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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勇闯天涯【作者:天子】(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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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闯天涯【作者:天子】(完本)

  第1章狱中轮回

  初冬,上饶古城。

  天色大亮,桔色的朝阳从东面遥远的山巅冉冉升起,斑斓的光线透过袅袅散去的薄雾普照大地。

  温暖的阳光透过监狱石墙高处狭窄的通气口,洒进阴暗潮湿的官府牢房之内,沉寂一夜的牢中人犯逐渐苏醒,几个肮脏不堪全身虱子的人犯下意识地抬起头,半睁着浑浊的眼睛,呆滞地凝望从通风口射入的刺眼光柱。

  牢房外走廊入口处的铁门在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打开,所有的吵闹声音戛然而止,充斥霉烂与恶臭的整个空间顿时一片死寂。

  两名年轻狱卒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身后的中年狱卒挑着两个晃悠悠的木桶慢吞吞进来,盛着稀粥的肮脏木桶被粗鲁地放到两间牢房的铁栅前,牢房内形同饿鬼的众人犯开始躁动,那一双双神色各异的眼睛瞬间发出绿光,聚焦点无一例外均是铁栅外仍然飘散热气的木桶,但在两名年轻狱卒爆厌的目光中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好不容易等到骂骂咧咧的两名年轻狱卒转身离开,两间牢房里的近百人犯已经迫不及待扑向前方,一只只满是污垢的手臂挤过磨得发亮的铁栅,争先伸出残缺的破碗。

  “滚远点!”

  “嗷……啊唷……”

  “嘛卖逼的,老子打死你……”

  击打声、痛呼声、哀求声不时响起,送饭的中年狱卒充耳不闻,手中长把木瓢与木桶的频繁撞击咚咚作响,将满是烂菜叶和米糠的稀粥分到每个碗内。

  分到米糠菜叶粥的人犯不管不顾快速后退,远离危险的争抢人群狼吞虎咽,没分到稀粥的人犯只能用哀求地目光,可怜地看着分配食物的牢房老大。

  半个时辰过去,人犯们该闹的闹,该躺的躺,几个彪悍的重刑犯喝完稀粥,满足地拖着长长的锁链晃来晃去,四周咳嗽声吐痰声络绎不绝,牢房里新的一天就这样一如既往的开始。

  第二间牢房右侧石墙下,横躺在肮脏稻草上的年轻人犯终于悠悠醒来,浮肿的眼眶如同厚重的铁幕难以睁开,结痂的血迹将他的双眼睫毛紧紧粘连,成片的虱子在他衣领上不停蠕动。

  “没死啊?”

  “还活着,命硬啊……”

  戴眼镜的汉子拿着块布巾,小心地替年轻人犯擦拭脸上的血痂和伤口,嘴里不时发出声声哀怜的叹息。另一名强壮的年轻汉子捧起稻草堆里藏着的半碗稀粥,一点点灌进半死不活的年轻人犯嘴里。

  初冬的牢房里潮湿阴暗臭气熏天,衣衫褴褛的人犯分布各处,在散发刺鼻霉味的稻草上瑟瑟发抖,靠墙角的几人低垂脑袋,有一声没一声交谈的同时,还颤悠悠地翻起自己的裤头捉虱子,每抓到一个就往嘴里送,用牙齿将小小的虱子咬得噼啪作响,其神色如同嚼咬茴香豆一般惬意。

  从高处通气口斜斜透入牢房的阳光逐渐离去,阴暗和晦气厌气沉沉的牢房里已经能清晰辨物。

  戴着副圆形黑框眼镜的中年汉子俯下身,仔细检查年轻人犯断臂上包裹的布条,拍拍手整理自己身上少了一大截的长衫,长出口气靠在身后的墙上,望向铁栏栅外倾倒在地的旧木桶和满地狼藉不住摇头。

  年轻人犯的另一侧,胡子拉碴骨架粗大的汉子抓起把稻草,小心垫在晕迷不醒的年轻人犯脑袋下,再将他两条蜷曲的长腿摆正,四下看看便抬腿跨过年轻人犯身上,一屁股坐到文人身边:

  “这年轻人命大,昨晚被狱卒扔回来时,他左臂被打断不说,脑袋上被打开了四个口子,出来的气多进去的气少,几乎摸不到脉搏,我以为他熬不过一晚上,没想到他今天还能活过来,不但脉象变得有力许多,喘气也慢慢均匀了,真是怪事!这种硬骨头少见,别不是……”

  中年文人摆摆手,望向胸膛均匀起伏的年轻人犯低声说道:“青松,等会老陈叔进来收拾,你请他想办法弄清这年轻人的身份,到底犯什么罪被关进来?是何方人氏?总之,越细越好。”

  “好的。”

  青松的声音很低:“对了,张先生,老陈叔说弋阳已经在我们队伍的控制之下,不知什么时候才打到我们这地方啊?”

  张先生四下扫一眼,凑近青松低声说出自己的判断:“方书记带领的赣东北各路工农武装已急剧壮大,打到上饶乃至占领整个浙赣边区那是早晚的事情,下一步定能与赣粤闽的主力部队连成一片,唉!要不是我们俩阴差阳错意外被捕,说不定已经回到弋阳,和方书记他们一起带领队伍攻城夺寨了。”

  青松兴奋地搓着大手,过一会反而安慰起张先生来:“先生你别急啊!依我看,浙赣特委和弋阳县委的同志们肯定已经接到我们被捕的消息了,定会想方设法营救我们的。”

  张先生无奈地扶扶眼镜:“都怪我警惕性不足啊,联络站被破坏了没及时发现异状,害得你和我一起蹲牢房。”

  “不不!说起来我的错误最大,是我太大意,小马死得冤啊!”青松的眼珠发红了。

  “嘘……小声点!”

  张先生打量一圈周边人犯,扶扶眼镜缓缓靠在身后斑驳的石墙上,闭眼休息一会再次睁眼:“万幸的是我们身份没有暴露,如果老陈叔传来的消息不错的话,方书记的队伍一定会在这两天打过来,眼下当务之急,是尽快与方书记联系,获得他们攻打上饶的准确时间,同时我们自己也要做好准备,加紧联络和鼓动牢里靠得住的阶级兄弟,告诉大家,与其苟延残喘麻木等死,不如团结起来放手一搏,只要脱离牢笼,出去就能轰轰烈烈地分田分地干革命。”

  “明白了。”

  青松说完转过身,悄悄挪到铁栅边上,默默看着铁栅外正在收拾空木桶的中年狱卒。

  中年狱卒恍若不知,捡起隔壁牢房外的木桶挂在扁担上,这才地慢慢转过来,借蹲下收拾木桶的机会,隔着铁栅与青松一阵低语。中年狱卒离开后,青松回到张先生身边低声汇报。

  时至黄昏,牢房里的光线逐渐变暗,牢房外的铁门再次打开,挑着两桶米糠菜皮粥的中年狱卒慢悠悠进来,牢房里犯人们哀嚎怒骂奋勇争食的一幕再次重演。

  喧闹过后,牢房里又如上午那样在喧闹之后慢慢平静,年轻人犯在张先生的细心照顾下,艰难地喝下一碗热气腾腾的稀粥,终于睁开浮肿的眼皮,费劲地发出沙哑的声音:“谢谢……”

  张先生一愣,随即将欲撑起身子的年轻人犯扶起来:“用不着谢,同是天涯沦落人嘛,哈哈!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啊!”

  另一侧的青松端起边上一碗浑浊的汤水,热情地递到年轻人犯嘴边:“喝吧小兄弟,这是特意为你留下的,你身子弱,喝完好好歇息,估计明天能好受些。”

  年轻人犯喝完大半碗仍然温暖的菜叶米汤,就被张先生按到稻草上躺着:“小兄弟,你姓吴,家住城北煌固镇吴家村,对吧?”

  年轻人犯呆呆望着温和的张先生,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

  张先生见状和蔼地笑道:“别慌,我也是刚听说你的事,知道你是个受压迫的穷苦兄弟,因为得罪了煌固镇的土豪劣绅,才被诬陷入狱的,只是,不知吴老弟叫什么名字?”

  “我叫吴铭。”

  年轻人犯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

  张先生愣了一下:“无名?哦,你姓吴,这名字有意思,是光明的‘明’对吧?”

  “铭记的‘铭’。”

  吴铭说完立刻发觉似乎不对,仓惶中想坐起来,可稍微一动就牵扯浑身伤痛,伤痕累累的身子禁不住发抖起来。

  张先生连忙俯身搀扶吴铭靠墙坐好,把自己边上的小捆稻草周到地垫在他腰后:“小兄弟,从没听说煌固镇有共产党,就连整个上饶全境,也没听说哪里有共产党闹革命,你却是因通共罪被关进来,不应该啊,怎么回事能告诉我吗?”

  吴铭努力梳理苏醒以来脑中不断涌现的混乱记忆,实在难以相信眼前这匪夷所思的情景,这与他之前被关押的监狱完全不同,可又不知如何解释眼前的一切。

  他是因为太过死板,又或者说是为人谨慎,拒绝在工程的监理报告上签字,从而触怒了势力强大的贪腐团伙而被栽赃入狱,可他当初被塞进警车押送去关押的地方,叫做潘阳看守所,绝对不是眼前这个肮脏牢房!

  在他的记忆中,潘阳看守所尽管设施简陋,但混泥土做成的监舍墙壁镶嵌的是瓷砖,冰冷的铁栅栏质量很好,墙上装有监视摄像头,天花板上有盏防爆灯,墙角处有粗糙的马桶和水龙头……对了!还有那几个天天殴打自己的狱霸,以及不时现身铁窗之外对自己冷眼漠视的警界败类,但绝不是眼前这个如猪圈的肮脏牢房,更没有这一大群衣着褴褛的各色人犯。

  眼前的一切让清醒过来的吴铭惊骇莫名,想破脑袋都不知如何面对,最后唯有痛苦地闭上眼,躺在稻草上无助地呻吟。

  “唉!伤得不轻啊。”

  张先生叹息一声只能作罢,与青松一起用破布团,小心地为“晕迷过去”的吴铭擦拭溢出血水的伤口。

  。。。。。。

  次日清晨,牢房里的人犯仍在沉睡,早已苏醒的吴铭呆呆望着黝黑的头顶痛苦思索,根本没发现躺在身边的张先生和青松一夜没睡,正在心怀忐忑地等候剧变。

  第一声雄鸡的鸣唱刚停,远方传来密集枪声,仅半碗茶功夫,炒豆般的枪声突然在牢房外响起,五名惊恐万状的狱卒提着马灯急退进来,在人犯们阵阵惊恐的叫喊声中拉动枪栓,吓得牢里的人犯们阵阵惊叫乱成一团。

  “轰——”

  手榴弹轰然炸响,剧烈闪光过后的牢房过道硝烟腾起,近半人犯被震耳欲聋的爆炸吓得应声倒地惨然叫喊,“噼噼啪啪”的枪声中飞来几支火把,转眼间过道中负隅顽抗的狱卒被击倒大半,但冲进来的两个进攻汉子也被狱卒还击的乱枪打倒,射失的子弹在牢房石墙上噼啪乱撞,激起串串火星。

  混乱中,第一间牢房中的成片稻草被点燃,整个空间顿时被照得通亮,一名残存的狱卒突然退到了第二间牢房的铁栏栅前,仓惶中拉开枪栓飞快装填子弹。

  原本一直蹲在吴铭身边的青松突然暴起,扑向牢房铁栏外就要端枪发射的狱卒,两只黑乎乎的大手穿过铁栏空隙,一把锁住顽抗狱卒的脖子,怒吼一声猛然发力,硬生生将狱卒的脑袋撕下来。

  两股血箭从那血肉模糊的脖腔中“噗呲呲”激射而出,好死不死将惊恐万状的吴铭浇了个满头满脸……

[ 本帖最后由 炒窃48 于 2014-9-15 18:3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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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逃无可逃

  枪声停止,牢房里惊慌的喊声响成一片,烟雾滚滚无法散去,刺鼻的硝烟夹杂着浓重的血腥令人窒息。紧锁人犯的手铐脚镣被匆促打开,近百名绝处逢生的人犯在张先生和赤卫队员的指挥下匆匆逃生。

  吴铭在两名同牢人犯的搀扶下最后离开,踏着滩滩血迹艰难走出地狱般的牢房,刺眼的阳光射得人睁不开眼睛。

  院子的红土地面上散布着死状怪异的尸体,有脑袋被枪子打爆的,有胸腹被大刀捅穿内脏横流的,还有个被大刀砍下的狰狞头颅面目朝天的,惊魂未定的吴铭没能多喘几口气,城中又传来声声哭喊和滚滚浓烟。

  随着几名握刀汉子的快速到来,小院内随即一片混乱,叫喊声中,迷迷糊糊的吴铭被人潮裹挟着一路向西狂奔,乱哄哄逃出西门后继续沿水塘狂奔,直冲到王家山下的祠堂前面才停下喘息。

  吴铭喘息稍定,艰难地从瘫倒一地的杂乱人群中站起来,这才发现固定断臂的布巾不知何时被扯落,脑袋上伤口已经裂开,痛得他呲牙咧嘴差点背过气,想叫都叫不出声音。

  城里的枪声密集响起,躺在地上喘息的众人乱哄哄地爬起来惊恐眺望,只见一名手提陈旧步枪的年轻人从西门外飞奔而至,跑到焦虑的张先生和另外一个中年人面前匆匆通报。

  边上的吴铭听了很久才知道,被方志敏率领的弋阳县赤卫大队打出上饶的敌军开始反扑了,损兵折将的上饶县长汪东翰和守备团长杨志生率残部逃出城东不久,便与东面前来增援的灵溪镇民团汇合,双方随即收拢人马合并一处,纠集两百余条人枪祭出重赏,现已调头打回县城攻入东门。

  张先生和身边的赤卫队联络人略作商量,立刻下令集合伤员做好撤退准备。吴铭身上很快多了件残旧长衫,在一名同牢汉子的帮助下,匆匆用布条重新包扎断臂吊在胸前。

  吴铭佝偻着疼痛的身躯缓缓站起,遥望已经燃起团团冲天大火的县城发愣。边上观望的人痛快地议论起来,有的说看县衙烧起来了,有的说起火的像是县长汪东翰和几个富绅的府第,至于大火是否会波及周边民居,没有人去关心,自顾不暇的吴铭也没精力多想,估计出了牢房就四处奔走的张先生也无法顾及。

