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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望族【作者:雁九】(10月29日更新至“第四百六十三章 回肠九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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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望族【作者:雁九】(10月29日更新至“第四百六十三章 回肠九转(四)”)

  第一章 岁暮天寒(一)

  国朝弘治年间,松江府华亭县沈家坊,沈氏族人聚族而居。

  沈家是松江大姓,出自吴兴沈氏,从始迁祖随高宗南渡算起,在松江已经落户三百余年,繁衍十数代。虽说蒙元时,汉人受尽压迫,家业凋零,子孙星散,可松江沈家血脉始终未断绝。

  等到国朝初立,民生复兴,沈家元气也逐渐恢复。百余年过去,沈家耕读传家,子孙相继出仕,读书种子不绝,沈家又成为松江数一数二的人家。

  今日提及这丧家沈举人正是沈家四房房长,在松江沈氏诸房中,四房虽比不上宗房声势显赫,比不上二房在仕途上得意,可三代单传,别无兄弟分产,加上娶了一房嫁妆丰厚的妻室,日子过的蒸蒸日上,在族人中很有体面。

  沈举人丧了的发妻孙氏,生前是个极为妥当的人,虽生在巨富之家,又做了名门望族的当家娘子,可依旧不改良善宽和的品性,怜贫惜弱的行事。

  孙氏病逝,族中亲眷多顾念其生前情分,吊祭不绝。这日又是“接三”之日,沈家灵棚从早到晚,直到日暮时分,僧道才停了吟诵,客人相继散去,逐渐恢复寂静。

  离这里略远的一处跨院,略显幽暗的北房中,却有个十来岁的小童侧躺在床上,直愣愣地望着窗口,眼神有些空洞。过了好一会儿,小童翻身掀开被子要下床,不想翻动之间,拉着臀上伤口,不由龇牙咧嘴,渗出一头冷汗。

  不仅身后火辣辣的疼,这五脏庙也造起反来,胃里跟长了小爪子似的,实是揪得疼。这小童只眼前一阵阵发黑,差点跌倒。他扶着床沿,好不容易才站稳,不知是扯到臀上那块伤,疼的双腿直打颤。

  他咬着牙,三两步摸到南窗下的圆桌前,拿着上面的茶壶,仰头灌了下去。水壶里的早已凉透,小童却大口大口喝个干净,直到点滴不剩,才将肚子里灌了个半饱,觉得舒缓些。

  只是被冷水一激,身上越发冷了,他不由地紧了紧身上的衣服,环顾四周,视线落在角落里熄了的炭盆上,神情凝重。

  炭盆上灰扑扑的,没有丁点儿热乎气。

  沈睿昨天中午就醒了,可“初来乍到”,脑子昏昏沉沉,生怕露出马脚,并不敢多言多动。原想着“既来之,则安之”,慢慢探听身份,熟悉环境。

  这本主屁股上还带着伤,谁晓得有什么烂账在前头。

  不知醒来前昏睡了几日,这小身板实在是饿的发软,可从昨天下午到现在,总共三餐,每餐只有半碗“清澈见底”的粥。本主的身体又虚,这样熬下去,怕是要再死一遭。

  愿以为本主即便住处狭窄简陋,可独自一个小院子,身边老妈子丫鬟俱全,当是官吏士绅人家子弟,可瞧着这两天的境遇,又透着古怪。

  那照看他的老妈子是个寡言之人,不问不说话,偏生沈睿心虚,又不敢多问,只晓得饭食只有稀粥,还每餐只有大半碗,理由是“败火”;禁足与小院,理由是“静心”。加上本主臀上的外伤,怕是闯了祸后被禁足。

  可寒冬时节,屋子里潮湿阴冷,连炭盆都不点,这是为哪搬?

  就算沈睿还迷糊着,也察觉出不对。

  不说别的,就说这老妈子丫鬟都粗麻戴孝,白日里隐隐地传来的梵音,定是主家有丧,可自己身上却是八成新的绸褂子,并没有戴孝。

  莫非是寄人篱下,与主家并无服?可那婆子丫鬟的称呼不是应该是“表少爷”么?怎么又叫“二哥”?

  即便是客居此地,赶上丧事,也当换了素服才对景。偏生没人提及此事,只有照看他的老妈妈时常将视线落到他的衣衫上,眼神很是复杂,似有怜悯,似有忧虑,似有疑惑。

  是不是本主身份不堪,有少爷之名,却无少爷之实,例如不记入族谱的“奸生子”、“婢生子”之类,被禁止戴孝。

  这古代白喜事可是重于红喜事,被禁止戴孝也是彻底否定本主的“少爷”身份。作甚被嫌弃此?

  明代曾禁止民间豢养奴婢,私奴同主家虽签订的“卖身契”多是以养儿养女身份,所以称呼上随着家中小主人叫,例如“爹”、“娘”、“哥”、“姐”之类。

  加上这屋子里出现的家居摆设,沈睿估计自己现下应该是在明朝,只不知具体是什么时候。

  记得曾在书上看到过,有明一代,虽律法上提及家产“诸子均分”,可实际上在长江以南地区,“孽子”(庶子、婢生子、奸生子)的地位极低,有的时候甚至能奴仆都不如。毕竟家里的奴婢,在户籍关系上有的是奴籍,有的是养儿、养女,而所谓“孽子”,有的时候甚至不能入籍。

  沈睿正胡思乱想,就听到外头又动静,忙重新躺倒在床上。

  进来的是那个叫“柳芽”的小婢子,一身粗麻丧服,头上缠着白绳。不过十来岁年纪,肤色微黑,头发枯黄,五官寻常,神态怯怯。沈睿没有闭眼,直直地看着她,看着她老实巴交的模样,不由心下一动。

  柳芽见沈睿醒着,怯怯道:“二哥醒了,该掌灯哩。”

  这小婢是沈睿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人,沈睿倒没有“雏鸟”之心,不会对这个黄毛丫头产生依赖之心,实是这小婢言行质朴,全无心机,是个套话的最佳人选。

  沈睿晓得自己不能再浑浑噩噩下去,便点点头,道:“今儿你来值夜!”

  柳芽瞪着眼睛,略显惊慌道:“妈妈值夜哩……”

  门外有脚步声,沈睿提高音量道:“不要王妈妈,就要你陪我玩……”

  “二哥这是怎么了……”随着说话声,进来一人,手中提着一个暖瓶。来人亦是粗布孝服,五十来岁年纪,身形枯瘦,头发梳的纹丝不乱,面上隐隐地带了几分苦相,正是这两日看顾沈睿的王妈妈。

  沈睿想要坐起来,身子却是打晃,王妈妈忙放下暖瓶,近前两步,想要扶住他,被其一甩胳膊给推开。

  “没人陪我耍,我要她陪我……”沈睿指着柳芽,看着王妈妈,瞪着眼睛道,几分孩童的任性中又露出几分祈求。

  王妈妈虽沉默寡言,可瞧着她这两日行事,照顾沈睿也算精心,看到沈睿捧着粥碗总是意犹未尽时,神色间总有挣扎不忍之色,并非狠厉之人。

  果不其然,王妈妈脸上难掩怜惜,柔声道:“那就让柳芽也值夜……”

  沈睿见她答应的痛快,嘟囔道:“不要妈妈值夜,妈妈打鼾……”

  王妈妈略带尴尬之色:“老奴可扰了二哥?……都是老奴不是,老奴今晚不睡……”

  沈睿倒是没有扯谎,王妈妈到底上了年岁,昨晚在屋里值夜时,鼾声大振。

  沈睿趁着她睡熟的时候,还曾出屋子转过两圈,只是半夜深更,看的并不真切。只晓得这院子极为狭窄,几步见方,除了小小北房两间外,只有西厢房一间,王妈妈与柳芽不在北房侍候时,就回西厢。

  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不知到底犯了什么错,要被软禁在这僻静之处。

  沈睿虽没有出了院门,可从白日里传来的法事声响,也能猜到场面不俗,绝对非小门小户操办的了的。

  沈睿对本主境遇满心不解,眼下却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便道:“屋子小,挤死了。妈妈自去睡,有她就行了。”

  王妈妈还要再说,沈睿已经皱眉,直起身嚷道:“就不要妈妈在屋里,外屋也不行……”

  动弹得有些狠了,眼前直冒金星,沈睿很咬了牙,才坐稳。一时之间,小脸憋得清白,露出几分狰狞。

  倒不沈睿任性,而是这住处虽陈旧,可王妈妈与柳芽待本主十分小心恭敬,显然本主在时,不算是和蔼温煦的主人,沈睿才敢这样行事。

  王妈妈唬了一跳,生怕他气的狠了,忙道:“老奴听二哥的,老奴不在外间……”

  沈睿“哼”了一声,脸色这才好些。

  柳芽已经点了灯,站在窗前,手足无措地看着王妈妈。

  王妈妈低声安抚道:“丫头好生陪二哥说话,我去抱你的铺盖来。”

  柳芽吓得小脸通红,拉了王妈妈衣袖,颤声道:“妈妈,小婢不会值夜……”

  王妈妈拍了拍她的手道:“只夜里警醒些,二哥要是喝水起夜就好生服侍着……”

  王妈妈出去,柳芽依旧怯生生地站着不敢动。

  沈睿倚在床头,只直直地看着柳芽,带了几分任性道:“还不过来给我讲古!”

  柳芽板着手指头,并不敢上前,颤音道:“小婢……不会哩……”

  沈睿道:“那就过来讲别的……你多大,之前在哪儿当差?是家生子还是外头进来的?”

  这柳芽行事过于胆怯,可笨手笨脚,这两日处处需王妈妈提点,并不像是打小就侍候人的。

  柳芽颤声道:“十……十二……在老安人院里扫地……外头买来的……”

  沈睿倒是有些意外,不免仔细打量两眼。瞧她身量瘦小,还以为与本主差不多,没想到已经十二岁,可这干瘪瘪的豆芽菜,还真是看不出丝毫少女风韵

  “来我家多久了?可有要好的伙伴儿?”沈睿又问道。

  “八月里来的……没,没要好的……”一连串问题,问的柳芽越发无措,眼泪花花回道。

  正好王妈妈抱了铺盖进来,听到这一句,叹了一口气,道:“这丫头是个老实的,不会使奸耍滑,早先在老安人院子里扫地,这个欺负她,那个欺负她,一个人干了两、三个人的活不说,胆子又小的跟耗子似的,不敢也没机会往老安人身边奉承,听说老被人抢食。要不然进府小半年,怎么也该抽条了……”

  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沈睿“恨铁不成钢”地表情望着柳芽,心里却是大大松了一口气,庆幸不已。

  感谢诸天神828

[ 本帖最后由 chenjiaonline 于 2014-10-29 13:2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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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岁暮天寒(二)


  要真是个胆大伶俐的小婢,沈睿还真的为难。王妈妈即便表现的再温良无害,可毕竟受命照看沈睿,行事又有故意冻饿自己之嫌,谁晓得背后之人到底是何用心。偏生他能接触的只有眼前这两人,院子里的突破口,自然还在这小婢身上。

  柳芽这个怯懦样子,沈睿又皱眉,王妈妈怕他呀生气,忙道:“这丫头现下已经好不少,刚进府时,简直不能看,黑瘦黑瘦,身上也没有好地方……可怜孩子,三岁就没了娘。后娘又是悍的,非打即骂。待有了小的,就更容不下……吃不饱穿不暖的,还是村里人看不过去,趁着今年雨水大,乡下收成不好,给找了人牙子,撺掇她后娘卖了她,要不然哪里有好下场……”

  说着说着,她不由望向沈睿,眼中怜惜更胜。

  沈睿初没觉得什么,要是父母双全的殷实人家也不会卖女为奴。可见王妈妈带了异色看着自己的目光似乎越发怜惜,他心下不由一沉,喃喃道:“她也没娘?她也挨饥受冻?”一边说着话,被窝里的手狠掐一下大腿根,疼的眼泪花花的。

  有娘的孩子是块宝,没娘的孩子是根草。

  本主处境堪怜,身上带了伤,可醒来两日并无人探视,要不是与生母死别,失了庇护,就是生母低分过于卑贱,没资格陪着儿子,母子生离。

  王妈妈脸上不忍之色之盛,不敢再看沈睿,道:“娘子最疼二哥,二哥还需好好的,莫让娘子走得不安生。”说罢,转过身去嘱咐柳芽道:“马桶在里屋门东边,暖瓶搁在哪里记得哩,省的半夜寻不得。二哥若要水吃,就兑了茶壶里的白开水,别烫着也别冷哩。陪着二哥说话是说话,莫要扰二哥太晚……”

  沈睿听得已经傻了,怎么回事,本主不应该是奸生子或婢生子么?怎么又同走了的娘子相干系?

