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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盛唐风月(12月26日 更新至"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群情激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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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七章 夺人田产,其罪非小!

         地契

      这两个字不但让彭海等人一时面若死灰,也在四周村民中间引起了一片哗然。

      不论是帮李家说话的也好,帮这些客户说话的也好,心中全都明白,这些山地原本根本就是无主之地,说不上谁家的。但彭海等人十几年辛辛苦苦将这山头开垦出来中上了茶树,又好容易熬到了如今茶叶日渐为佛寺僧人和达官显贵所喜爱,这所有权论理该是他们这些客户的。可李天络竟然能够弄到地契,这岂不是说只要李家愿意,就能把自家看中的地划归己有?于是,四周顿时呈现出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哦,原来李翁竟然还有地契。”杜士仪微微颔首,不慌不忙地说道,“还请李翁将地契拿来让我过目。”

      众目睽睽之下,尽管刚刚已经觉察到杜士仪分明在偏袒这些客户,但李天络自恃有地契作为凭证,因而丝毫无惧,大步上了前来把地契呈了上来。杜士仪接过之后先扫了一眼那看似陈旧的纸张,又仔细审核了其中内容,这才抬起头说:“看来没错,这是先天二年时定下的,这八百亩山地的地契。”

      刚刚那小童一直就侍立在杜士仪身侧未曾退下,此刻登时瞠目结舌。而更加悲愤欲绝的,却是刚刚本以为扳回少许局面的彭海等十三人。

      起头那个最最冲动的后生已经被人死死按住,而年纪最大的彭海则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膝行两步上前再次重重磕了一个头,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明公在上,我等虽是背井离乡到蜀中的客户,可这十几年来,自忖从不曾惹是生非,更不用说伤天害理几个月前,李家曾经找过我们,想要低价买去茶园,倘若这真的是他们的地,他们何必要多此一举?”

      不等李天络辩驳,他便大声说道:“此事确实只有我们各家人可以作证,不足采信,可李家有这样的证据,缘何不早拿出来?分明就是他们心虚,知道这地契有假……”

      李天络登时怒急:“老汉,你不要血口喷人”

      “抬头三尺有神明,你自己清楚”彭海头也不回冷笑一声,原本拢在双袖中的手突然一翻,竟是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在四周围无数倒吸凉气声和惊呼声中,他毫不犹豫地将其对准了自己的脖子,惨然一笑道,“这些山地是我们十几家五六十号人十几年的心血,我今日愿意以死陈情,证此地属我等十三家客户所有,若有少许虚言,让我这一死,立时堕入九幽地狱不得超生

      “彭阿伯”

      “大叔”

      “大叔不要,家里阿婶还在等着你”

      在这乱哄哄的阻止声中,就只见一个人影倏然间窜到了彭海面前,抓住他那粗壮的手臂一扭一拍,就只见那匕首叮的一声落了地。紧跟着,那人便松开了手,弯下腰捡起了那把匕首后,这才后退到了杜士仪身侧,双手呈上了东西

      直到这时候,众人方才看清楚,这动作迅疾无伦的便是杜士仪身边的那个魁梧从者。而李天络在深深的震惊之后回过神,立刻大声嚷嚷道:“明公,这老汉分明是以死相胁,居心叵测……”

      “我有眼睛,亦有心,自然分辨得出谁人居心纯良,谁人居心叵测”

      杜士仪处理过的案子中,曾经有远大于今日这八百亩山地的,那些含冤苦主的悲鸣他并非第一次听到,更曾经亲耳见到过别人割耳鸣冤,因而,他既是敢在这样的场合当众审理这桩案子,就做好了完全的准备。他赞赏地向一边的赤毕点了点头,这才站起了身来,轻轻用手指弹了弹手中的那一卷地契。

      “我朝建国之初,就定下了均田制和租庸调制,但并未清查隋时甚至更前朝时就为私人占有的田亩。所以,要说地契,除了官府所给的永业田和口分田,以及前朝甚至更前朝所有的私田地契,至于其余地契,如果垦荒,必在官府有备案。如果没有,那就应是买卖地契,抑或是抵押地契。

      所以我想问一句,李家所有的这八百亩山地,既然是写的先天二年签发,如果是垦荒,成都县廨的垦荒记录,我近来已经封存了。那是买卖得来,还是抵押得来?买卖和抵押的契书在哪里?出卖或者抵押的原主是谁?”

      李天络原以为杜士仪在万年尉任上尚不足一年,而且也只是署理过很短时间的户曹,对这些田亩事必然不甚了然,可不曾想杜士仪竟然比前任成都县令郑法陵更加了解这些猫腻关节,直接一句话就问到了点子上。他一瞬间面色突变,随即就很不自然地于笑道:“都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我也一时记不清…

      “哦?而且,如果我记得没错,彭海等十三家客户,就是十四年前陆陆续续迁入蜀中,然后占了这片山地种茶的,李家田亩才刚到手便借租给了他们?李翁倒还真的是急公好义的人啊。”

      说到这里,见李天络面色越发一阵青一阵白,杜士仪突然冷笑道:“八百亩山地借租给他们时,契书在何处?每年取租几何?经管此事的家人是谁?来往之时可还有其他人证?只凭这一张轻飘飘的地契就要夺人田产,未免想得太过轻易了一些”

      杜士仪连夺人田产四个字都说出来了,李天络只觉得喉头一阵腥甜,心中又气又怒,可偏偏他一直觉得地契便是最终的杀手锏,哪曾想准备其他的东西?强忍住要吐血的冲动,他便把心一横,拱了拱手说道:“杜明府这是一力要偏袒这些客户?”

      “偏袒?李翁所提处处存疑,如今反诘我偏袒,不嫌贻笑大方么?”

      李天络一时面露凶光。就在他咬牙切齿之际,背后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范使君,这边走。”

      他在极度的震惊之下回头一看,却只见是罗家家主罗德正满脸堆笑地引着一个五十开外的老者往这边而来。只见那老者衣着虽朴素,顾盼之间却自有一股凛然气势,再加上那个极少人能用的称呼,他立刻醒悟到,这便是新任益州长史范承明

      尽管他闹不清楚一贯不显山不露水的罗德怎会能够搭上范承明这样的高官,更不清楚范承明怎会突然出现在此地,然而,对方既然来了,这就是他一定要抓住的那根救命稻草。他几乎想都不想便撇下了杜士仪,转身疾步迎了上前,深深施礼叫了一声范使君,正要痛陈自己被客户侵占田亩之事时,却见范承明微微冲自己摆了摆手。吃这一打岔,他到了嘴边的话就吞了下去。

      “杜十九郎,闻听今日你在此地审理成都城内闹得沸沸扬扬的客户占田一案,老夫刚到成都,便立时赶来旁听,这不会扰了你吧?”

      见范承明笑吟吟的,对自己也亲切得犹如晚辈,杜士仪反而平生警惕。听到范使君那三个字就已经起身相迎的他向对方拱了拱手,这才恭敬地说道:“能得范使君亲临,此地旁观百姓也算是有福。来人,快为范使君设座”

      身为益州长史,对整个剑南道的州刺史也好,县令也好,全都有一定的辖制权,因而范承明在草亭边上的客位一坐,自是给李天络打下了一剂强心针。他舌粲莲花地将刚刚的情形复述了一遍,却是有意夸大了杜士仪偏袒客户之处,最后竟扑通跪了下来:“范使君,李家本是成都大户,又怎会贪这蝇头小利,以至于给自己家名抹黑……”

      话未说完,却只听人群中有人冷笑了一声:“这却未必”

      随着这声音,围观人群须臾分开了一条道,见一个中年人排众而出,不慌不忙拱了拱手,众人全都有一种目不暇接的感觉。而那人含笑对杜士仪点了点头,这才对范承明躬身一揖:“在下劝农使兼廉察使宇文中丞座下,巡查剑南道判官兼监察御史郭荃,见过范使君”

      范承明早就知道宇文融和杜士仪仿佛有些旧交,也听说过宇文融所属的一个判官正留在成都,此刻见其果然现身出来,他眯了眯眼睛便哂然笑道:“没想到宇文中丞所属,对于这小小的争地案子,竟然也如此关心么?”

      “事关客户占地,也就是攸关圣人括田括户的国策,我既然身为所司判官,自然责无旁贷”郭荃自从被杜士仪推荐跟了宇文融,因为才能称职,多次得宇文融褒奖,官职亦是节节高,现如今说话时便带着一股溢于言表的自信,“再者,范使君刚到成都便有兴致来此地现场观瞻此案进展,我既然本就在成都,怎能不关心如此大事?”

      “哼”

      范承明本就对因一言而一路蹿升的宇文融颇为不屑,连带对郭荃也不大瞧得起,这会儿终于拉下了平易近人的笑脸,鄙夷地冷哼了一声。

      而杜士仪见郭荃仿佛毫无所觉似的到了自己另一边客位坐下,他方才示意一旁大嗓门的赤毕喝了一声肃静。等到四周因为这纷至沓来而议论纷纷的围观人群终于再次安静了下来,他方才坐了下来。

      “好了,范使君和郭御史先后现身旁听,足可见此案的要紧之处。刚刚李翁也好,彭海等客户也罢,全都已经相应陈情完毕。而各自的人证物证也已经都呈了上来。你们已经说过的话我也不想再听一次了,我只问原告被告,可还有陈情否?须知,夺人田产,其罪非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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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八章 谁让你不经吓?

      这忽上忽下的变化,难受的不止是李天络一人,彭海等十三家客户的当家男人也全都只觉得心里七上八下。喜的是杜士仪果然如同传言那般刚正无私,此前对李天络的那些质问,分明表达了他偏向自己这些人的态度;惊的是刚刚来的那位范使君却仿佛和李家罗家这些成都本土的豪强颇为友善;而那位郭御史一来,却又旗帜鲜明地表明是为了主客纷争而来,仿佛是帮他们的。可如此一来,最终结果如何就谁也打不了包票了。

      于是,杜士仪问是否还有陈情,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子,周甲就低声对彭海说道:“彭大叔,事关我们几十口人的生计,你可还有办法?”

      “我连以死陈情都用过了,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我们又不比李家,有人能够假造地契,有钱可以买通村民,还有权能够接触到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员。我们有的只有这把开山种地采茶挑担的力气,有的只是一颗良心,别的就什么都没了。”

      说到这里,彭海苦笑一声,当即摇了摇头道:“回禀明公,该说的我等已经都说了,别无陈情之处。”

      李天络见这些客户如此说,眼神不禁闪烁了起来。然而,人证物证他都已经拿出来了,眼下再说什么却也徒劳无益,他便索性也摇头说道:“我也已经陈情完了,再无可言之处。恳请明公秉公处断,不要寒了这成都城四境千千万万百姓的心”

      这最后一句便是显而易见的扣帽子了,然而,杜士仪哪里会上他这种恶当,想都不想便淡淡地说道:“李家虽为成都城中首屈一指的富家大户,族中人口再加上家奴佃户,恐怕也不过成百上千人,似乎还代表不了成都城四境千千万万百姓,而且,恐怕这四周围的张家村百姓,就不想被你代表了”

      说到这里,他无视李天络那突然变成猪肝色的表情,再次径直站起身来,又徐徐走上前了几步:“我虽初来乍到成都,可却已经亲自到四乡走了走,自忖对各乡各村的大致情形,也有些了解。如张家村各位村民乃是居人,每年服赋役,缴两税,勤勤恳恳安分守己,自然是大唐百姓的楷模。”

      身为主官褒扬百姓,这些话即便只是惠而不费,可众村民却也听得颇为舒心。而杜士仪只停顿片刻便话锋一转道:“而客户虽则本是逃户,可圣人已经明令,但有重新登记入籍者,既往不咎,兼且彭海等人从前在乡间也并未作奸犯科,因而自也是成都县所辖子民。律法之前,无主客之别,只有对错之分

      范承明眯缝着眼睛听杜士仪说到这里,突然插口问道:“那杜十九郎觉得对错何如?”