  突然,脱离牢笼的近百名人犯在一阵轰然惊叫声中逃走大半,刚才一路架着吴铭逃命的两个难友也没了踪影,身边唯一的难友偷偷告诉吴铭:“都跑了,都跑了!我认出领头跑的大胡子是山大王,外号叫‘爬山虎’。”

  “你……为何不跑?”吴铭关心地询问。

  “老子要家没家要钱没钱,烂命一条,往哪跑啊?跟着共产党走算了,起码他们人多势众有刀有枪,命好的话顶过这关,说不定还能吃几餐饱饭。”疲惫的难友说完,看吴铭没什么事也就转身离去。

  吴铭望向浓烟滚滚升腾的县城,感觉两天来的一连串遭遇恍如梦境,要不是肿胀的脑袋和胡乱接上的断臂不时传来阵阵刺痛,他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而且还是活在这个匪夷所思的乱世。

  远方的枪声仍在继续,视野中浓烟滚滚的老城无比真实,真实得如同不断袭来令他痛切骨髓的浑身伤痛,如同自己这双陌生的长满老茧的手和开裂的赤脚。

  恍惚中,吴铭下意识地搓搓肿胀的眼睛,不停眨眼茫然四顾,依稀可见前方老城墙颓败的残迹,四周杂乱无章的低矮瓦房,凹凸不平弯弯曲曲的狭窄道路,以及远方延绵不断的山峦。

  上饶县城上空浓烟滚滚灰烬飞舞,一群群受惊的野鸟哀鸣着飞往北方,肮脏的路口以及残垣断壁之间连人影都难得看见,只有几只土狗夹着尾巴哀鸣逃串。

  枪声越来越近,三十几名端着长枪或手提大刀的汉子在远方路口处飞奔而来,绕过前方池塘很快到达吴铭站立的前院,每个人脸上都染上了硝烟,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其中几个放下背上血糊糊的伤员,一屁股坐到地上急促喘息,其他人连忙围住伤员大呼小叫。

  祠堂内凌乱的脚步声阵阵传来,衣衫繁杂的赤卫队员迅速围拢,走在前面唯一穿着灰色补丁军装的中年汉子几步跳上石桌,扯开嗓门向众人通报:“同志们,敌人得到东面灵溪民团的增援,如今敌众我寡,为保存力量,党委紧急会议决定:暂时放弃占领上饶城,撤回弋阳根据地继续革命,同志们立刻做好撤退准备!”

  中年汉子跳下石桌,祠堂内外顿时一片忙绿。

  张先生与发令的中年汉子商量几句,便匆匆来到吴铭身边,检查完吴铭手臂和脑袋上新缠绕的布条,直起腰扶了扶眼镜:“吴兄弟,本想带你一起走的,但是敌人来得太快太多,搞不好我们撤退的路上还要打仗,所以只能把你留下来。”

  看到吴铭一脸浮肿毫无反应,张先生摇摇头担忧地说道:“煌固镇恶霸劣绅陷害你私通共产党,加上这次我们的队伍攻城劫狱,打死不少敌军官兵和劣绅,抄走国民党县长和几家恶霸劣绅的财产,他们恼怒之下肯定要报复,所以,近期内你千万不要回家,跟着我们留下的同志和伤员进山躲一段时间,至于以后怎么办,等你伤好了再说,我们共产党的队伍是天下劳苦人民的队伍,等你伤好之后,欢迎你这样苦大仇深的年轻人加入进来。”

  吴铭心情格外复杂,嘴巴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张先生哈哈一笑:“别担心,熬过眼前这关就好,相信我们还会见面的,像你这样坚强的年轻人不多啊,哈哈!对了,你识字吗?”

  吴铭的脑子混乱无比,不知该如何回答才是。

  张先生见状低声笑道:“没关系,我们队伍里很多同志也不识字,但不妨碍我们闹革命求翻身,不过你还年轻,有机会的话不妨学习文化,对你今后的人生有好处。”

  吴铭茫然地点点头,张先生把他扶到一排担架前,对跑过来的矮壮中年人吩咐道:“老宋,这位吴兄弟是本地人,被煌固镇劣绅以通共罪陷害,在牢里受尽折磨都没倒下,是条汉子,今天我把他委托给你们上饶的同志,让他暂且和伤员一起转移进山,时间紧急,别的以后再说,抓紧时间快走吧!”

  “特派员放心,我们会照顾好他的。”老宋大声回答,招呼手下伙计抬上伤员立即起程,最后亲自搀扶吴铭匆匆离去。

  跟随担架向北走出十余步,恍恍惚惚的吴铭突然转过身,轻轻推开搀扶的老宋,转过身凝望目送自己的张先生,咬紧牙关忍着疼痛深深弯下腰,给张先生鞠躬致谢。

  张先生含笑挥手道别:“快走吧,来日方长,保重啊!”

  不远处的青峰看到这一幕,吩咐身边伙计几句,快步来到张先生身边站定,望着老宋搀扶着走远的吴铭颇为感慨:“这小子挺懂礼数,看样子是个性情中人,不枉救他一场。”

  “是啊!伤成这样也没忘记礼数,我觉得他是个好苗子,有培养前途,要不是他受伤太重行动不便,我真想带着他走。”张先生颇为感叹。

  青峰一把擦去脸上的汗珠,疑惑地望着张先生:“不会吧?直到现在,我没听到这小子超过三句话,傻里吧唧的值得你这么看重?”

  “他不傻,估计是伤得太重,没缓过来罢了,走吧。”

  张先生转过身,和青峰一起走向不断撤下来的赤卫队员,很快混入百余名手握步枪、鸟铳和长矛大刀的赤卫队员之中,如风一般向西狂奔。

  。。。。。。

  城北十六公里,太平岭。

  夜幕降临,南面县城的大火与浓烟已经无法看到,夜幕下群山如黛,风过竹林的沙沙声漫山响起。

  逃亡的众人已经拐过了三道河湾,翻过五个小山包,终于登上太平岭山坳。气喘吁吁的老宋把吴铭扶到道旁大树下歇息,转身跑下山坳,帮助精疲力竭落在后面的伙计抬担架。

  吴铭全身湿透,神志迷糊呼吸急促,抱着断骨移位的左臂,痛得他蜷曲在树根下不住呻吟。

  老宋很快回来,伸出粗糙的大手扶起吴铭的脑袋,将装满山泉的竹筒送到他嘴边:“你得咬牙顶住,先喝口水歇口气,完了还得接着走,这地方不稳妥,再走七里路到了太金山那边才能歇下,只有到了地方,我们能安顿下来。”

  吴铭在老宋的帮助下喝下半竹筒水,强忍剧痛低声致谢:“谢谢!我顶得住。”

  老宋咧嘴一笑,一脸的皱纹几乎拧在一起:“你是煌固镇的?怎么我没见过你?”

  吴铭垂下脑袋,搜索脑子中模模糊糊的印象:“我是……在吴家村……”

  老宋想了想微微点头:“吴家村?记起来了,从镇子向西走三里多路,翻过社公山不远就是,你们村在吴家坞北面五里左右,十几年前,吴家大族迁往南面河湾修建吴家坞,你们村就没剩下几户人家了,对吧?民国十五年我去过你们村收茶油和山货,哈哈!好了,忍一忍慢慢站起来,再坐着等会更走不动了,到山里稳妥地方安顿下来,我们再好好说说话,兴许我认识你家里人也说不定。”

  老宋大步离去,走到前方平地中间,高喊吩咐伙计们点火把。

  几名汉子很快弄来引火之物,划燃火柴点亮油烟缭绕的松枝火把,幽暗的山坳顿时敞亮起来。

  “啪——啪啪啪——”

  突然响起的枪声震得群山回响夜鸟惊飞,站在两支火把中的老宋脑袋腾起一片血雾,身子猛然向后摔倒,边上一群汉子尚未反应过来,即在一阵枪声中接连倒地,惨叫声撕心裂肺久久回荡。

  悄然而至的追兵偷袭得手,齐声呐喊冲上山坳,吼叫声和枪声越来越近。

  目睹惨状,极度惊恐的吴铭本能地向大树后移动,谁知撑地的手一空,整个身子栽进大树后的石坑里,脑袋撞在石壁上顿时昏迷过去。

  数分钟后,袭击得手的数十追兵冲上山坳叫嚣四起,官兵头目一声令下,死伤一地的赤卫队员连同担架上的四名伤员,无一例外被砍下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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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云雾山中

  一场突如其来的冬雨过后,阳光冲开云层普照大地,漫山云雾缓缓消弭,苍茫嶙峋的太金山巍然屹立清澈如洗。

  山腰密林深处,灰瓦黄墙的道观若隐若现,巨树环绕中的道观墙体斑驳,朱漆剥离的大门紧闭,成群的山雀在树梢间穿梭啼鸣。

  后院小屋外,一名年约十八身穿蓝色道袍的年轻道士蹲在炭炉前,左手拿着本线装书专心阅读,右手的长柄竹壳扇悠然煽动。

  炭火燃烧旺盛,炭炉上的细嘴瓦罐开始冒出嗞嗞蒸汽,浓郁的药香味四下飘散。

  屋内也生起一盆炭火,躺在矮榻上的吴铭高烧已退,浮肿的面容基本恢复原样,折断的左臂已被三块小松木板固定好,暖和的棉被下,赤条条的腰腹间缠上干净纱布,伤痕累累的双腿和脚丫子涂满了青色药膏。

  昏睡三天三夜的吴铭悠悠醒来,可怎么努力也睁不开眼睛,在漫长的一个接一个的噩梦里,后世今生的点点滴滴,如同影像般在他脑海里反反复复,令他痛不欲生呻吟不止。

  繁杂的梦境中,老宋脑袋被打破腾起一片血雾的恐怖画面反复出现,其次是张先生带着黑框眼镜的那张笑脸,还有推开一具具无头尸体爬出深坑时的极度恐惧。

  屋外脚步声响起,身穿深灰道袍体型消瘦的老道士来到门外,年轻道士连忙放下书本和扇子,起身恭敬肃立。

  老道士看一眼屋内躺在矮榻上的吴铭,目光转向炭炉上药香四溢的瓦罐,轻捋半尺长的花白胡子微微点头:“今天病人症状如何?”

  “回师叔,病人已能咽下药粥,头上和身子已经消肿,两便通畅高热渐退,伤口开始愈合,就是还没睁眼睛。”年轻道士眉清目秀,声音平和不疾不徐。

  “嗯。”

  相貌清癯的老道士进入室内,弯腰检查一遍吴铭的伤势,解下吴铭脑袋上的发黄纱布,顺手擦拭右额残留的药膏,端详片刻满意地点点头:“头上的伤口不用包了,这人体质好,估计调养一段就能痊愈。明天调整一下方子,每天扶他走动走动。”

  “是!”

  老道士走后,年轻道士用瓷碗将汤药端进来,留待片刻小心用勺子给吴铭喂药,由始至终小心翼翼一丝不苟。

  “谢谢……”

  刚放下碗的年轻道士闻言转过身,细细端详睁开眼睛满脸感激的吴铭:“终于醒了,醒了就好。”

  吴铭在年轻道士帮助下呲牙咧嘴地坐起来,靠在床头深吸口气:“是你救了我吧?记得我爬出深坑时迷迷糊糊的,眼睛睁不开,看不清背我的人是谁,后来什么都不知道了。”

  年轻道士微微一笑,搬来个竹凳坐在塌前,顺手给火盆加上几节木炭:“那天我下山采买,经过太平山坳时,看到你从大树根下爬出来,当时你挺吓人的,全身是血,脑袋肿得看不出模样,没多想就把你背回来了。别客气,师叔常带我下山给周边香客和乡亲们治病,救苦救难是我们修道者的本分。”

  “这是哪里?师傅怎么称呼?”吴铭客气地问道。

  “这里是我师叔清修的太金山祈真观,我姓孙,名承宗。我师叔道号秉真,是龙虎山祖庭执事,四年前家师飞升之后,师叔受祖庭天师之命修葺祈真观,悬壶济世弘扬道义。”

  年轻道士慢条斯理地回答,随后和蔼询问:“居士高姓大名?听你口音像是本地人吧?”

  吴铭犹豫一下:“我叫吴铭,煌固镇吴家村人,被人诬陷通匪关到县城大牢里,共产党赤卫队打进县城,把我放出来,稀里糊涂和一群人逃命……然后,就到这了。”

  年轻道士和气地注视着吴铭的眼睛:“原来这样!昨天我下山进城采买,看到街市口税所门前那排柱子上挂着一溜人头,告示栏上还贴着布告,说是赤匪暴乱劫狱,死了不少人,城里官兵四处巡查人心惶惶,县衙和几家大户都被烧了,原来真是这么回事。”

  吴铭对此毫无办法,知道年轻道士对自己的话不全信,考虑片刻担忧地问道:“我会连累你们吗?”

  “这倒没关系,我们正一教道法远扬,整个江西乃至大江南北,上至名流显贵,下至三教九流,都不会为难我们,周边各县镇不少富绅官宦,都是我们龙虎山祖庭的记名弟子,定不会到祈真观来为难你,你放心住下养伤吧。”

  年轻道士说完站起来,叮嘱几句告别而去,来到中殿藏经室门口低声通报,进门后恭恭敬敬地向秉真道人施礼:“师叔,后院的居士醒来了,他自称姓吴,叫吴铭,是东面煌固镇吴家村人,说是跟一群人从城里大牢逃出来的。”

  秉真道人停下笔:“这么说就对了,否则无法解释太平山坳上那十几具无头尸体,由此看来,此人还算诚实。”

  “师叔,要不要去吴家村一趟?”年轻道士很细心。

  秉真道人望向窗外的天色:“时辰不早了,不急于一时,虽然已有段时日没去吴家村行走,但对此人还有点印象,只是不知为何他会有此遭遇,记得此人性情木讷,沉默寡言,但对他母亲和村中长辈很孝顺,不是邪恶之人。对了,昨天你师弟说他退热前,说了不少听不懂的胡话,似乎还说官话?”

  年轻道士点点头:“是,昨晚他又说了,含含糊糊听不真切,但能分辨出本地话中夹杂的官话,想来想去真弄不清楚。”

  秉真道长思考片刻微微摇头:“顺其自然吧,也不用刻意去探究,他已经醒来,早晚会弄清楚的。晚上你给他换药之后,抓出五天的药,交代你师弟照顾他,明天一早,你跟我一起下山,先到煌固镇去看几个病人,完了顺便走一趟吴家村吧。”

  “是。”年轻道士犹豫地问道:“师叔,吴居士不会是共党分子吧?”

