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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官人 【作者:三戒大师】(8月28日更新至“ 第六四七章 百恶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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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智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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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谢老父母宽宏。”何常也松了口气。

  “我们一桩一桩的来,”魏知县便道:“先说教唆。”

  一旁的司马师爷便道:“按照《大明律》,教唆逼人犯罪者,作为主谋,当坐首罪。在本案里,赵家以诬告反坐罪加两等,应判斩刑,根据前年户部颁布的‘纳米赎罪条例’,纳米一百一十石可免死罪,改五年徒刑。”其实何止是粮长,从洪武二十六年以后,任何人只要不是‘真犯死罪’,都可以纳米赎罪。如今钞法日坏,朝廷自然不傻,收米不收钞。

  “那五年徒刑要是也免了呢?”

  “四十石。”

  “好。”何常心说,我一条命还不算太贵。

  “又,赎罪米须输往北京行在,你是打算自己运去,还是由朝廷代运?”

  何常心说,那不废话么:“由朝廷代运。”

  “那么还要付一倍的运费,统共三百石。”司马师爷说着自己都暗叹,黑,真黑,永乐爷真是穷疯了。

  “这么多……”何常倒吸口冷气。

  “这是朝廷的规定。”司马师爷板着脸道,“交不交你看着办。”

  “交、交。”何常一脸肉痛道,却见魏知县在那喜不自禁,不禁暗骂,不知得有多少,进了这厮的私囊!

  他还真猜对了,按照规定,地方官府可以留三成充作经费。

  “再说诱拐窝藏妇女。按《大明律》,凡设方略,而诱取良人,不分已卖未卖,皆杖一百,流三千里。”李观道:“按‘纳米赎罪条例’,可纳米八十石免死罪,改四年徒刑。”

  “免徒刑又要多少石?”

  “三十石。”司马师爷道:“你懂得……也就是二百二十石。”顿一下道:“再就是,你派人谋杀王贤未遂……”

  “直接报个数吧。”何常是虱子多了不咬,已经麻木了。

  “按《大明律》,凡谋杀人,若伤而不死,造意者绞。跟斩刑的赎罪标准是一样的。”司马师爷道:“也就是三百石。”

  ‘一共是八百二十石……’何常心里暗暗合计,差不多就是我打算行贿胡不留的金银。便装作肉痛道:“我交了这八百二十石,就可以回家了吧?”

  司马师爷看看堂上的县太爷,见魏知县喉咙发痒,咳嗽不停,才恍然道:“还有最后一个。”

  “还有?”何常对这俩贪官污吏恨极了,自己就算浑身是铁,也都得被他们打成钉!

  “是你的管家何福,长工赵柱等人供述的,你杀人沉尸一案。”司马师爷翻一下卷宗道:“你承认么?”

  “他们污蔑我,我没杀什么人。”何常虽然已经放松了警惕,却仍下意识道。

  “那你两年前买来的小妾去了哪里?”

  “跑掉了……”

  何常话音未落,便听‘啪’地一声,魏知县一拍惊堂木,呵斥道:“姓何的,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以为这堂上三木是摆设么?”

  ‘威武……’皂隶们便一齐用水火棍捶着地面。

  “何员外,这几人是单独审讯,口供却完全一致,凭此便可以定你的杀人罪了。”司马师爷劝道:“横竖已经认下那么多罪名,还差这一份么,不就是多出一份钱?”

  何常心说果然是敲诈……想一想,便试探问道:“这个罪很重么?”

  “不重,不过是杀了个小妾。”司马师爷笑道:“按照《大明律》,只是充军而已,若是罚米,不过两百石,以员外的万贯家财,还差这两百石米了?”

  “……”何常默然不语良久,还是小声道:“我真没杀人……”

  “还敢嘴硬!”魏知县气坏了,从签筒抽出一把火签,洒在地上道:“杖责八十,给我狠狠的打!”

  便有四个皂隶立刻动了,先是两根水火棍,从何常的腋下穿过去架起了他的上身,将他拖离了杌子,接着后两根分别朝他的后腿弯处击去。

  何常先是跪了下去,随着前两根架着他的水火棍往后一抽,整个身子便趴在了坚硬的砖地上。四个皂隶的四只脚分别踩在他的两只手背和两个脚踝上,何常呈大字形被紧紧地踩住了!

  紧接着便听两个皂隶‘嘿’地深吸口气,抡圆了水火棍,就要打下去!

  “别打,我说,我说!”既然知道可以纳米抵罪,何常的抵抗意志十分薄弱,还没打就撕心裂肺的叫起来。

  “还不从实招来,否则让你尝遍这堂上的刑具!”魏知县一拍惊堂木,沉声喝道。

  “唉,我先问一句,这罪肯定可以免死吧?”何常犹不放心的问道。

  “当然,不过一小妾尔。”司马师爷很肯定道:“比别的罪名还轻。”

  何常又看向魏知县道:“县太爷起个誓,保证我不死,不然打死我也不说。”

  “你!”魏知县怒发冲冠道:“你敢要挟本官?!”

  司马求忙劝道:“堂尊就发个誓呗,横竖我们又没骗他。”说着给魏知县递个眼色。

  魏知县这才勉强发誓道:“打死小妾罪不至死,如有欺瞒,天诛地灭。”

  何常这才彻底放了心,将自己如何打死小妾,如何沉尸,又将凶器和血衣埋藏在何处,竹筒倒豆子讲出来。

  一旁的司马师爷奋笔疾书,将他的口供录完,看了一遍再无纰漏,便让何常签字画押,然后奉给知县大人。

  魏知县结果那份口供,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无误,然后拍案道:“退堂!”

  见衙役又来押自己,何常抗议道:“老父母,在下已经招供,又答应纳米,为何还不让我回家?”

  “纳米一事,得上报刑部批准,所以何员外还得等上月余。”魏知县皮笑肉不笑道:“只能委屈员外,先在牢里待上一段时间了。”

  “啊……”何常登时懵了。

  “带走!”魏知县一挥大袖,像赶苍蝇似的,命人将这恶棍带回牢里。

  “唉……”何常无奈叹气,还是没免了这段牢狱之灾。

  ~~~~~~~~~~~~~~~~~~~~~~

  回到签押房,魏知县摘下官帽,哈哈大笑道:“好一个‘偷天换日’,姓何的死到临头还不自知!”

  司马师爷捻须笑道:“是啊,他以为只是殴死小妾那么简单。却忘了这小妾是怎么来的!”

  原来,据何福和柱子交代,那菱花是何常从拐子手里,买来的良家女孩,性情十分刚烈,虽然被他糟蹋,但一直抵死反抗,才会被何常活活打死!

  这就不是打死小妾那么简单了!而是略买良家、强暴杀人了,十足十的真犯死罪!

  而魏知县和司马师爷,根据王贤的定计,先充分麻痹何常,然后故意不提菱花的来路,单以打死小妾诱供,让何常以为罪不至死可纳米抵,而将罪行全盘招供,待其签字画押,杀人的罪名便坐实了。

  这时候,何常的生死,已经不在他自己掌握中,而是由菱花的身份决定!

  只要官府调查出,菱花确系被诱拐的良家,不需要何常再招供,他强暴杀人的罪名,便彻底坐实!

  而菱花的身份并不难调查,因为《大明律》规定,买妾的前提是自愿,而且必须在官府登记,否则便是非法。

  魏知县早让户房去查,压根没有张家的买妾记录,仅此一条便足矣!

  这也说明了,为何那女尸死去两年,都没人认领。因为她根本不是本地人!

  至此,此案才算彻底查清,再无遗漏。最让魏知县满意的是,没有对何常用刑,也没把他逼到,说出自己是锦衣卫的程度……这会儿何员外还在大牢里,做着待一段时间就回家的美梦呢!

  这样,把案子往上一交,就算上面吵翻了天,也跟他这个七品芝麻官没关系了。至少魏知县已经做到问心无愧……

  他亲自和司马师爷,在签押房忙活了个通宵,终于将全部卷宗整理完毕。然后稍事盥洗更衣,直奔省城杭州!

  之所以马不停蹄,也是为了赶紧甩掉这烫手的山芋……

  富阳距离杭州不过六十里,又是顺流而下,乘船一个时辰即到。

  进了杭州城,魏知县先去了知府衙门……以他的意思,是直接去找‘冷面铁寒’的,但司马师爷说,千万别,你敢无视自己的上司,日后等着挨整吧。

  其实杭州知府虞谦是个温厚长者,听了魏知县的汇报深感震惊,又仔细看了卷宗,良久方掩卷叹道:“千古奇冤,千古奇冤啊!”说着起身拱手道:“文渊神目如电,能平此等冤狱,实乃本府之幸、百姓之福啊!请受我一拜!”

  魏知县赶紧扶住知府大人,手足无措道:“属下也是机缘巧合,加上有能吏相助……”

  “快去向臬台大人汇报吧!”虞知府紧紧握着他的手道:“何观察要是问起来,就说是我的意思!”

  “多谢府尊回护。”魏知县感激不尽,深施一礼,离开知府衙门,直奔不远处的按察使司衙门。

  周臬台恰巧在与何观察议事,听说是富阳知县前来,而且是找臬台汇报的,何观察登时脸色就难看起来。

  周新见状笑道:“那就一起看看,这个不懂事的知县,到底要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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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糨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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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知县进来客厅,拜见按察使后,才发现何观察也在,赶紧恭敬行礼。

  何观察本想刺他两句,无奈上司在场,只好含糊哼一声,算是应答。

  周臬台让魏知县坐下,问道:“大令前来所为何事?”

  魏知县抬头看那大名鼎鼎的冷面铁寒,果然生就一张冷肃的脸,哪怕是笑,都像在冷笑,让人胆颤:“下官有案情上禀臬台。”

  “有案情,你应该呈送知府才对,怎么自己跑来了?”周新问道。

  “下官已经向虞黄堂汇报过了。”

  “那也还有分巡道,”周新面无表情道:“要是都像你这样越级上报,置道台于何地?”

  “下官不敢,”魏知县硬着头皮道:“只是因为此案,与何观察有些关碍,下官才不得不越级上禀。”

  “哼……”何观察终于忍不住,冷哼道:“倒要听听是什么案子!”

  “这……”魏知县询问的看一眼周臬台,见他点头,方一字一句道:“本县原生员林荣兴杀妻案!”

  “此案已由按察司审结、刑部批决,”何观察大为不悦道:“怎么又翻出来了?”

  “因为有了新的情况,”魏知县抬起头,无畏的迎着何观察道:“原先被认定死亡的林赵氏,近日现身了!”

  “真是海外奇谈,”何观察闻言心里咯噔一声,面上却不屑道:“那林赵氏的尸身已经验明、人证物证口供俱全,难道那都是假的不成?”

  “人证物证口供、都是刑讯逼供所得!”魏知县沉声道。

  “此案是本官亲自审理,”何观察的脸色愈发难看了,截断他的话头道:“人证物证俱在才动的大刑,逼供之词从何说起?”

  “既然林赵氏还健在,人证物证口供自然都是编造出来的。林荣兴岂能好端端的,就承认自己杀人,还伪造出凶器血衣?”魏知县初生牛犊不怕虎,被何观察的傲慢激怒了。

  “你!”何观察怒极拍案。

  “咳……”周新咳嗽一声,何观察才猛然想起,这是在上司的会客厅里。连忙擦擦汗道:“下官失礼了,实在是这姓魏的狂犬吠日、一派胡言!”

  “呵呵……”周新的两道浓眉,像刷子一样又硬又直,一双眼不大,但目光十分锐利,虽然是在笑,却让人透体生寒:“胡不胡言,不要急着下结论。既然出现新的线索,自然要辨其真伪。”顿一下,周臬台淡淡道:“如果那林赵氏是真的,此然自然要重审!”

  “可是,刑部已经批决了!”何观察一百个不愿意道。

  “这世上没有草菅人命的理由!”周新冷冷说一声,又望向魏源道:“魏知县,你手里可是此案卷宗?”

  “正是下官拿获一干人犯后突审的结果。”魏知县赶紧双手奉上。

  周新接过来,一页页看得仔细,看完后,他递给了何观察。

  何观察早就如坐针毡,接过来看了几页,豆大的汗珠便淌下来,大脑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后面看的是什么。

  待他看完,周臬台面无表情道:“你怎么看?”

  “看来真的……别有内情……”何观察艰难道。

  “嗯。”周臬台点下头,对魏知县道:“你呈上的卷宗,按察司会即刻发往南京,请朝廷决断。”因为是分巡道出了错案,按察使司也不能擅自处理,必须要上报刑部。

  “全凭臬台安排。”魏知县恭声道。

  “你公务繁忙,赶紧回去吧。”周臬台点点头,竟起身将他送到衙门口。

  魏知县受宠若惊,连连请臬台回转,周新淡淡道:“本官只敬好官。”

  魏知县闻言激动的鼻子发酸,深深一揖道:“臬台谬赞了!”

  “你当得起。”周新冷硬的脸上,绽出难得的笑容。

  魏知县再次施礼,拜别了周新,又去知府衙门回话,虞知府留他用了午饭,席间和他说了许多从政心得,过晌才放他回去。

  永乐年间,官场还未有颓靡的风气,繁琐的规矩,魏知县拜见了三回上官,竟还能当日返回富阳。

  回到县里,倍受鼓舞的知县大人,便一面着手整顿政务,一面日盼夜盼,等待朝廷的回音……

