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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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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章 茶铺里的消息

  这时代许多读书人(特别是比较有钱的)是乐于互相交游的,慕名拜访视为常事。经过今天这一次,方应物终于意识到名气逐渐增加后,可能会给自己的生活带来一些变化。

  虽然现在还只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算不上名动一方,但自己是不是也应该提前有所准备?起码洪公子若再次来访,礼数周到的话,总不能还拒之门外,自己又不是要真当隐士。

  送走了一头雾水的兰姐儿,方应物在院中走了几个来回,又想起自家状况,长叹一口气。房舍就是很普通的山村农家破屋,里面家具就是破床破桌子破柜子,怎么也找不出一丝雅意,这对形象包装很不利啊。

  想至此,方应物拔腿去找二叔爷。将王家小娘子送给他的银豆子掏出一粒,塞进二叔爷手里,请求道:“烦请二叔爷招呼下乡亲们,帮我造个亭子,这颗银豆子就当做酬劳了。”

  “好好地造什么亭子?”二叔爷奇怪道。

  方应物答道:“这是读书人的事情,一时也说不清,二叔爷照做就是。”

  “哦哦。”二叔爷羞愧的不敢再继续怀疑,“你说怎么造,我让小辈们买卖力气就是。”

  “造在村里后面山上,找那有泉水的地方最好,若无泉水也找林木幽深的地方。越快越好,形制不必精巧,有个样式就可以了。”

  这时候不是农活最忙的时期,听说小相公需要帮忙,村里壮劳力一起出了力气,短短三天就在村后山上搭起了一座朴实小亭子。

  因为没有泉水,小亭子只得建在一处幽静的树林里。形状简陋的很,纯粹是就地砍伐了几棵树木,然后用了四根柱子搭建起来的。亭子不大,也就可以容纳五六个人围坐。

  方应物看过后还算满意,不能要求更多了。再说朴素天然有朴素天然的趣味,总比自己家那破屋子稍微能沾上一点“雅”字,用来待客也算是有讲究了。

  最后他信手在亭子立柱上写下了一副对子,就是前几天曾经念给洪公子等人的那两句,“陋室革瓢颜子志,残编断简邺侯书”。

  方应物又掏出一粒小银豆子,将村子里的野茶都搜罗了过来。若有贵客而来,怎能无茶?没什么好茶,那也只好用山里野茶凑趣了。

  到此算是做好准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再有客人来,便可以有所应付。

  不过很可惜,想象中的访客杳无音讯。方应物在读书中,一直从夏天等到了秋天,再也没有人来拜访他。

  被他命名为方亭的小亭子都落上了厚厚的一层灰土,家里的野茶都快放成了陈茶.....方应物迷茫了,难道自己上次拒绝见人时表现的太过火?

  明明记得,史料上那些山林高士越是拒绝见人,越是受追捧,怎的到了自己这儿,完全没这个迹象?人生理想应该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不是“霜节老云霞”啊。

  不过很快,方应物就没有心思继续迷茫了。因为县里出了公告榜文,定于一个月后,也就是八月二十三日举行县试,并开始接受报名。

  县试乃考秀才小三关中的第一关,见了这榜文,全县自觉学业有成的学童都开始都动员起来。方应物也不例外,那还顾得上其他,连忙开始准备起来。

  首先,去县衙报名之前要寻觅保人。这时代保人资格还算宽松,生员、里长、官办社学塾师都可以作保。不像后来,保人必须求县学禀生来做,成了禀生的发财路子。

  方应物便找了花溪社学塾师王先生和里长方逢时联合作保,具结保他身家清白、不是冒籍、顶替、丧期、假名,不是倡优皂隶之后。

  第二步,方应物便拿着保结去了县衙报名。当场填写了上三代履历,并领取了十页考试专用试卷纸和草稿纸,当然按规矩要给礼房交上常例钱。

  从县衙出来时,已经是中午时分,方应物掂量了一下腰包,决定还是回村里吃饭,不在县里解决午餐了。但他此时口渴的很,正好看到西门有间茶铺,便去要了两碗茶。

  七月底已经是夏季末尾,不那么炎热了,茶铺里颇为阴凉。方应物优哉游哉的喝了几口茶,茶铺角落里还有一桌两人,都是读书人打扮,笑着议论着什么。

  方应物长期居住在山村中,各种消息闭塞的很,这次看有两个读书人议论事情,便竖起了耳朵细听起来,能涨涨见识也是好的。

  听了一会儿,去听见他们议论的是八月本省乡试,说起来,今年淳安县试和浙江乡试时间前后很近,倒是很特殊的。

  想到这里,方应物恍然大悟,既然乡试要举行,县学里最精英的一批人自然都去了省城杭州府。那洪公子等二人是不是也要参加乡试?所以才消失了两个月不见人来。

  喝完茶,方应物正要走人,却又见有个宽袍大袖的士子冲进了茶铺,对着角落里那两个读书人叫道:“有大事情,有大事情!”

  这引起了方应物的注意,停住动作好奇的向新进来的士子望去。听他走过去叫道:“刚才听到的消息,朝廷里商相公致仕了!”

  听到这句话,茶铺里一片哗然。无论是那两个读书人,还是卖茶老头、端茶的小厮,齐齐露出震动神色。

  这个商相公,可不是民间乱叫的秀才相公,朝廷里的商相公只有一位,那就是当朝首辅商辂商阁老。

  这个人在淳安县绝对称得上妇孺皆知,从到士子乡绅到村夫村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是整个淳安县的最大骄傲。

  在科举上,商阁老获得了解元、会元、状元三元及第这个至高无上的成就,而且是本朝唯一一位正式记载的三元(被太宗文皇帝删除的那位三元不算)。在功业上,商阁老先后在内阁十八年,如今更是贵为首辅,位极人臣。

  三元及第加位极人臣,所以商阁老的人生成绩简直堪称完人,是县里所有读书人的偶像,县中父老更是口口相传他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并坚信不疑。

  那闯进来的士子继续说道:“今年二月,皇上设西厂,重用阉宦汪直,大肆抓捕大臣,五月商相公上疏抗词,力请皇上裁撤西厂。当时皇上采纳忠言,废了西厂,但到六月间,皇上再次听信谗言重开西厂,商相公再次上疏进谏,怎奈皇上被奸贼蒙蔽。随即商相公怒而乞骸骨,朝廷已经准了!”

  “阉贼可恨!”有读书人愤恨的拍案叫道。

  方应物却陷入了恍惚之中,这算是他穿越以来,所听到的第一桩真正意义上的历史事件,心中感慨自然良多。这段时间,险些忘了穿越者身份,只有听到这种耳熟的大事件,他才重新找到了俯视历史的感觉。

  若是正德、嘉靖、万历这些热门时代,他可以对各种人物、事件倒背如流,但对成化一朝的黑材料,涉猎程度就差得远了。

  比如这次商辂致仕事件,他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大概也记得是成化中期,但具体到月份就有些模糊了。所以猛然听到商辂致仕,还是很有些吃惊的。

  最初的吃惊过去后,方应物恢复了冷静,丢下铜板要走,听到那几个书生还在愤慨的大骂阉贼汪直,方应物忍不住摇摇头,对他们出言道:“你们的想法,简直幼稚可笑!”

  那几人平白被笑话,个个面生不悦之色,当中一人问道:“足下何人?又有何高见?”

  方应物淡淡道:“在下花溪方应物!想那汪直固然气焰嚣张,不过一内廷缉事而已,但能逼走宰相么?内阁中有三人,其余两位皆出自今上东宫潜邸,只有商相公这首辅是前朝旧臣,他不走人谁走?这里面水深着哪!”

  那几个书生闻言愕然,没料到随便一个街边茶铺里,就能遇到位见识卓异的大才。即便淳安县是科举死亡之组,但这也太夸张了罢。

  花溪方应物?这个名字似乎听说过,还是当中那个书生拍案道:“我记起你是谁了!”

  正要离开的方应物见自己名字能被人知晓,心里微微得意,下意识放慢了脚步,想听听他们怎么说。看来在文化圈里,自己也曾被议论过啊。

  “你就是那个褴褛青袍方应物!”那书生继续叫道。

  方应物脸色一黑,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褴褛青袍这四个字出自他发表的第一首词,可这是什么道理!他前后发表了好几首诗词,有那么多优美的字眼,怎么别人偏偏就拿褴褛青袍四个字套上了?

  在回家路上,方应物心里叹道,看来以后必须要抄一首震惊世人的极品诗词,这才能把褴褛青袍的名号盖下去啊。

  又想起商相公致仕的消息,方应物产生点小小的幻想。商阁老必然要回家颐养天年,若是能抱上这条大腿,那就好了。这可是在内阁干了十八年的元老重臣,虽然致仕了,但门生故吏什么的肯定有不少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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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二章 县试

  报完名回了家,继续读书,不知不觉时间又过了一个月,转眼到了县试前两天,也就是八月二十一日。

  这天方应物离开花溪,向县城出发。他必须提前到县城住下,一是为了在考试当天清晨能及时赶到考场接受搜检,二是提前到县城,如果有什么变动可以及时知道。

  与方应物同行的还有里长方逢时和社学塾师王先生,这两位作为方应物的保人,在考场门口核查的时候必须在场。

  在路上,方应物提着一个篮子,便是俗称的考篮,里面装着笔墨纸砚和吃食若干,都是在考场中的必备物品。穷人走科举之路不容易,为置备这笔墨砚,可是将王先生的看家货色都借出来了,在县城住两天还要有花销。

  上次到县城报名的时候,方应物提前做好了一些准备,在县城西门外的西庙订下了两间客房,专为这几日居住。他前几次到县城,都是在这里住下的。

  却说三人走了一个时辰山路,抵达西庙。方应物在贺齐老爷塑像下面,找到了本庙的庙祝,“上月末,在下曾预约了两间客房专供考期所使用。烦请领我等前往客房安置。”

  那庙祝姓宋,满面疑惑道:“不记得有此事。”

  方应物提醒道:“在下花溪方应物,上月到县中报名应试,午后在贵庙与阁下商谈,选了西院那里两间房屋,约定这几日居住。”

  宋庙祝仍是推说没想起来,这时候,从外面进来位十三四岁的眉清目秀少年人,旁若无人的对宋庙祝叫道:“宋老儿!我家主人说了,叫你且置办些好酒食,送到西院去。”随着话音,他丢了一块碎银子给宋庙祝。

  听到那童子叫嚷西院,方应物就明白了,这宋庙祝绝对是装糊涂,贪图别人家银子,把房子都租给别人了。

  宋庙祝答应一声,就要出去,方应物伸手按住宋庙祝肩膀,不满道:“你这言而无信之徒,原来将在下约定的西院房屋都让给了别人,出尔反尔不怕神明降罚么!”

  宋庙祝尚未说得什么,那后面进来的少年人却抢先叫道:“你们是哪里来的山野村夫,这里也是你撒野的地方么!速速走人,别搅扰了我家主人清净!”