  能有连日不断的法事,家中仆婢具着白,称呼上又是“娘子”,那是这家的主母?莫非是本主的……养母?

  柳芽在旁,已经点头如捣蒜似的应诺,王妈妈又上前放下大半幔帐,道:“二哥身子还虚,也要早些睡才好,听到二更梆子响就叫柳芽服侍安置。”

  沈睿有心想问一句那“娘子”与自己什么关系,又怕王妈妈起疑,便随便点了点头,并不啰嗦其他。

  虽说被嫌弃打鼾,可沈睿占了本主外貌清俊的便宜,加上说话行事,虽有些任性,可并没有太过,隐隐地还透着几分乖巧可怜,王妈妈并未厌倦,将沈睿的被子角往上提了提,扫了眼屋角的炭盆,神色一黯,少不得又嘱咐柳芽一声:“常起来看着些,莫叫二哥踢了被,受了凉。”

  柳芽应了,王妈妈这才出去。

  沈睿正想着如何套柳芽的话,便听到院子里响起一阵“嗒嗒”的脚步声。

  “咯咯咯,王妹妹,老安人赏了吃食下来。”随着说话声,来人进了屋子,直接进了里屋。是个五十多岁的婆子,穿着青袄,系着墨色裙子,体格倒是肥硕,面上带笑,可神情不见平和,有些倒三角眼。

  王妈妈跟在后边,手中提着一个食盒,神情有些僵硬。

  那婆子大喇喇在圆桌旁坐了,打量着倚坐在床头的沈睿,脸上似笑非笑:“呦,二哥醒了,可是记得教训?老爷可是气得不轻,谁家的规矩,弟弟见了哥子不是恭恭敬敬的,偏生二哥敢向大哥挥拳头。知道的,晓得二哥年小脾气大;不知道的,还以为二哥心里藏奸,嫉妒大哥成了廪生,故意往大哥脸上使劲,想要坏了大哥前程。”

  沈睿只扫了那婆子一眼,眼皮便耷拉下来,耳朵却是直直的,将婆子的话都记下。难道害本主被关“禁闭”的大错就是这个?

  这古代可是讲究“长兄如父”、“兄友弟恭”,连坏前程的话都出来,可见本主是往大哥脸上招呼。若真是那样的话,本主这顿板子挨得也不冤枉。残疾或者容颜有损,不能授官,说是坏前程也不是假话。

  随即,沈睿又觉得不对头,本不过十来岁,白白净净又不像是练家子,那大哥既是兄长,又已经中廪生,怎么也比本主大几岁,怎么会被本主打伤?

  想到这里,沈睿又抬头看了那婆子一眼。

  那婆子似笑非笑,眼中是丝毫不掩饰的蔑视,并不见奴婢对主人的恭敬,道:“哎呦呦,二哥也是心火太大了些,怪不得老安人发话让二哥败败火。莫不是为娘子没了难过。放心,等娘子大事完了,二娘就扶正,会好好‘疼’二哥。”

  沈睿只直直地看着她,并不言语。王妈妈与柳芽都穿孝,从她们说话看,这家的主母没了,眼前这婆子却只有穿着素服,行事又大模大样,侍候的主人比逝者身份高,那是这家老安人身边的人?

  这老安人是实封的诰命,还是民间的“敬称”?

  这老奴话中又有“娘子”、“二娘”,这是这家的妻妾?自己是大娘的养子,所以不被“二娘”待见?

  咳,这叫什么?一朝娘子一朝儿?

  可这老奴为何对自己阴阳怪气的?眼中不掩挑衅,似乎在有意激怒自己?

  沈睿既提了小心,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哪里会多事,他冷哼一声便侧过身子,背对着大家躺下去。

  “郝姐姐?”王妈妈的声音带了几分祈求。

  那个郝婆子嗤笑一声,道:“老安人念你服侍二哥尽心,赏了一盘肥鸡,一盘熏鱼,倒是便宜你这老货。”

  随着窸窸窣窣的声音,肉香立时布满了整间屋子。

  沈睿闭着眼睛,可嗅觉越发灵敏,只觉得那肉香就在自己鼻下打转,脑子里已经都是鸡翅鸡腿。

  自己每餐只有半碗稀粥,这奴仆却能有肥鸡熏鱼?古怪古怪,非常古怪。

  不知这郝婆子送来吃食到底是何用意,不过来者不善就是了,不知是想要作弄自己,还是有其他后手。

  想到这茬,沈睿睁开了眼睛,里面一片冰寒。名义上是这家小主人,可连奴婢有轻慢,似乎是一手乱牌。

  本主是被抓了错处,才挨了板子,自己什么也不做,总不会也多了错处,静观其变就好。

  这样想着,饭菜的香气也顾不上,沈睿迷迷糊糊地睡觉了。连套问柳芽的事情,也暂时抛到脑后。

  等到他再睁眼时,屋子里依旧灯光摇曳,窗外却已经漆黑一片,已经入夜了。柳芽与王妈妈并不在屋子里,地上上放着一副没打开的铺盖。

  他还没有起床,便听到院子里“嗒嗒”的脚步声有些耳熟,赶紧又合闭眼装睡。

  有人进门,有人压低音量招呼。

  可这里外间只隔着百宝格,说话声还是真真地传进来:“这一晚上二哥还没闹?这可醒来有两日了?你可莫要犯糊涂替他瞒着?”郝婆子略显尖锐的声音。

  “自打飧食时睡下,还没醒哩……郝姐姐,到底是娘子嫡出的哥儿,这身上又有伤,这般饿着冻着,万一有个不妥可怎生好,是不是同老安人说说,请个大夫来瞧瞧?”这是王妈妈在说话。

  接着,就是一声嗤笑:“王妹妹倒是心善,难道老安人就不疼亲孙子?棍棒底下出孝子,二哥即有了错处,自然要受罚,这是老安人与老爷疼二哥哩。”

  这口气,实没半分恭敬,反而带了几分幸灾乐祸。

  王妈妈略显迟疑道:“那娘子灵前?”

  郝妈妈道:“不是还有大哥?谁不晓得二哥生性顽劣,年纪尚幼,不通孝道,哪里吃得住守灵的苦……”

  沈睿听了个七七八八,前后一串起来,心里沉了下去。竟然不是“孽子”是嫡子?丧的是主母是本主亲娘?

  明明自己是被软禁,可这婆子开口就给自己按个不通孝道的罪名,还故意引着自己闹。丧母之际,不去守孝,又为了吃喝真闹起来,外人不知究竟,岂不是坐实不孝之名。

  礼教森严,“不孝”是大罪,有了这个污点,不容于族人乡邻不说,对于以后的前程也有碍。不管升官到什么级别,只要被掀出来,只有丢官罢职一个下场。

  沈睿心里发寒,可是也晓得,一个老奴敢这样大喇喇地行事,背后没有主人指使是不可能的。

  只是不知本主作甚戳了这家老安人的肺管子,使得她如此待自己的嫡孙。南人不是最重嫡庶么?

  外头的声音渐平,可寂静中脚步声又起。

  沈睿连忙闭上眼睛,放平呼吸,继续做熟睡状。

  有人走到床前,轻笑道:“饿了两日还这般老实,不闹着肉吃,这二哥莫非转性了不成?”

  王妈妈小声道:“许是二哥孝顺,晓得守孝规矩,方不思荤腥。”

  郝妈妈“嗤”了一声道:“孝顺个屁,这不听话的混账魔星还能成了彬彬有礼的读书种子?无人教导,他晓得狗屁灶的规矩?要说面上横胆子小被老爷一顿板子吓怕了胆还差不离。”

  正是郝婆子的声音,一边说着,这老婆子还伸手摸到沈睿的胳膊上掐了一把,丝毫没有留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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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岁暮天寒(三)


  沈睿的胳膊火辣辣的疼,强忍下小身板才没有战栗。

  郝婆子的手下却没有停,又掐了第二把,越发用力气。

  沈睿心中直骂娘,这老虔婆太坏了。自己该如何反应?乖乖忍受似与本主性情不符,可要闹腾起来谁晓得又有什么脏水等着。

  沈睿恨的直咬牙,可也不能无动于衷,否则就假了,便依旧闭着眼睛,皱起眉头,呻吟道:“娘,疼……”

  胳膊上的毒手终于顿住。

  过了一会儿,一阵脚步声,有人离去的声音。

  沈睿依旧没有睁眼,继续呢喃了两声“娘”,又做入睡状。

  门口脚步声又起,过了一会儿,才彻底安静了。

  沈睿依旧没有睁开眼,直到过了将两刻钟,外屋脚步声又起时,他才睁开眼。

  屋子里已经点了灯,进来的是柳芽,见沈睿醒了,小声道:“小婢给二哥值夜哩,二哥可要吃茶?”

  沈睿睡了好一会儿,口中正渴,便点点头。

  柳芽倒了一杯热水,又拿着一个杯子,两个杯子折来折去,让热水快些凉。

  沈睿刚睡完,身上毛孔舒张,越发觉得这屋子阴寒,身上正冷飕飕的,见状道:“我要喝热的,不用折了。”

  柳芽听话端水杯上前,迟疑道:“二哥得慢些吃,可热着……”

  口气中满是不放心,将沈睿当成稚子般。

  沈睿巴巴地看着水杯,待她进前,就探出身子伸手捞了来。

  热乎乎的温度,透过瓷杯传到手指上时,他眯了眯眼。

  阿弥陀佛,什么是幸福的感觉,阴凉阴凉的时候有点热乎气,就是幸福。待举起水杯,将略有些烫的热水咽了一口下去,他身上不由一哆嗦。

  身上早已凉透,肚子里空荡荡的,一口热水浇下去,就要沸腾了似的。

  沈睿将空杯子递还柳芽手中,翻身下床,走向门口。

  柳芽有些不解,想要跟上来,沈睿看了一眼地上没打开的铺盖,道:“你收拾铺盖,我去……更个衣……”

  外间没点灯,柳芽有些不放心:“灯,小婢给二哥举灯……”

  沈睿摆摆手道:“不用,我自己来。”

  这屋子很是袖珍,从床边到门口也不过几步远,目测一下十来个平方。沈睿自己捞了灯台,出到外屋。外屋与里屋一样大小,只是没有床,只有一个桌子,几把方凳。里外间之间的隔断,就是个百宝格,空荡荡的,陈旧破败。

  沈睿回头看一眼,透过百宝格的空隙,还能看到柳芽的影子。她并没有蹲下收拾铺盖,而是站在那里不动。看来是听着外间的动静,等着随时听使唤。

  一个半新不旧的红漆马桶,就在百宝格下。

  虽说醒来这两日,用的就是这马桶,可都是在王妈妈跟前,加上浑浑噩噩的,脑子也不怎么清楚。如今换做了一个小萝莉,又是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沈睿不免有些不自在。

  可是到底憋的慌,他只能抽抽嘴角,将灯台放在百宝格上。

  水流落在空马桶里,“哗哗”的声音就格外响亮,偏生肚子又跟着凑热闹,“咕噜咕噜”响了起来。

  沈睿没心思想自己当着几步之外的小萝莉放水是不是猥琐,摩挲着肚子,往窗外看了一眼。厢房里的灯还没熄,再看向院门口方向,黑漆漆一片。

  一个上了年岁的老妈妈,一个干干瘪瘪的小婢子,看似无人守着的院门,好大的诱惑。

  可即便是出了院子,去跟谁说这家老安人故意饿着冻着自己、居心不良?

  谁会相信?

  就算他找外人在的时候出去,哭哭闹闹,说了真话,只要那个狠心的老安人一句,“小孩子不懂事,不知道病中要清淡败火,非要闹着肉吃”,“不孝顽劣”的大帽子就实实在在落在他身上。

  虽说他这个身体不大,可民间有句老话“三岁看老”,又是母丧这样的敏感期。

  可是乖乖地不闹,在这样饥寒交迫下,这孩童的身体又能坚持几日?

  “哗哗”声止,沈睿提上裤子,举了烛台回里屋。

  柳芽这才低下头,打开自己的铺盖。

  沈睿摸了摸自己头上的两个角,又看了看柳芽额头的双髻,乍看上去有些相似。只是他头上的角小,柳芽头上的发髻略粗些。

  沈睿走进前,道:“柳芽,你听不听我的话?”

