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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望族【作者:雁九】(10月29日更新至“第四百六十三章 回肠九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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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章 浮云富贵(五)

  张老舅爷是被两个小厮推搡进来的,讪讪道:“阿姊……”

  即便他脸上满是无辜,可僵硬的身体,额头的冷汗,闪烁的眼神,都暴露了他的不平静。张老安人与他做了将一辈子姐弟,哪里看不出他的心虚来。她直觉得眼前昏黑,身子已经站不稳,胳膊打颤,指着张老舅爷咬牙道:“孙氏房契地契是燕娘偷的?”

  张老舅爷眨了眨小眼睛,苦着脸道:“甚房契、地契?燕娘上个月随她相公去福州访亲去哩。”

  张老安人瞪着他,眼睛要冒出火。

  张老舅爷移开眼神,环视了四周坐着的沈氏族人,耷拉下脑袋。

  沈氏族人看着这姊弟两个,多带了冷笑。真是所料不差,陈永善逃之夭夭,福州距离松江两千余里路,这一去哪里还找到见?

  沈举人也瞪着张老舅爷,生吃了亲舅舅的心都有了。

  族长太爷皱着眉头,瞥了眼三房老太爷,正好看到三房老太爷再给沈涟使眼色。

  就听沈涟道:“重阳节次日,我与张老爷见面谈妥两处庄子、一处绸缎坊、一处粮米店的交易,月底与贵婿交割,上田二十顷、中田四十顷,价两万六千;绸缎坊一处,铺面、货物计银三千五百两;粮米店一处,铺面仓库货物计两千五百两,总计三万两千两白银。今日方听闻变卖产业不是源大哥本意,既是如此,还请张老爷将那三万余两银钱还回来吧。”

  他一边说话,一边望向沈璐。

  沈璐接口道:“是极,是极,我也是那日与张老爷谈妥的两处宅子、两处铺面,月底与贵婿交割,宅子两处,折银一千一百两;布庄一处,铺面、仓库货物计银一千六百两;客栈一处,铺面土地折银一千二百两。本以为张老爷是代四房做主,我们才买了过来,今日不想又生事端,张老爷还在快还银子哩。”

  两人说的振振有声,张老安人险些气炸肺,一把抓过张老舅爷的胳膊,恨声道:“张长生,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你怎敢哩?”

  张老舅爷脸色大变,急切地看着沈涟道:“四老爷勿要血口喷人哩?我甚时与四老爷谈买卖?不过是重阳节时碰巧遇到了四老爷几位,一道吃了几口酒。”

  沈涟扬眉道:“张老爷翻脸不认人?若不是与张老爷商议妥当,单凭陈永善那个黄口小儿,我会与他交割几万两银子的买卖?我还没得失心疯哩。”

  沈璐附和道:“正是,正是,我们沈氏族人中,谁不晓得四房源大叔为人清贵,不屑理睬俗物,家事尽托舅家。张老爷既拿着产业出来,问的又是我沈氏族人,大家自然都以为是源大叔的意思。族亲之间,正当相帮,这才接手哩。”

  张老安人恨不得拧下张老舅爷一块肉,沈举人的心彻底绝望。即便恨着张家人,他心里到底是存了一丝丝奢望,盼着舅家顾念骨肉亲情。

  张老舅爷满脸涨红,跳脚道:“莫要空口白牙地攀扯!我不过是赶巧与你们吃了一顿饭,偷孙氏房契、地契的是燕娘,与诸位谈买卖的是陈永善,衙门里有备案哩。卖给你们的,是贺家人做中人;卖给贺家的,则是你们做中人,银子收条亦是陈永善打的,干我甚哩?”

  他噼里啪啦地说完,越说越觉得有底气,身板也直了几分。

  张老安人已是站不稳,身子一趔趄。正好沈瑾看到,忙上前搀住。

  张老安人的视线张老舅爷脸上拉开,望向屋子里众族亲。众人心里都厌恶这糊涂老太太,哪里肯有好脸色,即便是晚辈,也都耷拉着脸。张老安人被娘家坑了,败坏的不仅仅是孙氏遗产,还有沈家的名声。

  沈家九个房头,牵扯进四个来,哪里能去公堂上说?人人都憋着火。

  张老安人的目光最后落在沈理身上,带了几分祈求道:“状元郎,你可得给你婶娘做主哩……九月里你婶娘还没过身,产业就被人霸了去。还有瑞哥儿哩,瑞哥儿可怎好?”说着,又望向五房太爷:“叔叔行事最是公正,可得为四房说两句公道话哩。”

  她本是最厌恶这两人,可也晓得,眼前能指望的也就这两位。四房名声虽响亮,都是孙氏带来的万贯家财支应着,四房本身人丁单薄,没有旁枝庶房,嫡支也不过只是一个举人。

  五房太爷望了望族长太爷,没有开口;沈理则看着张老舅爷道:“既是张家人骗卖婶娘产业,自是当从张家人身上追讨,才是道理。”

  张老舅爷直觉得自己成了案板上的肉,哆嗦道:“真不干张家事?陈永善姓陈,你们怎不找陈家人哩?”

  沈家人既要从他身上找补,哪里还容他不应。重阳节后的饭局是真,张老舅爷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有打探众人家底之意,哪里容他赖账。

  没人搭理他,即便此事不宜大张旗鼓地开膛审理,可使几个银子,让衙门里吓一吓张老舅舅,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沈江还罢,被族长太爷一顿拐杖下来,三魂六魄已飞掉大半,哪里还敢想着银钱如何,满心想着当如何帮妻子求情,可不能让老妻进了家庙。沈涟与沈璐两个则对视一眼,彼此又有了默契又有防备。张家看着光鲜,可家产多是从四房占过来的,也是有数的,即便能找补回来一点,还要分作三处或两处,剩下的损失也巨大。在不激怒族长太爷与众族亲的前提下,留下哪一处产业,归还哪一处产业还是问题。

  大戏唱到现下,沈理已经有些不耐烦,便对门口两个小厮,道:“请张老爷下去。”

  两个小厮上前,不容张老舅爷,将他拖了下去。

  沈理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单子,道:“张家田产总计十九顷,祖田五顷,后添置三处,一处两顷、一处三顷、一处九顷。其中上田六顷、中田十三顷,值银一万六千四百两。宅子四处,三进两处,两进一处,共有房一百零四间,折银一千一百两。典出去收租的铺面三处,折银一千八百两。奴仆下人十三人,折银一百两。张家家当总值,一万九千四百两。”

  沈涟与沈璐闻言,齐刷刷松了一口气。本以为能从张家追讨回几千两银子就不错了,没想到张家竟然有将两万两银子的家底。

  张老安人在旁,已经听傻了。

  她是张家长女,哪里不知道自家家底。当年她出嫁的时候,张家不过剩下祖田五顷,破败三进祖屋一座。沈家四房当年虽比张家强些,可也有数,她即便帮扶娘家也不过是三瓜两枣。直待孙氏进门,四房的日子起来,她手头宽裕了,才用私房给娘家置办了一处两顷小庄;又怕弟弟不会经营,没有零花钱,买了个收租的铺面给他。

  剩下的十二顷地、三处宅子、两处铺面是哪里来的?除了帮四房打理产业,张家父子又哪里有其他营生?

  她早就晓得自家娘家弟弟与侄儿们爱占便宜,也不过以为是针头线脑,没想到竟是这般。四房的祖产与后添置的产业加起来,除了田地多些,其他的也就这样。

  瞧着沈理与众族亲的架势,竟是要瓜分张家产业,连祖产都包在内。张老安人心知不妥,却也无力为张家辩白。出嫁从夫,她是沈家人,娘家人再亲也亲不过亲子亲孙。只要那三个房头肯将四房的产业退回来,瓜分张家就瓜分。

  沈理念完单子,见沈涟似有话说,不等他开口,便对着族长太爷道:“都是张家人作祟,各房人也算无辜,总不好让大家担了全部损失,伤了族人和气。张家乃四房姻亲,房契、地契又是在四房被盗,四房总要承担责任。各房置产所费银两,张家人找补之外的损失,各房有交易不当之责,承担一半,剩下一半由四房承担吧。知府太太还等着给瑞哥儿做主,总不好就让她这么等下去。”

  族长太爷神色渐缓,点头道:“微言说的很是。”说着,环视众人一圈,道:“此事也算得个教训,有些便宜能占,有些便宜无论如何也占不得。贺家占去那两处织厂暂且不说,剩下的十一处产业,就按照孙氏遗命,分给沈瑞与沈瑾。”

  三房老太爷与九房太爷的脸色有些生硬,族长太爷看着沈理道:“先分了,三日内各房头去衙门过户;不好叫孩子们吃亏,若是有人有异议,宗房先出银子垫着,再做计较。”

  张老安人听着不对,就想要发问,沈举人怕节外生枝,忙道:“就照大伯吩咐。”

  族人太爷点点头,为了公平起见,让人取了笔墨,将那十一处产业分作两处,让沈瑞与沈瑾上前抓阄。

  沈瑞与沈瑾都不肯先抓,还是族长太爷发话,沈瑞才上前先抓阄了。

  这一张纸上,有田庄一处,一处二十倾,棉田两处十八顷;宅子一处;绸缎坊一处,杂货铺一处。

  剩下的那一张,自是归了沈瑾,有田庄一处四十顷,布庄一处,粮米店一处,客栈一处,宅子一处。

  分配完毕,沈理便去了东屋见知府太太,少一时回来,带了蒋三公子进来。

  这析产契书,便写了四份,由族长太爷与蒋三公子做了中人,众族亲做了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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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二章 浮云富贵(六)

  大头都分配妥当,剩下的不过是些旧家具与古董珍玩之类,即便也是价值不菲,可同这些产业良田比起来,都是小头。沈瑾大头都占了,再去惦记小头,有贪婪之嫌;沈瑞这边则是大头都“让”了,再计较小头则没有意思。兄弟两个,谁也没有提及此事。

  不过现下既然在族人面前析产,总要分割清楚才妥当。嫁妆单子是二十几年前的,与现下沈家所存的东西,到底能对上多少都说不好。

  沈理与族长太爷商议几句,就有了定论,孙氏剩余嫁妆清点后入库房,等到兄弟两个都成家后,再拿出来一家一半,以做念想。沈举人巴不得事情早了,自然是点头不已。在那几份析产文书上,便有注明这一笔。

  眼见事将了,沈举人暗暗松了一口气,庆幸不已。他原是埋怨沈理多事,眼下却也存了几分感激。若不是沈理非要清点孙氏嫁妆,那产业被变卖的事情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揭开。不管是三房,还是九房,哪房是好像与的?又涉及宗房二老爷,族长太爷现下是族亲“众目睽睽”之下,才不至于偏袒亲子,若是在人后,说不定会如何。

  不想蒋三公子在几份文书中人的位置签名后,看着族长太爷道:“贵族之事,外人本不应多言,然家母同孙家姨母情同姊妹,既受姨母托付,不免多想几分。沈世叔正值壮年,鸳鸯失偶,续娶有期。家母有言,为了免新人尴尬,沈小弟名下产业还需贵族中另托妥当人打理方好安众人之心。”

  他说的委婉,可话中之意,眼下众人是个听不出来。

  不管是张老安人与沈举人,还是其他不相干的族人,都觉得脸上讪讪。张家骗卖孙氏产业,沈家族人还“蜂拥而上”这件事即便能瞒住其他人,也瞒不住知府太太。否则的话,产业单子上最值钱的两家织厂无人提及,她也不会如此缄默。

  孙氏没等咽气,产业就被骗卖侵占;尸骨未寒,独生儿子就被磋磨将死。看来知府太太是信不过四房张老安人与沈举人能善待沈瑞,也不相信沈氏族亲能自动自发地约束族人,才以担心沈举人续娶为名,不避嫌疑地说这一句。可知府太太也没有插手孙氏产业的意思,明确地提出让沈族自己安排“妥当人”。

  沈举人还罢,只觉得半辈子的脸面都丢干净,羞愧难当,哪里还有其他话说;张老安人却是有些急眼,这叫什么话?即便那些产业暂归在沈瑞名下,也是四房的,难道还要旁人打理不成?族人只是族人,哪里能做四房的主?