  方逢时和王塾师都不知如何应对,拿眼去看方应物。

  方应物皱眉看了看那小少年身上的衣服料子,比自己穿的还要好,又听他口气,仿佛是大户人家里的小厮书童。他家主人这时候住在西庙里,大概也是参加县试来的。

  再瞧这小书童狗仗人势、跋扈无礼的嘴脸,方应物很有抽他耳光的欲望。但又一想,正值县试之前的要紧时候,节外生枝招惹强敌没有好处,弄不好因小失大。

  可要不与这些人相争,出了这个庙,还能去哪里找地方住?淳安县城很小,这两天遇到县试,来自全县各村的学童都会住在县里,临时去找地方住只怕不容易。

  忍住火气,方应物转身揪住宋庙祝,冷笑几声道:“好好,在下正要去拜访县尊,你便和我一起去上衙门见官罢!让县尊断一断这里面的是非曲直。”

  说罢拉着宋庙祝向外走,方逢时在后面推了一把,将宋庙祝推出殿门。

  此前方应物三次来县里两次是为了官司,次次都住在庙里,宋庙祝当然知道方应物打官司是一把好手。见状心生畏惧,连忙叫道:“勿忙勿忙!这点小事不值得见官!”

  方应物斥道:“若不见官,今日之事如何了结!”

  宋庙祝无奈道:“后院有间屋子,过去是当做柴房的,让庙里火工打扫干净尚可入住。”

  有比没有强,方应物不在纠缠,只得答应下来。在后院破柴房门口,方应物问那火工道:“西院住进的是何人?排场忒大了。”

  火工答道:“那是云峰吴家的一位公子,也来参加县试的。听说他不愿与别人共用院落,所以给了庙主银子,将整个西院都包了场。”

  云峰吴家?方应物听说过,号称本县科举第一家族。难怪连那庙祝也巴结着,难怪那书童鼻孔朝天瞧不起人。

  火工打扫完毕后,退了出去,方应物看着比自己家里还破的房间,长叹一口气。还是要努力出人头地啊,不然今天这样被赶到柴房的屈辱,时时会有!

  王塾师见方应物唉声叹气,还以为方应物被吴家名头吓住了,担心他因此而发挥失常,连忙劝解道:“老夫先后考了二十年科举,虽然一事无成,但也耳闻了一些典故。像这吴家,名声最响亮,但如今已经算是外强中干了。”

  “此话怎讲?”外强中干这个词引起了方应物的兴趣,连忙问道。

  “吴家号称科举第一家,门中出的进士最多,但是大都是前朝宋时候。最近一二十年没出过进士,尤其最近连续三科,连一个新秀才也没中过。不管是什么原因,很多人都说吴家如今徒有虚名了。”

  方应物知道,在科举家族里,功名可不是世袭的,十几年不出相应的成绩,特别是最近三科,连个秀才都没出,虽然可能存在运气差的因素,但也要被看做没落,所以吴家被外人议论情有可原。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底蕴也不是他方应物一介贫士可以比的。

  想起自己的遭遇,他不忿的信口答道:“瞧瞧那位公子的做派,再瞧瞧那书童的的举止。因小见大,我便知吴家为什么不行了!”

  一夜无话,次日方应物先去了县衙门口,看看有没有县试的新告示,随后又去了位于县学里的考场,摸清路线和环境。一切准备妥当后,便安心等待明日考试。

  县试乃漫漫科举道路的第一小步,也是考试氛围最宽松、最没规范性的一步,各地和各地情况都不同。

  淳安县是人口小县,今科参加县试人数不是很多,只有一百多人,与动辄上千人报名县试的江南、江西这些地方不同。但这批人的学问质量是绝对不输于天下任何一个县,绝对是名符其实的死亡之组。

  考场设在县学,方应物早早的就到了大门外候考。此时这里围聚了数百人,人头攒动拥挤不堪,人群里有考生,有送考的,有当保人的。

  汪知县在大门后面临时搭建的台子上高居而坐,另有人负责唱名和搜检。被点到名字的考生上前接受搜身与核查,保人也要上前进行现场担保和确认。

  方应物提着篮子站在人群里等待,不时与两个保人交谈几句。忽而听到后面有人说话:“公子这次必定要中了案首。”

  方应物听着耳熟,转头看去,说话的却是昨天在西庙遇到的那个书童。他旁边是位锦衣华服的年轻人,岁数不过十七八,应该就是这个书童的主人吴公子了。

  书童说自家主人肯定要中案首,这不奇怪,谁不想讨个好口彩。但那吴公子却没表现出任何谦虚意思,反而安然受之,这就让注意到他们的方应物奇怪了。按理说,那吴公子应该假意训斥几句“休要胡思乱语”之类的。

  方应物早将案首视为囊中之物,在这上面格外敏感。便带着疑惑半是讥讽半是试探道:“尚未入场便自吹自擂中案首,简直笑掉大牙!”

  书童与吴公子齐齐看过来,书童认出了方应物,连忙对自家主人耳语几句。吴公子对方应物拱拱手:“不才云峰吴绰,阁下是哪里的人?”

  方应物答道:“花溪方应物!”

  “花溪?方家?”吴公子想了想如实答道:“没听说过。”

  随即他又不耐烦的挥挥手,傲然道:“你们这些不知从哪个山间角落里钻出来的泥腿子,最大毛病就是酸气多,我懒得与你一般见识。不用在此打口舌官司,反正到最后我的名次必定比你高就是,现在多说无益,放了榜就知道了。”

  这股扑面而来的高贵冷艳将方应物气得大怒,他本就有点俯视时代的清高,没想到频频被这主仆俩毒舌。

  你们都只是历史尘埃而已!方应物正要反唇相讥,却听见前头叫到了他的名字,该到他入场了。便只好忍住气赶上前去接受搜检,不再与吴公子一行继续纠缠。

  半刻钟后,方应物顺利通过门口检查,过龙门进入了考场。一眼看到考场中的座位是临时安置在甬道两侧的,露天而设。眼下是秋高气爽时候,天气不冷不热,所以露天考试并不难受,比搭建考棚又节约经费。

  先前领到的试卷上有考号,方应物又循着考号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在甬道东边第八行中间。

  放下考篮,摆上试卷和笔墨砚台,方应物虽然是“早有准备”的考生,但在决定自己人生命运的考场上,心跳仍不自由主加快了几分。

  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不亲临此境,永远不知道这种一步天堂一步地狱的感受。虽然也有高考存在,但九十年代以后的高考比起科举的残酷,只能算小儿科。

  学着中学课本的温室花朵大约只会带着刻薄的笑容,将范进中举后发疯当成笑料,却很难体会到笑料背后的艰辛和荣光。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科名榜上,前进一步就是人上人,后退一步就是人下人。任你使出十八般手段,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入场无悔,这就是科举社会里的公平。

  方应物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开始静静的养神,他上辈子就养成了这个习惯。

  三通鼓声响起,方应物从入定中醒过神来,睁开了双眼。有县衙小吏举着一张牌子,在考场中来回走动,牌子上就是这次县试的考题。

  等小吏走的近了,方应物定睛望去,木牌上面贴着白纸,用朱笔写着“吾十有五而志于学等一章”和“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等三节”。

  妥了!方应物的欣喜万分,彻底放下了心!他没有领会错县尊的意思,果然是自己做了充足准备的这两道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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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三章 疑神疑鬼

  县试只考四书题两道,考试时间一个白天。对于胸有腹稿的方应物而言,一个白天的时间有点漫长了。虽然刻意降低了速度,但仍在午时就将两篇题目做完并誊写到试卷上。

  这时候并没有人交卷,方应物想了想,自己还是不要出这个风头了。枪打出头鸟,最后案首十有八九是自己的,这种时候太醒目没什么好处,闷声发大财才是正理。

  方应物便从篮子中掏出干粮和野菜,让小役给自己打了碗水,就在考案上吃喝起来。这番动静引发了别人注意,看天色已到午时,其他考生也感到腹中饥渴,纷纷掏出准备好的吃食开始就餐。

  但也有卓尔不群之人,比如很让方应物看不顺眼的吴公子。别人抓紧时间埋头吃喝时,他很潇洒的立了起来,振一振衣袖,整一整衣领。

  本来没人在意,只以为他要出恭,但却见他手持试卷和草稿,向主座上的知县走过去。无数道无声的目光向他射去,第一个交卷的人总是很引人注目的,若非考场上严禁交头接耳,只怕此时要议论纷纷了。

  吴公子交上试卷后,又站在那里和知县说了好一会儿话。

  小考试不像乡试、会试这样的真正抡才大典极其严格,形式其实很随意。头几个交卷的,可以请求考官再当场面试。

  考官简单看过考卷开头,觉得可取的话,常常又口出几个对偶或者诗词题目,考生若答得不错便可当场录取。

  这吴绰眼下就是当场面试么?方应物位置比较靠前,看得清汪知县和吴绰之间的互动。汪知县言笑晏晏,这让方应物心里产生了一丝阴影。

  他突然想到自己可能忽略了一些东西。云峰吴家近几年一个新秀才也没出过,对于科举传世的吴家而言,简直是断了传承一般,绝对放不下这个面子的。

  这就意味着吴家这次必然要使尽力气,说什么也要力挺本家在今科出一个秀才,这样才能保住一些门面。

  那么最稳妥、最好运作的办法就是夺得一个县案首,那就相当于保送生,最终必定会考中生员秀才。

  而自己这边,因为时间所迫,他结交知县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急功近利的色彩,人情上的沉淀并不足。

  因为利益因素产生的结合,那么因为利益因素产生变化,这不奇怪。吴家有底蕴,能拿出的利益应该比他这个小贫士要多,只看他们肯不肯放下本地缙绅世家的架子主动靠近外来户汪知县。

  方应物疑神疑鬼,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自己早该想到这点的!

  汪知县能将题泄露给自己,同样也能泄露给别人。只要用最隐晦含糊的方式,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也不会被抓住把柄。

  想到这里,极度渴望鲤鱼跃龙门的方应物坐不住了。眼看着吴公子面试完,到了考场龙门那里,等待放行时间——考生不能随意出场的,必须等到够了十人,然后才能一批批放行。

  又等了一会儿,看周围考生都吃喝完毕,重新埋头答题。方应物一咬牙站了起来,也手持试卷草稿向汪知县走去,这时候就远不如方才吴公子交卷那般醒目了。

  汪知县手持朱笔,阅视方应物试卷,在破题上点了几个圈,以示出色。方应物趁机也道:“请求老父母面试。”

  汪知县沉吟片刻,出题道:“大器贵在晚成。”

  这是要对对子,但这个上联却让方应物心头沉了又沉,他正处于风声鹤唳状态,稍有点草木就要皆兵了。

  大器贵在晚成?这是暗示我这科还年轻,不必着急,可以再等一等么?方应物不由自主的在心里解读道。不能不这么想,他才十五岁,堪称是最年轻的考生了。

  还好方应物有些读书根底,也很有暗示性的对道:“长才屈于短驭。”

  “好!”汪知县轻轻点头,又指着院中荷花池出题道:“青衿争出玉宫。”

  青衿,秀才的雅称也,这上联关键在于一个“争”,汪知县这是暗示有人要和他争案首?方应物又在心里解读了一遍后,再次对道:“朱笔独点龙门。”

  这意思很明显,你老人家答应过点我过龙门,不能言而无信呐。

  汪知县摇摇头,又出上联道:“佛云不可说不可说。”

  方应物不假思索,仿佛打机锋般对道:“子曰如之何如之何。”

  汪知县提笔在方应物试卷上写了个“可”,“你已经取中了,名字必在榜上,且先下去罢!”

