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

[架空历史] 大明望族【作者:雁九】(10月29日更新至“第四百六十三章 回肠九转(四)”)

0
  第二十一章 前尘影事(六)


  “老爷回来了……”女子的娇声。

  沈理听着这声音不像,探出头去,便见沈老爷倚在一个女子身上。素白灯笼下,将那女子照了个现行,即便那女子身上穿着素白,头上也没有上头,婢子装扮,可腰肢缠得极细,胸怂臀丰,即便看不见面容,只这身段,便勾人心火,娇艳欲滴。

  不知沈举人做了什么,引得那艳婢娇嗔道:“老爷不要……”

  嘴里说着不要,这婢子却越发黏在沈举人身上,两人贴肩并股,恨不得并做一人,进了东厢房。

  东厢点着灯,两人进去后,连灯也顾不得吹,就胶连在一处,影子清楚地映照在纸窗上。两人并作一人,用的好力气,瞧着沈举人的身影,手脚并用,揉乳摸臀,又贴了面成了个吕字。

  沈理站在院门口,神色铁青一片,显然已经是怒极。沈瑞站在沈理身边,看着纸窗上那男女脔合的身影,也是瞠目结舌。

  沈举人这是在发泄压力?

  根据本主的印象,沈举人可自诩为仁人君子,并不是好色轻浮之人。除了一妻一妾,并未有其他侍婢通房,为这个缘故,还使得老安人对孙氏多有诋毁。而沈举人自己,则成为族人眼中的方正之人。

  如今可是在孙氏丧中,又是出殡前一夜,沈举人这般孟浪。瞧着这狗男女之间的气氛,又不像是头一回奸合。

  想到这里,沈瑞看了沈理一眼。沈理怒是怒,却并没有意外之色。之前沈理尾缀沈举人的不君子之举,似乎也说的过去。定是沈理听到过不好的风声,今晚不过是亲眼证实而已。

  “不堪为父!”沈理咬牙咒骂一句,转过身来,望向沈瑞。

  沈瑞只能耷拉下脑袋,做郁郁状。这沈举人也是奇葩,做了几十年君子,刚死了老婆就开始走样。

  等到沈理再开口时,两人已经离了书斋,去了沈瑞暂居客院。

  吃了两盏温茶,沈理的神色才略微回暖,看着沈瑞欲言又止。沈瑞见状,便对方才奉茶的冬喜摆摆手,屋子里只剩下兄弟二人。

  “我早听到些风声,可却不敢信,只想着源大叔向来端正守礼,这其中说不定有小人诋毁,不想却是真的。红袖添香虽只是风流韵事,可现下是婶娘热孝中,源大叔此举,致夫妻情分、父子情分于何地!”说到这里,沈理不由咬牙切齿:“如此薄情之人,岂会有怜子之心!”

  沈瑞闻言,只有默默。

  对于沈举人的行为,沈瑞虽看不上,可也不难猜测其心所想。莫非是孙氏太过优秀,使得沈举人自惭形愧,端着架子做君子。如今没有贤妻比着,这敦敦君子端不住了。

  孙氏以商贾出身、外乡之女的身份,在书香望族的沈家一门如鱼得水,人人称赞,娶到这样的妻子,是沈举人的幸运,也是沈举人的不幸。压力大的何止是张老安人,还有沈举人自己。

  只是明白虽明白,沈瑞也无法体谅沈举人此举。就如沈理所说,不管有什么理由,沈举人在发妻热孝中便纳宠宣淫,确实是伤了夫妻情分、父子情分。

  只是父父子子,这些话沈理说的,沈瑞说不得。

  沈理也想到此处,叹了口气,摸了摸沈瑞的头,道:“你是好孩子,六哥绝不会让你委屈了去。原本顾着你们父子情分,有些事本不打算摆在明面上说。如今瞧着源大叔是个冷心的,要是不摊开说,受委屈的只有你。别说是六哥舍不得,就是婶娘在地下也难阖眼。如今婶娘刚过身一月,源大叔就如此,以后哪里还敢盼着他顾及父子情分?只是事情摊开后,少不得伤了你们父子情分。六哥瞧出来,你是个有成算的孩子,并非不知世事顽童。间不疏亲,到底当如何,你自己心里也拿个主意。”

  沈瑞沉默半响,抬头道:“不管老爷是否有爱子之心,这个家里能做主的长辈却是老安人。弟不愿再受冻饿之苦,还请六哥护我。”

  沈理闻言一怔,道:“你不怨郑氏与沈瑾?”

  没有问出口的话,则是你怨恨祖母与生父。

  沈瑞并未直接作答,而是道:“虽不知小弟因何故引得亲长厌憎,生养之恩在,有所恩赐,本当领受。只是圣人有教导‘小棒走,大棒受’,总不好逆了孝道。”

  沈理不免多打量沈瑞神色两眼,见他神态平和,并无怨愤之意,甚是欣慰道:“正当如是,不管境遇如何,立世当身正心正,方为君子之道。”

  沈瑞抿了抿嘴角,只做腼腆。

  沈理犹豫了一下,道:“二弟,财帛动人心,婶娘留下的嫁妆理当属于你,可若是长辈们真因私心侵占了这份嫁妆,你当如何?”

  听了这话,沈瑞面上不显,心中却诧异不已。孙氏的嫁妆,不是已经捐的么?沈理在外头既调查四房的事,也当晓得得些眉目,怎么提起长辈侵占的话?

  瞧着沈举人之前举动,确实私心昭显;张老安人也不是通情达理的性子,要说这两人趁着沈瑞年幼,侵占孙氏嫁妆,并不算稀奇。稀奇的是,孙氏捐嫁妆之举,既能得到朝廷旌表,又上了族谱,肯定是真的。那沈理口中亲长侵占嫁妆之事,就不成立。

  可是沈理皱眉沉思,为的是那般?

  尽管心中疑惑,可沈瑞面上丝毫不显,格外大方坦荡道:“好女不穿嫁时衣,好男不吃分家饭,弟手脚俱全,现下虽小,不能赚了银米。待小弟长大,总会自己养活得了自己。”

  沈理不由动容,道:“你要晓得,婶娘留下的本是万贯家财,你就是万事不做,也可以锦衣玉食一辈子。平白被人侵占了去、分薄了去,你就舍得?”

  沈瑞眼睛眨了眨,自己这是大方过头,让沈理以为自己是不知柴米油盐的孩子。

  他慢慢沉下脸,露出几分与年纪不相符的沉稳来:“怎么会舍得?既是娘亲留下的,里面都是娘亲的拳拳爱子之心。只是钱帛都是身外物,总不能为了舍不得,就与亲长反目为仇。若是舍了钱财,能换了家人和乐,亦是大善。”

  要是孙氏嫁妆真在张老安人与沈举人手中,那当然“反目成仇”也要想法设法地夺回来。可沈瑞既晓得已经不在,还在口头上好强做甚。不过对于张老安人与沈举人难看的吃相,他也点出一二。以后那两位再闹出什么幺蛾子,也可以推到谋财上去。

  可听在沈理耳中,只觉得心酸不已,潸然泪下:“二弟倒是承了婶娘的性子,厚道宽和,只是这世上总还有公道可言,六哥断不会让你白受了委屈去!”

  沈瑞听着,越发糊涂,可又不好相问,只用依赖感激地目光看着沈理,道:“幸好还有六哥在。”

  兄弟两个出来好一会儿,不好多耽搁,便相伴着转回灵堂。

  灵堂上的沈家子侄本昏昏欲睡,瞧见沈理过来,眼睛不由放亮,都忍不住凑过去,想要趁机亲近一二。沈理却是满腹心事,没有心思应付大家,一句“勿要扰了婶娘清静”,将众人都打发了去。

  沈瑾眼中虽也有渴望,可并没有凑上前。沈全则是掩不住好奇,凑到沈瑞身边,满脸八卦,低声附耳道:“瑞哥儿同六族兄方做甚去哩?”

  沈瑞瞥了他一眼:“明日事繁,六族兄嘱咐了我几句。”说罢,便闭目养神。

  今日忙了一天一晚上,沈瑞已是身心俱疲。况且他晓得,明天还有一场大戏,不管是孙氏捐嫁资的事情爆出来,还是张老安人与沈举人侵占孙氏嫁妆之事现行迹,沈瑞身为当事人,都是世人关注焦点。

  不过借着年纪尚小的年纪,不管那几位如何折腾,责任都牵扯不到他身上。要是孙氏刚去世,就爆出捐嫁妆之事,说不定还会有人当孙瑞是不肖子孙,引得生母都不存指望;可孙瑞守灵将一月,在沈家族人面前做足了孝子之姿。若是有人心存诋毁,也要看沈理能不能容。

  况且,又有沈举人让庶长子占孝子位在先,就算有人多想,也要想着孙氏是不是被丈夫灰了心,不愿意便宜庶子才如此行事。

  如此一来,明日爆出来的不拘是前者,还是后者,在世人眼中,当怜惜的都是他这个孙氏亲子。不管事情如何,他只需露出茫然之态,就足以引得族人同情怜惜。至于过后张老安人与沈举人再行不慈之举,也要看有没有那个机会。

  沈瑞心里踏实,倦意袭来,下巴也耷拉下来。沈全见沈瑞这般模样,并没有离开,而是在挨着沈瑞坐了,将他的脑袋挨在自己肩上,小声道:“倚着些,莫跌哩。”

  沈瑞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打了个哈欠,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沈全被传染似的,也打了个哈欠,却因承着沈瑞的重量,并不敢睡,使劲揉了揉眼睛,四下里张望,转移困意。不想,正与沈理的目光碰个正着。

  沈全先是一怔,随即见沈理冲自己点了点头,慌得差点站起身来。此时,沈理的目光已经从沈全身上移开,落到沈瑞身上,面上隐有忧虑。沈全抓了抓后脑勺,心里多了几分酸溜溜的。一时想着,要是自己是沈瑞就好了,得状元族兄这般看重;一时又想着沈瑞失母,处境委实堪怜,怨不得自家娘亲与状元族兄都放心不下。

  沈瑾在旁,瞧着这几人互动,心里也说不出是何滋味。

  对于嫡出弟弟,他从无坏心,可是在状元族兄面前也挺不直腰身。即便没有做贼,也添了心虚。沈举人之前行事固有不对,可归根结底还是因他的缘故,除了无奈,他哪里又能说自己无辜。

TOP

0
  第二十二章 素车白马(一)


  灵堂东侧肃静,西侧也分外安静。同东侧零散坐落十余人相比,西侧女眷处则有些冷清。

  张老安人灵前一炷香都没烧过,自然也不会过来给儿媳妇“伴宿”,借口身体不适没有露面。除了外来的郭氏、谢氏与沈平娘三个,四房便只有郑姨娘出来。只是她是姨娘身份,并没有资格招呼客人,给众人见过,便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待大家并不见殷勤,对着孙氏灵柩也没有故露哀伤欲绝之态。

  郭氏几个,虽都是随和之人,可也没有放下身份与妾室攀谈的道理。因此西侧静悄悄的,比东边还安静。

  只是郭氏几个,都忍不住有一眼、没一眼地打量郑氏。不说旁的,只凭孙氏盛名之下,郑氏并不闻劣行,又能将沈瑾教导成才,这就不是个糊涂人。她长相好,看似柔弱,可言行谦而不卑,自有风骨。

  郭氏几个都是当家主母,自是晓得要郑氏要真是持宠而骄的愚妾并不可怕,如今这贤良无差的模样才是最难对付。这样的品貌行事,外加上沈瑾那样的儿子傍身,这样的女子扶正,四房哪里还有沈瑞立足之地。

  郭氏与沈平娘对视一眼,都是暗暗忧心。

  谢氏却是撇了撇嘴角,心中有了成算。并非是她忘恩负义冷心肠,只是见丈夫这些日子对沈瑞关注胜过自家几个儿女,到底有些发酸。为这个缘故,她倒是比所有人都盼着沈瑞处境能好转些,也免了大家牵挂。

  至于郑氏,既是妾做贤良,就贤良到底好了。

  一夜无话,转眼到了四更天,灵堂里就开始忙活起来。

  关于今日发引的具体时间与路线,早在昨日便用整副黄毛边纸、用醒目大字写明,贴在灵堂外,且上面还绘有“发引路线图说”,注明上罩、换杠地点,大殡所经街道、路口、城门,还有已经敲定的路祭棚、路祭桌、茶桌等。