      尽管不是在公堂之上,但这却是大庭广众之下的公开审理,范承明偏偏要倚老卖老叫自己杜十九郎,杜士仪心中自然不快。他微微颔首算是表示听到了范承明的问题,却突然目视竭力保持镇静的李天络,似笑非笑地说道:“只不过尔等所争之地,既非永业田口分田,也非前朝所遗留的田亩,我怎么记得,这八百亩山地并不在数月之前扩地时,所籍外田之中?”

      此话一出,不但范承明一下子愣住了,就连李天络和彭海等十三家客户,一时都为之面色大变。括田括户在天子眼中固然是有利国库充盈的好事,可对于州县官府甚至更下层的百姓来说,却是鸡飞狗跳人心躁动的勾当。谁都不愿意多缴税,无论主客全都是如此。

      彭海等人想到的是五年蠲免赋税徭役之后,自己这些人丁口多,茶园亩数少,朝廷却万万不可能另外授田,所以固然在差役催逼下不得不去登记了户籍,却隐下了这些田亩,也好少交一些地税。而李天络则是暗中大骂,别说这田亩本来就是他谋取的,就算是自己的私田,他为什么要把不交税的地拿去入籍,平白无故给自己多上八百亩的地税?

      见四下悄然无声,杜士仪便倏然冷笑道:“此前圣人颁下敕令,各州县逃户需得到州县官府重新入籍,否则谪徙边地,而籍外田亩亦要造册登记,如若隐瞒的,则是同罪,且这些田亩一应没官范使君,虽说我那时候正为左拾遗,一应颁下的诏敕全都是从手边过,但难免有疏漏之处。我应该不曾记错圣人诏令吧?若有错漏疏失,还请范使君指正?”

      范承明没料到杜士仪颠来倒去,最终却是掣出了如此凌厉的一击。眼见其疾言厉色,他本想张口,待见对面的郭荃似笑非笑看着自己,他陡然之间意识到郭荃乃是宇文融心腹,说不定今天前来并非等着为民做主,而是正想借由这个案子为括田括户杀鸡儆猴立威,为宇文融的上升之路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不禁有些后悔没有做好万全准备就来搅这趟浑水。于是,他考虑再三,最终还是没有张口。

      而范承明这一低头沉默,李天络看在眼里感觉就大不一样了。眼见杜士仪犀利的目光直视自己,即便他活了大半辈子大风大浪经受不少,却丝毫不敢以为杜士仪这只是在虚言诳吓,要知道,此前的制书上确实是这么写的,只是官府执行起来未必有这么严厉而已。可杜士仪此刻分明打算按章办事,他何必死顶到底?这会儿,他不得不两害相权取其轻,先把事情撇清了再说

      他以目示意身侧不远处的一个从者,那从者也被这一幕幕搅得心里发毛,这会儿领了主人一个眼神便立时心领神会上了前来,哭丧着脸道:“主人翁,我刚刚才想起来,当初似乎是三郎君把田低价转给了这些泥腿子。三郎君说,横竖是一文不值的山地……”

      “你说什么?”李天络故作惊怒地大发雷霆,眼见那从者慌乱地连退了好几步跪下不做声了,他方才摇头深叹家门不幸,最后便转过身来满面羞惭地深深行礼道,“明公,都是李家家门不幸出此逆子,这才以至于告了一状劳动上下……这八百亩山地,竟是犬子早就贱价出了手的”

      “卑鄙无耻”

      尽管新来了范承明和郭荃,但杜士仪没开口,起头第一个捅破李家贿赂村民这一层窗户纸的童子,这会儿仍然侍立在草亭之中杜士仪的主位旁边,一听李天络竟是这般见风使舵,小小年纪的他忍不住骂了一声。这声音固然不大,可范承明也好,他身侧侍立的罗家家主罗德也好,乃至于郭荃,每一个人脸色各异,但心里无不是同样的观感。

      众目睽睽之下说改口就改口,这李天络真是好厚的脸皮

      杜士仪早就料到李天络必然会知难而退,这会儿便转过身来,打量着彭海等人。

      这些农家汉子们这会儿有的紧咬嘴唇,有的脸涨得通红,还有些满脸黯然神伤,而为首的彭海则是苦笑连连,显然没有料到竟会是这样的结果。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挣脱了那些想要拉住他的人,跌跌撞撞走到杜士仪跟前,这才扑通跪了下来,却是惨然说道:“明公在上,都是我一时贪图小利不曾到官府上报这八百亩外田,若有应得之罪,全都在我一人之身,他们都不知道”

      一个是罪责面前立时改口推搪,另一个却一人揽下所有罪责,杜士仪心中自然如同明镜似的。因见此前最最冲动的那个后生被人死死拉住,却硬是把嘴唇咬出了血来,而其他人亦别过头去不敢再看这边,他便沉声问道:“你可知道认承下来有何后果?”

      “该谪徙边疆就谪徙边疆,该挨板子就挨板子,都是我一人之过。”

      见彭海仍是如此说,杜士仪不禁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就朗声说道:“有人罪责之前退缩不认,也有人敢作敢当,这八百亩究竟是谁人所有,所有人可都听清楚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天络听出杜士仪此前所言竟只是恐吓,顿时气得脸色发白,而四周围的村民也是好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一时惊叹的惊叹,欢呼的欢呼,赞叹的赞叹,一时场面一片骚乱。等到赤毕再次用那大嗓门连声高喝肃静了之后,范承明待明白杜士仪竟不是杀鸡儆猴,而真的是用这种方法断明田亩归属,他登时沉下脸道:“即便是为了断案,杜十九郎竟然如此行事,以朝廷诰敕诓骗于人,难道不嫌儿戏?”

      “谁说我只是诓骗?”

      盯着那些喜极而泣抱在一块庆祝茶园保住了的十几个人,杜士仪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第一,彭海虽说最初没有上报,如今却主动承认了,罪减一等,待我上奏宇文中丞,请其代奏陛下之后再听圣裁。第二,这籍外田亩若不申报,便行没官,更何况这桩案子已经震动成都城乃至于蜀郡各地,自然是按照陛下制书实行。

      然则为表陛下恤民之心,这八百亩山地仍旧归彭海这十三家客户耕种,然则每年所收茶叶,从明年开始,由成都县廨统一以今年的时价收购,日后每年之价再行商定,以不损百姓之利。等客户蠲免赋役的五年限期满之后,则茶园依旧归这些客户所有,只每年需得缴纳应有的赋役和地税户税。否则,加倍惩处。”

      这些话一口气说完,杜士仪方才转过身来,笑眯眯地对郭荃说:“郭御史觉得我如此处置可公道否?”

      尽管是杜士仪早就相邀自己来帮衬,可今天这一幕一幕的变化,郭荃看在眼里赞在心里,当下想都不想地笑道:“自然极其公道,上体天心,下恤百姓。此事我会立时急奏宇文中丞,请其代禀圣人圣人向来体恤百姓,定然会赞同杜明府这般处置。”

      郭荃这话音刚落,就只见李天络仰天就倒,竟是气急攻心,晕过去了

      谁让你不经吓?

      直到这时候,杜士仪方才似笑非笑地对范承明拱了拱手道:“范使君明鉴,当年我从王大尹安抚长安时,王大尹铩羽而归,民间一时流传一句俗语,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蓣薯,不知范使君可曾听过?”

      而范承明阴着脸尚未来得及回答,彭海等人方才惊醒过来,一时大多数人竟是泪流满面。尤其是自以为此次必无幸理的彭海,更是砰砰砰对着杜士仪连磕了三个响头,随即喜极而泣痛哭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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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九章 民心向背

      历来犹如争地争产这样的官司,原本素来是地方父母官最头疼的,一场场耗日持久的过堂审理下来,十天半个月都是快的,拖到一年半载也不足为奇。然而,杜士仪却在短短一个时辰内将事情脉络理了个清清楚楚,最后更是以一招杀伤力极大的绝户计,让李天络彻底败下了阵来。

      于是,当李家家奴亦是如同夹着尾巴的狗似的抬了昏迷不醒的李天络匆匆溜了,罗家家主罗德则满脸尴尬地站在面沉如水的新任益州长史范承明身侧,不知道该是走是留时,围观的人群中也不知道是谁嚷嚷了一声明公英明。一时之间,此起彼伏的称赞声犹如潮水一般向杜士仪涌了过来。

      即便杜士仪曾经出过许多次风头,享受过很多次风光,但如同这样被民众称赞信赖的感觉,却是多少次他都不会觉得腻。

      因而,依旧留在草亭中主位上的他吩咐赤毕把张家村村正,刚刚被人称作张大疤的中年人带上来。等人到近前,他却没有立时开口说话,而是若有所思地端详着此人。到最后,还是张大疤着实捱不住了,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后,双手伏地低着头说道:“明公恕罪,小人不合收了李家人二十贯钱,因而按照李家人的吩咐说田地是李家的。小人罪该万死,愿意把这二十贯钱都清退出来

      张大疤话音刚落,杜士仪身侧那垂髫小童便低声嘟囔道:“又不止疤大叔一个,村里收钱的人家多了”

      即便这小小的嘀咕只有草亭中的杜士仪几人听见了,但也许是因为这桩官司断得于脆爽利,刚刚出来帮彭海等人说话的张家村村民固然都表示愿意清退李家贿赂的钱,其余也有不少村民陆陆续续都提出甘愿清退李家所贿银钱。面对这样的情景,即便范承明再有心做文章,也知道本地大户和客户之间的这场官司,李天络是大败亏输,不但全无翻本机会,而且还亏输了名声。

      于是,他也再没兴致在这儿看杜士仪被人逢迎奉承,站起身淡淡地说要回城。等到杜士仪极其恭敬地送了他上马,他策马扬鞭驰出了许久,直到那草亭再也看不见了,这才停下了马来。见罗德小心翼翼地落后两个马身跟在后头,而随从们则停在更远处,他便没好气地冷笑了一声。

      “这下知道,你们是打错了算盘,小看了人?杜十九郎岂是寻常弱冠少年郎,能够三头及第绝非侥幸。你以为他只是刚正?若无精于之能,此前王怡堂堂正钦差河南尹,怎会折了?”

      “使君息怒,都是那李天络利欲熏心,对那片茶园垂涎欲滴……”

      不等罗德说完,范承明就打断了他道:“那片茶园价值几何?”