  ~~~~~~~~~~~~~~~~~~~~

  一样日盼夜盼的还有王贤。

  从三山镇回来,他便安安稳稳的待在家里,每日看书复健,生活又恢复如常。

  唯一有变化的,是银铃的态度。她现在知道,二哥是为了给父亲翻案,才被打伤的。一颗小心肝直接被愧疚和后悔给淹没了,小丫头哭得淅沥哗啦,非要让王贤打她一顿,以惩罚自己冤枉好人的罪过。

  又从林清儿那里,听说是二哥坚持认为,她大嫂还活着。又巧施妙计,从何员外家里,将赵氏挖了出来……好么,让林清儿一说,都成了王贤的功劳。不过也难怪,因为她不知道王老爹那封信的存在。

  无论如何,银铃对她二哥的感观,是彻底大转弯了,从原先的瞧不起,到现在刮目相看,甚至有点小崇拜。看着王贤的目光都闪闪发亮……

  就是有一点,她最近老是拿着根门闩,朝自己脑袋比量,琢磨着这么来一下,会不会也让自己开窍呢?

  “唉……”她正犹豫着要不要下狠心,突然听到二哥一声叹,赶紧把门闩一丢,小兔子似的蹦到西厢房,殷切道:“二哥,你渴了么?还是闷了,妹妹给你唱小曲吧?”

  “咳咳……”王贤这个汗啊,苦笑道:“银铃,你转变这么大,我还真有点不习惯。”

  “以前是妹子不懂事,让哥哥受委屈了,”银铃大眼睛眨呀眨道:“你就让我对你好一点吧,不然都要内疚死了。”

  “我先被你给肉麻死了。”王贤把头埋在桌上,无奈道:“出去,我需要安静。”

  “遵命。”银铃赶紧闪出去,王贤刚抬头,又见她探头探脑。两人目光一对,银铃眯眼笑笑道:“最后一件事,中午想吃什么?”

  “有的挑么?”王贤翻白眼道。家里一天三顿都是糙米饭、青菜汤,他现在也没了优待,吃得肠子都细了。

  “当然,你可以选择米饭是稀一点、还是干一点……”小妹殷切道。

  “出去!”王贤直接把书丢到门口,银铃才彻底消失,只留下一串清脆的声音:“那就不干不稀吧……”

  摊上这么个聒噪的妹妹,可让人怎么活啊?王贤摇头苦笑,扶着桌子站起来,缓缓走到门边,慢慢弯腰捡起地上的书,登时一阵阵头大。

  其实可怜的银铃是撞枪口上了,王贤刚才正烦躁着。而他烦躁的原因,就是手里这本《论语》,这是他问林清儿要的。

  找到赵氏的兴奋劲过去后,王贤便感到了迷茫。作为一个习惯了快节奏、目的明确的生活的人,王贤分外受不了漫无目的、无所事事的日子。

  原先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给父亲翻案上,现在赵氏找到,翻案已成定局,王贤发现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了……

  自己下一步该干什么?读书当然是最好的,虽然现在年纪大了点,但哪怕用十年时间,半工半读,考个秀才出来,也是极好的。

  王贤已经初步体会到,什么叫做等级社会,这大明朝就是个一级一级的金字塔。你站高一层,就会享受到一层的特权,再往上一层,地位便上升一层,特权亦全方位的增加。而处在下层的人,竟将被上层踩在脚下,视为理所当然,自然各种盘剥压榨也是理所当然了。

  王贤不想欺压谁,但他更不想被谁踩在脚下。现在他家里,可以从最底层的罪民挣扎出来,恢复了平民身份。虽然平民百姓依然是被踩的对象,但至少有了追求更高层级的权力!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感谢隋炀帝,为平民子弟打开了一道进阶之路。实现它的途径,就是读书科举!

  虽然永乐朝武将的地位比文官高,但当兵是军户的特权,他就是想去‘收取关山五十州’,人家都不给他‘男儿何不带吴钩’的机会,徒之奈何?

  对于平民子弟来说,科举是至高无上的金光大道。而且王贤知道,日后读书人的地位会越来越高,再过几十年,甚至会骑到武将脖子上去!

  有此正途,王贤自然会先考虑读书。按他的想法,王二虽然不学无术,但自己上辈子好歹读了十几年书。就算不是一回事儿,从头学起也不至于太吃力吧。

  于是他兴致勃勃的弄来一本《论语》,准备束发读书,来一场华丽的逆袭。

  谁知道看着看着……呃,书湿了一片,咦,我怎么睡着了?这才看了几页?不行不行,赶紧继续看,‘子云:吾不试,故艺。’呃,这话什么意思?‘子云,吾不是故意?’莫非我看的是言情小说?

  终于某个时刻,他才想起自己当年高考,语文才考了一百零五分……满分是多少来着?一百五十分好像。

  这个么,基本上,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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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路在何方?

  (虽然又被人反超了,但我说话算话,三更,不过得明天了,因为我今晚上一直怒火中烧……算了,不提了,明天三更。)

  “这句话的意思是,孔子说过,‘我因为年轻的时候没有去做官,生活比较清贫,为了谋生才学会了许多技艺’。”

  那江南女子的婉约声线中,带着世事磨砺后的坚韧淡定。不用抬头,王贤便知道是林清儿来了。

  “莫非,我也得走这条路?”王贤苦笑道:“可我会的东西,现在都用不着……”

  听了这话,林清儿摇摇头,感触良深道:“不做官,日子太难。”‘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日子固然高洁,可遇到点事便任人宰割,又能自在到哪去呢?

  “我还不知道么?”王贤抬起头,见林清儿一身白色的衣裙、提个竹篮,人淡如菊的立在门口。打从三山镇回来那天,这还是她头一次登门。“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林清儿虽然依旧消瘦,但面色已经不那么苍白,闻言面色微红道:“重阳金风。”说着举举篮子道:“给大娘送点糕。”

  “重阳节了啊……”王贤轻叹一声,自己醒来整一个月了:“怎么没见七叔?”

  “他,他家里有事。”林清儿的脸更红了,螓首微低道:“这点东西,我自己来送就行了。”

  “进来坐吧。”王贤转过身来:“尝尝我娘自制的荷花茶。”说着去提茶壶。

  “我最爱花茶了……”林清儿说完耳垂都红了,见王贤要泡茶,她赶紧放下篮子道:“你歇着吧,还没好利索呢。”

  王贤便松开手,大爷似的坐定,待林清儿将茶斟好,端起一杯道:“京里有消息么?”

  林清儿也端着一杯,望着淡绿色的茶汤,轻声道:“没有,但不会有太大问题,因为有周臬台在。”

  王贤恍然道:“原来你当初,找到周臬台门上了!”

  “不是周臬台答应,我也不会放心。”林清儿飞快的瞥一眼王贤道:“当初咱俩不熟,所以没告诉你……”

  “那应该没问题了。”王贤喝口茶水,叹气道:“赶快结束吧,大家好安生过日子。”

  “嗯。”林清儿轻轻点头,过一会儿问道:“日后,你准备做什么?”

  “没想好呢,”王贤苦笑道:“我觉着读书是正路,可惜你给我那本《论语》,看来看去,还有好些不懂的地方。”

  ‘噗……’林清儿闻言,险些一口茶水喷出来,赶忙捂住小嘴,轻咳了好几下,才顺过气道:“你一共才看了几天,就只有一些地方不懂,要还不知足的话,天下读书人,都要找块豆腐装死了。”

  “呃。你误会了……”王贤颇为尴尬道:“我也不完全是白丁来着。”

  “那你读过什么书?”

  “呃,”王贤想了想,实话实说道:“《百家姓》、《千字文》、《论语》……再就没了。”

  “怪不得……”林清儿以为,王贤是老爹出事前,读过几天书,便很认真的盘算道:“你能开读《论语》,定已经读完蒙学。如果能坚持苦读,再有良师指点,差不多十年后,就可以考县试了。”

  “这么久?”王贤张大嘴巴,苦读十年,怎么可能?

  “没办法。”林清儿道:“咱们浙江读书人太多,考个秀才比别处中举人还难。据我所知,再聪明的天才也得十年寒窗……像我哥哥用了十二年。你现在连字都不会写,我说十年,已经是……”顿一下,她小声道:“把你当天才了。”

  “我可不是天才。”王贤摇头苦笑,他自家事自家知,自己念书时十分用功,却依然无法名列前茅,不得不承认资质有差别。

  “骐骥一跃,不能千里,驽马十驾、功在不舍。”林清儿似乎很高兴见他上进,为他打气道:“就是三十岁考上秀才,也是不晚的!”

  “……”王贤这个汗啊,“要是三十岁考不上呢?”

  “那就比较惨了……”林清儿小声道:“不过到时候,至少可以给人写写字、算算账,也能养活自己。”

  王贤不跟她搭腔了。

  林清儿想说点什么,但实在羞于开口,只能也闷头坐着。

  “还有没有别的路?”王贤问道。

  “也有的。”林清儿如今也算见多识广,为他出谋划策道:“国朝选官三途并举,正途之外,还有荐举和吏员两途。遇到皇帝下旨地方贡举人才时,咱们县便会有个名额,推荐到京里考试合格,就可以授予官职了。不过当今永乐皇帝登极九年,统共下旨令地方州府举荐过两次,远不如洪武年间多。”

  “再就是吏员升迁了,吏员三年一考,三考满后,即可获得出身,有资格参加吏部铨选了。”

  “哦……”听了林清儿讲解,王贤才知道,原来明朝在这个时代,选官任官还是三途并举的,虽然已经有重科举的苗头,但贡举和吏员出身的官员,仍能获得正常升迁。

  这让他松了口气,问道:“举荐很难么?”

