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

[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0
  第四十章 第一夜

  那日因为天道院教谕的言语和态度,陈长生确实很不高兴,但随着时间流走,早已消解,对他来说,与其把时间浪费在愤怒里,还不如用来做些真正有意义的事情,比如读书修行,修行读书。

  他真的不怎么在意青藤宴,一朝成名天下知,从而让那些曾经看轻自己的人震惊无措、耳光响亮?首先他必须老实承认,现在连洗髓都没能成功的自己,很难做到这一点,而且即便能……他也不想。

  获得虚名,得到虚荣,当然不是坏事,问题在于,真到了那一天,他平静的修行生涯肯定会被打扰,再想如最近这些天般,窗外万事不闻不思,将所有时间都用来修行读书,肯定不可能。

  落落?首先陈长生怎么想,她都支持,虽然他没有带着她去逛街让她有些不高兴,但一根冰棍都能安抚,更何况这种正经的事情。至于借青藤宴成名……以她的身世来历,怎么会考虑这种事情。

  这就是陈长生和落落对青藤宴的态度,他们真的很不在乎,即便被遗忘也无所谓。按照过去那些年的经验,国教学院被再次遗忘是很正常的事情,只是今年有个最大的不同,那就是辛教士的存在。

  得到主教大人提醒,辛教士一直在默默体会教宗大人那个签名背后隐藏的精神,虽然直到现在也没有体会出什么,也没有看到京都因为国教学院那名新生发生什么变化,但至少他再也没办法忘记那名新生。

  初夏的一天,一辆马车,驶进百花巷,进入了国教学院。傍晚时分,伴着玫瑰红的暮色,那辆马车驶出国教学院,驶出百花巷,顺着京都城的街道,来到了天道院,进入了那座墨玉石门。

  落落掀起车窗一帘,望向道路两旁,看着那些建筑与亭台楼榭,眼睛睁的大大的,很是好奇。她以前来过天道院很多次,但都是被族人和皇宫里的供奉重重簇拥着,从天道院后门悄然而来,无声而去,除了那些教授与那些教授们亲自教导的优秀学生,便再也没有与谁打过交道,天道院的正门竟是第一次进来。

  陈长生来过天道院两次,最初的报考是极为糟糕的经验,第二次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也谈不上什么美好的回忆,他对这座学院早已失去曾经的尊重敬慕,但他不否认这里的风景真的很好。

  绿树成茵,溪水九曲,夏花灿烂,坐在车窗畔,看着这些美丽的画面,因为要参加青藤宴、要见那么多陌生人、要浪费整整一夜修行的时间所带来的郁闷,尽数消失一空,想着呆会能够碰到唐三十六,他心情更好了些。

  辛教士不知道他的性格,见他一直沉默望着窗外,显得有些少年忧郁,不由误会了些什么,有些担心,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说道:“就是坐坐,不下场也无所谓。”

  陈长生转过身来,点头表示明白,认真道谢。

  辛教士沉默片刻,又说道:“教谕大人那天在国教学院里说的话,你不要太过在意……我真的建议你们不要落场参加比试,因为今年的青藤宴与往年可能有些不同,真的要小心些。”

  陈长生知道他是好意,说道:“您放心,我已经做好坐一晚上的准备。”

  “嗯?一晚上?”

  辛教士正安慰于自己的好意没有被误会,忽然发现他这句话里的问题,怔了怔后问道:“你不知道?”

  陈长生有些茫然,问道:“什么?”

  辛教士看了眼刚从窗外收回目光的落落。

  落落也很茫然,问道:“我们应该知道什么?”

  “青藤宴……是诸院自发组织的活动,但实际上就是大朝试的试演,所有规制都与大朝试相同。大朝试要进行三天时间,青藤宴便要宴开三夜,你们真的不知道?那你们肯定也不知道这三夜不是连在一起的?”

  辛教士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们二人,说道:“你们到底准备来做什么?”

  陈长生完全没有注意他的问题,心思完全在他先前说的那句话里,感觉很是困扰,居然不是一夜,要三夜?那得耽搁多少时间啊?那得少看多少书啊?这太不合适了吧?

  落落看他在发呆,对辛教士说道:“您放心吧,我们已经做好准备了,午饭都没吃哩,今天晚上一定会吃的很好的。”

  辛教士无语,心想这是怎样的一对怪人啊,看着陈长生说道:“总之今夜你们多小心,现在不能确定,只是传来了些消息,可能会有些想不到的人,也会参加青藤宴,但也许并不会发生。”

  便在这时,马车已经驶抵今晚青藤宴的主会场。

  辛教士说道:“我还有事务要去处理,就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陈长生与落落向他致谢,下了马车,只见夜色已然来临,先前青翠的树林,现在已经变成影影绰绰、如恶魔影子般的存在,他微微一怔,觉得这座学院里,隐隐有股莫名的压力扑面而来。

  “这边请。”一名穿着黑色院服的天道院学生很有礼貌地指路。

  石路尽头是一座极大的建筑,楼外挂着三道约数百个红色的灯笼,向四周播洒着光线。不愧是整座大陆最负盛名的学院,这座建筑在天道院里并不出奇,却足够容纳数百甚至上千的宾客。

  看着夜空里密密麻麻的红灯笼,陈长生的感觉没有变得更好,反而觉得那道压力变得更真实了些。

  楼内幔布轻飘,横纹硬木制成的桌前,已经坐了数百名年轻的学生,这些都是前些天通过大朝试预科考试的成功者,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并不都是大周朝的子民,而且并不属于青藤六院,青藤六院的学生可以直接参加大朝试,拥有不参加预科的资格,仿佛天然就比这些年轻学生高出一截,他们此时坐在天道院里,难免有些拘谨紧张。

  在这些散布在幔布之间的百余张食案之前,还有极大的地方,以黄花杏木为栅,隔出了若干个单独的区域,那是留给今夜的主持者、来宾以及青藤六院学生们的位置。

  青藤宴名义上是这几座代表京都的学院,欢迎通过大朝试预科考试的学生的仪式,实际上是这几座学院展示自己实力的舞台,每年的青藤宴后,也会有些通过预科考试的学生被这几座学院吸收。

  因为这些原因,青藤六院的学生自然与坐在场间的那些学生们的心态有极大的不同,在他们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拘谨、紧张,只能看到不加掩饰的骄傲,或者冷漠,或者面无表情,看向场间那些同龄人的眼光里带着审视的意味。

  今年最好的位置属于天道院,那些穿着黑色院服的年轻人神情淡然,并不刻意骄傲,却骄傲到了极点,在天道院的并排的区域里,坐着摘星学院的学生,神情泰然自如,坐姿稳重如山。

  旁边还有三座学院:宗祀所、离宫附院,再加上青矅十三司。

  天道院自不用多言,历史悠久,向来号称大陆最强,当代教宗以及前代南方教派的圣女,都出于此间,国教没有总坛或者总殿,教宗大人处理教务的居所便在离宫,离宫附院自然也极强大,宗祀所司祭祀,持国之重器,也自然不凡。

  摘星学院是大周军方将星的摇篮,在人类击败魔族的战争里,做出过最大的贡献,地位非常特殊。

  青矅十三司则更加特殊,这座学院专门修行青矅引十三经书,以女子为主,与南方圣女峰关系密切,经常交换学生,徐有容当年启蒙之初,便是这座学院里读书修行。

  这便是传说中的青藤联盟。

  离宫门前的常春藤,是京都最负盛名的景致,而在上述这些学院门口的石壁上,都结着无比茂密的常春藤,那是历史的证明,无数年来,除了南方那些宗派,其余的强者,基本上都有青藤联盟的背景。

  青藤诸院,占据青藤宴最好的区域位置,怎么看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人们早就习惯了这点,那些拘谨不安的普通学生通过前辈知道这些,所以并不意外,只是……今夜的青藤宴与往年在某个细节上,发生了变化。

  已经有人注意到了那个变化。

  在青藤诸院最好的位置旁边,看似不起眼的角落里,同样用黄花梨木隔出了一片区域。

  那片区域很小,只有一张小桌子。

  但那个位置,与青藤诸院的位置是平行的。

  位置是很重要的事情。

  这是传统。

  望向那个区域,望向那张小桌子的目光越来越多。

  有人想起来了,在青藤联盟之前,在青藤诸院之前,其实最常见的、直到现在还依然被人们口口相传的那个称谓是:

  “青藤六院”

  青藤六院自然有六座学院。

  天道院、摘星学院等加起来,只有五座。

  还有一座叫什么来着?

TOP

0
  第四十一章 庄换羽

  有人想起来,青藤六院里还有一家是国教学院,好像离皇宫不远,好像曾经很风光,好像已经很多年没有消息了,好像前些年的青藤宴上根本没有这家学院的座位,就好像,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一般。

  一座废弃多年、快要被世人遗忘的学院,居然还有资格列进青藤六院,而且今年在青藤宴上重新拥有了一席之地?这是为什么?就因为传言里,今年的国教学院终于招到了新生?

  是的,原因就是这样简单,今年的国教学院有学生,所以有资格报名参加青藤宴,大周朝向来尊重传统,青藤宴就是传统,即便具体负责主持青藤宴的天道院教谕,实际上恨不得国教学院被一把大火烧个干干净净,就此退出历史的舞台,但他也没有资格拒绝国教学院参加青藤宴,哪怕国教学院只有两名学生。

  幔布随着夜风轻摇,陈长生和落落走进楼内,按照那名天道院学生的指引,向着最前方走去。

  楼内响起议论的声音,散坐在席间的数百名年轻学子不认识他们,被黄花梨栅隔开的区域里的人们也不认识他们。看着他们前进的方向,有人猜到了这对少年男女便是国教学院的学生。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他们的身上,有些吃惊,更多的是好奇。

  传闻里,国教学院的新生是个少年,所以大部分的目光都看着陈长生,也有人注意到跟着他亦步亦趋的落落,才发现这小姑娘生的极为漂亮,如琉璃一般,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在天道院的席上坐着位年轻男子,面容英俊,神情淡漠,虽然坐在青藤宴上,心神却不在此间,似根本不在意稍后的比试,没有刻意流露出骄傲,但自然骄傲。

  十余名天道院准备参加明年大朝试的优秀学生,看似随意坐在这名年轻男子身周,却很明显以他为中心,便如一幅诸星拱宿的画面,能够让骄傲的天道院学生自然摆出这种姿态,愈发衬托出此人的不凡。

  年轻男子正想着院长昨日叮嘱的那件事情,如果长生宗真的派人前来,自己做为天道院学生的代表,应该如何应对?今年的青藤宴由天道院主持,他可不能允许那些南方人抢去了大周的光彩。

  忽然间,他的余光看见了陈长生和落落。

  他的眼睛微亮,神情微变。

  坐在他身旁的十余名天道院学生,看似沉默,实际上都一直注意着他,看他神情微变,不由大惊——楼间很多年轻学子看到落落,都感到惊艳,但他们依然无法接受这件事情发生在师兄身上。

  是的,这名天道院年轻学生,便是传说中的庄换羽,青云榜第十!

  这样的人物,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小姑娘生的漂亮而动容?

  这个小姑娘究竟是谁?天道院诸人望向陈长生与落落,其中数名与庄换羽同师承的学生,看着落落的脸,忽然想起来了些什么,低声惊呼说道:“这不是那位师妹吗?她怎么来了?”

  ……

  ……

  天道院历史悠久,校园里有无数的古老传说,这里有很多优秀的少男少女在一起生活学习,所以校园里也有无数的青涩故事,在那些故事里,有一个是最近两年才开始流传的。

  在那个故事里,天道院后院的森林里,有一个美丽不可方物的精灵,如惊鸿一般偶尔会出现在人们的面前,那个精灵看上去就像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只有最诚心的人,才能看到她。

  故事自然不是真的,却有真实的基础,那个美丽的小精灵,正是偶尔会随族人前去天道院求学问道的落落。

  庄换羽在天道院里地位特殊,自然不会相信这个故事,直到某一天,老师在给他和几名师弟私下授课时,他看到了一个小姑娘坐在窗边,阳光照耀在她的脸上,她美丽的像琉璃一样。

  他痴心修道,根本不理会什么男欢女爱之事,他在校园里一直高高在上,对于那些女学生爱幕的眼光,连居高临下的俯视都不屑给予,但那一刻,他却再也无法移开眼光。

  后来,在老师处他又遇见过几次她。

  他的老师是天道院的院长,他听着那个小姑娘与老师讨论修行方面的问题,居然能够跟上老师的思考速度,这让他有些吃惊。然后他发现,这个小姑娘的近身护卫都是高手,这证明她来历不凡。

  他有些动心,他觉得这个小姑娘值得自己喜欢。

  然而,从那天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过她。

  她再也没有出现,仿佛以前根本就没有来过。

  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情,但因为她的忽然消失,他沉默了很长时间,他在想,是不是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或者,错过的才会让人记忆深刻?不然为什么自己经常会想起她?

  他希望她能够重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为此,他愿放弃自己的骄傲,与她主动开口说第一句话。

  这一刻,他觉得上天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声。

  在青藤宴上,她居然真的出现了!

  而且,在无数人的目光注视下,她正向着自己走来!

  ……

  ……

  庄换羽整理院服,站起身来,静静看着越来越近的落落。

  四周的天道院学生,不明白师兄为什么会起身,除了见过落落的寥寥数人隐约猜到了些什么,都以为他是在代表天道院欢迎这一对年轻男女,不免惊讶,心想师兄何时理过这等俗事?