      “这个……”罗德本打算推搪说不知道,可在范承明的逼视下,想想李天络是输了官司又输人,他没必要为这家伙得罪这新任剑南道之主,于是便嗫嚅着说道,“据说那八百亩茶园,一亩就能至少产八十斤到一百斤鲜茶,至少十斤的茶饼,如今茶价日益上扬,最高时一斤茶饼可以易一匹帛,最低则是三斤一匹帛,如此一亩山地的出产至少是三匹帛,八百亩便是两千四百匹,茶价高的时候更多。李翁也恐怕是被那利益迷花了眼睛……”

      两千四百匹帛甚至有可能两三倍

      范承明不知道罗德打听到的是茶叶最丰收年份的出产,并未考虑到什么天灾**等等状况,再加上如今茶叶种植尚不普遍,于是方才有那样的高价。纵使见惯市面如他,这会儿也被如此利益给惊呆了。好在他毕竟在高官任上多年,须臾就平静了下来:“纵使利再大,如此拙劣手法却令人齿冷,更不用说还落入了杜十九郎之眼李天络此人,你日后少来往,更不要再管他的事”

      罗德只是和范承明的姻亲于家有亲,哪敢违逆,此刻连忙答应不迭。可等到范承明重新拨马回城时,他想到那八百亩茶园的大利,心中也不免痒痒得难受。一年至少两千余匹帛的收益啊倘若换成是他,手段绝对不会像李天络这样愚蠢直接,也不至于落得这般田地

      范承明一走,郭荃也就笑眯眯地告了辞,回头炮制他那封等着送给宇文融的急奏了。而随着张家村的村民们纷纷回家捧了钱来,或不舍或平静地将那一串一串的青钱放到了自己面前的钱箱中,杜士仪便授意跟来的户曹令史立时清点记账,当每家每户的数字逐一报了出来,原本心有不甘的村民渐渐都安静了下来。

      而杜士仪听到那一百五十三贯的总数,微微颔首后便扬声说道:“李家贿款按律应当没官,然则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我来这里之前,曾经让人打探过,这附近田地常有缺水之虞,各村都曾有人提出想要蓄水为池,以供旱时抑或缺水时取水,却苦于无钱。如今这一百五十余贯,我便留存于建池所用。”

      自家拿到手的钱却要吐出去,村民们大多心里总有些舍不得,暗自心存怨尤的也不在少数,可杜士仪如此一说,他们顿时来了精神。而村正张大疤虽则惊喜,可他却终究老成世故。深知这百余贯对于建池蓄水的庞大投入来说无疑杯水车薪,少不得逢迎了一句明公英明,却还想再说什么时,却不想杜士仪又笑了一声。

      “我知道必有人觉得,这百余贯要想为如此大事,决计是痴人说梦。但此前成都崔家的主人崔翁曾经到县廨陈情,愿意慨然相助一千贯,用作农田水利事,这就差不多够起个头了。至于图纸,县廨中还有从前留下的规划,我就委实不客气地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了。张大疤,你是村正,即日与各家清点丁口人役,若有愿意的便计算在内,等到过了冬合适的时候便行开工。至于剩下的缺口……”

      杜士仪顿了一顿便看向了彭海等人,见这些劫后余生的客户彼此对视了一眼,咬了咬牙,彭海这个领头的又上前说愿意带所有客户捐出五百贯,他就点了点头道:“虽有居人客户之别,可既然毗邻而居,如此互助,方才是和睦之道。对了,我差点还忘了今日仗义助言的这位小郎君。”

      扭头招手叫了那垂髫童子上前,杜士仪方才温和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垂髫童子却是胆大得很,不慌不忙地说道:“我姓陈名宝儿,乡邻多叫我宝儿,或是呼三郎。”

      “宝儿却像是小字,不像大名。宝字为珍,三郎则为季,我便送你一个名字,陈季珍,如何?”

      自家儿子如此胆大地揭出了李家人给村中各家送钱的事,陈宝儿的父母自然全都赶了过来,刚刚看到杜士仪突然又问起了自家幼子,一时全都捏了一把汗。待到杜士仪竟仿佛兴致勃勃地给陈宝儿起了个气派的大名,务农一辈子的夫妻俩顿时喜出望外,纷纷挤出了人群连声说道:“宝儿,还不谢谢明公”

      然而,陈宝儿却反反复复念叨了好几遍自己的新名字,这才咧嘴笑道:“真的是好名字,谢谢明公赐名”

      “好孩子”杜士仪颇为赞赏这个敢于直言,而且又读过书的童子,见他的父母有些局促不安地站在不远处,他便把人叫了过来,直截了当地说道,“此子胆色不凡,兼且急公好义,如此资质,留在乡间没有名师,却也可惜了。若是你们舍得他,便让他跟着我到成都城去,我闲时自会教导他。”

      这样天上掉下来的美事,夫妻俩简直给砸懵了。就连胆大的陈宝儿也为之傻眼了,好一会儿才期期艾艾地说:“明公要带我……带我去成都?”

      “怎么,不愿意?”

      “可父母在,不远游……”

      不等儿子嗫嚅说完,陈达便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想都不想地跪了下来:“明公看中宝儿是他的福分,我夫妻二人自然愿意宝儿从小聪明,什么东西听一遍就能记住,认字写字更是只要教一遍,可在家只能用竹棍在地上写字,若是跟了明公朝夕受教,将来总比在村里种一辈子地强”

      见母亲亦是上来随着父亲跪下,却因为一介村妇说不出什么道理,只是讷讷说愿意让自己跟去成都城,陈宝儿登时眼圈红了,扑上去抱着父母掉眼泪,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哪里还有在人前侃侃而谈时的胆大?

      可面对此情此景,杜士仪倒是更加暗自点了点头。百善孝为先,倘若因为能够有更好的生活就不假思索丢开父母,那心性可想而知,此时此刻的依依不舍,方才足证孩子的纯良天性。

      因而,见这一家三口依依惜别,他就笑着说道:“好了,成都城距离张家村不过十八里,你们也不必这般姿态。他是跟着我去读书,又不是别的,你们尽可来探他。这样吧,你们一家好好团聚,来日再送他到成都县廨来。”

      听得不是立时三刻要和儿子分别,陈家父母全都松了一口大气,一时更加感激。而杜士仪这才站起身来,见彭海等人全都再次上前来,仿佛又打算磕头道谢,他便伸手虚扶了一把,随即语重心长地说道:“好好侍弄你们的茶园,等到春茶上市的时候,我等着你们丰收的好消息。”

      “多谢……多谢明公厚情”彭海只觉得喉头哽咽,好半晌方才迸出了下半截话,“我等五六十口人的身家性命,全都赖明公一言方才得救。日后若有差遣,必当竭尽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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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章 组合拳,忙示好

      尽管并非人人都有闲情逸致,出城走上十八里路去张家村边上旁听这次案子,却也总有这样的好事者,再加上李家人犹如丧家之犬一般把李天络给弄回了城,于是,还不等成都县廨张布告公布结果,那个匪夷所思的判决就以最快的速度在城中上下流传了开来。

      而杜士仪在益州长史范承明以及李天络等人走后,又收回了李家贿赂张家村从村正到不少村民的钱,造册登记后,决定于城北十八里处,也就是张家村之南不远造池蓄水,这消息也一并为人热议。

      “这位新任明公还真是新官上任不含糊,这案子断得清清楚楚”

      “可这难道不是偏袒客户?若是按照律法,那些家伙之前隐瞒了自己的地,就应该定罪没官的”

      “话也不能这么说,难不成看人十几年辛劳一朝成空,流离失所冻饿而死,就很高兴不成?明公这已经断了他们数年的卖茶之利作为薄惩,而且,等蠲免的年限一到,他们就该和咱们一样交租庸调了,除非他们那会儿肯丢了自己的茶园”

      “不过如此一来,官府不是坐收渔利,赚得盆满钵满?”

      各式各样的话题在街头巷尾酒楼饭庄蔚为流传,这几乎成了最近成都城内最热议的一个话题。至于刚刚上任的益州长史范承明,反而被人们忽略了。顶多是在提到那桩案子的时候,有人提到这位刚到任就去旁听的长史一句半句。而入主了益州大都督府的范承明对此并无只言片语,甚至连益州王刺史前去拜谒的时候,他也丝毫没提到此节,仿佛那一次真的是心血来潮一般。

      而让李家人颜面扫尽的是,给张家村村民的那百来贯钱,这会儿正张了榜贴在县廨之外,一笔一笔格外刺眼。更让在大夫手忙脚乱施救下苏醒过来的李天络几乎吐血的是,杜士仪拿着这笔钱,和崔澹主动捐出的一千贯钱合在一起,却宣称要在城北十八里造池蓄水,这一对比,简直更是狠狠在他脸上打了重重一巴掌偏偏他派去罗家,想让罗家家主罗德帮忙,让他见一见益州长史范承明的人回报说,罗德表示无可设法,听到回复的他险些又砸了药碗。

      “落井下石,过河拆桥,可恶,混蛋”也不知道是骂谁一般痛骂了一气之后,李天络扶着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最终颓然瘫倒了下来。

      八百亩茶园,他所欲也,可给新县令一个下马威,同样是他所欲也地方豪族能够辖制一县甚至一州之长,这在从前并非奇闻,更何况他早就打探到宇文融的新政在朝中阻力重重,张说就第一个不以为然,这新任益州长史范承明肯定会在居人和客户之间有所偏向。谁知道必胜的案子竟然砸了

      “杜十九……你等着瞧”

      杜士仪知道李天络被自己的组合拳打击得够呛,但这既是他新上任之后的杀鸡儆猴立威之举,他自然不会去考虑那老家伙会是什么感受。经此一役,县丞于陵则的态度立时有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县尉王铭虽然仍旧有些生硬,但亦不敢一味不配合了。至于主簿桂无咎和另一位县丞武志明,此前被杜士仪差遣去查括田的册子,累了个够呛,审案时虽没跟着去,可到底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杜士仪得胜归来就把他们俩褒奖了一番,两人自是受宠若惊。

      于是,年底各乡各村赋役分派的榜文一如往年那般摊派下去的时候,四境并没有产生太大的反弹,纵有小小议论客户的声音,可也远远没到惊动很大的地步。随着腊月将近,赶早出发进城,陈家父子却直到午时左右方才到了县廨门口。早起只啃了一个粟米馒头,此刻没顾得上吃午饭的两人都是饥肠辘辘,而冬天大风尘土拂面又显得他们尤为灰头土脸。当到县廨门口通报时,门前的几个差役甚至还露出了几分鄙夷。

      “明公是那么轻易能见的……啊,是杨郎君和鲜于郎君”

      那差役突然前倨后恭,陈家父子原本还有些纳闷,待听得这称呼,方才意识到人家不是对自己恭敬,连忙转身看去。见两个衣着光鲜的年轻人在从者簇拥下到了县廨门前,自惭形秽的陈达连忙把儿子拉到了一边让路,而这一行人看也不看他们,就到门前吩咐通禀。不多时,就只见里间一个中年男子大步迎了出来,却是他们之前见过,曾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下了彭海自尽匕首的那个昂藏从者。

      陈达尚不敢出声,陈宝儿却已经大声叫道:“大叔”

      赤毕先是一愣,循声望去便认出了陈宝儿。对这个那种时刻敢挺身而出说真话的垂髫童子,他也是印象深刻,登时笑道:“郎君此前还问过,说是再不来就要派人去张家村问一声,没想到你们总算是把宝儿送来了。我先领了这二位郎君进去,你们且跟在后头。”

      门前的差役这才知道这看似寻常乡下农人的父子二人,竟然真的是来见杜士仪的。眼见赤毕侧身先请了杨蛞和鲜于仲通入内,他只能赔笑上前,对陈家父子俩连连拱手低声下气地赔礼不迭。而陈达本就是老实人,哪里敢计较这些,只是讷讷连道不敢,陈宝儿则是小大人似的说了一句不知者不罪,可当踏进县廨之后,自小长在张家村,连成都城也只进过两次的他顿时感到眼睛有些不够用了。

      那些朱白黑三色为主调的大堂屋舍,那些透出庄严肃穆的斗拱和鸱吻,那些身穿一色服饰,进进出出毫无杂声的差役书吏……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在乡间从来都没有看到过,只有听人转述方才听到过的,甚至还有连听都不曾听说过的景象。因为,小小的张家村供不起一个真正的读书人,顶多就是几个认得百多个字不再是睁眼瞎的识字人而已。

      而看到赤毕打了个手势让他们暂且停下,又上前到一座朴实庄重的屋舍门前禀报了什么,继而转身把他们前头那两位华服郎君给让了进去,陈宝儿不禁趁着这机会飞快地往屋子里瞄了一眼,虽则因为门帘倏然打起倏然落下,他除了看到屋子中还点着灯,其余的什么都瞧不见,但还是为之惊叹不已。

      到底是县廨,大白天的,竟然舍得点灯

      “你们一早出门,大约还没吃过东西吧?先跟我来,洗把脸吃点东西,郎君要见人,一时半会恐怕没空见你们。”