  柳芽眨着眼睛,憨憨道:“二哥是小主人,小婢听二哥的话哩。”

  沈睿点点头,指着她头上发髻道:“我要梳这样的头,这样大的。”

  这两日王妈妈曾给他梳过头,所以他晓得梳子所在,指给了柳芽看。

  柳芽很是柔顺,并没有质疑沈睿为何半夜要梳头,取了梳子,老实地给沈睿梳了两个发髻。一时找不到白色头绳,就解了自己的头绳给沈睿系上。

  不一会儿,沈睿头发打得松松的,看上去跟柳芽的发髻差不多大小。

  沈睿对着铜镜看了看,原本白白嫩嫩的孩子,经过这几日煎熬,迅速瘦了下去,下巴都尖了,梳上这发髻,看着倒像个小婢子,不过肤色又太苍白了些。

  他站起身来,走到屋角炭盆,抓了一把炭灰,笑嘻嘻地往脸上、脸上手上涂了几把,道:“像不像柳芽?”

  柳芽劝阻不及,看着沈睿黑乎乎的小脸,讪笑两声。

  沈睿打量柳芽两眼,难得两人高矮差不多,拉了拉柳芽袖子,道:“这样的衣服我没穿过,让我穿穿玩……”

  柳芽似有挣扎,可见沈睿铁了心似的不改口,咬了咬嘴唇,“嗯”了一声,低着头脱下了外衣,服侍沈睿穿上。

  沈睿换好外衣,俨然一个小婢,微微一笑:“先陪我耍一耍……”

  柳芽还在迷糊,沈睿已经拿了解下床幔帐两侧的带子,看着柳芽道:“咱们做游戏。你装被拐的小哥,我扮官差来救你。”

  柳芽认识中,只有各种各样的家务活,哪里晓得什么游戏不游戏。

  不过是老实惯了,看着沈睿有兴致,任由他摆弄。

  没一会儿,柳芽就被反绑了胳膊,眼睛上被蒙上,嘴巴勒住。

  沈睿将柳芽带到床边,让她在床上躺好,道:“这里算是庙里,你被藏在这里,安静躺着。官差办案,手续繁杂,要半夜三更才能出动,你得多等一会儿。”

  柳芽虽有些惶恐不解,可大致明白沈睿的意思,点点头应了。

  过了许久,远远地传来梆子声,二更天了。

  屋子里越发阴冷,沈睿将被子往上头拉了拉,盖到柳芽身上,又将幔帐放好,走到窗前熄了灯火。

  西厢的门被推开,依稀有个人影在门口站了站。见这边熄了灯,便又返身回屋,西厢的灯也熄了。

  屋子里颇为幽暗,只大致有个光亮。

  沈睿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麻衣,幸好只是牙白,不是纯白色那么刺眼,加上现下是月初,天上只有月牙,星光也不明朗,要不然穿这身出行也太显眼。可不穿的话,碰到人又不好遮掩过去。

  只能等夜深人静。

  沈睿略放重脚步,走到外间,就在外间的椅子上坐下。

  如今,只能等了。

  饥寒交迫之下,时间分外难熬。

  沈睿摸着身上孝服,越发觉得蹊跷。自己是这家主母亲生儿子,孝子身份,即便是“养病”中,可早该换孝衣才是,而且还是斩衰重孝。可醒来后身上只有八成新的青绸内衣、蓝缎夹衣,并没有人给他换孝服。

  那身打扮出去,不用老安人说什么,就会多一出罪名。不肯为亲母服丧,可不是一个“小儿顽劣”的话就能遮过去的。

  惊诧之下,沈睿倒是精神了不少。到底是这家长辈忙着料理丧事,疏忽了本主的孝衣,还是有心如此?若是有心,是那个老安人苛待骨肉,还是“二娘”坏心推波助澜?

  时间一点点过去,里屋静悄悄地没动静。

  一个更次终于熬过去,等再次传来梆子声时,已经是三更天。

  沈睿起身,蹑手蹑脚地出了屋子。

  他先走到西厢窗户,静听片刻。里面传来王妈妈的鼾声,看来是睡得熟了。

  他并不知道此宅子的具体布局,可印象中古代民居多有成例。古人又讲究风水,厨房与厕所的方位差不多都是固定的。

  沈睿的目标并不是这家的厨房,而是这家的正院。

  正院里是家主主母所居之地,古人讲究“子嗣为大”,夫妻敦伦是正事,这敦伦前后的热水是免不了的,主院即便没有小厨房,也有热水房。

  热水房有了,冲了茶汤什么的也是寻常。

  既然是主院,若无意外,多在宅子中路,方向有了,沈睿就摸了过去。

  这里怎么漆黑一片,沈睿站在中路一处院子门口,惊疑不定。

  若不是这正房的屋子够高,院子够大,他几乎要怀疑自己走错地方。

  连那么僻静的小跨院里,因王妈妈的鼾声,都添了人气,这主院怎么这么肃静,丁点儿人气没有。就算孙氏病故,陪嫁的婢子仆妇呢?既能做这家当家主母,不是应嫁妆丰足,陪嫁的人手也男女成行才应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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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岁暮天寒(四)


  沈睿满心疑惑,却不敢随意,提着脚尖,先摸到东厢门口,半个小儿臂大小的锁将军把门。

  又摸到正房门口,也是挂了锁,倒是西厢下人房与灶房位的耳房,并没有锁,也没人影。

  沈睿进了耳房,适应了会儿,眼睛方雾蒙蒙看过,这里只有一个小灶。不知是不是本主生母病故前缠绵病榻,这里常熬着药,使得这里如今依旧泛着药味。

  小灶台上并无等物吃食,只有几个瓶瓶罐罐。沈睿挨个打开辩过,不由惊喜万分,竟找到半罐子蜂蜜,还有一罐子底的冰糖。

  沈睿早就饿了狠了,举起蜂蜜使劲吞了两口。即便口中甜腻,可肚子里到底有了些东西。

  他将剩下的瓶瓶罐罐都看了,其他的罐子就是盐醋等调味品,再无所获。

  既是有调味剂,小灶就开过火,沈睿瑞只觉得身上有了动力。摸着黑,将小厨房仔细翻了一遍,在墙上挂着的两个小篮子里,发现几个纸包,两包干货,两包粉剂,辨认后发现是银耳、干黄花,粉剂是杏仁粉与藕粉。还有一张空纸包,虽没有东西了,可依旧残留着浓郁的桂花香,应该是装干桂花的。

  屋角的木柜里,又摸出两个布口袋,里面是大米、小米。久饿之下,生米米香直往鼻子里钻。刺激得肚子响得更加厉害。

  若没有方才的两大口蜂蜜垫底,沈睿都要吞生米了。

  等到摸到布口袋旁边圆滚滚的几个东西时,沈睿真是眼泪都要出来。

  他靠着灶台,坐在地上,磕开一个鸡蛋,生吞了下去。

  腥气、滑腻的感觉,第一次让人生不出厌倦,只有满心欢喜。

  沈睿晓得,自己暂时成不了饿死鬼了。

  总共是四枚鸡蛋,一个没留,全部生吞了下去。

  闹哄哄的肚子终于安静下来,虽说饥饿感依旧很强烈,可沈睿晓得,差不多了。真要一口劲儿吃到撑,这小肠胃也受不了。

  手边只剩下蛋壳,老安人既等着自己“闹”,这几个蛋壳的处置也要小心了。沈睿寻思了一下,将几个蛋壳在手中揉碎,走到木柜边,将攥着碎蛋壳的手插入半尺高的米口袋,直到插到底,才松开手。

  在这包大米吃到底之前,就不会有人发现这个碎蛋壳。

  想着老安人那边的恶意,就是这蜂蜜罐与糖罐,沈睿也不敢拿了。

  听着王妈妈与郝婆子的话中之意,本主是生母咽气那日受责昏厥的,至今已经是第五天,等到后日,就是“烧七”的日子,说不定转机就在那日。

  如此一来,自己需要熬过的就是明日。

  沈睿将那一罐子底的冰糖都倒了出来,大概有十几粒。用那张空纸包装了,原本想要倒两把藕粉在上头,犹豫了一下,还是罢了。该饿的时候还是要饿的,否则之前的饿不是白饿了。

  将瓶瓶罐罐与提篮纸包都放归原位,装米的木柜也仔细关好,他才蹑手蹑脚地出来。

  还没走到门口,便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响,依稀还有灯光晃动。沈睿忙避到院门口,屏气凝声,缩在院门后幽暗处

  就听一个婆子抱怨道:“这院子都空了几日,半夜三更还巡看什么?老安人还没说什么,郝婆子就拿着鹅毛当令箭,难道她还真当她能当内管家?二娘眼看就要扶正,哪里轮得到她一个婆子指手画脚。娘子在时,何曾这般折腾过人?”

  另一个婆子倒吸了一口气,低声道:“老姐姐小声些,仔细叫人听到……可是变天哩,往后还是小心些好……”

  先前抱怨的婆子不忿道:“娘子那样的慈善人,谁不说赞声好,偏生老安人看不上。如今灵堂上守着大哥,谁还记得二哥才是娘子嫡亲骨肉,真是老天无眼……”最后一句已经是低不可闻。

  两个婆子说着话,走到近前,“吱呀”一声院门被推来。

  就在这时,一道白影“簌”的一下窜了出去。

  那两个婆子“妈呀”一声,惊得差点摔了手中灯笼,那白影却停住,“瞄”了一声,方窜进厢房后的夹道。

  是一只大白猫,原本蹲在月亮门上,沈睿来的时候屏声静气的,没有惊动这猫。两个婆子手中提了灯,晃了猫眼,大白猫才跳出来。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那胆小的婆子嘴里已经念个不停:“真是骇死人了。”

  话音未落,一阵夜风吹来,那婆子手中的灯又晃了起来。

  那胆小婆子双股如筛康似的,牙齿“咯咯哒”:“老姐姐,这院子恁慎人……莫不是娘子、娘子没走远……”

  那抱怨的婆子道:“亏心的又不是咱们,怕什么?”嘴里这样说,到底存了畏惧,向四下作揖道:“老奴们都是不相干的,心里恭敬着娘子。娘子若还没走,就好生保佑二哥平安……莫要存了怨气……”

  天上浮云遮月,四下里越发幽暗。

  夜风阵阵,本已经静止的灯笼又摇晃起来,两个婆子到底吓了胆,举着灯笼胡乱晃了一下,口中道:“看过了,看过了,快走!”

  一刻不敢停,慌慌张张拉上门,脚步声很是急促,少一会儿便恢复寂静,已经走的远了。

  沈睿站在门后,却是眼前一阵阵发黑,直觉得头疼欲裂。

  一个两、三岁的红衣童子,挥着小胳膊,冲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扑过去,口中叫着“娘,娘”,却被一把抱住,一个五十老岁的老妇人慈爱地摸着他的头,道:“你娘忙着管家哩,瑞哥儿勿扰了你娘,祖母叫人你做糕吃。”

  那年轻妇人只笑吟吟看着,并没有上前抱孩子。

  再次见年轻妇人时,童子只淡淡地唤了声“娘”,就专心守着半碟桂花塘年糕,吃的专心。

  童子到了五、六岁,旁边跟着两个小厮,一个提着鸟笼,一个在地上翻筋斗,口中道:“二哥别做那书呆子,傻愣愣的被人瞧不起,要做大侠才气派哩。二哥是沈家四房嫡子,身份尊贵着哩,甚也无须怕。”

  学堂上,童子看着眼前摆着的《三字经》,一脸厌恶。

  童子到了七、八岁,身边的仆妇不忿道:“老爷偏心哩,只疼二娘与大哥,二哥才是嫡子哩,那狐媚子手段高,那小妇养的孽种处处抢二哥风头,恁不是个好东西,二哥勿要给她们好脸色,省的被当成好欺。”

  学堂上,先生在襃赞一个小少年,童子回过去去,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睛里能射出小刀子。

  厅堂里,一个中年人摸着胡须,亦赞了那少年两句,对答之间,都是满意之色。童子耷拉着脑袋,使劲赚着拳头。

  中年人离去,少年转过身来,摸着童子的童,轻声地道:“我教二弟背书吧,二弟背会了《三字经》,爹也会赞二弟。”

  童子一把打掉少年的手,瞪着眼睛道:“小妇养的孽种,谁要你教!”