  她刚想说话,就听沈理道:“庄恭人所言极是,即便恭人不提,我也要提及此事。瑞哥儿前些日子被关到偏院冷屋,险些冻饿而死,不管到底是哪个疏忽,到底是要命的事。要是再有第二回,哪里还敢盼着庆幸?老安人上了年岁,精神不济也是有的,否则也不会出现张家人骗卖婶娘产业之前事;源大叔人品清贵,对这些铜臭之事向来不闻不问,也不是能费心力打理产业之人。为了瑞哥儿好,还请族长太爷另委托‘妥当人’方好。”

  张老安人瞪着眼睛,满心不忿,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又咽了下去。虽说她觉得自己并无错处,可到底有些心虚,不敢这个时候说话,怕沈理不顾情面地与她掰扯这两件事。

  族长太爷面露疲色,知府太太的话虽略显唐突,但是老爷子也准备应下,只是没想到沈理这个时候开口。原本他心里想到的“妥当人”,不是旁人,正是沈理。转而一想,沈理守孝后就要起复,在松江顶多再留两年半,到那个时候还得换其他人,确实不是好人选。

  到底用哪个人?

  族长太爷环视一圈各房头族亲,涉及侵占孙氏产业的三房、九房都不用考虑,宗房也要避嫌,就要从剩下的五、六、七、八四房选人。

  财帛动人心,沈瑞今年方九岁,离成家接手产业少说还有七、八年,这接手的人品即便过得去,谁晓得以后会不会转了心肠?知府太太总有随夫升转之日,沈理也会离乡,到时候还是要靠宗房“监管”,说不定又有一番扯皮。

  族长太爷上了年纪,顾虑颇多,想了想没有自己拿主意,而是看望沈理道:“若是族中安排人帮衬瑞哥儿打理产业也不是不可,只是这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多有繁琐受累之处,微言有没有合适人选?”

  沈理环视众人一眼,视线在五房太爷父子身上停了片刻,道:“五房与四房相邻,婶娘生前与鸿大婶子关系又好,这些日子瑞哥儿又多得鸿大婶子看护,要不就‘一事不烦二主’,托付给鸿大婶子?”

  五房有长辈在,族长太爷并未直接拿主意,而是问五房太爷。

  五房太爷虽有些犹豫,不过看了沈瑞一眼,还是点头应下。老人家素来方正,倒是没有什么私心,却是将其他几房人眼红的够呛。连边上略显孱弱的沈鸿也心中暗喜,妻子得机会报恩是之一,儿子侄子们借此能与沈理关系更近一步是之二,正是两全其美。

  张老安人见问也不问自己,众人就决定四房之事,气得直仰倒,立时就想要开口,却被族长太爷一个冷笑给顶了回来。她见识过族长太爷手段,眼见他目光不善,僵着脸到底不敢多事。

  事情已定下,众族人有些不耐烦,尤其是九房爷孙两个,恨不得立时家去,琢磨怎么从张家找补。按照先前的说法,各房归还孙氏产业,从张家与四房追讨部分损失银两,自己也要承担四分之一的损失。对于三房来说,是七、八千两银子,对于殷实的三房来说,即便不能算是九牛一毛,也不会伤筋动骨。对于九房来说,四分之一是一千来两银子,虽远远比不上三房与宗房的损失,可耐不住九房家底寒薄。

  没想到这个时候,蒋三公子再次开口:“另还有一事,却是出于家母私心,方要问一句,不知晚辈可否讲得?”

  他话都说出来,又将知府太太抬出,大家虽腹诽不已,哪一个能堵住他的嘴,少不得口称“讲得”、“讲得”听他啰嗦。

  不过这回对沈家倒不算坏事,就听蒋三公子道:“不知沈瑾是否记在姨母名下,若是记在姨母名下,家母想要见一见大外甥。”

  众族人都望向沈瑾,心中佩服他的运势,明明不过是孽庶子,可这刚分了孙氏半副身价,后头还有个嫡长子的名分与官太太姨母等着。

  沈瑾被众人看得,面上有些拘谨,望向旁边的沈瑞一眼,心下犹疑。按理来说,他既承了孙氏馈赠,记在嫡母名下,为嫡母孝敬香火也是应有之意,可他要是记在孙氏名下,不单是多了嫡子名分,还占了嫡长子之位。朝廷律法是定下家族分产、诸子均分,可嫡长子传承家业也是约定俗成。

  沈瑾愿意照看弟弟,却不愿意抢了这嫡长子之位。再说,他还有生母在,生母又只生他一子。他若是记在孙氏名下,生母那边怎么办?

  可是庶长子记名这样的事,大家虽看的是沈瑾,拿不住的却不是他。沈举人在旁,已经点头道:“自是记在孙氏名下,瑾哥儿,快随三公子去给恭人请安!”

  他这迫不及待的模样,使得众族人都无语。

  不过知府太太是站在孙氏立场出面,也算是孙氏半个娘家人,她对于沈瑾记名之事都无异议,其他人也不会损人不利己地反对,自是乐成此事。

  沈瑾被催促着,随蒋三公子去了东屋。张老安人见无自己什么事,没脸再族亲面前继续赖着,借口见女眷跟着过去。走前,路过沈瑞的时候,她面上带笑,眼里却一片冰寒。

  庶子记名算是喜事,即便不干其他房的事,可大家也不吝啬对沈举人说上几句好话,只是望向沈瑞的目光,有些复杂。

  沈瑞想着张老安人方才眼神,不由皱眉。之前他对沈理提过的话,倒不是夸大其词,而是真担心张老安人使什么下作手段坏自己名声。不过这些日子张老安人都是好言好语地哄着,并没有生出其他事,他也只当自己想多了。可方才那一瞬间,张老安人眼中的憎恶让人心惊。

  沈瑞直觉得头皮都发麻,抬起头看了看那几份尚未被收起的析产文书,开口道:“族长太爷,这文书上可否再添上一句?”

  咦?

  他这一开口,大家都不禁好奇。一个九岁大的奶娃子,还有什么主意不成?还是反应太慢,才想起心疼分给兄长一半产业?

  族长太爷也颇为意外,道:“添什么?瑞哥儿说说看?”

  沈瑞正色道:“娘亲生前最为慈善,多有善行,之所以将产业分给大哥与我,不过是怜子爱子之心。孙儿身为人子,长大后自是会承续娘亲遗志,多行善举……”说到这里,顿了顿,道:“若是孙儿无福,不能长成,就将这些产业尽数捐献,造福乡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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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三章 景星凤凰(一)

  沈举人本惦记着随着蒋三公子去的沈瑾,听了沈瑞这一句话,立时勃然大怒。什么叫尽数捐献,难道那是他说的算?“父母在不敢有其身,不敢私其财”才符合立法教义。沈瑞连自身都做不得主,哪里能处置名下财产?

  至于沈瑞说的“不能长成”那一句,他权当小孩子胡诌,倒是没有在意。

  他不在意,却是有人在意。

  族长太爷面色越发深沉,其他族人则是看看沈瑞,再看看沈举人,思量沈瑞话中之意,到底真是孝心所致,还是另有所指。自古以来,有了后娘就有后爹,沈举人实又不是能拎得清的,沈瑞是否能长成谁也说不好。不过瞧着沈瑞可怜兮兮的小脸,大多数人都觉得自己想多了,一个九岁大的孩子,哪里会想的那么长远,或许只是思念亡母,才有了这一句。

  只有沈理与五房太爷,知晓四房详情,瞧着沈瑞此举,便觉得大有深意。沈理还罢,这些日子与沈瑞打交道,晓得他有早慧之处。五房太爷眼中,沈瑞还是无知稚子,肯定是有人教导才说出这样的话。这样的话不能琢磨,要是琢磨倒有“子怨父”之意,也是不孝。他以为是沈理教的,望向沈理的目光就带了几分谴责。

  沈理颇为欣慰地对沈瑞道:“到底是婶娘之子,孝心可嘉、孝心可悯!婶娘这些年积弱扶贫,做得善事数以百计,何尝在钱财上吝啬过。你能秉承婶娘遗风,立志行善,婶娘地下有知,定会欣慰。”说到这里,又转向族长道:“太爷就成全了瑞哥儿这份孝心吧!不过就这么一提,瑞哥儿已经九岁,也经了磋磨,哪里就养不成?”

  族长太爷沉吟不语,沈理便又对沈举人道:“婶娘私财已经分一半与源大叔长子,剩下这一半完全归属于瑞哥儿,由瑞哥儿做主,源大叔莫非有异议?”

  沈举人神色僵硬,皱眉道:“小小年纪,轻言生死,此乃大不孝,岂可纵容?

  沈理淡淡道:“瑞哥儿立志心善,这是孝母;至于捐产业之事,说的是身后事。若是瑞哥儿平安长大,那不过是一句空话;若是瑞哥儿长不大,那份产业本就不属于沈家,理应归还孙家。孙氏既已经无人,那这些产业尽数捐了出去,怕是也正和婶娘心意。婶娘即便在地下,也会为瑞哥儿此举欣慰。”

  沈瑞方才提了那一句,也不过“以防万一”给张老安人体个醒,省的老太太真行了恶事。没想到事情跑题了,大家从他“立志行善”变成了孙氏嫁妆的真正归属。

  沈理说的合情合理,沈举人要是再吱声,倒显示有心染指亡妻嫁妆。

  沈举人无语,只能皱眉望向族长太爷,希望族长太爷驳了沈理,不想族长太爷点点头,道:“瑞哥儿孝心可嘉,就添上这一句。”

  一锤定音,堂上自无二话。

  等到沈理亲自执笔,在几份析产书上添完这一句,刚要聊下完毕,就听旁边有人轻声道:“劳烦六族兄再添上一笔,小子永记母亲慈恩,愿承母亲之志,与人为善;母亲所馈产业出息,亦会亦积德行善。有生之年,行善所出,定是受之倍数”

  是沈瑾回来了,在门口将前后听得清清楚楚,便上来说了这一句。

  同沈瑞所言,沈瑾的话就有些空洞。沈理瞥了他一眼,倒是无心计较,提笔在后头补了这两句。有孙氏馈赠在前,又有这一句话落在纸上,日后不管沈瑾如何出人头地,但凡有半点对沈瑞不好,那“立志行善”的话也成了笑话,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该分的分了,该写的写了,大家到了散场的时候。

  各房早已等的不耐烦,恨不得起身就走,沈理对沈举人道:“生母丧,瑞哥儿本应结庐守孝三年,沈瑾亦当从此例。然瑞哥儿体弱,沈瑾还要孝敬老安人与源大叔,结庐之事便算了。正巧知府大人有一世交,擅岐黄养生,客居西林禅院。庄恭人出面,托此人调理瑞哥儿身体,约好了今日就将人送过去。瑞哥儿之前受寒做了病根,许是要调理些日子。”

  两次三番地被人插手四房家务,沈举人面如寒霜,对沈理的忍耐也到头。这事要是沈理做主,他定要直接驳了;可既是知府太太拿的主意,又有知府大人的人情在,沈举人是不通世情,可不是傻了,怎么会拒绝。

  他只能忍怒点头道:“那劳烦微费心……知府大人与恭人那里,是否需要答谢……”

  沈理淡笑道:“虽说庄恭人如此费心,不过是顾念婶娘情分,可礼多人不怪,源大叔是丧家,即便不方便登门致谢,使人预备一份谢礼,倒也不唐突。”

  五房太爷有些不放心,问道:“微言了可见了,到底妥当不妥当?庄恭人虽是好意,可万一碰上徒有虚名之人,岂不是耽搁了瑞哥身体儿?”