  “说不准,一切都要等到弄清楚再说,如今正逢乱世鱼龙混杂,战火四起山河变色,奸恶横行民不聊生,这天下越来越不太平了……”

  次日清晨,早早醒来的吴铭挣扎着下床,承宗道士领着个十二岁左右的小道童,端着一碗热乎乎的药粥进来。

  承宗放下碗上前扶起吴铭,领他去了一趟茅房,再到院中水池旁洗擦一番,回房服侍吴铭喝下药粥,耐心地叮嘱小道童一番,随后一同向吴铭告歉离去。

  昨夜半夜里下了一阵雨,此刻漫山遍野笼罩在茵茵袅袅的薄雾之中,道观外百鸟吟唱公鸡啼鸣,吴铭在床上呆得不是滋味,慢慢坐起来打量片刻,披上件洗得发白的道袍,把脚伸进棉鞋,抚着疼痛的手臂一步步缓慢走出小屋。

  “给。”

  小道童清脆的声音响起,一根用树枝削成的拐杖送到吴铭手中:“师兄吩咐我,早晚陪居士四下走走,能舒筋通络。”

  吴铭对一脸稚气的小道童笑道:“谢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承元。”

  小道童很懂事,轻轻搀扶吴铭走进院子。

  “你的袖子和裤腿怎么都是湿的?出去了?”吴铭的观察很仔细。

  小道童低头看一眼自己湿漉漉的裤腿,抬起头笑着回答:“卯初我就起床了,跟师兄一起练功半个时辰,然后把羊赶上山,再割一背篓草回来,衣裤难免要粘上露水。”

  吴铭琢磨好一会,才弄明白“卯初”就是凌晨五点刚过,心里颇为佩服:“你每天都这样?”

  小道童搓着冻红的小手回答:“也不是,碰到下雨天的话就不用放羊,等会我还得给前殿三真上香添油,完了做功课,完了给你煎药,然后做饭。”

  吴铭满怀谢意地点点头,举目四顾边走边问:“承元师傅,你们这观里住着多少人?”

  小道童听吴铭称呼自己为师傅,乐得咯咯笑:“就我和师父、师兄三人,原来还有两个大师兄的,满十八岁都下山游历去了。”

  “来烧香的人多吗?”吴铭又问。

  承元收起笑容失落地摇摇头:“听师兄说前几年香客很多,这两年少了,师兄说眼下世道乱,山下村镇里很多人家都吃不饱饭,通常是节日才来祈福还愿。”

  吴铭颇为伤感:“是啊!这世道确实乱,都不容易啊!承元师傅,你老家在哪里?”

  承元愣了片刻,神色一黯低下脑袋,头顶的两个发髻有点凌乱:“不知道,从小就跟随师父,原来在龙虎山,后来才到这里。”

  “呃?哦,对不起啊!”吴铭诚恳致歉。

  承元抬起头,脸上已经现出少见的傲气:“承宗师兄和我一样,也是捡回来的,我承宗师兄可聪明了,他五岁就能背《道德经》,六岁开始学《百草经》,满七岁就跟随仙逝的师伯练功,平时还能为师父抄经书,写往来书信,这几年在祈真观,都是承宗师兄教我读书练功的,还给我讲很多很多山外的新鲜事,承宗师兄坐过大轮船,年初还有幸跟随师父师伯们到镇江、杭州弘道会友,见识可大了,师傅说等我长大了,也能出去游历。”

  吴铭听罢不由自主停下脚步,望着满脸憧憬的小承元低声鼓励:“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承元,你很聪明,今后一定有大出息。”

  “真的吗?”承元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看着吴铭。

  “真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没你聪明,没学过武功,说话结结巴巴的,连做饭都不会。”吴铭第一次露出笑容,似乎回忆到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

  承元开心地笑了,红彤彤的脸蛋煞是可爱,傻笑一会像是意识到什么,扔下一句“我去忙了”转过身跑向中殿,没跑几步突然停下,转过身对吴铭大声说道:“你,你像大哥哥!”

  吴铭撑着拐笑问:“真的?”

  小承元兴冲冲扭头就跑,一溜烟消失在中殿后门里。吴铭忍住笑意,站了很久才摇摇头继续散步。

  暖阳冲破迷雾普照大地,游走一圈满头是汗的吴铭来到水池边,放下拐杖坐在石板上,仰望蓝蓝的天空和游荡的白云,心中顿时涌起阵阵惆怅。

  良久,吴铭长叹一声,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汗迹,轻轻俯下身想掬水洗脸,指尖接近水面时,浮荡在幽幽清水中的陌生脸庞,令吴铭全身僵硬心绪大乱。

  倒影的这张脸……怎么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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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蛰伏

  斜阳西坠,山峦间斑驳的草木更外醒目,凛冽的山风遍地的落叶展现冬季的萧瑟。

  秉真道人和师侄承宗下山五天返回道观,精神矍铄的秉真道人提着个小包袱进入藏经室,承宗安置好山下信徒赠送的油盐酱醋、香烛、布匹等物,非常客气地恭送两名挑夫离去,目送挑夫们的身影消失在半山弯道才返回观中。

  后院厨房里的米粥已经煮好,几碟石耳、竹笋和腊肉做出的简单小菜在竹编蒸笼里热着。

  承宗满意地点点头,净手后拿出大碗和两个小蝶,每样盛上一些,用托盘给师叔送去。进门放下托盘,承宗告辞师叔,信步来到后院精舍,发现里面空荡荡的,想了想穿过院子走出侧门,没走几步就听到小师弟敲响竹梆的熟悉声音。

  靠近后院墙的石坎前,有个用松木、石板和茅草搭建的羊圈,小承元一手敲打竹梆子,一手均匀地往食槽里撒粗盐。每天这个时候,在山上野了一天的二十几头羊,就是在竹梆声中奔回羊圈的。

  “师兄回来了!”承元高兴地叫起来,扔下短木棍走出竹篱笆,拍拍小手跑向承宗。

  “给你带了件新棉袄,还有煌固镇刘奶奶为你做的两双鞋。”承宗含笑抚了抚师弟的小脑袋,望向染上金色霞光的后山:“这几天吴居士身体怎么样?”

  承元简要汇报几句,指向西边百余米外形同华盖般的高耸银杏树:“这两天太阳好,吴大哥午后喜欢在那边呆着,他说那里风景好。”

  承宗对大山无比熟悉,知道那棵百年银杏树下有块十丈见方的平地,平地后方三十余丈的赤色石壁下,有个五丈深一丈宽的天然山洞,潺潺清泉从洞里涌出,流到银杏树前方数十丈的绝壁处倾泻而下,雨后时常能看到彩虹,天气好的时节,坐在银杏树下可俯瞰延绵群山和山脚下的村庄阡陌,沐浴着和风,倾听流水声和竹涛声,的确是个观赏风景的好地方。

  承宗暗自点头,对吴铭的身体恢复速度微感惊讶:“他自己能走到那边树下了?”

  “是啊!前天早晨我放羊回来,吴大哥已经能自己走到羊圈这里,他问我那边能过去吗?我说能,但是要小心有蛇窜出来,他说冬天蛇不出来,不怕,拄着拐杖过去了。这两天他学会了熬药换药,说什么也不让我动手,用完早饭喝下汤药,他交代一声就往那边去,一直呆到太阳快下山才回来。”承元对师兄毫无隐瞒。

  “这几天,他和你说话多吗?”承宗低声询问,眼睛望着前方已经拄着拐杖慢慢走回来的吴铭。

  “白天没什么功夫,晚上在一起说话多些,吴大哥可真奇怪,连光绪年和民国年份都弄不清楚,傻乎乎掰着手指算阳历,哈哈!对了师兄,吴大哥也知道大轮船,他说向东一直走就是大海,大海比大地还大,海上有能装几万吨东西的大船,我问能装万吨的船有多大?他说能装上万头大牯牛。我不信,他就笑,说我以后会见到的,还告诉我,现在的大轮船大多烧煤,靠船上的什么蒸汽机推动。师兄,蒸汽机是什么啊?”纯稚的承元好奇地望着自己的师兄。

  “蒸汽机?这个、我也不知道,好了!天色晚了,干完活吃饭,其他的回头再说。”承宗有点发窘。

  承元应一声,看到吃得胀鼓鼓的羊儿陆续从山上回来,再次捡起短木棍敲响竹梆子,催促羊儿进入圈子里。

  斜阳中,吴铭顺着弯曲山道慢慢走来,静静观望的承宗心里突然涌起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小师弟的一番话,让承宗对几日来了解到的吴铭感到几许迷惑。

  这次下山,承宗打听到不少事情,吴铭没有撒谎,除了不知道他的名字为何不叫吴山伢子而叫吴铭之外,他确实是被煌固镇镇长陈继尧和留洋归来的陈家二少爷陈仲康诬陷,以通匪罪押解县城大牢关押,原因是吴山伢子的母亲不知为何,半月前赶集那天潜入陈家大院,被陈府家丁痛打一顿扔出大街。

  吴山伢子的母亲在数百乡人的鄙视中放声大哭,披头散发跌跌撞撞离开镇子,没走多远又被陈家大管家驾驶的马车撞倒,脑袋摔破当场不行了,与吴山伢子母亲同来赶集的村中长者用草席裹住尸体,雇了辆牛车拉回吴家村,次日,村里几家乡亲一同帮忙草草埋葬。

  死者入土的当日晚上,从小到大老实巴交逆来顺受的吴山伢子,竟然提起柴刀独自离开吴家村,于子夜时分悄然入镇,翻墙潜入陈家大院,摸到陈镇长卧房前被巡夜家丁发现,厮打中,吴山伢子发疯一般挥刀砍伤三名会武艺的强壮家丁,最后寡不敌众被制服。

  当晚动静闹得很大,邻居几家男人都出来帮忙,陈家大太太和回乡过节的陈二少爷无比恼怒,当即命令家丁打死吴山伢子,后来还是陈老爷陈镇长发了善心,下严令制止住众人,天亮后命家丁把吴山伢子直接送县衙治罪。

  至于后来吴山伢子怎么被安上通匪罪名,又怎么换成吴铭这名字,个中原因无人知晓,似乎得知内情的师叔也没说。

  有件事很蹊跷,承宗到现在都不清楚,为何师叔单独见过陈镇长之后,就不再前往吴家村询问吴山伢子的身世,而是在镇子里替陈镇长家做了一场法事,再给镇里病人看了两天病,然后带上信徒们赠送的东西直接回山。

  在煌固镇停留的几天里,承宗见到了陈镇长和他的两个太太,以及大太太那个身材高大不可一世的弟弟汪管家,唯独没看到陈家留洋回来的二少爷,听说已经赶回南昌任职了。

  尽管如此,承宗还是了解到陈家的不少事情,知道陈家还有位大少爷叫陈伯安,六年前跑到广州读黄埔军校,北伐武昌的时候战死沙场。

  陈府二少爷陈仲康去年留学东洋回来,在上海遇到贵人深受重用,一直在上海公干,听说他这回获得国民党元老推荐,转到南昌任职,官位还不低。

  承宗发现整件事有很多不解之处,根据镇上老人私下议论:吴山伢子的母亲叫吴娟,年轻时很漂亮很懂事,可不知为何,十六岁那年没嫁人就怀上了吴山伢子,直到死都没人知道让她怀上孩子的野男人是谁。

  二十四年来,吴山伢子的母亲受尽白眼,但仍然带着儿子倔强地活着,把体弱多病的儿子养大成人,为了给儿子治病和进村中私塾,陆续卖掉家里仅有的五亩水田,还向本族人借了不少债,多年来她每天起早贪黑种地养猪,半年前已将债务还清,从未听说过她和陈家有何瓜葛,谁也不清楚这个倔强的女人为何突然前往陈家,为何被陈家打出来,但是不管怎么说,陈家的管家确确实实驾马车把吴山伢子的母亲撞死了,却没有承担半点责任,至今也没有个说法。

  承宗很想弄清楚这件事,但是乡人不明所以,暗地里流传的谣言很多不足信,还有人说吴山伢子从小到大就是半个傻子,白长一副高大身子,空有一身蛮力,脑袋却不好使,对此,似乎知情的师叔一直没说话,承宗也不好追问。

  此时,承宗看到吴铭沐浴夕阳逐渐走近,身穿陈旧的长棉袍,还吊着受伤的左臂,身材高挑步履均匀。

  令承宗暗自颇为诧异的是,扶着拐杖越来越近的吴铭看起来与寻常乡人大不一样,没有半点乡下人的卑微状,消瘦的脸上神色自若,鼻挺眉长目光清澈,整个人竟然显得文质彬彬的,无论承宗怎么看,都难与把眼前的这个人与提着砍刀摸进陈家大院连砍六人的亡命之徒对上号。

  “刚回来?”吴铭在承宗面前两步站住,宽阔的额头上沁出了汗珠,紧闭的嘴角隐隐挂着笑意。

  承宗指指吴铭的伤臂和脑袋:“这两天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手臂和头上的伤处有点痒,五个手指都能动,头上伤口也没事了。”吴铭想说句谢谢,又觉得一句轻飘飘的谢谢没有意义,只好把感激埋在心里。

  承宗点点头,望向远处石壁下高大的银杏树:“你喜欢那地方?”

  吴铭回头望一眼:“那里的泉水清澈甘甜,林荫宽广翠竹环抱,坐在古树下,千山万壑尽收眼底。以前没在意身边的山山水水,细细观望之后,觉得自己忽略了很多好东西。”

  承宗惊讶地注视吴铭,看到吴铭脸上真诚的笑容,不由得也笑了:“居士言谈雅致,心境开阔,想必读过不少书吧?”

  吴铭愣了一会,很快对承宗笑道:“我只是勉强能认字,倒是听承元小师傅说,承宗师傅五岁就能背诵《道德经》,六岁开始学《百草经》,七岁开始习武了,和你相比,我差远了。”

  “承元这小子。”

  承宗有点不好意思,上前虚扶一下,与吴铭一起往回走,边走边关心地说道:“你的伤没痊愈,特别是手上,骨头没长好,不能走动太多。”

  “有劳了!”