  陈长生和落落走到了天道院的席前,正准备按照先前那名天道院学生的指引,走向角落那个区域,不料天道院席间,忽然齐唰唰站起了十几个人,让他有些无措,下意识停下脚步。

  庄换羽的唇角缓缓扬起,含笑欲言。

  他准备对落落说句好久不见。

  然而下一刻,他的笑容消散在未起之时,他的眼神变得如以往一般淡漠,甚至更加淡漠

  因为落落没有看见他。

  落落在看着陈长生。

  自从翻墙进入国教学院的那一夜开始,只要有陈长生在,她的眼光不是在书籍上,便是在陈长生的身上,无时无刻,每时每刻,此时也不例外。

  她看着陈长生,眼神里满是仰慕。

  仰慕与倾慕只有一字之差,很容易被看错。

  庄换羽不知道有没有看错,但他的心情变得非常糟糕。

  我的眼中只有你,你有的眼中却只有别人,这本来就是人世间最令人愤怒的事情。

  待他的余光看到落落的手竟牵着陈长生的衣袖时,这种愤怒到达了顶峰。

  庄换羽什么都没有做。

  他是青云榜第十的天才,是天道院的大师兄,他代表很多,承载很多。

  所以他不能易怒,更不能因为这种事情失态。

  他看着陈长生,平静见礼。

  手臂抬起的高度,袖口与手腕的距离,都是那样的完美。

  只是他的眼神太过平静,太过淡漠。

  陈长生微怔,平静回礼。

  手臂抬起的高度,袖口与手腕的距离,都是那样的完美。

  他的眼神显得有些困惑,有些不解。

  场间极为安静。

  庄换羽松开双手。

  陈长生随之而行。

  不知何处传来一个声音,像是有人憋了很长时间的气,终于渲泄了出来。

  都是最标准的礼数,但在众人眼中,庄换羽完美的潇洒,陈长生拘谨的木讷,高下立判。

  其实,这只不过是因为他是庄换羽,而陈长生是无名之辈罢了。

  庄换羽望向落落,说道:“师妹,好久不见。”

  他说的很随意,但实际上很郑重,甚至要比当初第一次见到生父的时候更加郑重。

  落落睁大眼睛,看着他看了会儿,忽然想起来了些什么,笑着说道:“啊,是你啊,好久不见。”

  小姑娘的笑容很可爱。

  庄换羽却觉得很可恶。

  他宁肯她不记得自己是谁,而不是像现在这般,需要思考一段时间才记起来自己是谁。

  我是谁?我是庄换羽。

  任何见过我的人,都不可能忘记我。

  你怎么可能忘记我?

  你为什么要假装不记得我?

  这是玩笑,还是玩弄?

  庄换羽的心里掀起狂澜巨浪,神情却平静如常。

  就在他准备再说些什么,比如如果不是如何,我也快要记不得师妹的样子……的时候,落落牵着陈长生的衣袖,离开了天道院的座席,向着角落而去,还与陈长生高兴地讨论着些什么。

  只给庄换羽留下了一个背影。

  庄换羽看着陈长生和落落的背影,沉默不语。

  他先前没有注意到场间的议论,心想师妹你既然是天道院的学生,为何要离开?

  当他看到陈长生和落落走进角落空着的那片区域,才知道,原来他们竟是代表国教学院而来。

  他问道:“那个少年就是陈长生?”

  先前负责指引方位的那名天道院学生不知何时赶了过来,低声应了声是。

  “果然有些意思。”

  庄换羽不再多言,轻掀前襟,重新坐回席间。

  他依然神情淡然,真实情绪却不然。

TOP

0
  第四十二章 笑声

  国教学院的位置与青藤六院其余五家平齐,但在最角落里,很是偏僻,而且只有一张席,看着未免有些冷清寒酸,不过陈长生和落落都不在乎这些事情的人,随意坐了下来。

  “你认识先前那个天道院的学生?”陈长生问道。

  落落想了想,说道:“以前来天道院的时候,见过几次。”

  陈长生想着先前众星拱宿般的画面,说道:“看起来应该很出名?”

  落落这次没有用时间去想,说道:“庄换羽,很多人叫他换羽公子。”

  陈长生想起来,自己在宗祀所的石壁上,似乎见过这个名字,在青云榜排名很靠前,想到落落不加思索便说出此人的名字,打趣说道:“没想到你居然知道他的名字。”

  落落嘟着嘴说道:“先生,你刚才也说了,他很出名的。”

  陈长生说道:“以你的性格,再出名的人也不见得认识。”

  落落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说道:“隔的太近,实在没办法不知道他的名字。”

  陈长生没有真正听懂她的这句话,以为她说的是曾经在天道院求学的那段往事。他望向天道院的座席方向,确认先前没有看漏,有些不解说道:“那个家伙居然真的没来啊。”

  落落知道他说的是谁,好奇问道:“先生,您真认识唐三十六?”

  陈长生说道:“虽然我都不知道怎么会认识他的……但,确实认识。”

  言谈间,青藤宴的准备工作已经完全就绪,幔布下方的座席全部坐满,青藤六院的教授与学生也均已到场,最后进来的,是主持今年青藤宴的天道院教谕以及代表朝廷与国教的两位大人物。

  国教教枢处主教大人梅里砂,以及……东御神将徐世绩。

  两位大人物入场的时候,楼内所有教授与学生起身参见,如潮水一般。

  梅里砂主持教枢处多年,在京都诸学院里拥有极强的影响力,最关键的是,他是教宗大人的亲信,东御神将徐世绩的位秩不如主教,但这些年战功赫赫,颇受圣后信任器重,而且整个大陆都知道,他生了一位好女儿。

  青藤宴乃是大周朝少年天才的盛会,满座皆是少年俊杰,但想着圣女峰上那位十四岁的少女,抬头仰望着青云榜上那个仿佛用刀刻进青铜里不可磨灭的名字,谁敢自称天才?

  陈长生看着坐在最上方的徐世绩,神情平静,像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一般。只有落落注意到,他的呼吸声比平时急促了些,依然还是平缓,但终究还是急促了些。相处多日,她知道这代表着他的情绪有些不妥当。

  这是陈长生第一次看见徐世绩。

  事实上,他今天愿意参加青藤宴,其中一个原因便是辛教士告诉他,徐世绩会前来观礼。他想看看这个险些成为自己岳父,又险些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的人长什么样子。

  徐世绩看着只是个普通的中年男人,但当然不普通。陈长生远远看着他,感受着那道隐而不发的威严肃杀气息,还有那道极淡的血腥味道,清直的双眉缓缓挑起,鼻翼微翕——这不是他喜欢的味道。

  他又想起在神将府里见过的那位徐夫人,想着来到京都后受到的那些羞辱与挫拍,双眉挑的更高,鼻翼微翕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快,同时呼吸也变得越来越重。

  这样一对夫妇生的女儿,居然是真凤转世之身,天道果然难言公平。

  落落一直注意着他的反应,知道他这时候的情绪很不好,但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小心翼翼低声问道:“先生,看起来你和徐有容的关系真的不好……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陈长生怔了怔,说道:“还以为你可以一直忍着不问。”

  落落扯着他的衣袖,撒娇似地摇了摇,说道:“人家好奇嘛。”

  陈长生无奈说道:“我答应别人了,这件事情真不能说。”

  他们自然想不到,凑在一起低声闲聊的画面看上去有多亲热,更想不到已经尽数被庄换羽用余光看进了眼里。

  庄换羽的神情还是像平日那般平静。

  还有一个人也看到了陈长生和落落私下说话,他的神情却不那么平静。

  天道院教谕收回望向角落的目光,脸色寒冷到了极点,但很奇怪的是,他没有训斥陈长生和落落,也没有借题发挥,把对国教学院的怨恨尽数发泄出来,而是冷静地继续主持。

  青藤宴按照大朝试的一应规制,分作三场,文试、武试以及相战各一场,场次的顺序可以随意调整,但其中自然还有很多规矩,此时都从天道院教谕的嘴里一一道出。

  坐在幔布下散席里的学生们,很认真地听着,他们不像青藤六院的学生,有老师和前辈可以详细介绍解释大朝试的流程规制,今天这场青藤宴等于是朝廷给他们的一次预演机会,自然要更加用心。

  陈长生听的也很认真,没有错过一个字,虽然国教学院也是青藤六院一属,但他没有老师,一切都只能自己来,他来参加今天的青藤宴,除了想看看徐有容的父亲,最主要的便是这个原因。

  青藤宴名义上是聚会,实际上是大朝试的预演,或者说风向标。除了南方那些宗派的天才子弟们,青藤宴最后的位次,基本上都与大朝试最后的位次相同,就算有些变化,也不会太大,修行靠的是岁月积累、时间打磨,从青藤宴到大朝试只有半年时间,哪里能够让一个人的实力境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今年青藤宴时,陈长生现在连洗髓都没能成功,还是个不会修行的普通人,却想着要在明年初的大朝试里拿首榜首名,难怪唐三十六会觉得他是个白痴或者自己是个白痴,除了落落,谁会相信他?

  说回青藤宴,虽说参加预科考试的学生,偶尔也会给人类世界带来极大惊喜,但绝大多数时候,依然还是那些大学院的学生扮演着主角,最近十年的青藤宴,最后总会变成诸院之间的较量。

  青藤宴宴开三日,今夜乃是第一夜,恰好便是对战,可以想见,稍后必然极为热闹,观战的人们包括徐世绩等官员也在想今年天道院身为主持,不知道会不会放下矜持,让庄换羽登场。

  庄换羽在青云榜排名第十,看着已极了不起,但联想到天道院号称大陆最强学院,他又是天道院的代表,这便有些说不过去,就算他不可能超越徐有容这样的绝世血脉,这名次也太后了些。

  只有像徐世绩这样的大人物们才知道,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庄换羽自从两年前与神国七律中某人一战,确定青云榜第十的位置后,便再也没有挑战过那些排名在自己之前的天才们。

  这并不意味着他保守畏怯,只是因为两年前他已经十五岁,那时节秋山君已经离开青云榜,开始在点金榜向着榜首前进,他觉得在这样的情形下,青云榜对自己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那么今夜,庄换羽会出场吗?

  ……

  ……

  坐在散席里的学生,可以自愿报名参加今夜的对战,虽然明知极难胜过那些有名师教导的青藤六院学生,但想着青藤宴极少会有失手流血事件的发生,又是极难得的提高机会,所以报名还是很踊跃。随后,青藤六院其余的学院也把参加对战的学生报了上去,只是除了天道院教谕和那两位大人物,谁也不知道究竟谁报了名。

  最后,便只剩下了国教学院。

  陈长生从辛教士那里得到过确认,先前听天道院教谕讲规则也听的清楚,知道自己和落落符合参加青藤宴的规则,所以能够进场,但这不代表自己和落落一定要下场。

  青藤宴毕竟不是大朝试。以陈长生现在的境界水平,下场……肯定就没好下场,所以他当然不会下场。

  这是他的想法,然而有人就想逼着他下场,逼着他没有好下场。

  天道院教谕看着角落,面无表情说道:“国教学院的名单呢?”

  按青藤宴的旧年规矩,不报名便是自认不敌、认输,只不过换个相对有颜面的方法罢了。从来没有谁会点破这种事情,因为这涉及到一座学院的尊严,真把对方逼急了,谁也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

  今夜,天道院的教谕这样做了,他不在乎国教学院的颜面,他更不在意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只有两个小孩子的国教学院,在被羞辱之后,难道就能迸发出来什么惊人的力量?那是笑话。

  天道院教谕的话回荡在楼内。

  一片安静。

  过了会儿时间,或者是看到国教学院寒酸的座席和那冷清的一对少年男女,或者是想起国教学院衰破的现实、悲惨的历史,还有圣后娘娘和教宗大人对这间学院的态度……

  楼内响起了一片笑声。

  有失笑,也有嘲笑。

  有的笑声是无意的,有的笑声是有意的。

  但都是刺耳的。

TOP

0
  第四十三章 宗祀所的小怪物

  楼内参加青藤宴的官员、教授们很清楚,天道院教谕为什么对已然衰败的国教学院依然有如此深的恨意,明明国教学院只有两三只蚂蚱,他依然不肯罢手,直欲将对方压到尘埃里去。

  他们都是京都旧人,也很清楚朝廷的规矩,如果不是那对少年男女,国教学院明年就会被除名。但不是所有人都认为这件事情如此简单,先前对陈长生说有事务需要处理的辛教士,不知何时出现在教枢处主教梅里砂的身后。

  他压低声音说道:“看来有人想要逼陈长生出手。”

  主教大人的脸上永远挂着睡意,似乎怎么睡都睡不够,听着这话,极为困难地睁开眼睛,随意说道:“那孩子会这么蠢吗?”

  辛教士面有难色,说道:“蠢自然不蠢,但毕竟是年轻人,就担心血性太足。”

  主教大人隔着眼帘,望向角落里国教学院的位置,看着陈长生身边那个面露愤愤不平之色的小姑娘,微微一怔。

  隔着门缝看人,能把人看扁,隔着眼缝看人,却不能,因为主教大人认识那个小姑娘。

  他叹息说道:“那么……就让我们替教谕大人祈祷吧。”

  ……

  ……

  天道院教谕面无表情看着角落里的陈长生,没有刻意冷漠,释放威压,就像看着一只将要冻毙的小虫。

  陈长生真的没有想过下场,如果他参加文试,落落参加武试,倒不是说一点机会都没有,但他清楚,既然有人刻意打压国教学院,那么肯定不会按照自己的想法进行。

  他的目标是凌烟阁,他要参加大朝试拿到首榜首名,在此之前,他不希望有任何事情干扰到这个过程,今夜如果真的下场应战,无论胜负,对他的计划来说都不是好事。

  既然不会下场,何必还在楼内听这些刺耳的笑声,何必还要在天道院教谕毫无情绪的目光前强自镇定?