  沈理道:“叔祖尽管放心,此人不是无名之辈,在京城亦是颇有名气,侄儿还乡前也曾见过,确实有几分本领。只是为人孤拐,轻易不与人问诊,若非与蒋学士有旧,连知府大人的情面也未必卖,瑞哥儿幸甚!”说到最后,不由唏嘘。

  众族人看完热闹,谁也不会去计较沈瑞到底是结庐还是禅院修养,起身与族长太爷打了招呼,同沈举人辞别,相继离去。族长太爷对沈理低声嘱咐了几句,也带了两个儿子离去。各房送亲女眷,也随着大家回去。

  张老安人尤自愤愤,觉得知府太太方才对沈瑾不够热络,又觉得她对自己摆架子。论起尊卑,她比不过知府太太;论起长幼,她却是长辈。

  她也不过是暗自腹诽几句,直到稀里糊涂知府太太牵着沈瑞上了马车,同沈理夫妇的马车一道离去,方惊讶道:“怎哩?庄氏怎携了二哥去?”

  沈举人想着张家人恶行,还有四房需要赔付的损银,只觉得喘不上气来,哪里还有心思去打理张老安人。还是沈瑾在旁,回道:“庄恭人请人给瑞哥儿挑理身体,方才她们母子与六族兄送瑞哥儿去西林禅院!”

  张老安人听了,皱眉道:“他身子好好的,哪里需要挑理?倒是瑾哥儿,前些日子还病了一场哩。如此偏心,好没道理……”

  沈举人正满心心烦,听到张老安人絮絮叨叨,立时忍不住,咬牙道:“舅舅哩,也该好好算算账……”

  且不提沈举人如何与张老舅爷算账,沈瑞坐在马车里,丝毫不觉得局促,心里立时敞亮许多。

  方才上马车前,沈理已经低声说了,那个名义上给他调理身体之人,名动京城,擅长的不是岐黄养生,而是四书五经、八股文章。他名义上是去修养,实际上是去学习。

  在沈理看来,沈瑞在课业上已经被耽搁,趁着守孝这三年,在功课上多用用心。等到守孝期满,也就追得差不多。到时候入了族学,再学习三、四年就可以下场。

  与知府太太母子同行,不过是借着知府太太的名头,省的沈举人啰嗦。离沈家祖地远了,到了路口,沈理使人停车,夫妻两个下了马车。

  沈理走到知府太太马车旁,隔着帘子再次谢过知府太太。

  知府太太使人掀开帘子,满脸慈爱地看着沈瑞下了马车,而后对沈理道:“既是你安排,我本没不放心的,只是顾念孙家妹妹,难免忍不住想要多看顾瑞哥儿一二。以后我打发三哥来探看瑞哥儿,不会扰了哥儿学习吧?”

  沈理摇头道:“怎会?我虽在亡母陵前结庐,逢十的日子也会来禅院访友,届时让三公子过来就是。”

  知府太太点头应了,又拉着沈瑞,仔细嘱咐了几句,方同沈理夫妇作别,带着蒋三公子离去。

  沈理看着蒋家的马车远了,方转身与谢氏、沈瑞上了马车。

  沈瑞心中很是好奇,能得沈理这个状元公推崇,那西林禅院那人肯定有学问不凡。这样的人不是多经过科举,收归到翰林院了么?怎么会跑到松江,又暂住在禅院中?莫非是厌倦仕途,挂冠而去的隐士大儒?

  是了,此人与蒋学士有旧,又同沈理见过,说不定真是出身翰林的老儒。

  就听谢氏道:“相公,王伯安才高,为朝中诸公所忌。瑞二叔做了他的学生,往后会不会有干系?”

  沈理摇头道:“哪里有那么的好事。他不过是昔日欠我个大人情,才答应教导瑞哥儿些日子。收不收学生,还要看他心意……也是他少时太锋芒毕露了些,才招的人忌惮。只是他学问在那里放着,那些人能压着他一科、两科,还能老压着不成?顶多是捞不着状元的名头。”

  谢氏叹气道:“到底是运势不足。就连父亲都遗憾,若父子双状元也是佳话!”

  沈瑞在旁,听得已经愣住。

  王伯安这个名字,旁人听着会觉得陌生,沈瑞却是晓得的。王伯安,并非姓王名伯安,而是姓王,字伯安。提及他的字,知道的人不多,可一提他的名字,大家就晓得了。

  王伯安不是别人,正是阳明子王守仁,精通儒、释、道三教,且文武双全,是沈瑞曾外祖父最推崇的全能大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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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四章 景星凤凰(二)

  西林禅院,位于华亭县县西五里小昆山。

  禅院虽也是佛家之地,可同寺院不同。寺院不管规模大小,都设佛殿,接受四方信徒香火;而禅院除非规模大、传承久远的,否则多只设法院,供僧徒学法宣法。

  后世大陆禅院文化衰败,在港城却发达起来,港城僧徒有限,可俗家居士的数目颇多。沈瑞少年时,也曾多次随宗老往青山禅院听禅,因此对于禅院他并不陌生。

  眼前所见,与他印象中的禅院不能说截然不同,可也有很大差别。

  小昆山,高不过二三十丈,从山脚伸延着青石台阶,直至山顶。山脚下散落着几块麦田、菜田,其中耕作的不是佃户,而是穿着灰袍的僧侣。

  看来禅院里僧众信徒的生活,自给自足,并不使人出去话缘随喜。

  沈理同妻子交代几句,让谢氏在马车里稍等,随从也都留下,只带了沈瑞一个,兄弟两个沿台阶而上。

  走过几百节台阶,两人便走到山顶。山顶地势十分缓平,入目便是一组白墙灰瓦的建筑,若非大门上挂着匾额,书着“西林禅院”四字,沈瑞几乎要以为走错地方。

  这是禅院?连山门都没有。看着同寻常人家并无不同。

  沈理道:“这本是陆家别业,德衡公晚年曾在此学佛,后设了禅院,接待十方僧徒。”

  松江陆家,亦是松江大族。此陆家,并非出自众所周知的吴郡陆氏,族谱上能追溯的历史不过百余年。始迁祖就是德衡公,从国朝开国落户松江,传承至今不过几代人。

  在松江地界,沈家、贺家算是一等人家,陆家、章家、邵家、顾家、徐家、郭家等算是二流,其中陆家声望不亚沈、贺两家,只是因子嗣不繁,才沦为二流。实际上陆家的实力,并不亚于沈家、贺家,因为这陆家与章家互为倚助。

  当年陆德衡曾入赘章家,后虽回归本姓立户,可继承章家香火的,就是郑德衡的次子。陆家章家虽是两姓,却是系出同源,血脉至亲。

  这陆德衡也算是松江的传奇人物,早为流民,次为赘婿,等恢复本行的是商贾业;积攒下万贯家财后始读书,子孙士农工商不禁,陆章两家随之成大族。没想到这样一个传奇人物,晚年又学起佛来。

  沈瑞对于“德衡公”虽好奇,可眼下却顾不得,马上就要见王守仁。

  禅院大门开着,偶有灰色人影闪过,都是着僧衣,有的剃发,有的却是没有落发,那些应该是在禅院学佛的居士。

  等到沈瑞随着沈理进门,就有僧徒迎上来询问。待听说是来见王居士,那僧徒唱诺,便唤了个小沙弥,引两人过去。

  王守仁暂居禅院西北一处院落中,入目便是一丛青翠欲滴的竹子,几间房舍若隐若现。

  听到外头的动静,竹林后闪出一个灰衣童子,见了众人,面露惊喜道:“沈学士来了,沈学士来了!”

  小沙弥既送人至,便对沈理行了个合十礼,转身去了。

  沈理打趣童子道:“往常我也来过,怎不见你这般欣喜?”

  童子苦笑道:“沈学士,大哥魔怔哩,从七日前便对着竹子发呆!”

  沈理还罢,沈瑞却是晓得这段典故,莫非“守仁格竹”是发生在这个时候?关于“守仁格竹”这典故,后世并没有考证出具体时间,一种说法是王守仁十八岁初读朱子学说时发生的;一种说法是他考中进士后,在官衙看到竹子后所发。

  说话的功夫,三人已经走到房舍前。

  小童挑了帘子,请沈理两人进去。

  房舍三间,一明两暗,小童引两人进了西屋。

  西屋南临窗是书桌,上面摆着笔墨纸砚等物;北窗半开半掩,床下一张罗汉榻,一青年盘膝坐在榻上,看着窗外竹林,口中振振有词。

  这就是王守仁?

  沈瑞站在沈理身后,仔细打量起来。看来王守仁也是入乡随俗,不仅书童着僧袍,自己身上也穿着僧衣,十足居士模样。

  王守仁生于成化八年,算算年纪,现下应该二十六岁,可眼前这青年尚未蓄须,看上去不过二十来许。他是容长脸,眉毛也不是常形容古人的剑眉、卧蚕眉,而是远山眉,下边是一双丹凤眼,霞飞双颊,唇红齿白,容颜极为俊美。

  鼎鼎大名的阳明子,竟然是这个长相?!

  沈瑞险些惊掉下巴,怪不得之前上辈子看到王守仁的事迹时总觉得有不对劲之处。

  王守仁之父,虽是状元出身,又作过弘治帝的老师,可只是清贵,并未入阁。王守仁身为堂官之子,往来高门,以才高昭显与人前,被誉为“状元之才”。可在春闺中,王守仁却接连落第,连三甲都没入。后世记载,只含糊一句“二十二岁考进士不中,再考时被忌者做压”。一个少年举人,能有什么被朝中诸老忌惮的?

  说不定就坏在这长相上,弘治皇帝后宫只有张皇后,关于皇帝爱男色的说法,民间都偶有听闻。

  这番长相,搁在几百年后,定能被人追捧为明星,可却不符合大明审美,估计在那些朝中大臣眼中,有“男祸水”之嫌。幸好他身形高大,双目如电,气质阳刚,才使得面相不显阴柔。

  “大哥,沈学士来了!”小童禀告道。

  王守仁“啊”了一声,这才醒过神来,抬起头来,雾蒙蒙地看着门口,先看向沈瑞,随即视线沈瑞身上顿了顿,方起身道:“沈兄来了。”

  话一出口,声音嘶哑刺耳。

  沈理见状,不由仔细打量他两眼,见他双颊潮红,皱眉道:“上次见你还好好的,怎么就病了?可请了大夫?”

  王守仁“哈哈”两声道:“不过是有些着凉,哪里就到请大夫的地步?”说罢,对那小童吩咐道:“去烧几碗姜汤来,也给沈学士与这位小沈哥儿驱驱寒。”

  小童应了一声,没有立时就走,而是上前关了北窗,嘀咕道:“大哥都看了七日,也该歇歇眼哩。”说罢,将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才出去了。

  沈理不赞成地摇摇头道:“这寒冬腊月,临床而坐,不着凉才怪!”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好奇道:“这竹子不过是寻常翠竹,并无别长,到底有何可看?”

  王守仁摊手道:“朱子云‘格物致知’,小弟对着竹子七日,想要格其理,不仅不知,反而越发糊涂,岂不怪哉?小弟脑里都要成浆糊,莫非我实是冥顽不灵?”