  自此,承宗与吴铭之间的交谈慢慢多起来。

  秉真道人再也没有专门到后院看望吴铭,但从不反对承宗、承元师兄弟和吴铭在一起,也不干涉承宗把各种书籍和下山顺手弄回的旧报纸拿给吴铭学识字,反而罕有地吩咐承宗:

  “吴家小子身世可怜,从小到大没什么亲人朋友,听说他哀求村里汉子学武被打走后,整天躲在自家后山瞎折腾,而且傻乎乎坚持了十几年,这份毅力倒也难得。有空你传他一套养身功法,便于他的伤势早日康复,也好让他消去一身戾气。”

  俗语道:伤筋动骨一百天。转眼三个多月过去,吴铭的伤势已经痊愈,与承宗、承元一起度过了下元节、冬至、除夕和新春佳节,彼此间越来越习惯相互的存在,吴铭仍然和刚来时那样话语不多,但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笑容。

  让承宗师兄弟印象深刻的是,吴铭拥有强烈的求知欲望和令人吃惊的学习能力,他似乎总有问不完的问题,不知不觉间学到很多东西,内容包括书法、道家最高典籍《道德经》释义、道教历史、道家仪式等等,还掌握了道家养身功法,劳作之中不时询问上饶本地乃至周边地区的历史与现状。

  承宗师兄弟所不知道的是,外表平静性情温和的吴铭,内心却是无比的焦虑和彷徨,三个月里的每一天,吴铭都是在万千感慨和惴惴不安中度过,每天孜孜不倦求学的同时,还要苦苦思考自己的未来。

  在承宗的精心照顾和悉心传授下,吴铭各方面进步神速,很好地掌握养身功法和吐纳要领,前几天承宗指点时推过吴铭几次,发现每晚坚持站桩一个多时辰的吴铭身形越来越稳,脚下有根了,而且原先那笔歪歪扭扭的毛笔字也变得好看多了。

  虽然承宗对吴铭惊人的悟性和坚韧毅力深感惊讶,但承宗看得出,聪颖过人的吴铭确实如他所言“没读过多少书”,一手毛笔字不堪入目,练了近两个月才算入门,第三个月才略具神形,勉强入得师叔秉真道长的法眼。

  对此,每天听到承宗汇报的秉真道人也深感意外,像吴铭这样二十四岁才开始正规学习和练功的人进步如此神速,在整个教派中屈指可数,说是天赋超人也不为过,让阅历深厚的秉真道人心中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虽然他已经尽知吴铭的身世,对这个长相端正温和有礼的年轻人也深为同情。

  不知为何,得知吴铭的最新修习进境之后,权衡良久的秉真道人叮嘱承宗:“除了书法和普通医理之外,别的东西就不要传授了,到此为止,以后如何,全看他自己的造化。”

  承宗恭敬答应,心里却甚为不解,近三个月来,他和吴铭之间的关系发生了潜移默化的变化,吴铭的善良宽厚、谦逊勤劳的品格,以及举手投足之间自然洋溢出的独特魅力,完全得到了承宗的认同和接纳,承宗脸上的笑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不知不觉间也和师弟承元一样,把吴铭当成了自己的师兄弟。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就在吴铭郑重考虑自己前途的时候,道教的又一重要节日上元节即将到来。

  大年初十刚过,承宗、承元师兄弟开始忙绿起来,清扫道观和山门,擦拭法器,前殿和中殿内外换上各色旗幡,增设灯盏烛台和跪坐蒲团,便于上元节这天络绎到来的信徒们进香参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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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偶遇

  农历正月十五,上元节。

  天色蒙蒙亮,太金山下田家村的数十名青壮和健妇已经到来,这些虔诚的信徒携带香烛,到三清像前上香叩拜,随后恭敬地将捐赠物品交给承宗道士。

  不用承宗师兄弟太多安排,勤劳淳朴的乡亲们轻车熟路地忙碌起来,包揽了生火熬粥、烧水泡茶、烹制祭祀三牲等所有杂务,后院里脚步匆匆,但忙而有序井然不乱,显然是有传统的。

  天色大亮,信徒香客络绎不绝,一堆堆人群聚集在殿门外的大柏树下歇息,等待祭祀的吉时到来,其中不乏十里八村的地主富绅和德高望重之辈,承宗、承元师兄弟开始奉茶迎客前后忙碌。

  在秉真道长的授意下,承宗没有要求吴铭帮忙,吴铭鉴于自己逃犯的身份,也没有凑热闹的念头,早早带上柴刀把羊赶上山,温习沿途看到的各种植物和草药知识,然后不紧不慢地开始砍柴。

  伤愈之后,每天砍一担柴是吴铭必做的功课,两辈子都出身于贫寒家庭的吴铭不愿吃白食,人家的救命大恩难以回报暂且不说,天性勤恳的吴铭无法忍受寄生虫式的生活,何况还能在劳作中不断增强体质,以尽快适应生存环境。毕竟,他的人生之路还很长,不可能局限于这片小小的天地。

  午时已过,吴铭在羊圈旁的柴房里卸下第二担柴火,整个道观此刻香烟缭绕呢喃鼎沸,想必是庄严的法事已经进入尾声。

  隆重盛大的法事对吴铭没有吸引力,他知道自己尚未融入这个社会,很多时候还活在心底的那个已成梦境的世界里,还在坚守着自己的世界观和道德观。

  如今这副强壮的皮囊没给吴铭留下半点记忆,所以他对这副皮囊所遭受的一切看得很淡,甚至不愿意去弄个明白,所以也就没有任何的不甘和委屈,更谈不上什么仇恨。

  吴铭慢慢享用完两块香甜的烤山薯,用布巾擦去脸上流淌的汗水,捡起地上的柴刀走向不远处的银杏树,挺拔的身躯充满活力,步履也日渐沉稳矫健。

  他来到大树下稍作歇息,洗把脸掬一抔甘冽山泉徐徐饮下,昂起头长出口气,挽起道袍下摆拿起锯子和铁锤,继续修建小木屋。

  也许是专业知识所驱使,也许是建设能拥有成就感和存在感,也许是喜欢这块风景上佳之地,吴铭决定利用空余时间在这地方修一座小木屋,此地居高临下视野开阔,背靠大山旁倚大树,溪流淙淙翠竹环绕,两旁山上长满郁郁葱葱的杜鹃,无论清晨还是黄昏,晴天还是雨天,身处此地均能体验到大自然的动人魅力。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两个月前,承宗向吴铭转达秉真道长的意思,让吴铭最好能在山上修养一年,一年后不管吴铭如何决定都顺其自然。

  吴铭对此深感困惑,但又无法拒绝,经过一段时间的考虑,最终还是无奈地答应下来,为此,他用一个多月时间,准备不少木料和碗口粗的毛竹,剥下一块块整齐的松柏树皮,开始建一个属于自己的独立空间,虽然砍伐和建筑费去不少功夫,但能够把脑中的专业知识用之于实践的机会不多,也能以此调节烦躁迷茫的心态。

  小屋的主体已经落成,门前的原木露台已拼接完毕,吴铭把竹木边角料和干枯的草木推到小屋前方空地,取来火柴点燃刨花,用木棍扒弄几下火势渐旺,坐在溪旁的岩石上歇息,静观木屋的尖顶造型和刚覆盖的坚固树皮屋顶,脑子里细细估算下一步所需材料和工时。

  寂静中,吴铭隐约听到脚步声传来,抬头一看愣了片刻,随即整理道袍缓缓站起。

  两名女子不知为何来到此地,走在前面的女子年约二十肌肤白皙,拥有这个年代少见的高挑身材,齐肩秀发,身穿藕色呢绒大衣,整齐刘海下峨眉弯弯,一双秀眼晶莹灵动,微微张开丹唇现出白玉般的洁白牙齿,晃眼看到树下有个大男人之后,她的表情显得非常意外。

  高个女子身边是个十六七岁的圆脸女孩,身穿蓝色碎花棉袄深蓝镶边裤,看样子像大户人家的丫鬟,她脸上的惊讶之色一闪而逝,望着正在整理长袍的吴铭有点气恼,上前一步大声呵斥:“哪来的野道士?看见我家小姐到来还不回避,怎么不懂礼数?”

  吴铭愣了,想了想反问道:“不知道你是哪家名门闺秀?怎么会到我住的地方来质问我?”

  “你……”小丫鬟哑口无言,气得小脸通红。

  “小珍,不可莽撞。”

  高个女子低声告诫身边丫鬟,上前半步向吴铭屈身施礼,歉意地望向长发凌乱的吴铭:“对不起道长,我家小珍年纪小不懂事,得罪之处,还请道长多包涵。”

  美丽女子说完,脸上歉意的笑容骤然凝结,秋水般清澈的眼中显出惊讶之色。

  人家道歉了,吴铭也不好再说什么,轻咳一声淡淡地劝道:“两位请回吧,山道险峻坎坷不平,万一伤着可不好。”

  美丽女子抬手轻掠一下被山风吹乱的刘海,再次客气地向吴铭致歉:“真对不起,我们是来上香的,看到高大的古树和这边的几丛红叶就过来,打扰了道长的清静,还请道长原谅,我们这就走。”

  两名女子转身走出几步,小丫鬟回头狠狠瞪吴铭一眼,搀扶美丽女子悻悻离去,低声埋怨小姐太给臭道士面子。

  吴铭捡起木棍,轻轻拨弄燃烧的草木,凝望浓烟升腾的火堆陷入沉思,转眼间就忘了两个离去的女子,如同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可是,他的心境远没有他的外表那么淡然和平静。

  之前,他因为恪守良知和职业道德,不愿与体制内的既得利益者和变质者同流合污,本着坚定的信念在备受排挤和暗算之下奋起反击,大胆揭露自己所监理的重点工程中的重重黑幕,从而招来利益集团肆无忌惮的迫害,以致落得“贪污巨款”的罪名身陷囹圄惨遭迫害,这一切,都不得不让他对自己所坚持的信仰、理想和价值观展开反思。

  如今,鬼使神差之下他再世为人,却处于战火纷飞的民国乱世,一个个头颅一摊摊鲜血让他深刻体会到生命的无奈与脆弱,再者,日寇的侵略铁蹄已经轰隆响起,天下已难有一方净土,仅是自己所在的江西仍然战火不绝动荡不安,国共两大势力仍在剧烈的武装冲突和势力整合之中,赣西、赣中、赣南已经开始血腥的清算,社会环境将会越来越残酷,越来越险峻。

  从承宗下山带回来的旧报纸和探听到的消息中,吴铭还了解到:两周之前,陈诚的第十八军休整补充完毕,已离开鹰潭南下进剿朱毛红军;南昌行营参谋长熊世辉已就任江西省主席,省府专员和一个连兵力进驻上饶,上饶地方守备团已经展开轰轰烈烈的剿匪运动,上饶县各路豪强吓得退避三舍魂飞魄散,一纸征兵令和一道征税令弄得全县鸡飞狗跳人心惶惶,专员带来的军队开始大张旗鼓招募新兵,同时也开始了肆无忌惮的战争摊派与搜刮。

  对于如今的局势,吴铭有种手足无措的惊慌感,他发现脑子里可怜的历史知识对目前的认知没有丝毫助益,眼前这个轰轰烈烈波澜壮阔的革命年代,对他而言是无处不在的危险与混乱,他知道自己只要走错一步,就可能遭致突如其来的无妄之灾,任何的投机取巧都充不确定因素,都有可能让自己死于非命,这也是他至今没有匆忙做出决断的原因,他需要更细致更准确的印证和筹划。

  熟悉的竹梆声响起,吴铭从沉思中醒来,望一眼挂在遥远山巅上即将隐没的太阳,站起来麻利地收拾工具,掩埋即将燃尽的残火,整理衣衫大步向道观走去。

  关上羊圈竹门的承元看到吴铭,几步迎上神秘地说道:“吴大哥,你知道今天的香客中,有谁打听你的名字吗?”

  吴铭微微吃惊:“没几个人认识我啊,是不是我们吴家村乡亲?”

  “不是,你再猜。”承元童心纯稚笑容淘气。

  “我真猜不着。”

  “是个女的,长得很好看!嘿嘿……”

  吴铭似乎明白了:“你说的人是不是留着齐肩短发,身穿藕色大衣的那个富家小姐。”

  “吴大哥真聪明。”承元哈哈一笑:“那个好看的姐姐姓汪,她临下山前悄悄把我拉到柱子后面,给我两个大洋,然后问我:在道观东面大银杏树下干活的年轻道长怎么称呼?”

  “你怎么回答?”吴铭皱起眉头,担心自己的身份被人识破,从而带来不必要的危险。

  “我当然……不说,嘻嘻!师父和师兄早就交代过我,不能对外人说吴大哥的任何事情,所以我就说不知道,然后把那两块大洋当成香油钱交给了师父,大哥放心吧,嘻嘻!”承元小脸上露出捉弄的顽皮笑容。

  吴铭摇头笑笑,抬腿大步走向侧门。承元快跑跟上,边跑边好奇地询问吴铭为何不继续问下去,还说看到师父和师兄曾和那个漂亮姐姐说了会话,承宗师兄肯定知道那个漂亮姐姐是哪家的。

  吴铭没有继续纠缠这事,用完晚饭帮助承宗师兄弟收拾后院,一切干完已是夜幕降临。吴铭洗完澡点亮油灯开始练字,一个时辰后来到院子里,继续每一天的桩功修习,似乎今天和以往的每一天一样,别无二致。

  次日临晨醒来,吴铭意外发现自己的大裤头前方湿了一片,黏黏糊糊的让他非常尴尬,梦中那张美丽颜容再次浮现脑海挥之不去,只能悄悄起床跑到院中水池旁,冒着寒冷飞快脱下裤头,提起一大桶凛冽的泉水当头浇下。

  一阵寒风吹来,吴铭激灵几下,打了个气势磅礴的哈欠,弄得回音阵阵声势不小,院墙下的大公鸡也吓得大声啼叫起来,晨曦就在雄鸡的声声呼唤中姗姗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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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死马当作活马医

  残冬的影子尚未离去,春天的脚步无声来临,片片红叶和丛丛嫩芽点缀在层林之间,漫山遍野的生命缓缓苏醒。

  斜眼夕照,承宗把装着锅碗瓢盆的背篓提进吴铭新建成的木屋里,小承元将肩上的棉被扔到结实的木床上,跑到石砌的壁炉前蹲下看了片刻,又跑到木屋后面,好奇地打量吴铭用毛竹引来的清澈山泉。

  离地两尺的精巧木屋全部用山上的竹木建成,屋顶用一块块整齐剥下的松柏树皮覆盖,在历时近三个月的建造中,吴铭得到承宗、承元的大力帮助,这对师兄弟几乎每天都来帮忙。

  记得小屋落成那天,对此采取不管不顾态度的秉真道人意外到来,观看片刻一言不发地离去。

  吴铭心中充满感激,他知道自从向承宗提出建木屋的那天起,就得到了秉真道长的默许,否则承宗师兄弟俩也不会每天过来帮忙,更不会主动下山借来锯子、墨斗、凿子等工具。期间,吴铭多次跟随承宗下山进城采买,身上穿着已经习惯的道袍,头上戴顶青布道士帽,来来回回七八趟没人怀疑他的身份。

  数月来,每隔几天吴铭都会主动去中殿向秉真道长问安,无奈这位方外高人惜言如金,每次都只是和善地点点头,顶多哼两声就让吴铭自便。

  对此,吴铭曾疑惑地询问过承宗,承宗解释说师叔就是这个性子,每日执着清修,不喜言语,习惯了就好。

  承宗走出木屋,倚在结实的松木围栏上,遥望前方苍茫群山低声说道:“吴大哥,师叔说你尘缘未尽,别看你又建房子又开路的,但这片小小的地方留不住你,你随时都可能离去。”

  吴铭犹豫片刻,靠在围栏上低声询问:“你的看法呢?”