  于是他做了一个谁都没有想到的决定。

  “走。”他对身边的落落干净利落说道,然后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楼内那些满是嘲讽意味的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看到了他的动作,无法理解,这种对于轻蔑、羞辱、嘲笑以及白眼完全无视的态度,可以说是可耻的怯懦,但何尝不是一种难以想象的勇气?

  落落对他的吩咐向来别无二话,毫不犹豫起身随他向外走去。

  看着那些嘲讽之意渐褪、惊愕之意渐生的人们,她抿着唇儿,心想先生果然非常人,坚毅沉默,能忍所有不能忍,自己要好生学习才是,不能被对方嘲笑几句,便想着要下场把这些家伙撕成碎片。

  世界如此美好,自己何必如此暴躁?

  便在这时,楼外传来一道声音:“你们以为青藤宴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这道声音很清稚,说话的人年龄明显很小,但这声音里又毫不遮掩地散发着骄傲冷酷的味道,甚至显得有些疯狂,隐隐然满是血腥的味道,似乎说话的那人稍不如意,便要动手杀人。

  同样是陈长生很不喜欢的味道。

  他停下脚步,向楼门口望去。

  青藤宴上数百人,同时转身,望向楼门口。

  一名少年站在那里,脸色苍白,眼神冷戾,双唇腥红,明明年龄尚幼,只有十二三岁,却像是在酒色里打熬了无数年,尤其是他的神态,给人一种极其残忍的感觉,令人不寒而栗。

  很多人不认识这名少年。

  但像天道院和摘星学院的很多人,已经认出了此人的身份。

  正因为知道这名少年是谁,所以没有人说他迟到,一片沉默,只有庄换羽微微蹙眉,显得有些不喜。

  天道院教谕的神情很平静,很明显,他提前便知道这名少年会出现。

  他看着陈长生和落落,心想你们宁肯承受羞辱,也坚持不下场,便以为能够保住国教学院最后一口气?

  因为身份以及一些更加复杂的原因,他不可能亲自对国教学院这对少年男女出手,也不便让天道院的学生出手,但他早在京都诸学院里,挑选出了一个最合适的人。

  无论是身份来历还是实力境界,宗祀所的这个小怪物,都最适合把国教学院送上最后一程。

  而且事后还不会有任何麻烦。

  天道院教谕向教枢处主教的位置看了一眼。

  ……

  ……

  京都很多人都知道,宗祀所有个小怪物。

  那个小怪物很强大,因为今年刚刚十二岁的缘故,还没有进入青云榜,但所有人都认定,他有进入青云榜前五十名的超强实力,因为传闻中,这个小怪物是教宗大人的弟子,只不过他自己从来没有承认过,也因为在传闻里,这个小怪物十岁的时候,就已经杀死了好些坐照境的修行者,甚至包括一名进入青云榜的少年天才,当然,这件事情他也没有承认过。

  小怪物没有如教宗大人当年一般在天道院求学,也没有追随教宗大人在离宫附院读书,而是去了院规最严、修行最残酷的宗祀所,据说是因为他不想和教宗大人走同一条道路的原因。

  宗祀所严格的院规,无法阻止小怪物的嗜杀残暴,残酷的修行,却让他的实力变得越来越强,京都里没有多少人敢去招惹他,即便那些强者,见到他也要退避三舍。或者有那个传闻的原因——教宗大人的弟子总是与众不同,但更重要的不是那个传闻,而是众人皆知的那个事实——这个宗祀所有的小怪物叫做天海牙儿,他是天海家的人。

  圣后娘娘姓天海。

  这个宗祀所的小怪物,是她的侄孙。

  ……

  ……

  在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下,天海牙儿走进楼内,衣摆轻飞,说不出的嚣张,看似不健康而苍白的脸上,满满的都是冷漠与鄙夷,那是对生命的冷漠,和对……所有人的鄙夷。

  他今年刚满十二岁,与其说是少年,更像还处于男童的末段,但他已经杀过很多人,见过很多事情,强大的身世与实力,让他的思维与行事风格有些畸形怪异,是个真正的怪物。

  陈长生看着那个比自己还矮一个头的男童向自己走来,觉得传入鼻端的那股血腥味道越来越浓,越来越不喜欢。

  天海牙儿却是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他看着身旁那些散席上的年轻学生,实际上眼中谁都没有,冷笑嘲讽说道:“一群白痴似的东西,以为参加这场宴会能得什么好处?最终不过是被羞辱的角色。”

  那些坐在散席上的年轻学生,历经千辛万苦,才终于成功地通过大朝试的预科考试,得到参加青藤宴的资格,虽然明知道,自己这些人只是给青藤六院的学生做背景,但难免还是会有所期望,此时听到这个男童刻薄无情的话语,顿时愤怒起来。

  天海牙儿一翻眼睛,声音像寒冷的刀锋般透过牙缝,喝道:“想死?”

  这个男童的身份来历还有实力强弱程度,已经在散席之间传开,年轻学生们虽然愤怒不平,却没有人敢站起来,不要说不是这个男童的对手,就算可以,难道他们还敢向他出手?

  “够了。”宗祀所主教微微皱眉,说道。

  天海牙儿冷哼一声,虽然没有再说什么,但挑起的眉与不善的神情,表明他竟是连自己的老师都不怎么尊敬。

  有些奇怪的是,按道理来说,今夜主持青藤宴的天道院教谕或者因为某些原因不想约束这名宗祀所的小怪物,但场间还有很多真正的大人物,比如教枢处的主教大人,比如东御神将徐世绩,他们有足够的资格与能力镇慑住天海牙儿,

  他们却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或者是在思考这个小怪物出现的真实原因?这个小怪物只要出手便必然会有血腥残忍的事情发生,宗祀所不可能派他参加青藤宴才是,这是离宫的意思还是宫里的意思?

  这个小怪物来参加青藤宴真的只是为了国教学院?很明显不是,已经衰破的国教学院,对他来说,并没有足够的吸引力。

  他望向天道院座席的方向,没有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那个人,有些失望,于是恼火,尖声说道:“唐三十六呢?这个乡下白痴不是说要废了我?他人呢?难道是怕了!”

  除了那些大人物,终究还是有些人不怎么在意天海牙儿的来历与实力。

  庄换羽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你如果再乱来,稍后我不介意第一个挑战你。”

  做为天道院的学生代表,青云榜第十的天才,他这句淡淡的话语,比散席上所有学生的愤怒加在一起都更有力量。

  天海牙儿怪笑一声,伸出殷红的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说道:“你可不能以大欺小。”

  这句话语虽然有些近似无赖,却证明了这个看似嚣张暴戾的男童,其实很冷静,而且对庄换羽颇为忌惮。

  便在这时,某个方向传来一声轻笑,明显是在嘲讽这个宗祀所的小怪物欺软怕硬,很是丢脸。

  天海牙儿骤然敛了笑容,望向笑声起处。

  很多人都随他望向笑声起处。

  在教枢处主教与徐世绩保持沉默,天道院教谕明显放纵的局面下,除了庄换羽这样声名在外的青年强者,谁还敢耻笑这个小怪物?难道那人就不怕死?

  笑声来自摘星学院的座席。

  那是一名很魁梧的少年。

  陈长生认识那名少年,那是在摘星学院入院考核的时候。

  他有些担心这个少年。

  因为天海牙儿的眼神变得很冷漠,不再暴虐,看着那名魁梧少年就像看着一名死人。

  便在这时,摘星学院带队的军官,面无表情问道:“难道不能笑?”

  即便是天海牙儿这样的小怪物,也知道摘星学院不好招惹,尤其是自己没有占着道理的情况下。他望向那名魁梧少年,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就像是发疯之前异常冷静的幼兽。

  ……

  ……

  楼后的幕布缓缓拉开,满天繁星之下,是一大片石制的平台,四周有十余个铜炉,燃着宁神静心的清香,而在铜炉下方的地底深处则埋着防御类的法器,由天道院的教习维持禁制,确认战斗时的劲气不会传到平台之外。

  青藤宴正式开始。陈长生和落落没有离开,因为落落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也因为他有些担心那名摘星学院的少年,也因为那个宗祀所的小怪物提到了他的朋友唐三十六。

  按照往年青藤宴的惯例,首先会由坐在散席里的各地学子与青藤诸院的学生进行指导性质的对战,双方彼此之间的实力差距太大,反而很容易控制,一般都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但今年的青藤宴发生了太多意外,国教学院居然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嗜血的小怪物居然被宗祀所放了出来,隐隐约约间,有股危险的暗流正在涌动,自然还会有意外接着继续发生。

  不待天道院教谕报出手中的对战名单,一道身影便出现在平台上。

  天海牙儿看着摘星学院的方向,笑了起来:“刚才有人问,不能笑吗?当然能笑,青藤宴这么无聊的事情,本来就很可笑,每个人都可以笑,你看,我也在笑。”

  他是个男童,笑的很天真,但他脸色苍白,唇色血红,所以显得很残忍。

  “只是……我现在准备打死你。”

  天海牙儿像看着死人一样,看着那名魁梧的少年,认真问道:“你现在还能像刚才笑的那么开心吗?”

  楼内楼外一片死寂,摘星学院的座席处,也没有任何声音。

  庄换羽微微挑眉,说道:“你知道青藤宴的规矩,如果你不守规矩,我只好代表天道院出手。”

  “我打不过你,所以我不敢得罪你。但有人敢得罪我,那怎么办?”

  天海牙儿看了他一眼,然后望向天道院教谕,问道:“我不会杀了他,够了没有?”

  天道院教谕面无表情说道:“青藤宴重在交流,点到为止。”

  天海牙儿重新望向摘星学院的方向。

  那名魁梧的少年沉默片刻,摇头拒绝了教官的意思,缓缓走上平台。

  他是今年摘星学院最出色的新生,但从不骄傲,憨厚可爱,很得教官们的喜爱,并且寄予厚望,指望他能够参加明年初的大朝试,所以专程带着他来参加青藤宴。

  因为憨厚,于是鲁直,先前天海牙儿凶焰嚣张,震慑全场的时候,他本以为教官们会说话,不料教官们却那般沉默,这让他第一次对摘星学院感到了失望,于是,他笑了出来。

  是的,他是刻意笑出声的。

  这名魁梧的少年,想用这声笑,告诉所有人,摘星学院依然像从前一样,不懂得什么叫做畏惧。

  从那声笑开始,他便开始准备稍后的对战。

  他知道自己不是那名宗祀所小怪物的对手,但未战,不能先言退。

  他来到石台上,与天海牙儿对立,身影在满天星光下,仿佛变得更加魁梧。

  “我叫轩辕破,摘星学院一年级新生。”

  天海牙儿微笑说道:“抢先说自己是一年级新生,是想让我手下留情?看你长的这傻大个的样子,只怕二十多岁了,我今年才十二岁,所以放心吧,我一定会不会手下留情的。”

  这名叫做轩辕破的魁梧少年,老实说道:“我只是长的比较快,我今年只有十三岁,而且我确实是一年级的新生,当然,我确实比你大,所以你不需要手下留情。”

  “很好。”天海牙儿敛了笑容。

  轩辕破沉腰凝神,握拳如石,说道:“请赐教。”

  天海牙儿面无表情,很随意地一拳轰了过去!

  一道极恐怖的飓风,在石台上升成,高速地旋转着。

  他的拳头,便是这场飓风的中心!

  石台四周的夜空里,忽然出现了一道若有若无的屏障。

  那道屏障竟有些微微变形,渗进来的星光,显得格外惨淡。

  一片死寂。

  无数人的眼光看着天海牙儿的那个拳头,震撼无言。

  所有人都知道,这名宗祀所的小怪物很强大,拥有天海家的血脉,再加上教宗大人的传授,如何能够不强?

  但没人想到,他竟强大到了这种程度!

  只是简单的一拳,便能引动飓风之势,便能让天道院教习们合力构成的屏障变形!

  人们看着台上那名露出残忍笑容的男童,想着他今年才十二岁,更是震惊。

  如果他上了青云榜,会排在第几?

  明年的大朝试上,他能进几甲?

  ……

  ……

  没有人认为轩辕破能够挡住这一拳,哪怕是摘星学院的教官和学生。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天海牙儿的拳头竟被挡住了!

  双拳相交,发出一声轰然雷鸣,石台四周的屏障再次变形!

  轩辕破的唇角溢出鲜血,眼神微显黯淡,双脚深陷进坚硬的石板,衣衫被天海牙儿的拳风撕的凌乱不堪,败象已现,但他至少没有倒下,没有向后退一步!

  因为就在双拳相交的那瞬间,有异变发生!

  这名少年生的极为魁梧,拳头也极大,而此时竟又变大了很多!

  更令人震惊的是,他的拳头表面出现了一层极厚的黑毛,便是连裸露出来的右臂上,也满满的尽是黑色的长毛!

  他的右臂急剧地膨胀起来,瞬息之间,竟变得普通人的大腿还要更粗壮!