  沈理失笑道:“可不是魔怔了!朱子是‘格物’、‘致知’并提,并非只提‘格物’。说到底,朱子学说,不过是儒学一支,其学说未必人人都认可。你对其质疑,有何奇怪,说不定多少年后,反而证明你对了,他错了,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是我浅薄了。”王守仁点点头道。

  宾主落座,沈理指了指沈瑞道:“这就是我之前与伯安提及的堂弟沈瑞,今年九岁,有志学之心,启蒙却是耽搁了……以后,就要拜托伯安教导……”说到这里,又对沈瑞道:“快上前见过,伯安文武双全,有大才,不求你能登堂入室,只要你能学得一二,亦是终身受用。”

  沈瑞上前两步,作揖道:“小子沈瑞,见过王先生。”

  王守仁站起身来,围着沈瑞转了一圈,见其不卑不亢、淡定从容,方扶了他胳膊,道:“起来吧,我听沈兄提过你的事……别的不敢说,这蒙师我还是能当得。”说罢,转身落座。

  这会功夫,小童已经端了姜汤回来。

  沈瑞以汤代茶,行了弟子礼,算是正式拜了蒙师。

  王守仁将茶汤喝了大半碗,方撂下,对沈瑞道:“要是守文在,也能与你做个师兄。他就是我启蒙的,当年还磕磕绊绊,如今第二遭,倒是不会再那么生疏。”

  听着这名字,是王守仁的弟弟?

  沈瑞对于这位圣贤所知有限,不知当如何接话,只好看向沈理。

  “守文在京中,还是在余姚?”沈理道:“他也十四、五了吧,是不是该童子试了?”

  王守仁面上添了几分温情,道:“若是在京中,小弟哪里能这么安心自在。是余姚,跟着祖母过活。家父想要接他进京,小弟想着还是等他过了童子试再说。”

  沈理想了想,道:“这都过了腊八,你今年真在外过年?令尊那里还罢,太夫人那里?”

  王守仁不以为意地笑一笑道:“人人都当我伤情落第,即便至亲骨肉,在我面前也添了小心,闹得两下不自在。就让他们当我在外专心读书就是,难得我得了这几年清闲。”

  沈瑞在旁,望着王守仁,几乎看的目不转睛。眼前这人,不仅是五官俊美,且言行洒脱不羁,性情开阔爽朗,实是惹人注目。他这才是初见,并未与之正经打交道,已经不自由地心生好高。

  这样的品貌,入朝为官,搁在历朝历代,怕是都落得非议。王守仁却是以全能之资,德才昭显,史书上没有一字恶评,堪为圣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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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五章 景星凤凰(三)

  饶是被太多的盯着看过,可沈瑞的视线也太炙热了。王守仁心中好笑,转过头,看向沈瑞。

  被人这般看着,他倒是并无恶感,毕竟沈瑞年纪在这里放着,即便多看他几眼,也不会有什么淫邪心思。不过这孩子眼睛亮晶晶的,这仰慕之色也太明显,令人不免飘飘然,难道自己的才名已经传到松江?

  王守仁摸了摸下巴,热不住瞥了沈理一眼。他并非自恋的性子,便以为是沈理之前对他多有襃赞,才引得这小小少年如此。

  这种感觉,倒也不坏。王守仁虽给胞弟守文启蒙过,不过当时磕磕绊绊的,又有长辈看着,胞弟又不是能吃苦的,除了在功课上对弟弟多有提点外,在其他方面并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思启蒙。或许在眼前这小少年身上,可以一试?

  他本是随心所欲的性子,来了兴致就不管不顾。即便还不到而立之年,可面对这小小少年,也生出几分为师之心。

  沈瑞本是理直气壮地看人,即便被王守仁发现无心虚。不过看着王守仁似笑非笑的,他不知为何,就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王守仁看着沈瑞,含笑道:“你虽随我开蒙,可不是只识三百千,读经、习礼、写字、作画、弹琴、习射、健体缺一不可,可有的苦头要吃?你怕不怕?”

  难道不单单是启蒙么?

  沈瑞眼睛一亮,王守仁除了是哲学家、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也是教育家,后世儒学流派始祖,很多都是王守仁的弟子。虽不知他具体什么时候开始授徒,反正不是这个时候。

  若是王守仁提及的都学到,那不是入室弟子的待遇?虽说瞧他刚“格竹”,心学理论方萌芽,离形成还早,可是又有什么关系。自己对于心学并无多大兴趣,反而对王守仁提及这些兴趣大发。即便他后世因家族关系,对于国学多有涉猎。可同真正的古代大儒相比,他后世所学那些不过是皮毛。

  沈瑞郑重道:“只要跟着先生,我就不怕!”

  什么张老安人、沈举人,他都抛到脑后,只要抱紧眼球此人的大腿,他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王守仁弘治间出仕,显达于正德朝,直到嘉靖朝方沉寂。这其中,即便几经沉浮,可也有惊无险。

  王守仁见他挺着小胸脯,掷地有声的模样,不由失笑:“看你也是锦衣玉食娇养大,跟着我可以,可没有养娘婢子服侍,生活起居都得你自己动手,要是不能自理我可不会费心照看你。”

  听他这样一说,沈瑞不由有些踌躇。他虽还惦记王妈妈与柳芽,自晓得自己要寄居禅院,便晓得那两人不宜到自己身边来。可是在叫柳芽帮忙前,他曾答应过叫柳芽的弟弟做书童,怎好食言?

  王守仁见他小大人似的思考,不免觉得有趣,端着汤碗,吃了半口姜汤,笑吟吟地等着沈瑞作答。

  沈理见状,不由皱眉,随即想到什么,低声问:“瑞哥儿可是不放心我家里那养娘与小婢?你放心就是,让她们现在我家里,等你出服后再让她们到你身边服侍。”

  沈瑞摇摇头,道:“有六哥在,弟弟自没有甚不放心。只是昔日小弟曾应下,会收柳芽之弟为书童。”说到这里,对王守仁道:“先生,弟子能自己照看自己,并不需养娘婢子服侍,可否添一书童?”

  “书童?”王守仁挑挑眉道:“你若能听我吩咐,自己照看自己,还需要书童作甚?养娘、婢子是服侍你的,书童就不是服侍你的?”

  沈瑞摇头道:“那孩子才七岁,哪个要他服侍?”

  王守仁摇头道:“那更是不行,要是年纪稍大些还可留下给五宣做个帮手。既是稚龄,还是算了。”

  是怕小孩子吵闹么?沈瑞有些不解,自己目前看起来不也是“稚龄”?不过不解归不解,沈瑞没有再开口。王守仁看似温和,可既已经摇头,那自己再多说就是不知趣。能收下自己一个,已经是托了沈理的情面,自己不能得寸进尺。

  因此,沈瑞对沈理道:“六哥,柳芽弟弟那里,可否麻烦六哥送些银两。等日后有机会,再让他到我身边。”

  沈理点头道:“我会安排妥当,你放心跟着伯安学习就是。”

  想着王守仁方才说的话,沈理看着王守仁道:“伯安莫非要远行?”

  王守仁点点头道:“洪善禅师年后要北上往祖庭听法,小弟想要跟着去见识一番。”

  沈理失笑道:“伯安学儒学道,又要去学佛不成?”

  王守仁挑眉道:“又有可不可?儒、佛、老、庄,都是道,学之便成己道。”

  换做旁人,如此“不务正业”,沈理说不定要劝几句。毕竟后年,还有春闺,王守仁又落第两次。

  可面前是这个人,早已被众人认可的“状元之才”,自是需要像其他举人那样,战战兢兢地苦读,为后年的春闺做准备。

  沈理只是有些不放心沈瑞,沈瑞再早慧,也才九岁。不过想着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说不定这也是沈瑞机缘,能开阔视野,散去心中阴郁。沈瑞在析产书上那一句,沈理虽没有反对,可是细想也是心惊。

  沈瑞在旁,面上不显,心里已经在偷着笑。

  原以为要在西林禅寺寄居到守孝期满,没想到还有出去的机会。随着王守仁这个全能大儒游历四方,这算不算是老天爷对自己莫名重生的弥补?

  沈瑞真是恨不得回到五百年后,跟曾外祖父与父母好好显摆显摆。以曾外祖父对王守仁的推崇,真要得了机会回到现在,别说是给王守仁做学生,就是给他做个小厮书童,老人家怕也欣喜若狂。

  *

  松江府衙,知府太太搭着儿子的胳膊,下了马车。蒋三公子面带疑惑,欲言又止。

  知府太太看了儿子一眼,道:“你可是不明白为何我要让沈瑾认在孙氏名下?”

  蒋三公子点点头,道:“分孙氏一半嫁妆也罢了,省的瑞哥儿年幼、怀璧其罪。钱财到底是身外之物,买个好名声也是得用。可嫡长子的名分,作甚便宜了沈瑾?这嫡长子可是要继承家业,传承香火。”

  知府太太没有回答,反问道:“是你活的自在,还是你大哥活的自在?”

  “当然是儿子自在,大哥可是嫡长子!”说完这一句,蒋三公子自己也愣住,半响点头道:“原来如此,到底是便宜了沈瑾!以后瑞哥儿成才还罢,要是中庸,有这么个出色的兄长比着,日子也未必好过。”

  知府太太笑道:“我不开口,沈瑾就不会记在你孙氏名下了?就算他生母扶正,只要有瑞哥儿这个比他还年幼的嫡子在,他‘嫡出’的身份就空的。等到正经做亲时,少不得被人挑出来说事。到那个时候,他们还是会将主意打到记嫡上。如此一来,还不如我现下就成全了他。孙氏为何要安排这一出,不还是心疼儿子?她可只生了瑞哥儿一个,难道还能真的将庶子看的同亲生儿子一般?真要是那样,还真是成圣人,我可不敢与之交好。嫡长子是那么好做的?沈瑾要是出色,是理所应当,要是有半点不足,那就是偷懒不用功。支撑门户,奉养双亲,都是嫡长子之责。瑞哥儿既成了嫡次子,只需自在清闲度日就行。”

  蒋三公子听了,心思一动,道:“不过是一个庶子,即便读书出色些,哪里就需要忌惮如此?以妾为妻,可是不大合规矩。只要沈举在外头说一房继室,那头疼的说不定就是郑氏母子。”

  知府太太道:“说不定孙氏如此安排,也是为防着这一出。如今有沈瑾在前面顶着,即便新人进门,也只会盯着宠妾与被沈举人看重的‘嫡长子’,瑞哥儿一时倒是碍不着她什么……”

  松江衣被天下,松江棉布可是供不应求。想着孙氏名下那两家日进斗金的织厂,莫名其妙地成了贺家产业,蒋三公子不由唏嘘道:“可惜了那两家织厂,沈家为了掩家丑,定不会出面与贺家对上,那两家织厂八成就没戏。”

  知府太太道:“破财免灾,那两家织厂即便没有被骗卖,别说是瑞哥儿一个黄口小儿,就是顷四房之力也未必能保住……”

  她确实与孙氏交好,可两人之间并不是性情相投,更多是“互惠互利”。如今答应过的,她都做到,也算是完成对孙氏许诺。虽说对于孙氏的安排,她并没有都看透,可凭着对孙氏的了解,肯定会有后手。不过那些同她都不相干了,她只要等着看热闹就行。沈瑞那孩子,既有个状元族兄护着,也轮不到她费心。

  那是个心思玲珑的女子,可惜巧妇伴拙夫,沈举人实是拎不清的。想到这里,她自嘲一笑,自己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若非丈夫固执得跟木头疙瘩似的,她也不用提心吊胆,每每到一处,就缴费脑汁为丈夫斡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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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六章 景星凤凰(四)

  谢氏马车还在山下等着,沈理并未在西林禅院久待,约好了逢十的日子过来,又吩咐了沈瑞两句,便先下山去。

  待送走沈理,王守仁的精神一下子萎靡下来,脸色越发潮红,鼻涕也流个不停。绝世佳人的风采,立时碎了一地,被五宣盯着,连灌了两碗姜汤,才被五宣扶着回卧房。

  这小院只剩下三人,王守仁这个样子,实是病的不清,可这小童“五宣”又没有请医延药的意思。沈瑞有些不放心,便跟在五宣身后,想着是不是该开口提请大夫的事。

  五宣身量不高,只比沈瑞高一个拳头,十二、三岁年纪,眉清目秀,长着笑娃娃面,脸庞右侧有个酒窝,看着倒是可亲。见沈瑞小尾巴似的跟着自己,他只笑吟吟地看着,也不开口撵人。

  卧室就在东屋,北边是一座架子床,挂着青灰色幔帐,挨着东墙是带抽屉的柜子,南窗下是一张矮榻。

  五宣个子不高,力气却不小,沈瑞本想要上前帮忙,都没有插上手。他将王守仁扶到床上,安置其躺好,又灌了汤婆子塞入被中,才放下幔帐。

  沈瑞见再无后续,忍不住小声道:“先生病了,不用请大夫来瞧么?”