  “我也说不清楚,原来以为你会留下的,后来和你下山几次之后,感觉你总会离开,这几天,这种预感越来越重。”

  承宗停顿一下,转向神色复杂的吴铭:“吴大哥,我很难相信你是土生土长从未出过远门的本地人,尽管你从来不说自己的想法,但我感觉你似乎对外界非常熟悉,懂得的东西很多,让人无法看透。我从小长在道门,说句自负的话,七岁之后,在我们这一代八百弟子中,我一直是长辈们公认的佼佼者,可我从没看到过谁能在短短半年时间里,从不会握笔到学会一手好字,能学完《道德经》并有自己的见解,而且这么大年纪才习武竟然小有所成。”

  说到这,承宗抬手一指:“还有这座屋子的快速搭建方式,以及新颖造型的内外布局,无一不出人意料之外,就连师叔看后都惊讶不已。我见过你用竹签划在地上的计算符号,有一次你顺手划下一段符号没记得擦去,尽管我看不懂,但我知道你写的是洋文,我不知道你从哪学来的,可我越来越觉得师叔的话是对的,这里天地太小,留不住你。”

  吴铭心虚地笑了笑,思考片刻低声说道:“到现在为止,我还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外面的世界太乱,军阀割据混战四起,不知道出去之后能否好好地活下去,心里忐忑不安,唉!哪怕有一天我真要离开,也会提前和你说的。”

  “你打算去哪?”承宗问道。

  吴铭摇摇头:“不知道,也许去上海,也许去广州,攒些钱之后,看看能不能出洋长点见识。”

  承宗默默点头:“青龙节之后,师叔就要返回龙虎山祖庭任职,祈真观会有新的住持到来,我会跟随师叔回到龙虎山,我也差不多能出师了,出师之后通常需要离开祖庭,下山游历一段时间,唉!真想和你一起到外面走走,只是恐怕没这个缘分。”

  “怎么会没有缘分,要是你愿意,我宁愿不剪掉这头长发,穿着道袍和你一起到处走走。”吴铭乐哈哈地笑道。

  承宗有些意动,承元来到两人旁边伫立了好一会,忍不住着急地叫起来:“师兄、吴大哥,要是你们都走了,我怎么办啊?”

  吴铭哈哈一笑,承宗笑着摇摇头:“师弟,你是师叔的关门弟子,明年才满十二岁,师门怎么允许你下山呢?不合法度。再说,你刚刚扎下根基,需要修习的东西还很多,学成出师之前不该有妄念,明白吗?”

  “可是……”承元眼中满是失望。

  承宗乐了,看看天色建议道:“太阳下山了,一起回去吧,这里还没有油盐酱醋,明天你再生火。”

  三人一同回到祈真观生火做饭,承宗特意取下一挂烟熏鹿肉,吩咐承元到库房取坛烧酒来。

  入夜,后院精舍里灯光明亮,吴铭和承宗仍在把酒低语,醇香的美酒驱散了彼此心中的淡淡哀伤。大半斤烧酒下肚,承宗俊秀的脸微微红润,他告诉吴铭自己上个月已经满十八岁,可以喝酒了,以前曾偷喝过师叔的酒,只是不敢多喝,不知道自己的酒量如何。

  吴铭不知道自己这副身板喝多少不醉,可喜的是大半斤酒下肚,眼不花手不抖,未感觉明显不适,似乎还有不少潜力。

  偷喝了几口酒的承元爬上矮榻沉沉睡去,吴铭起身打开被子给承元盖上,承宗默默看着一语不发,等吴铭回来坐下,又和吴铭碰一杯。

  承宗放下酒杯站起来:“不喝了,吴大哥,借着酒兴我们出去动一动出出汗,这半年你的桩功进境很快,基础已经有了,我再送你一套拳法吧。”

  吴铭高兴不已,站起来跟随承宗走出房门,进入院子尚未站定,就隐约听到急促的拍门声,两人相视一眼,几乎同时向前殿跑去,听到外面传来声声呼唤,立即上去打开院门。

  门外明晃晃的火把下,三名田家村的汉子看到承宗,立刻高声诉说一群野猪闯进村里伤人,村中青壮尽力驱赶,被咬死一人伤四人,哀求秉真道长和承宗师傅前去救命。

  承宗闻言,吩咐吴铭陪伴乡亲,一阵小跑去向师叔禀报。不到一刻钟时间,秉真道长领着承宗匆匆出来,安慰乡亲几句,便吩咐背负檀木药箱的承宗马上下山救人。吴铭要求和承宗走一趟,秉真道长想了想答应下来,挥手让众人赶快上路。

  下山的石阶路蜿蜿蜒蜒却不难走,一群人打着火把紧赶慢赶,平时一个时辰才走完的路,众人不到半个时辰就赶到田家村,没进村就看到人影憧憧,听到哭声一片,显然整个村子都震动了。

  大汗淋漓的吴铭和承宗跟随三名汉子进入一座较为宽敞的屋子,明亮的屋子里聚满了男女老少,哭喊的乡亲们看到承宗和一个陌生道士进来才压抑住声音。

  屋子中央的一排门板上,躺着五名血淋淋的汉子,其中两人脸上已经盖上白布,显然已经没气了。

  承宗表现出与年纪不相符的沉稳冷静,二话没说放下药箱,蹲下来逐一检查活着的三人伤势,随后放弃了躺在中间已经昏迷的重伤者,打开药箱开始对另一个施救。

  吴铭在边上手足无措,想帮忙却不知道该怎么帮。屋内气氛紧张压抑,哭声也轻了不少,所有人几乎都在紧张地注视着承宗的双手。

  中间重伤者的家人见承宗放弃救治自己的亲人,立刻明白是没有救了,悲伤之下一家老小全都痛哭起来,哭得死去活来的村妇再也顾不得什么,扑在中间重伤者身上痛不欲生:“孩子他爹啊,你怎么忍心丢下我们一家老小啊……”

  边上乡亲也跟着哭起来,整个屋子哭声震天一片混乱。

  吴铭却清晰地看到村妇身下的重伤者还活着,双脚无序地发抖,喉结还在轻微蠕动,用麻绳胡乱绑住的右大腿内侧下方,半尺长的伤口皮肉外翻深可见骨,断裂的血管弯弯曲曲仍在出血,苍白的脸上和赤裸的身上布满了伤痕。

  略微犹豫,吴铭两步跨过去,把手贴到重伤者脖子上,停留片刻立即拉开村妇:“别哭了,人还没死呢,你再这样压着他,恐怕死得更快些。”

  村妇吓得忘了哭泣,周围乡亲相继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惊愕地望着陌生的吴铭,只有承宗似乎不受什么影响,给第一个伤者包扎完毕,换个位置接着给第二个伤者止血清创。

  吴铭心里根本没有底,只是不忍眼睁睁看着一个有可能救活的伤者死去,情急之下也只能硬着头皮临危上阵,仰仗脑子里的那点可怜的急救理论知识尽本分,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拉开遮在伤者下身的破衣裳,解开胡乱捆在大腿根部的麻绳,一股血箭顿时从伤口处断裂的血管中喷出,吴铭连忙勒紧麻绳,叫声“拿根布带来”,边上一位汉子立即解下布腰带递上。

  吴铭接过腰带,迅速扎紧伤者的大腿根,解开麻绳仔细观察伤口和断裂血管,看到血液流出少许很快止住,抬起头再次大声吩咐:“我要最烈的烧酒、剪刀、棉花纱布,还有镊子……没有镊子要一对新筷子,还有针线!”

  人群中两个汉子大声答应,很快弄来吴铭所需之物。

  吴铭把半坛烈酒倒进干净的木盆里,然后把所有的东西全都扔进烈酒中浸泡,双手也在烈酒中浸泡良久,拧干一团棉花开始擦拭伤口,接着小心拨弄伤者巨大创口内的弯曲管子。

  一刻钟后,吴铭用线扎好断裂的血管,双手微微发抖,全身大汗淋淋。战战兢兢地干完,捞起筷子夹住棉纱开始清创,这一干又是大半个时辰。承宗已经给两名伤者救治完毕,叫人抬走立即来到吴铭身边蹲下,好奇地看着吴铭动作生疏的处理伤口。

  半多时辰过去,吴铭在众目睽睽下完成伤口缝合,再用棉纱擦净伤口和周围皮肤,解下伤者大腿根部的布带,紧张地观察缝合处很长时间,紧张地盯着承宗给缝合处涂上道门秘制药膏,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

  “只能这样了,如果醒不来,或者醒来之后感染死去都有可能,听天由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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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章世道艰险

  次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窄小的卧房里只剩下吴铭一个人,承宗不知何时起床,已经不见人影。

  吴铭伸展几下有些发酸的四肢,披上内衬鹿皮的道袍,穿上千层底布鞋,略作整理打开卧室门就看见一名十二三岁的女孩子端着盆热水站在门口,想必是听到动静知道吴铭起床了,就一直在这候着。

  女孩服侍吴铭洗漱,然后羞涩地请吴铭坐下,不知从何处拿出把梳子要给吴铭梳头,黑白分明的眼里满是恭敬。吴铭摆摆手,接过淡盐水漱口完毕低声致谢,小女孩嫩脸顿时变得红彤彤的,端起木盆快步离去。

  吴铭对这样的习俗已经不再惊讶,但还是不习惯,摇摇头站起来戴上帽子,穿过阴暗的过道,来到昨夜救治伤员的地方,发现几排木桌和条凳已经整齐摆上,几名村老和承宗正围着一盘炭火在喝茶低聊,四下打量才知道此地是村中私塾。

  几名村老看到吴铭连忙起身致礼,吴铭上前客气还礼,接过承宗递来的一杯茶,拿在手中低声问道:“伤者如何?”

  “其他两人见好,你救治的那位还没醒来,高烧不退,但是能够咽下点汤药,能不能活下来不敢说,我已经给他的伤口敷药包扎,开出付方子让人进城抓药去了。”承宗对吴铭露出个开心笑容。

  周边几个村老向吴铭连声道谢,吴铭连忙解释说人不一定能活,要谢就谢那个给伤者腿根绑上草绳的人,没有这根草绳捆绑止血,伤者早已失血过多死去,就算现在有口气,也尚未脱离危险。

  尽管吴铭毫不居功,还是挡不住村老们恭敬的致谢,大家谦让着坐下,吴铭喝下几口茶水。

  对面戴着副老花镜的老人仍然留着满清朝的长辫子,手里拿着张印刷粗糙的报纸,正含笑望着吴铭,其余几个村老也对“医术高超”的“吴道长”满脸崇敬。

  承宗低声告诉吴铭,还要在田家村停留几天,两天后是黄道吉日,两名死者需要安葬,村里已经派人请秉真师叔下山做法事。

  吴铭点点头,知道承宗没有出师,尚未获得龙虎山祖庭颁发的那方印,相当于没有获得从事道士工作的文凭,无法单独主持法事,只能烦请秉真道长操劳。

  秉真道长虽然贵为正一派执事,但几年来修行于太金山,负有教化和帮助周边方圆几十里民众的责任,尤为难得的是,他生性淡泊德名远扬,身上没有半点所谓得道高人的虚伪和势利,从不拒绝民众的请求。

  在村老们的介绍下,吴铭了解到田家村是个中等规模的村子,一百三十几户人家,老老少少加一起五百余人,田地不多但旱涝保收,农闲时节还能采山货变卖换钱,日子过得比周边其他村子要好得多,因此百年来,村民都格外重视子孙后代的教化,村民最自豪的就是出过三个秀才,村中的私塾已有百年历史,各家男孩子孩子基本能识字。

  不利的因素是,村子周边群山环绕,山上的野猪甚至野狼不时出没,十几年来村里的人畜损失很大,乡亲们想尽办法都无法驱除这些凶猛的野兽,几年前全村凑钱买回三支火铳才好过些,时隔几年其中两支火铳已经打不响,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山上饿花眼的畜生频频下山作恶。

  村老们唉声叹气地唏嘘一番,愁眉苦脸的村长提起村子目前面临的又一件难事:县长汪东翰和守备团派人到各村镇发布征兵文告,田家村被摊派十个名额,春节后就要选出十名年轻子弟,到县城报到后开往抚州练兵,否则将加倍征收全村的田赋税赋。

  吴铭皱起眉头:“上饶县有两三百个村镇,莫非汪东翰他们要在全县征召两三千兵员?”

  “谁说不是?二十年来从未有过这样的事,听说江南江北数十万军队打得你死我活,每一仗都要死上千人,遍地尸首血流成河,还没人收敛,吓人啊!眼下村里遇到这等惨祸,又要把十个青壮子弟送去打仗,谁家舍得?唉!祸不单行啊!看来这日子没法过了。”村长脸上的深深皱纹频频抖动,满脸悲苦令人不忍多看一眼。

  众人一片沉默,看着火盆中冒起丝丝青烟的炭火,心里沉甸甸的不是滋味。

  长辫子老人长叹一声,拍拍手中报纸幽幽哀叹:“天下已经大乱,总司令蒋公介石刚取得中原大战胜利不久,国共两党又开始同室操戈了,天下局势急转之下,这几天还听说,我们江西全境又再枪声不绝战火四起,死者不计其数,如今看来,很快殃及我等小民,整个天下已无净土了!”