  那少年的手僵住,面色惨白。

  童子得意地哼了一声,转身跑开。

  童子长大差不多现下这个大小,那年轻妇人已经不再年轻,呈现几分老态,满脸苍白,躺在床上,满脸慈爱地看着他,道:“不盼我儿显贵,只愿我儿平安。”

  童子神情不解,可也乖乖巧巧,并无在其他人面前的跋扈任性。

  那妇人轻笑道:“不爱读书也别勉强自己读,只需知礼晓律法就好,可也莫要想着做游侠儿,当游侠儿挨打了可是疼哩,又不是良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关进大牢去。”

  童子不忿道:“他过童子试哩……大家都笑话我……”

  妇人伸出手来,摩挲着童子的头,笑吟吟道:“嚼舌者心中多有鬼,我儿要心思清明,行事切莫冲动。没有耕耘,勿谈收获,天上不会掉馅饼。他能有今日,也是经历十年寒暑,日日手不离卷,可敬不可嫉。族中虽以读书为重,可农本传家也不乏其人,我儿做个自在员外就好,只是莫忘了沈家是忠厚人家,对待佃户下人勿要苛待,多行善事。若实在是想要与他争口气,也莫要冷面以对、恶语伤人,往后早些成亲生子,好生教导我那孙儿读书就是。你们到底是手足兄弟,不要在人前落下短处。”

  童子拉着妇人衣袖,看着她衣袖下露出个皮包骨,红着眼圈道:“儿子长大了,不会再像小时那般不懂事,以后也会做个好员外,娘也要听儿子的,好好吃药,早日好起来。”

  妇人点点头,眼神却有些迷离。

  画面一转,依旧是妇人房里。

  妇人已经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地上跪满“呜呜”哭泣的婆子丫鬟。

  童子呆呆地站在窗前,不知在想什么。

  门口进来几人,童子转过头去,冷冷地看着那几人,视线落在一俏丽妇人身上,张口说着什么。

  那妇人一愣,随即双眼含泪,摇摇欲坠。

  童子却越发着恼,指着那妇人说着什么。妇人旁边的中年人面色铁青,移步要上前,却被旁边的少年拉住胳膊。

  那少年红着眼圈上前,开口要说话,童子却使劲一推,那少年摔倒在地,额头正好撞到旁边的条案上,鲜血一下子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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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岁暮天寒(五)


  直到回了小跨院,沈睿深思依旧有些恍惚。

  原来重生到五百年前,沈睿不再是沈睿,而成为沈瑞。

  这家人太不正常了。

  老安人将孙子养在身边,人前溺爱,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重新看这段记忆,这溺爱都是水份。

  即便名义上是老安人亲自抚养嫡孙,也不过是交给养娘、婢子照看,每日里跟逗小猫小狗似的逗弄一二。身边安排侍候的小婢小厮,一个比一个淘气,整日里引着他玩。略有一两个懂事,劝着本主的,没几日就因这样那样的失误打发出去。

  等到沈瑞六岁启蒙,因蒙师讲的晦涩,厌倦读书,老安人也纵容,只说孙子年纪还小,不必为读书耗费心血。

  如此纵容之下,加上身边人的教唆,沈瑞越发淘气,闹腾的欢实。

  沈瑞生母孙氏没法子,送了同样伶俐活泼的两个小婢过来。

  因这两个婢子会玩,人前拐带着本主疯玩,深的本主喜欢,上了本主的心。被养娘、大婢子挑出错处的时候,本主就展开“霸王”性子给护住了,这才在他身边呆了几年。

  众目睽睽之下,两婢不敢明着规劝什么,只是私下言行教导,到底有些成效,没有扼杀本主的那点良善之心。

  这样的祖母,如此可笑的“宠爱”。

  而当娘的人前冷淡,人后像面对小大人似的淳淳教导;庶兄并无卑微猥琐之态,方方正正的,竟是长子长兄的做派。

  唯二正常的那个当爹的,说话就爱吊书袋子,面对儿子除了拷问功课,其他一句话也没有;还有那个“二娘”,相貌确实算得上是“美妾”,却无赵姨娘的粗鄙,柔柔弱弱的,菟丝花一样的女子。

  本主并非真的不通世事,小时候还罢,被身边教唆着,大错小错不断;稍稍大些,在生母的教导下,行事已经开始有分寸。虽然看起来,依旧是高傲任性的性子,可却没有真的犯过什么大错。

  对于祖母的“捧杀”,本主并非全然不知,无人时常亦时带黯然不解。即便在读书上没什么天分,可没人的时候,也能多翻两页书就翻两页书,尽管理解不能,可这个年纪该背会的书都背会了,只是并不在人前显露。

  这祖母看来是真厌弃这个孙子,可那当娘的是为哪般?亲生儿子差点养歪,在家中地位连庶子都比不上,这当娘的就这么甘心?

  瞧着她私下教子的模样,是个心思通透的,难道不晓得“士农工商”中“士”的地位之高?

  半点没有望子成龙之心不说,还刻意引导儿子甘于平庸,做个小康地主。

  这也太圣母了么?

  难道她就不晓得儿子不被人待见,一点后手都没有。

  沈睿实是有些同情本主,生母刚逝就被生父打的夭折,这命也太苦了。可没有本主要夭折,也没有沈瑞的“醒来”。

  沈睿既成了沈瑞,现在要做得,就是预防再次“夭折”。

  他握着拳,这以后他就是沈瑞了。

  “呜呜……”里屋传出声音,这在寂静的深夜,动静虽不大,却十分清晰。

  沈瑞这才想起床上还捆着一个小婢,忙进了屋子,就见床上的被子包动了动。他走近前,将怀中的纸包往褥子下掖好,方解开柳芽手上的绑带,去了她眼睛上的巾子。

  柳芽眼睛红红的,眼里含着眼泪,可见沈瑞小脸绷得紧紧的,想哭也不敢哭。

  沈瑞想着方才柳芽给自己梳头换衣的熟练,也不解释自己为何才解开她,想了想道:“你在家里时,照看你弟弟?你弟弟多大了?”

  柳芽点头道:“嗯,阿弟七岁,今年开春送了村塾。”提起弟弟,不由眼睛发亮,原本木讷呆滞的小脸添了不少生气。

  沈瑞点点头,明白柳芽后娘为什么卖柳芽了。儿子上学了,不需要人照看,卖了柳芽得一笔卖身银不说,还省了一副嫁妆。时下南边讲究嫁妆,即便是寒门小户,新娘子也没有光身子出门的,被子啊,箱子啊,衣服,零零碎碎的,少说也得几两银子。以柳芽的年纪,若是不卖出来,也该开始预备嫁妆。虽说嫁女也有聘银,可到底抵不上嫁妆,所以南人才有溺死女婴之俗。

  柳芽即便被后娘苛待,也没有怨愤迁怒,依旧能视后母所出的兄弟为手足,可见本性质朴纯善。

  沈瑞问道:“你弟弟聪明不聪明,功课好不好?”

  柳芽的眼神更亮了,嘴角不由地上挑:“阿弟恁聪明,村里人人都夸。刚进村塾没几日,就会背《三字经》。村里人都说,阿弟以后能考秀才老爷哩。”

  可见姊弟两人感情真的好,这原本胆怯口拙之人说话都伶俐不少。

  沈瑞的脸上也有了笑意,道:“秀才可不是说考就考的,要经过十年寒窗苦读。你家既能卖了你出来,日子想来不富裕。一两年还好,若是十年八年的,可是不少分抛费。”

  柳芽没有城府,七情上色,闻言笑容立时凝注,皱着眉头想了想,又舒展开来,道:“小婢每月月钱一陌,村塾里每月束脩八十文,尽够哩。”

  沈瑞摇头道:“束脩只是小头,世人讲究尊师重道。除了束脩,端午、中秋、年节、文圣人诞辰、夫子生日,都要加送一月束脩,称为‘三节两寿’。除此之外,笔墨纸砚,四书五经哪里是能少的。不说旁的,就是其中最便宜的纸,一大张就要十几文到几十文。换成书本,就更贵了,几百文到几千文不止。”

  柳芽听的白了脸,道:“那阿弟怎生好?”

  沈瑞道:“启蒙两年,识得几个字就罢了。村塾本就是蒙童识字班,先生多是老童生,自己都考不出秀才,怎么能带出秀才学生?”

  柳芽的眼神不由暗了下去,喃喃道:“阿弟好聪明……还说考了秀才就给小婢赎身……”

  时下卖身,分活契死契,活契上标明年限,做工期满就恢复自由身。死契则是买断生死,即便《大明律》上禁止庶民蓄奴,官员名下的奴婢也有限制,可实际上民间富户,多是呼奴使婢,只是在官府登记上,不是奴籍,而是义男养儿、养女婢妾之名。

  柳芽她后娘既为了省嫁妆才卖她,她能入老安人院子做粗使,又能安排到这跨院,不用说定是死契。盼着弟弟出人头地,给自己赎身,应该就是柳芽的最大心愿。

  有想法就好,就怕没想法,沈瑞道:“若是你真盼着你兄弟读书成才,也不是没机会。若是你做个忠仆,只听命于我,我成全了你便是!”

  柳芽脸上满是懵懂不解:“二哥……”

  沈瑞道:“我身边的伴读,不仅能跟着我一起读书识字,每月还有三百文的月例。”

  柳芽闻言,不由瞪大眼睛,露出几分渴盼,随即又皱眉道:“二哥身边都是优差哩……”

  沈瑞不说话,只看着柳芽。

  外表是九岁大,可毕竟里头的芯子奔三,一本正经起来,不是一般的稳重。

  柳芽生出几分畏惧,含胸收腹,小声道:“二哥是不是饿坏了……明儿开始,婢子将自己的例饭偷藏下给二哥?”

  沈瑞抬头,似笑非笑:“你晓得我饿了?”

  柳芽小声道:“小婢病时,娘也不给饭吃……只说是败火……还是弟弟偷偷给吃的,才没有饿死……”

  沈瑞摸了摸肚子,两口蜂蜜外加上四枚鸡蛋,肚子里已经安生下来。枕头下还有半把冰糖,能量够了,为了“头七”那日的亮相,明日还得饿上一日。

  落在柳芽眼中,却是沈瑞饿的狠了肚子疼,不知是不是想到自己饿肚子的光景,脸上少了几分畏惧,倒是多了几分不忍,摘下腰间的粗布荷包,打了开来。

  里面是一枚鸡子大小的米糕。

  柳芽掰着手指头道:“原想着……二哥耐不住饿,就偷偷给二哥垫饥。二哥一直没要吃的……小婢不敢多事……”

  寒冬时节,米糕早已凉透,可那莹白的色泽,还是使得人移不开眼。

  沈瑞恋恋不舍地将视线从米糕上移开,看着柳芽,神色越发柔和。

  即便性子怯懦胆小,可有善心,行事又有分寸,是个不错的小姑娘。

  他摇摇头,道:“我不分你的饭菜,你只需帮我做一件事即可。”

  如此这般这般交代一二,柳芽不由变了脸色,捂着嘴道:“二哥恁地如此咒自己?”

  沈瑞苦笑道:“若是不叫外头晓得轻重,我只怕就要被圈死在这里。”

  柳芽犹豫道:“没别的法子?”

  沈瑞道:“能有什么法子?我娘没了,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就算这次没饿死我,还有其他招数要我的命。我不想等死。”

  或者老安人要的不是孙子的命,而是想要败坏孙子的名声。可是口舌自古能杀人,在讲究忠孝廉耻的古代,要是声名狼藉,就算是活着也艰难。

  沈瑞即便来的稀里糊涂,可“既来之,则安之”,也不想活的太累。

  换做其他人,还会劝几句莫太伤心,还有老爷、老安人做主之类。柳芽却是吃了后娘几年苦头,只因自己勤勉能干,姐弟两个齐心才挣扎着活下来。

  沉默了半响,柳芽到底是点了头,。

  外头已经响起四更的梆子声。

  主仆两个商议妥当,各自安置不提。

  沈瑞还好,到底是活了两辈子的人,心中有了主意,便踏踏实实地睡了。柳芽本是胆小之人,接了这么大一个任务,不免辗转反侧,直到天亮时分,才昏昏沉沉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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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岁暮天寒(六)

 
  沈瑞再睁开眼时,已经天色大亮。柳芽并不在屋子里,地上的铺盖已经收了。听到他起身的动静,王妈妈端了粥碗上来,柳芽顶着黑眼圈跟在后头。

  王妈妈服侍着沈瑞梳洗了,方端了粥碗上前。

  依旧是清澈见底的粥,连佐餐的小菜都没有,沈瑞却并无二话,端起来一口一口地用尽。王妈妈神色复杂,交代柳芽好生服侍,便带了粥碗出了屋子。

  郝婆子再次过来,却没有来上房,而是进了厢房。

  柳芽站在窗前见了,悄悄地告诉给沈瑞。

  沈瑞想了想,低声道:“这两日门外是不是老有人盯着这院里?”