      陈达还要客气几句时,自己的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咕叫了一声。身为如假包换的庄稼汉,他的脸立刻红了,陈宝儿则是老老实实地点头说道:“谢谢大叔,一大早出来时吃的馒头,现在确实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赤毕顿时哈哈大笑:“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这有什么好客气的。走,先去填饱了五脏庙”

      时隔十数日再见杨蛞和鲜于仲通,杜士仪便敏锐地察觉到,两人对自己的态度更添了几分恭敬和谨慎。知道这是因为那桩案子的效用,他也不捅破,只是在杨蛞一再顾左右而言他时,他懒洋洋打了个呵欠。果然,今日话语格外少的鲜于仲通突然开了口。

      “听说明公要在城北十八里处造池蓄水,如此可造福附近数千亩农田?恕我直言,造池之外,原本的渠也已经不够用了,倘若能够再其南引渠数百里,便不止是惠及数千亩,而是整个城北上万亩农田鲜于氏虽不比李家扎根蜀地多年,家大业大,但如此造福生民之举,却也不会落于人后,愿出钱一千贯资助明公,在建池之外再行引渠灌溉农田”

      杜士仪见一旁的杨蛞瞠目结舌,显见没料到鲜于仲通竟然如此大手笔,他不禁笑了起来。身为一县长官,有人愿意资助公益事业,他自然乐见其成,哪怕这种公益事业带着利益成分。于是,他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因笑道:“仲通能够如此急公好义,我代成都上下百姓谢过了。”

      这突然便直呼鲜于仲通表字,杨蛞顿时暗自腹诽这年头出钱的便是待遇不同。然而,杨家的田地又不是他一家的,伯父杨玄琰决计不能撇开,再说这么大的开销,自己也不能做主,即便他如坐针毡,却也只能看着杜士仪和鲜于仲通仿佛把他遗忘似的一来一回说话。直到最后鲜于仲通起身之际,他方才陡然想到了一件事。

      杜士仪不是和玉奴有过小小的缘分吗?下次他不如直接把玉奴带来,至于理由,就说让小丫头当面拜谢好了

      杨蛞和鲜于仲通这一走,杜士仪方才真正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随即想起刚刚赤毕通报时提到,陈宝儿与其父陈达已经到了。他出了书斋到外头招来一个从者一问,随即就往后头客院缓步行去,快到其中一间客舍门口时,他就听到里头传来了那个印象深刻的清亮声音。

      “阿爷,我不吃了,这些饭菜,你带回去给阿娘和大兄二兄吧”

      “你自从当初听过那个……孔什么让梨的故事,就一直什么东西都让着你大兄二兄。这回连阿爷都是沾了你的光,怎能还能又是吃又是带?明公固然和气,可也不能把这当成理所当然的福气。”

      “可我在家里本该于的活,也都是大兄二兄抢着帮我于了的。”陈宝儿的声音一下子低了下来,却是嗫嚅道,“阿爷若不肯……我对赤毕大叔去说”

      听到这里,杜士仪便笑着说道:“不用对赤毕说了,你阿爷回去的时候,让他多捎带些成都特产给你家里人,也好过个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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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一章 良才美质

      再见杜士仪,陈达顿时充满了局促不安,而陈宝儿则大喜过望地疾步迎上前来,深深躬身后便抬起头来问道:“明公,真的能让我阿爷捎些成都特产回去给我阿娘和两个阿兄?要真的如此,就扣我一年工钱……不,两年……”

      看到小家伙欢喜地说话都语无伦次了,杜士仪登时哑然失笑,随即便冲陈达问道:“谁说我要宝儿到成都来,是让他来做事的?”

      “啊?”陈达顿时愣住了。想到那之后他打探得知,杜士仪出自京兆杜家,世代的名门望族,在京城便连天子都是想见就见的,一时心里发毛,一路上全都在嘱咐陈宝儿到了成都后跟从左右做事,务必要小心谨慎,决不可再如从前那般大大咧咧,可这会儿杜士仪的话,着实让他迷糊了。于是,他有些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这才期期艾艾地问道,“明公不是要宝儿随侍左右,那为何

      那为何还要陈宝儿到成都来?

      “我身边的人足可够用了,他才十一岁,换在那等殷实人家,还在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年纪,我怎么忍心差遣他?”杜士仪看着陈宝儿那黑亮的眼睛,笑着轻抚那两鬓垂髫,这才抬头对陈达说道,“我是看中了他的胆色和资质,打算留他在我身边好好读书。至于闲下来的时候,帮我整理一下书斋里头的书,往来的书信,还有其他手札,想来这些都是他力所能及的。”

      这是陈达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就连陈宝儿都愣住了。陈达原以为杜士仪说张家村中没有名师,不过是出于怜惜,再加上儿子关键时刻那大胆陈情,可没想到竟真的是惜才。而陈宝儿则是瞪大了眼睛,有些忐忑地讷讷说道:“明公,我只读过论语,诗经也只粗粗读过半本,其他的书都只是听人念过,不解其意……”

      “又不是一个字都不认识尚未启蒙,如今再努力向学,并不算晚。”杜士仪鼓励似的拍了拍小家伙的肩膀,这才对陈达说道,“如何,你这为人父的可舍得你家宝儿?”

      “明公如此厚爱,我……我都不知道说什么是好。”陈达这老实人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走到呆若木鸡的儿子跟前,双手按着他的双肩,一字一句地说道,“宝儿,这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机遇,你一定要听明公的吩咐,好好读书,勤奋上进,明公吩咐的事你都要仔仔细细去做,决不能偷懒阿爷只要能够,也会进城来探望你……”

      见这父子俩不一会儿就说完了话,而陈宝儿再到自己面前行礼时,面上赫然流露出了一丝之前没有的坚定,杜士仪便欣然点了点头,随即就叫来了一个从者,让他领着陈达去办些成都特产,再送人出城。等到命人去带陈宝儿梳洗更衣,待其装束一新后被领进了自己的书斋,眼看小家伙好奇地看着四周围的书架和陈设,渐渐不见了刚刚和父亲告别时的恋恋不舍,他就笑着说道:“这四壁架子上的书,日后你可以随时取阅。”

      “真的?”陈宝儿一时只觉得不可思议。要知道,他长这么大,第一次看书还是在那位识字先生傅翁的家里,而且傅翁还死死盯着他,仿佛生怕他一个不小心把书卷弄坏,至于拥有自己的书,那更是痴心妄想。买不起纸,买不起笔墨,他只能一遍一遍在心里默记着那些内容,而泥地上用草棍树枝写了又抹,抹了再写的字,也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一时间,他热切地盯着那一册册书籍,仿佛恨不得立刻扑上去。

      “不过,你阿爷既然说过,你从前都是在地上练习的写字,你过来,用这笔写两个字给我瞧瞧?”

      陈宝儿连忙上前,可接过那支笔的时候,他便只觉得比自己用过的农具还重,手竟是有些微微颤抖,而等到蘸了墨之后,素来驾驭木枝写字应付裕如的他,此时此刻写出来的字却犹如狗爬似的歪歪扭扭,竟把他羞惭得满面通红。就当他深深垂下了头的时候,却感觉到有人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头。

      “不要气馁,毕竟从前你家供不起这些笔墨纸砚的开销,其实只要掌握用笔,用笔墨可比你用木枝方便多了。”

      杜士仪微微一笑,继而就语重心长地说道:“从今天开始,先学握笔,然后再学临帖。至于临帖,你不妨先临虞世南虞公的《孔子庙堂碑》,我这书斋中就有拓本和我当年的摹本,你可以比较看看。你从前无人教导,练字未免不得其法,如今我就先告诉你,临帖只是其一,读帖悟帖,亦是不可或缺。行走坐卧之间观帖存想,而闲时用心揣摩,如此方才能够在临帖时得其神韵,而不是只学了个形似……”

      尽管是第一次真正为人师长,但杜士仪曾经在草堂从卢鸿听讲数年,此后又常和名士大儒打交道,积累不可谓不丰富。见陈宝儿听得认认真真,仿佛恨不得把一字一句全都牢牢记下来,他就笑着说道:“不要一味死记硬背,如果听不懂的,尽管提出来。”

      “是……明公,那我每日该习练多久?”

      “每日先练一个时辰,不要太多。其次是诵读,论语你虽则已经能够烂熟于心,也听人讲过其中含义,但乡间粗通经史的人,未必能够精通要旨,到时候你就先随我重新温习一遍。至于诗经,我也会在晚间从头给你讲起。只不过,我既是一县之主,留给你的时间自然不会太多。”

      陈宝儿虽则年少,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天性聪颖,懂事又早,也曾经央求过他们识字的那个傅翁教授讲读,又深得其喜爱,故而学到的远比别人多,可对方也从来没有指点得这般细腻。知道这样的机会珍贵而来之不易,感激涕零的他听到杜士仪还说能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他几乎不假思索地跪下说道:“我一定会用心读书习字,绝不会让明公失望”

      “起来吧。”见良才美质沉于淤泥之中,杜士仪最初只是赏其直言一时惜才,可既然把人引到了身边,他就决定用些心思。

      嵩山草堂如今已经成了贫寒读书人的圣地,而卢鸿精力有限,他那些师兄们恐怕也都有数不尽的事情要做,再说以陈宝儿这样微贱的出身,这样薄弱的基础,去那种人才济济的地方,不见得是好事。于是,等人起身之后,他就笑着说道,“日后不要一口一个明公了,就叫我杜师吧,你也算我第一个弟子。

      陈宝儿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随即喜形于色,立时再次跪下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弟子拜见杜师”

      杜士仪亲手搀扶了小家伙起来,正要再嘱咐勉励两句,外间却有从者通报道:“郎君,崔翁携长孙来见。”

      听到是崔澹,杜士仪不禁暗自斟酌了起来。此前李天络和客户争田一案,崔澹也算是给他通风报信,让他知道李天络和县丞于陵则县尉王铭本就甚为热络,这次还特意送了一份不菲的礼物让二人装病,更不要说崔澹还第一个捐出了千贯钱,打开了筹资兴修水利的僵局。因此,他扬声吩咐请进来,这才对陈宝儿说道:“来的是成都崔氏之主,你在我身后站着,用心看用心听。”

      陈宝儿听到自己不用回避,面上顿时露出了掩不住的讶色,但还是恭恭敬敬答应了。

      不多时,他就只见一个身穿蜀锦面子丝绵衬里长袄,整个人流露出一股富贵气息的老者,带了一个比自己年长几岁的少年进了屋子。成都崔氏在他们这些乡民看来,已经是顶了天的人物了,可祖孙俩在杜士仪面前却表现得甚是恭敬,而那个崔家郎君待祖父落座之后,也如同自己站在杜士仪身后一样,站在了崔澹的身后,随即就朝自己瞥了一眼,竟还微微颔首露出了一个善意的笑容。一愣之后,他也连忙回以笑容。

      崔澹一直命人盯着成都县廨,因而尽管陈宝儿到这儿不过小半日,他却已经全都知道了。杜士仪看中了张家村那犄角旮旯的一个垂髫童子,这固然令人好奇,可也不关他的事,于是他只不过多打量了两眼而已。赔笑恭维了杜士仪断案如神公道明允,见其显然心情不错,他便拐上了最要紧的正题,却是替自己的长孙崔颌再次探问县学之事。然而,大大出乎他意料的是,杜士仪竟是看着崔颌笑了笑。

      “这几日因邻近年底,赋役造册,以及年底归总禀报州道等诸多事务,县学一时半会尚来不及整治。令长孙少年英才,若是崔翁愿意,我想留在县廨亲自考较几日,不知崔翁意下如何?”