  那些强健的肌肉,如道道钢柱,里面仿佛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惟如此,他才能正面抗住天海牙儿那恐怖的一拳!

  ……

  ……

  “兽化!”

  “居然是妖族!”

  石台上响起无数惊呼,尤其是那些坐在散席的学生,很多人是平生第一次看见这种画面,震惊地连连叫嚷。

  青藤六院的教习学生,也极为吃惊。

  只有事先便知道内情的摘星学院的军官们沉默不语,但即便是他们,也想不到这名妖族新生,在天海牙儿恐怖的压力下,竟能借由兽化,发挥出远胜平时修行时的水平境界。

  天海牙儿也没有想到,这个自己根本瞧不起的对手,竟然能够挡住自己的拳头。

  这让他觉得有些羞辱。

  这让他非常愤怒。

  他近乎疯狂地尖叫起来,就像是被抢了玩具的孩子。

  宗祀所的教习听着啸声,神情骤变。

  飓风再起!

  数道闪电隐隐约约亮于其间!

  天海牙儿的拳头继续向前,以碾压之势,突破轩辕破拥有强大力量的防御!

  “你再挡啊!”

  石台上,那名男童疯狂地尖叫着。

  轩辕破兽化的手臂上,升起青烟,瞬间被飓风吹散。

  一道恐怖的力量,顺着他的手腕传到肩头。

  他再难支撑,吐血向后退去。

  天海牙儿像鬼影一般跟着,又是一拳轰下!

  轩辕破咬牙怒喝一声,抬起受伤严重的右拳,勉强格挡。

  “够了!”

  台下响起庄换羽冷厉地喝斥声。

  几乎同时,宗祀所的教习还有摘星学院的教官都站起身来,焦急地连声喝道:“快住手!”

  只有拥有足够境界的人,才能看到轩辕破已然败了,而天海牙儿的这一拳,是为了废掉他的这只手臂!

  妖族先天拥有强大的体魄,尤其是兽化之后,但如果兽化状态下被重伤,便再难以恢复!

  天海牙儿,竟是要把这名妖族少年变成废人!

  喀喇一声响。

  轩辕破口吐鲜血,向后横飞,重重地摔倒在石台上,震起满地灰尘。

  他倔强地想要重新爬起来,却已经无力起身。

  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右臂,曾经无比强壮的右臂,此时颓然垂着,已经废了。

  场间一片死寂。

  天海牙儿站在他身前,居高临下看着他。

  青藤宴上向来极少流血,这画面,却是如此凄惨残忍。

  天道院教谕走到台上,摇头说道:“你下手太重了。”

  天海牙儿微微皱眉,说道:“我答应您不会杀他,可没说不会废了他。”

  “听说你们妖族力气都很大?”

  天海牙儿看着他,轻蔑嘲笑说道:“原来也不过如此。”

  轩辕破看着自己废掉的右臂,忽然痛哭起来。

  他是魁梧而勇敢的妖族少年,但他终究只有十三岁。

  场间一片沉默,纵使摘星学院的人们无比愤怒,也只有沉默。

  国教学院所在的角落,也很沉默。

  落落看着台上。

  她看着那名男童滴血的右手。

  她的右手在袖子里微微动了动。

  她望向陈长生。

  陈长生也在看着台上。

TOP

0
  第四十四章 我叫落落

  陈长生看着台上。

  台上是天海牙儿,他感受到目光,回望着陈长生,腥红而薄的双唇微微扬起,稚嫩而苍白的脸上露出一道充满嘲讽轻蔑意味的笑容,笑容里的意思不问而知。

  身受重伤的轩辕破被背下石台,天道院的教习匆匆做了治疗,然后便被摘星学院的学生们送离了会场。天海牙儿收回目光,看着群情沸然的台下,冷笑说道:“我知道,你们这些白痴废物都不喜欢我,但那又如何?我根本不需要你们的喜欢,我只需要你们害怕我,你们就算再恨我又能怎么样?难道你们还敢向我出手?”

  “青藤宴真的很好可笑,一群白痴想要鱼跃龙门,却没想过,只有真正的龙才能跃过云海里的那道门!你们这些来自穷乡僻壤的可怜人,还以为自己真的有那个机会?”

  天海牙儿嘲弄说道:“我来青藤宴,可不是为了好心打醒你们这些痴心妄想的白痴,我只是要来办两件事情,办完了自然就走,免得你们瞪眼太久,把眼珠子都瞪出来。”

  正如那些真正的大人物们沉默思考的那样,宗祀所派这个疯狂的小怪物参加青藤宴,自然不是为了拔得头筹,必然有更深层次的原因,甚至有可能,这个小怪物参加青藤宴与宗祀所本身没有任何关系!

  此时听到天海牙儿的话,场间变得安静了些,人们很想知道,他今天要做的两件事情是什么。

  与摘星学院那位妖族少年的对战,很明显是偶发的情况,想必不在他要办的两件事情当中。

  “我今天来参加青藤宴,是因为唐三十六说要废了我,所以我想来废了他。”

  天海牙儿望向天道院的座席,说道:“虽然他是你们天道院的学生,但我想,既然他能说出那句话,你们总不能拦着我,只是很有趣的是,那个乡下来的白痴居然不敢出现。”

  他望向角落里的陈长生,鄙夷说道:“我要办的第二件事情,和这个废物有关。”

  “前些天,除了听说唐三十六想要废了我,我还听说了一件很荒唐的事情。国教学院……就是百花巷里那个破墓园子……居然真的招到了新生。啊啊啊啊……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天海牙儿像是听到世间最可笑的事情,揉着肚子尖声地笑着,声音极为难听。

  忽然间,他敛了笑容,一声暴喝,如雷般回荡在天道院的校园里。

  “大胆!”

  天海牙儿神情阴冷看着陈长生,又从教枢处主教大人还有很多人的脸上拂过,声音寒冷低沉至极,完全不像是个十二岁的男童能够发出的声音:“我不管这件事情是谁做的,我只想问他一句,他想死吗?”

  天道院教谕向主席台的位置看了一眼,发现教枢处主教大人依然神情平静。

  按道理来说,即便是天海牙儿,也不可能对那些大人物发出如此居高临下的训斥甚至是威胁。

  但他偏偏就这样做了,偏偏场间还有一片沉默。

  因为他可能代表着的是教宗大人,甚至可能是圣后娘娘,想要问问国教里的某些守旧势力,想要问问那些想要借国教学院重开搅风搅雨的人们,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你这个废物,连洗髓都不能成功,还想让国教学院重生?真是笑话!”

  天海牙儿看着陈长生,很理所当然说道:“我知道你和唐三十六认识,既然他不敢出现,那么你就上来让我把你废掉吧,刚好可以同时把这两件事情都办妥,比较节约时间。”

  一片死寂。

  人们先前曾经发出很多笑声,刺耳的笑声,那是针对国教学院的衰败与寒酸,还有那对少年男女的沉默。

  这时候却不再有人发笑,因为天海牙儿先前表现出来的凶恶,也因为人们知道,那个国教学院的新生如果真的登上石台,迎接他的命运,必然要比那个妖族少年更加悲惨,甚至有可能是死亡。

  “或者……”

  天海牙儿看着他微笑说道:“你可以当众宣布退出国教学院,然后跪下来请求大人我的宽恕,也许我会放过你。”

  ……

  ……

  陈长生不可能退出国教学院,因为这是神将府……准确地说,是隐藏在徐府背后的那位大人物给他唯一的选择,如果没有国教学院学生的资格,他便没有办法参加明年的大朝试。

  听完天海牙儿的话后,他自然很生气,也有很多不解——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个来自西宁镇的乡下少年会被这个宗祀所的少年强者敌视,是的,就算被敌视也是需要资格,需要理由的。

  这是因为他不知道,当他在国教学院里平静修行读书不理窗外风雨、不看巷里花草的时候,京都里已然暗流涌动,很多人开始注意他,比如天道院教谕,比如离宫里的某些人,比如宫里的某些人。

  他和徐有容的婚约是无人知晓的秘密,那些人自然不知道他进入国教学院完全是误打误撞,那些人以为,国教学院眼看着便要成为历史尘埃的关键年份里,忽然多出了一个新生,代表着国教内部某些旧派势力——那些依然忠于陈氏皇族的势力在进行某种试探,或者说那些旧势力试图进行某种宣告。更关键的是,那些人没有看到陈长生的荐信,没有看到教宗大人的签名,所以教枢处在随后表现出来的态度,让他们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这种试探或者宣告,是那些人不能接受的,他们毫不犹豫地选择镇压,他们选择的时机,便是青藤宴,具体负责处理的自然便是主持青藤宴的天道院教谕,而最终选择谁出手呢?

  大周朝忠于陈氏皇族的官员以及教士还有很多,所以那些人不愿意做的太显眼,于是宗祀所的小怪物便成为了最好的选择,因为他是圣后娘娘的侄孙,又有国教背景。

  圣后娘娘和教宗大人也许根本都不知道国教学院多了名新生,但这并不能改变天海牙儿的姓氏和师承,而且最好的地方在于,天海牙儿只是个十二岁的男童……不要说羞辱打压,就算当场把那人杀了,又能如何?

  小孩子不懂事,向来都是最好的借口,不是吗?

  今夜青藤宴上两位最重要的观礼者,教枢处主教以及东御神将徐世绩,很清楚这股暗潮,徐世绩知道陈长生的来历身份,但基于那份婚书的原因,他当然愿意保持沉默,陈长生无论是被打落尘埃还是惨死当场,都是他愿意看到的画面,至于教枢处主教大人的沉默,则代表着更多的深意,因为他知道更多的一些事情。

  比如陈长生身边那个小姑娘的身份。

  ……

  ……

  跪,或者不跪,离开,或者被打死,这便是天海牙儿给陈长生的选择题,没有太多选项,只是为了证明国教学院已然成为历史,毕竟是个小孩子,他的手段粗暴直接,就是羞辱二字。

  没有人愿意承受这种羞辱,陈长生也不愿意。他更难过的是,落落也要随着自己承受这种羞辱,这让他觉得很对不起这个明显从小锦衣玉食、没有受过任何气的小姑娘。

  落落确实很生气,她这辈子都没有承受过这种羞辱,但陈长生一直沉默,所以她只好不动,为了不让别人看到自己眉间渐渐凝起的怒意,她深深地低着头。

  便在这时候,她听到了陈长生满怀歉意的声音。

  “我说过,成为国教学院的学生,你可能会承受很多羞辱和打压。”

  落落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句话,然后想起,这是那天在国教学院里自己与先生的一番对话,她心想难道先生是在考验自己?是的,不然以先生的天赋能力,怎么会容忍那个小怪物如此羞辱国教学院?

  她记得那天自己回答陈长生的话。

  “先生,没有人敢羞辱我。”

  是的,从小到大,没有人敢羞辱她,那么,也不能羞辱她尊敬无比的先生,不能羞辱她渐渐越来越喜欢珍视的国教学院,任何胆敢这样做的人,都必须付出足够的代价。

  落落站起身来,对着陈长生施礼,然后向石台走去。

  夜园静寂,鸦雀无声,无数双目光,随着她而移动。

  直到她站在了天海牙儿的身前,人们才确认自己看到了什么。

  国教学院接受了宗祀所那个小怪物的挑战?

  那个小姑娘是谁?

  ……

  ……

  天海牙儿看着身前这个小姑娘,问道:“你是谁?”

  落落没有说话,看了台下的陈长生一眼。

  “原来你也是那个鬼地方的学生?”

  天海牙儿怪笑了两声,然后敛了笑容,用认真而恐怖的语气说道:“放心,你长的这么漂亮,我怎么舍得杀你?等我把你弄完了,再把那个家伙弄死,然后我再来接着弄你,好不好?”

  这话很淫亵,从一个十二岁的男童嘴里说出来,更加邪恶。

  落落很生气,但神情却越来越平静。

  参加青藤宴的人们,都看着台上,很多教授与官员的目光落在那个小姑娘的身上,确认她已经洗髓成功,倒不是陈长生那种完全的废物,只是境界看不出有多高,自然不可能是天海牙儿的对手。

  把这样一个稚美的小姑娘与宗祀所的小怪物相提并论,本来就是件没道理的事情。

  人们觉得下一刻,便会看到小姑娘倒在血泊里的画面,很多人生出不舍与怜惜。

  庄换羽霍然站起,喝道:“住手!”

  他知道落落来历不凡,但再有来历,又如何能比那个小怪物的背景深厚?而且那个小怪物的手段太恐怖,先前那名妖族少年被废便是明证,他如何能够眼看着她被那个小怪物凌虐?

  宗祀所的主教微微皱眉,伸手想要让天海牙儿不要出手,天道院教谕不知何时却出现在石台的侧方,有意无意间,隔绝了天海牙儿的视线,然后冷冷看了庄换羽一眼。

  教枢处主教似乎准备说些什么,徐世绩忽然说了句闲话,有意无意地拦了拦。

  天海牙儿看着落落忍地笑了起来,腥红的唇间,牙白的像是森森的骨头。

  他想告诉她,你看看,有多少人想你去死,但我不会杀死你,我只会废了你,然后再去废了那个废物。

  他知道,如果自己慢些,便有可能被别人拦住,所以他不再犹豫。

  他掠至落落身前,一拳轰落。

  他的拳头很小,却挟着恐怖的飓风,还有刺眼的闪电。

  他的拳头很硬,目标不是落落的脸,而是她微微隆起的胸。

  他的心思很残忍,手段很下流,但他真的很强大,而且竟是毫不留情!