  和汪知县来来去去几句话,方应物仍没得到自己想要的准确消息,甚至相反,还觉得自己希望又渺茫了几分。大器贵在晚成这句话,可太让年方十五岁的方应物心惊胆战了。

  虽然汪知县说了肯定让他上榜,但这不值得十分高兴,若不是案首,就算得到县试第二名又怎么样?

  第一名案首和第二名虽然看着没多大差距,但实际上有着根本的不同,案首已经相当于知县点中的保送生了。只要在下面两关,县案首不犯脑残事,不存在不中秀才的问题。

  而县试第二名和上了榜的最后一名没有本质区别,去府试、道试时在一条起跑线上,被刷掉的概率是一样的。

  他方应物论八股才学不过中人之姿,又落在了淳安县这个精英荟萃的死亡之组;论起人脉根基钱财差不多就是零。两方面都不出彩的情况下,如果得不到县案首保送,凭什么把握在后面连过府试、道试两关?

  方应物面试完毕,也神思不属的站在了入口龙门这里,等待放行。

  先交卷的吴绰吴公子见到方应物也过来了,挑了挑眉毛,百无聊赖的搭话道:“你这小哥儿答题也不慢,看来平时很用功罢,这次过县试应当不成问题了。对了,你是谁来着?刚才忘记了。”

  方应物忽然冒出个邪恶的念头——若是出了考场后,偷偷宣扬吴公子和知县多么亲密、答题多么迅速,然后再搭配上吴家这次势在必得的背景,造出一个吴公子必然是内定案首的谣言,想必会有许多人相信罢?

  如果谣言传的猛了,那汪知县也会有所顾忌,不敢轻易点吴公子当案首了。真要坐实了谣言,后果十分莫测,任是谁也要三思而行。

  不过这念头从方应物脑中一闪而过,就按下去了。毕竟吴家和汪知县之间的事情,纯属他自己极度敏感的猜测,并没有证据。

  造谣传谣这种事,他觉得还是有些太阴暗卑鄙小人了,自己心里就过不去,实在不屑为之,他又不是公知。

  胡思乱想中,熬过了一个时辰,凑够了十个交卷的人,总算可以放行出考场。方应物满怀心思的步出县学,看到大门外仍然聚集着数十人。

  从人群里穿过,方应物正要向西门而去,忽然耳边传进两个人议论:“听到最新消息没?这次县试,想要案首是别想了,听说已经内定一个叫方应物的人了。”

  方应物默默无语泪双流,他最讨厌谣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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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四章 最后还是......

  在考场中,汪知县看着案子上两份卷子,心里很是纠结。方应物和吴绰两人之间各有各的好,实在让知县大人拿捏不定,不道选谁才是正确的。

  点了方应物为案首,就等于收了一个腹心之人,而且方应物为人处事能力和才华都极其卓越,是个人才,肯定可以在今后帮得上忙。但方应物背景弱了点。

  点了吴绰当案首,可以收获本县传统世家云峰吴家的好感。吴家之前登门恳求过此事,之后的好处不言而喻。但吴绰自有背景,肯定不会像方应物那样成为可靠心腹,以后吴家更用不着自己了。

  汪知县向来就不是一个善于决断的人,今天遇到这个大难题,甚至可能关系到未来在淳安县治政走向,真把他愁坏了。

  有在场外巡视的衙役突然走过来,对汪知县低声禀报道:“大门外面传起了流言,道是一个叫方应物的考生已经被内定为案首。”

  汪知县叹口气,虽然流言不是好事,但这个时候出现流言,仿佛可以助他决断。为避免坐实流言,这次就先委屈了方应物罢,下次有机会再点他当案首。

  有了决定,汪知县轻松许多,放开方应物和吴绰的试卷,拿起其他学童的试卷审阅起来。

  却说方应物冥思苦想,不知不觉从县学考场这里走到了所居住的西庙。里长方逢时与塾师王先生都在庙外等候,见到方应物回来,连忙迎上前去。

  听到问候,方应物这才从苦思中猛然醒过神来,忧心忡忡的对两位保人道:“场内没有出问题,倒是场外出了些意外。”

  “什么意外?”两人异口同声问道。方应物便将场外流言这事告知二人。

  听到县里传起了方应物被内定为案首的流言,二人都晓得这不是好事。方逢时恨恨跌足道:“究竟是谁人如此可恶!难道是吴家?”

  方应物摇摇头:“吴家可能性很小,他们似乎并无此必要。如果他们能从知县这里知道了我的事情,那么就等于是直接打通知县关节了,否则不会得知秘密的。但若如此,关节已通的情况下,又何必多此一举传流言?”

  “那会又是谁?”

  方应物若有所思道:“了解我与汪县尊之间情况的,又对我有恨意的,只有一个人,那便是本县花界头牌白梅姑娘了。”

  在方应物想来,白梅的可能性确实很大。上次打债务官司,她亲眼目睹了自己与汪知县的互动,如果心她有点眼光的话,难免会看出什么。所以造出内定自己当案首的流言也就不奇怪了。

  王塾师比较有心思,分析道:“流言这种事情,要紧的不是找到源头,当务之急是怎么先应付住流言。如今却如何是好?”

  方应物长叹道:“我本不想主动挑起这种损人之事,但为了自保,如今也唯有以毒攻毒了!兵贵神速,烦请两位师长迅速行动。”

  随后便吩咐道:“我交试卷交的早,现在考试没有结束,许多考生还在考场内,县学门外还围聚着不少人,都是前来迎接考生的家人和仆役。族叔你去那里,参与他们的议论!

  王先生,你去县城西门外和十字街头一带巡游,见茶铺饭铺就进去,若遇到有议论本次县试的,就装作很感兴趣的插话上去。特别是要装作不屑一顾的样子,与他们闲谈几句!”

  方逢时拍着胸脯又请教道:“跑腿子没问题,为叔能卖力气,只是要怎么去对人说?”

  方应物胸有成竹道:“要说的话就是三点。第一,说吴家财雄势大,连续几年没出过成绩,这次肯定不惜代价也要争一个案首。

  第二,说吴绰在考场里答题很轻松,第一个交的试卷,和汪县尊有说有笑,必中无疑。

  第三,说我方应物乃是深山里的穷人,一无财二无势,汪县尊内定我当案首有什么好处?

  所以传这种流言的人都是缺心眼,其实那吴公子才是真正内定为案首的人,吴家有钱有势肯定使了力气,可笑世人都没觉察到,只会盯着穷人乱猜!

  等你们说完了这些说辞,就换个地方,反反复复的对别人说。不能只让流言只在我身上打转!”

  目送两位师长离开,方应物继续思量起这件事。传流言之人对时机的把握很不错,如果早了,那就会让人有所防备,如果晚了,等案首成了定局时再传流言有什么用?

  不过幸亏此时离发榜还有三天,给了他搅浑水的机会。既然有人不让他当好人,那么要下水都下水,把水彻底搅浑,谁也别当好人了。

  脱离了考场这个特殊地方,方应物渐渐从疑神疑鬼的焦虑中冷静下来。他忽然又觉得,此次流言出现,不能完全排除吴家的嫌疑。

  也许吴家并没有完全打通汪知县的关节,而汪知县还处在二选一的为难中。所以吴家才会造出流言,迫使汪县尊为了避嫌只剩下一个单选。

  流言的幕后是谁很难说,但汪知县的犹疑不定还真让方应物猜中了。

  天色蒙蒙黑时,考场中最后一个学童交上了试卷,这次县试的答卷环节就到此结束。

  汪知县在考场中坐了一整天,此时舒服的伸个懒腰,正要下令班师回衙。

  却见一个长随凑上前,对他小声耳语道:“刚才考场外又多了一种流言,说是老爷贪图吴家财势,内定了一个叫吴绰的考生为案首。”

  汪知县闻言愣了片刻,突然伸手拍了拍额头,满心思都是苦恼。怎的流言还一日三变,选方应物坐实了前面流言,选吴绰又坐实了新流言,这可叫他怎么选案首?

  次日清晨一大早,方应物和两个师长保人就赶回花溪去。县城太小,他们这些拼命鼓吹流言的人若是久留,很容易出破绽,还是先远走高飞不留痕迹的好。

  淳安县这次县试时间是八月二十三日,放榜时间按惯例是三天后,也就是二十六日。

  今次县试,原定于是明年举行的,不过为了配合本省学道官的行程,所以才提前至今年八月底,结果和全省乡试时间很接近,在议论热度上被乡试分散了不少。

  县试这种初级小考试的榜单与大考试的不同,不是将人名整整齐齐排成豆腐块样式,而是按顺时针次序,排成圆圈,姓朝外,名字朝里,

  这又称之为轮榜,表示入榜者只是功名身份的候选人,并非最后取中的意思,毕竟后面还要通过府试和道试才能当上秀才。

  二十六日凌晨,县衙门外人头攒动,至少有两三百人在此等候县试榜,方应物也在人群里。

  太阳刚刚升起时,县衙大门洞开,人们看到从里面仪门走出两排衙役和吏员。当中一员老吏手捧榜单,走到了县衙大门里的照壁前,在衙役协助下亲自将榜单贴在了照壁上。

  众人便一哄而上的冲到照壁前,无数道热切的目光急急忙忙射向县试榜。

  榜单上的人名围成了一个圆圈,大部分人都下意识的首先去看“十二点钟方向”那个位置。因为根据规矩,这个位置上的人名就是本次县试的第一名,也就是案首。

  随即一阵阵的小声惊呼此起彼伏,因为榜单案首位置上赫然出现了两个平行并列的人名!而且这两个名字都是流言的主角,一个是方应物,另一个是吴绰!

  天无二日,怎么会有两个案首!从来没有听过说科举考试有两个第一名!这是怎么回事?

  张贴县试榜的老吏对人群解释道:“两人高低不分,县尊大老爷要在见面时加试一场,而后再决定名次!所以尔等休要疑虑和胡乱猜疑!”

  本次县试共有三十七人通过,在榜单上看到自己名字的人,便在衙役引导下来到县衙仪门外。依据礼节,等榜上有名的人汇聚起来后,将集体去拜见知县表示致谢,这是必有的过场。

  不过今天可不是走过场了,在与知县见面过程中,还将决定案首属谁......

  方应物和吴绰两人,各自站在一边,浑身上下散发着淡淡的杀气。其他中选学童离这两人远远地,唯恐被误伤到。

  吴公子傲气不改,瞥视方应物道:“你这山野村夫,居然还有几分能耐,但你的狗屎运气也就到头了!”

  方应物同样清高傲然,嗤之以鼻道:“尔不过靠着家世余荫,有个好爹好家族。谁知你自己有几斤真材实料,只怕是酒囊饭桶而已,有什么了不得。”

  吴公子大笑道:“人生来就是不平,你这等寒酸人牢骚满腹有何用处?有本事你也投个好胎、找个好爹,可惜眼下来不及了。”

  想起自己那失踪两年还在不停坑自己的父亲,方应物只能无奈。

  要是他能在县里老老实实干着一等秀才该干的事情,交游人脉或者拉点赞助什么的,自己又何至于吃糠咽菜形同孤儿,如此辛辛苦苦的自己打拼事业!

