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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打印本页]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01:09     标题: 大明官(完本)

  第一章 我不是来种地的!

  窗外几声鸡鸣,天色蒙蒙亮了,大明浙江承宣布政使司严州府淳安县梓桐乡上花溪村村民方应物从睡梦中睁开了眼睛。

  他木然的躺在床上,很是搞不清楚情况。他本是二十一世纪的孤儿,发奋读书成为了浙江大学历史学系具有明清史专精的硕士高材生,但为何在千岛湖旅游时落了水后,就变成了这位明代成化年间同名同姓的少年人?

  这是带着记忆转世了,还是灵魂夺舍占据了别人的身体?而且方应物脑子里多了无数驳杂零碎的信息片段,都是原本属于那位明朝少年的。或者说,现在也是属于他的了,毕竟两个时空的方应物已经合二为一。

  翻检记忆,却先想起了他这一世的父亲。姓方讳清之,八年前也就是成化五年考中秀才,但成化七年、成化十年两次乡试都落第不中。于是他两年前出外游学。至今音讯全无,暂时可视为失踪人口。

  继续深入的回忆父亲,方应物不禁瞠目结舌。这位父亲大人居然只比他年长十五岁,今年也才不过三十!

  让自己管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叫爹?方应物觉得很有心理障碍......还好父亲仍在失踪状态中,自己暂时不必面临这个窘迫局面。

  至于自己的母亲,方应物没有具体印象,只晓得是生下自己时难产去世了,很令人唏嘘,隐约间知道她姓胡,仿佛是同乡其他村庄的人。

  父亲这一辈有兄弟二人,父亲虽然成了秀才相公,但叔父仍是务农种田为生。不过当初祖父祖母都去世后,父亲和叔父并未分家,两房仍旧在同一个院落中。

  但父亲大人堪称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典范,经年累月的单身住在县学中攻读学问,一门心思只求上进。即便以前没有出远门游学的时候,也不经常回家。

  所以方应物从幼年时起就在叔父房中蹭吃蹭喝,与父亲却难得见几次面,这样就少不了遭上叔父婶娘几句“白吃白喝”抱怨和牢骚。寄人篱下,大抵如此,其中辛酸不足与外人道也。

  想到这里,前世生性有几许傲气的高材生方应物心里很不舒服,也懒得继续挖掘记忆了,便起身下床出屋转了一圈。

  入眼见院墙只是一道篱笆,而房子由黄泥土墙砌成,厚厚的茅草就是房顶。在这个位居半山坡的村落里,几十户人家房子大都是如此样式的,能用砖瓦的绝对称得上山村里的大户人家了。

  自家院内建有东西厢房,西厢房是叔父一家的,东厢房是他们长房的,如今只有他一人居住。

  方应物叹口气后,重新进了东厢房屋内,又见屋内只有三大件——摇摇欲坠的木床、掉漆的木柜、落了一层土的木桌,至于凳子则失踪了。瞧这些家什的年头,方应物怀疑都是十几年前父亲成亲时打造的。

  这样的生活条件,真是情何以堪......方应物再一次长长叹息。他百无聊赖的站在房中,这不是家徒四壁也差不多了,如果说可能还有什么家当,那就只会在那掉漆的柜子里。

  想到这里,方应物便翻开柜子,里面除去几件粗布衣服,倒是发现了几本书,最有意思的是书里居然夹着一张纸笺。

  展开看后,原来这纸笺是他父亲出远门游学前留笔的,上面写道:“盖因吾儿年岁渐长,已明事理,家中长房事务皆由吾儿代行之,事后与闻即可。盼诸亲帮衬一二,以此为信。”

  方应物不禁摇摇头,真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拍拍屁股说走就走了,留这么一张纸笺有何用处?他只不过是个十五岁少年,让他代理长房事务,能干什么?再说长房现在根本也没什么事务可以代理的。

  正在腹诽时,听到屋外有人叫道:“大哥!去社学否?”

  这声音应该是叔父家那个堂弟方应元的,年纪比他小二岁,大概是来叫他一起去上学。方应物放下心事应了一声,便随同堂弟走了,这仿佛是一种本能。

  山区地狭,不利于大村落聚居,多是零散小村落和田地在平缓地方见缝插针的分布着。山间有条河流,名字叫做花溪,属于浙江西部新安江的小支流,所以就有了上花溪村、中花溪村、下花溪村的名字。

  其实三个村子相邻很近,只是碍于地势隔离不能聚在一起而已。方应物堂兄弟要去的社学位于中花溪村,用了一处没落神庙作为社学屋舍。

  从八岁起,方应物便在这里读书识字习文。七年间背过百家姓千字文,读过四书五经,还学过对偶比兴什么的,八股文也摹写过几篇。

  这社学属于官府倡办,但平常也要靠学生束脩和大户善款维持,听说去年的头号赞助人就是中花溪村王昇王大户家。王大户有两项之最,他是花溪两岸这些穷村落里最富有的人,同时花溪两岸最出名的美人也生在他家。

  想到王大户家,不知为何方应物脑子有些隐隐发痛,仿佛极其不愿意回忆似的。还没等方应物挖掘出什么门道,他们已经走到了社学门前。

  正要迈步进去,忽然有社学杂役伸手拦住了方应物,带着几许无奈道:“馆中塾师发了话,从今日起,你不必来了。”

  方应物微微一愣,疑惑的问道:“这是为何?”

  杂役解释道:“现已四月,你今年束脩迟迟未曾送到,也没有向先生求情过。先生说此乃无礼,礼绝便恩断,所以你不能入内听讲了。”

  虽然方应物被拦住了,但方应元却畅行无阻的进了学堂。见此方应物暗暗想道,束脩就是学费,他和堂弟两人的束脩一直是由叔父负责送的,难道今年叔父送束脩只送了堂弟那份,却将自己那份漏掉了?

  做便做了,还不明说,一直等到今天自己被拦下才知晓,这可真是厚此薄彼、断人前程的背后小动作!

  方应物忽然感到一阵窝火。须知在当今崇尚“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不能读书便绝了上进之途,此后只能回家种田,有本钱的也可以经商。对于他这个曾经的高材生而言,当然是不愿意的。

  在社学这里大吵大闹没有用处,方应物扭头就原路返回,该去找叔父理论。不多时,他循着记忆又返回了上花溪村。

  在自家宅院外面看到门口闪出个二十七八岁的强壮男子,粗布褐衣,头顶遮阳的斗笠,脸面粗糙,显然是终年农事风吹日晒的原因。对于此人,方应物脑中自然而然的闪出相关信息,姓名方清田,职业农夫,称呼叔父......

  叔父手持农具在院子门口,看样子正准备下田去,方应物迎上去问道:“叔父断了小侄那份束脩之礼,为何不曾与小侄明说?叫小侄好一阵不明所以。”

  方清田早有准备,当即答道:“此事是我忘了与你说,今日想起时,你已经去了社学。眼看你渐渐长大成人,读书也没甚出息,理当为家里分忧,所以从今日起,便与我一齐下田罢!”

  真要让自己当农民去种田?或者说要逼迫自己下田当苦劳力?方应物顾不得继续质疑叔父阻止自己上学却还送自家儿子过去的小心思,先吃了一惊,仿佛听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

  前世他作为靠着成绩混迹于校园的优等生,虽因孤儿身份不至于饭来张口衣来张手,但也具有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优良传统。

  面朝水田背朝天的田园劳动?抱歉,只在电视上看见过,但从来不是他现实生活中的选项。

  说起来方家共有八亩田地,都是祖传的家业。如今长房方清之、二房方清田两兄弟没有分家,故而也就没有详细的划分产权,只算是两家共有。

  长房方清之一直在县学吃皇粮暂时不用靠田地糊口,但二房一家三口加上方应物一共四口人,生活基本都指望这八亩地,外加若干养蚕收入,日子很紧巴巴。

  眼看着大侄子成年,方清田便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南方水田比不得北方,需要精耕细作,八亩地须得用俩个劳力。过去是他们夫妇二人下田,而今年他将主意打到了大侄子身上。

  这大侄子方应物年纪渐长,越大越能吃,还用得着读什么书?他已经可以充当一个劳力了。如果方应物开始卖两把子力气种田,便不用他那口子浑家下田务农,就能彻底解放出来去养蚕缫丝,多赚点钱财,还能剩下一笔束脩,堪称两全其美。

  在极其不情不愿中,方应物被叔父强行硬扯着下了山坡,来到山脚下一方水田边上,田里有的地方已经插好了几排苗。

  这时叔父又塞给他一把秧苗,不耐烦的督促道:“农时很紧,你先在这里插秧,我去另一处田地去。”方家的八亩地并没有成片集中在一起,分成了两股。

  “那我...”不想斯文扫地的方应物很不服气。

  方清田仿佛知道侄子要说什么,双眼一瞪,将他的话堵了回去,半是责骂半是威胁道:“你这偷懒鬼白歇了多少年,再偷懒连晚间的饭也没有了!”

  四月份堪称是本县农家最忙的时候,月初要收割春花田并种稻谷,月末要插秧。在以农为纲、并真会饿死人的时代,没有什么比种地更重要的事情了。

  有的时候,知县甚至以不能耽误百姓农时为理由,四月份拒绝受理一切百姓的诉讼请求,这叫做息讼期。

  方应物呆呆的站在水田边上,手里还攥着一把秧苗,明媚的四月阳光将水面照的波光粼粼,影影绰绰映出了他俊秀的身影。但如今他的身份可不再是浙江大学历史学系高材生,而是大明朝第二等的高级公民。

  不错,按照士、农、工、商、军、匠、灶、贱的排列顺序,农民当然就是位居第二、公文纸面上极受重视的高等公民,如果这年头有公民这个概念的话。

  如果没记错的话,叔父要求他今日完成半亩地的工作量,这是很繁重的劳动。方应物惶恐的擦了擦汗,第一次感到四月份的阳光是如此暴烈。

  半亩地说起来轻飘飘的,似乎并不大,但可能要天天半亩直到农时结束。而且插秧这种农活很苦很累,会把腰折断,也会把脚泡烂,水里还会有蚂蝗......方应物怎么能忍得了这些?

  想至此,方应物举起紧紧攥着秧苗的拳头,忍不住发出了震耳发聩的时代强音:“我不是来种地的!”

  这一幕被写入了《明史·方应物传》——应物少年时,尝立于田边愦曰:吾志岂在阡陌之间?

  不过在此时,只有几位路过的乡邻恰好听到了方应物的不肯向命运屈服的强音,便一齐笑道:“秋哥儿发什么呓语,不想种田还能作甚?除非效仿你的父亲,也考上个秀才,但那可比种田还难!”

  秋哥儿是方应物的小名,大概是生于秋季的原因,所以从小就有个秋哥儿的小名。随后又有个人调笑道:“你若与邻村王大户家的小娘子成了亲,到时少不得吃香喝辣,还用和我们一样当泥腿子么。可惜,可惜啊。”

  可惜什么?与王家小娘子?刚想到这个名字,方应物的头又痛起来,还是那个潜意识作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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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01:10

  第二章 坑儿子的爹

  放下忆苦思甜的小小情怀,方应物面对几个笑话他偷懒的乡邻,只是不屑的撇撇嘴。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暗中嘀咕了一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他皱眉看了看水田以及泥浆,还是不能下决心,便随手把秧苗扔进筐子中,准备再做计较。

  “方家公子,小老儿在此问安了。”忽然身后有人说话,方应物转过头去,却见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明显和庄稼人不同,虽然也是短衣,但下摆长两寸,袖子宽两分,而且干净整洁,不像一般村夫那样。

  随即方应物想起来了,此人应该认识,似乎是那邻村王大户家的老仆。不过这老头的话让方应物哭笑不得,若非语气中没听出什么恶意,简直就要以为是反讽了。

  方家公子?方应物不由自主的低头看看自己这一身土掉渣的穿着,除了可以吃遍天下软饭的小白脸外,哪点像公子了?

  虽然方应物对农夫身份没有认同感,也一直不觉得自己等同于村夫,但就现在这模样,也没脸说自己是公子。

  “老人家有何贵干?”方应物问道。

  那老头恭敬的邀请道:“我家小姐在那边,有请方家公子过去晤面。”周边还没走远的乡邻听到这话,善意的哄笑一声,纷纷离开了。

  这便是众人口中那位王大户家的小娘子?方应物刚想到这里,脑子又疼起来,仿佛有股潜意识拼命地阻止自己挖掘记忆,而且还带有浓浓的耻辱感。

  方应物狠狠拍了拍额头,对此十分纳罕。真想去问自己的前身一句,这位大小姐到底是把你怎么样了啊?

  王家老仆在前面带路,领着方应物转过一道斜坡,果然看到有个高挑窈窕身形的女子立在树荫底下,桃红纱衫,杏黄百褶裙,与郁郁葱葱的绿茵搭配起来赏心悦目。

  再走近些,见得这小娘子十五六岁年纪,白净皮肤,瓜子面庞,薄施脂粉,樱桃点唇,大大的眼睛,两颗红宝石耳坠迎风微微晃动。

  她虽不是倾国倾城的祸水,但也有七八分的颜色,方应物在心里喝了一声彩。山野乡村之中,多是不修边幅的劳动人民,能见到这样异于常人的美貌时髦小娘子殊为难得,正所谓秀色可餐,养眼的很。

  其实方应物不知道,在别人心目中,他这十指不沾泥的小白脸样貌也是属于村中的“非主流”。所以他在田边踌躇不去,乡邻们看到了只是报以善意的笑话,没有大加批评议论,当然也有他父亲是附近乡村唯一秀才相公的原因。

  那小娘子瞧见方应物目光不离自己,心里暗暗得意。等方应物快到身前时,她连忙蹙眉起柳叶眉,堆起一脸的忧愁苦涩。

  方应物正想着怎么见礼和称呼时,王家小娘子却很不矜持的抢先说道:“秋哥!事情不妙了,奴家父亲死活也不同意你我事情。奴家伤心得很,因而实在没别的法子,还请秋哥谅解奴家心中之苦。”

  我擦!方应物心里说不出的古怪。虽然脑海中潜意识拼命阻止自己去回想有关王家小娘子的事情,但从她这口气看,彼此之间貌似是很熟识的,过去至少有点勾搭的。那么眼下则......

  当即他又忍不住狠狠吐槽了几句自己穿越第一天的开局——已经有父亲失踪,母亲早亡,被学校开除,被叔父欺压折磨等情节了。就这还不够玄幻,非要加上一个退婚或者分手才可以吗?这便是艺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吗?

  算了,强扭的瓜不甜,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最瞧不起为这点破事哭天抢地恨天恨地的人了。方应物淡定了一下,拱拱手行礼,很程序化的说:“往昔历历在目,若有缘无分,惟愿别后珍重!”

  王家小娘子却脸色大变,当即柳眉倒竖,气势陡然拔高了十丈之高,毫不淑女的娇叱道:“方应物!你想薄情寡义么,这就是你的想法?”

  方应物愕然望着她,不知她一会儿阴一会儿阳的到底是什么心思。难道自己遇到了那种传说中的极品女人,一面甩了自己一面还想让自己念念不忘痛苦不已,并以此来满足她卑鄙的虚荣心?

  王家小娘子没有让方应物继续猜下去,直抒心意道:“奴家父亲不同意奴家嫁过去,那么你入赘到我家来有何不好?不过是个名头而已,少不了你一块肉,莫非就如此之难么?”

  什么?入赘?这怎么可以!方应物感到脑海中记忆的阀门打开了,种种相关信息如同潮水涌了出来。

  原来这邻村的王大户,和方应物的父亲方清之自幼也是相识的,关系尚可,都在中花溪村社学里读过书,算是小同窗。

  不过王大户没读出什么成就来,方清之却撞大运中了秀才,一步从农家跨入了士子阶层。所以王大户当时就有了点攀亲的意思,何况王家小娘子和方家小哥儿都是相貌出色到十里八乡罕有的,被好事者誉为金童玉女。

  但方清之一心死读书,满脑子求功名,所以不管家事,也不会利用士人身份经营,空顶着秀才相公的名头,眼看两次乡试落第后还是个穷酸,况且最近又失踪了两年多。

  因而王大户结亲的心思就停了下来,此时已经不太看得上方家了。他只有这么一个独生女儿,须得慎之又慎,怎么肯随便嫁错人?便想要再扩大一下选婿范围,去其他乡里找些门当户对的富足人家。

  不过虽然王大户从门户角度看不上方家,可王家小娘子却认准了秋哥。秋哥的温文尔雅,秋哥的俊逸潇洒,在一干乡村粗陋人物中实在显得鹤立鸡群、格外出众,附近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些都是她从小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也实在不敢想象自己接受别的鄙俗之人做自己的夫君。

  父女闹过几场后,奇思妙想的王家小娘子便拿出个“两全其美”的折中主意,那就是让方应物入赘王家。

  对此王大户就没意见了,甚至还有点赞同。他没有儿子,若能找个方应物这样有着优秀基因的上门女婿当然很好很好,再好不过,于是便默认了女儿想法。

  给别人当赘婿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以前的方应物听到这个要求后深感耻辱,当然誓死不从!

  而现在的方应物,如果能不死一样不从!当即驳斥道:“你这样迫人入赘,与逼良为娼有何区别?简直异想天开,绝没有道理,不要想我会答应!”

  王小娘子却胸有成竹,一切尽在掌握般的笑吟吟道:“别忘了你父亲欠我王家三十两银子,抓你卖身到我家抵债都是可以的!若还不肯答应,今后有你的苦头吃!”

  什么?方应物又一次大吃一惊。方才他还有点疑问,王大户家凭什么敢如此肆无忌惮,现在则解开了谜团。

  原来当初方清之出门游学时,曾找王大户借了三十两银子作为盘缠,于是便给方应物留下了把柄。须知父债子偿天公地道,只要王家使力气,让方应物卖身还债也不是不可以,即便告了官法律上也是能认可的,全看王家想不想了。

  故而王大户和王家小娘子逼着秋哥儿入赘,简直理直气壮、简直势在必得!可是当初的方应物依旧誓死不从!

  不过这种被逼入赘的耻辱感,深深的刻在了从前那个方应物的心中,直到现在还有拼命阻止的潜意识。

  一晃便僵持到如今了,记起前因后果,现在这个方应物苦恼的长长叹口气。别人都是当儿坑爹,偏偏他家是爹坑儿啊!

  赘婿能去做么?不能!他也有野望,他也有跃跃欲试的功名之心,来到了大明朝,不往科场上走一遭试试运气,岂不是白来了?

  在这世间观念里,赘婿是见人低一等的,常和倡优皂隶并论。他不知道赘婿有没有资格考科举混官府,但他知道如果有人以此说事,干掉他是十拿九稳的,没有人会为此袒护他。

  却说方应物思来想去,脸色不好看。王小娘子偷觑到秋哥那黑的不能再黑的脸色,便明白她今天大概又白来了,又没有“说服”秋哥。

  小娘子不由得气恼道:“我王家对你如此厚道,三十两银子绝非小数目,说不要就不要了,但你这人怎的一些儿良心也无?”

  欠债气短,方应物讪讪解释道:“这不是良心不良心问题,而且这银子我会想法子...”

  王小娘子可不想听他说还钱,连忙抢过话头:“不过是入赘而已,莫非奴家如此不堪入目,比杀了你还难受么?莫非定要叫你卖身还债才好么,你就这么想当家奴?”

  美人轻嗔薄怒是格外动人的风景线,方应物心神动摇了一下,赶紧又谨守心房。提出了一个自己从王小娘子话里找到的漏洞:“你方才说有我苦头吃的?莫非今日这些古怪,都是你的手笔?”