  从这“发引图说”,就能看出沈家四房的分量,知府、通判都设了路祭棚,还有同知、推官设路祭桌,上行下效,其他知县、县丞、经历、知事也是祭桌、茶桌不等。松江府官场上的官吏,竟然齐刷刷榜上有名。别说一个区区举人门第,就是宗房族长家遇到白事,也就是这样了。

  这不单单是四房的脸面,也是沈氏一门的脸面,沈家各房头有荣乃焉,当然老少出动,生怕闹得动静小了,在各位官老爷面前跌沈氏一族的分量。从沈家坊到县城西门,这四里来长的路上,除了这些官吏祭棚、祭桌外,沈家各房亲族与姻亲友朋的祭桌也是不计其数。

  不管与孙氏是否有旧,各房前来送殡族人提及孙氏,都是“伯娘婶娘”地嚎哭不已,如丧考妣,恨不得将沈瑞扯到一边去,自己上前做孝子。那些眼气的族人,只酸孙氏豪富,金钱开道,连官场也摆的平,又羡慕沈瑞,觉得他受孙氏余荫,得官老爷们另眼相待。

  只有沈瑞,心里亮堂的,别说孙氏妇道人家,只与几家官眷有些交情,就是男子之身,是官场中人,人走茶也凉。孙氏一个妇道人家,丧事能的松江官场老爷如此抬举,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人良善,留有余庆。软心肠的妇人多了,可不是谁都能好运气地供养个状元老爷出来。松江官场齐动,卖的并不是沈家四房与孙氏的面子,而是状元沈理的面子。

  若是沈理单单是状元,松江官吏未必会做到这个地步,可谁让他背后还有个阁老岳父,真要是搭上线,锦绣前程就在眼前。松江远离京城,平素想要巴结也巴结不上,难得沈理回乡守孝,使得大家近水楼台先得月,如今既知孙氏是沈理恩亲,当然都凑上前来讨好。要是借此搭上沈理,是千好百好;就算搭不上,在沈理面前卖个好,往后有机会见到,也能多个拉近关系的谈资。

  沈瑞能想到此处,沈家那些有见识的老爷未必想不到此处。只是想到又如何,那些官员能看到沈理的分量,没道理他们这些族亲看不到。那些官员都能放下身段巴结沈理,他们这些族人,要是再端着长辈架子,吃亏的只有自己。

  大家都是明白人,不过借孙氏出殡这个台子,唱各自大戏罢了。

  巳时(上午十点)发引,可刚过晨初(早上七点),沈举人家门外已经是人头涌动,族人、亲戚、世交、同年、乡邻就陆续登门。

  稍晚些过来的吊客,要挤得半身汗,才能挤进来。

  俗话说的好,“送殡不能空肚子”,丧家必须给亲友预备吃喝,沈家是大富之家,自然不能给寒门小户似的只备冷荤下酒,都是齐整的席面。只是寒冬腊月,菜都凉的快,看着颜色鲜亮,实际上早没了热乎气。

  只是除了那些不顾面皮的穷本家,还有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没有谁会真的大吃大喝。多是在家用了朝食过来,落座走个过程就下席。

  沈瑞方才同沈全一道,被冬喜请回客院,由郭氏盯着,用了一碟子年糕,这东西虽不好克化,可却耐饥抗饿。

  沈瑞与沈全身上也换上新棉袍棉裤,这是郭氏使人提前送来的,就为了今日出殡。今日要在外头折腾大半日,如今又是寒冬腊月,气温湿寒阴冷。就是大人,一不小心也熬不住,更不要说两个半大孩子。

  新棉衣用针脚压得实实的,可分量并不轻,足有几斤重,穿的身上暖呼呼的,哪里还有寒意。

  虽说送殡时,郭氏也要跟着去的,可还是不放心,将沈瑞拉倒一边,低声吩咐道:“好孩子,今儿人多,你只记得哭就好,若是哭乏了,眼睛干了,就用新袄子袖口揉揉眼睛,袖口里擦了姜汁。婶娘这样做,不是觉得你不孝顺,让你做假,而是晓得孝顺不孝顺,不在于眼泪撒多少。有时这人心里疼的厉害,眼泪反而少。婶娘这些日子瞧着,你是个懂事知礼的孝顺孩子,并不爱在人前做悲喜状,可外人不晓得,只用你哭的狠不狠来定你孝顺不孝顺。你莫要再忍着,要哭出声来。”

  这话连亲儿子沈全都避着,显然郭氏既真心为沈瑞计划,又避免让他有被人质疑人品孝道之嫌。

  沈瑞心下感动,点头应下。感激的话虽没有付之于口,可他心里记下郭氏这番好。即便晓得郭氏此举乃是爱屋及乌,可他对其依旧多了几分真心敬重。

  沈全被撵到门口,听不到里头的话,可见郭氏满脸慈爱的模样,也能晓得定是在嘱咐什么私密话。只是避着旁人还罢,连自己这做亲儿子都避着,使得沈全哭笑不得。他明显的感觉到,在自己老娘心中,别说自己这幼子,就是福娘说不定也要退一步。不过想着孙氏是救母恩人,这四房老安人与源大叔也不像是能指望得上的,沈全也生不出嫉妒不平。

  说句实在话,孙氏对沈理有恩不假,可这供养之恩也大不过孙氏待郭氏母女的救命之恩。沈理不得孙氏供养,不过是学业上耽搁几年,或者中不了状元;郭氏若没有得那半截老参,那丧母之人就是沈全兄弟几个。

  沈全少不得跟郭氏似的,心生愧疚。若是有那半截老参在,孙氏会不会逃过一劫?想到此处,他之前各种小心思立时烟消云散,只恨自己年纪小,不能多回报几分。虽还不到发引时辰,可亲戚们差不多都来了,沈瑞这孝子不好避在人后。郭氏嘱咐完沈瑞,又将他的衣襟拉平,便叫沈全带沈瑞去了灵堂。

  还有一个时辰就正式发引,各房头有身份的长辈都已经过来,除了沈瑞祖父辈的太爷们,还有几位曾祖辈的老太爷。就是近年不怎么理会族中事务的族长太爷,也拄着拐棍坐在堂上。

  这些老爷子的年纪,从四十几岁到八十来岁不等,坐满了半屋子,可见沈族人丁之盛。别说沈理这一辈,就是沈举人同辈的老爷们,除了各房头的房长外,也没有几个能轮到座位。

  而沈理不管身份多尊贵,众族叔都占着,即便有人给他布座位,他也不肯失礼落座。

  连他都站着,其他斜王辈的沈家子孙,也只能都站着。等到再小一辈,连灵堂上站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在院子里列队举哀。

  沈瑞没有密集恐惧症,可眼见着老中青形形色色的族亲,也忍不住有些眼晕。有些人本主的记忆力有印象,更多的人都记得模糊。

  沈举人眼圈发黑,面带憔悴,站着与几位老太爷、太爷说话。沈瑾站在一旁,搀扶着沈举人,不时向门口张望。

  见到沈瑞、沈全过来,沈瑾忙招手,示意两人上去。

  沈举人察觉,回头看到两人,立时火起,没有理会沈全,冲着沈瑞冷哼道:“混账东西,大家都忙着,哪里躲懒去了,还不来见过诸位亲长!”

  众目睽睽之下,沈瑞哪里能认“躲懒”的罪名,似是掩饰地用袖子揉了揉眼睛,低头道:“儿子……儿子……回了趟房……”

  话没收完,沈瑞的眼睛就跟开了水闸似的,喷涌而去。

  呜呼,姜,还是老的辣。

TOP

0
  第二十三章 素车白马(二)


  沈瑞忙又用袖子擦了两把,这次不敢用袖口,用的袖子中间,立时湿了一大片。可眼睛既受刺激,这眼泪哪里又收的住,瞬间又是泪流满面。沈瑞心中苦笑,真是不知郭氏从哪里寻的老姜,没有什么味道,可这姜汁也太杀眼睛,真是哭丧时的利器。

  众族人见了,便觉得是个可人疼的好孩子,方才是躲着哭去了。瞧把这孩子难受的,眼泪都止不住。

  “头七”时发生的事,在族亲中早已不是秘密。眼见沈举人方才待沈瑾温煦如春,可嫡子一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未免偏心太过。能做到族老房长的,都是各房嫡脉,哪里见得了这个。即便早先对沈瑾的那点好感,都被沈举人这番举动搅合的差不多。

  族长太爷皱眉道:“好好同孩子说话,你丧了发妻心里难受,可也体谅体谅瑞哥儿。瑞哥儿幼年失母,比你还难哩。他这失母弱子,能依靠的只有你这做父亲的,哪里禁得住你朝打暮骂。就算你要做严父,只念在孙氏情分,待瑞哥儿也要软和些,要不然我们这些长辈们可是不依!”

  沈举人已过不惑之年,在众族亲晚辈面前挨了这番训斥,脸上哪里挂得住,臊得满脸通红,想要为自己辩白两句,可责打责骂嫡子之举在前,说再多也没滋味。他只能讪讪应下,可望向沈瑞的目光,越发冷淡。

  落在几位老太爷、太爷眼中,暗暗摇头不已,望向沈瑞的目光越发怜爱。

  沈理站在堂上,则是险些气炸肺。不管沈举人什么目的,这开口就给儿子扣“不孝”的帽子,这行事过于阴毒。但凡沈瑞是个胆小最笨、不敢在长辈们面前应声的,那“躲懒没孝心”的帽子就坐实。若是张老安人苛待孙子,还有因与孙氏宿怨迁怒的缘故,那沈举人此举,则是虎毒食子心肠。

  沈理晓得,现下不是与沈举人计较的时候,便绷着脸将沈瑞拉倒自己身边,给他拭了泪,朗声道:“六哥晓得你心里难受,可也莫要哭的太狠。体之发肤,受之父母,你好生爱惜自己,方是真孝顺婶娘……虽说婶娘过身,孙家又无人能出头为你做主,可你并非无依无靠。族中长辈们最是慈爱公正,断不会容忍欺骨肉相欺之举,定会为你做主……”

  沈理一边说着话,一边望向堂上坐着的各位族老长辈。

  就算是身子已经老的佝偻的族老们,在这样的注视下,都将腰身直了直。早先有同沈举人交好的,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将四房不妥当捂在被子里的,现下也要掂量掂量,是不是敢得罪状元郎。

  几个有成算的老狐狸,不免交流了心中有数的眼神。因沈理年幼丧父,曾受过族人委屈,与族人关系向来冷淡。如今四房这事,说不定正是拉近沈理与族中关系的机会。

  至于沈举人,功名无成,不通世情,除了娶了一房贤妻之外,对族里也没什么贡献,他的脸面当然比不得沈理这位状元郎。

  沈瑞眼睛已经通红,站在沈理旁边,心里却是想着沈理方才提及的“骨肉相欺”四字。加上昨晚沈理提及的亲长侵占财物之事,他不由觉得古怪。按照后世族谱所记,明明是孙氏自己捐了嫁妆,怎么听沈理的话音,是沈举人与张老安人侵占了孙氏嫁妆,这其中莫非有什么隐情?

  沈瑞虽不是贪财之人,可也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大度。要是那些嫁妆真是孙氏捐出去,他也就认了;要是真的被沈举人与张老安人侵占,他也不愿忍气吞声,定要借此机会,发挥一把,即便不能摆脱这长幼尊卑的束缚,也要撕开沈举人与张老安人的伪善,让这两人没脸面再用长辈身份左右他的人生。

  想到此处,沈瑞又有些不解。虽不曾与孙氏打过交道,可既能得到沈族一门盛赞,可见是个有成算之人,病故前又缠绵病榻半年,不是猝然离世,就没做一点安排?张老安人故意养歪嫡孙之心昭然若揭,孙氏要是愚孝之人,也不会在二十年前的婆媳之争中屡占上风,牢牢地握着嫁妆与四房产业,直到重病卧床,才让张老安人插手进来。

  沈举人早已气的身子发抖,难道自己就不慈爱、不公正?沈瑞只是丧母,还有他这做老子在,又不是孤儿,哪里就到了需要族人做主的地步。这沈理行事也太张狂,仗着状元郎的身份将四房家事搅合的一团乱,这叫什么事?