      “啊?”崔澹眼睛一亮,立时想都不想地站起身道,“那自是求之不得。大郎,还不快拜谢了明公”

      崔颌亦是发愣片刻方才如梦初醒,赶紧依祖父之言上前谢过。可直到祖父闲坐片刻便匆匆告辞,留下来的他却对这突如其来的殊遇没什么真实感。直到杜士仪招手示意他上前,他方才撇开了那些胡思乱想,快步走了上去。

      “这是陈三郎,我此前给他起了学名为陈季珍,就在刚刚,已经收了他为弟子。”见崔颌顿时惊愕得张大了嘴,杜士仪方才和颜悦色地说道,“宝儿生于乡野,经史只是粗通,你俩暂且同居一室。这书斋之中,我会令人给你们另备两张书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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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二章 胡萝卜 大棒

      无论陈宝儿抑或是崔颌,这都是平生第一次呆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而且不是一住一日两日。

      晚间饭后,两人心里都有些七上八下地跟着杜士仪进了书斋。一个头一回在油灯下头看书,又是自己梦寐以求的诗经全本,一时如饥似渴地拼命读着,不懂的地方也囫囵吞枣试图死记硬背,奈何他认字是跟着那个自身学识就平平的傅翁学的,读着读着渐渐就有些力不从心。至于另一个,尽管杜士仪说过可以随便翻看书斋中的书,却也不敢真的大肆翻检,随便挑了一册便回到了自己的书案边上,却愕然发现是一卷手抄的《史通》,看着看着就入了神。

      而杜士仪自己就着灯火,专心致志地看那长长的一卷赋役表,渐渐有些出神。大唐的官员数量,从开国到如今,历经了一个几何级数的增长过程,而就在不久之前,职事官的俸禄,甚至还是通过官营高利贷也就是公廨本钱的形式来支付的。此前众多大臣提过这一条都没用,此次也还是张说这个最有分量的宰相上奏,李隆基为了体现自己比太宗李世民更体恤百姓,方才免除了这一条弊政。而在此之前,百姓们缴纳的众多赋税解入国库之后,大多数都用来供给天子开销。

      所以,当年武后方才能造了大明宫再修洛阳宫,此后中宗睿宗对诸王贵主亦是出手大方,以至于皇族宗室骄奢淫逸,一切的一切都是抽调国库。可站在地方官的角度来说,大唐缴纳的赋税都是实物的形式,而原本在租庸调之外,收纳时本应用于义仓的地税,现如今也早就失却了最初的意义,一层层挪用借调上供,以至于早在中宗神龙年间,天下义仓就已经完完全全只剩下了一个空壳子,于是州县长官想要做些什么都捉襟见肘,光一个租庸调就已经够劳神了

      而成都之所以胜过众多望县以及上中下县,就是因为这里土地富庶人口众多,距离达官显贵云集的两京又远,所以每年赋税征收和差役的征派都不算太难,可官府真的要做些什么事情,却往往要看各家大户之间推来扯去踢皮球,休想轻巧成事。而且更因为益州大都督府就在同一座城中,长史司马这样层级的高官往往会动辄插手,因而若是腰杆子硬的县令也就罢了,倘若个性稍弱一些的,便是如假包换的应声虫。

      “郎君。”

      见进来的是赤毕,杜士仪便放下了手中的书卷。而赤毕上前来时,先瞥了陈宝儿一眼,见其目不斜视,反而崔颌飞快抬起头瞥了一眼,和自己眼神对上之后方才慌忙低头继续看书,他不禁哂然一笑,

      来到杜士仪身侧,他弯下腰低声说道:“刚刚得到的消息,李天络身体稍好,连着去见罗家吴家两家的家主,可都被人以各种由头搪塞,而去益州大都督府想求见范使君,亦是被拒之于门外。如今李家上下因为此前恶了郎君,又一时被孤立,恰是惶惶不安。”

      “李天络,又或者李家人从前在成都城中风评如何?”

      “郎君也看到了李天络那急吼吼的脾气,贪得无厌剥皮抽筋,自然是绝没有什么好名声。传言他这些年来,强抢民女,夺人产业,类似的事情不知道做过多少,而且听人言说还因为贪图行商所携货物之利,坏过别人的性命。只这是没有实证的事,那会儿李家打点了上下,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赤毕跟着杜士仪已经快五年了,此刻闻弦歌知雅意,便低声问道:“郎君可要我去打听打听,李家其他人对于如今被孤立的李天络是个什么反应?”

      听着李天络的劣迹,杜士仪不禁紧紧皱起了眉头,心中满是厌恶和鄙夷。他特意看了崔颌一眼,见其这会儿专心致志地看书,再也没有关注这边,这才轻轻叩击着桌案,心底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这个李天络,他让范使君特意而为的张家村之行徒劳无功,因而罗德搪塞他,多半就是范使君的授意了。崔澹如今对我有意交好,自然恨不得躲他这个瘟神远远的,至于吴家那位家主,一看就是不哼不哈极其精明的人,这等时候更不会沾边。此消彼长,李天络众叛亲离,是意料中事。你把此事告诉娘子,她会安排的。顺便告诉她,这样的人渣,无论落得什么下场都是咎由自取

      赤毕尽管猜测过杜士仪成都之行带上王容的目的,可听到这里,仍是禁不住讶异。等到答应一声出了书房时,他却若有所思地又回头看了崔颌一眼,暗想郎君留下了这崔氏长孙,而且说话也不避讳,大约是借此考较这少年的心性,同时亦是在衡量崔家的真正立场。

      毕竟,益州长史范承明论品级论资历无不高过杜士仪太多,有这位范使君坐镇成都,无论杜士仪要做些什么,全都越不过此人笼络本地的大户,本是应有之义。

      等到又看了小半个时辰的各种县廨卷宗,杜士仪禁不住打了个呵欠,这才冲着那边的陈宝儿和崔颌道:“已经很晚了,今天晚上就到这儿,你们也回房去睡吧。”

      “我还不困……”陈宝儿本能地如此答了一句,随即才陡然之间醒悟过来。抬头看到杜士仪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他连忙合上书直起腰来,面上绯红地说道,“谨遵杜师吩咐,我这就回房去。”

      而崔颌毕竟分过神,即便刘知几的《史通》写得再好,他也没法全副身心地投入,此刻连忙随之起身。待到和陈宝儿出了书斋,随着一个从者的指引往后头客舍而去,他想起自己竖起耳朵听到的消息,忍不住心里直痒痒,最终不失恭敬客气地向前头那从者问道:“这位大兄,今日我留下实在有些仓促,不知明日可否去我家中送个口讯,让人送些衣物来?”

      “崔郎君不用担心,刚刚虽已经晚了,可崔翁已经令人送了你的日常衣物来,满满当当四箱子。”

      崔颌一下子被自家祖父的急性子给震懵了。就算冬装再厚实,他素日衣物也确实多,可哪里用得着四箱子这么多?难不成祖父是打定主意让他在县廨安营扎寨,连春装也一块打包送来了?可这位明公实在是太让人捉摸不透了,甚至当着他这个崔家人的面说那样的要紧事,若还有什么别的盘算,平日不涉家族事务的他怎么招架得住?更何况……

      他想着想着就扫了一旁连走路都心不在焉,口中念念有词的陈宝儿,心中深深叹了一口气——更何况,杜士仪为什么非要让他和陈宝儿同室而居?

      这一晚,平生第一次睡在厚厚丝绵褥子上,盖着锦被,不再冻手冻脚的陈宝儿失眠了,左一个翻身右一个翻身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客舍内用的并不是什么名贵的熏香,可那种和自家屋里弥漫的气息截然不同的馨香,让他竟是很不适应。而他生怕吵醒了室友,原本翻身的动作还很小心轻巧,可等听见对面传来了远比自己更频繁更大声的嘎吱声,他最终忍不住低声问道:“你……也睡不着?”

      黑暗之中,崔颌听到这问题,本想装作睡着了没听见,可思来想去,他最终咬咬牙反问道:“没错,我换了地方就容易失眠。你怎么也睡不着?”

      “我还是第一次离家。”陈宝儿有些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脖子,意识到对方看不见,他方才轻轻吸了吸鼻子说,“我是觉得像做梦。杜师那样了不起的人,竟然愿意收我在门下……崔郎君,你知道么,我这辈子原本最大的梦想,便是能够多攒些钱,多买几本书……”

      听着陈宝儿那简单的梦想,崔颌不知不觉怔住了。他是从不太懂事开始就被祖父和父母逼着读书,后来弟弟们大多都受不了那个苦,资质又确实平平,因而这所有压力都压在了他这个所谓读书种子肩头。每每听祖父念叨让他他日一定要科场告捷进士及第,他就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陈宝儿过去是什么样的生活,这是他从来想不到也不会去想的。听着听着,他突然出声说道:“那你可知道,我从前的日子是什么光景?”

      入夜的屋子里,只有一个少年和一个童子的低声交谈,说到兴起时,偶尔还能听到一阵掩不住的笑声。

      当次日清晨两个人起床的时候,不免全都是精神不足。结果,还是陈宝儿教了崔颌一个最好的办法,那就是用冰凉刺骨的井水洗脸。虽说冷得牙齿都直发抖,但那困意确实一扫而空了。等到听从者说杜士仪去院中练剑,让他们先去书斋晨读,两人对视一眼,结果陈宝儿就禁不住提议道:“我还没看过人练剑呢,崔郎君,我们一块去看看好不好?”

      尽管知道不妥,可崔颌自己也好奇得很,禁不住小家伙软磨硬泡,他最终求得那从者允准。等到带着陈宝儿过了几道门,最终进入了成都县廨后院官廨中最大的一个院子,他一下子就被那一道上下纷飞的剑影给吸引住了。

      杜士仪舞得并不快,一招一式与其说凌厉,还不如说舒缓,可那腾跃起落之间收放自如的美感,仍然让曾经也练过剑的他看出了神。尤其当杜士仪最终收剑而立,右手却冷不丁打出了一道金光的时候,即便那啪的一声只打落了一条枯枝,可他仍然吓了一跳。

      怪不得祖父这么期许他能文武双全可读书就花费了他太多气力,哪里还有功夫练剑

      杜士仪看着这两个看直了眼睛的小家伙,嘴角流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让出身富贵的崔颌和出身贫贱的陈宝儿在一起,只消短短一段日子,他就有足够的把握收伏了崔颌至于李家,王容想来不会让他失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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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三章 撬动

      盛唐年间,蜀中饮茶天下最盛,因而,成都城内的茶市,素来也是整个四川茶叶贸易最兴盛的地方之一。尽管如今还尚未到春茶上市的季节,茶市人头寥寥,但那些专司货卖茶叶的茶行,以及中原之地很少见的茶馆,在西城茶市周边却依旧生意红火,有年底来补货的商人,也有借着远比酒楼饭庄更加雅静的茶馆来商谈事情乃至于生意的。总而言之,一入这条街,就能闻到一股茶香。

      茶市中央一家看似门面并不大,招牌也有些新的云山茶行中,这会儿只有小伙计一个人守着。看似门庭冷落,可就在适才,掌柜刚刚毕恭毕敬地引了一行客人进去。内院的上房里,掌柜有些诚惶诚恐地站在主位上那位一身胡服的年轻男子面前,口中的称呼却并非郎君。

      “早就知道娘子要来,却没想到竟是岁末年底……”

      “年底不是收茶的时候,但这次我来,不单单是为了收茶,更是为了成都县廨刚刚拿下了张家村那八百亩茶园五年出产的茶。这一口气全收,于别家来说兴许吃不下,但于云山茶行来说,却是正好省了功夫。等到了明年三四月间,你就尽早上县廨去,将这一批全都吃下来。”

      自从当年和奚族三部谈妥了茶叶买卖之后,杜士仪便托付了王容来经营这一条线,这白掌柜派来成都也不过三年,却是她贴身侍女白姜的叔父。即便如此,在曾经遭遇过掳劫之后,她抵达成都后先借用的是玉真公主的人,等到暗中观察了一阵子,然后方才现身见了对方。见白掌柜先是略略有些吃惊,很快就醒悟了过来,她便欣然笑道:“别人囤货这许多要慢慢货卖,我们却不同,质优量大则是最省事不过。”

      “是是,等开春之后,我就早些去县廨谈此事。”

      茶叶如今在两京渐渐流行,王容少不得额外嘱咐了一些别的。等到都交待完了,她这才问道:“成都豪族李氏家中人事,你可都清楚?”