  王小娘子赌气承认道:“不错,你就要众叛亲离了!请好自为之,回头是岸!奴家再给秋哥你一个月时间仔细考虑!”说罢,扭转杨柳样儿的小腰肢,高高的昂起头离开了。

  社学和叔父那里都是她指使的?真是狗大户啊......方应物望着娇俏的背影喃喃自语。

  社学得到的善款里,王大户可是捐献了大头的,他家想要串通塾师、叔父两方阻绝自己读书,那真是轻而易举的。叔父不给束脩只是一个幌子而已,社学难道真能急眼到缺了这一份束脩么。

  至于叔父这边的各种上不了台面的小心思,他也猜到了七七八八,其中龌蹉不足细表也。一些事情,或许以前叔父还在犹豫不决,但在王家的引诱和支持下就敢了!

  其实以方应物看惯历史素材的大眼光,王家才百亩水田、千株桑树,放眼大明朝哪里够得上大户标准?但在这户均不过几亩地的花溪两岸山村里,拥有百亩田地足够称得上是大户人家了,也足够做一些普通村民做不到的事情。

  随后方应物又感慨道,山乡僻野虽不用像城市深宅大院那般拘束礼教,但这王家小娘子也太刁太辣了。别人穷困潦倒时遇到的都是退婚,怎的他就遇到个不依不饶逼婚的?真是情何以堪哪。

  虽然王小娘子今天走人了,但这些麻烦远未结束,她已经放出了一个月的话,那自己又路在何方?

  三十两银子债务,至少相当于这里二十亩地的收成,方应物愁眉苦脸,一时半会的哪里能还得起?还不上债务,就永远无法挺直腰板面对王小娘子的逼婚。若彻底闹翻了脸,说不得真会把自己抓去当家奴抵债,那可就彻底完了。

  想到这里,方应物打个冷战,又一次抱怨起失踪两年多的父亲,真是坑死儿子的爹!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01:12

  第三章 寄人篱下

  如果生性平淡喜静,只图衣食无忧、平平安安的度过这辈子,那么入赘只有独女的王大户家、守着美貌娘子、在这僻静的花溪两岸逍遥自在,倒也是一个可以考虑的选择。

  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方应物很想去看看,故而他绝不愿将自己拘束于这山村中的。一旦入赘,不仅社会地位剧降,而且也失去了自由身。

  此时方应物身处郁郁葱葱的半山坡上,眺望远方连绵林立的青翠山峰,自信的笑了笑。投胎到偏僻山区的小县里,也不见得是坏事,至少人才竞争激烈程度低,容易出头,他的底气就在这里。

  其实对于淳安县的人才特别是科举人才竞争问题,方应物彻底判断错了......他虽然是历史专业,但相对仍是比较宏观的,不可能对浩如烟海的所有地方史志都了然于胸。不过一个人有希望不是坏事,总比绝望好。

  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打发走了王家小娘子,又回到水田边,心里仍在思考自己的前程问题。忽的耳边却响起一声大喝,打断了他的思路,“小泼才!半日没有看着,果然在这里偷懒!”

  方应物顺着声音望去,却是神情极其不友善的叔父。正当他愣神时,叔父已经怒气冲冲的走到了面前,挥舞着蒲扇大的巴掌,口水几乎要喷到了脸上。

  “大少爷吃白饭吃不够么,别是投胎没眼力投错了人家!地里活计忙得很,你还有心思东游西荡偷懒耍滑!”

  方应物愕然望着叔父,这才多大的事情,他老人家至于发这么大火么?

  话说方清田小算盘打得很响。首先,如果不事生产的侄子去了王家当赘婿,他就少了一大负担,并且二房能够彻底独占八亩田地了。

  其次,如果侄子扭着性子不肯答应王家,那他已经被断了读书路子,就得下地干活,家里算是多了一个近乎免费的劳动力,只用管几口饭便可。

  可今天才是插秧第一天,方清田就看到侄子在田边故意偷懒浪费农时,连个水都没沾上,顿时感到小算盘受挫、火上心头么。

  侄子磨洋工,损失的可都是自己的!想到这些,方清田嘴里又不依不饶的责骂道:“你这吃白食的讨债鬼,还在这里装死!”

  泥人也有三分气性,更何况性格有几分清高傲气的方应物。他这叔父才刚刚见过两面便骂了他数次,平时如何也可想而知。

  当即他毫不客气的反唇相讥道:“叔父说话放尊重些,仔细算起账来,谁欠谁的债还说不好。小侄算来算去,非但不是吃白食,只怕叔父还要倒找小侄几石米!”

  方清田见侄子胆敢没有尊卑上下的还嘴,勃然大怒。旁边几个也要去下田的乡邻见到叔侄在这里对峙,便围上来劝道:“有理讲理,休要伤了亲戚和气!”

  也有人说:“小哥儿,你叔父骂你几句,算得了什么,且忍过罢。你岁数也不小了,不可偷懒好闲惹家中长辈生气。”

  看着人多,估摸着叔父不敢动手,方应物冷笑几声道:“乡亲们都在这里,小辈我要讲一讲理。这八亩田乃是祖父传下,两房从未分割过,算得上是公产。细论起来,田中所出,理当一家一半是也不是?”

  “合该如此,不过你家素来是二房清田老兄种地的,哪有平分的道理。”有人议论道。

  方应物继续说道:“不错!确实都由叔父种地,那么折合起来有一半四亩是你们二房自种,而另一半四亩便等于你租佃了我们长房的!只不过这笔账多年不算而已!

  按照时情,租子是五成,所以应当有四亩地的一半收成作为租子归长房所有。以每亩一石半收成算,论理叔父你每年该给长房三石米粮为租子!”

  听到这里,方清田脸上变了色,周围乡亲也挑不出什么理,默不作声。

  最后方应物理直气壮的总结道:“小侄我每年所食,断断是不够这三石的,叔父反倒还赚了些。所以叔父你口口声声辱骂小侄是吃白食的,有何道理?说得不好听些,小侄在叔父家里白吃白喝也是理所应当,甚至吃的还不够!”

  几位围观的乡亲啧啧称奇,这应物小哥儿今天开了窍么,心思如此灵光,算账也算的如此迅速。

  对四亩水田的一半收成是多少,也就是四乘以一石半再除以二这个高深的算术问题,他竟然短短瞬间、不假思索就得出了结果,实在是令人惊叹!

  如果应物小哥儿再年轻个五岁,便可以当神童报到县里去了,有人如是想道。

  这些道理,方清田还真没想过,向来只觉侄子白吃白喝占他的便宜,却断然忽视了八亩地并非全属于他,至少有一半是长房的。

  而且他还有个想朦朦胧胧占小便宜的心思——反正兄长都当上秀才吃皇粮了,当然应该让着点刨土吃饭的弟弟,谁叫他有出息呢。

  “牙尖嘴利的小崽子!”占小便宜的心思被侄子当众揭破,方清田恼羞成怒起来,脸红脖子粗的撸起袖子就要动粗。

  方应物连忙往人群后面躲闪,这时又有位老人家路过,喝道:“你们成何体统!”方应物望去,却是本家健在的爷爷辈中年纪最长的一个,称作二叔爷的。

  只见二叔爷走了过来,不分青红皂白的对方应物斥责道:“方才我都听得仔细,你小小年纪便目无尊长,想要游手好闲么?我这把年纪还要下田务农,你又有什么做不得的!你们两房本为一家,理当和睦无间,像你这般斤斤计较许多作甚?”

  面对二叔爷不分青红皂白的维护叔父,方应物心中愤愤然,不知他老人家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只盯着他懒惰有什么用处?难道他看不出问题根本在于,叔父企图把他当成比佃户还便宜的劳动力使用么?

  但不满归不满。方应物却不便顶撞这种管事的老辈,不然此时众目睽睽之下和爷爷辈吵架,传出去有碍自己的形象和名声。

  虽然这叔爷是老糊涂,但也代表了乡村凡人界的规则和秩序,是方家宗族领域里的顶尖存在,方应物这个小字辈无法挑战。除非他具备了打破领域束缚的实力,比如像他父亲那样考中秀才。

  也许村中老头子就是如此水准,方应物感慨道,只能先忍着了。同时他也没忘了自我安慰,自己与这些眼里只有三瓜俩枣的村夫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人,何苦没完没了的计较。

  和这些糊涂蛋扯不清,神龙不与凡人共语!所以......还是先下水田插秧罢。

  其他人见状便都散去了,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其中的是非曲直,外人能说什么?

  一晃到了夕阳西下时,方应物最终被逼着做了整整半日农活,直累的腰酸腿软。当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到村口时,却遇到了堂弟方应元。

  堂弟是从邻村社学那里回来的,想到这里方应物心里又是说不出的气愤。方应元也晓得堂兄心里块垒,被堂兄目光盯得心里惴惴,也不敢搭话,一溜烟的跑回了家中。

  今天十分疲倦劳累,方应物忍不住上了床先睡了一小觉。再睁开眼时看向窗外,天色微微黑了,此时肚中空空这个问题凸显起来。

  方应物起身下床,出了屋门,在昏暗的光线里却见有个二十六七、相貌平平的“年轻”妇人端着铁锅,在院子中倒掉了刷锅水。

  方应物从记忆中得知,这个倒掉刷锅水的妇人正是婶娘。她回过身来,猛然看见大侄子悄无声息的立在东边屋檐下,黑暗中目光幽幽,当场吓了一跳,连忙端着铁锅低头匆匆进了自家屋内。

  心里有鬼见不得人才会这样!方应物不屑的哂笑道,准备觅食填饱肚子。

  等等......婶娘倒掉的是刷锅水?那就表示锅里的东西已经被吃完了?也就是说,晚饭没了?

  方应物明白了,看来叔父一家子吃晚饭时没有叫上自己,这绝对是叔父对于今天自己胆敢顶撞的报复!

  更何况现在可是青黄不接的春季,有一顿没一顿的,穷人家心思肯定能省一点是一点,能省一碗是一碗。某人自己在饭点睡觉,那就表示他不吃饭了。

  方应物侧头又看向厨房,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厨房的门是锁上的,防的是谁简直一目了然。

  方应物的鄙夷笑容突然僵住,顿时气也打不出一处。这是什么鬼日子,一天来连饱饭都混不上!

  以他的涵养,不至于去院中指着西厢房破口大骂,但也忍不住在心里咒骂起来。叔父这家子也够极品了,真真典型的小人物小算盘做派,他们的眼光也就巴掌这么大!活该一辈子受穷!

  方应物认为自己占着理,作为长房代表,理当享受每年三石米粮的待遇,这足够顿顿饱餐的!但此时空占着理毫无用处,叔父一家就是不给他饭吃,秀才遇到兵,他能奈何?

  明明是在自己家中,却好似寄人篱下一般,困居于此为三顿饭发愁,时运也太不济了!韩信还有漂母赠饭,可谁来给他送饭?

  方应物拉不下脸去讨饭吃,简直夏虫不可以语冰!他一赌气回到屋中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摸索半天,也寻不到烛火之类的照明物事,不知是今天第几次发出感叹,这生活质量太惨不忍睹!

  很明显,叔父一家打的主意就是要迫使他低头并下田充当壮劳力干农活,用他肯定比招长工或者短工便宜。

  而他对此是坚决抗拒的。一是不愿意被占便宜当近乎免费的老黄牛,二是不想那么累,三是还残余有前世的清高心态。

  在各种胡思乱想中,方应物昏昏沉沉的又睡着了,他今天实在是太累了。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01:13

  第四章 特权的威力

  一夜无话,待到天明,方应物起床立在门口朝外看了几眼。西厢叔父家那边紧闭门户,但屋中隐隐约约的却有响动。

  大概他们正在关起门来偷偷吃早饭?方应物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甚至可以断定,只要他不去低声下气的求饶,叔父一家肯定不会主动叫自己去吃饭。这都是什么心胸度量的亲戚,委实令人感到腻味。

  难道自己堂堂的高材生,要向这等只会算计几碗米饭的小人物低头屈服?这简直是穿越者之耻!

  面对吃不上饭或者被迫成为血汗农夫的残酷事实,方应物终于暂且抛掉了“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架子,开始考虑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怎么把眼前的“燕雀”解决掉。

  现在若不放下身段去和小人物计较,吃饭都成问题,还谈什么其他?正所谓“衣食足而知荣辱,仓禀实而知礼节”。

  他确实有极大兴趣和动力追求上进,亲历那些曾作为上辈子研究资料的帝王将相史。但如果连饭都吃不上,还想那些就是个笑话......

  方应物不信佛,不知道佛家顿悟是什么感觉,但是他现在却觉得自己有种顿悟的感觉。人可以仰望星空,但也要脚踩泥坑,二者缺一不可。

  却说二房叔父方清田在院中活动,正打算再去喊方应物下田务农时,忽然听到东厢房里传出了莫名其妙的几声大笑。这让他忍不住疑神疑鬼起来,大侄子莫不是饿傻了?

  若真如此,那可不好交代了。消失两年的兄长虽然是很容易应付的书呆子,占他点小便宜不会与自己计较,但儿子变傻这种事,换成谁也不会饶了自己的,万一哪天兄长又突然回来的话。

  正想着,方清田便又见大侄子从屋中走了出来,看起来神态正常,又叫他放下了心。便上前督促道:“今日事紧,休要在房中磨蹭,快随我速速动身下田!”

  方应物胸有成竹,闻言也不气不恼,神色平和的拱拱手道:“且慢,不急这半日功夫,小侄有话在要讲。既然叔父长者无道,不仁在先,那小侄也只好不义在后了。”

  “你想说什么?”方清田皱皱眉头,不明白一夜之间侄子怎么像换了个人,让他感到极为陌生。比之昨日那心浮气躁,眼前这平心静气中带着几分冷漠的模样,更令人不安。

  “这世间有的事情,是必须要两方皆同意的,比如合伙;而有些事情,只要一方愿意就可以,比如散伙。”

  方清田大字不识几个,理解能力有限,一时没明白侄子的意思,不耐烦道:“你究竟什么意思?痛痛快快的说清楚,不要绕圈子。”

  “意思很简单,分家!”方应物断然道。

  分家这两个字可谓是釜底抽薪直指要害,方清田脸色瞬间很难看。

  他当然明白得很,八亩地名义上是两家公田,实际上因为兄长常年在外又对家事淡薄,所以一直由他们二房全权打理的,并且享受所有产出,只不过兼顾一下侄子的口食。

  可以说,这是笔他们二房大占便宜的糊涂账。一旦分了家,那就成了亲兄弟明算账,再想占便宜就不好明目张胆的占了。

  想至此,方清田也顾不得去下田干活,瞪眼厉声道:“你这小辈想无法无天么,家业是祖宗传给我和你父亲的!我那兄长都未曾发过话,你又有什么资格提出分家!”

  方应物打定了主意,怎会被故意摆出凶神恶煞姿态的叔父吓住?“父亲留了信,将长房之事委托小侄代理,自然能拿得定主意。至于叔父肯不肯,无关紧要,好比合伙做生意,有一方不肯继续了那自然散伙,何曾有被强逼合伙的道理?”

  兄长留有这个东西?方清田没有想到,平时他根本不会去翻长房屋里那几本破书,又不识字,自然不知道纸笺的事情。

  要说辩论,十个方清田也不是方应物的对手,想动手又担心惹出后患,只能色厉内荏怒道:“随你!你不要后悔就行!”

  随即他的小算盘再次迅速开动,如果分家不可挽回,那也要尽可能得到更多好处。

  分家这种事,按惯例是要寻族中老辈居中协调,直到各方都心服口服为止。再不同意,便只能打官司了。

  上花溪村都是方姓,方应物与叔父要分家,便要去找那二叔爷,在村中也只有他老人家担得起协调重任。

  这二叔爷名讳方知礼,他听了此事,不免唉声叹气几句,心知这是个不好办的事情。

  不好办的原因很简单,两边的要求肯定互相矛盾,最后结果肯定要有一方不满意的,所以几乎注定要落下一场埋怨。想到这里,方知礼推托道:“钱产纠纷,可寻里中老人明断,老夫与尔等皆为亲属,不便厚此薄彼。”

  所谓里中老人,就是官府设在乡村中的民事纠纷解决者,多由乡里之中有威望的老人家担任,俗称乡老。

  乡老虽不是官员,但也是大明最基层组织的重要一员,拥有简单的司法权,并可以随时去面见知县。

  花溪里的乡老在邻村下花溪村中,但方清田却不乐意去找他裁决分家的事,他和这位乡老并不熟,没把握让高高在上的乡老偏袒自己。所以他口口声声一定要方知礼主持。

  既然如此,二叔爷方知礼只好答应下来。方应物对此则是很无所谓,在他眼中由谁裁决都差不多。

  方清田见此心中暗喜。这大侄子虽然变得强硬果断,但对人情世故还是见识的太少,不懂其中玄机。他敢说,二叔的态度一定会倾向于他。

  方知礼确实拿定了主意,按照长幼尊卑的理念,要略微偏向方清田几分。

  道理明摆着,晚辈就该礼让长辈,不然都像方应物这小字辈一样胡闹,那岂不天下大乱了?只要不是偏袒方清田太出格,就算是公道了。即便那方清之相公回来了,也是无话可说的。

  于是方知礼又领着方清田和方应物到了宗祠那里,同时喊了村里十几个骨干人物旁听,为的是做个见证,同时分担自己的压力。

  在宗祠里方应物扫了几眼众人,都是村中熟人,只有一个面生的。八成是外村来走亲戚的,方应物没有在意。

  作为分家发起人,方应物先开了口,当众人面对方知礼道:“我家两房如今各成一脉,家产公私难分。故而小子意欲分家,请二叔爷明断。”

  说罢,又拿出了父亲留下的“委托书”,传递给人群中识字的看,确认无误后,算是证明了自己具备与二叔分家的资格。

  有人高声道:“这简单得很,所有屋舍田产你们两房一人一半,立约为誓即可!快快了结才是正经,我等还要下地插秧去,农时耽误不得!”

  方应物依旧老神在在,很是沉得出气。但方清田却极其不满了,生怕真按照这个法子裁断,连忙对方知礼道:“不可一人一半,我另有细情请二叔主持公道。”

  “你说。”方知礼点点头道。

  方清田随即振振有词道:“当初父亲让兄长一直读书,而我却在家务农。兄长读书考学花销不菲,这些钱都是从我家公中出的,前前后后用去了许多才供应他考中秀才,但我却是一无所得的。莫非这些都不折算进去么?”

  方应物诧异的抬眼看了看叔父,原来他也不是没有准备哪,这里面只怕还有小算盘。

  又听叔父继续说道:“当初我家有十二亩水田,为了兄长读书考试,先后卖掉了四亩。如果不卖田,现在分家的话我该分到六亩。我没有别的要求,只要把这卖出去的四亩都由长房承担,让我分到我该有的六亩就行。”

  根据这个方案,现有八亩田中,二房将分走六亩。长房便只能剩下两亩了。

  方应物算了算,分给自己两亩是断断不行的,无法让自己脱产。也就是说,如果把两亩地租出去,收回的租子还不够自己吃的,除非自己亲自下田种地。

  方应物暗暗冷笑几声,叔父这人,简直把斤斤计较这四个字发挥到了极致啊,这个方案只怕早有预谋了罢,可惜都是用错地方的小聪明,因小失大的小聪明。

  不过方应物仍然不动声色,冷眼旁观二叔爷这个裁决者。

  却见方知礼考虑片刻,在两边之间掂量了几下,这种因为内部矛盾引发的分家,总会有吃亏者。方清田此人有时候比较浑,心胸也不宽,如果让他不满了,以后动辄给自己家里挑事生非,也是桩头疼事。

  相比之下,长房方清之那边毕竟是书生体面,方应物年岁又小,大概不会像方清田那样耍无赖,相对好应付,委屈几分没关系罢?