  五宣并没有立时说话,而是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等带沈瑞到了外间,方略带几分自豪道:“歧黄小道,山野大夫,还不如大哥哩。小哥放心,大哥身体好着,不过这几日盯着竹子费了精神,才需要好好歇歇。”

  说着,他看了沈瑞周身一眼,拍了拍脑门道:“大哥早吩咐过,只是不晓得你身量,你先等着……”

  话音未落,他又折返回东屋,再回来时,手中已经捧着一个笸箩。笸箩里叠着簇新僧衣,还有针头线脑等物若隐若现。

  “小哥跟我来。”五宣双手占着,便冲沈瑞扬了扬下巴,叫他跟上。

  两人又回到书房,五宣将笸箩撂在榻上,将炭盆里的火又拢了拢,添了几块碳,让屋子里暖和了些,方搽干净手,拉了沈瑞到跟前:“来,叫我看看你身量。”

  沈瑞还没明白过来怎回事,五宣已经打开僧衣,在沈瑞身上比划着。那僧衣已经是小一号,不过对沈瑞来说,还是大的能将他装进去。

  五宣比量着沈瑞,将僧衣的袖子折好,又在下摆处做了标识,方将僧衣撂下,叫沈瑞在一旁坐下。

  接下去,沈瑞几乎瞪大眼。

  五宣飞针走线,不要这么娴熟好不好。

  莫非五宣不是书童,而是婢子,这是女扮男装?可方才扶着王守仁的模样,力气可是够大的,难道是巨力萝莉?

  沈瑞的视线不由看向五宣脖颈间,可是五宣低头做针线,什么也看不到。沈瑞便又看向其耳朵,白白嫩嫩的耳垂光洁一片,倒是并无可疑小洞。

  五宣刚好缝好一只衣袖,抬头见沈瑞眼睛发直的模样,不由笑道:“方盯着大哥不眨眼,这回又看我哩,到底有甚好看?”

  沈瑞的视线在五宣脖颈上小小的凸起顿了顿,好奇道:“五宣哥怎会做针线?

  五宣带了几分得意道:“针线算什么?吃穿住行,样样精通。我十岁到书房服侍,十三岁就跟着大哥外出,这三年来一个人顶了几个用,何曾有不周全的地方。大哥身边的书童小厮好几个,为甚大哥出门单单带了我一个,还不是我这般博能!”

  “博能”是什么?是跟着“博学”是双胞胎么?

  他虽洋洋得意,眼睛闪亮,好一番显摆,却是并不使人生厌。沈瑞心里顾不上佩服他,只是有些意外他的年纪,这四尺多高的身材,稚嫩的娃娃脸,竟然已经十六岁,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同沈家那些规矩或者不规矩的下人小厮相比,五宣身上多了几分鲜活。只是不知道,王守仁看上去那么“仙气”,怎么忍受五宣的话唠。

  没错,这会儿功夫,五宣已经开始念叨上了:“小哥可不要学那些恁事不会的书呆子,大哥可看不上那些人。你既留在大哥身边,也要学着做事哩。这里是从香积厨领饭食,并不需要自己动手,可碗筷用的是自己的,需自己清洗。用热水茶汤,也需要自己去烧。还有穿戴衣袜,也得自己动手洗。这屋子里、院子里的清扫,往常只有我一个,小哥既来了,也要学着哩。”

  听到这里,沈瑞没有什么反应,五宣已经有些不好意思,道:“分派活计给小哥,不是我自己个儿要偷懒。就是我今儿不知会小哥,大哥过两日也要吩咐。不单对小哥一个如此,就是三哥去年随大哥出来,也是如此例。”

  换做地道的大明人,或许会觉得王守仁这样的安排是折辱。换做沈瑞,则是毫无异议,甚至生出几分好奇来:“先生他……也什么都会么?”

  五宣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道:“那是自然,大哥十三岁就去独自去书院读书,洗衣、缝衣这些细致活计,还是大哥教我。”

  沈瑞听了,眨了眨眼,记得王守仁是少年丧母。不知这自立自强的性子,是不是与那些经历有关。只是这是王守仁私事,以沈瑞现在的身份,倒是不好相问。

  五宣口中说着,也没耽搁手下,聊着聊着,一件僧衣已经改好。他让沈瑞换上,很是满意地点点头,道:“刚刚合身。只是这僧衣能改,鞋子不好改。你先穿着,等哪日我进城再给你捎新的。”

  沈瑞自是无话,郑重谢过。

  五宣笑着抓了抓后脑勺,道:“这两日担心先生,水缸里的水还没挑。你是留在书房看书,还是与我去后山担水?”

  沈瑞重生大明四十多天,始终憋在沈家那一方天地中,好不容易放出来,正巴望四处看看,便道:“我随五宣哥去担水!”

  五宣一个人做事无聊,正乐不得有人陪着,便笑嘻嘻地取了扁担与水桶,带了沈瑞往后山去了。

  寒冬腊月,后山哪里有什么景致,不过是山涧流水潺潺,鸟雀时而临水做饮,添了几分野趣。

  五宣虽也取了小扁担与小号木桶给沈瑞,可也没指望他真的能担得动。不想沈瑞行事,自有章法。他并没有贪多,每只木桶不过接了个桶底儿。他还亲自比例了一下,让两个木桶里装的水相差不离。

  五宣看着,不免好笑,道:“小哥虽不像做过活的,却是个明白人。”

  沈瑞腼腆一笑,并不多话。

  这每只木桶里不过十来升,确实不多,可他这个小身板承受力到底如何,还不知晓,他还是量力而行的好。从后山山涧到山顶有大半里路,他可不想走几步就丢丑。

  五宣虽是话唠,可也是个极细心的人,为了照顾沈瑞,放缓了脚步。

  沈瑞前些日子虽日日练习形意拳,可这小身板本身是娇生惯养大的,体质并不算好。加上他年岁在这里摆着,身量较小,二十来升水加上木桶的分量,对于他来说也不算轻了。

  走出十几丈远,沈瑞就开始气喘吁吁。

  五宣见状,忍不住道:“要不先歇歇?”

  沈瑞摇摇头,闭上嘴巴,调整呼吸频率,这才好些。

  虽说从山涧到山顶一百多丈的距离,沈瑞中间还是歇了一气,可这种表现已经出于五宣意料。他丝毫不吝啬褒奖之词:“小哥真是有毅力之人。我当年第一次担水时,比小哥还大些,还得大哥再三催促才走了一半。”

  不过口中赞着,他却不肯让沈瑞跟着挑第二次:“大哥说过,还是当循序渐进……你还小哩,担了这一次水,力气都耗尽,再担就累坏哩。”

  沈瑞确实觉得累了,肩膀上火烧火燎,腿上也跟灌了铅似的,不过心里却舒坦。见五宣不带自己去,他也没有央磨,老实地坐在水缸旁边等五宣回来。

  上辈子他算是个文弱书生,这辈子既有幸到了王守仁身边,要是能跟他学武、学兵法就好了。

  “醉卧美人膝,醒握杀人剑”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个英雄梦,就算内里成熟外表稚嫩的沈瑞也不例外。

  王守仁以军功封爵,自己要是跟在他身边,还愁少了上战场?

  想到此处,沈瑞不免心中激荡,一心想着明日开始改如何强身健体。

  东屋里,王守仁小憩醒来,只觉得胸口有些憋闷,踱步走出屋子,就见沈瑞老实地坐在水缸旁的大石上。他紧了紧身上衣服,道:“怎这里坐着?”

  沈瑞这才看到王守仁,忙站了起来,回道:“五宣哥担水去了,弟子在等他。”

  王守仁在他身上扫了一眼,视线在其衣襟前的水渍上滑过,随意道:“跟我到书房,写几个字看看。”

  沈瑞听了,胸脯挺了挺,有了些许底气。别的不敢说,大字上辈子他可是练了十几年,连曾外公都赞过他的字有几分模样。

  王守仁亲自磨墨,又从笔筒里挑了一只小号毛笔,递给沈瑞。

  沈瑞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眼前难掩光华之人,提笔写下四字“景星凤凰”。

  景星,大星,瑞星,德星,古谓现于有道之国;凤凰,瑞鸟,天下太平的象征。

  “景星凤凰”都是传说中太平盛世才能见到的祥瑞,也代之美好事务与杰出人才。

  王守仁摸了摸下巴,心情甚好,道:“到底是我的弟子,这字写的松垮,见识却是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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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七章 景星凤凰(五)

  这是在称赞自己?这面皮未免太厚了些。沈瑞不由望向王守仁,见他说的一本正经,没有说笑之意,不免心中犹疑。

  根据后世相关书籍所记载,王守仁虽有过目成诵之才,可在学习上并不用心,少年还曾极度迷恋武事,顽皮好动,一心想要离家投军。不久后,就有了王守仁与相士的街头偶遇。相士言:“须拂颈,其实入圣境;须至上丹台,其时结圣胎;须至下丹田,其时圣果圆。”又言:“孺子当读书自爱。吾所言将来以有应验。”王守仁信以为真,自此读书自强,一心要学做圣人。

  关于这段遇相士,后世有两种说法:一种自然是相士有“相人”之能,毕竟老庄之学本就是玄而又玄,王守仁后来成就确实不凡;一种说法此相士是王守仁祖父王伦老爷子请来的,怕孙子顽劣耽搁读书,故意安排人“点化”王守仁,目的不过是让他“读书自爱”。

  不管上面哪一种说法为真,瞧着王守仁的模样,都是将那相士的话当真,自信自己就是盛世“景星”、太平“凤凰”。那自己的大字,真的如他点评的那般松垮?

  沈瑞望向书案,仔细看了起来。因原主年幼手腕无力,就是沈瑞有十数年的经验,一时也多有不足,写出来的字,看着形状尚可,仔细品鉴,确实无甚风骨。

  沈瑞不由脸红,自己也忒自以为是,当学过的那些皮毛当成事,这不是“关公门前卖大刀”,委实可笑。

  王守仁见他神色不自然,道:“以你的年纪,写成这样不算丢人,勿要自扰。”说罢,从笔筒中取了一杆粗毛笔,铺陈一张宣纸,悬笔而就。

  沈瑞忍不住倾身看去,就见上面龙蛇飞舞、丰筋多力、沉着痛快,书云“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

  沈瑞直觉得心潮激荡,王守仁已撂下笔,将这幅字递给沈瑞:“与尔共勉。”

  沈瑞双手接过,恭恭敬敬道:“谢先生赐墨!”