  风与雷,是修行者的真元凝结到某种程度,然后在环境里造成的异象,至少要修行到坐照上境,于细微处见星屑,才能把真元修炼到如此恐怖的程度,才能轰出这样的效果。

  天海牙儿出手,便是全力。

  先前那位魁梧强大的妖族少年,便是被这记拳头所废,更何况此时他身前只是位娇弱的小姑娘?

  石台下响起无数声震惊的呼喊,夹杂着惊叫,很多学生掩面侧身,不敢去看!

  ……

  ……

  震惊的呼喊与惊叫声里,忽然响起一道极为愤怒、极为恐惧、而且有些惘然的怪叫!

  人们望向台上,发现这声怪叫,竟是出自天海牙儿!

  天海牙儿的拳头之前,出现了一个拳头!

  那是落落的拳头。

  她的拳头同样挟着飓风,混着闪电,但她拳头挟着的飓风更猛烈,闪电更明亮!

  喀喇一声脆响!

  天海牙儿的手指表面瞬间出现无数道裂口,鲜血迸射,深可见骨!

  那些裂口,转瞬间来到他的手腕,他的腕骨顿时断折!

  痛!难以忍受的痛!

  天海牙儿的瞳孔缩成一个小黑点,一道痛苦而恐慌的怪叫,从他腥红色的唇间迸出。

  随之而出的,是一道血水。

  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这个看着像白花般的、娇柔的小拳头里,竟蕴藏着如此恐怖的力量?

  天海牙儿来不及思考,心神尽数被恐惧占据,怪叫声里,拼命地向后疾掠。

  他知道,必须尽快离开这个拳头,不然自己肯定会死!

  但他退的快,落落却进的更快。

  她的拳头,就像飓风一样狂暴,就像闪电一般迅猛,击在天海牙儿的拳头上。

  从石台的这头到那头,数十丈的距离,她的拳头一直抵在他的拳头上。

  恐怖数量的真元,从她的拳头,不停轰向天海牙儿的身体!

  轰的一声巨响!

  天海牙儿倒在了石台边缘,右手手腕尽碎,手指间尽是鲜血。

  他的脸色苍白如雪,眼瞳是满是惊恐与惘然。

  他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便败了,彻头彻尾的败了。

  ……

  ……

  夜树里,忽然响起蝉鸣。

  这是夏天的夜晚,不可能安静。

  石台周边却安静的像是无雪的冬夜,没有任何声音。

  然后仿佛积雪融化。

  嘀嗒,嘀嗒。

  鲜血从那只小巧的拳头上滴落,落在石地面上。

  那个小姑娘站在夜风里,看着四周说了一句话。

  她是在回答天海牙儿先前那个问题,也是要告诉在场的人们一个事实。

  “我叫落落,我是国教学院的学生。”

  蝉声愈发烦躁,场间愈发安静,人们震惊无比地看着台上,看着那名裙摆在夜风里轻飘的小姑娘,觉得所见并非现实,所有人都以为会看到这个小姑娘倒在血泊里,于是掩面侧身,不忍去看,谁知道,最后倒在血泊里的,是那位宗祀所的小怪物。

  没有人能想到会看到这样的结局。

  被遗忘的国教学院,无人认识的小姑娘,给了这个世界,如此大的震撼。

  ……

  ……

  这场战斗开始的突然,甚至有些无耻,结束的却更快,令人痛快。

  落落知道自己会胜,因为她本来就很强,那夜被魔族强者暗杀很危险,但不代表她在同龄人的范围里也是弱者,不,在同龄人里她是绝对的强者,尤其是说到真元数量,更很少有人能比她更多。

  如果天海牙儿更冷静些,选择用招式法门与她对敌,她或者无法用这种碾压的方式获胜,但天海牙儿习惯了用霸道压人,却哪里知道,她的血脉本身就是这个世界上最高贵、最霸道的血脉!

  一切都结束了。

  落落望向天海牙儿,再次举起拳头。

  她记得很清楚,这个小怪物先前重伤那名妖族少年之后说的话,记得很清楚,这个小怪物对先生和自己的羞辱,那么,现在便是把这些羞辱还回去的时候。

  “住手!”

  发现她准备继续动手,很多沉默观战的大人物纷纷色变。

  先前那名妖族少年可以废,可以死,国教学院的人可以废,可以死,但……天海牙儿不能废,更不能死!

  因为他姓天海。

  凌厉的破空声响起,包括天道院教谕在内的数名大人物出现在台上。

TOP

0
  第四十五章 虎虎生风

  天道院教谕,还是宗祀所的高手,站在石台四周,将落落围在中间,随便是谁,都可以轻易地制伏她,问题在于,她站在天海牙儿身前,只有数尺距离,小拳紧握,有风雷隐蕴。

  只要她落拳,天海牙儿便会死,或者被废。

  天道院教谕和宗祀所高手们的脸色很严峻,不敢上前一步,却也没有退开,保持着当前的局面,希望能够震慑住她,他们以为随着时间流逝,落落从战斗状态里出来后,必然会冷静很多。

  一片安静,没有人愿意说话刺激到这个小姑娘,没有人愿意看到更血腥的画面出现。

  天海牙儿自己却没有这种自觉,他看着落落,咳着血,带着颤音,哭泣着说道:“不要杀我……求求你……不要杀我,我真的好怕,好怕……哈哈哈哈!”

  带着哭音的可怜的乞求忽然变成了嚣张的大笑!

  满脸是血的男童,神情异常暴戾,显得格外狰狞,他恶狠狠地盯着落落,吼道:“你以为我真的会怕你吗!我只是逗你玩!因为你完了!国教学院也完了!看看这些不要脸的老家伙,他们满肚子的脏水,不管是我把你打成残废,还是像现在这样,你们都完了!因为没有人能这样对我!”

  天道院教谕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落落微微皱眉,把拳头举的更高了些,明亮的光屑围绕着手指,很漂亮,也很恐怖。

  天海牙儿神情骤变,尖声叫嚷起来,双脚乱蹬,神情癫狂至极,就像个被人抢了奶的孩子!

  “你想做什么!难道你还真敢动手!圣后娘娘是我的姑奶奶!这个大陆上谁敢对我动手!”

  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宗祀所的小怪物说的是真话,不要说传闻中他是教宗大人的弟子,只说他有这样一位姑奶奶,那么便没有人能够为难他,想着事后可能会面临的疯狂报复,人们望向落落的眼神变得有些怜悯与同情。

  被前辈强者们包围,被这个可恶的男童威胁,落落接下来会怎样做?

  她望向台下某处角落,望向那名少年。

  这是她下意识里或者说习惯性的行为,她不见得需要陈长生的意见,但她觉得自己应该听从陈长生的意见。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她望向角落,望向陈长生。

  ……

  ……

  陈长生这时候的心情很复杂。

  他并不意外,也谈不上什么惊喜,这些天在国教学院指点落落修行学联,他很清楚那个宗祀所的小怪物虽然强大,但不可能是落落的对手,不然先前他肯定会阻止落落走上石台,但他没有想到那个宗祀所的小怪物如此愚蠢,居然敢和落落直接比拼真元强度,最终败的如此凄惨,以至于现在需要落落来进行这个很重要的选择。

  他知道落落想选择什么,因为前些天在湖畔落落的眼睛里进了一粒沙子后,小姑娘用了整整半天的时间,非要把那粒沙弄出来才肯跟着他继续读书,最后她终于成功了,她红着眼睛高兴地在湖边不停地奔跪。

  他知道落落为什么犹豫,为什么会望向自己,因为她担心会不会给他和国教学院惹什么麻烦,而且她习惯性地在做事情之前要征询他的意见,无论他怎么选她都会跟随。

  那个宗祀所的小怪物是落落击败的,落落是在征求自己的意见,陈长生确认了这两件事情后,便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他决定很直接地给出自己意见,按照落落本来就想选择的路数。

  这样很好。陈长生心想,这个承任应该由自己担起来,他起身望着台上的天道院教谕和四周屏息以待的人们,沉默了会儿,说道:“刚才他说要废了唐三十六。”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语气有些停顿,显得很是笨拙,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他不习惯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话,说实话,今天青藤宴,见到这么多人,对他来说绝对是人生的第一次。

  而且他做事情很硬,却不擅长说硬话。

  他想了想,这个理由应该是充分的,说道:“唐三十六是我的朋友,所以……”

  ……

  ……

  落落懂了他的意思,然后忽然明白自己做错了——先前自己不该看先生,那一眼是习惯,是尊重,但也等于是把选择的权力以及随后需要承担的责任,都丢给了先生,这是非常不对的事情。

  她收回目光,望向倒在身前的天海牙儿。

  此时,陈长生正说到那句,唐三十六是我的朋友。

  天海牙儿看到她的眼神,读懂了她的意思,脸色骤然变得极度苍白,眼神变得极度惘然,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然后恐惧不安地尖声叫了起来:“快来救我!”

  他的尖叫声音很大,掩住了陈长生的所以二字以及随后的那句话。

  但掩不住恐怖的拳风以及噼啪作响的闪电声。

  落落高贵而霸道的血脉,让她最厌恶怯懦的生命。

  听着天海牙儿惶急的呼救声,她的双眉挑起,眼眸变得异常明亮。

  一道残影,如雏虎跃涧!

  她的拳头落在了天海牙儿的胸口!

  啪的一声轻响,天海牙儿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片刻后,静寂骤然被打破,场间响起无数惊呼与大叫。

  天海牙狂昏倒在血泊里,肋骨尽碎,经脉尽断,已然被废。

  落落收回拳头,狂风围绕着她娇小的身躯呼啸而起。

  呼呼作响!

  黑色的发丝在她美丽的小脸上掠过,如风中的柳丝。

  不是柳丝,是草痕。

  她望向四周的人群,神情凛静。

  仿佛站在塞北的狂风里,微偃的野草中,时刻等着一击必杀的时机。

  一股难以言说的威势,自然而生。

  ……

  ……

  鸦雀无声,人们震惊无比看着台上。

  那个小姑娘……居然真的废了天海牙儿!她知道天海牙儿是谁吗?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陈长生很想告诉全世界,是我让她出手的,但这时候全世界的眼光,都注视着落落,没有人在看他。比如庄换羽,他现在的视线里只有落落娇小的身影,他生出无限欣赏与倾慕。

  光线微摇,天道院教谕和几名宗祀所的强者,疾速掠至天海牙儿身前,探脉察息,确认他还活着,但……经脉尽碎,已经废的不能再废,终其一生都无法再修行。宗祀所的人以最快的速度把天海牙儿抱下石台,然后送往皇宫,只希望宫中的供奉或者太医,能够保留最后的希望,实在不行,说不定真的要惊动圣后娘娘。

  宗祀所主教和教习们随之离开,离开之前看了天道院教谕一眼,表达的意思很清楚,这件事情是你瞒着宗祀所做的,是你在利用天海牙儿,那么你就必须对此事做出交待。

  天道院教谕看着落落,面寒如霜,声如刀锋般刺人:“下手如此狠辣,你这小姑娘真是冷血到了极点。”

  落落心想先前那个天海牙儿把轩辕破重伤残废的时候,他和这个天道院教谕是怎么说来着?她记起来了。当时天道院教谕说天海牙儿下手太重,天海牙儿说自己答应不会杀了轩辕破,又没说不会废了轩辕破。

  “我可没答应你不杀他,更何况我只是废了他。”

  落落觉得自己很有道理,理直气壮地转身向台下走去。

  天道院教谕怔了怔,想起自己先前与天海牙儿的对话,以为落落是刻意讥讽自己,不由更加愤怒,长须在夜风时急速飘拂,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厉声喝道:“你想就这么走吗!”

  落落停下脚步。

  天道院教谕看着她的背影,毫无情绪说道:“我不管你是什么来历,你真正的师门是谁,但你要弄清楚,这里是大周京都,这里是天道院,你当众行凶,难道还能跑掉?”

  明着是这般说,真实意思其实大家都懂,不管落落如何神秘,但她重伤的天海牙儿是教宗的弟子,是圣后的侄孙,那么整个人类世界,都没有谁能够保得住她。

  天道院教谕似笑非笑说道:“小姑娘,你真的……好大的胆子啊。”

  落落有些不悦,问道:“你是什么东西,居然敢这样对我说话?”

  满场俱静,任谁都想不到在这样的时候,这个小姑娘非但没有害怕,反而如此强势。

  只有极少数人隐约有些异样的感觉,因为这个小姑娘流露出来的气息,真的很强大。

  面对着天道院教谕,她就像一个面对臣属的领主一般。

  什么样的家世或者师门,能够教出这样的女学生?

  天道院教谕怔了怔,气极反笑,笑的极为寒冷。

  他现在很确定,这个小姑娘的来历必然不凡,但正如先前他说的那样,她把天海牙儿废了……这便意味着,整个人类世界,没有几个人能够改变她的命运。

  一声厉啸,他的右手随意一挥。

  无风亦无雨,只有笔直成线的一道劲气,即便是陨石真铁,也挡不住的劲气!

  这便是聚星境的强者的手段!

  天道院教谕何等人物!

  落落再强,毕竟还是个小姑娘。

  人们仿佛听见了死亡的声音,仿佛有人在说那个小姑娘死定了。

  谁能改变这个局面?