  换言之,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想至此方知礼便道:“所言有几分道理,可以按此照办。秋哥儿以为如何?”

  宗祠堂中其他十几人的目光一起看向方应物,却见他出人意料的闻言灿然一笑,洒脱的对方知礼作揖道:“长辈都做了主,哪还有小子不满的地方,照做就照做罢。”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这方应物居然如此痛快?看着挺聪明的少年人怎的犯起了糊涂?这样的亏说吃就吃了?

  但方应物话头一转,问道:“不过小子也想确认一句,叔父比我多分了四亩地,算是把当初花费在家父身上的钱财追了回来。那么是否可以这样以为,家父的功名从八年前便与叔父毫无关系了?”

  这句问话,让众人摸不到头脑,不知方应物突然提起这这茬作甚。

  但方应物没指望别人回答,径自侃侃而谈道:“朝廷对士子有恩典,生员每年可以免家中钱粮二石,免二丁徭役。家父考中秀才八年来,叔父一直是免钱粮免赋役的罢?这是我们长房对二房的特殊照顾!

  现在小子斗胆代表长房宣告,既然二房收回了花费在功名上的四亩地,那长房从今往后也撤销这个特殊照顾!

  不但撤销今后,还要追回之前的照顾。八年时间叔父家免掉多少钱粮,免了多少徭役,烦请叔父折算成银两还给长房!”

  方应物一言既出,如同奇峰突起,满堂顿时鸦雀无声,这才意识到,虽然同住一个村,但方应物家与他们是有所不同的。

  另一个事主方清则田瞠目结舌,他确实忘了这些,自私自利的人总是习惯性忘掉自己得到的好处。

  前生作为明史研究者,方应物当然深谙大明是一个等级森严、规则严密的社会体系。每一级都有每一级的特权,等级越高特权越大。功名之路,其实就是永不停歇的特权之路,直到你再也无法前进为止。

  秀才虽然是特权阶层的最底层,但其特权威力足以碾压村民了。就凭叔父这点自以为是的小算计,在特权规则面前注定头破血流。

  作为得到授权的特权代理人,如果还降服不了叔父和二叔爷这样的村民,那他方应物趁早跳河算了,留在这个世界也不会有任何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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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01:15

  第五章 外面的规矩

  穿越以来,方应物第一次为父亲感到骄傲,第一次觉得父亲也不是那么坑儿子,他瞧见叔父的憋屈神色,深感出了一口恶气。

  其后他又暗暗警醒起来,还是要做一个有理想有追求的人啊。征途不是星辰大海也该是蓝天白云,怎能为这点乡间村里的鸡毛蒜皮小事而忘形失态?

  二叔爷方知礼半晌没有做声,他发现堂中局面似乎已由方应物掌握,有失控的危险。但方应物又堂堂正正无可指摘,朝廷制度给予生员的恩典和优待谁敢否认?

  方清田为了多分几亩地,声称不肯负担投资在方清之功名上的钱财,那么拥有功名的长房追回对方清田的庇护,这是理所当然的。世间断然没有不付出只沾光的道理。

  方知礼发现自己这个仲裁者不好再主动表态,只能叹口气对气势渐盛的方应物道:“你说罢,你要二房给你多少补偿?”

  方应物微笑的算道:“如果长房只有两亩地,二房分走六亩,那么先说赋税。一亩地平均算下来,每年夏税是丝一两半,秋粮是二升米,折合成银两约莫一钱,六亩便是六钱,八年就是四两八钱银子,这就是因为免税免掉的总数。

  至于免徭役,按每日二分银子计算,八年怎么也免掉了一百天罢,那就是二两银子。两项加起来,二房差不多应该补给长房总共七两银子。”

  祠堂内众人再次膜拜方神童的数算能力......五体投地就免了,都是他长辈,不可能对他五体投地。

  方清田听到七两这个数字,大怒道:“我没有这些钱!若要命有一条!”

  淳安县一亩水田的时价是六七两银子,如果二房方清田掏出七两银子便能多分两亩地,那绝对是很划算的。

  但问题在于,方清田自家日子紧巴巴的,哪有七两白花花的现银付给方应物?就是用米和绢等实物折合,那也拿不出来。

  别忘了对农家而言,春天是青黄不接的最穷时期,就算熬到了秋收,出去口粮税粮外,一般农家也剩不下多少。

  方应物当然不可能要叔父的命,于是事情又僵持住了。众人便又齐齐看向方知礼,欲等他老人家拿个主意。

  二叔爷方知礼思索片刻,“不如这般,二房让出一亩地,折算为七两银子分给大房。这下两边便扯平了。”照这个方案,二房最终得到五亩田,而大房将得到三亩田。

  方应物瞥了叔父一眼,“念在亲戚之情和二叔爷斡旋的面子,我长房愿意后让一步,只要那三亩地。”

  这个亩数差不过可以保证他的生存和口粮了。当初确实为了父亲的功名卖过两房的公田,二房多分两亩也是应该的。

  况且今天他已经小小教训过叔父了,也没必要再继续死缠烂打,这么多乡邻在此看着,自己还是要讲究些门面功夫。兔子不吃窝边草乃是至理。

  没有得到自己预谋的六亩田地,方清田无可奈何。今天大侄子的老练和果断让他猝不及防,这完全不像是十五岁少年人的行事手法,谁家十五岁少年人就敢于这样当家做主的?

  但方清田仍心有不甘,感到自己吃了亏,心里像针扎般难受得紧。忍不住又对方知礼道:“山间水田有价无市,拿着七两银子也很难买到,其实田比银子值钱。二叔叫我让出一亩未免太便利了些,须得有些其他添头才好。”

  方知礼也对方清田的得寸进尺弄得有些不耐烦,没好气问道:“你要甚添头?”

  “长房要继续帮衬着我免去徭役,如此才算公正。”方清田贪心不足道。

  方应物闻言嗤声道:“既然如此,小侄不要田地了,叔父可以分走六亩,另外还是补给长房银子罢。”

  方清田趁机耍起赖,“银子现下没有,先欠账,日后慢慢还你,难道我还能逃了不成?”

  祠堂内各种议论声音泛起,方清田这耍光棍的表现,实在让人有点看不过眼了。但一般人遇到这样豁出去脸面不要的亲戚,还真没什么办法,打不得骂不得,很多时候都只能吃暗亏。

  方应物虽然没有着急,但也愣了一愣,心里念叨几句你不仁我不义,才道:“叔父要确定想好了,小侄自然无不可。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借债也要按照规矩来。”

  “什么规矩?”

  “首先,要写下合约并画押,免得空口无凭。其次,要按照行情计算利息。据我所知,城里当铺放债的行情是月息三分,叔父你长房的七两债,就按照这个行情利息计算才是公道,不能坏了规矩!”

  上花溪村这些淳朴村民,活动范围不超过十里,又没有经商的人。哪里知道外面钱债利息什么算法什么规矩?不过确实听说过外面借钱算利息的说法,只被方应物言之凿凿唬得一愣一愣,感叹秋哥儿见识真广博。

  方清田一时之间也算不清数目,只能下意识问道:“那是多少利息?”

  方应物随口边算边说道:“七两银子的三分利就是二钱一分,也就是说,如果你下个月还款,需要还七两二钱一分才算还清债务。

  之后便是利滚利,每个月按照三分利增加一些,秋收时约摸一两多的利息,一年后大约就是二三两银子的利息,与本钱合计约摸十两。叔父可要想好了,真打算如此欠下债务?”

  众人不得不继续膜拜方应物的数算功夫,估计现在方应物说一加一等于三也有人信了。但方清田听到这些数字,只觉头大无比。

  他虽然算不清数目,但他凭经验也知道,一家三口的口粮需要四亩地,除此之外的才是收入。照此算来,他每年所得勉强只够利息的,哪里能连本带利还清七两银子债务?

  想至此,方清田不禁气急败坏的叫道:“你欺人太甚!”

  其他人不知为何,轻轻地哄笑起来。这方清田太过于贪心,拼命地想多占便宜,但今天可算是被侄子耍弄惨了,眼下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估计肠子都悔青了。

  只是众亲戚都不明白,那方应物从小在村中长大,并未显出什么才干,怎么一夜之间比之前机敏聪明了十倍?莫非真有突开灵窍的事迹?

  方清田纵然再厚颜,也招架不住如此多同族亲戚哄笑,“我愿割让一亩,抵消这七两银子。”

  方应物讽刺道:“交易的事情,需要你请我愿,这次你是愿意了,但小侄却不愿了。叔父你说一亩抵消七两银子就能算数?小侄还觉得一亩地不值七两,需要拿两亩来换,怎么办?听说外面当铺里规矩,作为抵押物从来都是折半算价的!”

  让出两亩?那岂不成了各占四亩,一半对一半?若是这样可吃大亏了,方清田被侄子的刁钻气的要吐血。

  方知礼看双方越闹越不像话,种种的咳嗽一声,把注意力重新吸引过来,“老夫无能为力了,你们自己去打官司吧!”

  闹到这里到此便散了,众人只当看了一场方清田的笑话,今天他可真是被侄子戏弄的成了村中笑柄。一边议论着一边下田农活去了。

  方应物回到屋中,又为分家的事情考虑再三。自己这边也是急于摆脱琐事纠缠,既然已经出过气了,干脆就此答应三亩五亩的分法?

  如果他这边只分到三亩田,看似很吃亏,其实细算起来并不亏。若父亲方清之身为一等禀生,肯老老实实在县学读书,是能从官府得到补助的。这个补助叫做禀粮,每月六斗,一年下来可相当于五亩田地收入。

  这样一来,就可以视为大房卖了四亩实地,得到价值五亩田的铁饭碗。而现在方应物又从公中分走了三亩实地,折合起来相当于总数八亩田,比二房的五亩田还是大赚了的。

  不过让方应物感慨的是,怎奈这不靠谱的父亲定要借钱出门游学,两年来放着县学禀粮不领,那就真怪不得别人了。

  只能说家门不幸,出了个败家父亲......他心里不由得盘算起来,若村里的事情了结后,一定要想法子去县城。一是看看能否将本该属于父亲的禀粮要一些回来,二是开开眼界,考察一下县城状况。

  如果真能代替父亲从县学要回一些补助,那无论还债也好,糊口也好,手头就宽松了许多。

  不知不觉日上三竿,方应物从沉思中惊醒过来,顿时头晕眼花,从昨晚到现在他可是粒米未进。可是自己屋中是没有食物的,又与叔父翻了脸,还能去哪里吃饭?

  这个迫在眉睫的问题,真真愁死人也,这种山村连个饭馆都不会有的。

  还好天无绝人之路,方应物正打算上山挖些野菜时,忽然听到有人在窗外叫道:“方公子在里面么?”

  方应物探出头去,外面却有三个人。站在前面的一个,就是昨日见过的那邻村王大户家的老家奴,一口一个方公子让他很不适应的那位。

  至于后面有两位,一位正是外貌娇媚其实泼辣的王家小娘子;另一位不认识却见过,就是早晨祠堂分家时,来看热闹的外村陌生人,身材矮胖,年纪约莫四十余岁,不知找自己有何贵干。

  小美人也好,陌生人也好,方应物都没去太过于注意,他目光却被老家奴牢牢地吸引了。因为此人手里提着一具足足三层的大食盒,在当前这比什么都诱惑人。

  “听说你没饭吃了,奴家特意来给你送饭。”王小娘子很开心的说。

  “多谢。”方应物心不在焉,注意力都在摆放食物的老家奴那里。

  “你今日早晨的事情奴家都听说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能掐会算了,而且有些话很有道理啊。”王小娘子热忱的搭话说:“你从来没出过门吧?你怎么知道外面当铺放债的规矩都是月息三分利?连奴家父亲都不清楚这些呢,我三叔说,附近有你这种见识的人很少。”

  得到美人奉承,方应物略带小小得意,随口答道:“这就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胸中自有韬略。”

  王小娘子恍然大悟,粉脸现出兴奋神色,“照此说,我家看在交情份上从来没给你算过这些,是不是坏了规矩?两年前你父亲借了三十两,按照月息三分,到现在是多少了?你给算算是否超过五十两了?”

  方应物闻言欲哭无泪,这简直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自己才是本村头号欠债大户,在这淳朴的山村中带动起高利贷的商业化风气,其实最倒霉的是自己啊。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01:15

  第六章 请借县志一阅

  王小娘子得意洋洋,眉梢高高挑起,很以刁难住方应物为乐。其实在她心中,方家无论欠三十两也好五十两也好,区别不大,只是图个口舌痛快。反正他都是还不起的,最后只能以身还债。

  方应物稍稍远离她几步,这小妞美则美矣,绝对招惹不得,一不当心就要永坠沉沦了。

  随即他“义正词严”的驳斥道:“人无信则不立,所以规矩大不过约定!当初家父如何写的欠条,就如何还债,没有你这样中途自行加利的道理!”

  这很不解风情的顶撞,让王小娘子感到大失颜面。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又不是真要加利息,她心里委屈极了,怒气冲冲道:“反正一个月后就是欠债到期的时候!你好自为之!”

  说罢,王小娘子招呼了老家奴,这便走人了。

  秀色不可餐。留下了食物就好......方应物目光重新回到桌上的碗碟,如今他可没有“不是嗟来之食”的勇气,关注食物更重于女人。

  但此时桌子边上还站着别人,正是随同王家小娘子前来的中年人,不过神色尴尬的很。

  方应物猜出几分,此人与自己并不相识,这次估计是想来拜访自己,所以要让王家小娘子在中间引见。但中间人还没完成任务就跑路了,他留在这里能不尴尬么。

  方应物勉强打起精神,拱拱手见礼道:“阁下怎么称呼?”

  “敝姓王,乃邻村中花溪村的人。”那中年人还礼道。

  方应物疑惑的问:“阁下与王大户王员外怎么称呼?”

  “乃族中堂兄弟也”

  “原来是王叔,请入席。”方应物延请道。花溪上中下三村各有不同姓氏,多有姻亲往来,叫一声王叔也算合适。

  没有凳子,桌子被抬到了床边,两人坐在床沿上边吃边谈。

  原来这中年人名唤王魁,平常并不在家务农,而是在县城中与人合伙,经营一家小小的杂货铺,算是比小商贩稍强一些的小坐商。

  今日早晨他到上花溪村走亲戚。恰好听到方秀才家儿子与叔父闹分家,因为他知道堂侄女与方应物之间纠葛,当即对此事起了兴趣,便去祠堂里围观了过程。

  方应物不清楚王魁前来拜访为的是什么,不过他知道这些食物必然是王魁送来的,王家小娘子并不像是这般细心的人。

  王魁的见识,比周围普通山乡村民还是多了一些,说起县内事情头头是道,甚至对邻境的掌故也有所耳闻。“淳安县地处浙西偏远之处,再向西边就是南直隶的徽州府了,想必贤侄也是听说过的。近些年来,那边风气与从前可是有所不相同了。”

  原来淳安县西边就出了省界啊,方应物闻言问道:“什么不同?”

  王魁感慨道:“徽州府里有不少百姓出外行商,而且近些年人数越发的多了,风气愈演愈烈,听说一连几年不回乡的都有。”

  方应物登时反应过来了,王魁说的这些人,敢情就是史上大名鼎鼎的徽商。但他也知道,在当今这成化年间,还没有到徽商的全盛时候,最多算是萌芽期。

  要知道,大明立国才刚一百来年,重农抑商的风气也才刚刚有所松动,但以后商业会兴旺起来的。方应物随口断言道:“彼辈大有前途,一百年后当独占江南商帮鳌头。”

  王魁听到这句话,觉得有点夸大其词,太言过其实了。但也能听出方应物的看好意思,于是试探道:“方家贤侄以为商贾之业如何?”

  方应物想了想,答道:“无农不稳,无商不富。”

  “无商不富说得好!贤侄有没有兴趣与我合伙?”王魁接过话头道。

  从商?那可不是他想要的未来。方应物想也不想的推脱道:“我家徒四壁,身无余财,无法与王叔合伙。”

  王魁热切的邀请道:“合伙不是只有出本钱的方式,出人也可以,只要你肯出力,自然可以得到部分身股。以你的人才,困居村中是委屈了,何不外出闯荡一番?

  更何况贤侄确实有这方面的才华,不然我也不会上门相邀。今日在祠堂中,贤侄谈利算数信口拈来,口才便利心思灵敏,叹为观止。

  而且应付你叔父时,先诱使他现丑,然后气定神闲的反击,也颇显手段,连当铺取利行情都晓得,真是绝好的帮伙人选。本乡出了贤侄这等人物,我怎能错过?”

  对王魁的诚意,方应物是相信的,这年头出门经商需要用到人手时,谁不拉几个同乡同族的人干?只有这样才可靠放心,这也是一个个地域性商帮兴起的原因。

  如果身处嘉靖万历朝,方应物说不定就答应了,但现在不行。他熟读明史材料,自然知道一些社会发展进程。

  几十年后商业风气兴起时,半儒半商算是个时尚的事儿,但是成化朝社会风气虽然已经开始松动,不过仍在嬗变过程中,远没有一百多年后那么开放。当下士子经商还是很非主流的事情,想做读书人就不要经商,会被鄙视和排斥的。

  王魁以为方应物有赚不了钱的顾虑,解释商机道:“贤侄莫不是担心赚不了钱?且听我一言,我们淳安县虽然地处偏僻,县境内山陵密布,道路不通,但是水流也很多。这里地处新安江上游,下游直通钱塘江到杭州府,距离不过三百里而已,行船极其便利,运货往来其实不难。

  邻境徽州府那边都是贩运茶叶木材出境,获利甚丰,我们这里一样有茶叶和木材,难道不能效仿么?起码运到杭州府不成问题。”

  对王魁的分析,方应物也是赞同的。虽然他对本县情况不是很明白,毕竟上辈子研究明史更多的是宏观方面,不可能把所有地方志都看过,特别是淳安县这种不出名的小县。

  但方应物听得出,王魁所言很有道理。山中有特产,同时与杭州府这种大都会之间水路便利,这就是最大的商机所在了。

  这王魁摆出了如此大的诚意,方应物眼见虚晃不开,只得如实答道:“实不相瞒,我欲效仿家父,走那功名之路,所以王叔的好意只能心领了!如若将来功不成名不就,说不得还要指望王叔给几碗饭吃。”

  王魁猜来猜去,就没猜到方应物打算去考功名,吃惊道:“贤侄意欲投身举业?”

  见那王魁一副不能置信的表情,方应物很是不爽,心中的傲气又被触动了。这明摆着就是认为他不可能在这条道路上出头,也太小瞧人了。便反问道:“怎么?王叔以为不可?”

  王魁皱眉挠挠头,这个问题不好正面回答,所以旁敲侧击道:“贤侄不是不可以,但不知贤侄可否考虑过,这功名之路充满艰难险阻。其实等于一种豪赌,有钱人家不惜本钱固然无所谓。但不富裕的人家如果过于执着于此,很容易就血本无归,穷困潦倒。”

  王魁所言,方应物岂能不知?不过他还没想得太长远,他的短期目标只是混个秀才身份而已,然后再观望下一步如何。

  方应物不是凭空幻想,他也有他的把握。首先这辈子上了七年社学,接受了比较完整的古典教育,在社学里算是相对出色的一个;其次前生的记忆和见识还在。两者结合,起码具备了冲击秀才的可能性。

  当然他最大的把握还在于周围这个“得天独厚”的环境。他在前世乃是饱读各种史料的人,他知道在明代有很多交通闭塞的穷困山区县,不但人烟稀少,而且文化教育极其落后,而他的机会就在这里面。

  在这种地方,读书能读出头的人才真心稀少,甚至只要能写能写几句通顺文章,往往就会被地方官拉进县学成为生员秀才。虽然严格来说,程序往往很不规范,但教化一项关系到地方官的政绩,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据方应物观察,他身处的这个地方也是在崇山峻岭里的,大概就是上述这种生员录取率很高的情况。可以说,这就是方应物目前最大的底气或者说信念了!