  柳芽想了想,道:“不晓得,不过总有丫头在外头扫洒。”

  沈瑞不由一阵后怕,幸好昨晚自己耐心等到三更,万物俱静时才出去。

  因柳芽胆小,怕她行事出纰漏,沈瑞便拉着柳芽“演习”一把,从神情到语气地纠正一番。原本有些怯懦木讷的小婢,脸上不知不觉多了几分灵活。主仆两个昨晚睡得晚,演习得差不多,就一躺一座,再见周公。

  直到中午,王妈妈又端了粥碗进来,主仆两人才醒来。

  沈瑞在床上,将事情又想了一遍。只要自己受苛待的事情被揭破,不管老安人与沈举人如何说辞,可怀疑的种子已经落在旁人心中。

  孙氏生前多有善举,在族亲中交好者不少,只有有人能为他出面,他的境况就会有所改变。

  可那还不够,到底是四房家事,就算族亲有不平者,也不过是不痛不痒说几句话。自己只要在沈家,终究还是要落在老安人与“二娘”手中。

  不管从嫡庶尊卑来说,还是从以后沈家家产分配来说,自己都是那个即将扶正的“二娘”的眼中钉。而在世人眼中,会庇护怜爱自己的老安人,又是真正厌恶自己之人。

  本主被处置前,大戏又有“二娘”与沈瑾参演,谁晓得他们与老安人是不是蛇鼠一窝。看来不仅要揭破自己被苛待之事,还要想法子从这个家里避出去。

  现下老安人与“二娘”婆媳齐心,矛盾都在自己身上。若是情况有了其他变化,这婆媳两个还能如此齐心么?

  王妈妈服侍沈瑞用了粥,见柳芽双眼皮打架,训斥了两句,并没有苛责,又当她初次夜胆小不敢睡,便在沈瑞面前代她说了好话,叫她下去歇着。

  沈瑞已经睡饱了,怕王妈妈回厢房,便缠着她说话。

  东一句,西一句,时而插一句想问的,陆陆续续的也得了不少有用的消息。

  例如孙氏虽娘家没什么人,可却非寒门小户出身,当初嫁入沈家时是十里红妆。在这个家里,即便老安人辈分最高,可也不曾轻慢孙氏。因为孙氏不仅与族中女眷亲近,就是松江府的几位官家太太,与孙氏也时有往来,交情不菲。

  松江“布被天下”,家家都有织机,大户都有织厂,可孙氏名下的两家织厂依旧是数得上号的。除了织厂,孙氏的陪嫁铺子还有粮店与杂货铺等。沈家虽是望族,嫁进来的娘子也不乏官宦人家的小姐,可嫁妆比孙氏丰厚还真没有几个。

  偏生孙氏并无娇骄之气,怜贫惜弱,多行善举,乡邻族人中受其恩惠中并非一人。

  孙氏生前待老安人至孝,燕窝鱼翅地供奉不说,银钱孝敬从来不少。连带着老安人娘家的兄弟侄甥,都多得孙氏帮扶,无需为生计忧心。等到孙氏卧病,更是将织厂铺面都托付给老安人的娘家人打理,使得老舅爷家的日子越发红火起来。

  沈瑞听着听着,察觉出其中的不对劲,王妈妈今日的话忒多了些。

  可观其这几日的言行,并不是多话的人。

  在本主的记忆中,对柳芽并没印象,毕竟只是一个刚买进来几个月的粗使丫鬟,轻易轮不到到主人面前的机会。对于王妈妈,本主却是认识的。

  王妈妈是张老安人陪房的女儿,年幼时跟着父母陪嫁到沈家,听说年轻的时候也在老安人身边侍候过,后来指给沈家家生子,却是个命薄的,成亲不久就丧夫丧子,又回到府里当差。等到父母兄嫂也丧了,就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在后院看园子。

  府里的人嫌弃她八字硬,避之如蛇蝎。只是她是老安人的陪嫁,孙氏待下人又宽厚,倒是也没人欺负到她头上。

  本主年幼时,曾被小厮哄着去花园,就在四房的赏花宴前夕,过去将摆好的十几盆盛花期芙蓉都摘了。

  王妈妈当时曾吓的目瞪口呆,可是在老安人与孙氏面前,只有跪下认罪,并没有说出本主。还是那小厮嘴快,说出本主摘花之事。

  因这个缘故,王妈妈并没有受到处罚。而本主在老安人的庇护下,也没有受到任何责打。只有那个小厮,因孙氏提及“无规矩不成方圆”,挨了二十板子,养了几个月伤,丢了本主贴身小厮的差事。

  孙氏私下教子的时候,还曾与本主提及王妈妈,只说她看似木讷,却不是糊涂人。

  不知为何,沈瑞此时也有这个感觉,似乎王妈妈在有意告诉自己什么,又提点自己什么。

  *

  世人重白事,孙氏又是沈家四房当家主母,近支族人每日里吊祭不绝。眼看明日就是“头七”这样的大日子,不仅族人齐聚,官府衙门也可能会来人,按照“接三”那日的情形,几位与孙氏往来要好的官眷即便不亲至,也多半会遣晚辈近仆前来吊祭。

  沈家虽是望族不假,族中也有官至京堂者,可四老爷只是举人功名,并未出仕,对待官眷人情往来,少不得小心再小心,央告族中有功名的兄弟侄儿、有诰命的女眷前来帮衬一二。

  不管其他房头是否有人出仕,对于松江官场的官老爷官家亲眷,也没有人傻了去怠慢。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可“破家的知县,灭门的府尹”,县官也是现管。

  而对于官府来说,沈家世居于此地,为士绅之首,族中又有人位列京堂,同衙门里正该是相互帮扶的关系,往来交好并无害处。

  议起这一茬,众人在心里对孙氏越发宾服。

  四房人丁凋零,本已没落,可自孙氏嫁入沈家四房,四房日子就越来越红火。不仅孙氏自己的陪嫁织厂生意好,四房名下几个不怎么赚钱的铺子也搭上海商,多有转机。不仅是经济上顺当,财源广进,连带着沈家四房的交际也上了层次。举人娘子,成为知县太太的座上客不难,可孙氏往来交好的,哪里是知县娘子,而是知府太太。

  若是只有一任知府太太与孙氏往来交好,族人也不会这样钦佩。实在是孙氏嫁入沈家二十余年年,松江换了四任知府。除了中间赶上官场倾轧上任不到一年被去官罢职的那任知府家的太太外,前边后边的三位知府太太与孙氏都有交情。

  孙氏行事,又不像是商户手段,一味奉上干份子等巴结,倒是有几分相投相契的模样。

  正因这个缘故,孙氏即便十多年无子,依旧坐稳了四房的当家娘子。老安人对媳妇多有不满,可在老族长的调解下,婆媳也没有闹的撕破面皮。

  这日,上门的就是几个族里几位有功名的老爷、少爷与其家中女眷。

  其中有一人,不得不表。

  沈家虽是望族大姓,耕读传家,可科举取仕哪里是那么容易的。数十万的读书人,三年才取一百到三百进士,万中无一。

  沈家沈举人这“水字辈”上,共出进士、同进士五人,举人、秀才十数人。搁在别的省份,如此后进不凡之家,早已是数一数二的望族。可江浙一带,学风鼎盛,父子进士、兄弟进士虽是佳话,可真不稀奇。

  真正使得沈家名扬士林的,是弘治三年出了一个少年登科的状元沈理。沈理娶了状元公之女,自己还中了状元。翁婿双状元,成为士林佳话。

  如今七年过去,沈理已经升了正六品侍讲。中秋后因寡母病故,携妻儿回乡守制。自安葬寡母后,便谢绝亲友,在坟前搭草棚守孝。

  沈理是外九房旁枝,与沈家四房已经出了五服,连“坦免亲”都不算,是“无服亲”,只需穿素服即可。可自孙氏病故,当日往亲友处报丧后,沈理既回城来奔丧,穿的是齐衰孝,俨然是给按照给亲伯叔母守孝的服制。

  族人看来,却不觉稀奇。

  五服之外,还有“义服”,孙氏虽只是族亲,可要是没有她十数年帮扶,也不会供出来个状元。

  沈理本不是爱应酬之人,可为了孙氏的丧事体面,对于明日陪沈举人待官客之事,也没有异议。只是从四房举丧开始,数次过来吊丧,均不见沈瑞,使得他很是牵挂。

  可问过沈举人,沈举人只说沈瑞稚龄体弱,难抵丧母之痛,卧病不起。待沈理想要探视,又各种理由阻扰。沈理虽受孙氏恩惠,可离乡多年,与沈家四房其他人并不相熟,不好硬闯内宅。

  一来二去,沈理不免心中生疑,这日接到帖子过来议事时,便以慰问老安人为名,携了妻子谢氏同来,暗中嘱咐妻子多带几个养娘婢子,好趁机在内宅探问一二。

  沈理因惦记沈瑞,耐着性子应付了沈举人半日,等告辞出来,就上了妻子谢氏的马车。

  “怎么样?可是见着了瑞哥儿?”马车一动,沈理就急切问道。

  谢氏摇头道:“老安人只推说瑞二叔卧床怕风,不肯让见客。”

  沈理闻言,不由变了脸色,道:“有古怪,我早使人打听过,四房只在婶娘病故当日请过大夫,看的是沈瑾,对外说是闻母丧跌倒,伤心之下磕破了头,哼,倒做得好孝子。”

  谢氏神色古怪道:“相公说的不错,委实蹊跷。腊月下晌去小解时,被人错认,听了一句要紧的话。”

  沈理正色道:“什么话?”

  谢氏皱眉道:“‘兰草,二哥要死了’。”

  沈理疑惑道:“什么二哥要死了!”刚刚说完,就反应过味儿来,立时变了脸:“二哥?!瑞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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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岁暮天寒(七)


  惊怒之下,沈理顾不得多想,一把撩开车帘喝道:“停车!”

  不待马车停下,沈理便要跳下车,谢氏忙一把拉住:“相公莫急,且再听妾身一句话!”

  沈理半个身子已经探出马车,见妻子阻拦,红着眼睛怒道:“还啰嗦什么,婶娘只有这点骨血,若是真有个万一,我万死难以赎罪?”

  谢氏亦不慌张,只顾说道:“不想等到巧月去小解时,也被人错认,依旧是听了这一句‘兰草,二哥要死了’。”

  沈理睁大了眼睛,慢慢坐回马车,道:“到底如何,仔细讲来。”

  谢氏道:“听腊月与巧月说,对方穿着粗布孝衣,发髻上缠了白头绳,是个十来岁的小婢,见认错人,用袖子掩了脸跑了。”

  “认错人,两次都认错人?”沈理陷入沉思。

  “不是两次,是三次。等到赵妈妈去解手时,也听到外头有人认错人,说的也是这一句。”谢氏道:“老爷,妾身瞧着,倒像是有人在故意往外头散消息。”

  跟随主母出行的婢子、养娘,哪里会接二连三地去客人家如厕,不过是谢氏抱着打探消息的目的,才安排随行众人借如厕之名,四下里探听消息,没想到却是歪打正着。

  沈理关心则乱,即便听出这话有蹊跷,可到底担心沈瑞,咬牙道:“不行,我要回去看瑞哥儿。”

  谢氏拉着沈理袖子不放,道:“相公只是晚辈,就算硬闯着见了瑞二叔,又能做甚?即便瑞二叔真被苛待,上面还有老安人与叔父在,只一句家里办丧事疏忽、奴婢慢待,相公还能说什么?”