  沈举人的面皮耷拉下来,心里已经想着等出殡事毕,定要找沈理好生说教一番,要他晓得分寸。

  若是只在家中,沈举人是家主,大家还会看他的脸色;如今族老房长们在此,他这般撂脸,就不合时宜。原本有心为他说上几句好话的,见他这个模样也闭了嘴,不愿意再费心。

  沈举人恼怒之下,竟然没有察觉,不知不觉中,众族人竟默认了他“为父不慈”之名。若是沈举人晓得,定要跺脚喊冤,可那个时候场面已经难以逆转。

  灵堂上气氛很是压抑沉重,不过到底是料理丧事,这肃穆气氛也正好应景,并没有人凑趣说笑。这时,就见管家过来禀告,知府太太与通判娘子亲来送丧。

  沈举人精神一震,望向族长太爷与宗房大老爷。诰命上门,张老安人抱恙,四房并无其他能出来待客的女眷,最适合出面招待的就是宗房大娘子贺氏。

  宗房大老爷虽没出仕,长子却是进士出身,在京为正五品郎中,早已为母请封,因此宗房大娘子如今是五品太宜人诰命。

  族长太爷却是瞥了沈理一眼,道:“让贺氏领了六娘去待客。”

  在坐的族老闻言,都点头称是。沈理在九房行六,这里的六娘指的自然是沈理之妻谢氏。

  沈举人固然不情不愿,也没有拦下去传话的管家。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管家又回转过来,道是两位娘子已经在花厅待客,知府太太开口要见沈瑞一面。

  沈举人冲着沈瑞斥道:“好生去见客,若是失礼,仔细你的腿!”

  沈瑞的眼泪早已经止住,可双眼红彤彤的,透着几分可怜可悯。众目睽睽之下,他做足乖巧儿子模样,垂着手老实地听了沈举人的训斥,方随管家去了花厅。

  知府太太庄氏之名,沈瑞早已如雷贯耳。听说孙氏“接三”时,知府太太曾亲至吊祭。“头七”与“三七”时,虽没有亲至,也打发过子侄管事上门。而且在“头七”后,她除了安排人上门吊祭之外,还专程使心腹养娘探看过沈瑞,燕窝人参等补身药材送来几匣子。

  不知是不是张老安人过去有意隔绝孙氏与沈瑞母子,沈瑞鲜少跟着孙氏出门拜客,所以沈一直无缘得见正主。可他心里晓得,若是知府太太与孙氏交情不深,只是面上人情,也不会做到这个地步。

  进了屋子,就见一中年妇人穿着素服,坐在客位上首,四旬年纪,身形略显富态,慈眉善目;下首妇人年纪略轻些,眼神有些活络。坐在陪客位置上的,是宗房大娘子贺氏与沈理之妻谢氏。

  沈瑞不好仔细打量,扫了一眼便移开视线,先见了宗房大娘子与谢氏,而后又被宗房大娘子引见拜见两位女客。

  年长的那位就是知府太太恭人庄氏,并没有让沈瑞拜下去,而是亲自扶了沈瑞起身,红着眼圈道:“好孩子,我与你娘是好友,你管我叫庄姨或姨母都好,切莫就生份了。”

  还不知今天出殡大戏后沈理会如何与沈举人摊牌,要是最后族老出面说和,将是是非非都掩了,那沈瑞可没地方哭去。眼见来了“外援”,不管顶不顶用,能借的势还要借。

  沈瑞心思百转,面上半分不显,等到知道太太再次开口催促时,才略带腼腆地低下头,小声道:“庄姨。”

  知府太太拉着沈瑞的手,满脸怜惜:“哎,好孩子。是庄姨不好,早当上门来看你。也不知你娘怎么想的,这样好的孩子一直藏在家里。”

  岂止是知府太太疑惑,就是沈瑞想到此处,也有不解之处,可不管隐情如何,现下只能推到张老安人头上,小声道:“不干娘亲的事,是祖母疼我,不爱我出门。”

  知府太太面色依旧慈爱,眼神却微冷,转头看向宗房大娘子淡淡道:“老人家宠爱孙子,十来岁来还拘在家里,当成闺女养的,真真还是头一回听说。我那妹妹还真是好福气,遇到这样一位婆婆。”

  这虽是四房家务,可一笔写不出两个沈氏,宗房大娘子只能讪讪道:“四房这一支人丁不繁,数代单传,老人家才分外爱重些。”

  知府太太挑了挑眉,并没有再与宗房大娘子打太极,而是望向谢氏:“谢安人怎么说?”

  谢氏用帕子试了试嘴角,道:“旁人如何我不晓得,只是我家相公说过,早已视瑞二叔如亲兄弟。婶娘虽走了,还有我们这兄嫂的护着。我这也挂着心,我家相公不是脾气好的,对着我家那两个猴儿也是常动板子。婶娘就这点骨肉,要是太苛严可怎么好?偏生这做兄长的管教兄弟,也没有拦着的道理。还好瑞二叔孝顺知礼,处处可人疼,并无不当之处。否则我家相公真要动起板子,我这当嫂子的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说到这里,对沈瑞道:“不过,真要有了那时,瑞二叔也莫要埋怨你六哥,那是盼着你成才方会苛严,旁人他才不会多费心思……”

TOP

0
  第二十四章 素车白马(三)


  谢氏这一番话,一个字也没提张老安人,可对比之下,也点出张老安人的疼爱不是真的疼爱。另外还在众人面前为沈瑞做了辩白,毕竟不管他现下瞧着如何乖巧,身上还背着骄纵不堪之名,省的有人先入为主。

  如今将沈理抬出来,证明沈瑞人品无瑕,旁人再想传沈瑞顽劣之名,也要思量思量。

  沈瑞心中叹了一声,对谢氏躬身道:“六嫂放心,瑞并非无知稚子,六哥视我如手足,我亦敬六哥如父兄。”

  不过九岁孩子模样,满脸稚嫩,可却说出自己非稚子的话,端着小大人的模样,大家看了好笑中又觉得心酸。

  谢氏目光柔和下来,虽说有孙氏对沈理供养之恩在先,他们夫妻待沈瑞再好都说得过去。可是愿意报恩,也没谁愿意请个债主在头上压着。要不然,这报恩报到什么时候是头?沈瑞才九岁,以后日子且长着。

  升米恩、斗米仇。要是沈瑞自诩为恩亲之子,再对他们夫妻任意求索,那又当如何应对?稍有处置不当,就有“忘恩负义”之嫌。

  谢氏是妇人心肠,还是更顾着自己的小家一些。之前她即便顺着丈夫的意,对沈瑞的事颇为上心,可也生了几分忧虑在。现下听着沈瑞这一句明白话,谢氏的心里才踏实下来,待沈瑞多了几分真心。

  通判娘子本是冲着谢氏来的,好不容易等到谢氏开口,立时堆笑奉承道:“都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谢安人这般温柔貌美,沈状元就算是百炼钢也化作绕指柔,还怕他发甚脾气哩?有沈状元与安人护着,瑞小哥儿可是掉进福窝子里去……”

  众人齐齐无语。

  *

  巳初二刻(上午九点半)将近,众人出了灵堂,准备出丧事宜。

  出丧五大件,幡儿、牌儿、棍儿、盆儿、罐儿。

  罐儿就是昨晚撤灵前装的祭菜罐儿,已经准备妥当,只等金棺入墓后放在棺材前头,与逝者一起深埋地下。

  这罐儿通常有孝子之妻或是承重孙之妻抱着,沈瑞年方九岁,哪里找个小媳妇给孙氏抱罐儿?偏生有沈瑞在,这抱罐儿人选又不能随意让外人女孝眷替代,要不这“夫妻”名声相对算什么事?

  幡儿是引魂幡,寻常百姓人家用的是多是牌子幡,沈家既是望族大户,四房当家娘子的引魂幡就是比较华丽的大幡。

  幡杆上的金钩龙凤“衔”着一个六角架子,中间大幡,上书“已故智庆堂孝廉沈门孙氏孺人之灵引魂幡”,左边书原命八字,右边书大限时辰。周遭六角各挂一小幡,又称“六尘幡”,取佛教“六境”之意,一幡书“愿眼观华藏界”,二幡书“愿耳听舍那声”,三幡书“愿鼻闻戒定香”,四幡书“愿舌尝甘露味”,五幡书“愿身披福田衣”,六幡书“愿意为无为舍”。

  丧事中的所谓“承重”,这“重”指的就是幡儿,这抗幡儿的活计毫无疑问当落在沈瑞这孝子身上。

  牌儿是灵牌,是金棺入土前供奉在灵柩前的纸制灵牌,上面写着孙氏名讳,用黑纱蒙着,通常有次子捧牌儿。孙氏只有一亲子,这灵牌就有庶长子沈瑾捧着。

  棍儿就是“孝棒”、“哭丧棒”,这些日子沈瑞在灵堂手中拿的就是此物。可在出殡时,孝子要抗幡儿,这棍儿就有三子以下的男孝眷都要手捧此棍儿。四房只有两个儿子,沈全虽是代妹妹送丧,可到底归在男孝眷行列里,便做捧棍儿之人。

  沈理为孙氏义服不杖期,本不需捧棍儿。可是沈瑞年幼,沈家祖坟又在城外,沈理到底不放心,想要就近照看,就也站在沈瑞身侧捧棍儿

  盆儿,民间俗称“丧盆子”,雅称“吉祥盆”、“阴阳盆”。这盆儿与幡儿一样,是继承权的象征,只有孝子与承重孙有权利摔盆儿。

  等到随着司仪高呼“参灵”,孝子孝属就位。

  沈瑞跪在最前头,沈瑾抱着灵牌跪在沈瑞身后,后是沈全、沈理,最后是族中有服晚辈,有服亲的女孝属则跪在后边。其他无服族人与沈家故交好友,则站在一旁观礼。

  原本当是女孝属中的媳妇、承重孙媳妇给孙氏抱罐儿,可现下由沈举人抱了,站在沈瑞身侧。

  这样的行事并不叫人称奇,早有这样的先例,夫为亡妻抱罐儿,或者妻为亡夫抱罐儿,也有孤鸾失偶、伉俪情深之意。只是有沈举人不待见嫡子在先,面皮又耷拉着,这抱罐儿之举就显得有些不情不愿,看不出夫妻情深,不免引得人侧目。

  看的旁边的几位族老眼急,恨不得将沈举人拉下来。今儿这哪里只是孙氏大事,还是沈氏一族大事,这沈举人未免太拎不清。只是眼下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大家的目光或多或少都落在孝子沈瑞身上。

  见众人都跪好、站好,司仪将引灵幡递给沈瑞。虽说杆身是用竹制外边糊纸,可一丈来高,对于身量不足的沈瑞来说,分量委实不轻。沈瑞双手接过,可按照规矩只能用右手打幡儿,便借着肩膀做支点,才将幡杆立起来。

  早有提调通知门外响器参领,沈瑞手中的引灵幡就像是信号时的,刚接过来,就听到门外一阵锣鼓声响,鼓手乐师们拿着家伙儿事儿进了院子,分做两排,站在孝属两侧,连奏三首丧乐曲。

  沈瑞认真的听了一会儿,三首丧乐,只听出中间一首是《哭皇天》。这曲子是传到后世去的,虽与后世音调略有不同,依稀还有些影子在里头。至于前后两首丧曲,则是全然陌生。

  “呜呜呀呀”,曲声似泣。孝子孝属们虽还没到“举哀”之时,可这丧曲一起,旁观人群中有想起孙氏生前好处的,已经开始出现哭声。

  接着,哭声跟传染似的,一个接着一个。等到响器参灵完毕,人群中已经哭成一片。反而是跪在地上的孝属们,因没到举哀之时,还比较克制。

  沈瑞虽没有抬头,可身上都被四处目光灼得发热,就晓得不知有多少人盯着他。他便将脑袋抵到胸前,用袖子擦拭了一把眼睛,立时泪如雨下。

  此时,丧曲已毕司仪叫起,灵柩“出堂”,由杠夫们抬起,从灵堂抬到大门外。这才到举哀之时,全体孝属起身,退立而行,边走边哭,嚎哭声一片。沈瑞早已泪流满面,眼前一片模糊,想到郭氏早上的交代,他没有嚎啕大哭,可也“呜呜”地哭出声来。