  王守仁点点头,道:“瞧你的模样,当不用再费事三百千。明日卯正(早六点)读四书,从《论语》开始,午后学六艺,每晚抄孝经一部,满百再更换……”

  沈瑞的学习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跟着这样的老师,沈瑞当然不会自作聪明地去“藏拙”,不过《论语》上辈子虽看过学过,也不过是粗懂,学的年头又久远了些。因此,沈瑞的表现,并不那么耀眼。用王守仁的话,就是“中平”。

  五宣怕沈瑞难过,私下道:“小哥在课业上可比三哥有天分,大哥满意你哩,只是怕你年小经不得夸,才不肯赞你,你莫要灰心。

  沈瑞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受打击的,毕竟眼前那人可不是普通人。按照史料记载,王守仁是过目成诵之才,天资极高,若非如此以他的年纪,专供儒学尚且不足,哪里有那么多闲情逸趣涉猎佛道之学。自己的记忆力虽上佳,可却到不了这逆天的地步。又因后世对《论语》的注释,与这个时候又有偏差,沈瑞的理解上就有些僵化,王守仁说自己“中平”很是中肯。

  不过王守仁只是四书上苛严,在“六艺”上却是时而鼓励。

  这日,这是王守仁教“数”,启蒙的自然是传承了千年的九九歌。这个时候的九九歌,已经同后世的九九乘法表次序一样,同后世不同的是,是“一一如一”,而不是“一一得一”,一字之差。

  沈瑞倒是并非刻意显摆,实在是同四书五经相比,这个过于浅显,便在王守仁教了个开头后,将后边的背诵一遍。王守仁便出了几道鸡兔同笼的题目,不过后世小学二、三年级的题目,哪里难得住沈瑞,也无需演算,立时答了。

  王守仁的眼神亮了几分,点头道:“还算机敏,或可学易。”

  沈瑞听了,未免心动。

  原本对于玄学,他之前是不以为然,可如今他自己的经历,本就是玄而又玄之事,对于《易经》还真的生出向往之心。

  王守仁似看出他心中所想,轻笑道:“需渐渐盈科,不可一蹴而就!”

  沈瑞抿了抿嘴唇,看了王守仁一眼。不是说这家伙立志做圣人么,怎么圣人幼苗也会捉弄人?为何与他越近,这心里的崇敬之情就越低。

  虽还不到申时,可是因阴天的缘故,书房里很是幽暗。

  王守仁起身推门窗户,一股冷风迎面而来。

  下雪了。

  只是松江地处江南,同北方相比,气候湿润,即便天下洋洋洒洒的下雪,也是落地即溶。

  王守仁转身看着沈瑞道:“以‘雪’为题,可试吟诗一首,不限韵。”

  沈瑞闻言,不由哑然。这是什么节奏?《论语》才统共学了三日,就直接让作诗,说好的“循序渐进”呢?

  王守仁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便回头望着窗外雪景发呆。

  沈瑞莫名觉得心虚,沉吟片刻,硬着头皮拿了笔纸,写到:

  雪

  本为九天客,化作东海源。

  莫云无风骨,谁道存自然。

  “咦?”这回轮到王守仁吃惊。

  他低声将此诗吟了一遍,笑吟吟点头道:“平仄虽不甚通,却是有几分灵气。”

  沈瑞低着头,下巴都要顶到胸口。他哪里就不知做诗要讲究“平平仄仄”,只是仓促之间,能对上韵脚就不错,哪里还能找准平仄。

  他却是没有想到,在旁人看来,对于一个九岁孩童来说,这首诗已经很是能拿出手。

  当年王守仁十岁时做的《金山》:

  金山一点大如拳,

  打破维扬水底天。

  醉倚妙高台上月,

  玉箫吹彻洞龙眠。

  这诗虽令人赞叹,可平仄也不怎么齐整。

  王守仁心中,已经赞沈瑞有敏思捷才,况且这首诗看似粗浅,立意不俗,合了道家逍遥之境。换做是旁人,他早就赞不绝口,可此刻他却没有称赞沈瑞。

  屋子里的气氛变了,沈瑞察觉出不自在,不免抬头望向王守仁。

  王守仁撂下脸,神色肃穆,双目幽幽地盯着沈瑞。

  沈瑞直觉得后背生出一股寒气,垂手道:“先生……”

  王守仁冷哼一声,怒目道:“不管你为何藏拙,都不该瞒着沈兄。他真心疼你,竟换不得你半点真心?”

  沈瑞心头巨震,忙道:“并非弟子有心,实是家母病故前,与六哥并无深交;家母病故后,弟子先是卧病,而后守灵,不曾有机会与六哥讨论学问……”说到这里,自己也有些底气不足,可重生的话是怎么也不能说的,只好小声道:“此前藏拙之举,实有隐情……家祖母不喜弟子读书,见之常阻……”

  王守仁听着听着,神情渐缓,望向沈瑞的目光也多了暖意。

  沈瑞丧母之事,他是晓得的。之所以答应沈理教导沈瑞,也是想到自己少年时的艰难。不过那个时候,还有疼爱自己的祖父在世,自己不过是受了些小气,并未受多大磋磨。

  没想到沈瑞现下,处境比他当年还艰难,不仅丧母,长辈也不怜惜。书香子弟,竟然被长辈拦着不让读书,这用意委实不善。怪不得沈理插手此事,借口挑理身体,将小小的孩子送到禅院来。难得这个孩子除了沉默些,并无怨愤之心,如此心胸,倒是比他当年还看阔朗。

  王守仁与他相处了几日,见他无娇娇之气,乖巧老实,行事自律,本就生了十分好感,在课业上才吹毛求疵,只是因他沉默寡言,对他心性有些摸不透。

  今日见了沈瑞的五绝诗,看出他本是洒脱天性,就奇怪他为何行事如此隐忍拘谨,才故意板着脸叱问,谁想到竟问出这一段隐情来。

  他哪里晓得,沈瑞的隐忍拘谨,实是被他的名声给唬住,生怕自己有半点不是,显得越发粗鄙不堪,才如此小心翼翼。

  “这不是你家里,以后也不会有人阻你读书,你年纪尚幼,正是天性烂漫之时,不必如此萧索,日就枯槁。”王守仁抚了抚沈瑞的头顶,轻声道。

  要是沈瑞真是九岁稚子,早就感激涕零,可他内里已经同王守仁差不多大,哪里还能成稚子态?他涨红了脸,点点头,道:“弟子晓得了。”

  泪啊,难道是嫌弃他太“老成”,可九岁孩子到底该是什么样?

  后世信息发达,九岁的孩子已经是小人精;大明朝的九岁孩子,到底什么样,沈瑞也找不到“参照物”。

  沈瑞直觉得心里发苦,心中生出几分恐惧,怕自己行事有马脚之处,让王守仁瞧出不对来。王守仁博览群书,谁晓得他会不会想起“借尸还魂”这个词来。

  王守仁似乎对他肯听教导颇为满意,道:“沈兄那里,你也不用为难,我过后帮你提两句就是,毕竟你也不是有心欺瞒。”

  一副护短的模样,倒是做足良师模样。

  沈瑞只好道谢道:“麻烦先生了。”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五宣拿了帖子进来,道:“大哥,外头有人送东西来,指名给小哥的,还不只一家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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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八章 腊尽春回(一)

  “帖子?”王守仁挑挑眉,有些好奇,对沈瑞扬扬下巴道:“接来瞧瞧。”

  沈瑞心中也有些好奇,怎么是两份帖子?既帖子是给他的,就不会是沈理与庄恭人那里,因为他们曾提及会逢十的日子过来,今天还不到日子。其中一份帖子多半是五房,以郭太太的细心,既是晓得他要在禅院度日,估计会给准备些东西过来,另一份帖子是谁家?

  至于四房这里,还不知道与张家会如何扯皮,沈瑞可没指望他们会想起自己。对于贺家占去那两家织厂,沈氏族人为了遮丑,不会为四房出面,可四房母子就甘心放弃那生蛋的金娃娃?可以沈举人本身,又哪里有分量去与贺家说话,说不定又要巴在沈理身上。若是沈举人对孙氏有情有义还罢,说不定沈理为了沈瑞,勉力争取一二;可沈举人前些日子所为实是令人心寒,沈理才不会搭理这个话茬。

  张老安人与沈举人母子,亦算是自作自受。

  这样想着,沈瑞接了帖子,上面那份不出所料,正是五房的帖子,帖子里附有几张单子,一张是米面粮油、布匹香烛,元宝五对;一张是人参鹿茸等名贵补药四匣熬药的金银提壶两对;一张就琐碎得多,有衣帽鞋袜、床单蚕丝被褥,有硬面点心、果脯蜜饯,有金银锞子与铜钱交子,还有笔墨纸砚、三百千与四书五经等书。单子后又有郭氏手书,提及听闻他在禅院“调理”身体,放心不下,打发沈全过来探望。前两张单子,都是帮沈瑞准备送礼用的,前一份给禅院,后一份给“大夫”,最后一份则是给沈瑞自用。后边还提及,若是有不齐备之处,让沈瑞对沈全说,下次再送来,不要委屈自己。

  看到最后,沈瑞也嘴角含笑,被人这般关心,心里自是暖暖的。再拿起另外一张帖子,沈瑞则笑不出来,只因帖子后头署名“贺南盛”,这是贺家二老爷的名讳,是宗房大太太贺氏堂弟。沈瑞之所以记得这个名字,不是因两家拐弯的姻亲关系,而是这个贺南盛不是旁人,正是就是孙氏那两家织厂的买主。

  他来见自己作甚?沈瑞看着帖子,只觉得莫名其妙。

  王守仁在旁挑挑眉,道:“这是哪个,叫你为难?”

  沈瑞说了贺南盛与自己的渊源,王守仁皱眉道:“织厂是令堂名下产业既是众所周知,张家婿固是骗卖,此人亦有骗卖之嫌,行的是非君子之道。”

  沈瑞深以为然,虽说在商言商,可自古以来,真正成了巨贾的大商人都有自己坚守的道义。贺南盛“趁火打劫”,明面上看着是占了便宜,可是却是有得有失。

  王守仁看了看沈瑞,见他神情之间只是为难不解,并无怨愤之意,好奇道:“本该属于你的钱财,就这样被人占了去,你作甚不怨不憎?”

  沈瑞想也未想,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他又不是圣人,哪里能不怨?不过他自己本是“外来”的,对孙氏遗产没有那么执着;再说他晓得造成这个局面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而是张老安人与沈举人,自不会迁怒与旁人。贺南盛不过是路人甲,即便不是他接手织厂,也有旁人接手。说起来,同便宜了张老安人与沈举人那白眼狼母子相比,便宜了外人更让沈瑞心里舒坦些。

  王守仁眼中多了几分笑意,道:“宽于待人,休休有容,能有这番见识与心胸,你已强出旁人甚多。”说到这里顿了顿,道:“不过此人既然上门,见见也无妨。临难无慑,方能欺霜傲雪。”

  沈瑞心中也有些好奇贺南盛的来意,便点了点头。

  知客室里,并未见僧人陪同,只有沈全与一中年男子在坐着吃茶。

  见沈瑞进来,沈全起身道:“瑞哥儿……”

  沈瑞作揖道:“见过全三哥,叔祖可好,鸿大叔与婶娘、福姐儿可好?”

  沈全笑着道:“都好着,只是都不放心你。我娘本想亲自过来,又怕不便宜,方打发我来。眼看年根将近,你真要在这里过年?”