  “但凡被贡举者,无不是才学兼优之辈,因为是要天子亲试的。如今永乐皇帝英明神武,没个十年寒窗苦读,你是过不了关的。”林清儿看看他道:“有这功夫去考科举多好,何必要担个侥幸之名?”

  “……”想想前世的保送生,王贤对举荐也没了指望,叹口气道:“看来我只有吏员一途可走了。”

  “你怎么会瞧不起吏员呢?”林清儿不解的望着王贤道:“王大叔就是吏员啊?”

  “没瞧不起,只是老听人家说,小吏小吏的……”王贤是受前世影响,总觉着当小吏不太体面。

  “只有当官的才会这样称呼,真不知你为何也这样想。”林清儿却觉着不可思议道:“吏,百姓在官者也。元朝和国初时,朝中大员大都出身吏员,哪怕如今不复当初盛况,但任侍郎、布政使的仍比比皆是!”

  说着她看看王贤,轻咬下唇道:“况且你想当还当不了呢……”

  也不知是幻听还是怎着,王贤感觉她像在撒娇似的,不禁一阵恶寒,老子也太自作多情了,人家怎么会对个无赖撒娇呢?

  他有些不服气的问道:“怎么当不了?”

  “凡佥充吏役,例于农民身家清白无过,年三十以下,能书者选用。”林清儿看看他道:“前两条不说,单说这第三条……”

  王贤这个汗啊,第一他写不了毛笔字,第二他写不了繁体字……不禁老脸通红道:“我练字就是了!”

  “嗯,要练字的。不管吏员、贡举、还是正途,都得会写字才行。”林清儿说着,螓首渐渐低垂,声音渐小道:“其实,我可以教你的……”

  “是该练练字了。”王贤点点头。连个字都不会写,说啥都白搭,“回头买点纸买只笔,先把字练出来,再说别的。”

  “你不用去买……”林清儿看着他,柔声道:“我家里有好些存货,用不了也浪费,明日给你送些过来。”

  “那就多谢了。”王贤笑道:“其实我也没钱。”

  “……”林清儿对王贤的无赖已经麻木了,刚要再说什么,突然听到外面门响,原来是王贤老娘回来了。

  林清儿登时坐不住了,局促不安的起身出门,向王贤老娘问好。

  老娘心情不错,看看她,笑道:“林姑娘来看我儿啦?”

  林清儿一张粉脸登时成了红布,小声道:“不是,侄女来给大娘送重阳糕。”

  “是么?”王贤老娘是过来人,看林清儿脸红成这样,登时暧昧的笑道:“不打扰你们了,你们接着聊……”

  “侄女先走了,改天再来看大娘。”林清儿的脸红到耳根,也不跟王贤打招呼,落荒而逃了。

  待林清儿走了,老娘对王贤笑道:“这闺女不错,关口是你落难时,人家都没嫌弃。”

  “娘……”王贤干咳两声。换个话题道:“我爹是怎么一步步当上刑房司吏的?”

  “这个么……”老娘想想道:“你爹年轻时,也是读过书的,只是家境不好,没念两年就下来干活、在家当铺干了几年伙计,又学会了算账。后来机缘巧合,认识了县府医馆典训,也就是吴大夫。吴大夫借着身份便利,帮他介绍了一份衙门的差事。”

  “你爹从替人写状纸的代书干起,一步步进了刑房当贴书,后来终于熬到转正,成了在朝廷有告身的刑房书吏,又干了几年,才当上那个司吏……”

  “一共用了多少年?”王贤记忆里,老爹似乎一直挺厉害的。

  “二十年吧……”老娘想了想道:“不过你爹在衙门才干了几年,家里就宽裕了,我倒宁肯他不当这个司吏。”

  “……”王贤无语了,看来自己真得重新认识,这所谓的‘小吏’了。

  其实只要代入后世,就一点不难理解了。六房相当于各县局,有谁能一步登天当上局长?还不都得奋斗十几二十年?

  看来老爹,还真挺了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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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尘埃落地

  (第一更,还有两更,求推荐票!)

  细细的笔管悬在纸上,握笔的人只觉轻若无物,感觉不到笔尖压在纸上的力度,完全有劲没处使。

  他硬着头皮写了个‘永’字,可写出来的字像被大风吹过,或是用鸡爪刨出来的一样,自己都看不下去了。

  一旁的林清儿却称赞道:“至少笔画没有错,写出来别人也认识……”今天她如约送来了文房四宝,开始教他写毛笔字。

  王贤老脸一红道:“感觉这毛笔轻若无物,又重逾泰山……”

  “那是难免的,因为你以前没写过毛笔字。”林清儿的笑容,能让人感到宁静:“我们先从握笔练起吧。”说着从笔筒中,抽出另一支毛笔,握在手中为王贤讲解道:“初学者练正楷,执笔应该低一些,手指离笔尖一寸,这样笔画稳健些。执笔高了,变化大,写楷书就不容易掌握。”

  王贤点点头,自己刚才握了两寸,赶紧减一寸。

  “还有执笔的松紧。太紧手会发颤,太松无法发力。你握笔太紧,应该放松些。”林清儿道:“但也不是不用力。有道是‘力在笔尖’,但用的是巧力而不是死力,要把力量传到笔尖上,你才能运笔自如。”

  这个好理解,硬笔字比软笔字好写,就在这个地方。王贤点点头,问道:“如何力在笔尖?”

  “虽叫巧力,却最无法取巧,只能来自久练。勤练不辍,时日一久,你就会运笔自如,也就过了执笔关了。”林清儿看一眼王贤的手道:“再就是指法。诀窍在于用‘按、押、钩、顶、抵’的方法把笔执稳,使五指各司其职……”

  林清儿便具体演示起,每一根手指该如何发力、如何配合出正确的握笔姿势。

  王贤照着她所说,很认真的学习,无奈实在生疏的紧,总是不得要领。

  见他握来握去也握不好,林清儿只好强忍着羞意,手把手帮他调整,尽管她已经很小心了,但细若葱管的手指,还是难免和王贤的手指相触。

  每一次轻触,林清儿的心尖都一颤,一张玉面被羞意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弄得火烧火燎,倒叫进来送水的银铃好生奇怪:“林姐姐,你很热么?”

  “啊,是,是有点热……”林清儿做贼似的缩回手,竟口吃道:“我是急、急得……”

  “唉,喝口茶降降火,”银铃同情的望着她道:“我哥从小学啥都特别笨。”

  “你哥已经很聪明了……”林清儿接过茶杯,小声道:“就是早年耽误了而已。”说着问银铃道:“家里有鸡蛋么?”

  “怎么,你饿了?”银铃问道:“我给你煮俩去。”

  “不是吃,给你哥练字用。”林清儿哭笑不得道。

  “哦。”银铃赶紧去取了一个过来,林清儿让王贤握在手里道:“这样练一段时间,直到领悟到指实掌虚为止。”