  想起自己家徒四壁、破屋漏窗的步步艰难,想起自己挖空心思的寻求一切上进机会,想起自己一直走到今天但却有可能最终功亏一篑,方应物痛苦的想掉眼泪。

  他很清楚,吴公子得意洋洋不是没道理。越到最后紧要关头,越是“综合实力”的比拼,自己势单力孤拿什么去和吴家抗衡?取巧终究是取巧。

  众学童列队进入县衙大堂,齐刷刷的跪拜汪知县,立起身后,却听汪知县勉励道:“尔等皆为本次县试佼佼者,只望尔等府试道试再接再厉,不负父老之期望!”

  随后汪知县又道:“方应物、吴绰二人上前来,你二人名次尚未定准,今日要在此加试。”

  方应物上前抢先道:“县试已考过八股,今次加试当以诗词策论为题。”

  虽然心里苦闷,但他仍旧不甘心。比八股文水平,他估计不是科举世家出身吴绰的对手,所以只能去比诗词策论了。这方面他肚子里有大把货色可供抄袭,只看汪知县给不给这个机会了。

  吴绰当然不同意方应物意见,对县尊拱手道:“举业一途,主要就是制艺时文,本次取县试案首,自然还是要考经义八股,诗词乃小道也!”

  眼看这两位又开始针尖对麦芒,汪知县想骂娘了,居然还没考试就先为考题争起来,这不是让他继续为难又为难么!

  还没到定名次时候,又要先为题目为难!人心不古,就没有一个人肯谦虚几分,主动退让吗?

  此时汪知县却见贴身长随走了过来,从公案底下将一封信递给他。他知道长随此时送信,必有缘故,便偷偷展开扫了几眼,原来是一位在徽州府当同知的交好同年写来的。

  暗暗叹口气,汪知县不忍心去看方应物,抬眼望着门外道:“制艺为国家取士之式,特以端正人心,不使误入歧途也......”

  制艺就是八股的雅称,听到这里,方应物知道自己最后的努力也白费了。

  他一时间心如死灰,想到几个月来的辛辛苦苦都成了一场空,忍不住闭目潸然,强忍着不使泪水流出。最后还是......

  此时突然从大门方向爆发出一阵阵浪潮般的喧哗,声量之大简直要刺破苍穹!即使在公堂里也能清清楚楚的感受到嘈杂难忍,这使汪知县停住了训话,皱眉等待衙役禀报情况。

  众人忍不住扭头看去,却见有一个风尘仆仆的急递铺铺兵出现在远处的仪门里,他高举着一张大红字帖,一边奔跑一边叫道:“捷报!捷报!乡试捷报!”

  到了公堂门外,铺兵噗通跪在地上,对着汪知县高叫道:“大捷报!成化十三年浙江丁酉科乡试,淳安县花溪人方清之高中第一名解元!”

  公堂里众人总算明白为何外面人群像开了锅一样大肆喧哗、沸反盈天了。在科名崇拜很严重的淳安县,一个全省第一的解元意味着什么?解元可比一般的进士还要光荣,特别是在本县本乡人心里!

  这是自从商辂商相公在宣德十年夺下解元以来,四十二年来本县又一个解元!

  方应物猛然睁开眼,任由泪流满面而不顾,胸怀澎湃的忍不住爆了粗口:“我日!”

  不如此简直无法发泄自己的情绪,这个爹也太能折腾人了!虽然穿越以来素未谋面,但每出现一次方清之这个名字,都要给他带来一次惊吓。

  旁边人诧异的望过来,没明白方应物为何如此失态。方应物突然抓住离他不远的吴公子,诚恳的自我介绍道:“在下花溪方应物,家父讳清之。”

  吴绰倒吸一口气,下意识的用力甩开方应物,想了想又不屑道:“尔不过靠着家世余荫,有个好爹而已,有什么了不得!”

  最后还是要拼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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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五章 名声岂为功名累

  县衙大门外仍在不停的喧哗,甚至响起了鞭炮声。但是在公堂里,没有人会感到这很吵闹了,反而是理所应当的。

  众人再看向新鲜出炉方解元的儿子,刚才还显出几分寒酸的布衣小哥,忽的好似笼罩上了一层淡淡金光,简直令人不可直视。

  秋日的阳光真晃眼......方应物不动声色挪动了几步地方,避免被升起的太阳晒到,于是他身上金光便相应少了些许。

  最初的激动和不能自已过去后,此刻方应物心里可谓是百感交集、滋味杂陈,甚至恍然如梦。眨眼之间,自己这一天三顿都困难的穷小子也变成官绅二代了?

  一个举人的地位,已经几乎等同于官员了,算是迈入了统治阶级。特别这还是聚全省之望的头名解元,给个进士都不换,何况从来没听说过解元考不中进士的(此时唐解元还穿开裆裤呢)。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大概就是这种感受。虽然可能还没到那个程度,但境遇的变幻道理是一样的。

  科举的特点就是总能造就一夜飞黄腾达的神话,尤其是穷人家考中后立地发达的故事,更是为人民群众津津乐道。

  亲身体会到这出人生喜剧的方应物不得不在心里叹一句,人生的大起大落实在是太刺激了!别笑话范进中举后几乎发了疯,刚才他方应物不也人前失态了?

  与只管尽情享受狂喜的方应物不同,与充满羡慕的其他士子也不同,汪知县考虑问题的角度不太一样。首先是疑惑,县里怎么对方清之参加浙江乡试的事情一无所知?

  按说乡试名额有限,不是随便哪个秀才都能去参加的,只有最优秀的一批才可以。县学生员必须要先在县里参加内部科考,成为一等二等生员,然后才能去省城参加乡试。

  今年淳安县就只筛选出三十人上解省城,其中绝对没有方清之这个人。新科解元方清之在外游学两年没回来,更不会在县里参加筛选性质的科考,那他是怎么直接跑过去参加全省乡试的?

  不过汪知县毕竟官场中人,很快就想明白了头绪,乡试以下的考试随意性太大了。比如本省提学官还可以在乡试之前,在省城开一场录遗考试,所有因为生病、治丧、远行等原因没机会参加县里筛选机会的,都可以去报名录遗考试,以实现不遗漏英才的目的。

  只要通过由本省提学官主持的录遗考试,就可以直接参加乡试。而出门在外游学的方解元八成就是通过这条路子,混进了乡试考场。难怪县里对他参加乡试的事情一无所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汪知县不能不服,这方清之也太逆天了,捡漏入了场,居然也能在天下四大科举强省之一的浙江夺得解元。就算与全国春闱大比的三鼎甲相较,难度也小不了多少。

  在普通小民的认知里,中了举就相当于官老爷了,可以和知县平起平坐了,可以成为钱粮赋役全豁免的人上人,可以银子、宅子、轿子、女子、租子五子登科。解元就是大号举人,有神话色彩的举人。

  但汪知县却还知道,一省士林中,解元万众瞩目,尤其在士绅心目中,本省解元功名仅次于全国状元、榜样、探花这三鼎甲了。

  也就是说,解元的话语权很霸道,绝非普通举人可比,一句顶别人十句。自己这三甲进士又是客场作战,虽然在淳安县大权在握,但说话还真未必有解元响亮。而且还只是三十岁的解元。

  想到这里,汪知县颇为遗憾,自己错过了一个烧冷灶的好机会。如果自己昨天或者前天点了方应物当案首,即便今天方清之成了解元,那方家也要深深感激自己,方应物在自己面前就要“弟子服其劳”。

  现在再想补回机会,那不可能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可惜自己优柔寡,没有早下决心!否则一份恩情就到了手。

  即使现在点了方应物当案首,那也是从雪中送炭变成了锦上添花,人情效果差了无数倍。

  可惜,真可惜!想起这一对前途无量的父子,汪知县突然产生了些许“有缘无分”的幽怨。

  案首两候选之一吴绰吴公子等得不耐烦,忍不住对汪知县催促道:“老父母在上,今次加试尚未开始,还请发题。”

  汪知县醒过神来,又微微思量一番,便再次开口道:“制艺为国家取士之式,特以端正人心,不使误入歧途也......”

  好像和刚才所说并无不同,只是重复了一遍,难道还是要考八股?方应物微微皱眉,吴绰却脸色一喜。

  不过随即汪知县话头一转,“但是士子当勤学渊识,广博耳目。制艺已经考过,两人实在不分轩轾,故而今次加试便另考诗词。”

  听到这个“但是”,方应物便知道,一个秀才功名到手了!可是在父亲乡试解元的冲击之下,已经没了预料中的兴奋和惊喜。相比一个解元,秀才这点成就实在太渺小了。

  就是考不中秀才,只靠着父亲的光环,再随便抄点出彩的诗词文章,那也足以晋身本县名流,优哉游哉的当二代了。是不是秀才,关系真不大,这叫处士。

  虽然方应物在父亲高中解元的冲击下,已经有些超脱心态了,但对汪知县而言却不同。事先没答应过还好,既然答应了却不做,那就有可能会结下仇怨。

  若方应物还只是寒门学童,委屈了他也就委屈了,但现在情况不同了。心里比较之后,汪知县的天平倒向了方应物这边。

  吴绰眼见事态如此,知道事情已经不可为了,无论怎么比试,最后必定会输掉。

  想到这个,心高气傲的吴公子就觉得不可接受。怎么能输给这一直被自己鄙视为山野村夫的人?只靠父荫算什么本事!

  所以与其到那时输人丢面子,还不如现在就故作大度退出,起码传出去不是他输给了方应物。于是吴公子主动开口对汪知县道:“学生情愿退出,不与方朋友争夺案首了。”

  也不等知县再说什么,吴绰轻轻冷哼一声,甩了甩袖子,直接转身出了公堂,招呼书童仆役就此离去。

  成王败寇,没人会在意吴公子的态度,他不爽就不爽好了。既然两主角之一主动退出,那么县试案首的名头就正式落在了方应物头上。

  汪知县很善解人意的吩咐道:“方应物!本次案首就是你了,本官虽想留你小酌几杯为贺,但你家中有这大喜事,还是早些回去应付罢!”

  “感谢老父母挂念。”方应物行礼道。汪知县说的不错,捷报传回家中,必定要有人出面,但家中除了自己又没有别人了。

  今日事情完毕,汪知县一拍醒木,退出了大堂,并消失在后门中。

  这时候,一同来面见知县的学童纷纷簇拥过来,七嘴八舌的恭喜方应物。方应物忙忙乱乱的团团作揖,朗声道:“能与诸位同案进学,亦在下之幸也!”