      白掌柜能坐上总揽蜀中茶叶生意的位子,不但因为他是白姜的叔父,也靠着自己精明的手腕和活络的脑筋,因而这才能够成为茶市的后起之秀,不但完全能够和从前那几家蜀中大茶商分庭抗礼,暗地里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听到主人问这个,他立刻如数家珍地说道:“娘子问这个,却是问对人了。李家人嗜茶,而且还特别爱上等好茶。因为娘子教授的烹茶之法,我倒是常常出入李家

      “叔叔,说重点”王容没说话,白姜却听不下去叔父这絮絮叨叨了,当即嗔怒地提醒了一声,“娘子要听的是李家的情形。”

      “是是是”白掌柜连忙赔笑点头,整理了一下思绪就沉声说道,“李天络虽是嫡子,却只是次子,他去世的阿爷前头曾经娶过一房,奈何那元配的娘家败落,故而嫡长子李天绎被已经去世的继室给设法夺了继承权,最终只分了小小的三间铺子和几百亩地,而李家大权就落到了李天络头上。李氏族中不少老人对此都颇有微词,奈何去世那位偏袒太甚,李天络又为人刚愎,再加上手段又毒辣,故而别人也就是敢怒不敢言。”

      “居然长幼颠倒却这许多年都无人敢吭声,也足可见这李天络淫威了。”王容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随即便沉声说道,“李天络的长兄如今可还在?”

      “还在,要说李天绎此人也算是心志坚毅,妻室家境不过平平,他却硬生生凭借一己之力把铺子和田产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如今两个大的儿子已经娶妻,小儿子本想奋发以求科场题名,可李天络一手遮天,他连县试贡举都不可得,更不要说进一步了。”

      “如此就好,你悄悄去见一见李天绎,告诉他眼下是夺回家业最好的机会

      只要他敢赌一赌,你立时悄悄联系李家那些怀有不平的人,先把事情闹起来……这是李家的家务事,既然范使君已经不屑于见李天络,如罗家吴家又是壁上观看笑话,而崔澹更不会管这闲事,把李天络拉下马应该不难。”

      听到王容打的竟然是这等主意,白掌柜登时大吃一惊。尽管他一想到能够操控李家这样的地方豪族有多风光,可想到此中风险,他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娘子,李家那些人固然对李天络这家主已经颇有不满,可要他们真的倒戈一击,恐怕……”

      “李天络只为了八百亩茶园的蝇头小利,就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假造地契夺人田产,结果闹得身败名裂,李家人难道就没什么想法?李天络这么多年来一手遮天,甚至于欺凌长兄,族中其他人不敢动,不过是碍于李天络的手段,以及无利不起早罢了。现如今,我可以许给他们更大的茶利”

      王容放下手中把玩的那个白瓷茶盅,一字一句地说道:“不但如此,还有另外事关民生的大利。你问问他们,蜀中固然桑蚕遍地,丝锦著称,可倘若我有和丝绵同样保暖,可其价却不过十分之一的更好替代品,如此可以⊥他们不再固守蜀中,他们可有兴趣?”

      白掌柜登时自己都觉得怦然心动,旋即连忙应道:“是,我理会得不过,万一他们要见主事人怎么办?这几年我从不曾提过主人翁半个字,如今要是贸贸然说出来,他们恐怕也不会相信。更何况,如今范使君坐镇益州大都督府,主人翁即便是长安首富,别人也未必……”

      “不能有丝毫话语透出后头是谁,更不能透出阿爷半个字。要知道,得利的是他们,信不信自然也由他们我已经给了这样大的好处,要是他们仍然踯躅不前,那就随他们去。所以,你尽管搪塞,如若他们不松口,那就摆出一拍两散的架势,如此急的必然是他们。再有就是,他们真的要对李天络动手,就必然要钱,之前我积存在你这里的钱,不要吝啬,该用的地方就用,但务必记住要他们拿出实实在在的东西抵押。再有,涉及李天络,乃至于李家其他人的把柄,一定要牢牢握在手中”

      除了这些,王容又缜密地吩咐了白掌柜不少其他事,等到其全都记了下来,她方才出门上马,等又回到东城昌化坊那座低调的玉真观,她进屋之后解下身上裹着的氅袄,忍不住轻轻舒了一口气。

      在朝中时,杜士仪固然遍地树敌,也到处是亲朋好友,如今孤身在外,要真真正正做一些事情,而不仅仅是粉饰政绩,又有范承明这样意味不明的上司在卧榻之侧,便需要争取到足够的支持,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他要让赤毕捎话,让她设法撬动起李家来

      李天绎当初从家中分家出来过的时候,分到的三间铺子位于东城无人问津的偏僻地方,而田庄也都是最初抛荒的山地。然而,知道生父偏心,继母狠毒,他二话不说就搬了出来。

      因蜀中丝锦最为有名,他就把三间铺子改成了织绢机作坊,自己亲自带了绢机下乡,凭着便宜公道的价格很快打开了销路。而后又在主家暗中打压之际放出话说,他可以放弃家族承继大权,可谁要是敢断他的生路,他就直接去益州大都督府门前抽刀自尽,到时候两败俱伤正因为如此,哪怕他后来用了一二十年,把三百亩山地改成了茶园,李天络也没有再动过什么歪脑筋,唯一做的就是绝了侄儿的科场之路。

      于是,当李天络争地不成反而成了笑话,甚至有消息说,官府要追究其假造地契之罪的时候,李家族中其他人固然深以为耻,可李天绎闻讯之后却反而冷笑连连。到后头祠堂在母亲牌位前上香祭拜之后,想到父亲死后,母亲遗骨险些被继母授意迁出祖坟,他便咬牙切齿,好半晌方才重重磕了个头。

      “阿娘,儿子这么多年苦苦熬了过来,直到今天方才看到了一线曙光。三郎辛辛苦苦读书二十载,却连县试这一关都过不去。如今杜明府为成都令,若是三郎再落榜,我一定豁出去闹一场,想来杜明府既然敢打那狗东西的脸,就绝不会再看着他一手遮天……”

      “阿爷,阿爷”听到外头这一阵嚷嚷,李天绎回头一看,却见是因为连年县试便被刷下来,性情越发沉默寡言的幼子李季琥,他不禁颇为诧异。但转瞬之间李季琥往旁边一让,露出了后头那白发苍苍的老者,他立时为之眼睛一亮,“五叔”

      “这地方我多少年没来了……”老者冲着李天绎微微一笑,目光倏然流露出了毫不掩饰的锋芒,“小四,当年你阿爷瞎了眼睛,方才把家业交给了小六那个刚愎自用的败家子,现如今天赐良机,你可愿意尽全力一搏,把家主之位夺下来?”

      见李天绎神情大变,额头上青筋都一根根暴露了出来,老者不由得轻叹了一声:“我知道这风险极大,可我并不单单是因为李天络这次从面子丢到里子,赫然失去了外援才来劝你的。就因为我曾经帮你说过一句公道话,他就打压得我儿子孙子透不过气来,其余那些人也一样。可现如今,有人抛出了示好之意,但使能够把小六拉下来,就予以蜀茶之利,而且,还能令李家真正走出蜀中这李家的真正主人,舍你其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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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四章 易主

      范承明拒而不见,罗德避而不见,吴家家主吴琦则是躲了个于于净净,至于崔澹,只看人往成都县廨走动得无以复加的殷勤,李天络就根本不指望此人会对自己施以援手。

      那一日气急昏厥,后来又吐过一口血,他从前就被酒色掏空了的身体顿时支撑不住,这好些天都是浑浑噩噩过的。奈何好消息没有,坏消息却接连不断,继此前得知鲜于仲通竟是慨然捐钱相助县廨引渠取水,而后成都城内好些富户闻风捐出了各自不等的钱,他竟又得知,杜士仪授意县廨中的县尉武志明,就他之前诬告以及假造地契一事,不日另行查问。

      “落井下石……一个个就知道落井下石”

      恨得咬牙切齿的李天络已经没力气砸东西泄愤了,因为床榻边上够得着的东西早已一样都不剩。而那些往日在他面前献媚的婢妾,这些天也因为他越来越大的脾气而躲得远远的。若非他知道只要自己还是李家家主,迟早就还能收拾她们,他恨不得奋起最后力气提着鞭子去给这些贱人一顿狠的此时此刻,他靠在厚实的靠枕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心中思量着应该如何扭转如今的困境

      一切都是因为他太贪婪了一些,既然如此,只要他现在肯割舍出足以⊥人心动的大利,范承明这位益州长史应该不会一直无动于衷的。比如说,杜士仪既然以那样的理由让他输了官司,那么,他可以反其道而行之……正当他想得眼神闪烁,渐渐流露出了一丝阴恻恻的冷笑时,突然只听大门嘎吱一声,竟是有人既不敲门也不通报,大大咧咧径直闯了进来

      “谁”

      李天络又惊又怒,喝问了一声后,眼睛立时直了。率先进来的白发老者他记得很清楚,那是自己的五叔,曾经在族中颇有威望,可却因为支持长兄李天绎,被母亲挑唆了父亲先是冷落,继而边缘化,至于自己掌管李家之后,更是于脆连其子孙一块打压,记得很久都没有声息了。而这样一个人竟然在这种时候出现,而且还是打头第一个,所代表的含义是什么,那简直不言而喻

      果然,下一刻,他就看到五叔背后还跟着更多或熟悉,或他几乎淡忘了的面孔。而等到最后一个人进了门时,他更是瞳孔猛地一收缩。那张脸尽管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了,他一度以为自己再见兴许不会想起来,可此时此刻一打照面他就知道,这个人的面孔刻骨铭心到他一见就会立时想起那些不痛快的回忆。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他便用沙哑的嗓音凶狠地喝道:“你们这是想于什么?打算造反?”

      “造反?小六,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真的以为你在李家便是土皇帝不成”李家五叔尽管一大把年纪了,但却是倔脾气暴脾气,此刻厉声一喝,竟是把病歪歪的李天络那声音给压了下去,“你阿娘不过是继室续娶,却打压嫡长子,糊弄得我那大兄直接乱了长幼先后,把李家交到了你手里,以至于咱们家竟是成了成都城上下的笑柄事到如今,我也不和你说废话,你把家主的位子让出来,这原本就不是你的”

      “老东西,你说什么?”李天络简直气得肺都炸了,险些又是一口血喷出来,“这李家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指手画脚”

      “轮不轮得着,不是你说了算”李家五叔往左右看了一眼,这才淡淡地说,“你们都来了,那就都在小六面前表个态,也让他知道知道,现如今李家上下,大家都是怎么想的”

      在最初的片刻沉默之后,一个和李家五叔年纪相仿的老者便板着脸于咳道:“从前只以为崔家再没有一个成器的,这败落近在咫尺,没想到却是轮到咱们李家先摊上了那样的案子。小六,你把我们李家的脸都丢尽了”

      “就是就是,长幼有序,这家主之位,原本也该是四兄这嫡长子担当”

      “倘若我李家的家主竟是因诬告反坐,抑或是假造证据被衙门判了杖刑流刑或徒刑,那列祖列宗岂不是会气得从坟头爬出来?要说起来,都是叔父当年太过分……”

      听到一个个七嘴八舌的声音全都是在帮着李天绎,李天络只觉得胸口胀痛得仿佛要裂开来,一时竟是连话都说不出半个字,只能死死瞪着李天绎。果然,那个他素来瞧不起的长兄嘴角挑了挑,随即便冲着众人拱了拱手道:“天绎虽然不才,却愿意带领家中上下走出困境,至少不会让李家声名一如从前那样为人败坏至于那等毁了李家多年令名的不肖之辈,按照族规,当逐出家门,开革出宗”

      这最后八个字就犹如重锤一般狠狠砸在了李天络心头。而其他如李家五叔在内的长辈或同辈在片刻犹豫过后,全都醒悟了过来。打虎不死,反受其害,李天络是何等人物他们最清楚不过,若是此刻不穷追猛打,异日不止是他们,连累的还有子孙后人因而,有人隐秘地交换了一个眼色,有人互相对视后微微颔首,也有人直截了当地嚷嚷赞同。

      眼看自己的儿子们一个都不见,而这些人没有一个帮着自己说话,李天络终于醒悟到,自己竟是转瞬之间就已经被人算计了一招狠的,一下子落到了众叛亲离的境地

      他决计不信,这许多年来都没找到翻盘机会的李天绎一下子会这般手腕非凡,更不信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长辈同辈真的会因为什么家族声誉而一举倒戈,他只知道推自己倒台的这些人背后,必然另有一只手。于是,他死死攥着身上的锦被,一字一句地问道:“是谁?是谁指使你们的?”