  “嗯。”王贤点点头,照着林清儿的指示,一板一眼的练习起来。

  ~~~~~~~~~~~~~~~

  从这天起,王贤便勤练不辍起来。他不是天才,起步又晚,只能付出加倍的汗水。林清儿拿来的纸哪里够用?王贤本打算学习范仲淹,蘸着水在石板上练字,但被大哥看到后,却埋怨他不早说。

  有道是‘京都状元富阳纸,十件元书考进士’,富阳是赫赫有名的造纸之乡,王贵更是在造纸作坊干活,每天回家,都会给他带一些作坊不要的纸。这些纸的品质其实不错,只不过是有残有皱,或者没切整齐,但用来练字一点问题都没有。

  就这样日复一日,看到自己的字在一点一滴的进步,王贤甚至有些喜欢上了练习写字,不禁暗骂自己变态。

  其间,林清儿隔三差五便会来看看,点评一下他的习作,再手把手教他进一步的笔法……虽然每次都会红脸,但不影响她再次教学。

  这天她一早过来,王贤正摹完一幅字,拿起来对她笑道:“今天感觉又有些进步。”

  “今天不写了,”林清儿小手捂着胸口,喘匀气道:“快去县衙,冷面铁寒来了!”

  “好。”王贤搁下笔,胡乱套个衫子,和林清儿出了门。他已经可以不用拐走路了,只是不能太快。

  “我也去,我也去。”银铃丢下手里的活计,跟着两人一起上了街。

  大街上,老百姓也听到消息,争先恐后朝一个方向涌去看热闹。等三人来到县衙前,发现栅门外早就堵得水泄不通。

  好在不少人认识王贤和林清儿,纷纷道:“让一让,苦主来了!”众人才闪出一条道来,让他们仨挤到栅门前。

  隔着栅门,王贤看见站在衙门前的已经不是皂隶,而是两排手持长枪、头戴红毡笠、身穿青直身、白袜黑鞋的按察司兵丁。院子里还有两列身穿飞鱼服、腰挂绣春刀的锦衣卫官兵!

  再往里看,只见大堂上竟坐着个三个绯色官服的高官,竟不知哪个是冷面铁寒?

  不过周新确实在三人之中。将案情上报后,周新没有坐等朝廷回话,而是将此案打开始的档案调出来,从头仔细审阅,很快就发现几处漏洞。

  首先是那作为物证的血衣。从实物看,血衣经纬完整,没有任何沤坏的迹象。但从案卷看,到发现时已经在地下埋藏了将近一年,江南多雨潮湿,血衣埋藏的又很浅,一年时间竟没有一点沤坏,岂非咄咄怪事?

  而且,如果按照案卷,死者是因头部受伤而死,那血衣上的血迹,应该是从上到下,而周新看到的却是从下到上,这让他相信林清儿所说的,证据是迫不得已伪造的……

  这时,周新派出去的捕快,也将一个叫陈三的人贩子,从嘉定逮了回来。那人供述出,三年前曾将一个拐来的女子卖给了何常。周新按人贩子所供,行文到扬州府,果然有三年前的人口失踪案对上号,失踪的女子正叫张菱花!

  周新把这些实实在在的证据,拼进魏知县的报告里,终于将所有案情敲定。这时,朝廷重审此案的谕令下来了。永乐皇帝对此案十分震怒,派了刑部侍郎高铎和一名锦衣卫千户前来审理。

  待朝廷来人,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案情,已经清晰完整、证据确凿,不需要再去费时侦破了……这让高侍郎和那位千户十分高兴,于是拍板决定,起驾到富阳会审此案!

  升堂之后,高侍郎依次传唤了所有人犯、证人和当事人。外面百姓隔着栅栏听不真切,只看到大堂上不时传来惊堂木响,听到主审官严厉的斥责不绝于耳!

  过堂从卯时起,到了辰时便宣告结束。正午时分,数名按察使兵丁,护着个七品经历出来,将一份盖着钦差关防的审判文告贴出来。有本县刑房司吏李观大声为百姓念道:

  “审得富阳县林荣兴杀妻一案实属诬陷。林生被诬下狱、历尽苦刑、无辜蒙冤,着即刻释放归家!原知县陈如柏执法公正、清正廉明,贪赃受贿实属误判;原刑房司吏王兴业奉公守法、实为良吏,惨遭苦刑、蒙冤数年,着即刻释放回家;原仵作周喜勇虽有误勘、并未包庇、受刑而死、实属冤枉,着本县厚葬优抚。以上人员待奏明朝廷后,另有抚恤优容!”

  “审得富阳县民赵彦、赵大有通伙作弊、诬告良民、诬陷县官、按律拟判斩决,秋后执行。审得富阳县民何常,掠卖民女、强暴杀人、沉尸灭迹!为掩罪行、教唆诬陷、铸成冤狱,罪大恶极,虽死莫赎,拟处凌迟之刑!赵氏私逃、与人通奸、致坏风纪、拟发往教坊为奴!生员胡三才贪图钱财、受贿伪证、品行恶劣,着提学道除名后,拟杖责四十充军!何福知情不报,为虎作伥,拟杖责四十充军!赵柱等一干恶奴,充当爪牙、谋杀未遂,着判绞监候!县吏徐山、赵二贪赃枉法、通风报信,拟杖一百流放两千里!”

  听到判决,百姓齐声叫好,为这个拖了多年的奇案,能得到公正的审判而喝彩。赵清儿用罗帕捂着嘴,强忍着泪水。王贤却在一旁好死不死道:“冤狱平矣,但是谁也回不到过去了……”

  其实王贤是在感叹自己的际遇,他已经完全是现在的自己,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赵清儿却想到自己家破人亡,就算平反了冤狱,也换不回含恨而死的老爹了。终于忍不住靠在栅门上,泪水决堤而下。

  一旁的银铃狠狠拧一把王贤,瞪眼道:“还不快哄哄?”

  王贤也意识到自己误伤了,只好犹豫着伸出手,轻轻拍下赵清儿的肩膀,低声道:“子云,吾不是故意的……”

  ‘噗……’赵清儿本来哭得伤心,又被他这一逗,登时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一时气不过,竟朝王贤捶了两拳。

  王贤装作受伤的样子,退了两步,朝赵清儿笑道:“我要回去练字了,赵姑娘也早点回家,把这好消息告诉你娘吧。”

  望着兄妹俩离去的身影,赵清儿的一双眸子晦明晦暗,最后闪过一丝坚定,快步追上去道:“王二……弟,我有话要对你说。”

  王贤回过头来,笑道:“什么事,林姐姐?”

  “我……”赵清儿却又面红耳赤,羞赧的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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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老王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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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姐姐,你到底想说什么啊?”银铃凑过来,好奇的问道。

  “……”林清儿的脸涨得更红了,低头一下下揪着罗帕。等抬起头来,肚里的话却变成了:“你可以不用握鸡蛋了……”

  “那太好了,”王贤大喜道:“省得老娘整天怀疑我偷吃!”

  “呵呵……”林清儿撩下额发,轻咬着嘴唇道:“你,有没有话,想对我说?”

  “没有。”王贤摇摇头。

  “是么?”林清儿眯起了眼睛,声如蚊鸣道:“再好好想想……”

  其实从三山镇回来,她便有一种作茧自缚的困扰……八个月前,王贤向她求婚时,她为了免受骚扰,说自己曾发誓,谁能为她家的冤案平反,自己就嫁给谁,为奴为婢也在所不惜,否则终生不嫁。

  在当时看来,这没有任何问题,因为谁也不能相信,王二这样的废物点心,有本事将这桩铁铸的冤案翻过来。

  然而世事之难料莫过于此,虽然方才张贴的公告上,只字未提王贤的名字,但全程参与的林清儿,却知道他才是扭转乾坤的那个人!

  到底要不要把当时的托词当真?近日来,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林清儿。当真吧,这只是托词,哪里是什么誓言?不当真吧,可在王贤听来,却是言之凿凿的。他要是开口,自己真不知该怎么回应。

  所以起初,林清儿一直躲在家里,唯恐被王贤用话拿住。但过一段时间,他却一直没上门,只是让妹妹来借了本《论语》回去看。

  林清儿心思细密,琢磨来琢磨去,竟认为他是用《论语》来提醒自己,为人要讲信用。越想越觉着是这么回事儿,林清儿觉着脸上挂不住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索性去挨这伸头一刀……

  谁知道到了才发现,王贤借《论语》的目地,竟然真是为了阅读……林清儿当时是大松了口气,却也有小小的遗憾。毕竟女孩子都有虚荣心,王贤放弃到手的权利,就是对她最大的蔑视。

  后面的日子,林清儿教王贤写字,一颗芳心却片刻无法宁静,她怕他随时会提出要求,又气他一直物我两忘,书呆子一样只知道用功写字,甚至连两人肌肤相处都毫无反应。难道本姑娘真的毫无魅力?

  就在这样的芳心撩乱中,林清儿心里的天平,竟渐渐起了变化。越是接触她就越是觉着,王贤真得变了,变得深沉多智、稳重可靠。和这样一个上劲的、沉静的男子厮守一辈子,似乎也不是不可接受。

  渐渐的,她忘了他原先的样子,眼里只有现在的王贤……

  今日心情激荡之下,林清儿竟要主动将这层窗户纸捅破,谁知话到嘴边口难开,何况还有银铃在边上。于是她决定,提示一下王贤。

  谁知王贤竟想不起有什么事,恨得林姑娘想一把掐死他!想到这,她再顾不得淑女的矜持,“本姑娘信守承诺,可不代表我会一直等下去!”

  顿一下,她气冲冲道:“过了这一村,我原先说过的话,统统作废!”惹得大街上的人纷纷侧目。

  让她这一吼,王贤恍然道:“我想起来了!”说着激动的指着林清儿道:“你不说我还真忘了……”

  “糊涂虫……”林姑娘像一朵雏菊花,在金风中不胜娇羞的垂首道:“小声点,这么多人呢。”

  “嗯。”王贤点点头,凑近了压低声道:“你答应的那三十贯汤药费,该兑现了吧?”

  “……”林清儿呆滞了半晌,方恨恨的闷声道:“放心,我这人说话从来都是算话的!”说着冷笑连连道:“不像某些人,惯会食言而肥……”她恨恨的盯着王贤,如果目光能够杀人,王贤已经死了一百回了。

  “你是说我么?”王贤一脸无辜道:“我原先不懂事,喜欢胡说八道,你千万别当真。”

  林清儿冰雪聪明,怎会听不出他这弦外之音,原来他没忘记,只是存心不想再认账了。

  “对了,可不要拿宝钞糊弄人,我要铜钱,当然银子就更好了……”王贤不放心的补了一句,却见林清儿已经抄起道边摊子上的鸡毛掸子,赶忙拉起妹子,落荒而逃。

  “哼哼也好,能跟你个无赖泼皮钱货两清,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望着王贤逃跑的背影,林清儿心里大声让自己不要丢脸,高高扬起头来,可泪水,却已从眸子里滚滚而下,摔落在石砖铺就的街道上,纷纷破碎……

  ~~~~~~~~~~~~~~~~~~~~~~

  回家的路上,银铃奇怪问道:“哥,你是故意气林姐姐的吧?”

  “小丫头,不要太早熟。”王贤瞪她一眼,呵斥道:“你才十一岁,说话行事要像个萝莉的样子!”

  “萝莉是什么?”

  “就是你这样的。”

  “书上说的?”银铃知道哥哥最近一直在用功,学问突飞猛进。

  “嗯。”

  “怎么说的……”

  “萝莉有三好,咳咳……”王贤又瞪她一眼,骂道:“哪来那么多问题?”

  “那好吧,最后一个问题……”见二哥似乎心绪不佳,银铃只好先把‘萝莉’的问题搁一边,执着问道:“林姐姐到底要说什么?我总觉着,不大可能是鸡蛋……”

  “……”王贤看道边有卖麦芽糖的,从袜子里摸出一文钱道:“你要是闭上嘴,就给你买糖吃。”

  银铃登时化作小猫状,可怜巴巴望着着二哥道:“闭着嘴咋吃糖?”

  “吃东西不算。”王贤无奈的把钱丢给妹妹,看着她蹦蹦跳跳去买糖,深深叹了口气。回过头来,只见街上人来人往,却已没了伊人的芳踪。

  他岂是不通风情的鲁男子?自然知道只要当时开口,林清儿就是自己的了。可是他相信,这只是因为这个年代的人重信守诺,林清儿作茧自缚罢了,并非真的看上自己……因为在别人眼里,自己就是一只癞蛤蟆。他本来以为自己二世为人,应当相当淡定才是。可当日在码头上,那刁小姐的冷嘲热讽,还有街坊邻居那些‘癞蛤蟆竟然吃上天鹅肉’的议论,都深深刺痛了他!让他如芒在背、如鲠在喉,不拔不吐,便难以安宁!

  他不愿意被人看做癞蛤蟆,就算要吃天鹅肉,他也要先让自己变成雄鹰才行!

  他要让富阳县的人们重新认知自己,他要让那些鄙夷的目光去见鬼,他要成为那只翱翔在富春江上的鹰!