  进学就是进县学,也就是俗称的考中秀才,同案就是同一批进学的人,类似于乡试会试中的同年。所以方应物这个话,相当于祝福所有人都能考中秀才,很讨彩中听。

  大家纷纷感慨道,方朋友果然是谦谦君子,从品行上也比那目中无人的吴绰强得多,这才是名符其实的案首。

  与同案告辞,方应物走出县衙大门。照壁上县试榜旁边已经加了一张纸,上书“案首:方应物”几个大字。

  在大门外还聚集着一两百看热闹的人,等方应物出来,陡然吸引了这几百道目光。这是方应物首次成为公众焦点人物,不由得微微挺胸抬头,做出器宇轩昂的模样给人看。

  人群对着方应物不停地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许多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中。

  “这就是方解元家的公子,也是本次县试案首。”

  “父亲本省第一,儿子本县第一,真乃父子相承也!”

  “花溪方家这次要发达了!出一个解元,那起码有几十年气运!”

  “不愧是方解元的儿子,就是一表人才!”

  这......方应物心里有点异样的感觉,别人口口声声不离解元两字,那他的案首风头在哪里?这种心态值得警惕,他可不想被看做只会靠父亲的无能二代!

  他前生是个孤儿,这辈子到目前为止,日子过得和孤儿也差不多。所以向来有很强的独立精神。

  这个县学案首,虽然不是全靠才华,但他也是费了很大心思和力气的!

  若没有前面一步一步殚精竭虑闯到最后,父亲这个解元哪有临门一脚的发挥机会,谁会平白无故将案首送给他?

  总不能让别人都以为他是只会靠着父亲罢,他不介意享受解元儿子的好处,但却不想变成那种形象。

  他方应物就是方应物,独一无二的方应物。想至此,方应物信口占诗一首,一边走向县城西门,一边放声长歌。

  淳安父老在道旁目送这布衣少年渐渐远去,淡然洒脱,从容自若。

  耳中不停回响着他的歌词:“儿登案首衙前过,父踏金鳌海上来。辛勤三百六十日,误作拼爹上天台。名声岂为功名累,月照清风入我怀!”

  几分不羁,几分自傲,又带着几分无奈自嘲,确实是个与众不同的少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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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六章 五子登科

  方应物回到上花溪村时,天色已经是傍晚了。他迎着夕阳,拖着长长的影子,转过山坡后,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片人群。

  全族男女老少百余人都聚集村口,一个不少一个不差,但个个神色兴奋,互相热烈的说着各种话儿。好像是过节一样,只有最热闹的节日才会出现这种状况。

  有眼尖的人瞅见方应物出现在山路上,高叫一声:“秋哥儿回来了!”人群齐刷刷的冷了场,屏息敛声,一起向方应物看去。

  皆是同村同族,方应物基本上都很熟悉,大体上也知道各自性格,有的温和、有的急躁、有的大度、有的小气、有的勤劳、有的懒惰......

  但是在此时,方应物发现,所有人面对他的神情仿佛都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模一样,没有什么差别。

  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自然而然的将上花溪村区分为两种人,一种人是方应物,其他人都只是第二种。

  看来报喜信的人已经来过,只怕以后这要成常态了,方应物想道。这就是力争上游的结果,还是努力适应罢!

  族长二叔爷激动地走过来,仿佛汇报工作一样,对方应物道:“日间来了几个报信人,报了方相公高中解元,你也名列案首。全族人凑了喜钱,已经将他们打发走了。”

  方应物点点头,“如此有劳二叔爷费心了。”

  秋哥儿还是这么平易近人啊,二叔爷仿佛暗暗松了口气。又汇报道:“你家旧宅,门窗已经被砸烂了,现下不能住人。所以在宗祠那里收拾了两间干净好房子,你且先住过去,回头慢慢整治旧宅。”

  砸烂门窗?方应物愣了愣,就明白了,这也是习俗。中了举人的家庭,必然要被别人砸烂窗户、砍掉门槛,然后再翻新修理。这叫做改换门庭,象征从此门户不同了。

  人群自动分开,让方应物通过。在族长二叔爷和里长方逢时的陪同下,方应物在自家门前转了一圈。果然满院狼藉,门窗破碎,篱笆院墙都被人掀翻了,确实无法住人。

  房屋的黄泥土墙壁上贴着两张大字喜报——“捷报,贵府老爷方讳清之高中浙江丁酉科乡试第一名解元。京报连登黄甲!”和“捷报,贵府学童方应物取中县试第一名案首!”

  方应物看着仍在远处强力围观自己的乡亲,感到很无奈,对二叔爷道:“叫乡亲们都散了罢,不然小子我真无地自容了。”

  二叔爷笑道:“这是全族的大喜事,他们都想看看你们家有什么需要协助的,也好搭把手。”

  方应物很郑重的说:“其实我现在最想做的是撒泡尿。”

  这......二叔爷对人群挥了挥手,“散了散了,有事再叫你们!”

  随后方应物和二叔爷、方逢时一起向宗祠那边走去,这次换了方逢时汇报工作:“床是新的,被褥也是新的,还添置了桌椅一套。都是我那不成器儿子准备成亲用的,先搬来紧着你用。”

  方应物无语,半晌才道:“小子何德何能......”

  “这点家什不值当什么!回头我把地契给你送过来,改成你的名字。”方逢时大方地说。

  二叔爷咳嗽一声,对方逢时不满道:“你这事情先不要单独说,回头全村一起办。”

  这些都在预料之中,饱读史料的方应物连连苦笑,他岂能不知其中含义?

  举人可以免税,谁家要有人中了举,全族都来投献土地并主动当佃户是很正常的,一夜之间名下多出几百上千亩地产也不稀奇。这就是最现实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忽然感到后面有动静,方应物扭头去看,却发现有个女子默默地尾随在自己一行人后面。

  “兰姐儿?你也在这里?”方应物很意外。刚才一大片人群扎堆,他确实没注意到兰姐儿也在其中。

  王兰捏着手帕,很羞涩的低头道:“父亲说让奴家来迎候你......”

  二叔爷和方逢时顿时满脸了然于心的表情,主动继续向前走开。

  方应物看了看天色,都快黑了。让一个女子在这种暧昧时刻迎接另一个男人,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下面是不是就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了?那王塾师终于舍得下本,肯放兰姐儿在这种时候来找他了么?只怕根本不用她回去了罢。

  眼瞅着娇俏忸怩的女子,方应物心头动了动,却被理智压住。

  今天还是算了,一是太累,二是他可不想在这动辄被乡亲强力围观的新鲜期,成了大众春宫男主角。

  所以他上前道:“我还是我,没什么可迎接的。今晚家中事情多,实在顾不得你,明天你再过来好了。”

  王兰轻轻的点了点头,“那你早些安歇,不要累到。奴家先回了,明日早晨过去看你。”

  送走兰姐儿,方应物来到宗祠旁边的空房那边,二叔爷和方逢时都在门外等候。进了屋,确实被打扫的干干净净,一水儿的新家具。

  方应物只能拱拱手道:“生受了,生受了。”

  看到方应物接受了好意,方逢时这才彻底放了心,笑道:“我去催一催酒菜,二叔与秋哥儿稍待片刻。”

  等方逢时出去,二叔爷请了方应物坐下,“村里共有两百四十亩地,由我做个决断,只要愿意的人家,田产全都托付到你们家如何?”

  方应物摇头道:“这都是族人产业,传出去岂不成了我家夺族人之产了?”

  “秋哥儿何必如此迂腐,不过是借用你家名头而已,亲族之间,这点忙都不肯相帮么?”

  方应物当然知道,这叫“诡寄”,是逃税的手段,虽不为官府认可,但也是民间通行潜规则之一了。当然造成田籍不清,因此而起的纠纷官司也很多。

  但方应物有点抵触之心,熟读明史的他怎能不知道,正是因为这种规矩,明代后期国家财税越发艰难,最后产生连锁反应导致大崩盘。当时作为研究者,他对这种逃税手段一直是很鄙视的。

  所以他仍拒绝道:“二叔爷听我一言。一家之主是我父亲,大事须得请他做主,小子我何德何能,焉敢擅收族人田产?”

  “秋税开征在即,汝父却不知何时返乡,非常时期当有非常之策,你就答应了罢!”

  方应物叹口气,“夺别家之基业,岂是仁人之所为。”

  二叔爷忽然起身,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急声道:“我花溪方氏几百年来只有你家这次出息中了举,你要不收田地,老夫就不起了!”

  本来稳坐的方应物登时吓得一跳三尺高,连忙也对着二叔爷跪下,并伸手去扶他,连声道:“收了,收了,二叔爷不要折杀了小子!”

  他心里很清楚,这样一来,他们家名下至少要增加一百亩地了,这还是他们村太穷的情况下。

  难怪常常听说穷秀才酸秀才,但有谁听说过穷举人酸举人?举人没有穷人,倒是有句俗语是,金举人、银进士。眼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有的是人哭着喊着送田上门,这便是书中自有黄金屋的真谛啊。

  但方应物仍尽力维持心中一点节操不灭,他不想彻底沉沦,不想当研究素材上被自己鄙视过的那种国家蛀虫。“二叔爷,我也有言在先。我家只收同族田产,外姓人一个不收!而且我家只收土地,不收同姓族亲为奴仆!”

  一夜再无话,方应物今天大起大落,心神疲累,吃过饭后便早早的睡下。次日天色蒙蒙亮他就醒了,不是自然醒,而是被窗外的声音吵醒了。

  方应物不耐烦的披衣出门,看是谁在扰人清梦。门外立着一人,探头探脑的,仔细瞧过却是王塾师王先生。

  王先生笑颜逐开的对方应物拱拱手道:“老夫早看得出,你们父子都不是池中之物!”

  随后又将一锭银子塞进方应物手中,“不成敬意,以此薄礼为贺!”

  方应物低头看了看手里银子,十分无语。这锭银子不就是当初他一气之下,为了兰姐儿扔给王家的那锭五两小元宝么?这王先生倒是会算账,今天又当贺礼送回来了。

  王塾师提醒道:“前几个月定下的约定,好贤婿可不要忘了。”他嘴里的约定,当然是方应物出十两银子纳兰姐儿为妾室的约定。

  方应物看王塾师患得患失的,感到好笑,戏弄道:“在下还差着银子,你老人家不是说银子补足后再说么?现下可凑不出这笔彩礼。”

  “这是说的哪里话,银子算个什么!莫非你不想认账?做人不能太陈世美!”王塾师边说边向后招招手。

  却见兰姐儿抱着一个包裹,扭扭捏捏的从树后面闪出来,脸色已经红得像此时天边的霞光。

  方应物能猜出,这包裹里只怕都是她的衣物和常用细软罢......瞧这架势,今天王塾师铁了心要让她留在自己房中了。

  王塾师轻轻对女儿喝道:“别站着偷懒,还不进屋去收拾收拾,在夫家勤快些!”

  方应物生怕兰姐儿难为情,挥了挥手道:“快去罢!屋里乱的很。”王兰如蒙大赦,迈着小碎步躲进了房屋。

  看着那美好娉婷的背影,再捏捏手里的银子,又想起即将列入名下的田产,以及准备整修的房屋,方应物叹口气。

  银子、女子、租子、宅子,还差一个轿子,自己就成传说中的“五子登科”了。不过这个中举的人不是自己,全是凭借父荫,少一科就无所谓了。

  想至此,方应物心里很文青的泛起浓浓虚无感,这都算是自己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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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七章 君子藏器于身

  上花溪村,宗祠前一棵几人怀抱粗的大树底下,方应物一本正经的坐在太师椅上。他身旁是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几日来饱受滋润的小妾兰姐儿,手持一把茶壶侍候着。

  而在方应物的前方,则是一条长长的队伍。里长方逢时请示过方应物后,面朝队伍叫道:“开始罢!”