  有人望向角落里国教学院的位置,想看看那个小姑娘的同伴。

  一张孤席,有菜有酒。

  没有人。

TOP

0
  第四十六章 茅秋雨

  天道院教谕出手,场间除了徐世绩和教枢处主教大人,谁都不可能拦住。徐世绩身为圣后娘娘倚重的大将,自然不会阻止天道院教谕,而最有理由出手的教枢处主教大人,却仿佛睡着了一般。

  庄换羽虽然是青云榜第十,但距离师长辈的强者还有极大的差距,根本无法改变这一切,眼看着那位师妹便要香消玉陨,他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却什么都做不了。

  落落看着那记凌空而来的指意,感受到了死亡的阴影,她的细眉微微挑起,神情却宁静如常,因为她知道,只要不是那天夜里在国教学院的极端局面,没有任何人能在京都里杀死自己。

  她有这样的确信,别的人不可能有,场间一片惊呼。

  忽然间,有个人站到了她的身前。

  那个背影并不高大,但比她高大,所以把她严严实实地挡住了。

  落落看着这个背影,自然想起那天夜里似乎也是相同的情况。

  她再次想起父亲说的那句话,天塌下来,也会有高个子替你顶着。

  她觉得很温暖,忽然觉得那个天道院教谕也不怎么可恶了。

  当落落拳头落在天海牙儿胸口的那瞬间,陈长生便离开了国教学院的座席,他知道落落来历神秘,但他无法确信落落的族人能不能及时出现,自己做为落落的老师,必须在这种时候站在她的面前。

  他来的很及时。

  天道院教谕的杀意隔空袭来的时候,他终于来得及挡在了落落的身前。

  他右手横握着短剑,有些紧张。

  他不知道短剑能不能挡住天道院教谕的杀意,他没有考虑过挡不住该怎么办,因为那是不需要考虑的事情。

  好吧,他终究还是考虑了的。

  他的左手在身后握着落落的手。

  大手握着小手,掌心里有颗钮扣。

  天道院教谕手指的前端溢出的杀意,凝作一道直线,凌厉而至。

  陈长生以为下一刻自己便会从台上消失,不料,自己仍然站在原地。

  他回头看了落落一眼,心想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还不发动千里钮,我们真的会死的。

  ……

  ……

  陈长生当然没有死,落落也没有死,她没有用千里钮,便是因为她很确认,在京都尤其是天道院里,没有人能杀死自己,因为这里有人知道她的来历,而那人是天道院最强大的人。

  一阵清风拂来,那道凝作直线、看似坚不可摧的杀意,就像是农家灶台冒出的炊烟一般,被轻而易举地拂散。

  这阵清风来自两只袖子。

  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出现在台上,衣袖在夜风里微微轻颤。

  全场肃穆,安静异常,所有人都站起身来,就连徐世绩和教枢处主教都不例外。

  庄换羽等天道院学生,更是长揖及地,说不出的恭敬,又很是震惊。

  “拜见院长!”

  “老师!”

  是的,这位老人便是天道院院长,两袖清风茅秋雨。

  紧接着,天道院庄副院长,也随之出现。

  庄换羽看着庄副院长,神情微变。

  场间一片哗然。

  没有人想到,天道院最强大的两位院长居然会同时出现,尤其院长茅秋雨是大陆上都有数的强者,地位极其崇高,按道理来说,青藤宴第一夜,无论如何也惊动不了这种大人物。

  天道院教谕神情微变,走到茅秋雨身前,恭谨行礼,然后讲了讲先前的情况,意图抢先把基调定下来。

  他很清楚,茅秋雨既然出手护住那个国教学院的小姑娘,那么今天晚上的事情,肯定再也无法按照自己的计划进行,但他不想这把火反而烧到自己的身上,所以准备灭火。

  暴起伤人?冷血无情?恃强凌弱?

  听着天道院教谕的报告,场间众人的脸色变得极其精彩。

  这说的究竟是天海牙儿,还是那个国教学院的小姑娘?

  茅秋雨忽然笑了起来。

  教枢处主教大人也笑了起来。

  天道院教谕忽然觉得心情有些微凉。

  教枢处主教笑着起身,向楼外走去,有气无力地说道:“老曹啊,要点脸吧。”

  天道院教谕姓曹,他呆立当场,觉得对方这句有气无力的话,就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自己的脸上。

  庄副院长面无表情地示意今夜青藤宴到此为止。

  人群渐散,离开的时候,都忍不住回头望向石台上。

  茅秋雨看着落落,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笑了笑。

  陈长生带着落落向他行礼,然后走下台去,回到角落里的位置,收拾先前落下的东西。

  落落老老实实跟在他的身后,显得格外乖巧。

  她想着先前在台上,自己表现的是不是太野蛮,太霸道了些?先生不会不喜欢那样的自己吧?

  她扯了扯他的衣袖,仰着小脸,嘿嘿傻笑了两声。

  陈长生看着小姑娘可爱的虎牙,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

  ……

  宴去人空,楼内静寂无声,茅秋雨和曹教谕在台上相对而立,进行了一番谈话。

  “为了打压国教学院,让宗祀所的那个小怪物来青藤宴发疯,你这件事情做的太疯狂了。”

  “不错,我就看不得国教学院,很多人和我一样,有错吗?”

  “仇恨?不,那都是快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大家都清楚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要什么?”

  “教宗大人让你来天道院做教谕,一做便是十几年,谁都会生厌,可以理解。”

  “院长大人,我对您向来很尊敬。”

  “你是天道院教谕,只要再向上一步便是教枢处主教,谁能不动心?”

  茅秋雨看着他平静说道:“但你做错了几件事情,首先你不应该把国教学院拖进来,其次你不该利用你不够资格利用的人,最后你应该弄清楚自己的对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天道院教谕的脸色极其难看,因为院长说中了他的心思。

  他的位置是教宗大人安排的,教谕便是离宫用来控制这些强大学院的人选,但他做了这么多年,确实有些厌了,他想成为教枢处的主教。只需要再往上走一步,便能看到完全不一样的天空,谁能抵抗这种诱惑?

  但他自然不能承认,坚持说道:“国教里有人想借国教学院试探,我要替教宗大人和圣后娘娘解忧,何错之有?”

  茅秋雨面无表情说道:“教宗大人和圣后娘娘知道这件事情吗?”

  天道院教谕沉默片刻,说道:“天海牙儿变成了废人,国教学院……难道还能继续存在下去?如果国教学院出事,梅里砂自然要承担责任,怎么看也不算坏事。”

  “没有人是愚蠢的,就连天海牙儿自己都清楚,你是在利用他。”

  茅秋雨说道:“可惜,你是愚蠢的。”

  天道院教谕极不甘心地问道:“那名国教学院女学生究竟是谁?”

  茅秋雨转身向楼外走去,说道:“那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主教大人执掌教枢处已经数十年时间,比教宗大人持杖的时间还要早,这样的人你以为是用阴谋诡计就能对付的吗?”

  天道院教谕看着老人的背影,脸色铁青地说道:“我只知道圣后娘娘的侄孙被废了……这件事情总要有人给个交待,就算教宗大人不怪罪,娘娘的怒火总需要有人来承担?”

  茅秋雨没有转身,说道:“你难道还不清楚应该谁来承担今夜的责任?”

  天道院教谕如遭雷击,知道今夜大概便是自己人生的最后一夜了。

  ……

  ……

  落落不想被人围观,于是和陈长生商量之后,趁着夜色遁进林中,她熟门熟路地带着他找到一条小道,推开两扇沉重的门,绕过一幢小楼,从天道院一个不为人知的后门走进了巷中。

  陈长生听她说过以前曾经来天道院上过课,好奇问道:“一直走后门?”

  落落说道:“不走后门,哪里能来天道院上课。”

  陈长生有些猜想,问道:“当时给你上课的……就是天道院的院长茅秋雨?”

  落落嗯了声。

  陈长生感慨说道:“这还真是走后门。”

  落落说道:“茅院长讲课的水平,可比先生要差多了。”

  自己居然被落落拿来与传说中的天道院院长比较,这事儿太荒唐了。

  “可不敢这样胡说,让人听见,会被耻笑的。”

  陈长生正色说道,心情却是极好。

  但当他看到巷口那辆马车后,好心情顿时消失一空。

  那辆马车旁挂着灯笼,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徐”字。

  正是东御神将府的马车。

TOP

0
  第四十七章 剪影与青桔

  神将府有人相请,礼貌而冷漠。陈长生让落落留在原地,走向巷口外那辆马车,当他走过去,才发现马车四周静寂无声,一个人都没有,便是先前请他前来的那名神将府随从也不知去了何处。

  马车前的那匹战马雄壮高大,鬓毛在夜色里隐隐泛着殷红的颜色,明显不是凡种,不知混着何种异兽的血脉,极为吸引目光,陈长生却没有向它望上一眼,因为他要见的,是车里的人。

  那个人没有下车,依然坐在车厢里,马车的那面也有盏红色的灯笼,光线照进窗内,再从这边透过来,把他的身影映在了窗帘上,就像刀剑刻出来一般清晰。

  陈长生对车窗上的剪影行礼,剪影是清晰的,车里的人也是清晰的,那道威势与恐怖肃杀的气息更加清晰,他这才明白先前在青藤宴上前后两次感受到的压力来自何处——他参加青藤宴的一个目的,便是想亲眼见见对方,整场宴席,对方的目光似乎从来没有在他的身上停留过,原来对方也一直注视着他。

  “从你离开西宁来到京都,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到现在为止,我没有听到任何不想听到的风声,证明你是个聪明人,行事很稳妥,我很欣赏这一点。”

  徐世绩的声音从车窗里传了出来,平静而冷漠,“进入国教学院之后,你居然学会了借势,我才发现原来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不得不说我越来越欣赏你了。”

  陈长生知道他说的是真话,不是嘲讽也不是奚落,因为自己没有任何资格让堂堂东御神将嘲讽奚落,更不用说撒谎,但他没有因此而生出一丝喜悦,因为他发现自己还是不喜欢徐世绩的味道。

  味道不是苦辣酸甜,是一种很难言明的感觉,徐世绩此时对他说话的语气,也是一种味道。

  平静而淡漠疏离,并不刻意却有着天然的居高临下,而且很像一位长辈。

  陈长生很不喜欢这一点,如果没有这场婚约牵扯出来的那些事情,如果没有那些羞辱打压,如果对方真的以长辈的态度对待自己,倒也罢了,问题在于那些如果都不成立。

  徐世绩沉默了会儿,不知道是因为陈长生的沉默以待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还是因为他需要思考些事情,夜风轻拂关灯笼昏暗的光线,他问道:“她是谁?”

  是的,这才是他真正关注的事情,当然,他之所以关心与陈长生身上的那份婚书无关,他不会在乎陈长生和任何异性接触,因为他从来没有真正地把陈长生当作自己女儿的未婚夫。

  从落落登上青藤宴的对战石台开始,东御神将府的下属,便开始暗中查探她的来历,然而直到青藤宴结束,徐世绩坐着马车离开天道院的时候,依然没有查到任何消息。

  徐世绩很清楚自己麾下将士的能力,所以他有些吃惊。

  那个小姑娘与陈长生是一起的,这件事情让他在吃惊之余,开始有些警惕。

  陈长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因为他觉得自己不需要回答对方的任何问题。

  车窗上的剪影变得更加清晰,线条变得更加凌厉,应该是徐世绩向车窗边靠了靠。

  那道威势也随之变得更加恐怖,压力仿佛变成了真实的存在。

  陈长生觉得胸口一阵烦恶,仿佛有山压顶而至。

  “其实我有些后悔。”马车里传出徐世绩毫无情绪的声音。

  “在你初入京都、无人知晓的时阵,我就应该直接杀死你,慈不掌兵这种道理,我自然很懂,但你师门毕竟与我徐府有旧,有人想你活着,所以我才让你活了下来。”

  陈长生低头不语。

  “盛夏的京都,是很容易死人的地方……汛期很难确定,但可以很确定的是,京都城里的那些河流必然会涨水,水势一大,无论是浮尸还是骨灰,都很容易被冲走。”

  徐世绩隔着车窗,语气淡漠说道。

  “比如天道院教谕曹先生,今夜之后,他或者变成数千里之外澜河平原岸边的一具浮尸,或者变成洛水里鲤鱼们的食物,但总而言之,再没有人会看到他。”

  听到这句话,陈长生震惊抬头望向车窗,心想天道院教谕为什么会死?

  “那小怪物终究是天海家的人……无论事后会如何发展,但教谕大人他自作主张,娘娘会很不高兴,娘娘不高兴,周通大人便会很生气,周通大人生气……他会比死还惨。”

  “所以,教谕大人今天夜里一定会自杀。”

  “我确实很遗憾当初没有杀死你,现在再不方便直接动手,但我必须提醒你,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生存下去的方式比死亡更加恐怖,教谕大人懂这个道理,希望你也能懂。”

  灯笼微摇,光线昏暗,十余名部属裨将从夜色里现出身来,拱卫着马车缓缓驶离巷口,向东御神将府而去,那匹雄骏高大的战马离开前瞥了陈长生一眼,冷漠至极。

  车厢里徐世绩沉默不语,眼眸深处有幽火无数,并不暴烈,一味寒意逼人,因为他发现有些事情正在脱离自己的控制范围,虽然因为那封来自圣女峰的信,他一直都没有真正控制好这件事情,但现在局势似乎变得更加诡异。

  他很清楚陈长生进入国教学院的前后因果,本以为此事没有什么深意,现在看来,就算最初如此,现在却有人在利用这件事情搞风搞雨,国教里依然忠于陈氏皇族的那些人,在沉默了这么多年之后,似乎终于发现了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渐渐准备浮出水面,那么这件事情会对东御神将府造成什么影响?