  哀叹声未落,几名村中青壮匆匆而来,施礼后告诉承宗和吴铭,说重伤者已经醒来,但是不能说话,眼睛动几下又再沉沉昏睡。

  承宗和吴铭连忙前去探望,仔细检查过后心里也没底,吴铭猜想伤者昏迷不醒是失血过多的缘故,自己是O型血可以献出几百毫升,但没有输血工具谁也没办法,吴铭也不敢铤而走险,担心弄不好伤者死得更快,只能交代伤者家人一些注意事项。

  忙碌一番看完其他两名伤者,吴铭和承宗在朴实热情的村长家将就用些饭菜,回到暂且歇脚的私塾时已是中午时分。私塾里的村老们也都各自返回自己家中,留下伶俐的女孩给吴铭两人添茶送水。

  吴铭坐在火盆旁,看完四张从私塾先生那借来的报纸,小心折叠报纸放在一旁草墩上,转向承宗低声说道:“从目前情况看,长江流域各省大城市都开始罢工罢课,南昌也两次停课罢市,南昌国民党军警到处抓共产党,四个师的国民党军队正向赣南一带攻击,我们西面几十里的弋阳县城,半年来已经被方志敏的农民赤卫队三次攻打,省主席熊世辉已调遣重兵展开围剿,说不定哪天战火就烧到我们身边。”

  承宗轻轻拨弄炭火,想起吴铭告诉他在狱中获得共产党人救助的事,沉思片刻抬起头问道:“记得你说过共产党的一些事情,让我对共产党很好奇,从这两个月得知的情况看,共产党终归人寡势弱,恐怕支撑不了多久吧?”

  “不,共产党是杀不完灭不掉的,怎么说呢?这么说吧,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啊!”吴铭只能含含糊糊地回答。

  承宗微微吃惊:“你的意思是,共产党能成事?”

  吴铭幽幽一叹:“能成事,他们是天下劳苦人的政党,只要他们能把穷人都发动起来,就不怕得不到壮大,不过,这事恐怕要用很多年才成,道理说来容易,就几句话的事,但做起来就难了。”

  “要真这样,不是和历朝历代的天下大乱一样吗?”承宗有点感觉了。

  “差不多吧,历史上每次改朝换代,都伴随着天下大乱,眼下的局势也一样,区别在于以前的天下大乱,敌对双方军队大多用长矛大刀和弓箭。如今可不同,各势力有了明确的政治主张,有了三民主义、共产主义等等这样那样的主义,打起来都用枪炮炸弹,甚至用杀伤力更大的飞机和铁甲车,交战的双方打得更加猛烈,战争规模会越来越大,死人也会越来越多,到头来谁能撑下去,谁就是赢家。”吴铭说到这也颇为感慨。

  承宗想了想点点头:“这倒是,唉!想起城里兵丁们身上背的枪,我心里就发堵,再好的武功也顶不住一颗子弹,这世道变化太快了。”

  “是啊!远的不说,就说眼前,昨天傍晚野猪群进村,要是乡亲们手里有几支步枪,就不会出现两死三伤的惨事,也不会有我们哥俩什么事了,真想有支枪啊!”吴铭深有感触地长叹。

  承宗警惕地盯着吴铭:“你可千万别胡来,这几个月县政府和守备团三令五申,严禁私人拥有枪支,全县各乡村私人手里除了鸟铳,所有枪支都必须上交,否则一经发现,就会被关押治罪。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可不愿你再出什么事情。”

  吴铭只好点点头:“我明白,听你的!不过,估计很快形势就会有改变,到时恐怕谁也拦不住私人有枪。”

  承宗回想起最近进城看到的军队:“这倒是,不过枪只能是军队有,一般民众还和以前一样,不管怎么说,法令都还在的。”

  吴铭真不知怎么和善良的承宗解释,想了想还是说道:“法令是法令,只会对逆来顺受的民众有用,对各地乡绅和那些商贾豪门根本没用,你也看到了,上饶县城的富绅、周边各大镇子的地主和有钱人家都圈养家丁,哪家没有几条长短枪?县城里几家名门子弟,腰间都挂着把亮锃锃的德国造驳壳枪,横冲直撞耀武扬威,满大街的守备队兵丁谁敢去缴他们的枪?不都是视而不见吗?越是这样,民众越感到不公平,有了枪的富绅地主们胆子更大,就会更加肆无忌惮地鱼肉百姓欺男霸女,民众因此而更加愤恨,迟早会惹起天怒人怨,要是有人寻个由头挑起民愤,别说共产党鼓动,就是自发而起的老百姓都能弄出大乱子来,你说是吧?”

  承宗愣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沉默下来,细细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吴铭看到承宗再次陷入沉思之中,也闭上嘴重新拿起报纸阅读,心里却不停在想,是不是想办法弄支枪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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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章仓促应对

  秉真道长于次日傍晚来到村子,用过晚饭,超度亡灵的法事开始进行。

  灵堂早已有村中耆老布置妥当,供奉的鱼肉果品整齐摆在供桌上,烛光摇曳香烟缭绕,死者家人披麻戴孝,一身缟素跪坐一旁,场面伤感悲痛。

  鼓声过后旗幡竖起,换上明黄道袍紫金道冠的秉真道人在耆老们的簇拥下隆重出场,四周哭泣声随之停止,老老少少数百乡亲神情肃穆地围成一大圈。

  器乐声中,秉真道人把手中的法铃和古朴的桃木剑放在法桌上,似是不经意地望一眼左侧身穿整齐道袍敲敲打打的承宗和吴铭,眼中露出满意之色。

  承宗一人敲打牛皮鼓和一排小编钟,应付自如从容不迫;从未参与过法事的吴铭,竟也负责铜锣和铜钹两件乐器,敲奏的水平尽管尚不能令人满意,但也跟得上承宗的鼓点,没有出现明显差错,而且节奏感还相当好。

  这一意外发现,令秉真道长颇为惊讶,猜想是承宗传授给吴铭的,禁不住露出一丝笑容。

  吴铭正好望向秉真道长,看到道长罕有的笑容不禁愣了一下,手中铜钹随之走音,发出突兀的声响,弄得秉真道长郁闷不已,干脆转过身不再望向吴铭。

  承宗看到师叔的郁闷和吴铭的失神觉得有趣,忍不住低头暗笑,手中的活儿却没有缓慢半分。

  长达半个时辰的法事让吴铭大开眼界,秉真道长的桃木剑和法铃舞动令人眼花缭乱,五十多岁的年纪仍然身形飘逸挥洒自如,悠长气息念唱的经文抑扬顿挫,在不同节奏的法乐烘托下犹如天外之音,令全场观者百般钦佩万分崇敬。

  法事告一段落,自有人奉上香茶递上毛巾。秉真道人客气地坐在上首太师椅上,从容地品着香茶,与簇拥身边的村老族长低声交谈。承宗和吴铭仍然坐在草编的蒲团上,喝着香茶窃窃私语。

  其实秉真道长不需要感到意外,吴铭久居祈真观,前后半年多时间,耳闻目睹之下,对道观每月都举行三四次的祭祀、祈福等仪式的打击乐已经较为熟悉,尽管这是吴铭初次上场,纯属滥竽充数,但承宗临时对吴铭进行长达两个多时辰的传授,以吴铭过人的领悟能力自然表现不差。

  再者,祈真观是个小道观,师傅徒弟加起来只有三人,自然没有正一教龙虎山祖庭动辄三百余人的乐队那么排场那么讲究,更不需要动用竹丝、管弦等数十种乐器,演奏数十种传统曲目。一般道观或者游历道士的家当非常简单,只需剑、锣、鼓、铃铛等几件简单法器,就能满足一般法事的使用。

  仅休息一刻钟,法事继续进行,吴铭的新鲜感和成就感很快就慢慢消失,弄得汗流浃背手臂发紧。

  三轮法事过后,将近深夜十二点,法事告一段落,休息两刻钟开始进食。承宗拉上吴铭说一起去吃点东西,否则下半夜熬不住,吴铭顿时有点傻眼的感觉。承宗解释说,这还是操持平常人家的简单法事,要是高门大户富贵人家,至少也得折腾三天三夜。

  原来道士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吴铭心里不由暗自庆幸:谢天谢地,我只是个伪道士!

  第三日上午,一场法事结束便开始出殡,履行完繁琐的仪式鞭炮响起,十六名大汉在一片痛哭声中抬起两具棺材,全村乡亲排着长队举起纸人纸马等物,鱼贯走向村西坟山。

  秉真道长走在队伍前方,手摇法铃口中念念有词,承宗和吴铭跟随秉真道长身后。承宗一路抛撒纸钱,口念经文与师叔的法令声相呼应,吴铭抱着手臂粗的旗杆高高举着旗幡,在阵阵哭喊声鞭炮声中不断安慰自己:也算长见识了。

  葬礼完毕已是午后,村子唯一的街道摆上了流水席,秉真道长和承宗、吴铭三人自然成了众人致谢的目标。

  秉真道长举杯敬完天地鬼神,宴席随即开始。酒过三巡,气氛逐渐轻松下来,四名村中汉子捧着酒碗来到吴铭身边,满怀感激向吴铭致谢,原因是今天上午他们重伤的兄弟终于醒来,而且已经能在呻吟声中喝下半碗稀粥,村人普遍认为能保住条命了。

  吴铭非常谦逊地回应,把功劳推到承宗身上,害得承宗也被灌下三碗酒。众汉子再三向不苟言笑的承宗致谢,又回到吴铭身边,非要再和吴铭喝一碗不可,一口一个“吴道长”叫得吴铭脸上发烧,红如煮熟的蟹壳,还好,可以用酒劲上脸来遮掩尴尬。

  与村中族长耆老们共一桌的秉真道长看在眼里,悄悄让人把承宗叫过去,低声询问承宗怎么回事?承宗于是把三天前那晚上救人的经过如实禀报。

  秉真道长暗自吃惊惊,低声向承宗问道:“这么说,似乎是西医的外科手法,他从哪学来的?”

  “不知道啊,前天晚上问起此事,吴大哥的回答很简单,说什么‘下意识’使然,感觉应该这么做。从救治过程看,吴大哥的手法很生疏,不像是学过的,或许真像他说的那样,与其让人死去,不如壮着胆子赌一把。”承宗没有为吴铭隐瞒什么,因为吴铭也没有多说什么,反正人到现在侥幸没死,不过哪怕活下来一条腿也废了。

  秉真道长无奈地挥挥手:“你去吧。”

  “是。”

  承宗答应一声没有走:“师叔,有件事向师叔禀报,吴大哥想借此机会进城买些书籍。”

  秉真犹豫一下:“那就让他快去快回吧,你留下,饭后还有最后一场法事,完了我们得赶回去。对了,他身上有钱吗?”

  “有的,买几本书估计够了。”

  用完午饭撤下桌椅,老天爷忽然变脸,一阵冷风过后,悄然无声地下起了绵绵细雨。

  承宗从村长家中借来斗笠蓑衣递给吴铭,吩咐他若是时间不够,可不必绕道田家村,直接抄近路回去即可,吴铭点头说来回三十几里,只能如此了。

  田家村距离县城十五里左右,吴铭在弯弯曲曲的泥土路上走了近两个小时,到达城里将近下午四点。

  不知是绵绵细雨的缘故,还是国民党正规军已经陆续撤离上饶赶赴赣南剿共,城里各街道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两名头戴棉布帽背着汉阳造步枪的守备团巡逻兵丁迎面而来,看清楚吴铭蓑衣下的道袍,冰冷的脸上有了几许敬意,相向而过时,其中一个兵丁还善意地向吴铭微微点头。

  吴铭来到县城中学对面专卖纸笔墨砚和书报的铺子“文轩阁”,摘下斗笠脱下蓑衣放到门边木架上,店小二认出了几次与承宗同来的吴铭,快步迎上给吴铭致礼:“道长里面请,有段时间不见了,您慢慢看,小的给您泡杯茶去。”

  “谢谢!”

  吴铭在整齐的书籍柜台前浏览片刻,店小二已经端来杯热气腾腾的茶水,吴铭低声致谢,接过茶杯捧在手中,边喝边继续寻找自己需要的书籍。

  铺子里没有其他客人,店小二跟在吴铭身边,客气地向吴铭介绍:“月初,在本地休整的剿匪大军离开之后,我们才从浙江那边进一批新货,有几本新书,就摆在道长右边最上层架子上,道长看看是否合意。”

  “怪不得城里比上次来清静许多,原来军队离开了。”吴铭信口说道。

  “是啊!那些外来的官兵可烦人了,驻扎期间弄得满城怨声载道,民众敢怒而不敢言,好在我们铺子卖的都是斯文货物,没学问的人吃不了也用不上,倒是没受什么损失,其他铺子就难过了,那些官兵只要看上什么东西,立刻强卖强要,一言不合就打人,弄得满城商家战战兢兢,几家酒馆和当铺都不敢开门。现在好点了,只有南昌来的大军一连官兵留下协助县里保安团征兵训练,整天忙着到周边各镇子督查,说是接完新兵就开拔,所以城里现在安宁许多,各家铺子都陆续开门营业了。”或许是今天没几个客人,店小二非常热情。

  吴铭最后挑了本袁世凯时期中央测绘局出版的十八开分省地图册,一本上海商务印书馆最新出版的《国民革命二十年》,店小二大赞道长博学,用牛皮纸麻利地包起绑好。

  付了钱把书小心放进道袍里,吴铭点头告辞。店小二几步小跑赶在前头,殷勤地为吴铭披上蓑衣,双手端起斗笠递给吴铭。吴铭接过斗笠,望一眼迷蒙的天空大步离开。

  城外仍是细雨霏霏,灰蒙蒙的大地上没见几个人影,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走出四五里,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吴铭仍然步履稳健,几乎没有感觉到疲惫,心知这份体魄得益于半年来的山中苦练,得益于承宗的悉心传授。

  一辆高大骡子牵引的乌篷马车从后面赶来,很快超越步行的吴铭,轧出两道车辙继续向前。吴铭抬头望去,半封闭骡车上的两名女子,竟然是重阳节那天闯进自己地盘的人。

  车上的女子也看到了伫立路边避让的吴铭,但因吴铭头顶斗笠身披蓑衣,两个女子都没有认出来。

  骡车渐渐远去,吴铭继续前行,走出一里路,两匹健马迎面奔来,吴铭心中一震惊慌,还没想好如何应对可能出现的盘问,就看到两匹马在前方二十余米处停下,马上两名身穿灰色军装头戴大盖帽的官兵勒住马原地转圈。

  马上官兵的南昌话音清晰传来:“你看仔细了?”