  当即排位第一的中年男子窜上前来,神情激动地将手里的一叠纸递上来,方应物温和亲切的与他说过几句话,点点头持笔写下了名字。

  “下一个!”方逢时叫道。

  这一上午,方应物可谓是签名到手软,但这可不是签名售书。

  他签字的地方都是田地买卖契约的画押处,陆陆续续共有四十几份,一式两份签了近百个名字。而且他无一例外的都当了买方,卖方则是各家族亲。

  签完这些合同后,上花溪村超过一半的土地都归到了方应物名下,他一跃而成为整个花溪地区头号大地主,甚至超过了邻村王大户那家。

  也就是说,方应物迅速完成了由赤贫自耕农阶级向地主阶级的兑变,只是这位新地主很仁慈,收的租子低到令人发指,比税粮还要低得多。

  当然,若不是如此,族亲也不会为了逃税而将田地假托到他名下。契约上虽然写了作价多少多少银两,但不会叫方应物真掏钱的。

  所有契约由里长方逢时当保人,并拿到县衙去盖印,此后就正式生效了。

  据方里长透露,县衙承发房掌印小吏看到这叠契约,很是“会心一笑”,只要了五十文钱便痛痛快快都盖了印。

  手握一叠厚厚的生效契约,方应物再一次体会到那种浓浓的虚无感,他所得到的这些到底是属于谁的?

  想这几个月来,自己辛辛苦苦排除各种困难,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正要收获一颗小小的果实时,忽而这父亲又冒了出来喧宾夺主。

  父亲人虽远在他方,但却一下子把所有风头都夺去了。一个全省解元摆在这里,谁还在乎小小的县案首?

  而且一夜之间,自己之前所面临的那些让自己挠头的困难仿佛都不成问题了。

  似乎只要躺在父亲创下的功业上,便可以悠悠哉哉的享福度日。这样或许不能大富大贵,但起码是衣食无忧的小康日子,比起艰辛度日的山乡村民,那是舒服的多了。

  早知如此,那自己这几个月还折腾什么,直接在家里坐等天上掉下个解元就可以了,一切艰难苦恨自然迎刃而解。

  说到底,自己奋斗几个月的意义何在?现在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方应物不由得长叹道,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恰好此时兰姐儿沏了茶水,偶然听到这句,疑惑的问道:“夫君因而叹?”

  方应物道:“有这样的父亲,我还用做什么?若说成就,只怕我连解元都中不了,当然要叹。”

  王兰想了想,劝解道:“妾身不懂什么道理,但记得易经上有一句是: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猛然听到这句,方应物仿佛被点了穴,片刻后顿生醍醐灌顶之感。人生浮沉无常,宦海更是风波险恶,谁又敢保证父亲一直可靠?谁又敢保证父亲一直顺风顺水?

  而在这个世道,谁能比自己更看得通透?谁又能比自己更把握得住未来?他方应物可是站在五百年后的高度俯视这个世界的人。

  所以君子藏器于身,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该去府试道试就去府试道试,该去县学当生员就去当生员。一颗平常心做好自己的事,闯自己的路子,天生我才必有用!

  因而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又何必为了父亲成就和自己的虚无感而纠结。

  颓废感一扫而空,方应物忽然又品出点什么,忍不住嘿嘿笑道:“兰姐儿说话真绕圈子,叫为夫仔细思量半天才悟出道理。”

  王兰不明所以,只以为方应物夸赞他,很是温柔娴淑的抿嘴笑了笑。

  又听方应物摇摇头道:“好不知羞的小妇人,天还没黑就想着敦伦大事了。”

  听到敦伦两个字,兰姐儿羞赧的推了一把方应物,“你胡言乱语什么,妾身是那样淫荡的人么?什么时候说这话儿了?”

  方应物哈哈大笑,顺势拉过兰姐儿的手戏谑道:“我懂得,你也懂得。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那你说我身上藏着什么器具,待的什么时候?”

  说着说着,方应物却发现先把自己的火气惹出来了,十分蠢蠢欲动的,少年人的身躯本来就经不起挑弄。

  他瞄了瞄里间大床,考虑是不是白昼宣婬,将新收小妾按到床上去泄泄火......

  但正当此时,听到有人在外面喊:“小相公!有外面人来寻你!”

  这将方应物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莫非终于有人来慕名拜访了?

  这几日,方应物接到了不少书帖,大部分都是写给他父亲的。方应物都代替父亲一一回了信。

  但暂时没什么外面的人上门拜访,据他猜测原因有四:一是上花溪村在深山里,往来不便;二是声名鹊起的方解元又不在家里,上方家拜访没什么意思;

  三是他方应物这县案首充其量不过是预备秀才,还不值得别人闻风而动、纷至沓来;四是他在县里没什么交游,别人很难找到中间人做引荐。

  或者说,资格高的要等方解元回了家,资格低的不得其门而入或者慑于方解元的门槛。

  今天这人是头一个登门的,方应物当然不会还像上次那样拒之门外,他又不是真想当隐士。

  于是他连忙迎出门去,却见院外站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相貌清雅,冠服整齐,从气质来看绝对出身衣冠子弟。

  方应物上前见礼道:“贵客来到,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那人没有还礼,也不答话,只管不停上下打量。这叫方应物感觉很奇怪,正要发话去问,却听他开了口道:“你就是应物外甥么?我是你舅父。”

  舅父?方应物大大的吃了一惊。他这辈子自从记事起,脑中从未有过母亲印象,也从未有过母亲那边亲戚的印象。这时候出现了个自称舅父的,怎能不让他吃惊。

  他的记忆中,只在小时候听父亲说过,他一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但却从未听父亲提起过母亲家那边的事情,就连母亲到底是哪个乡哪个村的人都不清楚,只知道母亲姓胡。

  这么多年来,他也从未见过与母亲家那边亲戚有什么往来。渐渐地也就淡忘了此事,只当没有这些亲戚了。

  实在没料到,今天突然冒出个舅父来,这叫方应物想起了一句俗话——富在深山有远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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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八章 话不投机

  不管对方是什么来头,方应物可以确定,这位“舅父”是听说了解元之事,然后才跑过来攀亲的。

  这门亲戚与同族乡亲们的亲近感相比,不知差了几许,方应物脑中闪了闪,冷淡的问道:“余自幼年记事起,确实不曾听说过母家之事。不知阁下从何处来?”

  那中年人见方应物只管站在院门口盘问,连个请入上茶表示都没有,心生不悦,忍住答道:“我自慈溪来。”

  之后便闭口不言,他相信,方应物好歹是个读书人,听到这几个字应该能明白什么。

  方应物果然愣了一愣。他知道母亲姓胡,也知道慈溪和花溪同在一乡,都是属于梓桐乡的村落,说是同乡不为过。只不过花溪在深山里,地方比慈溪偏僻。

  单说姓胡没什么好惊讶的,单说慈溪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但是慈溪和胡姓两个词连起来就值得注意了。

  因为方应物听说过,淳安县有九大科举世家,慈溪胡家就名列其中。当今胡家的顶梁柱胡拱辰老大人是正统四年进士,比商辂商相公还早六年中进士。现在此人在南京当兵部侍郎兼操江提督,是一位老资格实力派官员。

  此外还有两件传言,一是说朝廷要恩典这位胡老大人当尚书,二是说慈溪要改名为胡溪以表彰胡老大人。如果商相公致仕,那么当今淳安籍贯官员中,就是这位胡老大人官爵品级最高、资历最老了。

  想起这些,就令方应物感到十分意外了。舅父说来自于慈溪,母亲正好也是姓胡,莫非母亲就出身于大名鼎鼎的慈溪胡家?

  那如此说来,母亲真足以称得上名门闺秀了,早在宋朝胡家就出过父子三进士的荣耀,八代贫农的花溪方家和慈溪胡家比起来,连个小指头都比不上。

  方应物又想起,在县城西门外有几座进士牌坊,其中最大的一座就是属于胡拱辰老大人的。他去了县城这些次,每每望着牌坊励志,但从来没想到居然能与他自己扯上关系。

  看到方应物失神,那自称舅父的中年人微微得意,嘴角轻轻撇了撇。一个只读过几年书的穷山村里少年人,听到慈溪胡家这样的名头,还不得被吓住。当年方清之就像个书呆子,他儿子估计也差不多罢。

  可方应物心思聪明,虽然离一心二用还差得远,但七窍玲珑总是有的。脑子想归想,他眼睛可并没有走神,对面这人的神态一清二楚的映在了脑子中。

  这是带着居高临下的心态来的?方应物哪里看得惯这嘴脸,抬了抬眼,不动声色,指着院中椅子道:“请进,坐罢!”

  宾主落座后,方应物话语之间很不客气,“在下多年来从来不知道还有母家,心里一些儿印象也没有。至于阁下突如其来,以长辈自称,更是无从辨析。”

  这口气,就差说很像上门打秋风的骗子了......那中年人闻言不忿道:“我们慈溪胡家会为了这点事情招摇撞骗么!至于我是不是胡家的人,你去打听便知,左右都在同乡,打听消息便利的很!”

  方应物继续盘问道:“是在下说话莽撞了。不过敢问舅父,从母亲去世,至今也有十几年了,从未见过胡家亲戚往来,母亲的墓地就在村后,也从不曾听说有娘家人来祭扫。恕我驽钝不解,这是何缘故?”

  “自从你母亲去世后,两家自然而然就断了联系......”

  看他语焉不详的样子,这里面只怕有什么问题,方应物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当然能感到其中必有陈年隐事。又随口问道:“舅父这次登门所为何来?”

  胡舅父答道:“听说妹夫中解元,特意前来道喜。另外你外祖父想见见你,所以请你往胡家走一遭。”

  方应物沉吟片刻,即便他和胡家有血缘关系,但十几年没往来,半点感情也没有,而且他对这位舅父的做派也很不待见。

  再说根本不知道这里面是什么缘故,也不知道父亲到底是由于什么原因断了与胡家的关系,如果是因为父亲当年受了欺辱呢?所以他这当儿子的若冒冒失失前去认亲,是很不谨慎的行为。

  还有一点,与胡家不相往来十几年,从亲戚角度而言很可能是有了仇隙,不然无法解释。在这个背景下,高高在上的胡家突然跳出来叫他方应物去见面,若要随随便便就答应,那也太显得自己低三下四了。

  他方家虽然不如胡家,但他方应物有自己的自尊。何况现在父子都有功名在手,也都有了自己的前程,根本没必要去奉迎胡家。那胡拱辰老大人在史书里也不是如雷贯耳的人物,在能够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看惯帝王将相史的方应物心里,就是个符号。

  再说了,堂堂一个解元家,正在榜文刚出的新鲜期,只有受别人登门道喜的份,哪有主动到处串门子招摇的道理,那不是让县里人小看么!