  如果他身处苏州、吉安这种最著名的科举强府,初级县试都有数千人报考的地方,他早就没信心了。那些地方真是千军万马独木桥,县学最终录取率常年低于百分之一,他凭什么和别人拼关系和文才?趁早另谋他路去罢。

  但淳安县只是个山区小县,教育水平只怕连正常的县州都比不上。所以对于考秀才,方应物已经下了决心,无论如何必须去试试看,闯一闯那县试、府试、院试三关,不然这辈子都不会甘心的。

  若真能考中秀才,这辈子的路就非常好走了。就算不能中举人,也可以做很多事,比如抄袭诗词士林扬名;比如熬资历成为老贡生,去国子监读书选官;比如依仗士子身份包揽词讼收取好处......

  王魁摇摇头,仿佛看到了误入迷途的人,对方应物诚恳说:“贤侄听我一句劝,虽然只是秀才,但也是千难万险,你父亲当年废寝忘食的用功,然后再加上缴天之幸才得以进学,就这还折损了部分家业。你万万不可过于执迷不悟,在这上头孤注一掷荒废了自家生计。”

  方应物觉得王魁的话不对头,简直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别人是别人,但他可不是一般人!

  他两世为人接受过七年古典教育、九年义务教育、三年高中教育、六年大学教育,具有明代政治史、社会史专精的明史专家!

  虽然术业有专攻,他不是最擅长写八股、考科举的,肯定无法与全国顶尖的科举精英去竞争席位,但在这种山区小县考个秀才总该不难罢。

  方应物遂傲然道:“不瞒王叔,放到文风鼎盛的大地方不敢说,在本县我对进学还是有六七成把握的,值得去试试看。”

  他竟然敢说有六七成的把握?王魁听到后瞠目结舌,极度震惊道:“贤侄豪气干云,绝非池中之物也!壮哉,壮哉!”

  方应物有些不可思议,这王魁的反应似乎有些过度了。

  又见王魁抚须感叹道:“想我淳安县自李唐以来,科举鼎盛,人才辈出。我看过县志记载,历代至今出过二百名进士。

  仅国朝定鼎以来,我淳安县就出过三十名进士,特别是自永乐朝起,几乎每榜都有两三名我淳安籍的进士。

  而且现今当朝首辅商辂也是我们淳安县仁寿乡芝山人,在正统年间连中三元,更为吾县荣耀!

  可那都是别的几个乡的,我们花溪两岸从未出过文魁。贤侄的勇气和胆量实在让我钦佩!可惜此处无有好酒,否则当浮一大白为贤侄功名之路壮行!”

  二百?三十?每榜两三个?几滴汗水悄然的从方应物的额头渗了出来,他的心在流泪......

  他居然不知道,淳安这样的山区小县,应该是教育文化很落后的,怎么会这样恐怖加变态?这不科学啊,让不掌握情况的他彻底判断失误了。

  连中三元的商辂大神他是知道的,可忽略了商辂也是淳安人哪。

  可叹方应物虽然精通明史,但也不可能穷尽浩如烟海的所有地方史志。过于自信的他,却没料到事物既有普遍性也有特殊性,而他所在的淳安县就是比较特殊的一个......

  同时今生记忆支离破碎,住在深山村中见识也很狭窄,实在缺乏有关信息。

  此时方应物已经木然的没有思维能力了,只想不顾体面的骂大街。

  他以为开启的是容易模式,谁知是最困难模式;他以为用投胎到了鹤立鸡群的地方,谁知这默默无闻的不起眼小县居然是超级死亡之组。

  开什么玩笑,全国每榜进士不过两三百人,每次都能有两三个淳安县的,这是什么比例?这是什么教育水准?

  难怪王魁十分不看好自己去走功名之路,并非求瞧不起自己,而是县内的科举竞争已经是激烈到了惨无人道的地步,出头成神的概率确实太低了,偏偏自己一时气盛放出了六七成把握的大话。

  县里若都是随便就能考中进士的读书人,那自己号称六七成考中秀才的把握,简直就是坐井之蛙、狂妄自大。

  前途暗淡呐......方应物呆呆的坐在床沿,半晌无语。手中筷子不知不觉从手里掉了出来,恰好此时天上响起了一声春雷。

  “正好好说话,怎么掉了筷子?”王魁奇怪的问道。

  方应物擦了擦汗,“迅雷不及掩耳,受了惊动。”

  王魁更惊讶了,“你这样无畏的壮士,也害怕打雷?”

  方应物没继续谈论打雷话题,强撑住场面道:“低调,低调,关于我的事情不要传出去。先请借县志一阅。”

  “哦,贤侄是想低调扮猪吃虎,以收一鸣惊人之效么,我很期待贤侄震惊全县的那一天啊。”王魁若有所悟道。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01:17

  第七章 你不出面谁出面?

  大明浙西淳安县,根据官府籍册上登记,该县三围是户万余、口四万余、田两千六百顷。从哪个角度看,都算是不折不扣的偏僻山区小县,让“熟读史料”的方应物身临其境时,产生“这里好混”的预判情有可原。

  但与此同时,淳安县确实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科举强县,不过士子都是集中出在一批书香世家里的。这些大家族世世代代的把持住教育资源,培养出一代又一代的考试强人。

  据王魁介绍,本县科举人才主要出自九家,当之无愧第一家是县东云村的吴家,本县一成的有功名之人出自这里。其余是县西蜀阜徐家洪家,县北文昌村何家、富山村方家,县东南的赋溪方家和王家,县东北进贤溪的方家,县境最东的锦溪洪家,县城西门外的慈溪胡家。

  方应物瞪着眼聆耳细听,先后听到了三个方家,真不愧是淳安县第一大姓。可惜那些方家与上花溪村方家没什么实际关系了,彼方家非此方家也。

  他们花溪和本县其他几百个村子一样,日常生活只有种田交税服役,平平淡淡。偶然也会出人才,但属于基因突变,比如花溪到现在出过的最大人才就是方应物的父亲方清之方相公。

  最后王魁叹道:“县中功名多年来大都出自这些世族,不在其门墙之内的很难进入县学,除非确实天资卓越,或者得到诸位大老爷们的赏识。最有名的便是当朝宰辅商阁老,出自寒门却能三元及第,新竖起了县南商家的名声。”

  方应物和王魁闲谈了一下午,直到日头偏西才告辞而去。临别前,王魁对方应物赞道:“贤侄不愧是方相公之子,志气远迈常人,毅然有乃父之风,我看好你!”

  实际上是吹牛皮,却被解读为志气可嘉,方应物暗暗苦笑。这一刻,他发现父亲在自己心中的形象陡然高大威猛起来,再也不敢对父亲有什么怨气和小瞧了。

  普通农家子弟能在本县这“死亡之组”杀出一条血路,获得宝贵的秀才功名,这其中要付出多少心血,简直难以想象。

  不疯魔不成活啊,若没有这种全身心投入的精神,父亲他又怎么可能出人头地,为家里搏回一个秀才?他们花溪方家可从来没有什么人文传统,也没有士林和官场上的臂助。

  不过秀才虽然有了一定体面和特权,但与官宦之间还有很深的鸿沟要跨过,这是摆在父亲面前的难题,想必也是父亲拼命读书求学的原因。

  现在自己呢?方应物长叹一口气,念叨起一句上辈子非常耳熟的话——新人难出头啊!

  但方应物从来就不是一个轻易认命的人,不然上辈子以孤儿身世也不会奋发刻苦的考上名校。这辈子大话都吹出去了,说什么也要闯一闯。

  通过今天与王魁的闲谈,方应物发现蜗居在这闭塞的小山村中真不行,必须要走出去开开眼界。否则只靠肚子里的“史料”去想象,很容易再闹出坐井观天的笑话。

  当然,虽然方应物已经险些闹笑话,但他不会承认这是自己内心优越感太强的原因。

  回到院中,却看见叔父抓耳挠腮的正在转圈子,显然是着急了。

  方应物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叔父的心理。只要分家分不清楚,叔父就没法干农活去,谁知道那块地明天还是不是属于自己的?

  当然这种尴尬局面对于方应物来说也一样,但是方应物却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而且最差还有卖身去王大户家这个选项。而拖家带口的叔父方清田就不同了,真的拖不起时间,荒废了这几天农时就肯定全家挨饿。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给叔父的教训也够了,再折腾下去就坏自己名声。方应物便以胜利者的姿态对叔父叫道:“分给你们二房五亩地好了,若是同意明天就去找二叔爷立了约!”

  一夜无话,待到次日,方应物和叔父再次一起去找到二叔爷,请他老人家做见证人,两房立约分家。就照昨日约定的,屋舍一边一半,田地大房三亩,二房五亩。

  方应物拿到画了押的一纸文书,家务纠纷可算暂时告一段落。却瞥见叔父仍然在旁边逡巡不去,便心知肚明了,这叔父肯定有租种自己手里三亩地的想法。

  但方应物不会把田地租给他的。一来实在看不上叔父的秉性,不想有什么经济往来,免得到时自寻烦恼,鬼知道他会不会仗恃长辈身份故意拖欠地租?

  二来可不想被看做烂好人。辛辛苦苦分了家,若最后还把田地租给二房,那看在别人眼里自己也太软弱好欺负了。绝对不能让别人产生如此印象,不然谁都想来占小便宜了。

  所以方应物决然无视了叔父,但他又不想亲自下田,便很快把招租的消息放了出去。如此每年三亩地大约可以收两石两三斗的租子,够他一人吃饱饭了,反正他家的地不用交税。

  村子不大,任何消息都传得很快。有一些人家田地不够种,自然对租种方应物这三亩田很心动。但他们也都知道,方清田还想继续种这些地,于是便又犹豫了。

  即便是在这偏僻山村中,人际关系也是个很微妙的问题,为了租三亩地冒着得罪小人的风险值不值得?很需要仔细考虑。

  当日下午,等不到别人来租地,方应物又放出了消息,“我家可以免两个亲属徭役,除我外尚有一个缺额,同时我家可以免二石田税,额度根本用不完,还剩有相当于一石七斗米粮的空额。今后谁租我家的田地,就能以我家亲属兼佃户的名义享受以上两项朝廷优惠!”

  傍晚时分,方应物便成了香饽饽,被热情的同族叔伯们包围了,挤满了他的房间里。

  最终议定,三亩地被切成小豆腐块租给了四个亲戚,这四个人中,一个得到了今年免役名额,另外三个则瓜分了一石七斗的免税指标。

  但很异乎寻常的是,地租高达七成,不过众人很心甘情愿。

  因为方应物将朝廷赐予他们家免税二石的指标,除去自留的三斗外,全部分解给了几家亲戚。并经过方应物眼花缭乱如同天书的精确测算,才得出了七成地租这个对双方都最有利的分成方式。

  双方利益可谓得到了最大化。几家亲戚挂上了佃户名义租来三亩地,每亩地多给方应物三斗地租,却能换来免税六斗,瞎子都能看出是很划算的。对了,几家还要轮流管方应物的饭。

  简而言之,就是方应物将免税指标转让给别人,而受益者则付给方应物半数利润为报酬。但这种行为是比较灰色的,属于钻制度空子行为,为此大明朝廷少了一个劳动力和一石七斗的税。

  这让叔父方清田气的牙痒痒,当初他怎么就没想到这样经营免税指标?白白让因为用不完而多余的免税指标浪费了八年。

  如果说还有什么后果的话,那就是这次分家也让全村乡亲对方应物刮目相看。不要说这件事小,在寻常百姓生活中,分家已经是最大事情之一了,而且很容易纠缠不清。

  从一开始处于弱势时翻手压服叔父,一直到最后与乡亲们瓜分朝廷恩典、利益均沾,方应物表现出的手段和干练,以及出口成算的精明强干,都给了乡亲很深刻的印象。

  众人只觉得秋哥儿不愧是秀才相公家的儿子,小小年纪便天赋异禀,不同于他们这些庄户人啊。有见识、有主意、会办事、能办事,绝对是本村出挑的人物!

  对于乡邻的吹捧,方应物一笑置之,折服几个闭塞山乡里的村夫村妇,真没什么可得意的。

  完成了分家和出租田地的事情,方应物彻底放松下来,安安心心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上午,他优哉游哉的围绕村庄转了一圈,同时去邻村王魁那里把最新版本的县志借来了。

  他计划看完这本县志后,就去一趟县城。一方面试着找县学讨要属于父亲的禀粮,能要到多少算多少;另一方面是顺便实地考察风土人情,为将来做准备。

  午后又小睡了一会儿,方应物看看天气很好,便打算在外面院中读书。当他走到院子里时,却发现有七八个乡亲堵在大门口那边。

  堵门的乡亲们看到方应物出来,七嘴八舌的叫道:“小相公,不好了!”

  “诸位叔伯,有什么事?”方应物迎上去问道。

  乡亲们答道:“县里来了几个衙役,在村里抓人,霸道得很,我等请小相公去看看!”

  方应物差点脱口而出,衙役来捉拿人,那你们找我干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但强行忍住,“叔伯们需要我作甚?”

  众人纷纷理所当然的表示:“小相公你是有大本事的人,村里遭了事情,你不出面谁出面?”

  方应物突然明白了,这些位于底层的村民或许没有大智慧,但永远不缺生存的小聪明。

  说难听点,就是把自己高高的捧起,同时推出去解决麻烦,比如眼下这个县衙衙役跑到村里来捉人的麻烦。这就是底层百姓习惯成自然的生存智慧。

  他们遇到事情,总是想找一个能包办的头人,没有领头人就不知道怎么办事了,为此他们宁可受些委屈。

  当然,被找的一般不是大户就是缙绅,上花溪这个小村却没有这两种,辈分最大的二叔爷也是个老糊涂。恰好自己最近表现的很抢眼,像是个管用的人物,又是堂堂秀才相公的儿子,所以他们就找上自己去出面。

  几千年来,老百姓都是这么过来的。当然也有遇人不淑时候,例如头领登高一呼、稀里糊涂被拉着造了反的事情很不少。

  即使看破又怎样?乡亲们都以为这是看得起自己,所以才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既然你有本事,你不出面谁出面?办不成是能力问题,办不办是态度问题。

  若是不闻不问装聋作哑,只怕以后在村里不好见人。方应物哭笑不得,这不是强迫他承担责任,并赶鸭子上架么?

  这年头和二十一世纪的最大的差别,就在于这人心观念上面。他算是深切体会到了,鹤立鸡群的另一层含义就是木秀于林,这个坑还是自己挖的。

  县衙胥役之徒,常常都是凶狠刁钻欺压良善的人物,不知自己能否应付的了。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01:17

  第八章 中二少年抗差记

  在乡邻们的簇拥下,方应物来到了村中,果然远远地望见村口有几个不速之客喧哗,有手持棍棒的,有手拿牛皮绳的,个个凶神恶煞盛气凌人。二叔爷也在那里,正卑躬屈膝的说些什么。

  走得近些,便听到对方领头衙役不耐烦的推了一把二叔爷,大喝道:“你这老儿好不晓事,真当爷爷手中家什是吃素的么!

  皇粮国税,谁人欠得,父母大老爷如今要修学宫、仓库,哪里不用钱?你们上花溪村去年秋粮有七户拖欠,今天若不完纳钱粮,少不得要请事主往县里走一遭,戴枷示众三日以儆效尤!”

  这衙役约莫三四十年纪,生的五大三粗,脸黑须长,边说话还边东张西望。方应物被村民簇拥而来,煞是醒目,所以他看到了这衙役的同时,这衙役也看到了他。

  却说方应物这几天所见的大都是村民,除了农民还是农民,要么就是王小娘子这不合规矩的女人。难得现在看到些不同身份的人物,新鲜感十足。

  这就是那经常在史料和小说笔记中出现,并充当反面角色和大明底层社会一大害的胥役之徒?方应物饶有兴趣的仔细打量起来。

  眼前此人头戴平顶方巾,帽檐插着羽毛,身着箭袖青衣,腰缠红裹。果然和史料上所描述的明代衙役服饰一模一样哪,方应物点点头想道。

  再看这位衙役身边还有四五个人,穿戴不一,各持家伙,唯衙役马首是瞻。根据研究经验,方应物判断出这四五个人就是所谓的帮役,也叫白役,用上辈子的说法就是坏事无所不能的临时工,而那位服色鲜明的人则就是在编人员了。

  此时作为熟读史料、专精明代政治史、制度史、社会史的高材生,方应物出于职业习惯的考据癖得到了轻微满足,而且平生所学终于发挥了用处,顿时心理产生了莫名的愉悦感。

  在上辈子,方专家的这些职业专精就是屠龙之术,连古装剧顾问都当不上,古装剧也从来不需要这么头脑明白的顾问。或许穿越到这个时代,对他而言确实是一件能实现个人价值的好事情。至少,现在就熟练利用潜规则摆平了小家子气的叔父,收服了本村人心。

  殊不知方应物的神态落入了被研究对象,也就是淳安县县衙正役谭公道眼里,却是另一种感想了。

  要挑出这世上最善于对别人察言观色的职业,胥吏肯定是强力候选。今日到上花溪村的衙役是县衙快班的谭公道,他已经干了十三年,接触过各种各样的人物,自诩也是个有眼力的了。

  不过谭公道偶然瞥见走到身前的方应物,细细打量过后却产生了奇怪的感觉,确实是前所未有的奇怪感觉。

  这个少年人站在一群村民里十分与众不同,气质很独特,既不是士子的狂放狷介,更不是小民的胆小懦弱,而是看透世事的讥诮,或者说是俯视众生的冷漠。

  虽然这个少年掩饰的很好,但是在与自己对视的刹那间,还是流露出了几许“你不过是蝼蚁”的神色。

  他似乎并不是活生生的人,同时也没把别人当有血有肉的活人看。怎么像是修道有成的方外神仙?谭公道心里嘀咕道。他可以肯定,眼前这个年轻人并没有敢把他谭公道当蝼蚁的力量。

  因为之前他打听过,上花溪村里并没有权贵士绅人家,所以也不可能有能抵抗自己的人物。但这个既非出自达官贵人之家、又手无缚鸡之力少年人是从哪来的清高自傲的心境?

  也许是自己想多了,谭公道又忍不住自嘲了几句。真是江湖越老胆子越小,这大概只不过是不经世事少年人的无知无畏罢了,而且还是认真读过书却读傻的。

  正因为不明世道人心的险恶,又读书读得自以为是。所以他才敢如此轻蔑县衙公差,却险些将自己唬住。自己作为老资格无良衙役,一巴掌能拍死十个这样的无知少年!

  如果谭公道是二十一世纪网民,八成还要感慨一句——人不中二枉少年。其实同村的乡亲们也能感觉秋哥儿与从前不同,只是见识太低说不上什么来,也描述不出感觉。

  二叔爷见到方应物过来,好像看到了唯一的救命稻草,这个侄孙能说会道精通事理,肯定比他强。便病急乱投医的迎上去对方应物道:

  “去年秋季村里收成不好,有几家拖欠了一点钱粮。县衙派下人来催讨了,那位谭爷说,今天若不交上,误了父母大老爷的大事,便要拿人去县里枷号示众。你也知道,眼下这时候哪里能补的上?而且人去了县里就要耽误农时。”

  后面有个帮役大叫:“老头儿,若识相的就让那几家自己出来,跟了我们去县里,否则让我等破门入户,坏了家里女眷器物,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听了二叔爷的话,方应物心头闪过一丝疑云,县衙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催讨去年拖欠的秋粮?这不符合他的研究经验。

  方应物上前对谭公道说:“这位差爷请了,小可家父乃县学禀膳生员方清之。今日在家读书听得外头人声搅扰,方才得知差爷到蔽乡来,不知差爷可持有官府牌票?”