  这件事情太大,即便他是圣后娘娘最信任的神将,也不敢参与太深,他现在只初步确认了一件事情,如果陈长生真的被人拖进那摊浑水里,那么这场婚约更不能让人知道,至少要再隐瞒些天。

  过些天,来自南方诸势力的联合使团便要抵达京都,参加明年大朝试的数十名学生,也在这个使团里,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今年的青藤宴后两夜极有可能被推迟。

  距离明年大朝试还有很长时间,南方人打破惯例,提前了数月时间前往京都,这件事情已经引发了很多议论与猜疑,但他很清楚,圣后娘娘很欢迎这个使团的到来。

  整个大陆只有数人知晓,今年南方的使团提前到来,是因为他们准备在七夕的时候提亲。

  徐世绩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情,是因为南方使团提亲的对象是他的女儿。

  他不会允许任何人、任何事破坏这门婚事。

  陈长生不能,那个来历神秘的小姑娘不能,谁都不能。

  至于国教学院、天道院、还是说那些旧皇族或是京都里的暗潮,什么阴谋什么局,他都不想理会,如果有人威胁到这门婚事,他绝对不惮于杀人,哪怕是不能杀的人。

  因为他有个好女儿,那么只要不背叛娘娘,做什么事情都无所谓。

  当然,如果能够有更好的方式解决那些不稳定的因素,比如陈长生和那个小姑娘,那自然是最好的事情,那么他首先必须确定一些事情,然后请某些人准备一些事情。

  “去小桔园。”他说道。

  东御神将府的马车在街上缓缓转向,沿着幽静的道路,无视京都严格的禁夜令,向皇宫方向驶去。

  小桔园是离皇宫不远的一处庄园,面积不大,种着很多桔树,像是乡野。

  在皇宫近处能有一处林园,种着不值钱的桔树,自然不是普通人。

  那里是莫雨姑娘的居所。

  ……

  ……

  回到国教学院,站在湖畔的树下,想着先前车窗上那道剪影,陈长生的心情有些糟糕,想要冲着湖水大喊两声,又怕惊着院墙那头百草园里的人们,想要骂几句脏话,却发现打小师父和师兄都没教过,不知如何开口。

  他悻悻转身向藏书馆走去,穿过湖畔树林时,看到一颗桔树,茂密的树枝上结着好些颗初生的小巧的青涩果子,下意识里伸手摘了颗送进嘴里,便被那种酸爽弄的眉眼都拧在了一起。

  “连你都来欺负我?”他踹了那颗青桔树一脚,鼻息微粗。

  小小的青桔果像雨点般簌簌落下,树后传来哎哟一声轻唤。

  落落揉着小脑袋走了出来,右手提着食盒,左手捂着嘴,满脸的惊讶,像是看到了什么古怪的事情。

  陈长生也有些吃惊,问道:“不是回去睡觉了吗?”

  落落说道:“李妈妈准备了宵夜,过来和先生一起吃。”

  陈长生看着她的神情,不解问道:“吃惊什么?”

  落落睁大眼睛,认真说道:“没想到,先生这样的人物也有如此幼稚的一面。”

  陈长生有些尴尬,向藏书馆走去。

  一道低不可闻的声音在树林里飘着,被青桔渍的有些酸和委屈。

  “还有几个月才满十五,我幼稚一下又怎么了……”

TOP

0
  第四十八章 榕树上

  窗外星光如水,陈长生和落落坐在地板上吃夜宵,几式精美的糕点,两碗不知是何物的药草粥,还有浅浅一碟肉脯,味道不错,师徒二人举箸而食,哪里还顾得上说话。

  粥尽糕无,落落有了说话的余暇,想着先前在天道院侧门巷口看到的那辆马车,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好奇,一面嚼着肉脯一面问道:“先生,你和东御神将府到底有什么恩怨?”

  陈长生知道好奇这种事情很难长时间压制,对她的问题早有心理准备,随意说了两句,便想转话题——他的准备便是唬弄,凭师长的身份唬弄过去,想来不是太难的事情。

  只是今夜星光太美,落落实在是有些忍不住,见他不肯回答,睁着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眼瞳溜溜地不停转,试探着问了好几种可能,大概不离故人之子、恩将仇报这些狗血的桥段。

  陈长生对她的想象能力很是佩服,不知如何回答,干脆沉默不语。

  落落望着国教学院上方的满天繁星,皱着眉头认真地想着,小手在身前拣起一颗先前从林子里带回来的小青桔,送进嘴里无滋无味地嚼着,忽然间,她收回眼光看着他惊叫了一声。

  陈长生以为她是被小青桔的酸涩苦到了,摇头叹道:“我就说太酸,没法吃,而且对胃真的不好。”

  落落将青桔咽入腹中,哪里有半点被酸到的模样,看着陈长生吃惊说道:“先生,你不会和徐有容是指腹为婚吧?”

  陈长生微张着嘴,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佩服之余,很是无奈,便准备承认。

  “诶……”

  没等他做出反应,落落连连摆手,小脸上满是自嘲与尴尬,说道:“我真是糊涂了,居然会想出这么荒唐的事情,那可是徐有容啊,怎么可能呢?”

  陈长生越发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有些微涩地闭嘴沉默不语,心想这事情确实太过荒唐,落落你平日那般尊敬我,居然也会这样想?自己和徐有容怎么就不可能了?

  “回去睡觉。”他想了想,对落落说道:“明天我有些事情,你晚些过来。”

  落落有些紧张,不安问道:“先生,您不会是生气了吧?”

  陈长生说道:“你今天有做什么事情让我生气吗?”

  落落很认真地想了想,发现确实没做什么让先生不悦的事情,先前在天道院青藤宴上,虽然表现的过于嚣张,不像平时那般乖巧顺从,但先生说过不怪自己,那么自然不会怪。

  她哪里想到自己很随意的一句话,便伤到了陈长生的自尊心。

  她确实是随意说的,所以伤的真的不轻啊。

  ……

  ……

  落落走后,陈长生把地板上的食盒与杂物收拾了番,又把堆在案上的书籍分门别类抱回书架上摆好,熄灯,走到藏书馆门口回头望了片刻,才借着夜色离开,仿佛告别。

  回到小楼后,他开始收拾行李,把必须带走的事物收拢成一个箱子,然后他抽出腰间的短剑,坐在床边开始闭目养神,他不是在引星光洗髓,而是等着某些人的到来。

  今夜青藤宴上,落落废了天海牙儿,必然会惹出极大的麻烦,那麻烦是对她的,也是对他的,更是对国教学院的,他不知道稍后来找麻烦的人会是谁,但他知道那些人肯定很可怕。

  他知道落落身世神秘,背景不凡,不然天道院院长茅秋雨不会在青藤宴上暗护于她,但她废的那个小怪物,毕竟是圣后娘娘的侄孙,是天海家的人——那是整个大陆最可怕的天海家。

  如果说最开始的时候,陈长生还指望着落落的来历能够震慑住对方至少不敢在明面上乱来,但当徐世绩说天道院教谕今夜便会自杀之后,他对此已经不抱太大希望。

  当今世间,就连陈氏皇族都要仰天海家的鼻息,天道院教谕,都要因为天海牙儿的残废去死,更何况是直接导致对方残废的落落和自己?更何况对方本来就想要废掉国教学院?

  他等着那些人的到来,准备离开,虽然有些不舍国教学院,虽然极为遗憾要错过明年的大朝试,可是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再改变,那么他至少要让这件事情有个相对完整的结局。

  在他的计划里,稍后国教学院会变成一片火海。

  他自然有办法离开。

  国教学院为天海牙儿的残废付出了代价,落落也非凡人,想来对方应该会满足了。

  ……

  ……

  这一个夜。

  陈长生一个人。

  独坐于室。

  他的脚边,搁只一只破旧皮箱。

  他沉默等待着人生再一次的转变。

  他以远超自己年龄的冷静沉默等待着。

  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在国教学院里等了整整一夜,直到无数年后,依然没有人知道。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夜是多么的漫长、多么的难熬,他为此付出了多少勇气。

  直到晨光照亮校园,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这个夜晚,还有很多人在沉默关注着国教学院。

  那些人像他一样,以为清吏司的酷吏们会带着夜色冲进国教学院,把他带到令无数大臣强者闻风丧胆的周狱之中,又或者离宫的高手会借着夜色的掩护来到这里,然后悄无声息地杀人放火,把这座被圣后娘娘厌憎的国教学院变成恐怖的火海。

  但这些都没有发生。

  晨光如蚱,百花巷里炊烟微作,不远处的皇宫里钟声大作。

  陈长生睁开眼睛,走到窗畔望向安静的京都晨景,有些不解,然后明白。

  因为他昨夜的交待,落落直到正午时分才从百草园来到国教学院,当然,没有忘记提着沉重的食盒。

  陈长生请她去打听一些消息。

  午饭还没有吃完,围墙那面传来一道笛声,落落微低着头,静静听了会儿。

  “没人见过天道院教谕。”

  她抬起头来,看着陈长生说道:“庄副院长收到了辞书,看着应该是请辞。”

  陈长生沉默不语。看着他的神情,落落也明白了些什么。

  请辞之后便消失无踪,是回原籍荣休,还是入深山静修,这是没有人知道的事情,短时间内,也无法查探。

  不是请辞,而是辞世。

  昨夜天道院教谕的府邸上,或者多了一根白绫,今晨的洛水里,或者有些骨灰已经沉到了水底的泥里。

  像这样的大人物,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了。

  陈长生觉得有些冷,看着落落的眼神,有些复杂。

  这是一场阴谋,一场针对国教学院的阴谋,或者说阳谋。

  天道院教谕让那名宗祀所的小怪物出手,无论国教学院怎样应对,都会有事……因为他是圣后娘娘的侄孙,他若胜了,国教学院自然溃散,他若败了,国教学院也必将迎来宫里的怒火。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这场阴谋最后的结局,却是天道院教谕承受了宫里的怒火,变成了一个死人。国教学院里的少年男女,却什么责任都不用承担。为什么?因为落落很强大,因为落落的来历更加强大……总之,落落太强大了。

  陈长生看着她感叹道:“看来,你比我想象中更加了不起。”

  落落有些不解,说道:“先生,你才是真正了不起的人。”

  陈长生挠挠头,说道:“我们这样互相吹捧,合适吗?”

  ……

  ……

  陈长生一直以为,人生在世数百载,光阴易逝,须珍惜,如果只有数十载,那就更应该如此,既然没事,那便应该继续读书修行,直至暮时,他和落落才放下书本,用完百草园送来的晚餐,开始沿着国教学院里那片湖散步。

  散步,看上去也是很浪费时间的事情,但他不在意,因为他清楚这样做对自己的身体有好处。

  二人走到湖那面,来到一棵极高大的榕树下,陈长生忽然难得地动了顽心,提议爬上去看看风景,落落向来对他言听计从,更何况是这么好玩的事情,哪有不依的道理。

  片刻后,二人爬到大树的中段,站着的那根树枝很粗壮,不担心会折断,离地面约十余丈的距离,视线可以放远,可以看到很远处的街巷,甚至隐隐可以看到离宫的轮廓。

  斜阳下,京都的风景确实不错。

  国教学院墙外的百花巷,更是一览无遗,如往常一般安静,但他和落落都知道,百花巷与以前已经不一样了,在那些阴影里,在井畔的檐下,不知有多少双目光注视着墙内。

  “先生,对不起。”

  落落轻声说道。她觉得是因为自己的原因,陈长生才会被拖进这摊浑水里,她知道他非常珍惜时间、非常重视平静的修行生活,所以她的歉意很深很真。

  “该道歉的人应该是我。”

  陈长生说道:“那天如果我没有把你的名字写到名册上,你不是国教学院的学生,又怎么会遇到这些麻烦?虽然你不怕这些麻烦,但麻烦终究是麻烦。”

  ……

  ……

  时间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不然陈长生身边的时间,肯定会像石头一样坚硬。

  数日后,青藤宴第二夜如期而至。

  看着地板上那张请柬,他有些意外,无论是徐世绩那夜说的话,还是辛教士事前的提醒,按道理来说,今年的青藤宴应该会与往年有些不同,而且在第一夜的血腥对战之后,他本以为第二夜会推后些时日。

  落落问道:“先生,我们真的不去参加?”

  陈长生摇了摇头,说道:“不去了。”

  青藤宴是京都诸学院自发组织的活动,不会影响到明年参加大朝试,他第一夜的时候去参加,主要是想弄清楚大朝试的规矩,也想看看徐世绩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现在两个目的都已经达到,何必再去?