  灵柩抬到大门外,早有大杠与各执事准备齐当。

  沈瑞熬了一晚上,自己“哭”了这两起儿,眼下四周又是乱糟糟的,直觉得脑仁儿生疼。又因老姜刺激,不仅眼泪直流,鼻涕也跟着凑热闹,他用袖子擦了一把又一把,不说旁人,直将自己恶心的够呛。可这鼻涕跟眼泪一样,都跟开闸了似的拦不住,偏生一个手又被幡杆儿占着。

  这幅狼狈模样,他实不愿让旁人看见。这两日他又跪的多,膝盖酸软,便趁机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匍匐在地上。

  却是无心插柳,另有所获。

  旁人眼中,这孩子就是哭得眼泪止不住,神情恍惚的身子都立不住。醒来这一个多月,沈瑞虽没有饿肚子,可毕竟如素,小孩子又是抽条的时候,看着越发清减,显得瘦瘦小小。他这个样子,就算现下张老安人跳出来,指着孙子说其“顽劣不孝”,也不会再有人相信。

  杠夫们已经就位,丧盆儿也准备好。孝属们哭声渐止,满场只剩下沈瑞的“呜呜”声。

  司仪见状叹息一声,上前低声道:“瑞哥儿,该摔盆起杠哩,莫耽搁送你娘的好时辰。”

  沈瑞趴在地上,摩挲了好几把,才将鼻子下亮闪闪的东西清理干净,闻言便止了哭声,抬起头来,抽了抽鼻子,点了点头。

  丧盆儿说是盆,实际上不过是直接四寸来许、瓦制的深口碟子,中间有一铜钱大小的圆孔,二、三分厚。

  因沈瑞现下正对着灵柩跪着,无需挪动地方,依旧跪在远处,将幡杆儿先放到一边,双手接了丧盆。

  他膝前两尺处,早有人摆了一块新砖。摔盆儿的规矩,父丧左手摔,父丧右手摔,忌摔第二次。若是一次没摔破,就有杠夫用脚踩破。

  沈瑞对着地面新砖摔了一下,“吧嗒”一声,丧盆儿碎成两半,从新砖上跌落到地面上。

  鼓乐声起,杠夫起杠。

  三十二个杠夫抬灵柩,另有三十二杠夫随行待换手。

  后边各种执事,开路旗、旌幡、盖伞、影亭、魂轿、释、道、禅香幡,摆出半里路,又因沈举人只是举人功名,身上并无官职,执事受限,在各种旌伞后,就又有大白雪柳(三、四尺长竹筒,插上裹了白纸穗子的细竹条,使之下垂,谓之“雪柳”)百二十把,以壮执事行列与场面。

  如此一来,送葬的执事队伍,就到了三百余人,浩浩荡荡,将沈举人家门前挤得满满登登。

  沈家送葬的族人亲友,差不多也要这个数。直到殡列前用响尺导行的杠夫出了到了街口,后边的队列才开始拉开。又有地方百姓看热闹的,也跟在送葬队伍前行,浩浩荡荡,铺陈了半街。

  殡队出了街口,就开始走走停停……

TOP

0
  第二十五章 素车白马(四)


  从沈家坊街口,就开始有路祭棚,路祭桌。

  沈瑞身为孝子,少不得要跟在沈举人身后,跪谢来路祭的族亲世交,下跪叩首是免不了的。又因孝子所在位置,是在灵柩后,离队伍前列有半里路远。

  沈举人还能享个清闲,并不需要折腾回去。沈瑞有打幡的差事,每叩谢完一处,还需再回到队列中,硬是比旁人多走了几倍的路。还好有沈瑾、沈全两个相伴,尽管气喘吁吁,可这一起受罪总比一个人心里要舒坦。

  过了小半个时辰,到了府衙前的十字路口,松江知府蒋升的路祭棚就设在此处。这蒋升是当地父母官,松江府官场第一人,如今不仅知府太太亲至,知府大人还设路祭棚,这份体面不谓不大。

  不及近前,宗房大老爷、沈举人便叫了沈瑞等人过去,齐齐上前。

  路祭棚了,设了祭桌水酒,可是出面主祭的,并不是蒋知府,而是蒋知府家三公子蒋荣。宗房大老爷虽有些失望,可也并不很意外。蒋升进士出身,为官清明廉洁,为人淳朴敦厚,行事颇有君子风,并不像其他官场老油子那样爱钻营。如今知府太太送葬,蒋家又设路祭,蒋升只要露一面,都能卖给居乡守制的沈理一个人情,却不肖于此,可见为人耿介如斯。

  沈理倒是难得主动过来,与蒋荣寒暄几句。原来蒋荣叔父也是翰林官,是沈理的同僚,如今在侍讲学士位上,与沈理品级相同。因这个缘故,蒋荣在称呼沈举人“世翁”后,对沈理的称呼又成了“世叔”,这辈分都乱了。

  各有各的论法,也没人不开眼的挑他的理。只有沈瑞在旁心中诧异,这蒋三公子到底怎么回事,怎么眼神老往自己身上瞟。

  沈瑞的直觉不错,蒋三公子与沈举人、沈理寒暄完,果然冲沈瑞来了。他拉着沈瑞的手,面露哀荣,口中道“愚兄得见贤弟,不胜亲近,往后要多走动才好”,又道“如今姨母仙去,贤弟还需节哀顺变”。

  这面上哀荣倒真真切切,不似做假,可这眼中若隐若现的惋惜、同情还有莫名的亲近是怎么回事?

  沈瑞有些糊涂,这同情还罢,自己少年丧母,算是遭遇人生不幸;这惋惜什么?莫名亲近什么?一个知府公子,难道只因两家主母有旧,就对一个九岁孩童生亲近之心?

  整个殡葬队伍等在一边,前边还有十数路祭棚、路祭桌。蒋三公子看着倒是通透的,与沈瑞热络几句,请队伍继续行进。不过在松口沈瑞的手时,蒋三公子说道:“我一会儿也陪家母出城。若是贤弟能用的愚兄之时,还请不要外道。”

  沈瑞心中虽嘀咕,可面上依旧老实应着。

  殡葬队伍又行进,这次倒是没有人同蒋知府这样拿大,吩咐他人代祭,都是本主亲至。即便沈理并没有特意上前,众人既能到了,便也毫不吝啬地也表达与沈氏一族的亲近有善。有的待沈举人还劝慰两句,有的则是故意冷淡沈举人,抬举沈瑞。

  沈瑞无心在族人面前上演“父子争锋”的大戏,越发沉默寡言。看在族人眼中,并不觉得沈瑞抢了沈举人风头,只觉得定是沈举人“父虐子”的丑闻传出去,这些官吏才会不待见沈举人。

  因这一路上的路祭棚、路祭桌络绎不绝,从沈家坊到县城西门这几里路,送殡的队伍就走了将近一个时辰。

  直到正午时分,殡葬队伍才从西门出城。

  这日天上雾霭满布,空气湿冷。

  可不管旁人如何,沈瑞因穿着新棉衣,不仅丝毫察觉不到寒意,还走出半身汗来。可到底年幼,因幡杆的分量不算轻,沈瑞已经用上两只手,走路也有些喘。见旁边看热闹的百姓少了,沈理便接了沈瑞的幡杆儿,让沈瑞得以暂歇。

  沈族坟茔地在距离县城五里外的西山阳坡,整个西山都是沈氏族产,宗房一脉的坟地在西山中麓,往下放射状是内三房、山脚下是外五房。

  每房的坟地占地大小,都有数十亩。因四房人口不繁,也不像是其他房头那样坟头林立,只有六个坟头。四房历代子孙不繁,可见如是。

  除了沈举人的父祖、曾祖、高祖四人的墓地外,还有一位终身未嫁的曾姑祖母,一位未婚无子的叔祖父的墓。

  那曾姑祖是在室女,那叔祖父虽尚未长成,可行了“冥婚”并骨,因此这两人才得以葬沈家墓地,否则四房的坟头更少。

  孙氏并不是猝然离世,早在缠绵病榻时,四房便开始选了福地福材。

  四房坟地位置最上头是沈举人高祖之坟,下边东西方向,按照祖、孙相邻、父子不靠的规律,向下排列。

  孙氏福地,实际上也是沈举人以后入土的位置,在沈举人祖父坟地南边。如今孙氏故去,先入土为安;等到沈举人过身,会将孙氏起坟,将夫妻两个并骨重埋。

  四房坟茔地,除了几个坟头外,另有五间阳宅,平素是守墓人所在,等到殡葬大事时,便是孝属们暂歇吃茶之处。

  福地位置上,早已打好九尺深坑,由阴阳先生出面,吉时一到,便指挥杠夫“登坑下葬”。

  等到灵柩入坑,罐儿也放好位置,坑前就又置放祭桌,沈瑞为首,领众人跪拜举哀。随行带来的各种纸活,还有沿途撒剩下的纸钱,烧的烧,撒了撒。火势腾空四散,纸钱翩翩飞舞,良久不落,漫天素白。

  随即便是掩土,沈瑞等人依次穴位里扬一把土,一起举哀,剩下的就交由杠夫掩埋。除了留两个族人监工,其他孝属孝亲便入阳宅暂歇。

  四房早安排茶房过来,预备了茶水素点。可阳宅只有五间,来送葬的族人亲友多,还要单独给女眷腾地方,因此等进屋子的人并不多,多是在阳宅外就地而坐。还好茶水点心预备的充足,众人都能解解乏。

  沈瑞、沈瑾几人虽年幼,可因是孝子身份,也得到族老们的关照,进了屋子。沈瑞连番举哀,眼睛已经红肿不堪,心里又忐忑着接下来的大戏,实没心思用茶点。族老们见了,越发觉得他心实孝顺,少不得劝勉一二。

  因律法上早有规定,墓地大小与坟头高低都有定制。孙氏之墓,也是沈举人之墓,应占地二十方步,高六尺。来送殡的杠夫有六十余人,轮番填土,不过两刻钟的功夫,就填满坑,又起好坟头。

  孝属们出来,按照长幼尊卑在坟头上叩首,自然叩首的只有晚辈子侄,沈举人与族老们只需躬身,此殡葬仪式算是正式结束。

  来送殡的族人与姻亲中,沈族繁衍百余年,可四房又是数代单传,有服亲并不多,无服亲与其他送殡的亲友多是带了“浮孝”,即头上或者腰间系白布,女眷头上簪白纸花。这“浮孝”从今早出殡前戴上,出殡后去去了。因此,等殡葬仪式结束,沈举人便带沈瑾、沈瑞、沈全两个跪下,请服“浮孝”的亲友们脱孝。

  众亲友作揖回礼,从疏至亲,依次告辞,分别返程。没人注意到,直到外姓亲友都散的差不多,知府太太与知府公子都没有露面。女眷中,宗房大娘子、郭氏、谢氏的马车也始终没动。

  沈家姻亲与旁枝庶出走得差不多了,各房嫡子子孙本要奉自家父、祖回城,可也被打发回去。如此一来,留在阳宅里的知府母子、宗房大娘子三沈家女眷之外,坟地里留下的除了沈举人父子三人、沈理、沈全,便只有各房头的当家人。

  宗房是族长太爷与宗房大老爷父子,二房早挪到京城多年,如今户籍都迁出去,零散有庶支,也没资格在族中说话,在族中只占着名;三房出面是三房老太爷与当家人沈湖;四房则是沈举人这房;五房出面是五房太爷与沈鸿;六房房长沈琪;七房是沈溧;八房是八房老太爷与沈流;九房是九房太爷与沈璐,亦是沈理叔祖父与从堂兄。

  这些人中,老太爷一辈两人,太爷一辈三人,老爷辈五人,大哥辈两人。因几位太爷、老太爷都上了年岁,众人又回到阳宅东屋,女眷依旧在西屋陪知府太太。

  沈举人的脸色刷白,并不是怕什么,而是怒极。因为沈理方才拦着众族老房长回去时,说了一句:“婶娘既已下葬,那婶娘的身后事也当算一算。”

  这句话在丧礼上并不少见,多是哪家丧了出嫁女,娘家人出面为丧母的外甥、外甥女做主。沈理一个族侄,有什么资格来算孙氏身后事?