  沈理皱眉道:“那就束手旁观?这些日子都没有瑞哥儿消息,显然是真险哩,婶娘生前最是仁善,想来有忠仆看不过去,才用如此粗糙手段示警。”

  谢氏道:“婶娘大事未完,多少人看着,要是瑞二叔真的病重,大夫早上门了,可见未必是害病。即便真是病重,相公一个人去抢人,也抢不出来。不管到底有甚蹊跷,还是当摊开在族人面前为好。族中有长辈在,就算老安人与四房叔父说什么,也有人能压制得住。”

  她是从女子立场看问题,觉得即便其中有古怪,自然而然地想到婆媳不和、妻妾争风,“恨屋及乌”上,并不觉得老安人真能狠心害了自己嫡孙。至于陪在老安人身边的郑二娘,书香门第出身,又有即将扶正的风声,晓得“人言可畏”的道理,就算真将沈瑞视为眼中钉,也不会愚蠢的在这个时候动手害人。

  沈理即便牵挂沈瑞,可也晓得自己辈分低,即便是状元身份,可也没有凌驾与族亲长辈之上的道理,独自为沈瑞出头确实难站在理。

  他想了想,依旧下了马车,道:“你先家去,我去五房叔祖家……”

  族中受孙氏恩惠者众多,像沈理这样关注孙氏亲生子的自然不是一个两个。同沈理夫妻一样诧异的,不乏其他族亲。

  若是孙氏没有余荫在前,沈瑞的一切算计没有依仗,这也是善恶有报。

  这一晚,四房“二哥将死”的消息就在族人中迅速传开来。

  *

  柳芽躲在墙角,看着老安人院子最后一个女客出来,方松了一口气,急匆匆地回了跨院。

  熬了一晚,又在外头折腾半天,柳芽满脸疲惫之色,眸子越发黑亮,不知是不是下午见的人多了,身上的怯意也减了几分。

  王妈妈被沈瑞拖住,一直没有回厢房,柳芽进屋子没一会儿就打了两个哈欠,不由皱眉道:“这歇了一下晌,怎地恁没缓过来?”

  柳芽揉着眼睛道:“越睡越困哩。”

  沈瑞已经起身,倚在床头,看着柳芽。

  王妈妈皱眉道:“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是有这句话不假,可白日里睡多了,仔细夜里走了困。二哥今儿都没睡,晚上你可不许再扰了二哥好眠。”

  沈瑞有话要私下与柳芽说,趁机道:“今晚还要她值夜。”

  王妈妈为难道:“二哥……这丫头哈欠连天的,怕是熬不住。”

  为了拖住王妈妈,沈瑞一下午没睡,昨晚又睡的少,看到柳芽打哈欠,跟着被传染似的打了个哈欠,道:“我也熬不住。”

  王妈妈见两小都打哈欠,想着沈瑞前两日白天睡的足,夜里才走了困。今天没睡,晚上也会安生了,便不再啰嗦。

  已经到了飧(sun,音孙)食时分,大厨房没有安排人给跨院这边送饭,每餐都有王妈妈过去取。

  王妈妈虽心有不放心,可取饭的时候到了,便嘱咐柳芽两句出去了。

  沈瑞早已饥肠辘辘,待王妈妈出去,立时从枕头下摸出纸包打开来,捡了两块冰糖扔进嘴里。

  柳芽不忍道:“二哥是不是饿的狠,小婢一会儿将自己的飧食偷留给二哥,小婢耐饿哩。”

  沈瑞轻笑道:“不能吃,吃了前几日岂不是白饿了。”冰糖被吐液融化,甜滋滋的糖水,顺着喉咙直下,引得他越发饿的慌。

  不过,他没有继续吃,而是将剩下的冰糖连带纸包递给柳芽道:“赶紧吃了,莫叫王妈妈看见。”

  柳芽虽不解其意,可依旧老实地将剩下的几块冰糖嚼咽,纸包揉成一团,塞进荷包里。

  等到王妈妈回来,依旧同前两日似的,将食盒直接提到外间,唤了柳芽出去吃饭。

  即便屋子里阴冷阴冷,可依旧难挡饭菜香气的挥散。奴婢下人还能一日三餐,沈瑞这个病患小主人因在“败火”,只能“过午不食”,早午两顿粥。

  沈瑞无需去外间看饭桌,从香味中就能闻到有鸡有肉。沈家即便是富户,可也不至于下人每顿都大鱼大肉。不过是“项庄舞剑志在沛公”,表面是给王妈妈吃的,实际上是给他这个小主人闻味道。

  对于饥肠辘辘的沈瑞来说,这就像是一场酷刑。不管是谁安排的如此,都是抓住一个孩子的七寸。别说真的九岁孩童,就是沈瑞这个伪儿童,饥肠辘辘之下,都口水嗒嗒的,忍不住想要出去抢吃的。

  沈瑞躺在床上,拉起被子,将脑袋遮住,捏住自己鼻子,咬牙切齿很是热情地在心里问候了沈家列祖列宗。可脑子里都是各种菜肴,口水一阵一阵的,肚子里闹腾的越发欢实。

  烤鸭、烧鸡、红烧鱼,红烧排骨,羊肉汤……各种美食画面一下子涌进脑子里,沈瑞憋的眼睛都红了。

  煎熬之下,时间变得粘稠起来。

  等听到王妈妈出去的声音,沈瑞才撩开被子,额上出了半头细汗

  柳芽走进来,神色惊疑不定。

  沈瑞见状,心下一沉,道:“怎么?可是下晌行动有什么不对?”

  因怕隔墙有耳,原还想等到晚上再问柳芽下午行事,眼下却是有些等不及。柳芽摇头,推开窗看看,确认四下无人,方走到床边,打开荷包,里面躺着两枚米糕。

  沈瑞咽了口吐沫道:“不是说不用给我留?你快吃了。”

  柳芽小声道:“是妈妈予的,说怕小婢晚上饿,让小婢饿了吃,可飧食时妈妈说没胃口,只动了两筷子,将剩下的大半碗饭给了小婢,小婢吃了两人份的饭菜撑得不行,哪里还会饿哩?”

  沈瑞闻言,不由怔住。

  柳芽小声道:“许是王妈妈留给二哥,只是不敢说,借了小婢手给?”

  沈瑞轻叹道:“王妈妈是好人。”

  看来老安人的眼光真的不好,选了这一老一幼出来,看起来一个木讷,一个笨拙,可都是本性良善之人。要不然真要安排两个恶仆坐镇,自己想要绝处逢生也非易事。

  柳芽还罢,年纪尚幼,不知这差事凶险。王妈妈是经年老人,又见惯沉浮的,当猜出老安人选她与柳芽“侍候”沈瑞的用意。这一老一少,都是孤零零的,在沈家并无其他干系之人。不管是让这两人“背黑锅”,还是有其他处置,都极为便宜。

  自然,王妈妈肯多言提点沈瑞,肯留吃食给他,变相地“背叛”张老安人的安排,也不单单只因良善二字。只是这其中利害干系,就没有必要对柳芽说了。明悟到这点,沈瑞的心里越发沉甸甸的。从一老一少“服侍”他开始,三人的命运就休戚相关,或许是他想多了,虚惊一场,或许真的生死相连。

  等到掌灯入更,王妈妈又来放下幔帐,嘱咐柳芽一回方回了厢房。

  沈瑞将柳芽叫进帐子,两人才头碰头地小声说起下午之事。

  “下午老安人院子里来了六家娘子,跟来的养娘、婢子二十来人,去厕房的有七人,三个养娘,四个婢子。多是老安人院子里的姐姐带着,可到底是进茅厕,不好陪着进去,都在廊下遥等着。小婢按照二哥交代的,养娘就等她进了厕房,在外头喊一句。婢女姐姐就当认错人,趁着对方没进去说。”说到这里,柳芽不解道:“为甚要挨个说,要是碰上一家两个入厕的,说起此事,岂不是就揭破?”

  沈瑞道:“要是只对一两人做戏,万一碰上老实不生事的,将此事当成阴私埋在心里,岂不冤枉。正是要揭破才好,越是蹊跷越是引人关注。”

  主仆两人也算是“共患难”,柳芽的胆子也比昨晚略大几分,忍不住问道:“二哥就不怕有同老安人交情好的娘子,将这话转告老安人?”

  沈瑞道:“越是与老安人有交情的,越容易多想。若是晓得老安人能狠心对嫡孙下手,谁还敢无忌惮地与她交好?如此阴私之事,背后讲讲还罢,终是不能拿到台面上说。”

  柳芽似懂非懂,可心里到底踏实几分,却是困的狠了,说着说着眼睛已经睁不开。沈瑞想起一事,道:“那个兰草是不是欺负过你?”

  因老安人上了年岁忌讳,老安人院子里当差的养娘下人,只戴了三日热孝就换成了素服。沈瑞让柳芽选个婢子的名字来说,柳芽选了兰草。

  事情若是泄露,柳芽掩面还能遮掩一二,那个兰草怕是难逃责罚。

  柳芽耷拉下脑袋,小声道:“小婢在那边当差时,她老使小婢干她的活,还抢婢子饭食,常用簪子戳小婢哩。”

  沈瑞“哈哈”一笑,主仆两人各自安置。

  不一时,柳芽沉沉睡去。沈瑞为了应对明日,便只有强忍着,睁着眼生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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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灵前孝子 (一)


  次日,孙氏“头七”,四房大祭之日。从早上开始,沈举人宅便开门迎客。

  灵棚里,几十个僧人,披着袈裟,举着是金铙铜钹,诵经不断;几十个道士,穿着羽衣,拿着是苇管竹笙,吟声不绝。

  灵堂内外一片素白,沈举人穿着丧服,面带哀色地招待族亲与朋故。看着灵前披麻戴孝行孝子礼的俊秀少年,听着沈大老爷说他已经过了院试,又是“小三元”,若不是母丧,明年就能下场应举,前来吊祭的客人除了对沈大老爷说着“节哀顺变”之外,少不得还要赞上两句“雏凤清于老凤声”。

  沈举人嘴上谦逊,可不时抚摸着胡须,少不得带了欣慰之色。

  如此场景,外人看了没什么,却刺了不少与四房相熟的族人的眼。不少人面露诧异,望向坐在首位的宗房大老爷。

  宗房大老爷恍若未见,低着头饮茶。他是宗子,现下族长老太爷年迈,虽依旧挂着族长之名,可族中庶务多有宗房大老爷打理。他既不说话,其他房头的老爷,就算有心里嘀咕的,也不好说什么。

  坐在族亲中末位的正是外九房的状元公沈理,看着沈举人如此作态,立时憋了一肚子火。

  他坐在末位,只是因辈分的缘故,族人无人敢看轻这位状元爷。他尽管居丧守制,并不在官场,可还不到而立之年,除了有族伯为京官外,还有大学士府为岳家,不愁无人提挈。等到孝满起复,状元出身,端的似锦绣前程。

  旁人顾念沈举人的颜面,尽管心存疑虑,也多是闭口沉思。只有沈理担忧了一晚,此刻再也忍不住,皱眉道:“源大叔,瑞哥儿怎么不见?这是哪一位,怎地婶娘灵前占了孝子之位?”

  沈理回乡时,孙氏虽病重,可还没有去世。沈理身戴重孝,忌讳探病,可却是见过沈瑞的,即便觉得娇生惯养了些,可规矩行事并未走样,“爱屋及乌”,也是打心里亲近。

  就是灵堂上跪着的沈瑾,十四的廪生,在族中也不是无名之人,不仅跟着沈举人参加过沈理之母下葬,还曾同几位有了功名的族兄一起去拜会过沈理。

  沈理之前对沈瑾并无恶感,可眼下见他毫无愧色地占据孝子位,不由厌到极致,才故作不识。

  沈举人闻言,神色有些僵硬,讪讪道:“瑞哥儿病着,这是我长子瑾哥儿,我们老安人心疼瑞哥儿卧病,怕他折腾的厉害,吩咐让瑾哥儿过来执礼。”

  沈理闻言,越发愤怒。

  这孝子位哪里是能随便占的,即便眼前这少年是沈举人庶长子,为嫡母守灵为应有之意,可却不当占孝子之位。就算是沈瑞不在,沈瑾也当将沈瑞的位置空出来,以别嫡庶尊卑。

  还有沈举人这话,将沈瑾介绍为长子,而不是庶长子,模糊了嫡庶名分,接下来将沈瑾记在孙氏名下,是不是也是水到渠成?