  只是心底里,难免有挥不去的惆怅……

  ~~~~~~~~~~~~~~~~~~~

  时间一天天过去,林清儿果然没再出现,王贤每日里所临的字帖,也再没换过样子,仍是林姑娘当时为他写的那几张。看着那隽永的字体,他眼前时常浮现出那个人淡如菊的瘦弱女孩,可惜,就这样错过了……

  每当夜深人静睡不着,他也会狠狠骂自己几句,死要面子活受罪,活该自我安慰一辈子……

  第二天洗完裤衩后,他都会加倍用功的练字。老娘看他身体已经好了,本打算撵他出去找份工,别老在家里吃闲饭,还这么废纸。但见儿子这股劲头,也就忍着不说了。

  到了九月末的一天,王贤正在屋里写字,突然听银铃一声尖叫,吓得他赶紧跑出去一看,便见老爹戴一顶破毡帽,背着个包袱,笑眯眯的出现了……

  “爹啊爹,呜呜呜呜……”从惊讶中回过神来,银铃便扑到老爹怀里,抱着他的脖子放声大哭道:“爹啊爹,是你么,是你么……”

  老爹最疼这个女儿,摸摸她的脑袋,眼圈发红道:“闺女,是爹啊,是爹啊……”目光却望向正屋门口。

  只见老娘肩倚在门框上,眼眶通通红红,她不想在子女面前哭出来,最后还是忍不住抽泣道:“死鬼,你终于回来了……”

  “孩他娘,我回来了。”老爹点点头,沉声道:“再也不走了……”

  一家人还没说几句话,街坊邻居便络绎不绝过来看望。当天下午,街坊们才凑钱,从饭馆里叫了三桌席面,给老爹接风洗尘。街坊们轮流敬酒,老爹也是来者不拒,他们高谈阔论,笑语不断。久违的热闹声,重新出现在这小小天井里……

  夜幕快降临的时候,田七背着个沉重的包袱,扶着个瘦弱的书生,出现在王家门口。

  那书生自然是林荣兴,一进门,他便噗通给王老爹跪下,重重磕头道:“卑鄙人林荣兴,来给恩公请罪了!”

  王老爹赶紧上前,爽朗大笑道:“林相公哪里话。都是血肉之躯,衙门里的刑具,谁能扛得住?我可从没怪过你……”说着扶起他来,硬拉他入席道:“来来,难友一场,一起喝一杯!”

  他这话说得极漂亮,不仅街坊们喝彩连连,林秀才更是感动的热泪盈眶:“恩公宽宏大量,学生惭愧……”

  “不说那些了。”王老爹给他盛一碗黄酒道:“喝了这碗酒,让过去的事情,都过去吧!”

  “嗯!”林秀才虽然不胜酒力,还是端起酒碗,咕嘟嘟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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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父母心

  酒席一直到半夜才散。

  第二天老爹从宿醉醒来,才看到那个大包袱。问坐在床尾纳鞋底的老娘道:“里头是啥?”

  “自己瞅瞅呗。”

  “以我的经验看,应该是钱串子,差不多三十贯。”老爹说着打开一看,竟分毫不差,便得意道:“看,我功力不减当年吧?”

  “别得意了。”老娘白他一眼道:“这钱不能要。”

  “为啥不能要?”老爹不同意道:“林荣兴害得我这么惨,出点血也是应该的。”显然,光看表面是无法明白腹黑老爹的内心的。

  “林家现在也不宽裕了。”老娘叹口气道:“这二年又是打官司,又是让内贼顺,花钱跟淌水似的,凑这些钱出来,估计得崽卖爷田了。”她还真说对了,要是没有林家花出去的钱,这个案子重审的效率,不可能这么高,至少王兴业现在,肯定还在盐场晒盐呢。

  在这个铜贵钱贱的时候,三十贯铜钱,实在是个大数目。老爹奇怪道:“孩他妈,你这是咋了,不属貔貅了么?”

  “你才光进不出嘞!”老娘狠狠瞪他一眼道:“老娘做事,自有我的道理。”

  “啥道理,说来听听?”老爹爬过去,搂着老娘的腰。

  “老实点,大白天的。”却被老娘一巴掌拍开,道:“我看上林家的姑娘了。”

  “哦……”老爹坐起来道:“你要给小二说媳妇?那这钱确实不能要。”说着又奇怪道:“你说的是林荣兴妹妹?”

  “还有两个林姑娘?”

  “你开什么玩笑。”老爹失笑道:“人家是书香门第的大家小姐,能看上小二了?”

  “别瞧不起你儿子,”老娘白他一眼道:“他别处不随你,勾女娃娃的本事,倒是比你还厉害。”说着将这俩月来观察到的情况,当然也包括脑补部分,讲给老爹听。

  “哦?哦?哦!”老爹听完恍然道:“好小子,时机把握的真好啊,此事可成矣!”说着穿鞋下地道:“事不宜迟啊,我得趁着林家那股热乎劲儿还没过去,把生米给做成熟饭。”

  “就是这意思。”老娘点头道:“收拾收拾赶紧去吧!”

  “好嘞。”老爹胡乱吃几口早饭,便背着包袱出门去了,待到下午时分才打着酒嗝回来,还背着那个包袱。

  “怎么,没成?”老娘难得一次见钱不爽的。

  “怎么说呢……”老爹把包袱丢在床上,道:“先倒碗水喝。”

  老娘端了碗水,给老爹灌上道:“快讲,你要憋死我啊!”

  “唉,你这个糊涂娘们,害得我丢死人了。”老爹擦擦嘴,瞪老娘一眼道:“林秀才他爹才死了一年,人家正守制呢!好歹我也是干过六房掌案的,这会儿跑去提亲,白让人家笑话……”

  “守孝怎么了,先占下呗。”老娘却不在乎道:“林家怎么说?”

  “林家人倒是没意见,说只要两个孩子愿意,等到除了服,咱们就可以下聘了。”

  “就知道没你办不成的事儿!”老娘大喜道。

  “别高兴太早,”老爹撇撇嘴道:“后来林秀才留我吃饭,席上对我说,他准备处理一下家业,待恢复学籍后,搬回苏州老家去。”

  “去苏州……”老娘可以理解,林秀才虽然平反,但他被老婆戴了绿帽子,后来赵氏又成了妓女,这让林荣兴在乡亲面前抬不起头来。到苏州去休养生息,换个地方重新开始,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了。

  可是苏州离着富阳四百里地,虽然说起来不远,但在这年代,不啻于天海永隔。老娘焦躁道:“林家要是搬去苏州,我这个儿媳妇可就没影了!”

  “嗯。”老爹点点头,苦笑道:“但我也不能仗着林家有愧于我,就提什么过分的要求。”说着拍拍那袋钱道:“还是这个实在,有这个,还愁儿子娶不上媳妇?”

  “那不一样,你就是再有钱,知书达理的姑娘,打着灯笼都找不到。”老娘却不和他一股劲儿道:“我还盼着孙子能出个秀才呢。这林姑娘,我还非要不行了!”

  “有本事你就把她留下。”老爹嘟囔一声道:“反正我是没招了。”说着翻个身,呼呼睡着了。

  “我就不信这个鞋了!”老娘说着重重一锥子,捅在鞋帮子上。

  ~~~~~~~~~~~~~~~~

  接下来几天,老爹衙门里的老同僚,轮流坐庄请他吃饭,像胡捕头、李司吏这样体己的,还来家里送过钱。不是他们突发善心,觉着要接济一下老上司了,而是知道王老头肯定要高升了。而且他本来就是吏头了,往上一步就是官。虽然指定不在富阳当官,但将来的事情谁说的准?雪中送个炭,总是有好处的。

  这天晚上老爹单独请李司吏来家里吃饭,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说长道短,话题自然离不开衙门里的事儿。

  “县尊这次是风光了。”李司吏抿一口小酒道:“挟翻盘铁案之威风,在衙门里大刀阔斧,着实做了很多事情。”

  “呵呵……”老爹自然听出,这话里有等着看笑话的意思,但他关心的不是县尊,而是徐书吏空出来的位子:“有人欢喜有人愁,徐山那小子完蛋了吧。”

  “那是自然。”李观点头恨恨道:“这吃里爬外的王八羔子,收了何常的黑钱,竟然敢不吱声,活该这个下场!”

  “他空出来的位子……”老爹淡淡道:“很多人盯着吧。”

  “那是自然。”李观点点头。衙门里正式编制很少,编制内的是所谓的‘经制吏’,只有每房一司吏两典吏共三人,这是洪武爷定下的。但朱元璋显然以为别人,都跟自己一样精力超人。然而各方繁杂的事务,根本不是两三个书吏能胜任的,衙门为了办事,就雇了若干帮着书写文件的‘书办’、帮着跑腿的‘帮差’,这些不在编的吏员叫做‘非经制吏’,其实就是临时工的意思。

  非经制吏的数量远比经制吏多得多,谁不想从临时工转为正式编制?但经制吏的编制是祖制,谁也动不得,只有出缺才能递补,这次一名刑房典吏翻了船,该有多少人觊觎,也就可想而知了。

  “定了没?”老爹有些着紧问道。

  “没。”李观摇摇头,看看老爹道:“老哥哥你眼看要当官了,还想跟小得们抢饭碗?”

  “第一,官尾不如吏头,我将来能混成啥样,还真不好说。”老爹给李观斟一杯酒道:“再者,也不是我要干,而是我儿子。”

  “哦,”李观挠挠头道:“按说老哥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可惜我这个刑房司吏,也没法任命自己的手下。现在各房都盯着这个缺,把郭老三给愁的呦……”顿一下,他压低声音道:“跟你说实话吧,别白费劲了,据说这个缺,已经被司马师爷要去了。”

  “他要这个干啥?”老爹大失所望道。

  “谁知道?硬邦邦的经制吏,卖钱换人情,都是再好不过的。”李观说着笑笑道:“要是老哥不嫌弃,这次还空了帮差出来,这个我能做得了主。不如让大侄子先干着,等啥时候有机会,再争取转成经制就是。”

  “呃……”老爹微微皱眉,他对衙门里的门道,比谁都清楚,自然知道‘帮差’主要是跑腿的。想一下,他摇头道:“帮差这活可没啥出息,最起码得是个书办吧。能写能算才有出息。”

  “书办的话,倒也可以尝试。”李观道:“可是选用书吏得三衙老爷亲自考试过,才能录用。”说着苦笑道:“贤侄连字都不会写,怎么能过关?”

  “不要拿老眼光看人。”老爹冷笑道:“我家二郎如今的字,已经可以入目了。”说着翻出一张纸递给他道:“虽然很还生疏,但在衙门里,应该算是够用了。”

  李观接过来一看,确实是这样。心说不会是找人代写的吧。便笑道:“那好,我回头跟吏房说说,怎么也得给大侄子谋个出路。”

  待把李观送走,老爹看到王贤仍在屋里练字,便踱进去问道:“小二,你天天练字,到底是为了啥?”

  “爹,我想自食其力,一时又没法干力气活。”王贤苦笑道:“只好先把字练出来,好找个写写算算的活计。”

  “有这分志向就好,”老爹点点头道:“我今天已经跟你观叔说了,过阵子再送送礼,让你去当个书办,怎么样?”

  “呃……”王贤有些不知该怎么说了。他其实一直等司马求表示表示,帮自己谋个差事,谁知竟如泥牛入海,没有消息。

  老爹却以为,他嫌书办是临时工,板起脸来训道:“臭小子还不知足。当年老爹熬了好几年,才当上书办的!你干好了,我再让你观叔给你盯着,将来出了缺就是你的。”

  “爹,你误会了。”王贤轻叹一下道:“我知足。”

  “这还差不多,我这几天追紧点,把这事儿敲定了。”老爹这才点头道:“以免夜长梦多。”

  “让爹爹劳心了。”王贤本想说,我其实准备去找找司马求,但想到多条门路多分希望,也就没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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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县衙

  要说办事还是老爹强。司马求那边还没动静,李观已经告诉老爹,和吏房打好招呼了,可以让王贤去县衙报名,只要能过主簿老爷一关,就没啥问题了。

  王贤也觉着,司马求那个老混蛋,八成要放自己鸽子了,再等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答应去县衙报名。

  其实摊上一个腹黑爹和一个强势娘,也由不得他不答应……

  老娘对这事儿极其重视,特意将老爹的长袍找出来让王贤穿上,早晨起床还给他下了面条,打了两个荷包蛋。毕竟儿子活了十几年,头一次要去找正经营生干,而且还是去衙门里当差。实惠估计一时看不到,但是体面!

  在这一点上,这个时代的看法,显然和王贤的认知有很大偏差。在大明百姓眼里,吏员真的很体面……

  官府里的人员分四类,官、吏、胥、隶。元朝时人分十等,其中‘一僧二道’之下,乃‘三官四吏、五胥六隶’,就是最明确体现。

  第一等自然是官。但官员的人数少,而且本着籍贯回避的原则,除了僧道、医士、阴阳等不领俸禄的杂职官外,全都是外省人,且期满离任。所以在老百姓眼里,存在感甚至不如吏、胥强。

  第二等是吏,这是介乎于官和民之间的一群人,由官府从地方上选取有德有才、家世清白的百姓充任。‘有德’是循良无过,‘有才’的标准是能写会算,因为吏员的职责是辅助官员处理政务,管理地方。其实履行的是官员的职责,只是身份上仍是民。

  是以才有‘吏,百姓在官者’的说法。

  第三等是皂。皂者,黑衣公人也。分皂班、快班、状班,所谓三班衙役者。这一等是官府的爪牙之辈,欺压百姓的事情都由他们做,黑锅自然也由他们背。朱元璋估计当年没少被这些人欺负。建国之后,竟大笔一挥,下令曰,倡优皂隶及其子孙三代不得参加科举……

  最后一等是隶,也就是在衙门里当轿夫、马夫、伙夫、更夫、闸夫之类的了……这些人又分两种,一种是平民服劳役,一种是以此为业者,但往往被混为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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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老百姓眼里,吏员那一袭青衫,还有那顶吏巾,就是官人身份的象征。如果王贤能被录用,虽然不是正式编制,但至少能自食其力,而且在街坊眼里也成了官家人,老娘还能要求更高么?