  原来是那出门两年的方秀才的儿子,难怪如此书呆子气......谭公道当然明白花溪村的情形,不然他也不敢如此横行霸道。一边想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亮给方应物看。

  这就是牌票?方应物瞪大了眼睛仔细看。所谓牌票,是衙门发给衙役的执法凭证,一事一票,事毕销毁。

  从理论上,衙役没有牌票是不许下乡扰民的,否则被打死都没地说理。不是开玩笑,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毕竟从身份上衙役是列于四民之外的贱籍。

  牌票是所有衙役都梦寐以求的东西,是他们可以合法敲诈勒索的凭证,别看衙役在无权无势的平民面前耀武扬威,但为了能领到办事牌票一样要去委屈求人。

  牌票是种纸质东西,又是事毕销毁的,所以后世留存很罕见,至少方应物搞研究时没有见过。这次见到了一张真实物品,顿时考据癖又发作了,盯着牌票翻来覆去的察看,嘴里啧啧作响。上面有事项、期限、姓名以及必不可少的鲜红的知县大印。

  谭公道疑惑不已,此人莫不是头脑有毛病?方才看自己像蝼蚁,现在捧着张破牌票当个宝,这又不是传说中的银票!虽然对衙役而言,有时候牌票确实也可以当银票。

  老江湖心里没来由的急躁起来,一把牌票夺了回来,却冷不丁听到方应物很熟稔的问:“差爷为了这玩意儿,不少花钱罢?”

  “费了我五钱银......”谭公道刚夺回牌票,用力过了度,正担心撕坏,一时分心之下信口答出,随即他反应了过来,大怒道:“不与你罗唣!”

  “原来催讨欠税牌票的行情是五钱银子么?”方应物若有所思,这都是珍贵的一手研究素材啊。

  如果这个少年不是一等禀膳生员家的儿子,谭公道早就一巴掌打过去了,真当“无罪也该杀”的衙役是吃素的?

  只是他顾忌到读书人背景才忍住了动粗。淳安县里读书人可不好惹,说不定哪个书呆子过几天就摇身一变,成了国家栋梁,或者同窗摇身一变,成了国家栋梁,或者同窗的好友摇身一变...

  不再搭理方应物,谭公道又喝令手下,“不要在这里磨蹭了,速速按名拿人!谁敢阻拦就是抗差,有逃走的回报县衙按逃户处理!”

  五名帮役齐声大喝道:“遵命!”将手里家什挥舞的哗哗作响,周围村民都变了色,有几个当事人如同筛糠般颤抖。

  二叔爷眼见连方相公家的神童方应物出来也是无所作为,心里微微失望,神童只能用于内战,外战却是外行啊。只得无奈叫道:“差爷慢着!天色已是晌午,村中备下酒席,若差爷不嫌简陋先请歇息饱餐,另有心意孝敬。”

  谭公道笑了,这才是老成的人物,旁边那个出头的少年人简直不知所谓。他可不是真催讨欠税来的,所图的不就是这点心意么。

  方应物冷眼旁观,耳中传来乡亲们细细碎碎的议论声。“家里青黄不接,别说钱财,哪里有东西去孝敬他们?”“不如把女儿卖给邻村王大户去?不知这来得及么?”“但愿他能收,若是不收便只能卖田了。”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啊,方应物叹口气。挺身而出,拦在了正打算向村内行去的谭公道,“差爷暂且停步!我家中有一封家父写给父母大老爷的禀帖,等我去了县城,将帖子送与大老爷后,再做论处如何?今天请差爷等人先回去。”

  父母大老爷,就指的是知县。平头百姓一般没资格私下里面见知县的,只能投呈文上公堂;而生员秀才作为士子,却是有资格向知县投禀帖求见,所以方应物才会说“家父写给父母大老爷的禀帖”。

  让我等回去?大老远来了这么一趟,什么也不干就回去?这个不通世事的无知少年,一而再再而三的捣乱,老牌不良衙役谭公道已经忍了很久了,对他看自己像看蝼蚁的轻蔑眼神也不爽很久了。

  这个世道不是你想怎样便怎样的,别人更不会迁就你的!最讨厌这种不懂事却总是胡乱出头的小屁孩了!

  谭公道当即发作起来,劈手揪住方应物衣领,厉声呵斥道:“你这小崽胆敢三番五次抗差么!看你父亲身份,不与你计较,如今却越发放肆了,那禀帖是你父亲的又不是你的,真以为不敢动你么!左右给我拿下捆起来,让你知道抗差的厉害!”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01:18

  第九章 感谢你

  方应物虽被粗暴的抓住衣领,但仍气定神闲,嘴角又露出了讥讽的笑意。从容道:“差爷这样大吼大叫,只会暴露你胆怯和虚弱的内心,因为你不得不靠虚张声势来掩饰!”

  这话让谭公道感到很刺耳,越发恼怒,甩手把方应物扔给手下,咆哮道:“犹自不知死活的少年人,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大爷我倒要看看你的骨头是什么做的!吊起来打!”

  方应物依旧无所畏惧,连声哈哈大笑。周围乡亲们颇为担忧的为他捏了一把汗,没想到方家小相公居然嘴硬到这个地步,绝对劣势下也要与官差连连叫板,真是输人不输阵。他不知道对抗官府的后果么?

  二叔爷眼见今日事情不得善了,老脸成了苦瓜样子。暗悔一开始把希望寄托在方应物身上个绝大错误,不但没解决事情,还把事情弄得更糟。这下一来,今日送给几位差爷的好处只怕要加倍了。

  正当两个帮役按住方应物,要使牛皮绳捆住,却听方应物大喝一声,疾言厉色的斥道:“你们这些衙门匪类,拿假冒牌票招摇撞骗,真道这朗朗青天可欺吗!”

  假票?一言既出,宛如霹雳,四周皆惊。谭公道和他的手下们也脸色微变,牌票的真假,他们当然是心知肚明的。

  如果这张牌票是假的,那性质可就不一样了。有牌票的衙役才算是官差,没牌票就没有授权,只能算是私人作恶。

  方应物趁着众人都愣了一愣时,挣脱身边帮役,回到了村民这边,随即振臂高呼:“我有十足把握认定是假牌票!乡亲们听我一言,先围上去,免得跑了恶人。”

  虽然上花溪村村民心里仍然对官差有畏惧感,但潜意识里都希望方应物所言是真的,不由自主围了起来,只围观一下不犯法罢。

  从人数上,二三十个围住五六个并不困难。谭公道环视一遍四周,却毫无惧意,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最后望向圈子外的方应物,咬牙切齿道:“你敢说牌票是伪造的?”

  方应物不屑的冷笑几声,“牌票不是伪造的,但却是假的,你花钱从县衙户房买来的罢,上面正堂大印也是偷偷盖的。”

  真实牌票,必须由知县点头并用印签押才算有效。但从技术上,也有瞒着知县偷偷写票并盗用大印的可能性,毕竟知县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看着大印。

  衙役为了自己利益,私下里找相关房科花钱买牌票,并盗用大印也不是不可能的。方应物显然指明的就是这种情况。

  谭公道多年的老公差了,真真假假不知做过多少。当下也不慌乱,嘿嘿一笑,“无凭无据的事情,你这小崽子也敢胡言乱语,别连累了亲族!你若想知道真假,同我往县里走一遭便知!”

  方应物早就看出了很多可疑地方,趁机一股脑的倒了出来。“谁说我无凭无据?其一,国朝制度夏秋两税,五月十五就要开征夏税,县尊怎么会在收夏税之前催缴去年的秋粮?

  去年的秋粮没完纳已经是没完纳了,若百姓此时完补了去年秋粮,那还能有余力再缴纳夏税么?岂不再次出现夏税拖欠的情况?

  那和拆东墙补西墙没什么区别。钱粮是县尊考核之本,夏税亏空一样影响政绩。为了去年已经发生的拖欠,再制造出新一年的新拖欠,这不是增加新的污点么?县尊不会如此想不开这里面门道。

  所以催缴去年拖欠的秋粮,不可能是当下这个时候来办,据此可以断定,尔等所持牌票,有五成是假的!”

  “其次,当前是插秧时候,是农务最繁忙、最紧张的时候!国家以农为根本,任何一个人来做县尊,都知道此时施政应当以劝农为先,务农就是天大的事情,其他都可以先放一旁,否则要影响全年收成,秋粮更无从谈起。

  县尊怎么会在此时派人下乡骚扰,甚至威胁捉人枷号示众?这对县尊有何好处?一是影响今年秋粮收成;二是若传了出去,让别人笑话不通政务,治理无方!

  所以据此可以断定,尔等所持牌票,有七成是假的!”

  “其三,尔等口口声声说县尊要修葺学宫、增建备荒仓库,所以要催讨欠粮,我看也是狐假虎威,以此来诈唬吾辈乡民!

  能动心思在学宫、备荒仓库上的县尊必然是青天好父母,怎会干出农忙时逼人卖儿麦田的事情?况且县里大兴土木,向来以劝募大户为主,不会公然要在农忙时逼穷人卖儿麦田,这与县尊有何益哉?

  据此可以断定,尔等所持牌票,有九成是假的!”

  原来如此!听到方应物三条鞭辟入里的分析,村民听得明明白白,个个都有茅塞顿开、恍然大悟、醍醐灌顶之感。

  是的,父母大老爷怎么可能这个时候遣人下乡催逼去年的欠税?完全是损人不利己的没道理!能当大老爷的人,不会是傻子!

  老话说的真是不错,秀才不出屋,便知天下事,应物小相公胸中见识不知比他们这些种地的高到哪里去了。

  被村民围住的谭公道方才还毫无惧意,觉得都是懦弱可欺的土鸡瓦犬。现在被方应物目光如炬般戳穿了底牌,他心里却惧怕起来了。

  这等人物,一旦张牙舞爪的虎皮被揭了下来,就什么都不是了。几个帮役也惶惶然,忍不住缩了缩,更紧凑的站在一起,仿佛这样更有安全感。

  眼见人群围得有些紧,谭公道担心起来,顾不得驳斥方应物,凶神恶煞的对村民斥道:“官府公差在此办事,谁敢阻挠!你们围上前来,想围攻官差当乱民么!”

  谭公道话音未落,方应物前后呼应的高叫道:“区区衙门贱役,没有牌票算什么公差,尔等只能算是冒充官府敲诈下乡村民的匪类而已,按律例只怕打死了也没甚干系!”

  哦......村民恍然。轻飘飘几句话,将谭公道树立起的官府威严打消得一干二净。

  谭公道却被方应物激得暴跳如雷,遥指方应物道:“我先打死了你!”

  只不过被人群隔开,冲过不去。他虽然恨得牙痒痒,但也知道今天想发笔小财肯定没戏了,这个气氛下久留无益,还是先走人为妙。

  想至此,谭公道便色厉内荏的喝道:“刁民闪开!我要先回县里,尔等不得阻拦官府公差!”

  听到这些丧门星差役要走人,上花溪村村民感到今天事情可算摆平了,暗中都松了口气,就要挪开并闪出条路送瘟神。

  方应物见状,连忙指挥道:“乡亲们不要动!这些人是犯法罪人,我们不如拿下了送到县里送官治罪!”

  此时方应物威信空前的高,别人听到后,又停住了动静,继续围着几名差役。

  二叔爷觉得秋哥儿做事太绝,劝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反正他们没有得逞,不如就此放过去罢。”

  方应物心里叹口气,农民阶级果然只能是被领导阶级。当然后面还有一句话,胜利果实从来都是被领导阶级篡取的,他的胜利果实还没到手呢,怎么能就此放过?

  方应物笑了几声,答道:“二叔爷可曾知晓,他们这些走狗恶犬这次到我上花溪村,是因为什么吗?就是因为本村没有强势的大人物,民风又是淳朴,看着软弱易欺,所以他们才敢选了本村勒逼敲诈。

  今天出了这事,我们村占了理时仍忍气吞声,那以后什么变化也不会有,还会遇到这类事情!故而必须要闹出点厉害,让县里人都瞧瞧,知道我们村也是好斗难缠的,今后便不敢轻易来滋事!”

  小相公的话比二叔爷有道理,又说到心坎里去了......在场的多是年轻气盛的青壮村民,个个点头,暗中称是。

  谭公道要发威,三番五次都被方应物轻描淡写破坏掉,心里已经气炸了,方应物这简直是要往死里修理他们。当场拿出了最高的嗓门,厉声呵斥道:“聚众哄闹,围殴公差,尔等想当乱民贼党么!还不速速散去!”

  这话也很有威胁力,上花溪村的村民又动摇了。这几个毕竟是衙门里的人,抓了他们后万一被认定为乱民怎么办?

  谭公道暗暗得意,没有牌票这张皮,但他还有衙门的皮!牌票是假的,但他的正编衙役身份总不是假的,衙役名分卑贱,但也是官府的爪牙!就算敲诈不成,全身而退也就是了。

  村民出现松动时,忽然某个不合时宜的声音仿佛又从遥远的天边冒出来了,钻进了谭公道的耳朵里。

  “国朝官府有个惯例,若是出了民乱,往往只捉拿首犯严惩,余者招抚为主,息事宁人为上。

  今天这里,我方应物就是首犯!到了官府我也全部认下、一力承担!所以你们怕什么?你们还有什么顾忌?难道官府不需要你们种地纳粮么!”

  一时间群情哗然,方小相公的话顿时解开了村民心中的最后一道枷锁,民众的反抗精神和暴力因子全部被释放出来了。

  “小贼子不说话会死么!死后活该你要下拔舌地狱!”谭公道实在忍不住破口大骂!

  下一个瞬间,威风凛凛的谭公道不知被谁在背后踹了一脚,跌跌撞撞立足不稳,旋即又被人一棍子打翻在地上。滚了几滚,青色衙役服沾满了四月的泥土,帽子早就落地,被人踩的没有形状了。

  谭公道懵头懵脑几乎昏迷,周围的欢呼声却如此清晰和刺耳。民心不古,人心崩坏,他可是代表官府的差役啊,怎能这样被对待!

  不知挨了几拳几脚,披头散发的某公差被捆住推到方应物面前时,他知道今天彻底栽了。

  手持牌票敲诈的事情,他不止做过一次,只要找准目标,简直是无往不利。这次之前也打听过,上花溪村就是个普通山村,村里没有厉害大人物,也没有达官显贵家族,是很好的下手目标。

  但万万没有料到,就在这毫不起眼的山村中,他们居然灰头土脸的团灭了!事情闹成这样,引起了村民动乱,如此被押送到县里相当于人赃俱获,只怕也要不妙!

  对面这个少年明明就是个乳臭味干的黄毛小儿,却简直是专为克制他存在的。多年打雁却被雁啄了眼,谭公道心里憋屈的要死,不过戾气仍未消除,睚呲欲裂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意欲何为!”

  方应物微微一笑,淡淡道:“无他,借你的人头一用!”

  听了这句话,谭公道寒毛直竖,连他也听不懂方应物话里什么含义了,高深莫测的很。

  其实方应物只是觉得这么说很酷而已,没什么实际意义。不过他心里默默想道,在下衷心感谢你!

  如果不是你,我怎么有机会将事情闹大,并借此扬名?我怎么有机会去面见高高在上的县尊大老爷,并寻找晋身之基?

  不然困居在小山村,下一步还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01:19

  第十章 势在必行

  这次县衙共来了六人到上花溪村,带了几根牛皮绳,但却都用在了自己身上,只怕是他们几个来之前怎么也想不到的。

  为了不耽误农时,方应物让大多数人都散了,只留下十来个青年村民使用。两人看守一个,足够将这些为非作歹的衙役败类押送到县里去了。

  二叔爷方知礼有些忐忑不安,将方应物叫到一边去,又问道:“你说那张牌票确实九成是假的么?还有一成可能是真的?”

  “二叔爷放心,十成十是假的!”方应物信心十足道:“方才时间紧迫,有些话没有来得及说完,故而只说到九成。其实我试探过的,自然有十成把握。”

  原来刚才方应物对着谭公道声称,要去向县尊递父亲留下的禀帖并求见,其实是一个诈术。他父亲不是未卜先知的半仙,和知县又不熟,怎么可能会留下禀帖给方应物使用?

  如果谭公道等人确实是奉了知县命令持牌票下乡催讨欠税,那么听到方应物要去拜见知县,应该是无动于衷的。因为并不害怕执法对象能见到知县,正所谓“公事公办问心无愧”。

  但实际上,谭公道听说方应物有门路去见知县时,却借机当场发作起来,这其实是做贼心虚的表现。

  所以经过那次试探,方应物心里有了肯定性的判断,牌票必然是谭公道背着知县偷偷办的。

  二叔爷还不放心,又担心的说:“俗语云官官相护,就算我们再有理,那衙门里的人互相袒护起来,只怕我们要反受其害。”

  方应物笑道:“二叔爷多虑了,应该不至于。这谭公道需要靠歪门邪道办一张假牌票,说明他并不是县尊的心腹之人,至少与县尊的关系很一般,否则弄一张真的又有何难?

  衙役虽然可以狐假虎威,但仍属于贱籍,律法条文上比我们低了几个等次。那谭公道只算是个违法犯事被捉了现行的贱役,又不是不便轻易处置的缙绅名流,县尊根本没有什么理由和必要袒护。

  而且据谭公道所说,县尊大老爷想要修葺学宫、增建备荒仓,这说明县尊至少是在意名声的,不会公然做出偏袒一个无足轻重贱役却冤屈整村良民的事情。”

  二叔爷这般老派人物对去衙门具有本能的畏惧感,与衙门之间能不打交道就不打。但见方应物说得头头是道,便也不加阻拦,放手让年轻人去闯荡了。

  其实就算二叔爷横加阻拦,方应物也不会听他的,机会难得,势在必行。不然他那有什么机会去见知县,何况也没有这个资格;顺便可以为自己扬扬名,“十五岁少年智破假公差”是个不错的故事。

  想到这里,方应物再次可惜自己已经十五岁,若能年轻个五岁,变成“十岁神童智破假公差”,那就真有发达机会了。

  因为大明的风气十分欣赏和崇拜神童的,提挈神童是一种通行的明规则,不会招来任何非议。要是成了十岁神童,再抄袭几首后世名诗词,远近闻名后就有极大可能性被破格录入县学,成为秀才生员。

  闲话不提,却说准备妥当后,方应物带领队伍出了村口,却发现又有一行三四人朝着村子而来。

  走得近了,方应物只觉对面来人中有个眼熟的,从记忆中检索了一下,赫然认出此人正是花溪两岸最富、邻村的王德王大户!

  却见这王大户三十二三岁数,面貌虽寻常,但保养得当,东坡帽、缎子衫的穿戴在人群中很是醒目。

  两群人在路上遇到,方应物作为小辈和欠了三十两的债务代理,主动见礼并招呼道:“见过王家伯父!”

  王德不经意望向方应物身后,当即愕然愣住,甚至没有对方应物的行礼做出任何表示。他很不理解,向来在乡村里趾高气扬威风凛凛的谭公差怎么成了丧家之犬,一副蓬头垢面衰败模样,狼狈不堪的被村民捆着押送?

  方应物对王大户突然发起呆有点奇怪,忽然听到背后谭公道叫了起来:“王员外救我!”

  方应物猛然转身,狐疑的在王德与谭公道两人之间来回扫了几眼,不过什么也没有说,等着他人先开口。

  王德回过神来,咳嗽两声掩饰了自己尴尬。他看得出,眼前这一行人似乎以方应物这个少年为首,心里更纳闷了,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边想边对方应物道:“不知发生了何事,贤侄可否卖我一个面子,把谭差役放了?”