  沈举人虽怒极,可也没有幼稚地说什么“四房家务无需人插手”之类的话。他毕竟已到不惑之年,即便不通经济,人情道理还是懂的。今日各房头的主事人这么齐全,两位久未露面的老太爷都露面,沈理此举肯定早有筹划,哪里是沈举人说不行就能阻拦的。

  他晓得,沈理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清点孙氏嫁妆,不过是防着他罢了。沈举人到底也是读圣贤书、晓得嫡庶尊卑,只因四房数代代传,他早年又只有沈瑾一子,才模糊了嫡庶。他虽一直嘴硬,觉得自己并无亏待嫡子之处,可夜深人静想起“头七”那日族亲眼中的不认同,也晓得自己让沈瑾执孝子礼之事过于草率。

  如今既在族人面前留下侵占发妻嫁妆便宜庶长子的误会,他也不愿再节外生枝。至于沈瑾,功名在望,以后要支撑四房门户。四房又不像过去那样寒薄,早已置下一份家当,等沈瑾中举给沈瑾拨两处庄子做私产就是。

  这样想着,沈举人反而坦然了。

TOP

0
  第二十六章 素车白马(五)

  阳宅外,亲友早已走的差不多,各位老爷的长随、小厮早已尊五房太爷吩咐,不是离的远远的,就是去隔壁五房阳宅歇脚。

  四房阳宅外,只剩下沈瑞、沈瑾、沈全三个晚辈,还有蒋三公子这个外客。沈瑾、沈全眼见族中有身份的人都留下,自是猜到商议什么大事,只是一时半会儿,还想不到孙氏嫁妆上去。毕竟按照世情,孙氏只有一子,所遗留当然毫无异议地留给沈瑞,哪里需要郑重其事地商讨。

  只有沈瑞,晓得沈理忍让许久,就等今日发作。不过他也有些意外,这族谱上记载朝廷诰命是怎么回事?难道族谱记载还有作假的?怎么一直到孙氏出殡都没有动静。孙氏现下下葬,是按照八品孺人的格局下葬的,要是按照族谱记载,可是四品诰命。

  还有那“贤妇桥”,至今也没影儿。难道这诰命不是在逝者未入土前赠下来的?不过想了想松江府与京城的距离,两千多里路,一个民妇捐献数万嫁妆做善事,也不至于八百里加急报道朝廷。

  就算知府蒋升为了教化治下百姓,要为孙氏请立牌坊,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四房之事,肯定有不能对人言之处,否则张老安人不会匆忙卖了王妈妈与柳芽,沈理也不会冒着“家丑”外扬的风险,留下知府太太与蒋三公子做他山之石。若是没有知府太太与蒋三公子,那四房有什么不妥当,族老们为了沈家之名,说不定也要一床大被遮了。即便沈瑞有所委屈,这毕竟是父为子纲的时代。

  只有外人在,族长们为了脸面,才能更公正的对待沈瑞。沈瑞正想着,蒋三公子已经凑过来,低声道:“贤弟,可否听愚兄一言……”

  贤弟!愚兄!

  这样的称呼,可还是觉得牙根有些酸。不过瞧着蒋三公子正经八百的模样,沈瑞牙酸之余,也添了几分郑重。他看了不远处的沈瑾、沈全一眼,对蒋三公子道:“世兄若是不嫌弃,小弟陪世兄到前面转转。”

  蒋三公子自是点头道好,沈瑞便同沈瑾、沈全打了招呼,带了蒋三公子去了不远处。往上走是宗房墓地,左边是三房墓地,下首是外五房墓地,只有右侧是一片樟树林。沈瑞与蒋三公子便踱步到树林边,并未往里面去。

  蒋三公子似有迟疑,欲言又止,沈瑞看了阳宅方向一样,不知沈理如何为自己张目,族老们说不得就要传唤自己,便直言道:“不知世兄何事教我?”

  蒋三公子道:“都说‘疏不间亲’,贤弟家事本不当外人置喙,只是家母与孙姨母情谊颇重,这些日子常为贤弟担忧。今日过来前,又专程吩咐我转告贤弟几句密语。不过是长者慈心,若是有冒犯之处,还请贤弟谅解一二。

  沈瑞闻言,微微一怔,随即道:“小弟不是不知好歹之人,自是感激庄姨慈心,还请世兄直言便是。”

  蒋三公子这方松了一口气似的,道:“孙姨母曾留有一封书信在家母处,其中提及身后嫁妆卤田分配……前几日沈状元上门,亦提及孙姨母身后事。愚兄本以为那封信是姨母怕贤弟吃亏,才留书在外头做个凭证,还附了嫁妆单子……”说到这里,又是迟疑半响,方道:“谁想,直到今早出门,娘子吩咐我转告贤弟几句话,愚兄方知,那嫁妆分配孙姨母另有安排。”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打量沈瑞神色。

  正常分配,孙氏只有一子,那嫁妆毫无疑问当全部归沈瑞。能让蒋三公子意外的,那孙氏的分配就不是如此。换做其他人,早就讶然出声。只是沈瑞晓得孙氏捐嫁妆之事,倒是并不觉得意外,反而觉得心里踏实许多,就跟久等的另外一只鞋子落地一般。

  这下,轮到蒋三公子微怔:“莫非孙姨母生前曾对贤弟说过此事?”

  沈瑞摇头道:“不曾,只是娘亲生前最是心善,常有怜贫惜弱之举,想来所留遗命,亦是与行善济人相关。”

  看着沈瑞神色清明,并无不忿惜财之色,蒋三公子心中不由叹服,道:“若是单单如此,贤弟尚不必为难,只需享姨母留下福泽便是。谁会想到,姨母留下的遗命,是要将嫁妆卤田分作两份,一份留给贤弟……另外一份则是赠与尊兄。”

  这下沈瑞真的大吃一惊,怎么回事?捐赠呢?怎么成了兄弟两个平分嫁妆,不是还有捐赠之事么?

  虽说迷茫不解,可沈瑞面上依旧沉静如水,缄默了好一会儿方道:“慈母心肠,不外如是。”

  这句话,说的蒋三公子侧目:“孙姨母留下的可是万贯家财,那本应都是贤弟独得,贤弟不怨?”

  沈瑞摇摇头道:“那本是家慈私产,如何处置,旁人自无人置喙,人子亦然。”

  蒋三公子看了沈瑞好几眼,苦笑道:“倒是愚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孙姨母行事大方豁达,贤弟自然也不是小肚鸡肠之人。原本家母还担心贤弟年幼,一时想不通,不忿孙姨母这般安排,让我私下规劝贤弟一二。毕竟尊兄前途锦绣,若是受了孙姨母这份馈赠,往后这好处也会回到贤弟身上。否则若行忘恩负义之举,不需旁人,士林断不容他。没想到贤弟心胸,不亚孙姨母。”

  沈瑞能说出慈母心肠的话,自然也想到蒋三公子所提及的。若是沈瑾不走仕途还罢,若是走仕途,为了名声故,就要善待沈瑞这个异母兄弟。

  世人心思复杂,更愿意用恶意去揣测人心。孙氏此举,怕是没有几个人会觉得嫡母心慈,视庶子如亲生,反而多半会想着此举是否为托孤之意。长兄如父,沈举人是个不通世情的,沈瑾又前程可期。孙氏信不着丈夫,将独子托付给庶长子勉强也说得过去。

  就是旁观的知府太太与蒋三公子,也觉得孙氏如此安排,多半是这个意思。

  见沈瑞并无不忿排斥,蒋三公子松了一口气。此事虽是沈家家务,可孙氏遗书既送到知府太太手中,那蒋三公子自是希望事情得以圆满解决,省的引人非议。

  沈瑞却想起一件事,道:“家慈信中,可否提家兄记名之事?”

  孙氏既能将嫁妆分给庶子一半,那当是不吝啬再给庶子个体面,抬举他出身。

  蒋三公子道:“提是提了,可不是直接记名。孙姨母信中说,嫡母亦是母,不欲夺人子,若是令尊扶正二房,不必提及;若是并未扶正尊兄生母,为了尊兄前程故,可将尊兄记为嫡长。”说到这里,不由一阵唏嘘,只说孙氏良善,方能如此处处妥体贴他人。

  沈瑞不知为何,却是直接想到“三足鼎立”。

  孙氏若是在馈赠沈瑾遗产时,提及将沈瑾记在名下,虽在情理之中,可未免有携恩图报之嫌,谁晓得会不会引得沈瑾母子嫉恨。既馈赠了,又不图母子之名,那沈瑾母子剩下的只有感恩。后边那一句“若是”,又有不尽之意。

  假若沈举人扶正郑氏,郑氏得了孙氏嫁资,只当真心感激,善待沈瑞,否则就有忘恩负义之嫌;假若沈举人没有扶正郑氏,孙氏此举,可谓对郑氏母子再次援手。

  在蒋三公子看来,孙氏这般安排过于厚道;而在沈瑞看来,却直觉地认为,此事定有后续。蒋三公子提前将此事告知自己,不过是怕自己年幼,无法体会孙氏这般安排的苦心,舍不得其留下的半副嫁妆,在族人面前露了不忿。

  可是他心里明白,这身体年方九岁,即便孙氏嫁妆没有捐赠,全部留给自己,也轮不到自己掌管。等到自己长大成人,能剩下多少都不好说。

  这边,蒋三公子与沈瑞说着孙氏留下的“遗书”,阳宅里,沈理亦提及此事。

  “各位太爷、叔伯长辈,婶娘后事本轮不到小子多嘴,只是逝者为大,婶娘既有遗命在此,总应尊了婶娘遗命才好。”沈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

  各房房长本就是来做个见证,听到沈理提及此事,都觉得戏肉来了,不由目光烁烁,齐齐望向沈理。只有族长太爷依旧面沉如水,抚摸着胡须不语;沈举人则是脸上见恼,哼了一声道:“孙氏真有遗命怎会不交代自家人,反而交代给外人,哪有这般道理?”

  沈理直视沈举人道:“源大叔此话,可是疑侄儿扯谎?有婶娘手书在此,源大叔可否验看真伪?”

  沈举人满心不忿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四房家务,总不能任人空口白牙安排,自然是要看。”

  沈理也不啰嗦,直接将信封送到沈举人身边。

  沈举人皱眉接了,拆开看过,却是看得眼睛发直。各房房长见了,不免窃窃私语,很是好奇手书中所记内容。族长太爷“咳”了两声,唤醒了沈举人,问道:“可是瞧清楚了,是你娘子亲笔不是?”

  沈举人神色复杂,说不上是羞是愧,沉默半响,最终神色讪讪,道:“正是孙氏生前亲笔。”

  族长太爷点点头,示意沈举人将手书送上前去。

  族长太爷接了手书,神色寡淡,似乎对于孙氏手书上的内容并无意外,扫了两眼便递给旁边的几位族老。

  “咦?”

  “怎会如此?”

  随着手书传递,各种惊诧质疑声起。

  “孙氏昏了头吧?”

  “真是孙氏写的?”

  沈举人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可变换中隐隐地露出几分得色。众人窃窃私语,声音越来越高,猜测也越来越离谱。族长太爷见了不由皱眉,抬起拐杖,在地上狠敲两下,道:“孙氏贤良!”

  五房太爷亦附和道:“是贤妻亦是慈母!”

  这两位太爷如此说了,其他族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望向沈举人的目光依旧带了怀疑。

  相反,对于拿出这封手书的沈理,大家并无异色。

  沈举人气了个半死,下巴抬得高高的,看着族长太爷道:“即是状元公操心四房家务,今日算个清楚也好,众目睽睽之下,总做不了假去,省的过后再出这样那样的话,我可是不认!”说罢,又对沈理冷哼一声。

  族长太爷点头道:“那就算清楚,到底是瑞哥儿与瑾官儿两个的事,唤他们两个进来。”

  在座沈家四辈人,斜王旁辈分最低,可小一辈三人,沈琪是一房之长,沈理是状元公,只好由沈璐不情不愿地出去唤人。

  沈瑞与蒋三公子正好踱步回到阳宅门口,听到长辈传唤,便与沈瑾一起进了阳宅。

  蒋三公子知道内情,并不觉得奇怪。只有沈全,有些迷糊,里面不是说的是孙氏嫁妆的分配么,怎么还叫了沈瑾进去?莫非沈举人“贼心不死”,依旧一心想要庶子谋嫡妻嫁妆?