  在老娘千叮咛、万嘱咐之下,王贤跟着老爹出了家门。街坊们也早听说了,纷纷开门鼓励道:“小二好好表现,千万要过关。”

  “你要能当上官人回来,我给你说媳妇。”

  “可千万别跟你大叔似的,见了官人就紧张。”

  王贤本来挺放松的,让他们这么一搞,反而有点紧张起来。

  出了巷子,穿过好几条街道,来到本县最繁华的衙前街。衙前街,顾名思义,便是县衙前的街道。除了县衙之外,还有巡捕总铺、医学、阴阳学、药铺、旅店、茶馆、酒家、钱庄、米行、典当、果铺……林林总总的店铺,穿流如织的人群,都让不大上街的王贤,感到有些惊讶。想不到小小一个富阳县,竟还如此繁华。

  此时王贤还不知道,这条街上几乎所有的生意,都跟他此行的目的地——富阳县衙有关。

  过了那座专门曝光恶人坏事的‘申明亭’,父子俩来到衙门的八字墙前,只见墙上贴满了告示、判书之类。墙根下还蹲着几个戴着枷锁的犯人,这就是枷号示众了。

  走过八字墙,老爹带着王贤直入衙门。要是等闲人,不是三六九放告的时候,想进这个门,那必须有孝敬才行。不过王老爹虽然不在衙门了,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进去大门,是一个轩敞的前院,正中一条甬道,东侧两侧各有跨院,也不知是干什么的。

  甬道直通第二道门——仪门,进了仪门便看到甬道正中里着个亭子,亭中一块石碑,上书‘公生明’三个大字,背后则是十六个字:

  ‘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这是写给堂上官看的,县老爷在大堂问案,一抬头就看见这十六个字,那真是相当的刺激。估计这也是县太爷总在二堂排衙问案,没事儿不坐大堂的原因。

  大堂和仪门之间的是正院,正院东西两侧各有数排廊房,这里便是六房书吏办公之处。州县官署被称为‘堂前’、‘门上’,就是这个意思。

  不过六房并不是六间房,而是好几排房。一个县里事务庞杂,远非六房可以覆盖。是以‘吏户礼兵工刑’之外,尚有承发房、架阁库等诸般对内科房,只是统称六房罢了。

  老爹带着王贤来到东侧第二排房,便见打头一间门楣上嵌着块石牌,上书‘吏房’二字,进去后是个套间,外间坐着个穿白衫的书办,正在神游九州。见他父子俩进来,才回过神道:“二位有何公干?”

  显然这位仁兄是新来的,竟然不认识大名鼎鼎的王刑书,老爹尴尬的咳嗽一声道:“我找你们张吏书,你跟他说王兴业来了。”

  那书办还没答话,里间便传来笑声道:“你老弟啥时候这么客气了?快快进来。”说话间,一个身穿青色盘领衫,头戴黑色吏巾……那吏巾类似于老人巾,但其后有一双乌纱翅,正是官人身份的象征……的中年人,笑容可掬的掀帘迎出来。

  那中年人胖乎乎一团和气,一双小眼睛透着精明劲儿,却是本县群吏之首,名叫王子遥。

  王兴业笑着上前与他见礼,又让王贤给王子遥行礼,笑骂道:“求人矮三分,为了这兔崽子,兄弟我也得规矩一回啊。”

  “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自家兄弟客气啥?”王子遥笑道:“快里面请。”

  进里间了,两人推让了半天,王兴业坚持在靠墙一溜椅子上坐下。王子遥也没上坐,而是坐在他一旁。

  自然,这里没有王贤坐的地方,他只能站在老爹一旁了。

  两人不急着说正事儿,而是道起了别后之情。王子遥笑道:“老哥此番逢凶化吉,日后必有造化,到时候可别忘了小弟。”

  “什么造化?”王兴业苦笑道:“经过此番磨难,我是看淡了,能过两天安稳日子,就知足了。”

  “可是朝廷不会放过你这位‘良吏’的。”王子遥笑道:“授官是一定的,只是不知道是典史还是别的什么。”

  “只要不是驿丞,我就谢天谢地了。”王兴业苦笑道:“得官有啥好的?从此背井离乡,个人生地不熟的,哪有本乡本土来的自在?”说着看了王子遥一眼:“以老哥你的本事,考个优等,得张告身,不费吹灰之力。为什么一直没升上去?你是看透了,不想当这个芝麻绿豆官。”

  “嘿嘿……”王子遥被说中心思,笑道:“还是老兄弟知道我的心思,可笑一帮子后生,老在背后骂我昏聩,站着茅坑……”看到王贤站在一旁,他没再接着说下去:“可惜你老弟这次是通了天,谁也不敢动手脚。要不哥哥我给你活动活动,咱们兄弟继续在一起,那多快活!”

  “那敢情好……”王兴业叹口气道。

  “对了,你咋没去南京疏通疏通呢?”王子遥问道。

  “唉,真是提起来就头大。”王兴业骂道:“老子让个官司,拖得倾家荡产。府里京里那些家伙,别看跟你称兄道弟,其实他妈只认钱。我就算打听清楚了,都没法活动,索性不管了。”

  “唉,这年头,没钱办不了事。”王子遥怕他开口借钱,不敢再往深里说,话锋一转道:“不过咱兄弟之间没这套。小二的结状已经开具,老哥哥把保书带来了吧?”

  国朝自鼎革以来,致力于用高素质的吏员队伍,取代**已久的元朝旧吏,是以吏员的佥充选拔非常严格。虽然只是个‘非经制吏’的书办,也不是想当就能当的。

  按照规矩,这是个自上而下的程序,由县官从良民中佥选。所以哪怕王兴业这样的衙门旧人,想让儿子当个书办,也得先拿到衙门开的无罪证明,再请街坊在保书上联保,然后经过县官考试,才有当吏员的资格。

  按规制,经制吏由知县试,非经制吏由主簿试,王贤要见的是后者。

  拿到保书后,王子遥便让王兴业在房里吃茶等候,自己带着王贤从大堂左侧的门房进去主簿衙。主簿衙是个单独的院落,与县丞衙分列大堂左右,正是他二位地位的写照。

  王子遥让王贤在门口等着,自己进入正堂,问明了刁主簿正好有空。让人通禀一声,进去行礼道:“三老爷,昨日跟您老说的那人到了,三老爷要是有空,烦请试他一试。”

  那刁主簿生得面皮白净,三缕长须,点点头道:“结状拿来。”

  王子遥双手奉上,刁主簿看一眼那人的名字,不禁皱眉道:“王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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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咬定青山不放松


  看到这个名字,刁主簿就眉头一皱,他对这王贤的印象,可以说恶劣极了。

  堂堂本县第三号人物,本该和一个小小的无赖没有任何交集,直到一个多月前的一天,他女儿哭着回来说,自己在码头被个叫王二的小痞子羞辱了。那句‘贱人就是矫情’,虽然是听女儿转述的,依然气得他吐血。

  什么是贱人?倡优皂隶才是贱人!刁主簿堂堂书香门第,朝廷命官,女儿竟被骂成贱人,他能不光火?只是他不能去找一个无赖的麻烦,那不是作践自己么?

  若仅此一桩,还不足以让刁主簿如此切齿。还有另外一桩,便是那个悬而未决的刑房典吏!

  这个位子,刁主簿已经答应帮小舅子谋取了,谁知司马求那狗才竟也想要!

  刁主簿惧内,没法交差是要跪搓板的,便不相让。在他看来,魏知县肯定给自己这个面子,谁知道那司马求新近立了功劳,让魏知县好生难决,这事儿就杠在那儿了。

  刁主簿从魏知县那里打听到,司马求要举荐的人,正是王贤!

  你说他看到这个名字,会是什么感觉?

  冷着脸合上卷宗,刁主簿便想把那王二撵走,但话没张口,又觉着不妥,我这不是给司马求把柄么?何况王子遥的面子也不能不给。

  沉吟片刻,他又改了主意,‘听闻这王二不学无术,不如试他一试,让他出了丑,我再义正言辞的拒绝他,这样王吏书的面子也给了,司马求也没法说什么。’

  “让他进来吧。”拿定主意,刁主簿沉声道。哼哼,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合该落在我手里,咱们新帐旧账一起算!

  正想着,便见一个身材高瘦的青年,穿着个不合体的直裰,面容白皙,五官清秀,两只眼睛又大又亮,一点都不让人讨厌。

  ‘果然不能以貌取人。’刁主簿心中暗想,面无表情道:“你就是王贤?”

  “小人正是。”行礼之后,王贤直起身道。

  “吏房推荐你为书办,这书办要求品行端正、能写会算。”刁主簿冷笑着问道:“你觉着自己能占哪一条?”

  一旁的王子遥闻言,不禁眉头一皱,不过是个书办而已,又是自己推荐的,按说也就是来走个程序。怎么听姓刁的这话,是要给王二颜色看的节奏呢?

  他兀然想起最近传闻,刁主簿和司马师爷为了个典吏起争执,不过这王贤要谋求的不过是个书办,完全不是一码事啊!

  “小人不敢自夸。”王贤不卑不亢的答道:“但从没犯过法,也能写也会算。”心说,甭管我写得多丑,至少我会写字,这一点没法否认。

  “好一个避重就轻,”刁主簿冷哼一声:“为何本官听说,你向来游手好闲,喜欢赌博呢?”

  “老大人明鉴,原先我父亲蒙冤下狱,我一家人受牵连,当时小人处处碰壁,实在不知道该在干什么。至于赌博一说,早已证明是假的,知县老爷已经还我清白。”

  听他伶牙俐齿,偷换概念,知道从言语上拿不住他,刁主簿哼一声道:“我不管你那些烂事,还是手底下见真章吧。”顿一下道:“书吏要帮助官员处理政务,是以第一要写一手好字,第二要精通律学和算学。”说着指一下屋角的桌上道:“现成的纸笔,你把《大明律刑律》的‘略人略卖人’一条,给我默写出来。”

  王贤本来额头冒汗,大明律那么厚,他怎么可能背得过?但听到是这条,不禁大喜过望,当初为了给何常定罪,他不知把这条反复看了多少遍。但他极沉得住气,应一声遵命,便提笔写道:

  ‘凡设方略、而诱取良人、及略卖良人为奴婢者、皆杖一百、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杖一百、徒三年……”

  “不光是正文,还有下面的细则。”刁主簿又补充道。

  王贤暗骂一声,只好接着写道:‘若以乞养过房为名,买良家女子转卖,罪亦如之……’接下来还有九条,他记得没那么清楚,只能写个大概,但意思不会有错。

  但写着写着,他心里便犯了嘀咕,这刁主簿跟我有仇么?我爹都默写不出《大明律》,为啥这么难为我?得亏是这条,要是换成自己没记住的,岂不直接就瞪了眼?