      这样的问题自然得不到任何答案,当他从床上被人拖下来,在这等寒冬腊月的天气中被人架到了李家祠堂,见到的却是惶惶不安的儿子孙子时,他更感到一颗心沉入了无底深渊。他从前固然手段狠辣,可现如今报应也来得这样凌厉无匹,这些家伙……他们是要赶尽杀绝

      “你们……你们会有报应的”

      这些天里顶着一大把年纪亲自上下串联的不是别人,正是李家五叔。也正是他从白掌柜那里得到了暗示,把心一横找到李天绎之后,方才逐步游说各房。此时此刻,见李天络圆瞪着的眼睛中满是怨毒,他却是腰杆挺得笔直。

      “报应?听说你从来都不信佛,怎的现在却开始相信因果报应?你阿娘当初把你大兄赶出家门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报应?你夺人田产淫人妻女害人性命的时候,怎么不说报应?你硬生生阻了嫡亲侄儿的科场之路,白白耽误了他好些年光阴,怎么不说报应?今天我李五就把话撂在这儿,倘若如今开革你这个家门败类,还有你这些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儿子出宗有报应,我一个人全都担了

      李家五叔当年的暴烈脾气,年轻一辈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可年老的同辈人却还记忆犹新。见他重重一跺拐杖,那凌厉的气势直接压得李天络哑口无言,众人之中有钦佩敬服的,也有如释重负的,而如同李天绎这般当年曾经得人替自己说过话的,更是铭感五内。而在他这一发威的作用下,纵使起初还有些犹犹豫豫畏畏缩缩的,也立时都有了底气。

      因而,当祠堂之中,今日被众人公推了出来作为李家新任家主的李天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沉声说出了将李天络一系开革出李氏一族的话时,上上下下一片欢腾,唯有李天络和儿子姬妾面如死灰。

      眼看众人围着李天绎拱手的拱手恭贺的恭贺,他忍不住用嘶哑的嗓音叫道:“你们别高兴得太早这李家产业千头万绪,他一个早就被赶出家门的哪里把持得住,就是我用的那些掌柜,也断然不会听你们的还有,你们这样胡来,陇西李氏是不会认的”

      “那就不用你操心了”

      李天绎在答应了五叔奋力一搏之后,得知有人许以营茶之利,而且兴许还能走出蜀中,素来很能把握商机的他立时意识到,这是一个莫大的机会,而也是在那时候,他就已经下定了决心。这会儿在李天络那凶狠的目光注视下,他只是勾了勾嘴角露出了一个淡定的微笑。

      “李家在成都城内所有产业,已经由李氏各家派人前去看管。当然,之前你一人占大头,各家连喝汤都喝不着,更不要说会经营这些的人。但我们不会,难不成整个成都都没有人懂得这些?至于你说什么陇西李氏,这本来就是你硬要往自己脸上贴金攀龙附凤,人家谁认成都这一支?而且,今日开革了你,我们自会到官府报备想来嫡庶长幼虽是宗法,官府也不会全然不管析产的事,我们会做得光明正大,从今往后,李氏宗产之利,各家利益均沾”

      李天络越听越是震惊,最终只觉眼前一黑。他这长兄原本已经是无望半分家产的人,当然乐得做好人充大方,这若是告到官府,杜十九怎会轻易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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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一十五章 夺人权柄,一言九鼎


      “这是李家析产的状子,再有就是开革族人李天络出宗的文书。”

      杜士仪含笑把面前的两个卷轴朝县丞于陵则一推,就只见此人一时倒吸一口凉气,随即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反复犹豫了好一阵子,最终才把卷轴拨拉到了自己面前展开。仿佛是为了确信他有没有说谎,于陵则翻开之后仔仔细细看了好一会儿,面上赫然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震惊和失落。

      这时候,他再看县尉王铭,就只见这位更年轻也更傲气的显然脸上藏不住,铁青的脸上好似能够凝出霜来。

      “这……恐怕……”

      于陵则期期艾艾还没找到一个稳妥的答复,就只见杜士仪的神色一冷。他倏然想起杜士仪上任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解决了李家和客户争地的案子,于是方才有李天络如今的悲惨结局。

      现如今崔澹几乎是把成都县廨当成了长辈亲戚家那般走动,连长孙都留了下来,其余罗家吴家两家即便不哼不哈,可在兴修水利这一点上,却也随大流象征性捐了两百贯,可见是服软了。他只是县丞,自家在朝也没有什么显赫人物撑腰,何苦和杜士仪继续扛下去?

      于是,他立刻咽了一口唾沫,就破打滚地说道:“李天络也是罪有应得,既然不容于宗族,而且那李天绎又本是元配所出嫡长子,本应继任家主。李家所请,让身为司户尉的王少府办好也就是了……”

      “恕我孤陋寡闻,还从未听说过身为一族之主,却还被族人哄赶下台的!至于所谓嫡长子,这时日久远,一时半会谁能说准是非?再者李天络此人如何,众口铄金,总不能偏听一己之言!”王铭冷淡地拱了拱手,随即便说道,“我那户曹司房还留着堆积如山的事务,先告辞了!”

      见王铭竟是径直扬长而去,直到这份上也丝毫不给杜士仪留脸面,于陵则不禁瞠目结舌。让他更是心中忐忑的是,杜士仪并没有发怒,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一扇被带上的房门,许久方才开口向他问道:“王少府和武少府,不知是谁先到任的?”

      于陵则比王铭识时务得多,知道如今李天络必定是翻身不能,王铭就算拖延也不能长久,他便索性一五一十地说道:“王少府是一年多前上任的,武少府之前却已经干了两年有余。要说武少府最初是司户尉,可王少府上任之后,嫌弃捕贼尉不合他的明经出身,再加上他是琅琊王氏的旁支,就去求了出身荥阳郑氏的郑明府,最后流外出身多年方才转流内官的武少府,不得已之下就把司户尉给让了出来,自己担当了捕贼尉。”

      这算是把缘由全都解释得清清楚楚了。尽管杜士仪对于陵则之前的装病心知肚明,此刻人既然肯合作,他也就不为己甚,微微颔首后就漫不经心地说道:“王少府既然说自己孤陋寡闻,办理不了这件案子,那看来还是交给此前经办过户科的武少府吧。此前争地的案子,武少府也没少翻检各宗案卷,办事勤勤恳恳,这些琐碎的事情,就是要他这样仔细的人。你去传我的话,户曹和功曹,从今往后都交给武少府!”

      这竟是立时三刻夺了王铭的权!

      于陵则只觉得脑门子上隐现汗渍,可却不敢搪塞,当即答应了下来。

      等到出了二堂,他轻轻吁了一口气,知道今日杜士仪赫然是秋后算账。倘若不是他态度尚好,而且成都县廨的县丞又只一个,难保他也不会因为之前的怠慢受牵连!现在想想,李家骤然生此大变,看似是李天绎这个被压制多年的嫡长子抢班夺权,李家其他人又对李天络不满,可焉知不是杜士仪暗地里有所设计?倘若真的是,这位年纪轻轻的长官就决不可小觑了!

      而等到于陵则把话带到了武志明那里,这位已经年近四十在流外令史上头蹉跎多年的县尉登时呆住了,甚至连于陵则说了些什么话,又是什么时候离去都没察觉。直到最终回过神来发现于陵则人都走了,他方才一时喜形于色。

      尽管都是县尉,可司户尉和捕贼尉一个清贵上乘,一个繁琐低下,之前的县令郑法陵因出身名门望族便偏袒王铭,他不得不让出司户尉的位子,去当那费力不讨好,而且时时刻刻忙个不停的捕贼尉,而同样出身名门的杜士仪上任不多久,却因为他之前在争地案子上好歹尽了心力,就又给了他这样的机会!想到这里,本已经对仕途没有太大热切希望的他不禁握紧了拳头,心中竟有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

      不论如何,跟着这位杜明府,应该还有盼头!

      武志明高兴了,王铭却气得七窍生烟。然而,此前在杜士仪面前公然撂下不会办李家析产事的人就是他,现如今杜士仪以长官之尊,就挑着这一条说他不了解户曹功曹的事务,硬生生夺了这职权给杜志明,他除了生气,竟是再没有别的能做的。

      一气之下,他索性直接告病递了辞呈,只想着与其在杜士仪手底下熬满任期,还不如直接回长安等候吏部集选!而在他把借病辞任的信送去了长安之际,杜士仪的信使却也在同时出发了。

      新任成都令上任方才两月有余,麾下一个县尉就撂了挑子,这在县廨之内自然影响非小。差役们背地里窃窃私语,而直接在官员们面前做事的书吏们却无不加倍小心。杜士仪这县令并非初任官,对下头的门道有几分了解,而身边更很有几个老手,他们试探下来方才得知,那竟是京兆公杜思温举荐的人,因而王铭的下场在前,谁也不想就这么被收拾了。

      尤其是当此前张家村审案之时,曾经露过面的剑南道廉察判官郭荃再次登门,带来了长安御史中丞兼户部侍郎宇文融对此前那次断案的褒奖,首肯了杜士仪那番处置,甚至连天子的随口笑谈评价都一并泄露了出来,上上下下更是知道,如今这位成都令朝中有人,手段又辣,千万别轻易撞在了那矛头上。

      王铭既是一心辞任,新的县尉又一时半会不会上任,武志明一人身兼六曹,却是忙了个不可开交。好在他本就是令史出身,见惯了繁琐忙碌,杜士仪又调了个心腹帮忙,他堪堪支撑了下来。就连众所瞩目的李家析产案子,他竟是办理得滴水不漏漂漂亮亮,让李家上下好不皆大欢喜。

      事成之日,当初在成都城内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李天络父子几个仓皇出了成都城不知所踪,而李天绎尚未搬回李氏主屋,就换了一身朴素的便装来到了县廨。

      “明公!”

      李天绎初一见杜士仪,竟是直接屈膝下拜。而杜士仪在最初的愕然过后,少不得让身边从者上前搀扶。等到这年过五十两鬓霜白的李家新家主起身,他若有所思地审视了此人片刻,便含笑说道:“你多年委屈终得解,也算是老天有眼了。”

      “若非明公断案如神,而后又在李家析产时秉公处置,哪里有我的今天?”