  可是这样的话,对沈瑞来说,不仅从唯一的嫡子成为嫡次子,还失去孙氏留下的一半嫁妆。

  沈举人之所以敢这样做,无非是沈家势大,孙氏是孙家独生女,没有兄弟子侄出面,孙氏嫁妆都在沈家人手上,无人为沈瑞张目。否则的话,孙家人咬住一条“图谋嫡妻嫁妆”,两家就得对簿公堂。

  族人都晓得,孙氏年过三十才得了嫡子,伤了身体,四房老安人便将二哥抱过去养育,过于溺爱,养成了顽劣任性的性子,尽管不过总角之年,可已名声在外。

  沈瑾却是不同,不仅年少聪敏,而且学业有成,在沈家小一辈中都是数一数二的人才。沈家既是书香望族,子弟读书是常例,十几岁的秀才常见,可像沈瑾这样天分的却是有数,上一个正是状元沈理。

  加上他的出身,即便是庶子,可生母郑氏并不卑贱。

  郑家亦是书香门第,沈锦外祖是沈举人早年的萌师,有秀才功名,两家有世谊。世道无常,郑父早丧,家中寡母弱弟无依,郑氏身为秀才家的小姐,没有嫁妆,难以有门当户对的亲事。为了多谋聘资,照看母弟,她只能为人妾室。郑氏的弟弟倒是争气,与沈理同榜进士,有了官身,只是位列三甲,如今在山西知县任上。

  沈举人虽不曾“宠妾灭妻”,可对郑氏与庶长子的爱重,也是众所周知。因孙氏为人良善,族中女眷与之交好者多,多有不平之语。可这毕竟是四房家务事,孙氏贤惠,待妾室甚为宽和,并不苛待打压;郑氏性情软糯,平素也恪守本分,只安心教子,并不调三窝四,旁人即便心有不平,也不好多说什么。

  如今沈瑞不在,在灵堂之上,沈瑾占了孝子位。大家同沈理一样,都猜到沈举人接下来就要坐实沈瑾嫡长子的身份。毕竟在世人眼中嫡庶有别,不管是做亲,还是以后出仕,嫡子身份要多得几分便利。沈瑾学问再好,妾生孽出,条条框框,到底失了尊贵。更有那一等老儒生,死念着礼教规矩的,更是尊嫡抑庶,哪里管你人品学问如何。

  尽管沈举人此番安排是“慈父之心”,可对于尸骨未寒的孙氏则太薄情。就算他想要给沈瑾嫡子身份,也并非定要如此迫在眉睫。毕竟人人都晓得,不管孙氏生前如何贤良,逝者已逝,郑氏扶正的日子不远。

  到了那个时候,沈瑾身为郑氏之子,由庶转嫡也说得过去。只是论起贵重,到底比不过原配嫡出的沈瑞。

  若是沈瑞为长,沈瑾为幼,还能糊弄外头是继室嫡出。可沈瑾年纪在这里摆着,继室子比原配嫡子长五岁,等到做亲的时候哪里瞒得住,到时候这“妾室扶正”又是一个说辞。大明律上,可是禁止“以妾为妻”,民间有扶正的,不过是“民不举,官不纠”。

  只要有人较真,探究起沈瑾身份,嫡不嫡、庶不庶,更是尴尬,哪里有直接记在孙氏名下圆满。

  提前安排这一出,当然不是为了对孙氏的敬重,除了沈瑾嫡子名分,还涉及其他。孙氏的嫁妆,除了寻常的金银箱笼,还有棉田、房舍、铺面,最重要的是名下两大织厂,有织机千台。除去雇工抛费,织厂每年带来的收益就是数千两银子。

  沈家诸房头,除了四房,只有宗房与五房的织机数超过千张,可那两个房头,子孙众多,一直没有分家,织厂才没有分薄。可四房这一千多张织机连同其他的铺面田舍,是孙氏的嫁妆,当初孙氏没嫁到松江前,孙父过来提前给置办的。不管是按照律法,还是世情,这都当完完整整地留给孙氏的亲生子沈瑞,同四房其他人没干系。

  如此一来,在族中晚辈中,沈瑞名下的资产,是族兄弟中谁也比不上的。就算他不成材,守着这一份产业,一辈子亦是吃喝不愁。

  谁也不是傻子,该看出来的都看出来几分,沈举人此举偏袒庶长子,是奔着孙氏嫁妆去的。大家心中难免有不平之处,可宗房大老爷都没开口,旁人自然也没有质疑的余地。

  莫欺少年穷。

  沈瑾也是沈家子孙,孙氏的嫁妆即便分了沈瑾一半,也没有便宜了别家去。沈瑾是少年秀才,举业有望,前程大好。对比着不爱读书的沈瑞,谁都晓得他才是四房未来的当家人,谁也不愿平白得罪了他,只能眼睁睁看他占据孝子位,先得嫡子之名,再得嫡母嫁妆。

  灵堂之上,除了沈理,竟无人为孙氏与沈瑞说一句公道话。

  沈理想着孙氏生前良善,在座受过其恩惠的不是一家两家,尤其是沈举人,祖上曾有长辈沉迷赌博,曾经败落过,只剩下一个空壳子,自打娶了孙氏日子才兴旺起来,置下良田美舍。如今沈举人这般做态,宗子若是心怀公正,早当出声,如此默默,不知是否与沈举人早有默契。

  沈理牙龈紧咬,憋得满脸涨红,忍着怒意道:“就算是瑞哥儿病重,这样的日子也当在长辈们跟前露个面,要不然长辈们如何能安心。婶娘就这点骨血,要是真照看不到之处,有了闪失,怕是老天都看不过去。善无善报,谁人还会再行善?族中晚辈,多顾念婶娘慈恩,又怎忍心瑞哥儿就这样病着?诸位祖父叔伯们看看,是不是当接瑞哥儿过来,若真病的重了,也好广邀良医,莫的耽搁了病情。”说罢,望着沈举人。

  听了这话,原本沈家各房本旁观的老太爷与老爷们不由侧目,满室寂静。

  将已经有功名的沈瑾记在孙氏名下,分孙氏一半嫁妆是一回事;图谋沈瑞性命,谋害了孙氏亲子则是另外一回事。虽说大家心里想着“虎毒不食子”,沈举人未必如此心狠,可想着孙氏故去七日,孙瑞都没露面。虽早放出沈瑞卧病的话,可又不见请医延药,早先还不觉得什么,如今对景起来,不免都有些狐疑。

  就是宗房大老爷,也有些坐不住,看着沈举人道:“瑞哥儿病了几日,到底如何哩?不可讳病忌医,要是真有不妥当,早当看诊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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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灵前孝子(二)


  沈举人沉着脸道:“前几日还卧床,有些起不来身……”说到这里,他心里也有些着恼,即便是存了私心,可沈瑞这几日卧病在床也不是说谎。孙氏刚过身那日沈瑞挨了家法,羞愤之下,昏厥过去,至今未好。就算自己有心将沈瑾记在孙氏名下,也不会如此仓促地引人质疑。

  这几日沈瑞醒了,开始进米水,不过听老安人说依旧很虚弱,自己没有让他来灵前,也确实是怜子之心,体恤之意,可听沈理的话,倒像是自己心存不良。

  在座各位,除了沈氏族人,还有其他有资格落座的乡邻士绅,望着沈举人目光烁烁。倒像是盼着沈家有什么父虐子的家丑,要看热闹似的。想到这里,沈举人满心不忿,吩咐旁边的管事道:“去接瑞哥儿,就算起不来床,抬也要抬过来……”

  管家应声下去,堂上的气氛有些沉闷。

  沈氏众人也反应过来,沈理方才的话有些不妥。如今堂上还有外客,不管内情如何,到底不该在外人面前提及此事。无风不起浪,若是传到外面,难免引起各种猜测,一不小心就损了沈氏一族清名。

  沈理只是闭口不言,不时望向门口,面上的关切隐不住。沈理虽是沈家子孙,可出人头地却没借沈家宗族什么光,反而全赖孙氏照拂才学业有成。不管沈氏其他族人如何,沈理确实是为孙氏之丧真心难过。若非如此,也不会在母丧守制之时,接二连三地登门。

  众人望向沈理的目光,就有些复杂。责备者有之,觉得一笔写不出两个沈,沈理此举有些不顾大局;认同者有之,这在世人眼中,孙氏帮扶十数年,将沈理供出来,对沈理是天大恩情,沈理即便是晚辈,可这时为恩亲张目也说得过去。

  沈理心中已经有了最坏打算,若是沈举人对沈瑞不公,宗房几位老爷任之由之,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拦着,要是拦不住,那就向京城求援,请二房大族叔出面主持公道。

  二房虽在数十年前老太爷入翰林院时便迁居京城,老太爷、老夫人也葬在京城,可因两位老爷如今都在官场,大老爷官至侍郎,就是宗房族长,也要卖几分情面。

  沈理进京数年,观两位族叔行事,都是端方的品格,心中甚为敬重那两位。两位族婶虽出身官宦世家,行事亦贤惠宽和。二房这几十年虽没回过松江,可对于进京的族人亦多有照拂。她们虽不曾见过孙氏,可听沈理母子提及过,知晓孙氏良善,对于这位不曾见面的隔房从堂妯娌亦是满口赞好。

  堂上众人心思各异,不时有人望向沈瑾。

  不管沈举人是不是偏心,沈瑾已经不是稚子,既然能毫无愧色地占据孝子之位,就让人不得不深思。之前羡慕嫉妒的沈举人有个好儿子的,心中嗤笑,将相貌清俊的沈瑾当成是心怀叵测之辈。

  沈瑾到底年岁在这里,被众人看得脸上青一阵儿、白一阵,恨不得立时下去,可沈举人不发话,也只能拄着孝子棒苦熬,不过脸上只有被误解的羞愤,并无愧疚不安。

  跨院北屋里,管家脑门上的汗都出来。缠磨了两盏茶的功夫,沈瑞还是不肯松口去前头。

  他只当是简单的差事,即便带了两个小厮过来,也没有强制压人的意思,只是想着沈瑞病重的话,使人抬到前头去。

  沈瑞躺在床上,冷冷地看着管家,道:“管家勿要再啰嗦,不能为娘守灵,我乃不孝之子,哪里能去娘亲灵堂,大管家替我与爹请罪,眼下我死也不能去前头。”

  记忆中这管家即便不是孙氏心腹,可既坐稳管家之位,也曾受过主母孙氏恩惠。对于本主这些日子的境遇,大管家却没有想着拉一把,可见并不是知恩义的人。可是谁又能想到老安人会如此苛待亲孙,将自己拘在这跨院里,又有谁会相信本主已经被折磨而死。

  沈瑞想着自己即将见到那些“家人”,只觉得心中烦躁,侧过头不再听管家歪缠。

  沈瑞本就是长个子抽条的时候,数日下来,也掉了六、七斤分量,下巴都尖了,不能说皮包骨也差不离,加上这青白无血色的小脸,冷冰冰不似孩童的眼神。如此大的变化,恁是谁也瞧出不对,看的管家心里也一颤一颤。

  眼见沈瑞带了怨愤,连“不孝子”都出来,真要强拉了去灵前,众目睽睽之下,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

  大管家跺跺脚,带了两个小厮走了。

  王妈妈亲自送了人出去,回来带了忧色道:“这可怎好,这可怎好,二哥作何不去?真要惹恼了老爷,又难熬。”

  沈瑞也做后悔色,道:“要不请妈妈去二门盯着些,要是爹真来,回来说一声,我也有个准备。”

  王妈妈点头道:“好,好,老奴这就去二门守着……”说罢,忧心忡忡地出去了。

  柳芽惴惴不安,道:“二哥,这般违逆老爷,要是老爷再行家法可怎生好?”

  沈瑞冷笑道:“哪里会打呢,过了今日,老爷只有疼我的……”

  前面灵堂,众人已经等的不耐,少不得面面相觑,各自惊疑不定。沈理的脸,更是黑的不行,眼看就要忍不住起身。

  沈举人看在眼中,越发烦躁,皱眉吩咐身边小厮道:“这逆子怎么还不来,快去催一催!”

  小厮应声出去,在灵堂门口与管家碰到正着,忙侧身避到一边。

  沈举人见管家身后无人,大惊失色道:“瑞哥儿呢?莫非真是病重?”

  不怪他忧心,除了怜惜骨肉外,如今大家都看着,要是这个时候次子真有个不好,那他说不定真要背负“害子”嫌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管家见状,忙道:“老爷莫急,二哥瞧着见好了。”

  沈举人皱眉道:“既是如此,为何不带来?我不是说了,就算他身子不舒坦,抬也要抬来。还是他任性不肯下床,不肯听吩咐?”

  管家迟疑道:“老爷,小人传了老爷的话,只是二哥说不能过来。”

  沈举人闻言大怒,道:“这灵堂之上供奉是他生身之母,他前几日病重,老安人体恤允他修养,如今见郝了还不肯过来,这不孝的小畜生,快绑了来,立时打死了了事!”