  刁主簿坐在大案后,看不到王贤写的内容,但见他一直在写,便知道他有料可写。不禁有些意外,想不到这小子还真下苦功夫了。不过接下来再考一道算学题,就不是死记硬背能成的了。

  “第二题是道算术题,听好了。设若当铺放贷千钱,月收息三十钱。今有贷人七百五十钱,九日归之,问息几何?”

  “六又四分之三文。”王贤提笔一算,便得出答案,还有什么比考他数学,更让人开心的事?

  “你看过《九章算术》?”刁主簿难以置信道,这小子怎么也不能算不学无术吧。

  “没有,小人自己算出来的。”王贤突然想起,一个半月前在码头上,那位‘贱人就是矫情’的刁小姐,不正是本县主簿的女儿么?

  “那你再算一道。”刁主簿想起自己早年看过的一首诗,多年来一直没得出答案,便决定用这个难为住王贤,便清清嗓子道:“巍巍古寺在山林,不知寺内几多僧。三百六十四只碗,看看用尽不差争。三人共食一碗饭,四人共吃一碗羹。请问堂下明算者,算来寺内几多僧。”

  王贤列个二元一次方程一算,便给出答案道:“六百二十四个和尚。”

  “你不是蒙的吧?”见他一眨眼就有了答案,刁主簿万般难以接受。

  “三百六十四只碗,二百零八个碗盛饭,一百五十六个碗成汤,大人自己算算看。”王贤心里已经了然,这老混账是在故意为难自己,看他这副吃惊样,就知道他自己都不会!

  刁主簿提起笔来一算,可不正是这个数。登时狐疑道:“这道题你也看过?”

  “没有,小人自己算出来的。”王贤还是那副表情,心却已经冷了。遇上这么个公报私仇的老混账,自己就是过了这一关,日后在衙门里怎么混?

  “怎么可能……”刁主簿大摇其头,接连出了好几道高难度的算数题,都被王贤轻易解出来,这才彻底无语了……

  一旁的王子遥都看傻了,心说怪不得王小子老往赌场跑,原来算数这么厉害!

  这样会算账的人才,正是县里急需的,他就不明白了,为啥刁主簿愣是看这小子不顺眼呢?

  “下一题,你为这副‘黄山迎客松’题首诗吧。”刁主簿无计可施,竟然考起了作诗。他打的好算盘,就算王贤会作诗,自己还可以让他作文,就不信这小子连八股文也会做。这就是掌握主动的好处,一样样的考,总有一样他不会的。

  “三老爷,书吏就没必要作诗了吧。”连王子遥这种老狐狸,都实在忍不住道。

  刁主簿看王子遥一眼,淡淡道:“王吏书此言差矣,有道是‘诗言志’,我是要看看他的品性。”

  “这……”王子遥无话可说了,只好望着王贤,希望他能再接再厉,展现出在诗歌上的超凡造诣。

  王贤却全要郁闷死了,至于么,不过考个吏员而已,我要是会作诗,早去考秀才去了,还跟你在这儿蘑菇?老王八蛋想让我完蛋就直说,何必这么恶心人?

  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此情此景哪容得他说个不字?王贤只能压下心里乱窜的邪火,用心去想该如何应付……他看着那幅画,上面是一株扎根在悬崖峭壁上的迎客松,开动脑筋回想起自己背过的诗。

  说起来,王贤肚里的唐诗宋词还真不少,可惜现在是明朝……

  明朝中后期和清朝的诗人,本来就不出名,传世名篇更是屈指可数。王贤倒也想找首一般的糊弄一下,可是一般的诗谁去记?所以他想得起来的,也就是那几篇名作。

  见终于把他难倒,刁主簿松了口气,心说要不是和这小子有仇,让他干个户房书办绰绰有余。不过,谁让你得罪我了?

  刁主簿正打算开口说‘你还不够格,回去继续努力吧’,却见王贤提起笔来,不是在纸上写,而是往他那幅画的留白处,落下了笔!

  “别……”刁主簿登时心提到嗓子眼,那可是他最钟爱的一幅画啊,但是别字还没说出口,王贤的笔已经落下,笔走龙蛇,刷刷刷题写起来。

  ‘好臭的一笔字哦……’刁主簿看到王贤那明显初学者的字迹,简直要抓狂了:“你给我住手!”

  王贤字虽臭,写得却很快。刁主簿话没说完,他已经写完最后一句,把笔一扔,回头一脸茫然的望着刁主簿。

  “谁让你往上面写字的!”刁主簿一张白脸气得通红通红,大吼道:“这是元代的名画,就被你这样毁了,毁了!”

  “是主簿大人说,你为这副‘黄山迎客松’题首诗吧……”王贤缩缩脖子,一脸惶恐道。

  “我让你真题了么?你算哪根葱,敢往我的画上写字?”刁主簿发火归发火,脑子却很清醒。既然画已经毁了,该考虑的是挽回损失,如何利用这件事做文章!想到这,他起身走到桌边,把那画一把摘下来,卷在手里道:“走,跟我去找知县老爷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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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白衫

  (撒花庆祝王二被录取,还不投几张推荐票庆贺一下?)

  县衙二堂后面,有一道月亮门,这是前后衙的分界。后衙是县令生活和办公的地方,核心便是签押房。

  知县签押房里,刁主簿大发雷霆道:“大人,这是黄公望的真品啊,就这么让这小子糟蹋了!这该当何罪?”

  “是主簿大人让小人给他题字的,不然就是借小人一百个胆,我也不敢乱写啊……”王贤可怜兮兮的反复嘟囔道。心里却解恨极了,反正自己话柄在手,老东西徒之奈何?至于什么书吏之类的,他已经不指望了,自己只是想自食其力、奉养老娘,难道那些衙门之外的人,都统统饿死不成?

  那厢间,魏知县被刁主簿的口水,喷得满脸都是,只好侧开脸,去看那幅被污了的画卷,只见确实是一笔臭字,私塾里练几年的孩子,都比他写的好。真是白白糟蹋了一副名画。

  司马师爷也凑上来,忍着吐,把王贤的文字看了一遍,然后竟不顾刁主簿,拊掌大赞道:“好诗!好诗!”说着大声念了出来: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哦?”魏知县闻言大震,赶紧重新看那些字,果然是一首七言绝句。虽然诗句浅显直白,但字里行间洋溢的那种高风傲骨,身处厄境却绝不低头的气势,还是让魏知县激动的浑身战栗。

  这不就是我魏源的真实写照么?魏知县暗暗激动的自恋道。他满怀壮志上任,立志要为国为民、造福一方,谁知道地方上的势力盘根错节,根本不把他这个知县放在眼里。自己每每推行国策善举,都有官吏豪绅,处处与自己作对。弄得他处处碰壁,倍感压抑。现在读到这首诗,真如有万千人为他击节、为他鼓劲,让他热血澎湃,精神大振!

  反复读着这首诗,魏知县忍不住热泪盈眶,真是好诗好诗,知音难觅,当浮一大白!

  见知县大人又犯了书呆子气,司马求只好拽了拽他的衣角。

  “呃,哦……”魏知县回过神来,望着一脸错愕的刁主簿,“抱歉,失态了。仁安兄,这幅画我很喜欢,你不是一直想要我那副《溪山雨意图》么,我们交换吧。”

  “大人……”刁主簿老脸发白,他看着那笔臭字,就不愿打眼看,谁知道竟然是一首绝好的诗。更麻烦的是,似乎触动了魏知县的骚情……自己本打算彻底断了司马求的念想,谁知竟出现这种神转折,让他无言以对。

  “不反对就是答应了。”魏知县喜滋滋道:“司马先生,快把画换上。”

  司马求便将挂在墙上的《溪山雨意图》摘下来,把《黄山迎客松》挂上去。

  魏知县满意端详着这幅画,他甚至觉着这些字也不丑,而是古拙,你看那一笔一划力透纸背,都蕴含着蓬勃的气势啊!

  此时没人会知道,这副画在六百年后的拍卖会上,拍出了十六亿华金的天价……为此刁家后人还和魏家后人大打官司,争夺这幅画的所有权,当然,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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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消停下来,魏知县也该处理正事儿。

  他让王贤退出去,和刁主簿谈心道:“仁安兄,他不过应个书办,何必要苦苦为难他呢。”

  “大人有所不知,此人声名狼藉、心术不正,一旦让他进了衙门,必然为祸一方。”刁主簿闷声道:“下官因他是王子遥介绍来的,不好面辞,所以才出此下策。”

  “声名狼藉怕是谣传,心术不正亦是谬论。”魏知县不以为然道:“没有一份傲骨,一腔正气,是写不出这样的好诗的。”

  “大人……”刁主簿只好换个角度道:“问题是,我们是佥吏,不是取士,他诗做得好,可这笔字实在是有碍观瞻……”

  “字不好可以练,难得的是他擅长算学,正是本县所急需,”魏知县却拿定主意道:“就录用他吧!”

  “是……”正印官发话了,刁主簿也没法再坚持。两人说了几句话,但都没提那典吏一职,干扯无聊,刁主簿便告辞回衙去了。

  “东翁,”待姓刁的一走,司马求便忍不住道:“为何不索性任命王小子为典吏,也好还他个人情。”

  原来魏知县因为平反冤狱,受到了朝廷的嘉奖,虽然他刚到任,不可能马上升迁,但有这份荣誉在身,就算戴上了‘能吏’的帽子,还用为前途发愁么?

  魏知县是信孔孟的读书人,饮水思源,虽然不知道司马求那些主意都是王贤捉刀,但没有王贤独揽责任,魏知县是不敢悍然搜查何常家的,所以一直觉着欠了这小子点什么。

  加上司马师爷还有残存的节操,也帮着王贤说话,是以魏知县答应,将徐山空出来的典吏位子给他。但显然这会儿,魏知县变卦了,他叹口气道:“我想过,这样不妥,有那么多人等着上位呢。姓刁的来闹这一场,还不是为了给他小舅子,争这个典吏?我要是直接把这个位子给他,太招人怨了。还是一步步来吧……”

  其实这些道理,司马求何尝不知?但是吏员的位子相当稳固,有人甚至能在一个位子上干一辈子。要是错过这次机会,谁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官场上最怕的就是欠人情,不赶紧还清了,光利息就能把自己赔死。

  “如果他真有本事,也用不了等多久。”见他还要说什么,魏知县低声道:“本官也正是用人之际啊!”

  “唉,好吧……”司马求郁郁道,心说,什么时候能把最后的节操也丢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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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吏房,王子遥对王兴业绘声绘色讲起来,方才发生的经过。听得王老爹一愣一愣,心说这还是我儿子么?会写字会算账,还会作诗?不是坐哪哪湿吧?

  “孩儿是抄来的。”王贤很诚实道:“原先在哪看过,记不得出处了。”

  “胡说八道。”却骗不了王子遥和王兴业两条老狐狸,两人压根不信道:“大老爷是进士,三老爷是举人,那么大学问的俩人,都没听说过的诗,你却知道?骗谁呢。”

  “呵呵,这孩子不错,还知道藏拙,我刚要说说你,日后可不要恃才傲物,不然是要碰钉子的。”王子遥摆出一副长辈的架势道:“方才我问明白了,刁主簿之所以为难你,是因为你原先羞辱过他女儿,什么‘贱人就是矫情’亏你能想得出来。”

  王贤承认认错道:“侄儿不懂事,给伯伯惹麻烦了。”

  “这算什么。”王子遥摆摆手道:“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这衙门是咱们这些苍王信徒、萧王子孙的,他姓刁的想找不自在,尽管不给我面子!”