      多年隐忍蛰伏惯了,李天绎很能够放下姿态。更何况他从李家五叔当初劝说他的时候,在事后和那位白掌柜接触的时候,尤其是从对方花钱时毫不吝惜的大手笔上,他就隐隐感觉到背后兴许有自己无法想象的内情。再加上他如今就算终于重掌李家,可多年的空白期让他没有什么人可以信任,既然如此,最快捷也是最安全的方法,就是请杜士仪为他撑腰。

      因而,在杜士仪客气地谦逊了两句之后,他便斩钉截铁地说:“闻听明公初一上任便要兴修水利,我虽不才,却知道功在千秋的道理。李家愿意拿出一千贯钱来,而且若是明公难以筹集人手,李家也愿意效微劳!”

      见李天绎口口声声都是代表整个李家,杜士仪不禁笑了起来。他欣然点了点头道:“好,此举惠及的是成都上下无数父老乡亲,到时候我会禀报范使君,亲自撰文,勒石为记,以传后世。你新接掌家族,只要切记仁义传家,不要如李天络那般失信义,自然能够福泽绵长。说起来,李天络却是逃得快,诬告反坐以及假造地契等罪,却也来不及追究他了。”

      “都是我一时疏失之过……”

      等到李天绎从杜士仪书斋辞了出来时,就只见外间一大一小两个少年正等在廊下。情知一个是崔澹的长孙,一个是杜士仪收容的张家村乡童,他想到自己被硬生生耽误了多年时光的幼子,一时忍不住更是怨愤难平,长长吐出一口气后方才下定了决心。

      幼子年纪已经大了,再送到杜士仪这儿恐怕不行,族中其他人那儿尤其是五叔膝下,倘若有伶俐童子或少年,他不妨学一学崔澹这一招!

      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思量事情,李天绎不免有些心不在焉,眼前更是没有注意到四周围的景象。尤其是到县廨门口时,他险些被那高高的门槛给绊了一下。一直到听见耳畔传来了一声轻笑,他方才陡然醒悟,却发现笑话他的竟是一个被年轻少年抱在手中粉妆玉琢的小女孩。

      “阿翁小心脚下呢,玉奴因为走路不看路,可成天被阿姊责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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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一十六章 谁家玉人最知音


      书斋中,杜士仪刚指点了陈宝儿的书法,又指点了崔颌的一篇策论,外间便通报进来说,杨鼯携妹求见。

      自从出任成都令以来,这些本地大户也好,外地衣冠户也好,他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每日里花在周旋上头的时间就很不少,若非成果也一样斐然,他怎么也不会这样耐性。而此时此刻,他最最惊愕的便是携妹求见这四个字,心里一下子翻腾起了万般念头。

      杨鼯的妹妹……是那年方四五岁便已经粉妆玉琢煞是可爱的玉奴,抑或是她的其他姐姐妹妹?可如今这时节,杨家姊妹的年纪才多大,就算到了见客的时节,怎也不至于跟着到县廨来见当地长官吧?这杨鼯是打的什么主意,即便杨氏并非弘农杨氏,但总不像成都这些豪族似的,祖上没什么杰出人物……

      想归这么想,但杜士仪终究好奇得很,干脆就当没听出携妹那二字的含义,含含糊糊吩咐了一声请。等到书斋门外传来了说话声,他抬起头看见一高一矮进来的两个人,目光顿时完全落在了一丁点大的玉奴身上。

      大约是因为今天天色格外寒冷,她身上裹着厚实的宝蓝色丝绵小袄,头上戴着暖帽,整个人就仿佛是一团绒球似的憨态可掬。更让他忍俊不禁的是,也不知道是杨鼯教的,还是小丫头真的记得他,竟是松开杨鼯的手跌跌撞撞上了前来o

      “叔叔!”

      杜士仪唯一的外甥女崔琳,如今还只是刚刚从四处乱爬长到渐渐能走两步的年纪,距离牙牙学语还早。而每到冬日,崔俭玄也一样会在出门时把女儿裹成一个大阿福,因而,面对这样的玉奴,他不但有些好笑,而且更感到几分亲切。想起自己刚到成都上任时,这小丫头因为思念父亲心切而闹着乳母带其离家,又不偏不倚跌倒在自己坐骑前,他不禁站起身稍稍搀扶了一把,这才让小丫头顺利走到了自己的坐席前。

      “真的是叔叔!”玉奴小小的脸上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随即笑得嘴角弯弯的,“七兄果然没骗我!谢谢叔叔上次送我回家!”

      杜士仪闻言抬头看了一眼杨鼯,见他只是微笑,尽管知道这小子不如鲜于仲通那般魄力大,所以才把堂妹带来,可之前那段小小的缘分,再加上这么个还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出马,他总不能再给杨鼯脸色看,于是只能轻咳一声道:“谢就不必了,日后千万不可再任性。”

      话是这么说,可就连没有退避的崔颌和陈宝儿都听出,杜士仪的语气中多了几分少有的温和。而杨鼯见玉奴乖乖垂手应是,暗想自己对她两个姊姊的央求算是起效了,她们两个一块耳提面命,玉奴总算是听了话。然而,还不等他斟酌接下来如何起头说杨家也愿意捐钱修水渠,但手头却不宽裕的事,他就看到玉奴竟是伸出手轻轻拽了拽杜士仪的衣角,随即说出了一句让他瞠目结舌的话来。

      “叔叔,过年了,我阿爷会回来吗?”

      杜士仪这才想起杨钴曾经提到,玉奴的父亲杨玄琰现任蜀州司户参军,尽管蜀州就在益州之西,两州算是紧挨着,赶回成都也就是两日的事,可身为一州地方官,绝不能轻易出州,这杨玄琰是否能够在过年时回来,他可不敢随意打包票。

      就在他有些为难之际,杨鼯连忙一个箭步上前来,满脸苦色地哄骗道:“玉奴,你阿爷过年自然会回来。你不是说为了答谢杜明府,有东西要送吗?”

      此话一出,不但杜士仪愣住了,就连崔颌和陈宝儿,也不约而同从书案后头悄悄窥视,心中无不好奇。然而,众目睽睽之下,玉奴却根本不接这话茬,而是有些不高兴地撅嘴说道:“七兄骗人,你上次也说阿爷会回来,可阿爷根本就没回来,你是坏人!”

      她气鼓鼓地不再看杨鼯,而是眼巴巴瞧着杜士仪说:“叔叔是好人,叔叔告诉我,阿爷可会回来?”

      杜士仪不想自己居然从这么个小丫头口中收到一张好人卡,一时哭笑不得。然而,见玉奴眼圈渐渐红了,眼泪也在眼圈里直打转,他立时干咳一声道:“都要过年了,你阿爷自然会回来陪你过年。等到了元宵节满城放花灯时,他也一定会带你出去看灯。”

      “真的?”

      玉奴一时惊喜交加,小眼睛直放光,拽着杜士仪衣角的手竟是用劲更大了。她死死盯着杜士仪,仿佛是想把他的形貌全都记下来,这才破涕为笑道:“叔叔,七兄是坏人,你是好人!不过,花灯是什么样的?玉奴没见过呢。”

      面对这么一个缠人的小丫头,杜士仪终于有些招架不住了。再见杨鼯面色沮丧尴尬,显然也没料到把妹妹带来是这么个下场,他立刻明白,这个家伙是完全指望不上的。而再这么下去,他在崔颌和陈宝儿面前的严师架子恐怕再也保不住,于是不得已之下,他便站起身来,却是和颜悦色地说道,“来,我带你去外头看看,什么是花灯。”

      等到他和玉奴出了书斋,杨钴又急急忙忙跟了出来,他便回头看了一眼这位狼狈的兄长,似笑非笑地问道:“杨郎君看来还制不住玉奴啊。上一次她偷溜出家时,送她回去的那个被人称作钊郎君的,不知是哪位?”

      杨鼯只想着今天把玉奴带出来的初衷全都泡了汤,这会儿自然哭丧着脸,听到杜士仪这问题便讷讷说道:“那是我族弟杨钊。因城门乏人,他又生性疏阔,故而临时被人拉去充队正。杨家本是宦门,他却非得涉足军旅,最近几日事务繁忙,否则他和明公有一面之缘,本该是他带玉奴前来拜见的……”

      杜士仪本就知道此前那队正也应是杨家人,这会儿猜测得到了印证,而且还是令他为之感慨的人物,他也就没有再理论。可就是冷落了玉奴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他低头一看,就只见人眼睛里微微弥漫着一股雾气,仿佛又要哭了起来。眼见杨鼯完全束手无策,他无可奈何之下,索性弯下腰拉起了小丫头的手。

      “叔叔,花灯!”

      刚刚不过是随便拿个由头把人从书斋中诓骗出来,如今玉奴真的管他要花灯,他顿时犯了难。要板起脸呵斥今天别出心裁给他惹麻烦的杨钴很容易,可他一想到怀里这个兴许是未来的杨贵妃,心头那种异样的感觉就格外强烈。于是牵着玉奴走了两步,他就突然灵机一动,因笑道:“现在看过花灯,正月十五的时候就没有惊喜了。这样,叔叔给你看样好东西如何?”

      “什么好东西?”

      “见到你就明白了!”

      杨鼯在旁边是赔足了小心,心里不断暗自懊丧怎么会平白无故想出了如此馊主意,难道是看着杜士仪这新任成都令上任以来太过于强势,而鲜于仲通更直接拿出大手笔来,以至于他这个杨家临时主事的乱了方寸?想归这么想,他还是紧紧跟在杜士仪身后,直到杜士仪来到后头正房门口,吩咐了门口一个婢女开门,径直走了进去。即便知道自己这贸贸然跟着进房很不妥当,但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跟上了。

      到了房里,杜士仪松开了玉奴的手,任由她东张西望四处看,自己却到一侧拿来了皮囊,解开之后就露出了那一把紫檀背板的琵琶。低头看到玉奴果然是蹬蹬蹬脚下不甚稳当地追了过来,他就笑着问道:“你可认得此物?”

      “认得。”

      玉奴的眼中流露出几分惊喜和欣悦的光彩,竟是异常兴奋地叫道:“是琵琶!我看到阿姊们弹过,声音很好听!阿姊们请来的琴师,会弹很多琵琶曲子,我常常都在旁边听,记得很多曲子!”

      小丫头能够不再追着自己要花灯,杜士仪就足可松一口气了。他记得杨家姊妹们都爱好音律,固然便借此试一试,此刻玉奴果然入彀,眼眸中甚至流露出一种见猎心喜的光辉,他不禁心中一动,遂抱着琵琶欣然坐下,因笑道:“那好,我弹奏一首曲子给你听听,看你可能答出是什么曲子!”

      这样的考较让杨钴为之一愣,但玉奴却高兴得连声答应。等到琴弦一响,乐声乍起,心绪截然不同的兄妹俩却都凝神细听了起来。不过才一小会儿,玉奴便喜笑颜开地拍掌说道:“是春江花月夜!”

      见这么一丁点大的小丫头只凭这么一小节乐曲就敏锐地分辨了出来,杜士仪一愣之下,立时揉弦再换,可同样不过倏忽之间,玉奴又是嚷嚷道:“是破阵乐!”

      “是清平乐!”

      “是凉州词!”

      “是云州曲!”

      一次次不过起头未久就被人听出来,杜士仪莞尔一笑,手法骤然一变,却是不从头开始,而是挑了中间一段,而且乍一开始便是铁骑突出刀枪鸣的高潮乐章。这连续不断的激昂曲调果然听得玉奴面色微微发自,直到杜士仪屈指下落以短音截停,她歪着脑袋茫然了好一会儿,最终摇了摇头。

      “玉奴没听过……这曲子好吓人……”

      “这是楚汉,乃是武曲中的武曲,和那些音韵悠长的文曲自然不同。”杜士仪说着放下了琵琶,心中也不禁暗叹自己真是童心未泯,居然逗个小丫头逗了这许久。然而,让他完全没想到的是,玉奴竟突然又冲了上来,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角。

      “叔叔,你教玉奴弹琵琶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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