  “没错!四哥,骡车上的小娘皮真他娘的漂亮,像是大户人家的千金,连那个小丫鬟都长得水灵灵的,我们兄弟憋这么久,整天累死累活的为什么?碰到这种好机会怎么能错过?”

  “哈哈!好,我们回头追上去,前面两里处有个破庙,爽一把再说,反正没几天就离开这小地方,哈哈!驾!”

  两匹马如飞一般追赶骡车,吴铭权衡良久,最后还是抬起腿大步追赶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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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章一击得手

  救人心切的吴铭冲过三岔路口,终于看到右岔道前方百余米处大树下,有座残破不堪的土地庙,观察片刻,他整个人反而冷静下来。

  吴铭清楚地看到,骡车的左边车轮已经滑入破庙路口的道沟里,拉车的驮马尚未解开,浑身冒热气不时抬起头打着呼喇。

  冷风细雨中,女子无助的哭喊声呼救声隐约传来,吴铭着急地跳下道边田坎,弯腰低头快速拐到破庙侧后方,刚稳住身形,就听到一声响亮的巴掌在粗鲁的骂声中响起,娇弱的惨呼声骤然而起,紧接着是沉闷的摔倒声。

  吴铭跳上高坎,手脚并用分开茂密的杂草,疾行十余米摸到庙侧残缺的窗下,深吸口气缓缓蹲起,探出半个脑袋细细观察。

  狭窄的庙堂里哭声呜咽呼吸急促,被称为四哥的军官被女子打了一巴掌恼羞成怒,粗鲁地将拼命挣扎的女子扔到满是尘土的供桌上,伸出大手掐住女子的脖子,另一手野蛮地撕扯女子的衣裤。

  距离供桌三四米处,昏迷过去的小丫鬟横躺地上,身上的小棉袄已经被解开,碎花中衣也被撕开,红色的肚兜被撤下扔到一旁,洁白稚嫩的身躯一览无遗。

  满脸胡茬身形高瘦的军人望一眼正在忙绿的四哥,浪笑着解开腰间的皮带。

  吴铭离开窗下,猫着腰窜到前门,途中捡起一块海碗大的石头,来到门框边倚墙而立,缓缓伸头望一眼屋内解下裤头的两名军人,突然如发疯般撞进去,挥起石头猛击军官后脑。

  闷响过后血花飞溅,脑浆迸裂的军官直接被砸趴到女子身上,红白之物溅了女子一脸,吓得已无力挣扎的女子顿时昏迷过去。

  三米外解下裤子的瘦高汉子已经回头,偷袭得手的吴铭已经飞身扑来,抱拳提膝愤怒一击,巨大的冲力将高瘦汉子撞得飞出三米开外,惨叫着重重摔倒在地连滚两圈,压碎一地破瓦,激起团团污浊的尘土。

  吴铭身形落地再次扑上,抱紧高瘦汉子抬起的脑袋猛然发力,高瘦汉子的颈椎“咔嚓”断裂,吴铭也因用力太猛跌坐地上,撑起身子大口喘着粗气,好一会才松开怀里扭转了大半圈的狰狞脑袋。

  尘土落下,第一次杀人的吴铭仍在剧烈喘息,只感觉口干舌燥全身发软,哆哆嗦嗦站起来好久仍迈不开步子。

  军官仍在抽搐的尸体还压在女子身上,回过魂来的吴铭强忍腹中的翻江倒海,过去推开军官的身子,手忙脚乱地替女子整理衣衫。

  胡乱整理完毕,吴铭停下双手,弯下腰扯开尸体上的衣服,撕下一块布小心地替女子擦掉脸上血污。

  女子发出嘤嘤呻吟,缓缓睁开眼突然尖叫起来,吴铭吓得急退两步,一边摆手一边解释:“别害怕,我正好路过,看到两个官兵作恶就跟来了,没事了,你安全了。”

  女子想爬起来却摔倒在地,吴铭连忙上前搀扶,女子挣扎几下,看清是吴铭的长相她全身松了下来,惊慌地环视一片狼藉的地面和尸体,禁不住捂脸失声痛哭。

  吴铭不知道如何安慰才是,最后只能指指晕在地上的小丫鬟:“她没事,只是吓晕了。”

  吴铭说完连忙跑到小丫头身边蹲下,快速帮她扣上衣裤,摇晃几下小丫头仍没有醒来的迹象,想了想一把将小丫鬟抱起跑出破庙,很快把小丫头放进骡车里,转过身再次跑回破庙。

  “车夫呢?”吴铭来到头发凌乱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面前。

  女子已经清醒过来,吸几下鼻子,抬头哽咽道:“先跑了,估计回去报信了。”

  “你家住哪?”

  “前面的煌固镇。”

  吴铭四方张望,知道此地不能久留,干脆上前强行架起浑身发抖的女子快步离开:“我杀了两个军人,城里的官兵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要是再不走,恐怕我又要遭殃了,快走!”

  吴铭半架半拥把全身发软的女子带到骡车边,上前抓住正在吃草的骡子嚼头,低声呵斥用力牵扯,费力地将骡车从道边浅沟中拉出来,弯腰捡起地上的缰绳勒住骡车,催促女子快上车。

  惊魂未定的女子连腿都抬不起来,吴铭见状几步上去,抱起女子放在车厢前驾驶位上,抓起缰绳塞进她手里:“别慌,你抓住缰绳就行,让骡子慢慢走,它会带你回到煌固镇的。记着,要是有人问起,你就说看不清我的摸样,我是蒙着脸的,记住了!驾!”

  骡车载着恍恍惚惚的女子和昏迷不醒的丫鬟前行,吴铭转身就跑快速离开这是非之地,跑出几十米,突然记起庙里两个官兵身上的武器,立刻回头冲回破庙,匆匆忙忙四下寻找,果然找到了木制枪壳的德制毛瑟手枪,一支八成新的汉阳造步枪,三十几块大洋,以及一个装着子弹的帆布弹带。

  吴铭匆忙背起驳壳枪,将连着四个皮质弹匣的宽皮带绑在腰间,再挂上瘦子官兵的帆布弹带和连鞘刺刀,收起大洋背上步枪小心移到庙门内侧,四处看看便冲下缓坡,冒雨向三岔口跑去。

  跑到三岔口,吴铭忽然发觉自己全身几乎湿透,身上的蓑衣和脑袋上的斗笠不见了,深怕因此留下什么线索,又再回过头沿路寻找。

  夜幕降临,天色终于全黑下来,头顶斗笠身披蓑衣的吴铭终于跑到太金山脚下,坐在湿漉漉的石板上不住喘气,不一会竟大口呕吐起来。

  折腾了好久,平复下来的吴铭恢复些气力,这才缓缓站起抬腿上山,尚未踏上青石阶梯,就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人影耸立在前方。

  “谁?”

  吴铭吓得急退几步,手忙脚乱地摸向枪套,却怎么也解不开枪壳拔不出枪来。

  “吴大哥,是我,我一直在这等你。”承宗熟悉的声音响起。

  吴铭顿时全身萎靡,喘着粗气迈步向前,强装镇定地说道:“吓我一跳,嘿嘿……回去吧。”

  同样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承宗没有动:“远远我就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吴大哥,出了什么事?”

  吴铭知道瞒不过去,只好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和盘托出,完了颇为无奈地致歉:“很对不起,明天我就离开,不会给道观惹祸的。”

  承宗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吴大哥,你确信没人看到你救人?”

  吴铭再次回忆一遍,非常确切地回答:“没有,出城的时候倒是遇上几个人,走远了就看不到什么人了,这么冷的天,又下着密密的雨,而且我救人的整个过程不到一刻钟,前前后后都没有半个人影,回来时候天已经黑了。”

  “你真听出那两个官兵是哪里的口音?”承宗再问。

  “是南昌口音,下午在城里的文轩阁,店小二告诉我,原本驻扎城里的南昌剿匪军一个团月初就走了,只留下一个连的官兵督促县衙征兵事宜,估计被我弄死的两个就是这部分的。”吴铭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做出了准确的分析。

  承宗松了口气:“如果这样,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回去吧,雨越下越大,回去再说。”

  好不容易回到祈真观山门,吴铭已经精疲力竭步履飘浮。细心的承宗没有领吴铭进入道观,而是把吴铭领回他新落成的小木屋。

  进门燃亮蜡烛,承宗吩咐吴铭赶快洗洗换下衣服,把身上的武器藏好,千万不能让师叔和承元发现异常,有什么明天再说。

  承宗走后,吴铭飞快脱下全身衣衫扔进木桶里,赤条条地提着木桶来到后门引水竹筒下,咬牙切齿冲进流水中搓洗全身,冷得他全身发抖面部僵硬,上下牙相互敲击“嗒嗒”作响。

  清理完毕,吴铭紧裹着棉被点燃壁炉,哆哆嗦嗦地忙乎很久身子才暖和过来。

  炉火旺盛,屋子里温暖如春,吴铭续上支蜡烛,爬到床上裹着暖烘烘的被子,从床底下掏出八成新的德国原产毛瑟手枪看了又看,看够了下床找来块布条细心擦拭,双眼在烛光的映照下精光闪烁。

  次日上午,绵绵细雨仍然下个不停,做完早课的承宗撑着油纸伞,提着个食盒漫步而来,听到屋里传出的均匀鼾声不禁摇头,登上木屋台阶收起雨伞,推门入内把食盒放在原木方桌上,走到火星暗淡的壁炉前添柴生火。

  吴铭听到响声睁开了眼睛,缓缓坐起歉意地问道:“没有惊动你师叔吧?”

  承宗拍拍手站起来:“哪有这么快?消息传到山上最快也要到下午时分。快穿衣服,趁热吃饭,你一定饿了。”

  吴铭穿上衣裤,跑到后面洗脸漱口,披着件棉袍来到承宗对面坐下,看到桌上热乎乎的饭菜嘿嘿一笑:“谢了!”

  承宗走到床边,从枕头边上捡起已经擦得亮锃锃的德国毛瑟手枪,回到原位坐下细细把玩,嘴里却不住挖苦:“你胆子不小啊!杀了两名官兵不说,还把人家的枪给劫回来,要不是昨晚我亲眼看到你的样子,真不敢相信你如此心狠手辣,啧啧!”

  吴铭用力咽下一大口米饭,咂咂嘴无奈辩解:“别挖苦我了,现在想想我挺后悔的,当时太过慌张,把人放倒后没有仔细搜身,要是冷静一些,估计能搜出些东西回来,特别是官兵留下的那两匹军马,让人眼馋啊,我忍了又忍才没牵回来,可惜了!”

  承宗无奈地摇摇头,把短枪放在桌上:“贪得无厌可不好,很多事情往往就坏在这个贪字上。昨晚我回去后,根据你说的过程仔细推敲,发现你虽然偷袭得手,但很侥幸,要是一击不中,躺下的恐怕就是你,更谈不上什么救人了。从今晚开始,你得放下其他事情,跟我学新拳法,兴许对你以后有用。青龙节就快到了,过完青龙节我就要返回龙虎山,今后一切还靠你自己了。”

  吴铭缓缓放下碗,默默望着承宗,心里没来由满是伤感。

  承宗瞪了吴铭一眼:“看我干什么?还不把那支长枪拿给我看看?”

  吴铭愣了一下,忍不住哈哈大笑:“我说你一个道士,怎么喜欢这些玩意?不过这样才正常,哈哈!壁炉旁边的凳子上,是我昨天买回的两本书,估计烤干了,比较合适你。”

  “少废话!长枪呢?”

  “好好!谁让我这辈子欠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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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章棒喝



  绵绵冷雨飘洒三天才停下,偶尔从云端露出半个太阳,并未给大地带来几许温暖,草木上、山道边随处可见点点寒霜。

  两名官兵死亡的消息没有传到深山中的祈真观,期间承宗下山前往田家村探视伤者,回来后也没提起此事,更多地是询问吴铭修习的道门秘技五行十三式拳法有何疑难之处,其他的事情闭口不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心怀忐忑的吴铭不得不佩服承宗的养气功夫,既然承宗不愿提起那事,他也不好多问,但能从承宗的话语和态度中,推测没有人怀疑到自己身上,想必那个获救的美丽女子也依言糊弄过去了。

  值此兵荒马乱盗匪横行的年代,死几个人很平常,何况还是山高皇帝远的穷乡僻壤,估计过一段时间风声自会消停,很快无人再记得此事。

  如此一想,吴铭的心结随之解开,晚饭胃口大开多吃了两碗,入夜就在承宗的指点下苦练武功,虚心请教疑难之处。

  实际上,事情与吴铭猜测的正相反,上饶城与煌固镇已经闹得纷纷扰扰风声鹤唳,被吴铭弄死的军官并非一般的低级军官,而是江西省主席熊世辉麾下警备师的中校团副,此人留在上饶肩负征召一个团新兵的重任,麾下连队也不是普通连队,而是由人数多达一百五十余人的教官和士官组成,专门负责三千新兵招募和训练,完了这些人都会官升一级,担任新兵团的各级军官。

  接到团副死讯的当晚,一百五十余名来自南昌的军官极为震惊,随即火速赶往出事地点,几乎同时获得急报的上饶县长汪东翰大惊失色,急令守备团长杨志生集合人马追赶而去,协助滇军缉拿凶手。

  当夜,残破土地庙周边所以村镇,都被满腔悲愤凶神恶煞的官兵骚扰,方圆十余里火把熊熊一片混乱。次日上午,保安团长杨志生获得线报,于是所有官兵全部聚集到小小的煌固镇。

  镇长陈继尧面对暴怒的南昌军官毫不畏惧,一口否认自家媳妇见过什么军人,只是在返家途中遇到劫道匪徒,车夫不顾一切驾车冲出险境,成功摆脱匪徒安抵家中。

  南昌来的百余军官哪里肯依?但又不敢把家里正堂挂着烈士照片和蒋总司令题词的陈继尧怎么样,吵到最后,非要面见遇险的陈家媳妇问个明白。

  祖宗三代都是举人的陈家族长陈继尧勃然大怒,怒斥南昌官兵横蛮无理不知廉耻,随后捧出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政治部的慰问函和嘉奖令,激动地向凶神恶煞的军官们咆哮:“我陈家长子陈伯安身为黄埔军官,已为国捐躯,次子陈仲康如今就在中央党部南昌分部任职,陈家满门忠烈,岂能容忍你们玷污我陈氏家族清誉。”