  这霸气侧漏的话语,让王贤目瞪口呆,方才他可看到了,王子遥在刁主簿面前,是多么的毕恭毕敬。但看老爹一脸深以为然,他显然不是在说大话……

  “罢了,今天这事儿,不要放在心上了。”这时候,吏房的白役进来,拿着一身叠好的白衫、衫上搁着皂巾、鞋袜。

  王子遥见状站起身,接过衣衫亲手递给王贤道:“有我在,谁能欺负到你头上?”

  “还不谢谢你伯伯。”王兴业不胜欢喜道:“日后好生跟你伯伯学着,能有他三成功力,将来我就不愁了。”

  “唉,小二将来肯定比我强,”王子遥摇摇头道:“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也就是扶他走一程罢了。”

  王兴业又谢过王子遥,才领着王贤从衙门出来。离开县衙,王贤终于忍不住道:“爹,你和王伯伯交情真好。”

  “呸。”王兴业啐一口道:“林家的一袋子钱,老子给了他一半,不然他能这么热情?”说着恨恨道:“花了钱还让你这么惊险才过关,他那是不好意思了,才说了几句好听的。”

  “也不怨他,是我得罪了刁主簿。”王贤郁闷道:“本来以为,这下肯定没戏了,我才往他的画上写字,谁知道峰回路转,县太爷竟给我解了围。”说着叹口气道:“日后刁主簿少不得给我小鞋穿。”

  “那是一定的,不过也没啥。”王兴业满不在乎道:“他要是敢对你过分,我自会设法收拾他。”

  王贤不禁佩服万状,王子遥也就罢了,老爹一个白身,竟敢说收拾本县三把手,真是霸气啊……也不知是不是吹牛。

  回到家,便见屋里坐满了人,街坊邻居们正在吃茶拉呱,等他的消息。

  见父子俩回来,王贤手里还捧着白衫黑巾,街坊们便都高兴的笑起来,纷纷赞扬王老爹本事大……在他们看来,王贤这个小混子,能人模狗样的成了官家人,自然全是王老爹的功劳。

  王兴业却一反常态,大肆吹嘘起自己儿子,有多么的能写会算会作诗,极力证明儿子是凭自个本事考上的,听得街坊们一愣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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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新人

  当天,老爹叫了酒席,回请街坊们吃酒,也庆祝儿子成功成为官家人。

  席间,街坊们对王贤说了很多鼓励的话,但中心思想依然没变,就是好好干,千万别犯事儿,连累我们吃官司。街坊们为王贤这个不靠谱青年作保,自然要平添许多担心。

  王贤除了哀叹成见之深、难以扭转之外,也只能点头应着。不过看到老爹老娘大哥小妹满脸的欢喜,他的心情又愉快起来,能自食其力、让家里人松口气,不是自己一直以来的愿望么?

  如今期望达成,怎么也算小小的成功,理应敬自己一杯。

  第二天天不亮,老娘就把王贤叫起来洗脸穿衣。

  当他头戴黑色的无翅吏巾,身穿月白色的圆领衫,腰系黑色的丝绦,脚下是黑鞋白袜,一身簇新的出门时,相送的银铃咯咯笑道:“想不到二哥穿戴起来,还真挺好看的。”

  王贤白他一眼道:“难道我以前很难看?”便与大哥一起出了门。

  王贵还是去作坊上工,对老爹让弟弟去衙门上工,他只有满心的高兴,尽管他的字比王贵写的工整多了。

  “大哥,爹要给你找河泊所的差事,你为啥不去?”兄弟俩走在巷子里,王贤问道。

  “这半年,俺没少问东家借钱,东家待俺不薄,俺也不能对不起他啊。”王贵憨厚的笑道:“俺要是一走,作坊里就没人会下料了……再说俺也喜欢造纸,看着一扎扎雪白的纸,觉着特别满足。”

  “可是这活太累了。”王贤叹气道:“整天累得腰都直不起来。”

  “不要紧,你哥身体棒着呢。”王贵说着,吞吞吐吐了半晌,方道:“那啥,改天我请你吃饭吧,咱兄弟俩,在外头吃。”

  “该我请哥哥,等我发了钱。”王贤笑道。

  “那要等太久了……”王贵小声嘟囔道。

  “你有啥事儿?”王贤奇怪道。

  “没、没事儿,”说话间到了巷口,王贵与王贤分开道:“我上工去了。”

  “什么情况?”王贤摸不着头脑,也往衙门走去。

  这时候,街上已经有摆摊卖早点,推着大车收马桶的了,见到王贤都纷纷打招呼,笑道:“二郎这是去衙门啊?”

  往日王贤走在街上,都是被无视的,突然这么多人开始跟他招呼,让王贤颇不习惯,只好连连应道:“是啊,六叔。”“早啊,七哥。”“我吃过了,兰妹子……”

  就这样一路走到衙门口,他看到被枷号那两人仍在。昨天两人低着头,今天正好对上目光,王贤才发现他俩似乎是县里的粮商,也不知犯了什么罪。

  跟门口的差人打个招呼,王贤进去衙门,径直到吏房报道,但王子遥并两典吏去二堂排衙了,只有三个书办和两个白役坐在那里聊天。

  见王贤进来,昨天那个书办刘源,便指着他笑道:“喏,这就是咬定青山不放松。”

  众人笑着起身与王贤见礼,都道久仰久仰。因他是王兴业的儿子,故而对他很客气。刘源拉着王贤坐在穿白衫的书办中间,笑道:“大家一个屋檐下当差,彼此以兄弟相称,你最小,我们这些都是当哥哥的,日后有什么不懂的,只管问我们就是。”

  王贤是二世为人的,待人接物上无师自通,与众人小意应承,很快便和他们熟络起来。

  “兄弟分到富贵威武贫贱哪一房去咯?”刘源问他道。

  “呃?”王贤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

  “这是老百姓对咱们六房的形容。”众人笑着为他解释道:“‘富’是户房,本县的户籍、田赋、财税、婚姻,全都由户房承办,不富得流油才怪。‘贵’是咱们吏房,全县的里甲、保正、乡官,还有本县的吏胥档籍,全归本房经管,自然要‘贵’一些。‘威’是你老爷子原先管的刑房,管着本县刑狱,自然威严。‘武’是兵房,这不消说。‘贫’是礼房,管着本县的考试、祭祀、礼乐、旌表、说它贫是相对其它各房,其实‘呆出息’还是不少的,比如考试的时候。”

  “至于‘贱’,则是工房,管本县修造河工,乍一听都是执役,故名之‘贱’。胆子大一点,其实比户房还肥。”众人笑道:“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好去处,有道‘当官不如为娼,为娼不如从良’。要是能分到仓库和粮库去,那真是老鼠掉到米缸里,等着撑死吧你……”

  “咳咳。”刘源觉着他们说得有些离谱,便打断道:“其实哪一房都有好处,也有不好处,比如户房富,可事务杂且多。累不说,还容易出岔子,吃赔累。倒不如礼房清清闲闲,拿些呆出息,日子过得自在。”

  “不过对老弟你来说。”几个书办看看门口,压低声音道:“千万别分到户房里去。”

  “为啥?”王贤听得很是用心,闻言奇怪道。

  “因为李司户跟你老爹,是多少年的死对头了。”刘源压低声道:“要是分到户房,你只能自求多福了。”

  “哦……”王贤点点头,心说,我有的选么?

  一众前辈又跟他讲了会儿古,王子遥和两个典吏回来了,众人连忙起身相迎。

  “贤哥儿,县太爷叫你。”王子遥看看王贤道:“用不用找人带你过去?”

  “小侄认识路。”王贤摇摇头,告辞出去,王子遥便对手下训话,也没再搭理他,热情程度比昨天差了好多。

  王贤顺着昨天的道,来到月门洞前,便见昨天的门子坐在那里,他朝那人作揖问好,便要往里走。却被那门子拦住,打量着王贤道:“新来的吧,这是后衙,未经通禀不得擅入。”

  “是大老爷找我。”

  “那也得通禀。”门子撇撇嘴,脚下生根道。

  “……”王贤这才明白,这厮是要进门钱,登时一阵不爽。但昨天才往刁主簿的画上写字,今天再跟魏知县的门子吵架,自己在众人眼里,就彻底成刺头了。

  无奈,他从靴页里摸出一张破破烂烂的宝钞,那门子竟然不收,王贤一翻白眼道:“就这一张,爱要不要。”

  “爱进不进、没钱滚蛋。”门子大怒,一个新来的小白,竟敢他堂堂门政大爷不客气。

  “这是你说的,那我回去了。”王贤转身就走。这老东西以为他是新人,就什么都不懂?求见和应招而来,他能一样么?

  “唉,别……”那门子这个郁闷啊,怎么这小子头天来,就跟老油条似的。不知是家学渊源还是个愣头青?

  把那张最多值十文钱的破钞丢给门子,王贤进了后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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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贤通禀之后,亲随将他领进外签押房,等了好一会儿,魏知县才出来见他,身后还跟着司马求。

  “小人拜见大老爷。”当上书办以后,除非大老爷命令他跪下,否则面前县令时,只需作揖即可。

  “免了。”魏知县在主位上坐下,司马求坐在他右手边,至于王贤,当然还是站着。

  “王贤,本官要谢你两件事,”魏知县身穿着七品公服,派头十足道:“一个是你帮我翻了案子。另一个,是你那首诗,让本官很受感动。”

  “大老爷过奖了。”

  “本县有功必赏,本欲赏你个经制吏,无奈旁人对你的过往颇有微词,何常那个案子,又无法对他们名言。”魏知县摆摆手,不听他废话道,“所以只能先委屈你一下,待时机成熟再行提拔。”

  “不过你也得争气。”司马求在一旁搭腔道:“早日立个功劳,大老爷就能早日提拔你,否则熬资历的话,你前面好几十号人呢,猴年马月能轮到你?”

  “……”王贤又不是真菜鸟,焉能听不出这俩人是在给自己下套,但他昨晚就想好了,既然得罪了刁主簿,自己就得抱好魏知县这根大腿。他的福祸沉浮,都在这位县太爷手里掐着呢。

  只是没想到,这才第一天,就有自己‘立功表现’的机会了,这也太迫不及待了吧?王贤涌起炮灰的自觉,横下心道:“小人得大老爷垂青,实乃三生有幸,当肝脑涂地,以为报效。”

  “唔。”魏知县闻言大喜,笑道:“别紧张,本官还有些事,让司马先生跟你说说安排吧。”说着起身拍拍王贤的肩膀道:“好生练练字,再多读几本书,将来考个秀才出来,我也好重用你。”明朝规定,吏及官不入流品者,都有权参加科举,但这明显是个嘴炮。

  “小人牢记大老爷的谆谆教导。”王贤激动的热泪盈眶,送魏知县进去。

  待回过头来,却见司马求挪揄的笑着,显然在笑话自己表演的痕迹太重。王贤咧嘴一笑道:“多谢先生的大恩。”

  “咳咳……”司马求登时心虚起来,王贤的功劳,魏知县只知道一成不到,其余九成多,全被自己私吞了,却对王贤没有任何回报,此刻还要把他往火坑里推,实在是不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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