  方应物不动声色的问道:“伯父与此人很熟识?”

  王德答道:“我在官府应了粮长之役,与谭差役有过往来。”

  粮长与里长、老人等类似,本质上都是官府设在乡村中的差役。全县划分为若干片区,每个片区设一粮长,专门负责征收、运送本片区内的税粮,而官府一般情况下就不会再另派人具体负责了。

  这个制度起自于太祖,一般由本地大户富户充任,在淳安县花溪这个片区内,粮长自然就是王德王大户了。

  方应物听到粮长两个字,脑海中闪现出无数研究材料,最后汇总为他自己归纳的一句话——粮长这个职业,既可以有良心,也可以没良心。

  有良心就自己吃点亏,比如自掏腰包补亏空,少收几成损耗;没良心就让别人吃亏,比如用大斗收取税粮,多加几成损耗。

  .方应物又问道:“王家伯父到我村来,有何贵干?”若王大户敢说是巧合,那也太羞辱智商了。

  “听说谭差役到了,也算老相识,所以特意来看看状况。”王德想了想,这才如此答道,不然怎么回答也不容易令人信服,还不如说几句真话。

  据刚才观察,方应物猜测王大户可能知道谭公道来上花溪村的事情。方应物又扫了几眼王德身边的人,有位手里还提着算盘,看样子是账房先生。

  带着账房先生来看状况?对此他便隐隐有所猜测,八成是想趁火打劫,借着谭公道来村里逼欠税的机会,低价收购几亩地或者放几笔债务罢?

  方应物还有加更恶意的揣测——王大户和谭公道也有可能是事先串通好了。一个假借官府名义催缴欠税,逼人卖田;一个却趁机吃入,兼并一些田地。

  这不是没有可能性,史料中黑心粮长掠夺民财的例子屡见不鲜。

  又想起王大户家在这地狭田少的花溪两岸三村里,能独占一百多亩地,是怎么发家的?也许他真不是善茬,所以从前那个死读书的方应物十分抗拒与王家结亲,想到这里方应物有些头痛。

  自家欠他三十两银子,若不是父亲有个秀才名头,外加王家小娘子对自己有非分之想,只怕早被王大户抓走卖身抵债了......

  不过虽然有些猜测,但没有必要宣之于口,方应物对这点世故还是懂的。他顾左右而言他道:“家父欠了王家伯父三十两银子,如果一笔勾销,自然将这谭贼卖与伯父处置。”

  王德不明白方应物打什么主意,皱眉道:“贤侄莫不是说笑罢,这点事情也值当三十两银子?难道我连这面子也没有么?”

  方应物拱拱手,“既然买卖谈不拢,那就此作别罢!”说罢就要带着队伍离开。

  王德微微有些愠怒,“贤侄你这是何意?存心戏耍于我?这是一回事么?”

  “不敢,不敢,叫伯父失望了。这一趟去县里,小侄我势在必行!”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16:13

  第十一章 初进县城

  王大户终究还是没有从方应物手里将老相识谭公道救出来,只能眼看着方应物率领亲族绑着谭公道等人上了山路,向县城而去。

  这次与方应物接触,王大户也明显感受到方应物与从前截然不同,但这感觉又很难形容,那种淡淡的矜持和疏离感确实没法用语言形容。

  “这模样哪像是欠了我三十两银子的人?难道我对他太善良,所以人善被人欺么?”王大户疑惑的望着方应物的背影,心里喃喃自语。

  他开始考虑,回去以后要和女儿商量商量,不能太纵容这个债务人了,必须要拿出黑心债主的风范来。

  县城西门之外的方圆十里内,从行政区域上划分都属于梓桐乡,这时代还没有真正推广都图制,县以下还是用乡和里划分。方应物所在的花溪则位于梓桐乡北部深山里,距离县城约摸有八九里路程。

  方应物和他的亲族从午后开始赶路,到了下午太阳微微西斜时,才赶到县城西门。

  一路过来,越近县城,所见人烟越多。到了县城西门外一里地方时,赫然看到一座香火颇盛的庙宇。方应物从记忆中得知,此乃贺齐庙,也是俗称的西庙。

  而贺齐又是三国时期人物,一千五百年前淳安建县的始祖。按照国人习俗,死后也被封了神,淳安人称为贺齐老祖,修庙四时供奉。

  庙的附近也算是县城比较热闹的去处,方应物一行人路过此地时,其他族人很有兴趣的不停张望,步子也走得慢了,一不留神险些让一个人犯逃掉。

  但拥有两世记忆的方应物对此没多大兴趣,山区小县的繁华总是有限度的,这点红尘纷扰还动摇不了他的心境。

  不过也不是没有让方应物触目的东西,随着一路前行,他在县城西门外道路上先后看到了五座牌坊。

  没数错,仅仅西门外就有五座牌坊,其中有四座是进士牌坊,高高的矗立在县城西门外道路中央,接受往来行人顶礼膜拜。

  这四座进士坊分别是为正统四年进士胡拱辰、正统十年进士应颢、成化二年进士王宾、成化十一年进士卢鸿四人所立。全都是近些年来新出的进士,最远时间也不过是三十八年前,最近的则是前年。

  其中最老的这位正统四年进士胡拱辰也是梓桐乡人氏,与方应物也算是真正的同乡。听说如今在南京快当尚书了,连他老家村子慈溪都打算改名为胡溪。

  方应物上辈子在现场研究过许多牌坊古迹,对牌坊形制并不陌生。但此时出现在眼前的不是古迹,而是实实在在的活人象征,每一座牌坊背后都有一个光耀门楣的本地名人,耸立在这里供人瞻仰。

  但未免也太密集了点,密集的令人震撼。立志要走科举道路的方应物很是触目惊心,再一次对淳安县这个科举比赛死亡之组有了切身感受。而且这只是县城西门外的冰山一角,其他地方还不知有多少科举牌坊。

  同行族人中,有个头脑灵活的,看到方应物打量路过的牌坊,很是凑趣的奉承道:“秋哥儿这般聪明人物,将来必然也能金榜题名,这里牌坊又要多一个。”

  “承你吉言。”方应物笑了笑不置可否,现在想法子搞个秀才功名再说,其他的还很遥远莫测。

  方应物一行人左右看热闹,别人也在看他们,他们这一行人还是颇为醒目的。在路人异样目光里,方应物率领族人押着谭公道等人,走进了淳安县县城的西门,也就是环翠门。

  淳安县城位于龙山南麓一个小盆地里,北面是山,南面是被当地人称作青溪的新安江,共有六座城门。但淳安县县城并没有城墙,所谓的城门也就是搭在出入口的木栅栏而已。

  整个县城并不大,用方应物的眼光来看,也就类似于前世那个时空里的一个小镇,他估计整个县城人口最多也就几千人。

  县衙位于县城北部,大门外是著名的八字墙,衙门八字朝南开的八字墙。墙上贴着几张告示,有个读书人模样在哪里摇头晃脑的诵读,几个闲人围着旁听。

  方应物去告示那里瞅了几眼,看到末尾署名写着“淳安县正堂汪”。便心下了然,当今这知县是姓汪了。

  县衙大门是不设防的,方应物一马当先昂首踏入,追随而来的族人们犹豫了一下,也小心翼翼的跟着进去。

  沿着甬道走到了仪门前,仪门里才是县衙核心重地。这里有门禁把守,不得轻易入内。方应物一行人十几个青壮,聚在门前很是引起了门禁卒子的警惕,一道道怀疑目光盯着他们不放。

  这仪门门房里搁着条凳,有个小厮模样的少年翘着二郎腿,坐在条凳上,嘴巴一开一合磕着瓜子儿。从满地的瓜子壳看,他已经在这里坐了很旧了。

  虽然没来过县衙,但方应物知道,这个看着有几分伶俐的小厮就是县衙门子,负责内外通传通报的。

  他上前拱拱手道:“小官人请了,在下花溪村民,押了几个到村中敲诈勒索的歹徒来报官。”

  那门子眼皮儿也不抬,麻利的吐出两片瓜子壳,随即又飞快地丢进一粒到嘴里,只是对方应物不理不睬。

  方应物当然晓得,这是等着他送上门包,再根据门包轻重决定态度好坏,当门子的就是图这点好处了。但他身边一贫如洗,哪有余财送这门子?

  花钱有花钱的法子,不花钱有不花钱的法子,这点小小障碍怎能难得住方应物。他回过身去,重重拍了拍谭公道,唉声叹气的说:“不想连这门都进不去,还是回村中再做计较罢!”

  方应物装作无所谓样子,谭公道却急了,被捆着折腾半天到了县衙,再折腾回去计较,他这受苦受罪什么时候才到头?万一这帮刁民不耐烦,把他宰了埋到山沟里,岂不就从此不见天日了?

  从刚才进县衙大门时,谭公道就低着头,原因就是太丢人现眼了,他不想被认出来。再加上他现在蓬头垢面的,别人还真没注意到是他。

  这时谭公道也顾不得了,伸着脖子对门子叫道:“徐老弟!是我!烦请你速速报大老爷去!”

  那徐姓门子听到耳熟声音,抬眼细看,认出是谭公道,诧异的从条凳上蹦了起来,惊声道:“谭老哥何故如此狼狈!”

  “一言难尽,快去罢!”

  徐门子再不推脱,扭头向大堂奔去,此时县尊正坐在大堂理事。不多时,徐门子又回到仪门,传话道:“大老爷发话,传你们上堂!”

  进了仪门,却见甬道正中建着戒石亭,里面石头上赫然刻着“戒石”两个大字。

  不用看,方应物也知道石头背面肯定刻着耳熟能详的“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和前世的“为人民服务”一样,每个衙门都有的形式。

  绕过戒石亭,便是县衙大堂了,一县权力的象征所在。大堂西为架阁库,东为幕厅,不过与方应物此时关系不大。

  今天不是审案日子,但必要的排场还是有的,两组皂隶手持水火棍,排成两列对面而立,从堂内排到堂外。

  有衙役站在月台上大喝:“大老爷有令,花溪村一人上前!谭公道上前!”

  方应物便与谭公道上了大堂门外的月台,月台上有块石板。精于史料考据的方应物很清楚,父母官大老爷审案子时,原告被告就要跪在这块石板上听审。

  对于下跪,方应物很不习惯。但他知道,自己若不跪上去,那就是狂悖无礼,藐视县尊。

  他心里纠结片刻,入乡随俗,形势比人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叹口气,膝盖无可奈何的与石板做了一次亲密接触。

  穿越到古代,就这点最不好,方应物仍觉面子上过不去,只管低垂着头,效仿鸵鸟自欺欺人。

  陡然听到耳边有衙役大喝:“堂下那人抬起头来,不得故意欺瞒!”

  方专家又记起来了,古代审案时,所有被告原告虽然要跪着,但必须抬起头,面朝主审官。因为察颜辨色也是审案的一项重要内容,必须保证主审官时时刻刻看得清下面原告和被告的神色变化。

  方应物抬起头,大堂内部虽然光线略暗,但种种细节状况仍旧落入了他眼中。

  公案后的汪知县年纪不到四十,留着三缕长须,眉目之间倒也疏朗,国字方脸,很标准的官相。看到方应物抬起头,拍案喝道:“堂下何人,报上身世姓名来!”

  “小民方应物,梓桐乡上花溪村人氏,现于社学读书七年。家父乃县学禀膳生员,讳清之。”

  汪知县听到方应物自我介绍,脸色松了几分。又看此人俊秀出众,心生好感,便抬手虚扶道:“原来是书香子弟,站起来回话罢!”

  县尊让人起来说话,这可算是恩典了。方应物谢过后,立刻麻利的站了起来,心中为自己的机变而感到小小得意。

  这年头等级森严,一级有一级的特权,一般百姓见了知县,根本没有站着说话的资格,只能一直跪着。秀才见了知县,则可以拱手为礼,不必下跪。

  但秀才和平民之间,还有一种状况,那就是只能算半吊子读书人的一类人。比如过了县试、府试,只差一步院试不能成为秀才的童生,见到知县后先跪下见礼,但知县往往会让他起来说话,这也是为了鼓励向学、安抚人心,同时彰显礼贤下士作风。

  所以方应物那番自我介绍,也是很有技巧的。一方面着重强调父亲是县学最优秀的生员,每月可以领六斗粮的一等禀膳生员;另一方面强调自己主要任务是在社学读书,虽然没参加过考试,但是个读书七年的老学生了。

  汪知县听到这个自我介绍,便在心里自然而然的将方应物与一般黔首黎庶区分开了,划到了潜在士子行列,享受和半吊子读书人一样的待遇。

  所以他才会给方应物站起来说话的权利,反正又不损失什么,说出去是礼贤下士,也不失自己县尊体统。而谭公道此时只能在方应物旁边伸着脖子抬头挺胸,一直跪到审案结束。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16:13

  第十二章 既生瑜何生亮

  确认过双方身份,就正式开始审理了。汪知县又一次拍了惊堂木,喝道:“方应物!你因何绑了县衙差役来见本官!”

  这次等于是抓了现行犯来见官,没有状纸,方应物便口述道:“老父母在上,小民见官是为谭公道敲诈勒索、并激起我村民变之事。”

  他待要详细叙说,却听旁边谭公道突然开口,抢在前头叫道:“大老爷!小的知错,小的认罪,小的全都招了!小的不合鬼迷心窍,造了一张假牌票,去那上花溪村招摇撞骗,却不料激怒村民绑了小的来见官。对此小的罪无可赦,认打认罚,全无二话,诚心悔过,绝不叫大老爷为难!”

  方应物愕然,谭公道这姿态摆的够低。原本还以为他要狡辩几分,抵赖几分,这才是反派人物应该有的作风。没想到这厮如此痛快的认罪,如此诚恳的悔过!

  不经意间,又从侧面瞥见谭公道嘴角一丝弧度,旋即方应物恍然大悟!谭公道这厮怎么说也是县衙里的老人,在这里痛痛快快认了错,并表现出诚恳悔过之心,也算是在上花溪村村民面前给了县尊一个台阶。

  处置起来就可以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最多打几大板再以观后效。有句话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不愧是老公门,这里面门道想得很清楚!这是金蝉脱壳断尾求生之计!

  但是,方应物能让谭公道留的青山在么?淳安县是个小县,县衙中正编衙役其实不多,谭公道就是其中一个。留这么一个死仇,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跳出来添堵。

  何况方应物察觉了一个很微妙的机遇,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拿谭公道当做自己的进身之阶,通过谭公道这事情为引子去交结知县,怎能让谭公道抢了自己的风头?

  汪知县却是轻松了下来,无论什么案子只要被告肯老实认罪,那就简单好办了。他巴不得自己审理的案子都是这样,考核时结案率百分之百可是很亮眼的政绩。

  汪知县这次见谭公道比较上道,不百般抵赖给自己找麻烦,便也顺势抽出签子就要扔下去,口中喝令左右:“谭公道擅自扰民,拉下去重责二十!以儆效尤!”

  “老父母慢着!”方应物眼见事情就要这样结束,再不出口就来不及了,急着喊了一句。

  汪知县停着手,签子还没扔下去,面带几分不悦道:“公堂之上,不得肆意喧哗!案情已经明白,你且站立一旁听候处分,本官自然会给尔等村民交代!”

  方应物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票,俯首举过头顶,“断案须得有口供,有证据,两者俱全方为案情明白。老父母明镜高悬,小民在下敬仰,但不忍生了瑕疵。本案尚有物证在此,假牌票没有来得及呈上,请老父母依律过目,岂不十全十美。”

  旁边衙役将这张牌票取走,交到了县尊公案上。汪知县微微一笑,口中道:“你这少年倒是有心人。”

  说罢他将假牌票拿起来检验,翻来覆去几回,“这假票与真的一般无二,可谓以假乱真,只不过用印绝非本官之意,是有人盗印了。”

  方应物趁机道:“虽能以假乱真,但小民只抱住一条道理,以老父母之仁慈贤德,万万不会在此农忙时候、更不会在收缴夏税之前催逼拖欠的去年秋粮!

  只有最糊涂昏庸的官员才会在此时遣人下乡扰民,而老父母绝非此等人,只要想明白这点,便可以轻易识破假票。”

  汪知县说不上多么精明但也不傻,无论如何也是成化十一年的进士出身,自然听得出方应物话里有话——如果没被识破,让谭公道做成了,那就有可能传他汪县尊是个糊涂虫,是个在农忙时不顾眼前只管催逼去年欠税的糊涂蛋。

  若是如此,事态的严重程度需要重新评估了......

  谭公道偷偷抬眼,从侧下方瞧见方应物嘴角的弧度,登时品味出方应物的意思了,这是要将他的罪名从敲诈良民转移到有可能影响县尊形象上来!

  心里不由得大骂一句,小贼子竟然如此狠辣,不愧是读了七年书的,此乃借刀杀人之计,而且也是过度解读的**!

  读书人有张良计,老大粗有过墙梯。谭公道一咬牙,当即“砰砰砰”的狠狠在石板上磕起头,确实是狠狠的,他额头破了大口子,血一直流到了脸上。

  “大老爷!小的是无心之过,追悔莫及!所幸事情未遂,小的在此认罪了!其他实在无话可说,叩请大老爷处分!”

  汪知县看着谭公道血流满面的凄惨模样,皱眉摇摇头。此人纵然有错,但认罪的态度已经做到这份上了,再不宽恕就有违君子之道。

  况且谭公道所作所为只是有可能影响到自己形象,实际上并没有发生,可以放过一次。想至此,汪知县抬起手,又要扔下签子。

  方应物目光如炬,识破了谭公道的鬼谋。这厮居然又使出了苦肉计,对自己可真够能狠下心!

  这样的狠人,打蛇不死后患无穷,方应物眼瞅知县貌似又心软了,连忙又控诉道:“老父母在上洞鉴,小民还有案情详细与闻!谭公道之罪,绝非仅仅是持假票扰民!

  其人在村中时,声称县尊要修葺预备仓、县学、名宦祠,所以前来收缴去岁欠税。当时村中人人惊惧,以致有意欲卖儿卖田者,堂下乡邻皆可为证。”

  听完方应物的控诉,汪知县脸色黑了六七分,谭公道的脸却白了几分。

  “好刁贼!混账东西!”汪知县怒起拍案,如果说方才汪知县只是例行公事般的审理和处罚,那么现在他便是动了真火。

  对汪知县而言,谭公道这样的衙役私下里去捞外快屡见不鲜,并不奇怪,但是要打着自己的旗号,性质就不一样了!

  他确实要修葺预备仓、县学、名宦祠,这是事实。若被谭公道拿出去当借口,半真半假的别人哪里分得清楚?肯定只道是知县横征暴敛刮地皮!

  谭公道去村里敲诈勒索败坏县衙名声,他还可以忍,反正衙役名声一直不怎么样;但若要败坏自己的名声,便孰可忍孰不可忍!

  公家事是公家事,个人事是个人事,公私之间,岂能不分明?

  方应物偷觑谭公道,果然见他血迹下的脸色显出苍白。自己这杀手锏一出,看他还有什么本事逃过去?

  而且通过汪知县的反应,他终于试探出这位县尊比较好名的心境了,对将来更有了几分把握。

  不好名的知县,怎么会想着一口气修备荒仓、县学、名宦祠?怎么会得知自己政绩工程被抹黑后反应如此之大?

  方应物正想时,突然有几名吏员一起涌到大堂门口,齐齐跪下。领头的乃是位四十岁中年人,高呼道:“大老爷息怒!我等有内情要禀报!”

  “谭公道乃家中独子,上有父母高堂,下有儿女数人,每月工食银一石远不敷使用。近日其父六十大寿将至,谭公道欲尽孝心置办大典,已尽为子本分。

  怎奈他手里无闲钱,故此铤而走险,一时糊涂犯了大错!还请大老爷看在他的孝心份上,不要断了他生计!”