  好在县长汪东翰及时赶来,解释说陈家媳妇就是自己的亲侄女,知书达理无比娴熟,绝不会与此事有关,定是别有用心之徒横加陷害云云。

  最后,心中忌惮却又无处发泄的南昌军官在镇中一顿猛砸,回到城里立刻急报南昌,被南京中央政府指责剿匪不力的鲁涤平怒火万丈,当即下令彻查此案。

  第四日上午,江西省保安处处长路孝忱带领百余人马火速赶到上饶城,封锁县城各出入口,给县长汪东翰和守备团杨志生施加巨大压力,整个上饶县境闻风色变鸡飞狗走,各路帮派绿林豪杰在大肆抓捕之下几乎绝迹。

  太金山上却是一片平静,三个道士和吴铭的日子一如既往,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转眼间,二月初二的青龙节就要到来,祈真观再次忙碌起来,负责具体事务的承宗更是上下奔忙脚不沾地,唯有吴铭这个伪道士最为清闲,每天上午到道观里帮帮忙,下午回到自己的偏僻住处读书练字看医书,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木屋前的空地上站桩练拳,完了洗个冷水澡,坐在壁炉前拿出两支长短枪擦了又擦,然后再次端起长枪,吊上块近十斤重的石头练习瞄准,日子过得充实逍遥优哉游哉。

  青龙节,天公作美,朝阳普照,周边村镇上千信徒络绎上山,平日里深藏山中冷冷清清的祈真观人声鼎沸如同闹市,区区一个青龙节竟比之前的上元节热闹得多。

  这一切与吴铭似乎毫不相干,清晨起来练拳之后,打紧绑腿拿把柴刀背上背篓,踏着霜露赶着羊群独自上山。眼下正是采摘野菇、春笋等山珍的好季节,半个月来,祈真观招待香客信徒的山珍全是吴铭奉献,他也只有通过这个方式,向秉真道长和承宗师兄弟表示自己的敬意和感激。

  太阳偏西,香客信徒们已经尽数下山,前来帮忙的乡亲也告辞而去,满载而归的吴铭背着沉重的背篓,挑着一担干柴从侧门进入后院,小脸通红的承元立刻跑上前来:

  “吴大哥,今天那个漂亮的姐姐又来了,她到小木屋那边找不到你,又把我叫到一边询问,我说你上山去了,不知何时才回来。吴大哥,那个姐姐下山的时候很难过,老是回头望向小木屋的方向,看得出她很想见你。”

  吴铭顿感头痛,大步走进厨房将背篓放下:“我根本就不认识那个人,她和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她像是有话要对你说。”

  “扯蛋!帮我把簸箕拿来,今天采到的香菇都是上品,等会你生炭火,好好烤一烤,明天下山返回龙虎山祖庭就带上。”

  想到明日就要离别,承元放下簸箕不再说话,黑白分明的眼珠逐渐发红:“吴大哥,回祖庭之后就见不到你了,不知哪年哪月我才能下山游学。我知道的,我们走了你也会离开这里,你若是离开了,等我出师之后,上哪找你啊?”

  吴铭的鼻子微微发酸,尚未转身就听脚步声传来。

  承宗出现在门口,他望一眼匆忙擦泪的小师弟,沉默片刻低声说道:“吴大哥,我弄到一坛好酒,有不少菜,还有你喜欢的辣子火锅,都在你的小屋里。”

  吴铭心里异常沉重,摸摸承元的脑袋点点头:“好!”

  壁炉前火光摇曳,炭火上,铜锅沸腾香气四溢。

  吴铭和承宗连续喝了六杯烈酒,吃下不少东西,但没说几句话,心中都依依难舍不是滋味。

  喝下两小杯酒的小承元小脸酡红有些摇晃,在泪水涌出前放下碗,几步爬到吴铭床上,拉开被子蒙住脑袋无声哭泣。

  虽然彼此相处仅仅半年多时间,但承元在吴铭身上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快乐,还有许多超乎他想象的见闻和知识,特别是吴铭有如兄长般悄然无声却无处不在的关爱与鼓励,离别在即更显珍贵,令小承元难舍难割。

  吴铭望一眼频频颤动的被子,轻轻叹息一声,再给承宗斟上酒:“以后还会见面的,我们都还年轻,来日方长。”

  承宗没有端起酒杯,望着佯装轻松的吴铭:“大哥,答应我件事。”

  “说吧,只要做得到,我答应。”吴铭真诚地回答。

  “半年之内,你不要离开这里,半年之后,随你去哪都行,如果你真要走,请你尽快离开,不要再去报仇,也不要在上饶境内停留,走得越远越好。”承宗低声说道。

  吴铭沉默了,盯着承宗期待的眼睛好一会:“你担心我的武艺没练好?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承宗摇摇头:“不是这个,大哥天赋很高,聪敏过人,不但有坚定毅力,还能举一反三独辟蹊径,无论学文习武,都进境神速令人惊讶,假以时日,定有所成,甚至青出于蓝成为名家。小弟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

  “说吧,你我之间哪用吞吞吐吐的?”吴铭故作轻松地笑道。

  承宗长叹一声:“大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时常翻阅后山,躲在密林里苦练枪法,这一个多月来,你两次偷偷走东边山背的小路下山,一次是大年初一,你悄悄到吴家村修缮你母亲的坟墓,一次是初八,你独自一人到煌固镇赶集,对吧?”

  承宗望着满脸惊愕的吴铭,非常难过地继续说道:“大哥,我知道你放不下心中的仇恨,知道你一旦下山首先要做的事,就是给你母亲报仇,但是,这仇,你绝不能去报,现在不能,以后也不能。”

  吴铭脸上的笑容缓缓凝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把空杯轻轻放到桌面上:“其实我心里已经没有什么仇恨,之所以悄悄去修缮我母亲的坟墓,只是想再看一眼我生长的地方,完全是一种……怎么说呢?一种寄托吧,谈不上什么仇恨。至于我去煌固镇赶集,只是想看看而已,没别的意思。”

  承宗根本不相信吴铭的话,端起酒杯缓缓喝下辛辣的烈酒,放下杯子犹豫很久:“大哥,有件事我也是下午刚知道的,临别之际,我得如实告诉你:煌固镇和吴家村所有人都知道你没有父亲,你母亲为此受尽煎熬,怀上你后就被吴家族长逐出家门,含辛茹苦把你养大,为此二十多年来备受非议,可她直到去世,都没有透露半个字。但是有几个人知道,你母亲怀上你之前,曾在煌固镇陈继尧居士家里做了半个多月的丫鬟,后来就……”

  说到这儿,承宗望向满脸惊愕的吴铭,狠下心告知真相:“当我听到师叔说出来时,非常震惊,也很难过,具体的细节师叔没说,我也不敢问,师叔只是让我转告你,陈继尧居士是你的生身父亲。我在陈继尧居士家里的正堂上,看到过陈居士战死在武昌城下的长子陈伯安的照片,你们俩长相酷似,就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还有,你救下的那个女子名叫汪月涵,出身鹰潭大族汪氏家族,是县长汪东翰的侄女,去年初秋嫁到陈家,是陈继尧居士次子陈仲康的夫人。”

  吴铭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盯着面前的酒杯陷入了呆滞状态……

  第38章 困难重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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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下午很快过去,方大嫂和方稚淳脸色阴郁地回到客栈,经过吴铭敞开的房门,一眼就看到吴铭和衣躺在沙发上看报纸,两个青涩的小伙子在里间窃窃私议,儿子骑在一辆西洋进口的三轮童车上,嘴里还不停模仿喇叭声。

  方大嫂咳嗽一声,歉意地进去把儿子抱起来:“小吴,你不该给他买这么贵的东西,至少要十五个大洋啊,等会儿我把钱还你。”

  吴铭连忙坐起来:“没花几个钱,坊门街百货公司门口弄了个展销活动,还搞游戏,一个铜板买一个竹圈随你扔,套到什么就给你什么,我和小歆挤进去看到这辆童车漂亮,就花五个铜板买五个圈,让两个小伙子抛着玩,结果抛到第二个就侥幸套到这辆车,还有两个花瓶太土气我们没要,换成袜子了,哈哈!本来还想继续玩,可人家不让,把这车塞给我们立马请我们走人。”

  方大嫂疑惑不已:“真的?”

  “妈妈,魁元叔叔和雷鹏叔叔好厉害的,车车在最里面,隔得很远很远,两个叔叔两下就套中了,明天我还要去,让叔叔给我套那个彩色的大皮球。”小歆兴奋地告诉妈妈,脸上满是得意之色。

  方稚淳看看吴铭,转而望向两个自豪的小伙子,最后看看童车,似乎想不通怎么套住的。

  吴铭客气地问道:“大嫂,事情办得怎么样?”

  “托王先生把钱交上去了,但是行署的人说还要办这样那样的手续,急不来,看来还得等。”方大嫂忧郁地回答。

  “先坐下,喝杯茶解解渴。”吴铭请两人坐下,一边倒茶一边问道:“大嫂,能告诉我花了多少钱吗?”

  方大嫂想了想还是如实回答:“两次交上去的钱合计已有四万五千元,另外酬谢王先生五千块,并委托他把那几件古董送给几个主事的人,算起来总共六万左右。”

  吴铭思考片刻,坐下来再问:“有没有见到保安司令谢玉璋?”

  “没有,想见恐怕也见不到,谢玉璋是嘉善人,民国初年开始从政,是个官场老油条,表面上平易近人,说话满口革命,实则贪婪成性,极度奢华,我们猜想就是他在幕后陷害佑淳的……因为佑淳刚正清廉,不拘私情,还扼守浙赣交通要道,得罪不少走私鸦片和军火的地方豪强,要不是佑淳出身于浙江讲武堂,还有些军功和威信,估计早就被害死了。”方大嫂说到这儿忍不住掉泪。

  吴铭停顿片刻,待方大嫂情绪稳定低声问道:“那么,贪污军需款的罪名从何而来?”

  方大嫂擦去眼泪:“说来话长,佑淳到衢州上任之后,有感于军中武器陈旧破烂,就主张成立修械所,开会的时候大家都同意的,于是动用几个县乡绅们捐献的十五万元驻扎费,到上海比利时人开的洋行购进四台机器,还有五十几吨特种钢材,谁知运送机器的货船没到衢州就沉了,佑淳赶忙请人打捞,费了十几天功夫才捞起来,运到衢州时已经锈迹斑驳,听说有个机器底座没找到,还有什么摇臂之类的部件坏了,机器没法用,谢玉璋上任后,立即有人诬陷佑淳吃回扣,买用不了的旧货,于是贪污罪就出来了。”

  “那五十吨钢材呢?”吴铭敏感地意识到什么,问得很细。

  “也说有问题,佑淳入狱没几天,司令部说买回的那些钢材是旧货,而且硬度和规格都不对,根本不可能造枪管造零件,折半价卖给了台州商人,机器没人要,至今仍丢在军营库房里生锈。”方大嫂无奈地和盘托出。

  吴铭听完基本明白了,保安司令部这么快就折价变卖造枪管的钢材,无疑说明其中有猫腻,但吴铭对此毫无办法,只好安慰方大嫂几句:“大嫂别灰心,既然保安司令部收下钱,说明事情不算坏,能通融。对了,见到方大哥没有?”

  “没有,明天才让我们探监,估计还得花钱,可我们没剩什么钱了,不知还要花多少。”方大嫂神色凄然。

  “没关系,去探监应该花不了多少钱,我身上还有点儿,虽然不多,先借给你吧,以后有钱你再还我。另外,如果大嫂不介意的话,明天我陪你们一起去探监,我也很想见见方大哥,要是那些人问起来,你就说我是你江西老家的表弟,估计不会太为难我们。”吴铭心想既然到了这份儿上,干脆帮人帮到底,有始有终也能安心一些。

  方大嫂连声拒绝:“不行!你救了我和两老的命,我已经无以为报了,怎么能再要你的钱,再给你添麻烦?”

  方稚淳看着吴铭,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意外。

  吴铭诚恳地说道:“别客气,大嫂,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没有困难的时候?小弟我已经在常山落户,说不定以后还得求你们帮忙呢。”

  方大嫂依然拒绝:“不行,再难再苦,我们都会想办法的,你已经帮我太多了。”

  “吴先生,谢谢你!但我们不能再给你添麻烦了。”方稚淳感动地说道。

  吴铭摆摆手:“都什么时候了,还顾面子?你们两个女人家已经承担够多的了,很不容易,有朋友帮助为什么要拒绝?难道就为了面子?看看才五岁的小歆,还有刚三个月大的孩子,再想想常山家里四个望眼欲穿的老人,你们还坚持拒绝我的帮助?”

  “可是、可是他们还污蔑我哥通共,妄加之罪……”方稚淳难过得流下眼泪,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吴铭开解道:“虽然我不清楚其中的深层关系,但我认为,所谓的通共罪,完全就是顺带的政治陷害,吓唬人罢了,四一二事件之后全中国都流行这个罪名,而且也逐渐成了官场和军队中打击异己的杀手锏,粘上这罪名就说不清……不过,对此你们不用太担心,我想关键还是钱的问题,准确地说是利益问题,解决好这个问题就行。”

  看到两个女人仍然担忧地看着自己,吴铭犹豫良久还是说道:“有件事我没对任何人说过,去年我也曾被诬陷通共关进监狱,连续两天用刑,我的左胳膊和一条肋骨被打断,脑袋被打破四道口子,晕迷一天一夜,差点死在上饶监狱里,要不是几个好心人搭救,恐怕我现在已经变成白骨一堆。那种满腔的悲愤我至今记忆犹新,所以我能体会你们的心情,体会得到狱中方大哥的心情,可这些现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先把人救出来,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去做,只要人出来了,一切都会好的。”

  两个女人震惊不已,很快收住眼泪,似乎又看到了巨大希望。

  方大嫂吸吸鼻子,情绪稳定后低声说道:“小吴,等会儿我们要宴请王先生,如果你方便就一起去吧,就在隔壁的飘香楼,可惜雅间都没了,唉!有个男人在场我们也安心些,那个姓王的,他、他今天看向稚淳的眼睛不对劲,我挺害怕的。”

  吴铭颇为意外,看了一眼双眼通红的方稚淳,转念一想答应下来:“好吧,让我也见见这个姓王的,我总觉得这个人很关键,我这就去隔壁酒楼看看。”

[ 本帖最后由 20073136 于 2013-6-19 08:4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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