TOP

0
  第二十七章 浮云富贵(一)

  阳宅里,没了先前的“箭弩拔张”。

  不管孙氏“遗书”到底用意如何,正合了沈举人的心思。他并不觉得长子占了便宜,反而认为如何安排正好。长子虽得了嫡母嫁妆,可也背负看顾供养一个不成材的嫡出兄弟,并不算占便宜。其他的沈氏族人,也多暗暗松了一口气。

  尽管只是四房家务事,可真要闹出“兄弟争产”的丑闻来,污的也是沈氏一族清名。如今孙氏遗书一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顶好不过。

  即便有人不忿沈瑾占了便宜,也不过是心里嘀咕两句。隔壁还坐着一个知府太太,沈家的事情,实没必要闹腾得沸反盈天。惹人非议。

  待沈瑞兄弟进来,族长太爷便将孙氏手书递过去,命二人传看。

  沈瑞还罢,已经从蒋三公子口中听闻此事,看到这遗书内容并不吃惊。至于这手书是真是假,无需他操心辨认。以知府太太的立场,实没有造假的理由。还有沈理,若是没有凭证,也不会单单就凭孙氏一封手书为孙氏遗产分配做定论。

  待沈瑞看完,便将手书递给沈瑾。

  沈瑾看完手书,却是怔住,潸然泪下。众族人看着,倒也无人笑他失态。作为庶长子,能有沈瑾这样运气的委实不多。换做其他人家,这庶长子这样敏感的身份,即便不被嫡母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顶好也就是不闻不问,像孙氏这样贤良仁善的嫡母,这天下有几个?

  族长太爷看着沈瑾,又看看沈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沈理只是轻轻地扫了沈瑾一眼,便接着关注沈举人。沈举人即便不忿众族人插手四房家务,可对于眼下这个结局,也是无比满意,没有二话。他本不是能掩住情绪的人,不免七情上色,沈理看在眼中,心中自有计较。

  众族亲大清早就过来送殡,折腾了一上午,原本以为能看四房的热闹,不想这就“尘埃落定”,大家都觉得没意思起来。尤其几位太爷、老太爷,本都是抱着“附和”沈理为沈瑞撑腰来的,如今没有发挥余地,就不耐烦继续陪着四房唱大戏。

  三房老太爷皱眉道:“既有孙氏遗命,就按孙氏遗命分配其嫁卤便是。”

  八房老太爷亦道:“就是,早日掰扯清楚,也省的不清不楚地传到外头,损了沈家清名。”

  这两位辈分最高,既已发话,众族人便望向族长太爷,这分产虽是沈理提及,可眼下既族长太爷在,自然无他人说话余地。

  族长太爷看着众人道:“瑞哥儿与瑾哥儿虽年幼,可眼下并不是分四房家产,而是孙氏带来嫁妆,按照孙氏遗命处置,也是让走了的人安心,并不算仓促。”说到这里,顿了顿,望向沈理道:“既是微言提及此事,想来也有了腹案,你既想要为你婶娘尽份心,就能者多劳。”

  沈理起身,道:“有族长长辈在此,本轮不到小辈说话,只是瑞哥儿没有外家,年纪又小,这其中又有让人不忍言之处,才劳烦诸位长辈齐聚,做个见证。”

  沈举人的脸立时黑了,众族亲反而多了几分精神。

  事已至此,沈理都没有说软话,看来这“分产”还有大戏要唱。要是四房“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那也太便宜四房。眼看着沈瑾年少志高,沈瑞身后又站着个沈理,族亲中不免也有私心,四房显达了,能拉扯族人一把是好事;要是拖一拖四房后退,压一压四房气焰,众人也乐意成见。

  族长太爷眉头皱得更紧,抚须道:“既是开口,直言便是。”

  沈理闻言,并没有直接回话,而是环顾众族亲,淡淡道:“钱财本是身外物,有些事本不好揭开来讲,只是婶娘尸骨未寒,瑞哥儿又连遭磋磨,这天下总要有说理的地方。都云,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是善无善报,天下谁人还敢再行善?”

  他的眸子黑森森的,说到最后,已是咬牙切齿。

  众族亲都被他看的不自在,心中疑惑不已,瞧着这状元公的模样,不单单是不满沈举人,像是对其他族人也有怨愤。

  众族亲疑惑之余,更多的是愤愤。眼下沈家各房有头有脸的长辈都在此,之所以有沈理说话余地,不过是念在他是状元公,又有为孙氏张目的立场。大家为了子孙前程故,专程留下来,就是为了给他抬轿子。可眼前这些人,毕竟是沈理的父辈、祖辈、曾祖辈,又是各房房长,哪里受得了沈理这番大咧咧地吃哒。

  八房老太爷看了眼三房老太爷,作为族中仅存的两位老祖宗,平素连族长太爷在他们面前说话都要轻声,哪里受得了这个。见三房老太爷不吱声,八房老太爷瞪着沈理,怒道:“唧唧歪歪甚?难道除了他老子,还有谁对不住沈瑞?连善恶有报都出来,老朽倒是不晓得自己做了甚亏心事,要受你这曾孙辈的脸色?”

  他这一开口,族亲们脸色都有些难看。即便之前有心拉近与沈理的关系,可眼见他这样不逊,大家都心中着恼。委实在沈理的辈分在那里摆着,不留情面地斥责沈举人,大家还睁一眼闭一眼地过去;可这火气撒到众族亲身上,就有些过了。

  大家是之前是对四房之事不上心,可毕竟早分了房头,沈举人又是为人父。别说只是冻饿打骂,就是父杀子也无需偿命。如今沈理不将矛头对着沈举人,而是指向众族亲,真是本末倒置。

  众族亲中,与沈理亲近的本不多,并不晓得他的秉性,见他此刻言行,不免生出偏见;只有五房太爷这些日子与沈理打过几次交道,晓得他并不是桀骜的性子,沉思片刻道:“可是孙氏嫁妆有不妥当?”

  沈理涨红着脸,咬牙道:“小辈也是讶然,实没想到天下还有这样的荒唐事。外姓人暂且不提,同姓族人倒是先上来咬上一口。”

  原本愤愤的族人,闻言立时熄声,齐齐地望向族长太爷。

  族长太爷面沉如水,望向沈理的目光不善:“莫非你觉得族人无法为孙氏主持公道,才留了知府太太在此?”

  族人品行不良是一回事,沈理这样将四房之事敞开说也并无不可,可今日留在阳宅的单单是沈氏族人,还有知府太太与蒋三公子。

  沈理定定地看着族长太爷道:“庄恭人留在此处,无非是担心瑞哥儿遭遇不公。若是族亲们能为瑞哥儿主持公道,焉有外姓人插嘴余地?”

  族长太爷饶了好性子,也被沈理顶的心里发堵,皱眉道:“那照状元公所言,族人到们到底哪里失了公道,引得状元公不平?”

  沈理没有应声,而是从袖口中抽出两个条折,默默地递到族长太爷跟前。

  族长太爷寒着脸接过,打开上面那个,扫了一眼,道:“织厂、铺子、庄子……这是孙氏的产业单子……”将这个看完,看到这边那个,他只念了“织厂”二字,便瞪大眼睛,脸色先是涨的通红,随后立时刷白,胳膊已经开始哆嗦起来,身子也打晃。

  宗房大老爷察觉不对,忙起身上前扶着族长太爷胳膊,道:“爹,您怎哩?”

  族长太爷一把推开宗房大老爷,直直地望着沈理道:“这单子……这单子可准?”

  沈理看着族长太爷道:“这是小辈亲自去县衙誊写,与县衙所载,一字未改!”

  族长太爷脸色灰败,萎坐在椅子里,将手中条折递给宗房大老爷,有气无力道:“给两位老祖宗与几位太爷瞧瞧。”

  宗房大老爷惊疑不定,只觉得那两张薄薄的纸片,重于千斤,双手奉三房老太爷手中。

  三房老太爷匆匆看过,皱眉道:“这织厂怎么转了外姓人?肥水不流外人田,这织厂虽不是沈家祖产,也当由沈家子孙传承下去才是,倒是便宜了贺家,孙氏行事差哩。”

  一听到“贺”字,身下的族人又齐刷刷望向宗房大老爷。

  松江府地界能提及的贺家,不是旁人,正是宗房大老爷的岳家。

  宗房大老爷已经愣住,孙氏将织厂转给贺家?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三房老太爷看完,就轮到八房老太爷。八房老太爷看罢没有言语,可脸色黑的能拧出水来,扫了上首的三房老太爷一眼,又扫了族长太爷一眼,将条折递给下首的五房太爷,老人家鼓着腮帮子在那里运气。

  五房太爷看罢,忍不住怒道:“岂有此理!”

  九房太爷虽没有看到条折,可似乎对于上面内容并不意外,嘟囔道:“不过是转手产业,有甚大惊小怪?难道不卖给族人,便宜了外人才好?”

  沈理挑眉,望向族长太爷道:“族长也这般看?”

  族长太爷望向众族人,见众人神奇各异,只六房房长沈琪、七房沈溧没看到条折还疑惑不安,便摆手道:“是出了稀奇事,你们两个也瞧瞧。”

  七房房长还罢,看了条陈只是缄默不语;六房房长沈琪是少年丧父,与叔伯之间有过博弈,晓得族人有的时候是助力,有的时候更是吃肉喝血的财狼。

  看了这条陈,想到他自己经历,不免感同身受,环视众人,恨恨道:“十三处产业,一处不剩,这是族人,还是仇人?!”

TOP

0
  第二十八章浮云富贵(二)

  以沈琪的身份,即便是一房房长,可辈分在诸族亲中最低,这样的口气可是失了恭敬。三房老太爷端着架子,刚要开口训斥,就被八房老太爷抢先:“是哩,就是仇人,非杀父夺妻之仇,也会给留两份余地。这般不顾情谊,瓜分各干干净净,吃相也恁难看。”

  沈琪冷哼道:“十两一亩的良田作价五两,还真不知天下竟有这样的好事。这算不算谋夺族人产业?那可是犯了族规!”

  孙氏嫁妆,本是四房私产,与其他房头并不相干,大家虽眼红,也没有沾染的心思。可宗房、三房、九房这样伸手瓜分,真是引得众怒。

  便宜不是这样占的,真要瓜分孙氏嫁妆,为啥就抛开其他房头?沈家是九个房头,不是三房。难道只凭宗房、三房、九房势大,就吃独食,其他房头连口汤都捞不着?

  咳,咳,这个说的远了,再说沈家既分了房头,设了房长,各房头在不触犯国法族规的前提下,基本属于各房自律。这宗房、三房、九房插手四房产业,犯了忌讳。

  大家都晓得,这个先例不能开,否则的话,以后说不定什么时候自己这一房弱势,就成了鱼肉。宗亲夺产,可是比外人夺产更狠。外人夺产,总有说理的地方;宗亲夺产,说不定还要打着什么“名正言顺”的旗号,就是告到官府,也没处说理去。

  宗房大老爷自听到一个“贺”字,心里就翻滚开来,见众人的气氛越来越古怪,就从沈琪手中接了条折过去。

  看了两眼,他露出惊愕来:“怎会如此?”

  沈瑞在旁看着,心下越发怪异。不是张老安人插手孙氏产业,而是沈氏族人瓜分么?

  沈举人饶是不清明,也听出不对来,十三处产业?孙氏当年嫁入沈家,陪嫁的织厂、铺面、宅子、田地总共是十处,为的就取“十全十美”的好寓意,这些年虽这些产业都蒸蒸日上,可因孙氏素来行善多,攒下的银钱并不多,后添置的产业也不过是三处。十处加上三处,可不正好是十三处。

  他站起身来,看着族长太爷,急切道:“大伯,这是怎哩?”

  族长太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并未回话。

  沈举人忍耐不住,上前几步,夺过宗房大老爷手中纸折,上面记的清清楚楚,孙氏名下的十三处产业竟然全部易主。除去两家织厂归在贺家名下,剩下十一处,由宗房占了三处,三房与九房各四处。

  沈举人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响,人已经傻了。

  九房太爷扬着下巴道:“落契为真,乐意卖多少银子,哪个管得着?”

  即便他嘴硬,这句话说的也不无道理,可引得众族人脸色越发难看。这单子既是从衙门抄来的,定不是作伪,否则九房太爷也不能这般有底气。可谁也不是傻子,十两银子的良田作价五两,若说着里头没有猫腻谁信?况且这产业转手也不是坏事,哪里用掩的这样严严实实。

  若不是沈理放心不下沈瑞,强硬地要在孙氏入土后就过问孙氏嫁妆,这事情一时半会还暴不出来。

  这会儿功夫,沈举人已经醒过神来,举着那纸折,对着族长太爷,红着眼睛道:“请大伯给侄儿做主!”