  而且青藤宴第二夜,肯定有无数人都会盯着国教学院,盯着他和落落,他不习惯那种感觉。

  落落没有想到他真的说不去就不去,有些不解,又有些遗憾,说道:“如果去的话,或者真能拿到好名次吧。”

  青藤宴剩下来的文试以及武试,如大朝试规制有具体的排名,而且肯定不会像第一夜的对战那般草草结束,如果落落继续参加武试,陈长生参加文试,说不定真的可以让国教学院重新焕发光彩。

  陈长生说道:“意义不大。”

  落落看着他仰慕说道:“先生视虚名如浮云,真是令人佩服。”

  陈长生诚实说道:“主要是怕惹麻烦。”

  ……

  ……

  青藤宴第二夜当天,天道院里想必热闹非凡,国教学院则是像往常一样安静,院外的百花巷也终于获得了真正的安静,那些盯了国教学院好些天的人,都因为青藤宴的原因离开了。

  每夜晚饭之后,便会绕着湖散步,湖光树影虽然美丽,看的次数多了,难免还是容易生厌,大榕树爬的次数多了,也没有太多意味,见着百花巷里那些碍眼的人少了很多,落落哪里愿意错过这个机会,撒娇卖萌无所不用其极,终于把陈长生从藏书馆的地板上拉了起来,二人走出满是青藤的院门,走出百花巷开始逛街。

  离开百花巷不远,便是瓦弄巷著名的夜市,在圣后娘娘治下,京都承平日久,繁华富庶,夜市自然热闹非凡,行人摩肩擦踵,摊上各色食物香气扑鼻,很是诱人。

  陈长生给落落买了一根糖葫芦,落落有些意外,然后很高兴地接了过来,完全没有客气——孝敬先生束修和三餐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先生给自己买些小吃食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她拿着糖葫芦小心翼翼地舔着,很担心一不留神便舔的只剩下一根木棍,吓着了先生。

  小模样很可爱。

  走到一家卖蚬仔剪的摊子前,她好奇地看着面糊里还在动的砚仔,正准备问陈长生能不能吃,忽然看到摊子后方,有个很魁梧的身影蹲在墙边正在洗碗,她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小模样很严肃。

  当然,还是很可爱。

TOP

0
  第四十九章 教棍

  那个人很魁梧,手很大,像脸盆一样,碗在他的手中便显得格外的小,看着有些滑稽,他的右手看上去有些笨拙不便,像是有些残疾,拿着碗沿微微颤抖,看着又有些辛酸可怜。

  落落绕过蚬仔煎摊子,走到那人的身后,不知为何,小脸上满是生气的神情。陈长生跟着她走了过去,看见那人的侧脸,发现很是青稚,年龄很小,才最终确认他的身份。

  蹲在墙角洗碗的正是在青藤宴上被天海牙儿重伤的那名妖族少年,轩辕破。

  轩辕破看着墙上多出道影子,回头望去,发现是对少年男女,不解地挑了挑浓眉,发现并不识对方,便低头继续洗碗——洗碗这样简单的事情,对现在的他来说也很有难度,他没有时间理会别的人。

  “走出红河,不远万里来到人类的世界,历尽千辛万苦,最终却在京都街巷里洗碗,这就是你的人生目标?

  轩辕破拿着碗的手微微一僵,再次回头望去,看着这个如粉雕玉琢般的小姑娘,心里掀起狂澜,心想你是何人,为什么知道自己来自红河,知道自己不属于人类的世界?

  看着他呆呆傻傻的样子,不知为何,落落便觉得有些生气,声音微寒低声喝道:“如果让你部落里的人们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会不会后悔当初给你凑那么多路费?”

  轩辕破看着魁梧强壮,但真实年龄只有十三岁,眉眼稚嫩,人也稚嫩。

  此时听着落落毫不客气地训斥,他的脸胀的通红,生气说道:“你是谁啊?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落落沉默片刻,说道:“我叫落落,我是国教学院的学生。”

  轩辕破再次怔住,这次受到的震撼更大,右手再也握不住满是油污、滑腻腻的碗。

  啪的一声,他手里的碗落到了盆中的污水里,虽然没有摔破,溅起水沫,也惹来了蚬仔煎摊老板的破口大骂:“你这个没用的东西!白长了这么大个儿,连碗都不会洗吗?”

  夜市极为热闹,行人如织,蚬仔煎生意很好,老板正忙的不行,拼命地挥动铁铲在铁板上翻动着食物,根本没有时间管别的事,即便骂人也没有转身向轩辕破看上一眼。

  轩辕破没有什么反应,看来这些天在蚬仔煎摊上打工,已经被这老板骂习惯了,他只是震惊地看着身前的落落,清稚的眼神变得很是热切,充满了崇拜与敬慕。

  青藤宴上他被天海牙儿重伤后,便被同窗抬回摘星学院疗伤,没有看到后面发生的事情,第二天通过同窗的讲述,他才知道天海牙儿被人废了,废掉天海牙儿的人……是个小姑娘。

  听说那个小姑娘叫做落落,是国教学院的学生。

  这个小姑娘,刚才好像就是这么说的。

  轩辕破一直很想见到那个小姑娘,不仅仅是因为她帮自己报了仇,他想说声谢谢,更是因为妖族尊敬强者,他很想看看那个小姑娘究竟长什么样子,想向对方表达自己的尊敬。

  “原来是你……”

  轩辕破将粗大的双手在身上的旧衣裳上擦了擦,显得有些紧张,说道:“那你怎么说我都成,都是应该的。”

  落落本想重新激起此人的斗志,没想到得到这样的反应,不禁有些无奈。

  陈长生却想着别的问题,有些不解,问道:“你……离开摘星学院了?”

  他心想即便这名妖族少年被天海牙儿所废,很难继续修行,更不要说重新恢复曾经的强大,但青藤宴上他毕竟是以摘星学院学生的身份出战,难道摘星学院因为他残废便把他开除?这未免太说不过去。

  轩辕破不知道这个人类少年是谁,看他神情便知道误会了什么,有些慌乱,连连摆动蒲扇大小的双手,解释道:“学院没有把我开除,只是……我受了这么重的伤,再也没法修行,不想留在学院里吃白饭,所以出来了。”

  看着陈长生和落落有些不肯相信,他有些着急,说道:“是真的,院长和教官都来劝过我,只是我这个人性子有些笨,不肯听他们的,偷偷跑了出来,你们可不能错怪他们。”

  真是憨厚可爱啊——陈长生和落落这样想着,无论是坚持离开摘星学院的理由,还是担心旁人误会摘星学院时表现出来的惶急,都证明这个妖族少年拥有一颗很干净的心。

  落落神情微和,问道:“原来如此,那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轩辕破憨笑说道:“准备攒些钱,凑够旅费就回家,既然不能修行了,干脆回家帮家里人多做些活……对了,你们不要怪老板,他虽然喜欢骂人,但其实人很好,这些天我摔烂了好多碗碟,他都没让我赔。”

  正在铁板前挥汗翻动食物的老板听着这话,没有回身,笑着骂了两句什么。

  看着妖族少年憨厚的笑容,发现他那张稚嫩的脸上竟找不到半点怨怼的情绪,落落不知为何觉得很是难过,看着他问道:“难道你就甘心这样回去?”

  轩辕破沉默了会儿,说道:“就像您刚才说的,为了我来京都修行,部落里的人们凑了很多钱,很不容易,就这样回去当然不甘心……但学院里的教官们说了,我们妖族的体质与人类不同,废了的右臂真的很难治好,那还留下来做什么?”

  他又道:“教官倒让我留在摘星学院做些粗活,可看着曾经的同窗步步向前,我可能会更不甘心。”

  落落说道:“留在京都,总会有办法,何必急着离开摘星学院?”

  轩辕破说道:“部落里的老人从小就教育我们,不要接受任何同情,尤其是人类的。”

  落落静静看着他的眼睛,觉得越来越欣赏他,说道:“跟我来。”

  很简单的三个字,不是命令却自然而然流露出不得拒绝的意味,凛然不可侵犯。

  轩辕破感觉有些异样,怔了怔,竟不知如何拒绝,和老板说了声后,便跟着她向街上走去。

  直到快要走出长街,要看到百花巷口的井,落落才想起什么,望向陈长生,有些不好意思。

  陈长生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他要做的事情,落落从来没有反对过,那么,落落要做的事情,他自然也不会怎么反对。至于轩辕破这名妖族少年会带来些什么,他也不怎么担心,他知道落落的族人一直远远缀着,保护着她。

  ……

  ……

  夜色下的国教学院一如往常安静,因为青藤宴第二夜的缘故,百花巷里窥视的目光少了很多,这让陈长生的心情更加放松,只是他没有想到,第一次来到国教学院的轩辕破居然比自己还要放松。

  妖族少年扶着比树还要粗的腰,到处看着,不时还要摸一摸残旧的雕像,眼光里满是好奇,根本看不到任何紧张。

  取出钥匙打开藏书馆的大门,陈长生没有进去,而是看着身边欲言又止的落落,说道:“想说些什么?”

  落落有些不好意思地扯了扯他的衣袖,说道:“先生,您帮帮他好不好,您知道的……他是我的族人。”

  陈长生说道:“帮没问题,我只是好奇,摘星学院教官都认为治不好的伤势,为什么你认为我就一定能治好?”

  “先生又不是那些普通人。”

  落落睁大眼睛看着他说道:“拜先生为师的第一天,您只是搭了搭脉,便知道了我的问题,而且马上便知道怎么解决我的问题,和这相比,治好那个家伙的伤势又算得了什么?”

  小姑娘说的理所当然,仿佛世界上没有他不会的事情,迎着她绝对信任的眼光,陈长生觉得压力真的很大,挠挠头说道:“先看看再说,我可不敢保证。”

  落落高兴地嗯了声,蹦蹦跳跳地便向湖边跑去,哪里相信他说的不敢保证四个字?

  陈长生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摇了摇头。

  落落跑到湖边,对用左手与那棵大榕树较劲的轩辕破说了几句话,轩辕破很吃惊,连连摇头,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紧接着不知道落落又说了些什么,轩辕破更加震惊,如果不是被落落拦着,只怕就要跪下去。

  轩辕破跟着她走到藏书馆前时,依然有些晕,很明显落落的话给他带来了太大的震撼。陈长生猜到落落大概是把她的身份透露了些给这名妖族少年,示意二人跟着自己走进藏书馆,点燃油灯,然后在地板上坐下。

  轩辕破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一直盯着落落,很是紧张,难抑激动。

  落落则是看都没有他一眼,对陈长生说道:“辛苦先生了。”

  此时在轩辕破的心里,落落比他的家人更重要,比部落长老更值得尊敬,然而她却对一个人类如此尊重,那人类竟也受之如素,不免觉得很是荒唐,然后便是愤怒,恨不得把那个人给撕了。

  陈长生看着轩辕破仿佛要冒火的眼睛,有些不解,示意他伸出右臂。

  轩辕破不解,嗡声嗡气,语气极不善问道:“你要做甚?”

  陈长生说道:“我给你看看伤势。”

  “你?人类?你才多大点?”

  轩辕破愈发觉得陈长生不是好人,肯定是个骗子,不然怎么能让殿下对他如此尊重,愤怒地大声说道:“你不要以为我们部落来的人都老实好欺负,我可见过不少骗子!”

  因为要对抗共同敌人魔族的原因,人类和妖族是天然同盟,而且在这数千年的历史里,这个同盟的牢固程度已经得到过无数次的证明,双方之间交流很多,至少,京都里出现妖族,绝对不会引起围观。

  但人族和妖族之间依然有着难以消除的隔阂,主要是因为性情以及行事风格的关系,人类总觉得妖族太直鲁,太愚昧,与野兽之间的差异太少,太过暴力,而妖族总觉得人类太狡猾,又很善变,用来做朋友真是糟糕。

  在轩辕破看来,陈长生明显就是个普通少年,只怕连人类的洗髓境都没有突破,居然敢说能治好自己身上连教官们都绝望了的伤势,这不是骗子又是什么?

  啪的一声闷响。

  落落握着教棍,看着他喝道:“你什么态度!”

  国教学院是有教棍的。

  那是陈长生亲手做的一根剥光了树皮的直树枝。

  这根教棍最主要的作用,是陈长生用来指点落落的修行。

  现在看来,这根教棍,或者真的要发挥它本来的作用了。

  教棍,是用来教人、打人的。

  教棍很硬,打在额头上很痛。

  轩辕破捂着额头,眼圈微红,因为真的很痛,当然,更主要是因为他很委屈,心想殿下居然因为一个人类打我?

  “把手伸出来。”陈长生忍着笑说道。

  轩辕破倔强地仰着头,不肯理他。

  落落举起手里那根教棍,看着他说道:“把手伸出来。”

  轩辕破悲伤地低下头,伸出了手。

  陈长生敛了笑容,手指轻轻落在他的脉关上,然后闭上眼睛。

  不用落落求情,他也会试着看能不能治好这名妖族少年的伤,因为那天青藤宴上,当天海牙儿嚣张地羞辱着国教学院的时候,所有人都在沉默,只有这名妖族少年笑出声来。

  那声笑就是鸣,鸣不平,这名妖族少年替国教学院鸣不平,那么国教学院自然要有所回服。

  当然,所有一切都建立在他对治好妖族少年的伤有一定信心的基础上。

  他的师父计道人,或者在修行世界里籍籍无名,但在医道方面绝对是大陆最强的数人之一,他和徐有容之间的婚约,正是因为当年计道人治好了教宗大人都治不好的太宰大人。

  陈长生自幼通读道藏,随师学医,更关键的是,他一直都有病。

  他虽然治不好自己的病,但不代表他不会治别人的病。

  他很想把轩辕破的伤治好。

  时间缓慢流逝,夜空里的繁星随着云层的移动,时明时淡。

  藏书馆里一片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陈长生睁开了双眼。

TOP

当前时区 GMT+8, 现在时间是 2024-4-20 0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