  又有另外一人饱含热泪的叫道:“以上句句属实,我等皆愿担保!”

  方应物忍俊不禁,甚至想放声大笑,仿佛看到了三流剧本的蹩脚电影。

  一个为非作歹、敲诈勒索、迫人卖儿麦田的恶人,却有孝敬父母这条人性的光辉。这就是所谓对人性的剖析?这就是对坏人闪光点的挖掘?这就是坏人也有无奈和真情?

  别开玩笑了,他最讨厌这些小清新,坏人就是坏人,坏人就该死!

  但汪知县可不像饱受各种三流剧情摧残的方应物,面对此情此景很是愣了愣神。一群吏员为谭公道求情,是不是要考虑下安抚衙门里人心?

  他正琢磨如何处断时,耳中忽然听到方应物幽幽长叹:“谭差役果然好德行,如此满县皆知谭差役之孝心,却不知县尊之清廉了。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汪知县闻言心头一紧,仿佛某根弦被触动了。险些没有想透,谭公道此事的恶劣性不但在于败坏自己名声,而且还在于他胆敢起了这些念头!

  这说明县衙胥吏对自己缺乏敬畏之心!如果不杀一儆百,以后还会层出不穷!但那时自己威信扫地,更不好收拾了,那时候自己肯定被嘲笑!

  想到这里,不再犹豫,当即甩下签子,“为私事犯国法,情有可原罪无可赦,岂能因小义失大节也!谭公道冒充本县手令,横行乡里、诈唬良民,勒索钱财,其罪不赦,脊杖四十,逐出县衙,充为驿夫!”

  驿夫和衙役都属于差役,但却是天壤之别。一个是纯苦役,一个是县衙执法者,从衙役变成驿夫,比充军也强不了多少。

  老公门谭公道眼见自己准备的那些后手,一条一条被方应物轻描淡写破去,至此彻底绝望。一天之前,他绝对想不到自己会落到这个下场,都怪这个少年人!

  “小贼子我杀了你!”他当场抛开了可怜相,暴起发难扑向方应物厮打,却被早有防备的方应物闪了过去。

  当值皂隶连忙按住谭公道,拖了出去行刑。公堂之上遥遥听到谭公道连连嘶吼道:“既生瑜,何生亮!既生瑜,何生亮!”

  谭公道已经是过去式了,已经踩着他见到了知县,所以他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方应物目送谭差爷消失在门外。随后又转向汪知县,行礼道:“老父母为民做主,堪称青天慈父也!虽然才到任年余,但小民以为日后当入本县名宦祠!”

  汪知县听到名宦祠三个字,眼神陡然亮了一亮,抚须谦逊几句。“言过矣!本官所作所为尚不及也!”

  是么?方应物心里暗笑几声,你不想这个那你修葺名宦祠作甚?你这个人啊,就是矫情,想要又不好意思说。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16:14

  第十三章 父业子当承(上)

  知县大老爷要新建预备仓、修葺县学学舍、修葺名宦祠,别人听到也就听到了,没有多想什么。但在不满于个人现状、寻求一切机会的方应物耳朵里,总觉得其中政治意图颇可玩味,须知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方应物在心里把知县计划的三项修建工程串联起来,感到很有意思,当然最终着眼点还是要落在这个名宦祠上。

  每个地方都有本地的乡贤和名宦,其中名宦就是在本地做过官,同时又德行卓越的,由本地人推举并上报。对官员而言,能成为一地名宦,那是相当不错的政治资本,死了后会入此地名宦祠享受供奉。

  方应物研究过无数史料素材,最擅长见微知著的分析。这次他从汪知县举动脑补和附会出如下政治隐喻:

  汪县尊修预备仓,是象征有政绩;修葺县学则是提醒秀才生员们本官很出色,毕竟“公论出自学校”,县学生员的舆论影响力很大:而修葺名宦祠则是要引导别人把自己和名宦联系起来。

  三项修建连起来看,其内涵就是“本官意欲干出一番政绩,希望你们这些本地士子要认真领会精神,捧一捧本官当名宦”。

  因而方应物推断出这个汪知县似乎是一位有名宦情结的人,所以试探了一句“老父母日后当入本县名宦祠”,这一下子真是挠到了汪知县的痒痒处。

  说白了,这位县尊大老爷就是想做名宦。汪知县单名一个贵字,从成化十一年中了进士并选官淳安县,于当年年底到任以来,至今将近一年半功夫,从未听过如此贴心的话。

  这方应物是一个知趣的人!汪知县对方应物的好感又提升了一个档次,他的思想觉悟明显超过所有县学生员和县内士绅。

  但汪知县仍是极其遗憾的想道,可惜这方应物不过是一个读过几年书的白身而已,说话没有什么影响力。倘若方应物是本地士绅名流,那便决然不同了。

  方应物觉察到汪知县态度变化,于是大胆上前一步,从大堂门口进了堂内,要继续与知县攀谈几句。

  对此汪知县不以为杵,县中想和他说话的人太多了,但只要看着对方顺眼,又适逢其会的话,机会当然可以给。

  正当此时,忽然有个皂隶抢在方应物之前,对汪知县道:“禀报大老爷,时辰已到,该散衙闭锁了!”

  原来按县衙规制,每天要定时散衙并关门落锁,夜间隔绝内外并安排巡卒,只有知县可以自由出入。

  但这一下,便将汪知县与方应物之间的对话气氛打断了。

  本来与方应物说话就是无可无不可的事情,眼见下班时间已到,汪知县便也失去了继续的兴致,起身说几句辞别场面话:“今日事毕,本官观你天资聪颖,回村后务要潜心向学,不可辜负青春韶光。”

  方应物心里暗道,这当值皂隶八成是故意的,难道是谭公道的朋党故意捣乱,阻止他和知县拉关系?他不过是一白身村民。能与知县攀谈的机会可是难得,错过这个村就难有下个店了。

  想到这里,方应物脑子飞快转了转,急中生智的深腰揖拜道:“小民方才感念老父母之廉正,心中偶得绝句,敬献与老父母为谢。”

  听到方应物要献诗,而且多半是吹捧自己的诗,汪知县生了几分兴趣,这种事可是他做官一年半以来的头一遭。

  但他又不好明目张胆的鼓励别人献上颂诗,故而只是静静的捻须笑而不语,既没有阻止也没有催促,耳朵却早已悄悄竖了起来。

  虽然没有得到明示,但县尊停住了脚步,这足以说明一切了,方应物难道看不来么?张口便吟诵道:

  “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人间疾苦声,君恩必报忧黎庶,一枝一叶总关情!小民斗胆以此绝句赠老父母,题名赠淳安县尹汪公。”

  他口中吟完四句,却心内唏嘘一番,自己终于也走上了抄袭后世诗词的宿命之路吗?

  那汪知县听到这四句,眼睛睁得溜圆溜圆,险些脱口而出一个“好”,但幸好硬生生的憋了回去,老脸通红的咳嗽了几声。这可是别人为他献上的颂词,他喊一嗓子“好”算怎么回事?

  汪知县原本只是抱着姑且一听的心思。一个十几岁少年人能做出通顺的诗就不错了,不可能有太高水平,所以听完后勉励他几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就足够了。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方应物随口念出这几句的水平超出了他的想象,反差之大险些让他失态。作为正牌进士,汪知县虽不是文学大家但基本的欣赏能力还是有的,他立刻体会出这首诗的妙处。

  这几句有声有画,有情有景而又情景交融,通篇没有一字肉麻的谀辞,没有一处露骨的比喻,但却不动声色把自己高高抬起了。堪称是一首足以流传扬名的上等绝句,百金难买,若说不喜欢肯定是假的!

  汪知县不知如何评价,说好很不妥当,说不好太违心,半晌才感慨道:“君恩臣必报,此乃本官之职责也。”

  方应物灵机一动,开口对答道:“父业子当承,亦是在下之宏愿也。”

  汪知县愣了一愣,回味过来后大笑道:“有趣,有趣!”周围一干愚笨皂隶面面相觑,尚不知有趣在哪里。

  汪知县随口一个“君恩臣必报”,方应物便仿佛做对子一般答道“父业子当承”。这首先是上下对偶,字眼上可谓是天衣无缝毫无破绽。

  同时“父业子当承”的含义又是意味深长,十分耐人寻味。既可以理解成方应物表决心,立志要继承父亲的成就,发奋努力去考秀才;也可以理解为方应物求人情,向知县暗示我想当秀才,请你照顾照顾......

  这个不经意间发生的文字小游戏很巧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对此汪知县并不着恼,反而觉得方应物文采风流、才华横溢。便吩咐道:“今日已迟,明日到县衙中来,本官要考较考较你的学问。”随后就回了内衙。

  方应物出得大堂,已经是黄昏时候,见到族人便道:“县尊为我等做主,已然将那恶人处置了,不必再担心。此事传出去后,我们村子将会少许多麻烦。”

  等众人轻轻欢呼过,方应物又道:“我不回去了,今夜在县城找地方投宿。”

  他明天要再次受知县接见,而且还计划去县学讨要父亲该领的禀粮。他不想来回跑路,所以今晚就不回上花溪村了,明日直接在县城活动。

  他可以不回去,但其他族人则是必须要赶回去的,明日还有农活,耽误不得。于是众人与方应物作别告辞,将随身零散的铜钱都交到方应物手中后,连夜赶回村子去。

  这时代,凡是寺庙多半都是备有客房,可供客人留宿。方应物送走了族人,便来到淳安县西庙投宿。果然这庙里后院空着几件客房,方应物选了一间略微干净的住下。

  在屋中单调无聊,方应物关上房门,信步出了庙,在周围散步。但此时天色已黑,处处黑灯瞎火,实在没有什么好看的。

  转到了庙北,方应物远远瞧见有巷口隐隐约约闪现灯光。便被吸引过去,站在巷口向里面望去,却见有几家点着灯的店肆,貌似是饭庄酒铺之类。

  这里也许就是本县夜生活一条街哪,不过总共也没多家店肆,看来商品经济还没有疯狂发展起来,方应物猜测道。

  当中有一家院落,没有挂任何招牌,只在大门上挂着一对红纱大灯笼,照亮了门下方寸之地。门口有个小厮,靠在墙上不住的打瞌睡。此院八成是风月场所,方应物一眼就看出来了。

  大明立国百年,虽然间或有靖难、土木堡等大事件,但江南、浙江一带基本上太平无事,少有动荡。承平日久,繁荣娼盛的腐朽景象已经开始侵蚀淳安县这个偏僻山区小县了吗?这简直是历史中没人能逃过去的规律,方应物大发感慨道。

  不过他的脚步没有闲着,一只脚已经踏入了大门。方专家要对明代社会的腐朽文化事业进行实地考察和批判。

  小厮在门口打瞌睡,居然将粗布衣衫的方应物放了进去。方应物进去后,便发觉院子里面的大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隐隐约约听到许多议论声。

  方应物拾阶而上,进入了堂中。看见屋内人数不少,有一二十个之多,或坐着、或站立,神态却都是安闲。

  看得出来,这些人大约都是本县的上流人物,因为这些人要么是绸缎绫罗遍体,要么是士子儒衫,只不过没有公然穿出制服襕衫而已。

  内里还有一道竹帘,隔开了一个小空间,里面大概是所谓的“名妓”。

  此时正有一人,二十六七年纪,正站在堂中慷慨激昂的演说:“近来南京姑苏风气多有美人诗会,才子一展所长,美人明眸青睐,屡成佳话也!我淳安幸有白梅这等才色双绝的美人点缀,吾辈今夜可效仿风气,抡才夺美入洞房,岂不快哉!”

  惹得堂中一片叫好不提,方应物也若有所悟,果然是从成化朝开始,民间风气开始解放了,史料诚不我欺。

  说话张罗的那人对着门口而立,说完正好看见方应物进来,便觉十分碍眼。因为方应物穿着十分不体面,和这里不很搭调。

  这年头的衣服,体面不体面只看三点,腰身肥不肥,袖子宽不宽,下摆长不长。腰身越肥、袖子越宽、下摆越长的衣服必然就越体面,像秀才制服襕衫就是以宽袍大袖为特点的,而官服更是登峰造极。

  方应物今天出门,虽然从自己几件衣服中选了最体面的一件粗布料子衣衫穿上,但还是很破旧。

  这件说是衫很勉强,袍袖也就比普通长衣略微宽松三分,下摆离地小了三寸,但就这已经是他最好的衣服了。不过在这个嘉宾满座的厅堂中,就显得极其碍眼和格格不入。

  面对满屋子异样目光,方应物浑然不以为意,洒脱的笑了笑,在最外围找了个空位置坐下。

  一屋子“上流人士”只不过是一群连研究史料都上不了的历史尘埃而已,有什么可畏惧的?新人难出头,若有这么个场合炒作扬名似乎很不错,顺手刷刷名声好了。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16:15

  第十四章 父业子当承(下)

  那在堂中主持今晚诗会的士子姓洪单名一个松,见这衣衫破蔽的不速之客非但没有自惭形愧的吓走,反而泰然自若的坐下,眉头渐渐皱起。

  今晚乃是雅会,无论相识不相识,有才子才女到来自然是欢迎的很。但这一身破破烂烂不知道从哪个村子里钻出来的少年人坐在这里,简直大煞风景,别是来蹭吃蹭喝的罢?

  洪松出身县内大名鼎鼎的锦溪洪家,素来好交游,纠集了一干同道结成诗文社。在淳安县里,有才的人他即便没见过,也会多多少少有所耳闻。可从来没有听说过有眼前这么一号人物,亦不曾听说最近有什么名人过境。

  扮高人扮到他面前,无异于自取其辱,难道是不通世故的少年人误闯进来?想至此洪松忍不住出言嘲笑道:“此处谈笑虽不见得有鸿儒,但往来肯定无白丁。尔衣衫褴褛,何登衣冠云集大雅之堂?”

  方应物眼光只看向珠帘,心里很好奇这时代交际花的模样,口中却随意答道:“不过寻常巷陌商女所居,谁人不得登堂入室?又敢问何为雅?尔既称儒,莫非圣人有所教诲,以貌取人是为雅乎?”

  洪松一时语塞,但也听出来了,对方这谈吐绝非普通村夫所有,看样子是读过书的。旁边有人道:“洪兄何必多费口舌,出题试他一试,自然知难而退。”

  洪松闻言有了主意,打量方应物浑身上下,继续用嘲弄的口气说:“这位朋友眼生的很,我等皆不知深浅,不晓得如何招待。现下吾有一题,可以褴褛青袍四字作诗词,不拘于格律,请朋友亮一亮才力。”

  屋内顿时响起低低的哄笑声,有人议论道:“洪兄的题目也够损的,未免令人尴尬无颜,但若请人离去却是不错。”

  “是极,题目太捉狭了。别说这种诗词难写,即便勉强成句,只怕自家脸面也不好看。”

  方应物对笑声充耳不闻,脑中转了几转,仍旧漫不经心,有气无力的吟道:“褴褛青袍,杨风飘拂,梦随我瞰瀛洲。叹谁人补缀,已度三秋。争奈千缄百线,牵强处,惯掣帘钩。有时节,客来倒屐,欲去还留......”

  众人无不讶异,这首词的好坏且不论,还真叫他即席作了一首,而且还不是绝句小令这种简短的东西,实在令人惊奇。要知道,才高八斗的曹子建有七步成诗之美谈,也才写出五言四句而已。

  随即便有人揣摩出门道了,对左右解释道:“必定是此人知道自己衣衫破旧,所以平时备着诗词,专在这时候拿出来。便如吾辈逢考备书。”

  旁边的人点头称是:“瞧他这从容模样,必是有备而来,如此就不足为奇了。”

  还有人故意高声道:“不过堆积词语,勉强通顺而已,没甚意味!”

  方应物不动声色,声音也抬高了几分,带出几丝铿锵之音继续吟道:“何求?这般袍服,凭一向因循,也自轻柔。想范丹百结,还更风流。又念昔时王猛,麻衣短,天下如筹。揽明月,神清骨冷,暂当衾稠。”

  范丹,东汉大名士也,以穷困守节名动天下;王猛,前秦贤相也,未发迹时麻布短衣见帝王。

  听到范丹百结、还更风流、王猛麻衣、天下如筹的句子,屋中众人只觉豪迈旷达、不羁洒脱、非同凡俗之意扑面而来,充塞心怀。而且从眼前这个神情冷淡的少年人口中出来,更是别有韵意。

  整首词念完,用范丹、王猛这些古代名士收了尾,方应物仿佛担心屋中别人听不出来是什么调子,又好意提醒说,“词牌为凤凰台上忆吹箫也。”

  但此时满堂十七人,没有一个回应的,很是安静了片刻,还是因为反差太大的缘故。此时别人再看方应物,仿佛突然发现他原来相貌气度脱群,并不似误闯桃花源的山野村夫。

  洪松苦笑地摇摇头,这首词未尝不含有反嘲自己以衣冠取人的意思。他仍心里百思不得其解,这少年人是从哪块石头里蹦出来的?一露面便夺尽自己的风头。

  不管此人这首词是现填的也好,早有准备也好,既然能拿了出来,那就不好赶人了。毕竟今晚这场是诗会,哪有把有才之人往外轰走的道理,传出去只道自己心胸狭窄。

  想到这里,洪松转过身去,不再看方应物,重重的咳嗽一声,“时间不早,请白梅姑娘出来罢!”

  众人便转移了注意力,不在关注方应物,纷纷侧过头去。那边厢珠帘晃动,方应物也好奇的把目光投向此处,从堂后闪出个如风拂柳的娇滴滴美人。

  只见得她年约双十,修鬓云鬟,脂粉薄施,淡雅宜人,若非身处平康里,简直要把她认成是深宅里的闺阁弱质。

  又见她低眉浅笑,含羞带怯,微微红着脸福了一福,娇声软语道:“诸位公子万安。”

  方应物求知欲得到了满足,原来士子们都喜欢此类大家闺秀的调调,这算是古代版的角色扮演么?

  主事人洪松变戏法似的从袖子中抽出一枝桃花,“白乐天诗云,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我昨日游山,摘得桃花树枝......”

  话说一半,洪松突然将桃花插在了白梅姑娘鬓上,又对众人笑道:“现在便以桃花为题,诗词不限,诸君各展所长罢!”

  白梅姑娘仿佛不堪承受洪公子的调戏,羞得侧过头去,以袖遮面,不敢与众人对面。

  聪明人当即意识到,这个题目难作。桃花在诗词里是冶艳轻薄的象征,但这朵桃花却插在眼前美人鬓上,便不能那样写。

  众人绞尽脑汁运筹,堂中气氛忽的静谧起来。忽然角落里传来几声清朗的诵读声,打断了这种静谧。

  “温情腻质可怜生,浥浥轻韶入粉匀。新暖透肌红沁玉,晚风吹酒淡生春......”这不是那个方才充当了不速之客的少年人又是谁?

  方应物旁若无人,继续诵道:“窥墙有态如含笑,对面无言故恼人。莫作寻常轻薄看,杨家姊妹是前身。”

  很好的一首七律,似是写花又似写人,花中有人人中有花,又很切题,放在当下氛围再好不过了。

  众人齐齐无语,堂中却出现了冷场。若是熟人,大家可以调笑几声,喝彩几声,吹捧几声,但这个人谁认识?关键是,没有一个人有把握写出比这更好的诗词,差距太大。

  所谓诗会,要各有千秋互相点评才热闹,一旦出现力压群雄的人或者作品,那就要冷场,对聚会本身不见得是好事情。比如眼下这个情况......