  族长太爷铁青着脸,并不看向沈举人,而是望向宗房大老爷:“这到底怎么回事?这么多处产业转手,不是一朝一夕,你就没听过到动静?”

  宗房大老爷无奈道:“若是听到动静,儿子早报到您跟前……二弟这几处产业虽是二弟经手,可也没有入公中。”

  明面看是宗房占了四房便宜,贱买了孙氏产业,可都挂在宗房二太太名下,即便宗房还没分家,也不同其他人相干。宗房大老爷宁愿族长太爷主持“公道”,也不愿意便宜了自家弟弟。呸,这“夺人产业”的污水可是背在宗房身上。

  族长太爷这才望向沈举人:“你也没听到过动静?会不会是孙氏安排的?”

  沈举人红着眼圈道:“大伯,侄儿还是初次听闻。孙氏自打卧病,就不闻外事。若是她转手的,那银子都哪里去了?也不会留下嫁妆均分二子的手书。”

  族长太爷焉能想不到此处,只不过抱着最后一丝丝希望罢了。

  同四房之前那一点点“宠妾灭嫡”的丑闻相比,眼下这才是大事。几个房头谋夺侄妇嫁妆,比谋夺四房祖产还要难听几分。这名声传出去,谁家女儿还敢嫁入沈家。

  他做了一辈子族长,自诩行事还算公正,老了老了却被儿子扯了后腿。这便宜是这么好占的么?宗房接手这三处产业,两处棉田,一处铺子,按照市价五成入手,看起来是占了万八千两银子。搁在寻常人家,万八千两银子,够几辈子花销,可宗房真不缺这点产业。真要就这样接手这三处产业,那宗房的名声就不用要了。

  想到此处,族长太爷咬牙道:“去追了老二回来,我倒是要看看这混账东西怎么说!”

  宗房大老爷应了一声,就要出去,却被沈理拦住:“宗房江二叔,三房涟四叔侄儿方才都使人回请了,差不多就要到了。”

  一句话说的三房与九房的人都变了脸色,九房太爷与沈璐也神情讪讪。那两房都指名道姓,九房却没有提,显然经手人就在堂上。

  可两家人都没有先开口,而是巴巴地望着宗房。只要有宗房在前头顶着,这便宜他们还真是就占了。

  宗房大老爷既止步,回转身来,想了想觉得不对头,看着沈举人道:“朝元,孙氏产业不是你家老安人使娘家人打理?是不是老安人吩咐的?”

  沈举人忙摇头道:“不是。我娘前些日子还问起这些产业的契约,因孙氏走的匆忙,东西也没归置清楚,她心里还不放心,怕丢了契有闪失,催着我去衙门补契。我想着等孙氏丧事完了,就去县衙,谁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契书丢了?

  三房老太爷与九房太爷对视一眼,各有计较。这四房处置产业,族人优先接手,到哪里都说得过去。若是族人不接手,还有外人等着。只是竟没听到织厂也出手的动静,那才是最值钱的两处产业,与其便宜了贺家,还真不是族人接手。

  宗房大老爷还是觉得不对头,道:“这产业既已经换了主家,就没有人出来接手?大家都在等什么?”

  他这样一提,众人也觉得怪异,毕竟按照契约所记,孙氏名下十三处产业都换了主家,不管卖价多少,已经在衙门备案,不是空口白牙就能要回来的。

  宗房沈江、三房沈涟不在,大家就不约而同地望向九房太爷与沈理。

  九房太爷神色说不出是得意,还是羞恼,瞥了沈璐一眼。沈璐摸着鼻子,道:“早在过契时,陈永善便同大家口头约好,这些产业暂且不使人接手,等源婶娘大事完了再说。”

  “陈永善?这名字倒是有些耳熟。”宗房大老爷念了一遍道。

  沈理看着沈举人道:“陈家二房庶子,张家的乘龙快婿。”

  沈举人瞪眼道:“是他!?定是他偷了契书。”

  沈瑞在旁,低着头将本主零散的记忆翻了一遍出来。这个陈永善还真不是外人,是张老安人孙女婿,张家燕娘之夫。

  沈举人满心不忿,心中后悔莫及。他向来以身为沈家人自豪,实没想到会落到今日这个下场。莫名想起张老安人的话,眼前这些人,他实是一个都不敢信了。

  沈琪见沈举人说不到关键,心里很是着急,对沈璐道:“原来卖产业的不是沈永善,而是陈永善!不说陈永善怎么得的契书,一个外姓人买卖这么多的产业,璐大哥就敢入手,就不怕是贼赃?夺产不成反折了银子?”

  沈璐闻言,轻哼一声道:“还请琪兄弟慎言,这夺产的名声我可背不起。我这四处产业可是手续齐备,衙门里落契,没有半点不妥的。”

  三房老太爷也跟着道:“就是。这本是合法买卖,真金白银入手。就算到了公堂之上,这产业归属也明晰。”

  沈举人只觉得手脚冰凉,因涉及到宗房,连族长太爷与宗房大老爷也不敢再指望,直直地望向沈理,哀求道:“微言,那可是你婶娘的全部产业,你可要为瑞哥儿主持公道!”

  沈理看着沈举人道:“不管是陈永善偷了契约,还是如何,源大叔,这十三处产业不是赠人,而是买卖,即便只有市价一半,这买卖金额也有十来万两银子。这些银子,哪里去了?还是报官吧!”

  沈举人咬牙道:“报官,当然要报官!这是骗卖,那些产业是孙氏嫁产,谁有资格卖?!”

  三房与九房诸人脸色都很难看,却也并无多少心虚。说也没有规定良田就要卖十两银子,也没有规定价值两千两的铺子不能一千两出售。即便是掰扯到公堂上,还有白纸黑字的契约在。

  族长太爷却一句话下了定论,道:“不可报官,族议此事!”

TOP

0
  第二十九章 浮云富贵(三)

  “族议?怎议?”沈举人失了平素的淡定,涨红的脸道:“难道族长也觉得三房与九房说的对?就这样瓜分孙氏嫁妆?”

  三房老太爷与九房太爷面上隐露得色,其他房头的族亲脸色则不好看。即便为了沈家名声,此事确实不宜闹到公堂上,可也不能稀里糊涂。

  族长太爷厉声道:“族规第四条,侵占族人钱财产业者当退还本主,违者……除族!”

  三房老太爷忙道:“朝廷律法规定,‘交争田地,官凭契书’,本是真金白银交易,不过比市面上价格低些,怎就成了侵占族人产业?”

  族长太爷黑着脸道:“律法是规定田产纠纷以‘官凭契书’为准,可还规定了以交易之名侵夺他人产业者流!陈永善是何人,说的好听是四房姻亲,说的直白不过是给四房打理外务的管事,焉能有资格处置孙氏私产?明知不妥当,还故意买卖者,不是侵夺产业是什么?”

  三房老太爷怒道:“混说!谁不晓得自孙氏卧病,四房与其私房产业尽数托给张家打理,张家女婿手中又拿着契书,买卖产业,首问亲邻,官府立契,纳税过户,手续俱全,哪里就不妥当?”

  族长太爷也不看三房老太爷,只寒着脸对宗房大老爷道:“侵夺产业本就是触犯国法族规之事,虽说此事不宜闹到公堂,族议此事不是纵容,而是不好伤了族人和气。若是老二迷途知返,返还产业还罢;若是利令智昏,不知悔改,那自是要送官除族!”

  宗房大老爷躬身道:“理应如此,无规矩不成方圆,要是族中纵容恶行,那百年沈家的清名也不用要了。”

  父子一对一答,气的三房老太爷与九房太爷跳脚。族长太爷做了五十多年族长,积威已深,近些年虽不怎么露面,可早年却是行风雷手段。眼下这“大义灭亲”的姿态都出来,两人满脸怒火,可也不敢再话赶话地硬顶。

  且看他如何处置,沈江可是族长太爷嫡子,难道他还真的要“送子入官”不成?

  沈举人本已绝望的脸上终于露出几分希望,颤声道:“大伯……”

  族长太爷只扫了沈举人一眼,便对众人道:“孙氏嫁入沈家二十余年,孝顺贤良,怜贫惜弱,多有善行,没有半点错处,堪为沈门贤妇。得此等妇人为妇,是我沈家幸事。如今孙氏尸骨未寒,留下万贯嫁财,就要被吃肉喝血?若是没有公道,日后谁人还敢将女儿嫁入沈家?沈家女儿又如何有脸面出门?敢坏我沈家百年清誉者,既是沈家之大罪人!”

  八房老太爷冷笑道:“就是,要是族中纵容此事,那沈家还有什么颜面立足松江?侵夺孙氏产业,真是好厚面皮?族亲血脉且不论,只恩将仇报这一条就让人不耻!除了在京的二房,沈家八个房头,哪个没受过孙氏的好处?万八千两银子,好大便宜,就让人丧了良心不成?”

  五房太爷跟着道:“树有枯枝,族人中难免有行事不端者。小宗五世而迁,沈家聚居松江,传承不止五代,不过为族亲可依。若是族亲不亲,黑了心肝,倒是比外人更可怕哩。我等老实之人,实不敢与这等族人论亲!”

  三房与九房先是羞恼,可听到这里已经底气不足。

  三房与九房为何吃相这样难看,因三房挂着书香望族的牌子,行的是商贾事,最是重利轻情;九房则是诸房头中,产业最薄者。正因如此,这两房人才不顾面子,也早就打定主意与四房扯皮,才敢占这样的便宜。

  族长太爷说的是沈族名声,八房老太爷说的是恩义,五房太爷说的是亲缘。

  即便沈氏族人是一个老祖宗,可外五房早已是无服亲,有族人之名,实际上血脉甚远;就是内四房,老一辈还罢,还是有服亲,传承到小一辈,都要出服了。族长太爷真要借题发挥,将三房、九房逐出沈氏一族,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三房虽富裕,可没有沈族做招牌,没有出仕的族人做庇护,就是一块肥肉。而九房本就因亏待沈理父子名声有瑕,出族后难保有人为了讨好沈理落井下石。

  三房老太爷与九房太爷心都称不上方正,难免用险恶心肠推断他人,反而被五房老爷这一席话吓到,有了顾忌。

  沈瑞看着这一场大戏,心中已经踏实下来。怪不得族长太爷要“族议”,沈家八个房头,六比二,这个“公道”族长太爷还真主持得了。孙氏嫁妆既能在族谱上记上一笔,还能使得孙氏故去后混个赠封,那就绝对不会便宜了眼前这些小人。

  他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沈瑾,沈瑾脸上,露出几分失望,不知是失望孙氏嫁产的消失,还是失望族人侵产的丑陋嘴脸,明明面容依旧稚嫩,却像是一下子长大了。

  察觉到沈瑞视线,沈瑾转过头来,面上的失望已经敛去,露出几分关切,低声安慰道:“二弟别怕,有族长太爷在,有六族兄在!”

  沈瑞不想说话,便点了点头,转过头去,望向沈理。沈理面上带了几分嘲讽,却是安坐如山。

  屋子里一下子缄默下来。

  没有人先开口,只有沈举人“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恶狠狠地望向三房与九房诸人,面上再无半点温文儒雅。

  屋子里的气氛越发压抑,还好这时外头传来动静,有小厮隔着门禀道:“老爷,两位太爷来了。”

  众族长闻言,齐刷刷望向沈理。

  沈理也不起身,只大喇喇道:“请两位太爷进来。”

  来的是沈理家下仆,才有这样称呼。

  话音刚落,门口便过来两人,正是走了没多久的沈江与沈涟。两人脸色惴惴,各找各爹,一个望向族长太爷,一个望向三房老太爷。

  族长太爷呵道:“跪下!”

  沈涟还懵懂,沈江已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族长太爷也不多问,起身举着拐杖,狠狠地抽到沈江背上。沈江一个趔趄,歪倒在地,脸上露出骇色。族长太爷的拐杖已经雨点般的落下,沈江亦不躲避,只堆萎在地上,咬牙受着。

  众族人看着心惊,宗房大老爷忙上前拉住族长太爷胳膊:“爹……二弟不是贪财的性子,定是被人糊弄了,您先听他说两句!”

  族长太爷怒道:“他是四十八,不是十八,难道还不知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沈江,滚回去将契书拿来,老实地还给四房,否则就滚出沈家!”