  想着嫡子被老母骄纵的没个模样,平日里任性顽劣,现下众目睽睽之下又丢了自家脸面,沈举人是动了真火。

  没人体恤沈举人的不容易,反而望向他的目光越发复杂,想着他会不会“顺水推舟”,真的在孙氏灵前棍棒教子。宗房大老爷见状不对,轻咳两声道:“侄儿不懂事慢慢教就是,作甚喊打喊杀。”

  沈瑾见状,也过来低声劝道:“老爷勿恼,听说二弟这几日睡的多,醒的少,许是身上还没大好,才无法起身,要不还是儿子先过去看看?”

  沈举人盛怒未消,冷哼道:“看什么看,快使人将那孽畜拉来!”说罢,又喝令管家去带沈瑞。

  这时,就听沈理正色道:“源大叔且慢,若是侄儿没听差,贵管家传的是瑞哥儿说‘不能过来”,而不是不肯过来。既是说了不能,总有不能的理由,还是先去听听瑞哥儿的理由,再给他定罪不迟。要是他真的病的起不来身,长辈们慈心,自是不忍心折腾瑞哥儿。”

  见沈理话中有话,沈举人瞪着他,恼他节外生枝,不过族亲们目光烁烁,满脸狐疑的模样,好像他拒接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私似的,他只能口中说着“不知礼的小畜生,哪里有甚理由”,不好真的拦着众人去探看。

  想着次子的顽劣不堪,说不定接下来就要在族人面前丢丑,沈举人很是烦躁,可也没有为儿子遮掩之意,耷拉着脸带着众人去了后院。

  沈氏族中几位长辈,想要探看一二,便跟着过来。外姓乡邻友朋,不好跟着登堂入室,可也不愿先走,就坐在灵堂上等结果。想着不管沈举人这回是“怜子”,还是“害子”,沈家人自己就要闹起来,一会儿说不得有着热闹看。

  沈举人带了众族亲,跟着管家走到西跨院门口,不由有些傻眼,有心想要止步,可又有“欲盖弥彰”之嫌,便咬牙进了院子。

  六、七尺见方的院子,十来个人进来,立时挤着满满登登。因这院子早年闲置许久,屋子门框都陈旧,窗户上糊着的毛边纸也泛黄。同沈举人宅其他地方的体面,这里寒酸的令人侧目。

  就是得宠的姨娘妾室也不会住在这里,更不要说是唯一的嫡子修养之所。

  沈举人之前的所谓老安人“怜惜”孙子的说辞,立时成了笑话。

  沈理站在院子里,四下一望,皱眉道:“叔祖母换了院子?”

  各位族亲脸色也不好看,要是沈家真出来“父虐子”的丑闻,伤的是一族颜面。更不要说沈瑞是孙氏之子,要是被苛待,可就不是沈家一家之事。这松江府受过孙氏恩惠的庶民百姓不少,往来交好的官眷不管交情到底如何,碍于名声也不会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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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灵前孝子(三)


  沈举人讪讪道:“家中有孙氏大事,老安人那里人来人往,不宜修养,便将瑞哥儿挪出来。”

  这话他说的有些心虚,毕竟沈瑞才九岁,又值丧母之痛,正需长辈呵护怜爱。可他总不能实话实说,否则的话众人听了沈瑞因不敬庶母与兄长被自己责罚禁足,不会觉得自己是“爱之深,责之切”,说不定要误会自己宠妾灭嫡,连带着郑氏与郑瑾也要被外头误解。

  只是这院子也太破旧了些,老安人安排哪里不好,怎么将人安置在这里,僻静是僻静,可这么简陋,族亲不知内情,难免有误解。

  看着眼前此景,连带着宗房大老爷脸色都有些难看。且不说沈瑾名分如何定,沈瑞都是原配所出嫡子,就算从祖母身边挪出来“静养”,也不当是在这狭窄简陋的小跨院。

  厢房里的人听了外头动静,挑了帘子出来,见到沈举人,忙屈膝道:“老爷。”

  众人停下脚步望去,见是个五十来岁的婆子,枯瘦的容长脸,眉间深深地川字纹,面相带了几分愁苦,说话之间带了几分战战兢兢。

  沈举人皱眉喝道:“你在这里,瑞哥儿跟前谁服侍?”

  那婆子正是王妈妈,吓得一下跪倒,颤声道:“二哥这两日爱静,不肯留人在跟前服侍。”如此一来,露出身后一个瘦瘦小小的小婢,不过十来岁年纪,也扑通一下跟着那婆子跪倒,哆哆嗦嗦的,唬得不行。

  这正是王妈妈与柳芽,方才王妈妈先一步回了院子,结果连带着柳芽一起,被沈瑞撵到厢房。虽不知沈瑞作甚如此安排,可众人到来在即,王妈妈便看了沈瑞几眼,拉着柳芽下午去。不想来的不仅是自家老爷,还有这么多族中太爷、老爷们。

  看着依旧没动静的北屋,还有眼前这一老一小,众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四房现下虽只是举人宅邸,可因家资富足,也是仆婢成全,可瞧着眼下模样,一个九岁的病孩子,只安排了这一老一小照看,委实有些说不过去。

  都说四房老安人将这个嫡孙视为眼珠子,溺爱的不行,眼下瞧着沈瑞这境遇实在不像,使得大家不由不想起另外一则流言:四房老安人将嫡孙扣在身边养育,不过是为了挟制能干的儿媳妇,真心疼爱的是庶长孙沈瑾。要知道在沈瑞出生前,沈瑾也曾养在四房老安人身边。民间有句老话,“老儿子,大孙子,老两口的命根子”,四房老安人偏疼长孙也并不另外意外。

  沈举人心里有些不自在,瞪了那婆子一眼,移步进了北房。沈理的视线却在王妈妈与柳芽身上转了两圈,方跟着众人进了屋子。

  小小的两间屋,并不像其他大屋那样宽敞,不到九尺进深,中间由一个镂空百宝格隔着,分了里外间。外间一个圆桌,几把方凳,并无其他摆设,百宝格上也只有一个缺了角的石头摆件,灰扑扑的。不仅看着寒酸冷清,而且这屋子连个炭盆都没有,很是阴冷。

  到底是嫡子,沈举人这几日也曾问过,只是料理丧事实在繁忙,又有老安人安排人照看,他还是头一回进这院子。

  如今看着,他自己也有些心虚,不禁有些埋怨老安人。这些日子,四房没了主母,老安人与郑氏便将家务都接了过去,里里外外都很是妥当,怎么沈瑞这里就出了纰漏?莫非是郑氏有不好的心思,蛊惑了老安人?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冤枉了人,郑氏性情柔弱,并不爱生事,而凭着老安人对孙子的宠溺,孙子身边的事从不假手于人,就是郑氏坏心也使不上力。

  沈理看着这冷冷清清的屋子,不由打了个冷颤。虽说经过昨天的事,早就想着沈瑞处境艰难,之前用话挤兑沈举人,也不过是怕沈举人阻拦不让见沈瑞,想要眼见为实,并没有真的疑心沈举人会狠心害了自己的嫡子,可如今却是拿不准。

  里屋终于有了动静,沈举人怕里面再有什么不妥当,不敢再带人进去,皱眉喝道:“小畜生,长辈们来看你,还不快滚出来!”

  里屋的沈瑞,摸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从被子里出来,身上竟然是不着寸缕。他方才强硬地将王妈妈与柳芽撵出去,正是为了脱衣裳。要是留着王妈妈,要是拦着,也没时间拉扯。

  明教正是礼教大盛的时代,沈瑞哪里肯让自己背一个“不知礼”的名声。生母孝期不着孝衣不说,还穿着丝绸锦缎。只要穿着那身衣服,走到族人面前,他就说不清。过后再怎么解释,他穿着丝缎衣服的画面也印在族人心中留下芥蒂。

  若是在后世,一个九岁的孩童,就算行为有差错,大家也只会认为是大人没教导后,孩童本身无罪。搁在眼下,九岁实不算小,有早慧的孩子,十来岁参加童子试的不乏其人。

  所以他想着在族亲面前露面时,便没打算穿这身衣服。昨日安排柳芽散话,正是为了引得族亲过问。眼下这般,族亲们能过来自然是好;若是族亲们不过来,他已经做好披着幔帐去灵前的打算。

  里屋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外间众人都望向里屋门口,不由睁大了眼睛。

  沈瑞,就这样出现在众族亲面前。到底不是真的九岁孩童,早已生羞耻心,沈瑞的胳膊垂前,将“小沈瑞”遮着严实,并未写了春光。

  可即便是这样,这赤身裸体的,端是有辱斯文。

  沈举人脖子上青筋蹦起,怒斥道:“作甚鬼样子,成何体统!”

  沈瑞颤颤悠悠,扶着百宝格,很是吃力地走了出来。这倒不是作伪,饿了三日,昨晚又熬了一夜,方才又快走几步,他眼前一阵一阵发花。

  走了没两步,他便双腿发软,就势对着沈举人双膝跪倒,满脸羞惭地低下头,双手扶地,只是并不做辩白,豆大的泪滴,簌簌落下,膝前地面没一会就湿了一片。

  这是真伤心了,却不是为了这狗屁沈举人的慢待,而是想到与前世亲人生离死别,再无相见之日,即便内心里是个爷们,也不禁泪如泉涌。

  虽没有半点声音,可看着这赤裸裸、一丝不挂跪在众人面前的孩童,众人生出不取笑之意,反而忍不住心里跟着泛酸,沈理更是红了眼眶。

  之前见过沈瑞的,想着那白白嫩嫩趾高气扬的骄气模样,对比现下的憔悴怯怯,望向沈举人的目光尽是不善。沈瑞屁股上的伤痕还罢了,暂时还没有被人看见,可半拉胳膊上的青紫淤痕,也分外触目惊心。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瞧出这孩子眼下如此孱弱,绝非是一个“病”字能解释得通过的。

  四房这是作甚孽,孙氏刚死几日,就这样磋磨她的儿子?

  同沈瑞不相熟的族亲,想着之前的传言,什么四房嫡子顽劣任性、孙氏会做人可不会教子之类的,再看眼前这孩子行止是奇怪了些,只透着乖巧可怜,哪里有半点任性顽劣的模样,对于四房这行事也不禁生疑。

  沈理已经看不下去,顾不得在长辈面前,脱下外袍上前蹲下,裹在那孩子身上,扶着其小小肩膀,恨声道:“好瑞哥儿,有委屈尽管说,族中长辈都在,断不会让瑞哥儿受了委屈!”

  沈瑞这才抬起头,苍白着小脸,睫毛颤抖着,含着眼泪,从眼前诸人面上一一扫过。沈瑞年岁还小,鲜少出门交际,即便年节祭祀时,见过不少族亲,可对于孩子来说,印象都差不多。除了身边的沈理,只有五房老太爷与宗房大老爷印象深刻。

  沈理是对本主由衷喜爱,每次见到本主时都很亲近。他又带了状元光环,在世人眼中是文曲星下凡,即便本主不爱读书,可对于这位族兄也崇拜的很。

  五老太爷家的宅子与四房相邻,见的次数最多不说,每每见到沈瑞都是一番严厉说教,偏生辈分又高,使得本主犯怵。现下想想,这老爷子面上严厉,可忠言逆耳,却是真心为沈瑞好的。

  至于宗房大老爷,执掌族务多年,对于小小本主的本主来说,是了不得大人物。

  原本对四房家务事想要旁观的几位族老,都这崇敬信赖的注视下,都不禁直了直腰身,想要四房要是不公,当然要管上一管,否则这世上还有没有公道。就是宗房大老爷,也暗暗摇头,望向沈举人的目光带了几分不赞同。

  又因这孩子容貌清秀肖母,众人想起孙氏生前的行事品格,对这孩子不禁又生出几分好感。

  沈举人的心里则是火烧火燎的,原本对儿子的愧疚,在众人谴责的目光中就只剩下羞恼,恨铁不成钢道:“小畜生,作甚不肯去给你娘守孝?做这样子?谁短了你的穿戴不成?”

  沈瑞从沈理臂弯中起身,颤悠悠地转向沈举人,再次要跪下,道:“孩儿……孩儿没脸去娘灵前……”却是身子一趔趄,并没有跪下去,而是歪倒在一旁,露出一条大腿,还有半拉屁股,上面青红交错的伤痕,明晃晃地露在众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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