  想得明白后,方应物拱拱手道:“在下不敢擅自答应,等家父回到了家中,请示过父亲后再做计较。”

  胡舅父皱起眉头,责问道:“长者赐,不敢辞;长者请,就敢辞乎?这是做外孙的道理么?”

  这教训口气又引起了方应物的反感——我跟你们胡家很熟吗?叫我去见个面也成了对我的恩赐?

  他越发有了几分猜测,当年大概是胡家看不起父亲,中间出了些什么事情便断了往来,如今听说父亲中了解元,于是又匆匆上门攀亲。而且父亲那一门心思只顾功名,其他事情都不管不顾的做法,没准还是受胡家刺激的。

  方应物便又忍不住出言讥讽道:“在做外孙之前,在下首先是在方家做儿子的。家父十几年不进胡家之门,在下这做儿子的自然有样学样,焉敢不孝并违背父亲身教?”

  胡舅父哪容得了方应物这暴发户晚辈的冷嘲热讽,大怒道:“年轻人不要以为读得几本书便可天下去得,人世之间道理多得很,不是书上都写着的!我好心登门......”

  方应物打断了舅父的话,拱手辞客道:“既然话不投机,舅父请回罢!”

  胡舅父拂袖而起,气冲冲道:“只晓得在家中闭门死读书,人情世故半点不懂,有谁看的起你!没有我胡家帮衬,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在县中立足!”

  方应物叹口气,这舅父的语言和外表完全不相称呐,做人心里有几分功利心很正常,但读书人中,谁会动辄赤裸裸的挂在嘴边?更别提用这些来威胁人,那更是等而下之了。

  正在此时,外面有人插嘴道:“方小哥儿不肯趋附你们胡家,是为志气高远。如此节操,谁敢看不起?也就你们胡家心里有鬼,生了芥蒂而已!”

  “什么人?”胡舅父转头喝道。

  却从院门口闪出两个人,一个是方应物认识的,先在县城诗会上见过,后又曾经到访过上花溪村的洪松洪公子,另一个却十分面生。

  但此人能与洪松相伴而行,方应物估计他就是上次随同洪松一起来上花溪村,却被自己拒之门外的项公子。对此人无限拔高、无限脑补的能力,方应物是深感佩服的......

  洪松笑着拱手道:“胡前辈,许久不见!”

  “原来是你!”胡舅父冷哼一声,随便还了礼就离开了。

  方应物冷眼旁观,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胡舅父与洪公子貌似有矛盾。敢放肆鄙视胡家,又让舅父无法反击,看来这两位公子的家势也不会差啊。

  他忽然心有所悟,在淳安出名的洪姓只有锦溪洪家,也是九大科举世家之一,洪公子莫不是出自这家?另外一个如果是姓项,那么就可能是与洪家同在锦溪的项家人。

  这两位看起来都是交游广阔的人士,说不定能从他们这里打听打听父亲的往事。方应物便上前对洪、项二人行礼道:“两位贵客久违了!上次在下因为准备县试,心无旁骛不敢有半分走神,故而多有慢待。在此谢罪了,还请两位前辈多多海涵。”

  方应物成了县试案首,注定将成为县学生员秀才,所以也有称别人一声前辈的资格了。不然以学童身份,没资格叫别人前辈。

  洪松只微微一笑,但项公子却爽朗大度抢在前面说:“无妨无妨,若非如此,如何能得知方家小哥儿之不俗。”

  方应物又请二人坐下,对屋中兰姐儿招呼了一声,“有贵客到,上茶!”

  洪松并不寒暄,直接掏出一封信,递给方应物道:“前月我二人去了省城,参加今科乡试,遇到了令尊这科场前辈,他托我捎带了家书给你。”

  方应物闻言大喜过望,这可是穿越以来首次与神龙不见头也不见尾的父亲直接交流。他起身作揖道:“多谢两位恩德!”

  当然方应物不会傻得问他们两个乡试成绩如何,瞧这迅速回来的架势,并且还有闲工夫亲自来花溪送信,不用问,估计这二位双双名落孙山了。其实这不稀奇,三十取一的乡试是淘汰率最高的考试之一,考不上是正常现象。

  方应物当即便拆开信件,一口气看了下去:“吾儿见信如晤......”

  信中内容无外乎是三点:一是父亲叫他仔细读书,不要荒废学业;二是和睦乡邻,不要因为家里出了解元就骄纵自大,鱼肉乡里;三是因为明年二月就有会试大比,时间紧张,父亲就直接启程去京师预备参试,暂不回淳安了。

  看完书信,方应物再次向洪松和项成贤致谢道:“不孝子久不闻家父音讯,心中万千念想,今日多谢二位捎到家书,如此才心怀略慰。”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何况能受方解元信任委托,也是吾辈荣幸。”洪松客气道。

  他话头一转,又说起方清之:“你父亲在省城,那可是名闻遐迩,很为我淳安挣了脸面。要知道,是南京王中丞老大人亲自写了保书送他入场的!”

  听到王恕这个名字,方应物耸然动容,这是他穿越以来听到的又一个政治名人。父亲怎么勾搭上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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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九章 方解元的八卦

  却说听到王恕写信荐举父亲,方应物不能不动容,这个人可不是一般的大臣,十分知名。

  虽然方应物对当今成化、弘治年间的政治生态不如嘉靖、万历年间了解,但也是涉猎过的。

  他知道,在成化末年到弘治初年这个时期,王恕是一个很醒目的人物。其人忠直耿介、直言无忌、公正无私,海内声望极高。

  当下官场上有一句流行话,叫做“两京十二部,唯有一王恕”。意思就是如今这朝堂上乌烟瘴气,南北京师六部里没什么像样大臣,只有一个王恕人品正直还算是拿得出手。

  从这个评价,可知其人。当今皇上朱见深是个怕人搅扰的宅男天子,大概对王恕这位直言敢谏的大臣很烦,所以将王老头打发到南京,并且一直让他在南京做官,不肯放回京师。

  不过让方应物想不通的是,王恕绝对是个铁面无私的人,怎么会干出写条子开后门,保举父亲入场的事情?

  洪松面露羡慕之色,悠然神往的说:“我听说过一些事情。去年王公以南京左副都御使巡抚苏松,令尊恰好也在苏州游学,偶然在文会上相遇并争论学问经义。

  当时王公极为欣赏令尊,担心令尊误了乡试,朝廷错失人才,因而特意给本省大宗师写信并担保,然后令尊以录遗的名义得以入场。

  以王公的刚直秉性,若非慧眼识真才,否则绝不会做这种帮人请托的事情!由此一来,令尊算是声名大噪。

  恰好令尊又中了解元,可谓成就一段士林佳话美谈!这番际遇,吾辈深深钦佩和艳羡!”

  听完洪公子传来的八卦消息,方应物感到头部隐隐作痛,这是好事么?

  王恕这样有名正直的大臣确实不会出于私心,为了父亲这无财无势力的寒门学子写条子,但越是如此,那越发头疼......

  常言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正是因为王恕欣赏父亲,那便可以推断出父亲现在是什么脾性。想必也是原则性强、正直耿介、迂阔刚硬的,不然也不会得到那王老大人青睐。

  很庸俗的想,这才是倒霉啊!

  方应物知道,从今年商辂商相公愤而辞职,到现在这位皇上驾崩,大概还有十年时间。这十年间,朝堂上风气很堕落,各种歪门邪道都有。父亲若在这段时间一头撞入官场,又看不惯风气的话,那少不了要吃苦头。

  当今天子朱见深虽然比较心软不爱砍大臣脑袋,但是却有恶作剧心态,喜欢将犯言直谏的大臣往边荒地方打发。那王恕名望太高,不好动他,扔在南京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别人可未见得有这种好运。

  假如父亲真进入了官场,又因直言无忌触怒天子被降罪,再株连起来,只怕他也要陪着父亲去云南贵州广西旅游几年。

  想到这个前景,方应物心头泛起淡淡的忧愁,唏嘘不已。人生真是进入什么层次就有什么层次的烦恼。以父亲那坑儿子的做派,别看这次貌似用解元帮了自己一把,但将来去边境省份长期旅行的事情极有可能发生。

  方才戏言的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难道正应在这里么?莫非自己将来的宿命难道是为了替父亲保驾护航、收拾残局?

  方应物暗暗叹口气,但愿自己想多了。开始默默祈祷父亲这十年都不能中进士,只守着举人功名老老实实在家里当乡绅。如果有机会,官场就交给前看五百年、后看五百年的孝子去代替闯荡好了。

  另一位客人,也就是项公子这时候突然神神秘秘的说:“岂止是士林佳话,还有另一段佳话。听说王公家幼女对令尊一见钟情,誓要托付终身......才子佳人,我辈鼓之贺之啊!”

  闻言方应物目瞪口呆,下意识反问道:“真的假的?”

  咳咳!洪松重重的咳嗽几声,正色道:“倒是听说过王公欲嫁女给令尊的传言,但蜚短流长,真假确实难辨。”

  方应物又陷入了深深的迷惑之中,父亲大人究竟有何德何能,可以处处都有女子倾心?

  十几年前,自己母亲出自慈溪胡家名门,却能下嫁给父亲;在县城进学,那本县头牌白梅姑娘要死要活的想给父亲作妾;跑出去游学一番,还能遇到个高官家的王小姐看中。

  这可是标准的主角待遇,自己与父亲比起这方面,简直远远未够班。这个三十岁的老男人到底凭什么?从各人的口中来看,父亲应该是个不解风情的古板男人,怎么会有如此大的魅力?

  细想起来,岂止桃花运方面,自己累死累活巴结个知县还差点输掉,父亲出外游学随随便便就遇到了有名望的大佬青睐;自己费尽心机还险些让县案首飞了,父亲中个解元简直手到擒来......全方位的差距!

  真相究竟如何,也只有见到父亲的那一天才能探究出来了,但是估计要等到明年京师春闱大比之后了,方应物感慨道。对于穿越以来素未谋面的父亲倒是多了几分期待感和好奇感。

  其实话说回来,若能熬过十年,换了天子后,父亲娶王恕家女儿还是挺不错的。

  历史上,那王恕老大人在十年后新君即位时,便众望所归的入京当了吏部天官,成为弘治朝初年三大老之一。他主持弘治初年人事工作六年之久,权威极大,连内阁也让他三分。

  谈完新解元方清之的名人八卦,项公子突然对方应物拱拱手道:“对了,险些忘了祝贺方朋友进学。既然已经夺下案首,后面两关应当不成问题。”

  洪松摇摇头,自嘲道:“不怕方朋友笑话,我们二人此次乡试名落孙山,还得回县学做生员,日后要与方朋友同在县学读书作文了。刚与令尊同场应试,又与阁下县学同窗,人生之际遇当真奇妙。”

  方应物谦逊道:“在下这次运气好,还请两位前辈多加指教。只是已经说到这里,晚辈还不知两位前辈是哪里人,本家何处,还望告知,也好日后年节相拜。”

  洪松拍拍额头,“这倒是我等不是了,一直未说过自家跟脚。我与项贤弟都出自锦溪,方朋友想必也是有所耳闻的。”

  项成贤自豪的说:“本地俗语云:左右两侍郎、对河两天官,说的就是我们两家先祖。”

  原来洪家在本朝永乐年间出过一个进士叫洪玙,官至吏部右侍郎,与洪家对河而居的项家在宣德年间出过一个进士叫项文曜,官至吏部左侍郎。所以本县人编了句俗语进行夸耀——左右两侍郎,对河两天官。

  而且这两家道统不绝,眼下都有人进士出身,在外做官。

  对此方应物早有心理准备。果真是锦溪洪家和项家,难怪这洪公子敢对自己那不上台面的舅父嘲讽一番,

  自报过家门底细,算是正式定了交。洪松想起了什么,又问道:“刚才我看那胡前辈来寻你,面色不善,可有什么事情么?”