  沈江抬起头,脸色刷白,额头上是黄豆大的冷汗,祈求道:“爹,那几处产业孩儿是不该占便宜低价买进,可那花的是屈氏的嫁妆银子……”

  不等他收完,族长太爷冷声道:“你还有脸说,屈氏三十年前嫁入沈家,压箱银子不过一千两,我倒是不晓得她竟能置办上万两的产业。平素她眼皮子浅,从公中沾个三瓜两枣的,念在她给你生儿育女的份上,也无人与之计较。这回倒是撺掇你夺人产业,此等不贤妇人,不堪为妇,不堪为母,让她去家庙为儿女祈福去吧。”

  沈江抬起头,道:“爹,三姐、四姐婚期都在年后……”

  族长太爷冷笑道:“那又如何?难道就因你们要嫁女,嫌着嫁妆少,就去夺他人嫁妆?我的儿孙,做不得这样丑事,沈氏一族也容不得这样黑心肝的人。要么交还契书,给四房赔罪,要么滚出沈家,去公堂上好好辩辩,以交易为名为名侵占他人产业到底该受甚责罚!”

  老爷子掷地有声,并没有给沈江其他选择。

  沈江抬起头,看了族长太爷一眼,又看了沈举人一眼,哆嗦着嘴唇,小声道:“爹……那过户交割的一万两银子……”

  三房与八房诸人被族长太爷这“训子”场面个唬住,皆屏气凝声。族长是真发威了,除族后头还连着送官,这便宜谁还敢占?他们心中早已悔了,无非也跟沈江似的,担心交割出去的真金白银。

  族长太爷冷哼道:“冤有头,债有主,既然被陈永善诈去,自然向他追讨!”

  沈江已经苦着脸,却不敢再啰嗦。

  三房老太爷与九房老爷对视一眼,脸色都有些灰败。银钱是同陈永善交割的不假,可他既有心欺诈,自然早已远走高飞。这都两、三个月过去,去哪里找人。可族长太爷虽没有提及三房与九房得到的八处产业,可已经将话摆出来。选择那些产业,就要先除族,再经官;否则就要老实将那些契书交还出来。

  沈江的三处的买卖金额是一万两,九房虽是四处产业,可因九房没银钱,所以这四处不过别院与偏僻铺面,花费了不过几千两,却是九房抵押了几处产业才凑齐的;三房接手的是两处大田庄与两处旺铺,花费了三万余两。这银子,难道就打水漂?

  可若是不有二话,族长连亲儿子都舍了,对于他们这些族人焉能留情?

  三房老太爷做了一辈子买卖营生,只有占便宜的,哪里吃得了这个亏,红着眼睛咬牙道:“孙氏的产业不是张家人打理哩?陈永善是陈家人不假,可却是凭着张家女婿的身份才出面料理这些。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找不到陈永善,还有张家……”

TOP

0
  第三十章 浮云富贵(四)

  张家?张家!!

  不管是因“占了便宜”后悔莫及的三房与九房,还是其他没有占到便宜又羡又忌惮的其他族人,立时都找到宣泄口。

  族人毕竟是族人,总不能真的撕破脸来窝里横,可张家算什么东西?即便张家也是松江老户,可早已落魄,子弟几代不成才,如今不过是依附沈家四房才混上好日子。

  因张老安人的庇护,孙氏的容让,张家这些年日子可是“蒸蒸日上”,良田大宅俱全,也是呼奴使婢的过日子。张家即便不能说是家产万贯,可凑吧凑吧几千两银子的家底也该有吧?

  九房太爷眼睛一亮,随即便觉得心肝肺都跟着疼。除非真能从张家搜出真金白银,否则张家那点家产,哪里能补这四、五万两的亏空?自己那几千两银子,到底能不能追回来?那可是质押的九房祖产才换的银子,要是真舍了,九房可就要一贫如洗。那样即便过着沈氏族人的名头,又有什么用?

  九房可是与三房不同,九房可是还有个沈理,难道族中要连着状元公一起除族?

  九房太爷眼睛眯了眯,少了几分焦躁,多了些许笃定。

  他能想到从张家找补的,三房老太爷如何想不到。只是三房老太爷眼睛毒辣,可不相信陈永善之举只是自己行为,四房的产业都握在张家人手中,若是没有张家人配合,怎么会转手的这么便利。张家人不过是用了小心眼,以为将陈永善推出来,便能暗暗吞了孙氏诸多产业,可也是太小瞧沈家。

  沈家既为松江第一家,岂是一个小小张家能玩弄于手掌之上?真要那样的话,沈家跌的面子,可未必比族人侵占产业少多少。

  其他几个房头的族人,则是打定主意,要“杀鸡骇猴”,不能冲起了贪心的族亲长辈开刀,还不能冲张家开刀么?总要好生收拾张家一顿,也给这些族亲张张记性,省的往后贪念再起。

  沈举人恨得几乎咬断后槽牙,是哩,族人们是有趁火打劫之嫌,可这罪魁祸首却是张家人。

  沈瑞在旁,冷眼旁观,瞧着这堂上气氛变换,再次望向沈理。

  这是“攘外必先安内”?不管族人行为多么卑鄙,真要闹腾出去,不管是四房本身,还是替四房出头的沈理都落不下好。这可是讲究“为亲者隐”的时代,“大义灭亲”反而要惹人非议。况且真要撕破脸,闹到对簿公堂上去,那田宅铺子能不能追回来还是两说。如今不过是有族规迫着,那两房人还心有顾忌,产业才有退还回来的可能。真要撕破脸,还不知那两房会如何。

  沈理要对付的是张家,还是张家背后的张老安人?此事到底是沈理“顺势而为”,还是其他?

  沈瑞深思飞转,只觉得有些想法若隐若现,一时没抓住,就晃了过去。

  “张家那破落户好大贼胆!”八房老太爷骂道:“若没有与沈家结亲,松江早就没了张家。”

  “得陇望川,欲壑难填,占了四房这些年便宜没够,还想着吞并孙氏产业,其心可诛!”五房太爷道。

  族长太爷没有说话,直看向沈理:“微言,你既‘请了’你两位叔父回来,也没落下张家人吧?”

  沈理点点头,道:“张家既受命料理婶娘产业,总不能落下他们……”说到这里,望向沈举人道:“不只张家人,连带着老安人小辈也使人请了来。或许张家人也被蒙蔽,毕竟陈永善姓陈而不是姓张,就算是追债,也没有张家人代陈家人还的道理。”

  沈举人怒道:“张家人还无辜了不成?十三处产业,不是一处两处,没有张家人做耗,没有张家人在中牵线隐瞒,陈永善就能全卖了出去?”

  没有人接沈举人的话茬子,都是琢磨沈理话中之意。张家人既密谋此事,定是会清了收尾,怎么拾掇张家人,还要想个周全的法子。沈家在松江是势大不假,却也不是一手遮天,总要“师出有名”方好。

  沈瑞在旁,看了这半天,已经心里有数。

  那些被处理的产业,卖到贺家的不用指望了,贺家在松江的势利不亚于沈家,可不会单凭一个人情就吐出吃下去的肥肉。既然对方能不顾沈氏的颜面吃进去,就不会吐出来。真要闹到公堂,对方契书在手,手续具全,也没什么可怕的。就算定位成陈永善偷盗专卖,需要追讨陈家的也是沈家,而不是买主贺家。再说,真要闹到公堂上,沈家族人分刮孙氏嫁妆的事也就瞒不住。

  至于沈家族人买去的这些,宗房还罢,族长太爷一点情面都没给沈江留,那几处产业应该能归还回来。至于三房与九房,即便似有悔意,可也断不会痛痛快快地将产业都归还回来。

  若是从张家人身上能追讨回损失银两还罢,要是追讨不回来,那其中的损失,那两房可不会全担,能退还一半就算好的。

  如此一来,孙氏的产业缩水大半。知府太太留在此处,所谓何来?这些产业回到四房,即便在沈瑞名下,也不会由沈瑞打理,毕竟他才九岁。等他长大成人,还不知会如何?若是想要保证他的权益,除非今日就析产,而且这析出的产业还要在众人面前妥人管理,而不是交到四房手中。

  有张老安人“识人不清”在前,又有沈举人“虐待”嫡子之行,族亲中推出人来暂代沈瑞打理产业也说的过去。

  想到此处,沈瑞的心里踏实。即便孙氏嫁妆少了大半,剩下的还得与沈瑾均分,那剩到沈瑞手中的当也不是小数。大富大贵不能,可做个衣食不愁的小地主应该没问题。有这个在后面顶着,自己就不用再去理睬四房的纠纷,只要好生读几年书就行,其他的,以后再说。

  虽坐着不同的马车,可张老安人与张家父子差不多一起到的。

  同样是沈理使人相请,张家父子是被几个壮汉裹挟着上了马车,而张老安人则是自己主动上了马车,路上还催促了车夫两回。

  虽早就提防沈理会起幺蛾子,可没想到他会在今日就提孙氏嫁妆之事。孙氏名下,可是有三处产业是白契,张老安人直觉得心里火烧火燎,已经打定主意,不管沈理与五房动什么手脚,自己都要将那几处产业盯得牢牢的。实在不行,就闹到公堂上去,让外头也见识见识这些黑心肝的。

  张老舅爷可没有张老安人这般有底气,虽强撑着脸面,可眼神恍惚,到底底气不足。

  蒋三公子已经去陪知府太太,阳宅外头只有沈理家的几个小厮,并无旁人。

  张老舅爷拉着妹子,还想要先抱两句冤屈,张老安人却满心惦记去族人面前,哪里有功夫与兄弟扯皮,道:“既你也被接来,就一块进去,里头正说孙氏的产业哩。你同侄儿是掌管的,也去听听他们怎么说。”

  张老舅爷苦着脸,不肯动步,张老安人已经先行一步,进了屋子。

  至于男女避讳这些,她年过花甲,早已谈不上;今日说的又是四房家事,本就不该“先斩后奏”地抛下她,因此张老安人气势很足。

  可进了屋子,她顿时愣住,虽说来之前晓得会有族亲在,可也没想到会这样全和,连族中辈分最高的两位老祖宗都在,她这做侄媳妇的,便只有先屈膝请安的。

  两位老太爷都没有给张老安人好脸色,张老安人神色讪讪,扫了其他人几眼,心里也添火。小一辈还罢,有座的都起身了,平辈中,自己是做老嫂子的,几个小叔怎么还大喇喇地坐着?

  她对五房本就不满许久,九房太爷又是沈理的亲叔祖,她看着这两位,便耷拉下脸子,讥讽道:“两位太爷倒是坐的安稳,要是身子骨不成,也不要硬挺着。四房之事,即便两位不在,也能处置得妥妥的。”

  五房太爷依旧肃容,不搭理张老安人;九房太爷却是正满心邪火,冷哼道:“就算是死了,也得挺着!我可没有老安人心狠,嫡亲的孙子恨不得冻死饿死。谁让我老糊涂,被人坑家败业,连祖产都骗了干净,对不起儿孙。能追讨回来便罢,否则即便舍了我这张老脸,也要分说一二。”

  这话前面是讽的张老安人,后边却是说给其他族人听。众人皆皱眉,只有三房老太爷若有所思。

  张老安人心里虽恼,可也听着这话不对,疑惑地望向沈举人道:“不是议孙氏嫁妆哩,怎又扯上九房产业?”

  沈举人早将错处都算在张家人身上,对张老安人也多有愤怨,装不出孝顺模样,木着脸道:“陈永善将孙氏名下十三处产业都贱卖,两处织厂与贺家长房,其他十一处,宗房二老爷、三房四老爷、九房太爷买了去。”

  张老安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嘟囔道:“贱卖?怎么没给张家,反而便宜了旁人……”说着瞪大眼睛,尖声道:“甚哩?孙氏产业?那姓陈的混账行子,怎么敢卖我沈家产业?”

  她脸色变得难看,众族人却不免幸灾乐祸。想着她之前那一句,可还是十分心意地维护张家,反而视族亲为外人。这样嫁入沈家将近五十年,儿孙满堂,胳膊肘还向着娘家的妇人,就得让她吃个大教训。

  张老安人顾不得看众人反应,已经转过身去,冲着门口喊道:“张长生,滚进来!”

TOP

当前时区 GMT+8, 现在时间是 2024-4-24 0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