  沈全本是个圆滑之人,可眼下不顾外人在旁,就这样拉着沈瑞大喇喇地话起家常,显然对那贺南多有不满。

  沈瑞轻咳了两声,道:“小弟身体需要慢慢调理,不好离了这里。”

  他这几日专心致志跟着王守仁学习,不能说废寝忘食,可确实没有休息好。倒不是换了地方认床,而是被五宣闹得。他这几日随着五宣住在卧室的榻上,两人都是孩童身量,睡着倒是不挤,只是五宣睡觉很是不老实,沈瑞半夜常被其一胳膊、一腿地给惊醒。因此,面容就有些憔悴。

  沈全因偷听过沈瑞与沈理对话,晓得他是故意避出来的,以为所谓“修养”不过是幌子。眼下见他如此,沈全有些拿不准,担心道:“瑞哥儿的身体……”

  沈瑞笑笑道:“全三哥,你我兄弟稍后再叙,弟先见过外客。”说罢,转向那中年人道:“小子沈瑞见过贺二老爷。”

  贺西盛三十五、六岁的年纪,留着短须,身上穿着直缀,头上戴了儒巾,竟是个有功名的。只是同寻常士子相比,他又显得高大威猛了些,并不见文弱之气。他也不像是商人,更像是个武夫,只是又没有武夫的鲁直,面上带了几分精明。奇怪的是,他看向沈瑞的时候,眼神粘在沈瑞身上不移眼,瞧着那模样,像是看一眼能得个银元宝似的,看的沈瑞身上毛愣愣。

  见沈瑞与自己见礼,他便笑吟吟地起身道:“今日鄙人做了不速之客,还请瑞小哥勿恼。”

  沈瑞淡淡道:“贺二老爷是姻亲长辈,既是驾临,小子趋迎也是礼数。只是禅院乃清修之地,本非会客之所,小子又是客居,实有不方便久陪。贺二老爷若有指教,还请直言便是。”

  说罢,他指了指座位,两人宾主落座,沈全与五宣亦是各自坐了,看着这两人说话。

  见沈瑞开门见山,贺南盛倒是有些意外,笑道:“瑞小哥与传闻中倒是多有不同,那鄙人就不啰嗦。鄙人前来见瑞小哥,确实是有一件事与瑞小哥说……”说到这里,沉吟着,用眼睛望向沈全与五宣。

  五宣因听了王守仁与沈瑞之前的话,将这贺南盛归为“小人”,哪里会放心沈瑞一个人应对,自是根木头桩子似的,坐在沈瑞旁边的椅子上不动。

  沈全心里已经是恼了,冷哼道:“莫非贺二老爷要提什不可对人言之事?我这弟弟还小,可也不是恁谁都能算计。”

  沈瑞不觉得自己与贺南盛有什么私密话,便道:“这两位兄长都不是外人,尊驾无需避讳。”

  贺南盛神神情僵了僵,随即又舒展开,没有说话,而是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沈瑞。

  沈瑞挑挑眉接了过来,打了看了,扫了一遍。他神色未变,旁边一直盯着他瞧的贺南眼中则留出诧异之色。沈全的眼睛落在沈瑞手上,好奇得不行;五宣眼珠子也比平素活络,身子微微往沈瑞处倾斜。

  沈瑞已经合上手中那张纸,撂在贺南盛手边的几上,道:“无功不受禄,贺二老爷的好意,小子心领了。”

  贺南盛撂下脸来,皱眉道:“织厂虽有盈利,可里里外外需要耗费的人力物力亦多。三成干股,实是不少。即便瑞小哥以后每年只能吃三成红利,那也是上万两银钱,也足够瑞小哥锦衣玉食、山珍海味地过活。”

  沈瑞依旧神色未变,看着贺南盛道:“小子还是那句话,无功不受禄,实不敢受贺二老爷惠赠。”

  贺南盛脸色不好看,还想要再说话。沈瑞既已经晓得他来意,自然懒得再与其啰嗦,起身对贺二老爷道:“小子身体不适,先行一步,请贺二老爷见谅。”说罢,也不待贺南盛说话,便起身离去。

  沈全与五宣两个,自是跟着沈瑞出来。

  沈瑞出了知客室,面上就带了恼意。

  难道自己是傻子?这算什么事?先是趁火打劫按照市价一半的价格买了孙氏的织厂,然后又摆出阔绰的模样,赠自己这孙氏之子三成干股,好人坏人都做了,沈瑞可无心与之做戏。

  贺南盛偷买孙氏织厂,是两、三个月之前的事,如今才这般作态,不知是顾忌沈理,还是顾忌庄恭人,还是怕与四房扯皮麻烦,才这般前倨后恭。

  不管具体原因如何,沈瑞都不会参合。难道他脑子进水,会接三成干股,然后让贺家打着自己的旗号与沈家四房扯皮?

  银子这东西,够花就行。有五房帮忙打理沈瑞名下那几处产业,沈瑞很是放心,也很是知足。虽说脑子里不乏后世赚钱的点子,沈瑞也无心尝试。真正想要立足大明,银子开道只是下策,自身“坚挺”才是根本。如今有了好老师,沈瑞脑子抽了,才会舍本求末。

  这个贺南盛,本来并未从他身上察觉出什么恶意,可行事怎么如此不着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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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九章腊尽春回(二)

  沈瑞初见王守仁的时候目不转睛,沈全的模样也比他好不过哪去。沈瑞无奈,只好清咳一声,道:“先生,这是弟子族兄沈全,今日奉长辈之命过来探视弟子。”

  王守仁是被人看惯的,脸上倒是并无不快,只面色如常地望向沈全。

  沈全眼睛直直的,依旧跟木头人似的。

  沈瑞见沈全还在发愣,拉了拉他的袖子道:”三哥,这位就是王先生,还不见过。”

  沈全这才醒过神来,连忙移开眼,红着脸作揖,小声道:”小子沈全见过王先生。”

  沈瑞在旁,不由翻了个白眼,这个沈全怎么如此”腼腆”?还是先生“美色过人”,方使得沈全如此神魂颠倒。不管怎么说,沈全的“定力”也太差了些。

  王守仁瞧着沈瑞不以为然的模样,瞥了他一眼,这小子莫非忘了自己前几日的窘样。他对沈全微微颔首,道:“既是来了,你们兄弟就好生说话,在下与禅师约好手谈,少陪了。”说罢,又吩咐五宣给他们预备了茶水,就带了五宣悠悠然而去。

  直到看着王守仁的背影远处,再也望不到,沈全方回过头,长吁了一口气,道:“之前看书上说宋玉潘安之貌,还当是古人夸词,眼见了王先生,才晓得什么叫美男子。”

  沈瑞只觉得无语,道:“三哥就不能矜持些,方才模样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好色之徒,连口水都流出来。”

  沈全闻言,忙在嘴角抹了一把,又哪里有什么口水,这才晓得被沈瑞戏耍,瞪着眼睛到:“好你个瑞小二,方几日不见,就开始皮实了。”

  这竹舍只有小小三间,除了书房就是卧室,王守仁带了五宣下去,不过是给他们兄弟两个留出说话的地方。沈全将里外看了一遍,显然也想到此处,道:“都说美人多娇气,没想到倒是个温和体贴人的。”

  固然晓得王守仁俊秀异于常人,可听到沈全将王守仁称为“美人”,沈瑞心里还是不舒坦,正色道:“王先生学识出众,人品高洁,三哥还需慎言。”

  沈全见他一本正经的,嘟囔道:“我并无亵渎之意,只是王先生倾世之姿,确实当得上美人之称。”

  见他还嘴硬,沈瑞有些恼。不管如何,他已经视王守仁为师,就算沈全只是年少慕,并无淫邪之意,可以‘美人’称呼王守仁到底失了尊重。他冷声道:“我瞧着三哥虽没有倾城之貌,也是清雅可人,当得起小美人之称,那是不是以后就可以叫三哥小美人?”

  听到“小美人”三字,沈全的脸抽了抽,看沈瑞脸色难看,醒过味来,忙作揖道:”是哥哥不对,瑞二弟原谅我这一遭。”

  他是郭氏之子,前些日子又对自己照看有加,沈瑞不愿与他弄坏关系,便道:“王先生有状元之才,是六哥都襃赞过的,三哥往后见了,还是当更恭敬些。”

  沈全讪讪道:“三哥方才一世轻狂,方失了尊重,往后不会哩。原以为既是挂着杏林高手之名,又闲云野鹤地隐居在禅院,定是个白胡子老头,没想到会是这样品貌超凡的人,又是弱冠年纪,这才嘴上念叨几句。”

  沈瑞不想再继续王守仁的话题,说到底他自己前几日也不比沈全的模样好多少,便转开话道:“我家里那边的消息……不知三哥晓得不晓得……”

  沈全闻言,眼睛一亮,道:“你不晓得,这几日可是有很多热闹。张家产业已经被三房与九房瓜分,男女老幼除了身上衣服,一枚铜子也没给留地给撵了出来。张家祖孙三代,十几口人,都去了你家。听说与老安人好一顿吵,老安人已经气得病倒。”

  对于张家这个结果,沈瑞并不意外。瞧着三房与九房那日的做派,就不是肯吃亏的人,早一日收拾张家,就早追回银子,他们肯拖延才怪。只是没想到张家这么不堪一击,想到这里,沈瑞心里一沉,道:”张家人就这么老实?”

  沈全嗤笑道:“不老实又能如何?听说当日送完婶娘回来时,三房与九房的人看似先走一步,实际过后就掉了头回去。不知怎么威逼,让张老舅舅写了借据,并且还让他写了状子。根据状子上的说法,三房与九房看在张家是姻亲的份上,借银子给张家使唤,张家女婿见银起意,私下带了银子与妻子跑了。如今状子都递到县衙,张家女婿的缉拿令也发下去,如今张家是苦主哩。”

  沈瑞听了,越发警醒。

  难道张老舅爷是傻子,会老实地写下借据?这其中还不知有多少不可言之事。张家虽不是名门大户,可也算是乡绅富户,就算罪有应得,可这败的也太容易。说到底,还就是权势的力量,足以破家灭门。

  沈瑞如今年年幼,不需要面对权势倾轧。等到他年岁大了,自然要去面对这些。想要活的自在,不是无欲无求、寄情山水就能得到的,只有手中握着权势,才不会惧怕权势威逼;只有站在高处,才有更多的选择权。

  连王守仁这样一心做圣人之人,都得俯下身段去迎合世情,走科举仕途。自己想要在大明朝活的自在惬意,还需更努力才行。

  沈全哪里想到这会功夫沈瑞就会想到这么多,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张家笑话。

  “张家不仅田宅都没了,名声也彻底坏了,两个没出阁的孙女都被退了亲,以后想要再翻身怕是难哩。”沈全啧啧道。

  沈瑞闻言,丝毫生不出同情之心,相反倒是有些幸灾乐祸。若是张家人还有退路,多半不敢在沈举人跟前碍眼;如今什么都没了,不抱紧沈家四房大腿都吃饭都困难,他们会赖定沈家四房。老少都是占着沈家便宜养大的,即便有手有脚,也吃不了自力更生的苦。这下头疼的,该是张老安人,不是向着娘家人么,不知道她接下来会如何“庇护”。

  只是想到明年开春他就要跟着王守仁离开松江,天高任鸟飞,沈瑞就少了几分八卦之心,对沈全道:“绸缎坊与杂货铺老掌柜早被撵走了,又被张家折腾了几个月,中间还有铺子易主之事,再要经营起来也是费事。三哥帮我传话给婶娘,这两处营生能收就收了,以后将铺子租出去收租反而更省心。”

  沈全惊讶地看了沈瑞道:“你小小年纪,竟能想到这些?”

  沈瑞道:“我也是后知后觉,怕是这几日让婶娘为难了。”

  沈全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我娘本是嘱咐了不让我与你说,杂货铺还罢,只是账面有些乱,即便后来契书归了宗房二伯,二伯也还没使账房过去;绸缎坊那里,之前的亏空就大,三房又早在前两月就打发了账房。前两日他们虽将契书送回来,可也将库房与铺子里的绸缎搬空了。我娘正打算清点清楚,去宗房寻族长太爷做主。”

  沈瑞摇头道:“之前已经多亏族长太爷做主,不好再麻烦他老人家。”

  这次的事,即便那几房有不厚道之处,祸根还是沈家四房。连宗房都亏了银子与名声,难道族长太爷心里真的不介意?