  方应物淡淡道:“他自称是在下舅父,跑过来叫在下去见见胡家世面。”

  “舅父?令堂出自胡家?”洪松和项成贤异口同声惊讶道。

  “家慈十几年就过去了。听说是胡家之人,具体如何在下也不晓得。两位前辈在县学中,没听家父说过此事么?”

  洪公子摇摇头,“我三年前才进学,那时令尊早就是前辈了,他寡言少语,从未谈及过家中事情。没过一年多令尊又出外游学,更是无缘时时相见。不过若是胡家的事情,我倒是可以帮你打听一二。”

  项成贤快言快语的说:“我们与胡家不对付,先在此说明,免得方朋友为难。”

  “怎么不对付?”方应物好奇的问道。

  洪松阻止了项成贤继续说,“县中士子有东社与西社的区分,方朋友你进了学就知晓了。”

  方应物感到挺有趣,还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眼见日头偏西,洪松与项成贤齐齐告辞,方应物一直将他们二人送到了村口。回来想起自己的父母之事,他又转身去了族长二叔爷方知礼家。

  “你是问当初你母亲的事情?”方知礼皱眉仔细回忆了一番,才道:“虽然过了十几年,但老夫还清楚记得当时你母亲的模样,一看就是书香世家出身。好像是私奔嫁给了你父亲,但当时娘家那边似乎很是不满。

  后来你母亲生你时害了大病,过一年多就去世了。然后你父亲不知为何,性情大变,终日沉默不问外事,只管发奋读书,一直到考中秀才住进县学,之后我就很少见了。

  老夫也就晓得这么多,其他内情便不知道了。”

  书香世家的闺秀私奔嫁给山村穷小子的故事......对于父亲,方应物只能说一个服字,彻底服气了。

  至于其他内情,不用老族长说,方应物猜也猜的出来。只从今天舅父那态度和胡家方家十几年不往来的状况,就能猜到很多了。

  看来自己顶撞了几句舅父,一点都不冤枉他,父亲肯定也是有骨气的人,自己不能给父亲丢脸,方应物想道。

  他出了族长家,走在村中,忽然又看到一个衙役对着他招手,气喘吁吁的跑过来说:“方相公,我给你送府试考票来了!”

  所谓考票,就类似于准考证。县试结束后,县衙就给通过的学童开出府试考票,学童持票去府城参加府试。只是能劳驾衙役不远十里山路,亲自跑过来送考票,这待遇也很罕见了。

  方应物收了考票,心中警醒自己也该收心准备府试了。虽然对自己这个县案首保送生而言,府试道试都相当于走过场,但也要认认真真搞形式,扎扎实实走过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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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章 变脸知府

  这次府试时间在县试一个多月后,也就是十月初五。和之前的县试一样,都是从明年春季提前到今年进行,时间安排上很紧张。

  府试地点自然是在府城。严州府的府治位于新安江下游的建德县,距离淳安县县城一百多里。

  方应物背着包裹,提前两天出发前往府城。从淳安去外地,陆路不好走,但水路却极其方便。县里新安江沿岸有好几处码头,都有航船可以直通下游,近的去府城,远的可以去杭州。

  方应物在县城南的青溪渡上了船,当夜蜷缩在船舱中打了个盹,次日午时抵达了府城南码头。

  严州府城和淳安县城一样,也是建在了周边环山的盆地中,但却有高达两丈四尺的坚固城墙,不像淳安县城近乎不设防。毕竟这里扼守浙西要冲,该有的武备必须有。

  方应物下了船,入眼是一道巨石垒成的长堤,牢牢地拦住了江水,捍卫者府城城墙。听说这道长堤是知府朱大人上任后,亲自主持兴建的大工程。

  又上了堤岸,沿江有条东西街道,道旁都是各式各样的茶铺,既卖散茶也供应茶水。好生热闹,让方应物想起了上辈子印象中酒吧一条街之类的地方。

  但方应物没有逗留,径自穿过位于城墙正南的澄清门,进入了府城。

  府城的考试设施自然不是淳安这种小县城可比的,建有专门供各类考试所用的科场,也叫试院。此外,每当省里的提学官大宗师按临本府时,也驻在这里主持各种考试。

  方应物打听了科场方位,寻到地方后在周围找起住所。所幸他的运气好了一次,旁边不远处有家专做考生生意的旅舍,恰好还剩了最后一间屋子。

  方应物二话不说,迅速掏钱入住了。如果住不进合适旅舍,那么就只能在附近寻找当地人家租房子了,那样花费要大上好几倍。

  眼下方应物刚刚脱离贫困而已,还没到富裕的程度,能省一点是一点。由此可见,科举是个花钱的事业,这还只是府试而已,常言道“穷不读书、富不教书”是有道理的。

  方应物在府城没有人际关系,所以没有出去交游,当然也有囊中不丰的原因,没钱就没场面。所以他除了休息就是安安静静的在房中读书。

  一直到第三天凌晨,过了四更天时分方应物就起了床,这家旅舍住的都是各县学童,专门有叫醒服务。

  天色尚黑,方应物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提着考篮前往科场。

  大门外点起了许多高脚灯笼,高高的吊在半空中,每个灯笼上都写着县名,有淳安、建德、分水、寿昌等等。每个县的学童都在本县灯笼下集合,点过名后排队等待搜检。

  在淳安县灯笼下,方应物遇到高材生吴绰公子,遭遇了一声冷哼。

  搜检核对完毕后,考生过了龙门,从穿堂大厅领到试卷,然后进入科场大院里的考棚,在根据试卷上考号寻找自己的座位。

  经过这一系列繁琐的过程,方应物坐到座位上时,很感到有些疲惫,他抓紧时间打了个盹,恢复了一些精力。

  考棚中每隔两尺设一个座位。桌子是长方形案子、凳子是三尺长条凳。所用木材很薄,不停摇摇晃晃的,让方应物总是担心桌子和凳子会突然垮掉。

  “肯定是衙门胥吏置办桌椅时,漂没了经费,所以才用了这么薄的木材!”方应物摸着桌案在心中吐槽道。

  正胡思乱想时,几通鼓响,考题发出来了。

  方应物连忙去看,只见有两道题,一道是:“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出自孟子。

  另一道是:“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人者,未之有也”,出自大学。

  这次可没什么人给方应物提前泄露题目,所以他也只能老老实实的冥思苦想,在草稿上一个字一个字的答题。

  不过方应物没什么心理压力,他是县案首保送生,无论答成什么样只要不犯忌讳肯定能通过,所以他下笔就很果断痛快,不用太讲究和斟酌。再加上方应物本来就是聪明机敏的人物,因而答题速度还是比别人快了一筹。

  一上午时间,两道题各写了几百字,看看也差不多了。到了午时,方应物就坐不住了。

  县试时他心虚不敢出风头,答完了也不敢第一个交卷。但这次府试他没什么可心虚的,所以誊写好了试卷,又检查过没有错字,方应物便起身去交卷了。

  按照惯例,在小三关考试中,头几个交卷的人可以与主考官亲切谈话并请求面试。但方应物没有这个心思,也确实没这个必要,反正他是保送的。

  朱知府看年纪大约五十左右,体型微胖,脸形偏圆,气度和蔼可亲。方应物与他程序化的说了几句话,正想告辞,却听到府尊老大人叫住了他:“你慢着,待本府看过你的文章。”

  这是要主动面试他?方应物只得恭敬地站在一旁,等候府尊发话。

  府尊看过方应物的两篇试卷,皱眉略一思索,又抬起头,“本府要考较你,你是从淳安青溪渡坐航船来应试的罢,就以此为题做诗一首。”

  方应物愁眉苦脸、挖空心思的在堂下转了几个圈,才憋出一首答道:“客棹徐开处,青溪古渡头。林昏残月落,水净晓烟浮。帆影环沙岸,钟声隔寺楼。曙鸦听渐远,柔橹去悠悠。”

  “诗意不错,出的也快,才情果然是有的。”朱知府点点头赞赏。

  方应物低头垂目的接受了褒扬,心里有小小的爽快,果然诗词也是混迹士林的金手指。

  啪!朱知府突然猛烈地拍案,吓了左右一跳。却又见他变了脸色,喝斥方应物道:“尔既是县案首,又有才情,更是本科解元公的亲子!那今日文章为何平平无奇、乏善可陈?”

  靠!这知府也太较真了,不知道什么叫走过场么!方应物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是好,只得将头垂的更低,装作谦虚受教的样子。

  骂罢骂罢,反正他爹是解元,他是县案首,你知府不怕本府士林腹诽就免掉他名次好了,方应物有恃无恐的想道。

  再说了,他写八股文若有超人一流的实力,还用得着费尽心思作弊去搞个县案首么?

  朱知府继续训斥道:“想必是你不肯尽心尽力,胡乱应付、故意为之!难道以为本官是妒贤嫉能,不能容人者?”

  方应物算是听出来了,府尊的潜台词就是,莫非你小子瞧不起我这知府?所以在府试拿这种烂文章糊弄本大人?

  这可是天大的冤枉!方应物苦着脸无从置辩,难道能告诉知府,他的实力就是这样么?

  这两篇八股文本来就是他的真实水平,诗词可以从印象里抄袭,八股文从哪去抄?上辈子那个年代谁会没事背一堆八股文?

  不过想到这里,方应物还是有小小的不爽,写出来的东西被鄙视了,任是谁也不会痛快。但这方面他确实不出彩,和解元公子的光环有点差距,没法子。

  想来想去,方应物只能无奈上前作揖道:“承蒙老大人教训,小子知错了!”

  朱知府脸色缓和下来,“不过你小小年纪,也晓得藏住锋芒,低调示人,被斥责后处变不惊、知错认错,这份老道醇厚也难能可贵,值得一赞。”

  好了变坏,坏了变好,这次态度又是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让方应物心头愕然,知府老大人他究竟想干什么?

  朱知府提起笔,在方应物的试卷上写了几个字,口中道:“下不为例,今次算取中你了!但府案首不能给你,就取你第二名罢!”

  下不为例?他还能有下次府试?方应物心里默默呐喊道,小生我本来就没想得府案首,也没想得什么第二名第三名,老大人您别搞得好像欠人情似的!

  “啊,还有一事。”朱知府又漫不经心道:“商相公回乡,已经快到府境了,你这解元公子是他小同乡,发榜后不要着急回去,到时候随着本官一同在府境迎接商相公!”

  能和三元宰相商辂打交道?真乃青天大老爷啊!方应物欣喜若狂,对朱知府的百般腹诽一扫而空,热泪盈眶的揖拜道:“老大人有命,小子无敢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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