  之前的事既已经告一段落,就不宜再起波澜。

  三房毕竟已经如约将契书还回来,再去计较那些绸缎,有理也显得咄咄逼人。

  沈瑞想了想,道:“此事各房都有损失,不好计较太过,我与婶娘手书一封,劳烦三哥转交。”

  沈全“嘿嘿”两声道:“我与我爹也这般说,可祖父与我娘说不能纵恶,也不能叫瑞哥儿吃亏,非要较真。”

  沈瑞走到书案后,取了纸笔,犹豫片刻,左手提笔,写了一封信给郭氏。

  沈全在旁看着,见他落笔虽显生硬,可行书也算工整,开头有“尊前”,署名处为“愚侄瑞叩禀”,不由点头,只是有些意外他竟然是左撇子,就劝道:“瑞二弟往后也要开始学着右手书才好。”

  沈瑞点头应了,吹干了信,折好递给沈全。

  兄弟两个叙完话,才想起拉着礼物的马车还在后头。沈瑞并没有按照郭氏交代的,将那些东西都拿到竹院来,而是拉着沈全一道,去找了知客,以沈家五房的名义,将那些米面香油捐赠。这里虽不供奉香油莲花灯之类的,却有知名禅师开过光的护身符佛珠等物,可是千金难求。

  看在这些布施上,知客奉上一个护身符一串檀木手串。

  至于送给王守仁的那份礼物,沈瑞也是让等王守仁手谈回来,让沈全亲自奉上。沈全不解其故,只是见沈瑞小脸绷着,就听从了他的安排。王守仁却是若有所思,看了沈瑞好几眼。

  等到沈全下山,五宣去厨房弄加餐去了。禅院伙食清汤寡水的,沈全送来的东西里,有两坛子素什锦,热了就能用的。

  王守仁则是看着沈瑞道:“你作甚叫你那族兄对我毕恭毕敬?”

  沈瑞道:“对先生恭敬不是应当么?能与先生的见,也是我那三族兄的福气。”

  王守仁闻言,不由哑然,半响方莞尔一笑道:“说的正是哩。”

  他看向沈瑞,只觉得心里发热,想着莫非这孩子对自己如此崇敬,莫非就是自己的“颜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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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章 腊尽春回(三)

  沈全走后没几日,就到了腊月二十,沈理与蒋三公子又结伴而来,两人都是带了东西过来,虽没有郭氏预备的那么多,可也是吃穿用度各色齐备。让沈瑞吃惊的是蒋三公子对王守仁的态度。

  虽说听起来,侍郎公子要比知府公子有显贵的多,可他们身份不是纨绔,自然不会拼爹。两人都是读书人,而且都是举子。

  即便蒋三公子即便弱冠之年,也比王守仁晚一科乡试,可两人目前在科举上的起点都是一样的。

  没想到蒋三公子拿了自己的文章,请王守仁指点,行的即便不是弟子之礼,可言谈之间也极为恭敬。

  换做其他人,士子之间,只有谦虚的,哪里好这般大喇喇地受着。王守仁只是受之泰然,不过在点评蒋三公子时文时十分详尽,多有点睛之笔。蒋三公子欣喜不已,望向沈理的目光多有感激。

  沈瑞在旁看的清清楚楚,晓得是沈理指点的,不由佩服蒋三公子的魄力,也佩服沈理的眼光。

  王守仁虽一心要学做圣人,可天性自然随性,有时为人行事便极品矛盾,时而循规蹈矩,时而放荡不羁。这样行事,如此品貌,极容易被人误解当成持才傲物、玩世不恭之辈,沈理却是慧眼识人,认定王守仁非池中物。

  如此提挈蒋三公子,不会是无的放矢,多半是回报庄恭人对孙氏与沈瑞的回护之情。

  沈理任由蒋三公子去向王守仁请教文章,自己只拉着沈瑞说话:“瞧你气色,倒是比前些日子强许多。只是明年远行,晋中离松江千里之遥,行船走马,路途艰辛,你也要提前做准备……”说到这里,觑了王守仁一眼道:“伯安除了文采出众,武功也出色,你别守着宝山不知,只学书呆子似的只啃《论语》,那强筋健体之法门,也当跟着学习一二。”

  他并未压低音量,王守仁点评完一段时文,正用茶润嗓子,正好听了这一句,哼了一声道:“沈兄莫要歪带人,我是先生,如何教导弟子自有计较。”

  沈理“呵呵”两声道:“我不过是怕瑞哥儿身子弱,你又定好了转年出门,若是让他耽搁你了,倒是我的不是。”

  王守仁既是有心将沈瑞视为开山弟子,自是不容旁人轻慢,即便沈理此话未必是真的看轻沈瑞,他听着也不舒坦,挑眉道:“我的弟子,轮不到沈兄嫌弃。沈瑞身体会越来越好,沈兄虽是状元,可这识之能却不好恭维。”

  沈理被堵得哭笑不得,这叫什么事,倒好像自己是外人,这师徒两个才是一边似的。师徒?沈理睁大眼睛,有些意外道:“伯安要收瑞哥儿做弟子?”

  王守仁瞥了他一眼,不以为然道:“甚叫要收他做弟子?沈瑞不是已经是我弟子了?”

  沈理讪笑,心里却有些复杂。他有些拿不准,心中不由生出一丝悔意。即便晓得王守仁有大才,终有凌云之日,可朝中想要弹压王守仁的不是一个两个,做他的弟子真的不会被他连累么?

  他不由望向沈瑞,不过看到沈瑞那尚稚嫩的小脸,又觉得自己魔怔了。沈瑞才九岁,等其科举入仕时,少说也是十来年后,那时王守仁已经人到中年,早就该朝中立足,自己操心的太远了。

  王华是状元出身,如今又在礼部,不能说桃李满天下,也是门生故旧无数。朝中诸相借着帝爱男色的流言,连压王守仁两科,往他身上泼半盆污水,不过是要拦着王华入阁。否则以王华帝师的身份,真要入阁,定会成为皇帝最信赖的阁臣之一。

  沈理记得岳父说过,王家出身琅琊王氏,千年传承,底蕴深厚,王华有辅国之才,可性子清高,不党不群,并不适权争。终其仕途,未必有入阁机会,不过太子听讲在即,说不定王华要再任一届帝师。

  瑞哥儿的岁数,可是同太子相差不大。

  想到此处,沈理又觉得有些没意思,作甚就指望旁人。不是还有自己么?难道十年后,自己还护不住一个小兄弟……

  *

  沈理与蒋三公子回去两日,沈瑾拉着沈全来了。

  沈瑾也是给沈瑞送过年的吃喝用度的,还有四套新衣袜。根据他所说,这些东西是沈举人打发他送来的。沈瑞与沈全对视一眼,并没有揭破。要是沈举人真惦记寄居在禅院的儿子,早就打发人过来,何必等到今日。

  同沈瑞气色渐好相比,沈瑾的模样则有些憔悴,面对沈瑞的时候则是带了几分小心讨好。沈瑞本不是真正的大明人,对于所谓“嫡长子”名也不甚在意,反而有些担心沈瑾的身体,劝道:“大哥看着比前些日子清减,即便在课业上用功,也要多保重身体。左右明年要守孝,乡试要等下一科,无需操之过急。”

  沈瑞与庄恭人想一块去了,只要有沈瑾这个“嫡长子”顶在前头,奉养张老安人与沈举人都是他的责任,即便沈举人续娶,首先要折腾的也是沈瑾。多好的挡箭牌,沈瑞自是盼着他长长久久地站着前头。

  沈瑾本担心沈瑞会因自分产寄名之事对自己心存芥蒂,如今见他不仅没有那样,还这般关切,不免红了眼圈,几乎落泪,道:“我在家里自是千好万好,反而是二弟,禅室清苦,要有的熬哩。只是既遇良医,若是能好生调理身体,去了二弟病根,这苦可也吃的。”

  王守仁这日随洪善禅师去了十里外清远寺,不在禅院中,因此沈瑾未得见。

  听沈瑾话中意思,还以为这里住的是杏林高手,并不知沈瑞在习文。沈瑞看了沈全一眼,见他跟自己眨眼,便领情地点了点头。

  虽说沈瑞并不是刻意隐瞒,可到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想着自己明年二月就要跟着王守仁出门,沈瑞便郑重地道:“长辈与哥哥们虽疼我,可禅院有禅院的规矩,我毕竟是客居此处,实不好破了此处规矩。这实不是待客之所,往后哥哥们勿要再来此处。等到弟弟身体好了,自是归家,届时兄弟之间总有相亲之日。”

  沈瑾听了,面带犹豫。沈全却想到沈瑞习文上,以为他要遮掩,才不愿再轻易见人,便道:“是哩,是我们疏忽。禅院本是清幽之地,王先生隐居在此也定有缘故,能答应帮瑞二弟调理身体,还是全念了知府家人情,我们这样上门打扰实是冒昧,要是旁人效仿,岂不是给王先生添麻烦,希望王先生莫要迁怒瑞二弟。”

  沈瑾听了,也露出羞愧之意,道:“都怨我思量不周全,没有考虑二弟处境,这里给二弟赔不是。”

  沈瑞忙道:“不知者不罪,只是哥哥们记得,小弟家去前,勿要再随意登门即可。”

  沈瑾想了想道:“就按二弟说的办,只是二弟独自在外,家里也没有不闻不问的道理。以后家里有人送日常嚼用,二弟就收着……若是有吩咐,只管打发来人传话。”

  按理来说,沈瑞名下既已经分了产业,又哪里差四房送来的几个嚼用。不过瞧着沈瑾的意思,这些东西不收他似不能心安。

  沈瑞便点点头,道:“道:“晓得了,就尊照大哥之意。”

  兄弟之间说完话,沈瑞并未留客,亲自送二人出了禅院。

  与世俗的热闹喧嚣不同,禅院里年下的日子过的与平素并无二样。只有五宣,性子活泼,一心要预备年夜饭。幸好沈瑞这里,收了好几家的东西,都是干菜素点,食材是齐备,无需去外头淘换。

  等到除夕那日,积香厨预备的不是平素的白菜豆腐,还真的准备色香味俱全的年夜饭,竹院这里还单独送了一席。虽是素席,可四碟四碗,看着也很是使人垂涎欲滴。

  沈瑞吃了半个月的斋饭,即便有点心做加餐,可到底抵不了正经饭菜。如今美味在前,他自是忍不住只咽口水。

  在这些菜肴中,有一道“素八珍”,是用八中素食材,用瓦罐闷烧而成,香味扑鼻,竟有几分“佛跳墙”的味道。

  席面就摆在竹舍中厅,王守仁上座,吩咐沈瑞、五宣左右坐了。王守仁这个人,有的时候极为讲究规矩,可多是自律,要求自己做到如何如何,这些日子也开始有些挑剔沈瑞的言行举止,可他从来不依尊卑压人。对待五宣,没有刻意抬举,可也不像旁人似的驽下以宽以严。据沈瑞看着,王守仁不像是将五宣视为奴仆,反而更像是当成佣工似的,只要五宣达成他的要求,其他的事就不管。

  王守仁虽没有时说什么“人人平等”的话,待人接物却有这些意思。在这西林禅院中,不管是对住持,还是对小沙弥,他都温文有礼,不以对方的身份不同区别对待。

  难道,这就是圣人的潜质?

  面对这样的王守仁,沈瑞即便是来自五百年后,也不由自惭形愧,对自己的要求也严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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