  作为本诗社的社长,洪松感到很没面子,他纠集了十七同道在这里聚会,就是为了要互相吹捧抬举,创出本诗社的名气,会后还要刊刻雅集发行的。可如今简直是飞来横祸,突然冒出的这个人把他的计划都打乱了。

  洪松还是有点度量的人,他苦笑几声,停了主持并走到方应物身前,询问道:“相逢即是有缘,不知朋友又是何人?”

  方应物长长叹口气,“阁下终于想起询问我的姓名了么,不过今夜兴尽矣!”

  说罢,方应物推开桌子,起身走向门口,口中半歌半吟道:“野鹤闲云半立年,山溪行乐月中眠。谁能海内谈文字?只惭腰间缺酒钱!”

  四句入了耳,众人脑中齐齐自动出现了一幅“高人隐士嬉戏山林”的画面。

  这神秘的少年人就像凭空冒出来的,是敢说“谁能海内谈文字”的不屑于俗的清高孤傲之士啊。

  听他那四句歌谣,必然是隐居于县内的山人高士,淳安县别的没有,就是山多溪多,号称千山百水之县。难道还真有大才隐逸于其间?

  他满腹才华却不显于当世,他流连于山林泉流孤芳自赏,他乘兴踏月而来履足红尘,他兴之所至留下诗词几首,及到此时兴尽了又要飘然远去。

  清幽绝品,不胜向往之,今夜见得如此高人,值得了!

  洪松连忙叫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何方人士?”

  背对着众人,方应物潇洒的挥了挥袖子,答道:“吾本布衣,悠游于山林,闲来读得几本书而已,难登大雅之堂,就此别过!”

  高人行迹,不同凡响,众人好一阵恍惚。

  走到大堂门外月台上,脸面朝外,方应物神情灿烂。他紧咬牙关强忍笑意,这时候绝对不能很没品的笑出来,不然就穿帮了。

  他看出别人对自己完全不了解,既然不了解就会有神秘感,那就主动强化这种神秘感好了,而且是越神秘越好。

  所以他方才灵机一动,打造出一个幽寂脱俗的高人隐士形象。因为读书人心里多多少少都是有点隐士情结的,不然明代中后期山人风气怎么会骤然流行起来。

  可以想象,今夜过后,自己必然要声名鹊起,很多人会到处打探自己是谁,居住在哪里。口口相传推波助澜,让名气来的更猛烈罢!

  随即方应物又想到,计划不如变化,既然要保持神秘感,明天就不能去县学找教谕索要父亲的禀粮了,见完知县就速速回家去,决不可在县城逗留。失去神秘感,就没意思了。

  踌躇满志的方应物计议已定,正要踏阶而下。忽然听到堂中有女子声音叫道:“奴家知道了,你是花溪的方应物,你父亲是方清之!”

  这一句,宛如震雷,把方应物震得大惊失色。什么?居然有人认出了他,那还有什么神秘感?

  他连忙转过身去,却发现那今天的女主角白梅姑娘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身后不远处。白姑娘先前的羞怯姿态一扫而空,粉面上隐隐现出几分狰狞,本该灵动的双目射出几道利剑般的光芒,直直的刺向他这边。

  这怎么回事?方应物一时间束手无策,因为他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白梅死死盯着方应物,咬牙切齿道:“三年前,奴家舍下脸面向一个叫方清之的人托付终身。他却对奴家说,娼妇之家如何进得圣人之徒门墙内,玷污门庭之事休要提起!此乃毕生奇耻大辱,奴家要多谢汝父!”

  她一狠心,又对众人道:“在座诸公,谁能力压此子不出头,奴家愿以此身托付致谢!不但赎金分文不取,倒贴妆奁不成问题!”

  精心构造的画皮被戳破,方应物无语凝咽,人算不如天算啊,一不留神又被爹坑了。撞上一个被父亲狠狠伤害过的小心眼女人,还是个名女人,以后被报复的压力很大。

  白日那一句父业子当承,真乃一语成谶!这个业也是业力的业,业障的业,也要由他这当儿子的承受了!

  众人面对这很玄幻的转折,不禁沉浸于山人高士幻象被打破的空虚感中,一时尽无言。

  唯有今晚主人洪松忍不住抽搐几下脸皮,只觉得太过离奇了,连连苦笑道:“原来你这小哥儿是方清之后人,装的好神,弄得好鬼。这...这...这...唉!”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16:15

  第十五章 功名之路

  方应物知道,这时代的名妓特别是读过几本书识得几个字的名妓类似于前生那个时空的明星,大地方的是大明星,小地方的是小明星,很受世人特别是读书人追捧。

  她们有点小性格,有点小脾气,有点小情怀,在春花秋月中选择着自己的客人,但也在山盟海誓中选择着自己的终身。人总不能一辈子卖笑为生。

  三年前,淳安县的头牌白梅姑娘便相中了县学禀膳生员方清之。方秀才相貌堂堂,人品端正,发奋上进,又是个家无大妇的鳏夫,白梅姑娘便觉得自己找到了可以托付终身的好对象。

  至于穷一点那不要紧,她这几年积攒了不少身家,日子总能过下去。而且又不是要嫁给他做正房,只是想当个妾室而已,白梅姑娘觉得自己去求亲十拿九稳。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何况她有貌也有财,倒贴上去还能不收么?

  但白梅姑娘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主动示爱,却被骂成娼妇拒绝了。那一夜,她心碎的不能再碎,情伤的不能再伤,感到不会再有爱了。

  而今日这一夜,白梅姑娘初见到屋中那位应该很陌生的少年时,便觉眉眼十分面熟。直到他临走前背对众人潇洒的挥一挥衣袖,顿时让她睚呲欲裂,这像极了某人三年前告辞时同样的动作!

  一瞬间,白梅想到方应物到底像谁了!看这年纪,差不多就应该是某人的儿子,别人或许不清楚,但她却知道某人的儿子叫做方应物!

  方应物虽然仍对其中细节不明,但也从白梅姑娘的话中听得出大概。明白了因果,不经意间又注意到白梅姑娘眼中几乎能喷出火,算是了解到她的刻骨铭心了。

  方应物心里暗叹一声,父亲当初即便是要拒绝,也可以委婉一些,又何必如此得罪女人?却给他埋下了地雷。

  他不知道周围别人是怎么想的,不会真有贪图白梅姑娘财色的人跳出来为难他罢?或者以后给自己增加隐患?

  其实在场的十七人中,虽然名分上是同道中人,但人性复杂,不见得人人都是极端持正的君子,也并非人人都视美色财富如粪土。

  听到白梅的鼓动,还真有人起了点不良想法,不停的在心里盘算起得失。

  一阵冷风吹了进来,方应物疑神疑鬼的看了看周围众人。总觉得大家都在蠢蠢欲动,诸君的眼眸中都有光芒一闪而过,一时间瞧谁都像是坏人。

  此地已经不适合生存了,方应物有些惴惴不安,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便对众人打了一个罗圈揖,最后转向洪松方向,“明日清早还要去县衙拜见县尊,今夜须得养足精神,故而就此别过了!”

  听到县尊两个关键字,众人又纷纷谨慎,这少年和知县有什么关系?需要考虑到的变数多了一个。

  未等别人表示什么,方应物又紧接着说:“原来诸公都是家父同道旧识,晚辈方才不知,多有得罪。诸位长辈在上,这厢有礼了!”

  长辈?他们有这么老么?这见礼真是令人情何以堪,众人对此哭笑不得。

  他们大都二十多岁,确实也有认识方清之的,但此时被方应物叫一声长辈,实在有点无语。连白梅姑娘也好一阵子恍惚失神,女人对这方面比男人更敏感。

  随后趁着众人被他左一句知县右一句长辈,带动的尚没有做出反应,方应物迅速的出了大堂。又是抬出知县又是拜了长辈,这也算是变相的软硬兼施罢?

  主事人洪松洪公子受到一声“长辈”的冲击,正沉浸于年华老去的悲痛中,忘了去拦着方应物。

  等他回过神来,已经望见方应物快步走到了院售,眼看就要消失在夜色中。他高呼了一声:“方家小哥儿请留步!”

  但方应物充耳不闻,步伐反而更快,从院门口一晃便融入了黑色夜幕中。

  洪松已经是今晚第五次苦笑了,自言自语道:“方清之这老古板怎么生出了这样有趣的儿子?”

  借着月光摸黑回到了贺齐庙,方应物这才微微安心。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禁又回想今晚得失——

  虽然没有尽善尽美,最后关头漏了底,但也是有点收获的。万里长征迈出了第一步,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奋斗终于开始了。

  及到天明,方应物用井水洗了脸,花几文钱从庙里讨两口饭吃,便离开往县衙而去。

  到了仪门,遇见的还是昨日那位徐门子。今早排衙时,汪知县就吩咐过,若方应物到了便领进来。所以这次徐门子不敢有丝毫为难,直接把方应物带到了二堂。

  大堂是公开审案和举行仪式的地方,二堂则是知县静心办公之所。听到方应物到来,汪知县在二堂花厅接见了他。

  话说昨日回到后衙,汪知县越想方应物献上的那首诗,心里越是喜欢,嘴中一直反复吟诵到半夜。

  从这首诗词就能看出其才华,所以汪知县不免也起了几分奖掖后进的心思。故而今天肯如此痛快的抽出时间,接见方应物这个平民少年,欺老不欺少,莫欺少年穷啊。

  汪知县等方应物行过礼后笑道:“本官翻了翻县学名册,令尊所学有成,岁考皆是一等,实为诸生楷模。只是他两年前领了文凭,出外游学,本官至今未曾识得,甚为憾事。”

  方应物只能谦逊,“老父母谬赞了,家父如何当得起,在此代家父生受了。”

  汪知县便问起方应物学业,“你读书七年,四书可曾都学的全了?”

  方应物的前身在社学混了几年,基础还算扎实,想了想答道:“承蒙社师授业,侥幸不求甚解的习得一遍。”

  汪知县又问:“那你治何经典?”

  通常四书五经并称,但对有志于科举的读书人而言,四书和五经又有点不同。

  四书是必修课,五经则是选修课,只要专攻一经就可以了,正所谓辛苦遭逢起一经。到了考试,四书是必答题,而五经则是选答题。

  故而汪知县才有此问,问的就是方应物专攻哪一经。方应物如实答道:“治《春秋》。”

  汪知县颇为意外,奇道:“据本官所知,五经之中《春秋》字数最多,故而治《春秋》者甚少,你因何如此?”

  我怎么会晓得另一个方应物为何会选春秋?方应物心里嘀咕。但知县垂询,不能不答,编也要编出一个像样的理由。

  他脑中突然闪现过上辈子看过的一篇研究文献,里面有几句话印象很深刻。当即复述出来答道:“凡夫学习圣人经义,难免有些失之空疏,可用春秋实事补之!”

  “此言大为精妙!”汪知县鼓掌喝彩。他进士出身,学术上自有心得,此时甚至隐隐有醍醐灌顶的顿悟感觉。

  汪知县微微呆了一呆,随后猛然惊醒,连连感叹,这少年果然是个不寻常人物,今后真说不定会有大成就。如果此时周围还有别人,汪知县肯定要当众赞一声“此子非池中物也”。

  将来万一言中,传出去后就会显得他目光如炬、慧眼识人、奖掖后进。即便将来方应物碌碌无为,他也不损失什么,那时谁还会记得他这句话。

  可现在花厅内没有旁人,这话说与谁人听?汪知县只好把这句话收在肚子里。

  方应物察言观色,知道自己对答的不错,又想起昨天送了份“诗词”大礼,暗中揣测如今时机应该成熟了。

  他仔细斟酌着对汪知县道:“老父母上任时日虽不过岁半,但德行已显,桑梓有福,可惜舆论忽视,没有传扬。小民名分不彰,人微言轻,心中甚憾。”

  汪知县又看了看方应物,稍加思索便懂了内含意思——我懂你的心思,也想帮你扬名,但人微言轻没办法。所以你给我个秀才功名,助我进入名流圈子,而我为了报答你,全力帮你在本地士绅里鼓吹。

  汪知县忍不住先暗暗称奇一番,此人虽然只是个少年人,但从昨日到今日的表现看,十分老练机敏可堪使用。说话也是含而不露,十分舒服,没有那种突兀感。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早慧之人?

  却说通过一年多治政,读了半辈子书的汪知县深刻领会到一个现实经验:舆论出自于学校,名望来自于士绅。

  地方官想出名声,没有几个属于当地的自己人帮忙鼓吹是不行的。但他作为知县,自有官府体统,又是外来户,不可能跑去对不交心的本地士子说“本官请求你们帮忙多多鼓吹”。万一被传出去,简直就是笑柄。

  方应物是第一个主动体察到他心思的人,但可惜是个平民。现在要考虑的是,给不给他机会?他有没有这个能力?

  从平民考秀才,要连闯三关,知县主考的县试、知府主考的府试、本省提学官主考的院试。

  虽然最后的决定权不在知县手里,但是官场也有一个不成文的潜规则——县试时由知县选定的案首,哪怕再差,府试和院试都不会被淘汰,肯定可以拿到秀才功名。

  也就是说,知县想让某一个人获得秀才功名,还是能做到的。

  方应物没有把握凭真本事杀出淳安县这个死亡之组,所以就想从潜规则这里图谋一二,讨好知县混个案首,然后秀才功名便自然而然到手了。但他也知道,案首这个人情,不知有多少人觊觎。

  低头想了想,汪知县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神态亲切的透露消息道:“县试三年两考,今年是乡试之年,本不该有县试。

  但本官得到消息,明年开春后大宗师按临严州府主持院试,所以县试、府试均要提前至今年秋季,离现在还有三四个月功夫,你下去后要认真温习功课,仔细准备好!”

  提学官又称大宗师,主掌一省学政,是在各府之间来回巡视的。到某地被称作按临,排好了行程后便提前通知各地准备。

  一般像今年这样的乡试之年,按惯例不举行县试府试。但因为大宗师排下的行程是明年春季按临严州府,所以严州府各县县试和府试必须提前举行,也就是要提前到今年秋季。

  方应物细细品味,县尊态度很好,但也没有说出什么肯定的话。只能算是心里存了意向,具体如何还得看看。

  他轻轻叹口气,案首这份人情,果然不是那么好拿的。没被汪知县当场明确拒绝,就算不错了。

  自己一无家世,二无财力,唯一能打动知县的就是自己“有用”,那现在就必须毫无保留的表现出来,错过这次会面机会,下次机会就不知何时才能有了!

  想至此,方应物也顾不得读书人体面了,孤注一掷的再次对汪知县道:“老父母在上,小民还有话说。对于舆论之事,老父母似乎不甚明晰,但小民略有心得,愿与老父母剖心以示,只愿老父母不要错怪小民莽撞!

  简而言之,一是要有意识的去占据舆论阵地,二是要用好自己人......”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16:16

  第十六章 寡妇门前是非多

  结束了与县尊的谈话,方应物走出县衙二堂,仰天长叹一声。从事后诸葛亮的角度说,他有点心急了。这并不是说他和汪知县谈崩了,恰恰相反,是达成了默契和意向的,但其中意味不同。

  他对汪知县说要变被动为主动,要从等上门转变为积极走出去,要占领舆论阵地,要培养扶持自己喉舌,要善于进行形象策划和包装......

  等等等等,说了很多,说得很透,说的很直白。最后造成一个结果,虽然汪知县迫于名誉的诱惑半推半就了,但温情脉脉的友好往来变成了赤裸裸的互相利用,这明显是自己交浅言深了。

  关系有多深,话才能说的有多深。关系不深的,有些话就是不能说,该客套就要客套,该讲究的分寸还得讲究,太直白露骨就显得很功利;若关系深了,那么有些话就该直说,如果遮遮掩掩的不说就那是虚伪。

  方应物默默反思,自己方才有点像炫耀糖果的小孩子,忍不住把自己所想出的东西一股脑倒了出去。既缺乏对火候的掌控,又缺乏春风化雨润物细无声的沉稳功夫。

  他此刻意识到,这是过于自信的心态驱使自己选择了急功近利的做法,虽然在最短时间内打动了汪知县,却使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低了几分,发自内心的人情和好感度应该是下降了。以后在人际交往中,还是要注意这些细节和分寸。

  不过方应物遗憾归遗憾,但不后悔。万事都是有得必有失,他想要急迫的改变生存现状,那就不得不如此,他没有本钱拖拖拉拉和文火慢熬。

  手握汪知县慷慨相助的五两纹银——这是奖掖人才的读书之资,方应物离开了县衙。路过仪门门房时,那徐门子却“好心”告诉他,方才有两伙下人前来打听消息,确认了他进去拜见知县的消息。

  方应物心知肚明,必然是昨晚自己抬出知县当护身符,某些人上了心,特意使人来确定情况。不过他已无意在县城继续逗留了,未来三四个月里,他的主要任务就是认真读书,温习功课,等待秋季的县试。

  顶着四月底的阳光走了十里山路,方应物又回到了上花溪村,在村外遇到不少下地的村民。

  此时方应物明显感到,村民对他的态度与从前非常不同。别人见了他,总是恭敬的叫一声“小相公”,然后行注目礼,仿佛提前享受到了秀才待遇。想想也知道,八成是前面先回村的那些村民把他在县衙里的事迹大肆渲染了一遍。

  对深山里的村民而言,县太爷那就是令人敬畏遥不可及的大人物。方应物能与县太爷不卑不亢侃侃而谈,得到县太爷的欣赏,同时轻轻松松便把谭公道这样的老衙役彻底打入了十八层地狱,当然很了不得,是他们不敢想象的,不愧是秀才家出来的人物啊。

  亏得方应物在县城时,没有把被知县私下里接见的事情透露给族人,不然更是轰动了。

  回到家中,面对家徒四壁的窘状,方应物发现读书也不是个容易事情。想在科举道路上走下去,时时温习经义是必须的,但家里那两本破书都是话本词话,派不上用场,科举可不考这些。别说他家里,全村只怕也凑不出几本圣贤书。

  若是到了考试时候,找族人们筹措笔墨路费等费用倒还可以,但平时就去别麻烦人了。虽然手里倒是有五两银子,但那是要作为考试费用留着的,现在还是省着点的好。

  想来想去,也只有邻村中花溪村社学那里有书可以读。但方应物没有兴趣继续在社学里上课,和一群十来岁的幼童做同窗实在不好意思,在这里上过七年已经够了。所以他只想着从社学塾师那里借来书,自己回家慢慢复习就好。

  淳安县号称文献名邦,所以社学教育还算可以,就是花溪这种偏僻山乡里也建了社学,专供上中下花溪村的幼童发蒙。得益于此,方应物才敢在知县面前说“四书都学过一遍”。

  不过没有什么秀才相公愿意到花溪这种穷地方社学担任塾师,所以花溪社学塾师目前只由所在的中花溪村一个王姓老童生担任,也是同村王大户的族亲,方圆十里内都尊称一声王先生。

  日头西斜,方应物从窗户里看到堂弟方应元进了院子,便招招手把他叫过来问话:“王先生这几日在社学里么?我要去找他借书看。”

  方应元不知怎的,对越来越陌生的堂兄有莫名的敬畏,如实答道:“都在的。不过堂兄被王先生逐出来的,想去借出书来只怕不容易。”

  不就因为叔父捣鬼,欠了点束脩钱么?方应物想道,先去问问看,如果实在没法子,说不得要送点礼了。只怕知县赠送的五两银子要派上用场,稍微破开一点估计也够打发那贪财小气的王先生了。

  又过了一日,方应物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只好与堂弟一同前往中花溪村。方应元去社学,方应物则径自去了王先生家中商谈借书的事情。

  在院外,瞧见院门半掩半开,方应物立在门前,举起手正要敲门。忽的院门从里面打开,冲出个人影,带着些许香风和哽咽声音,一头撞了过来。

  方应物猝不及防,被撞了个正着,下意识伸出手去,却抱住了一团软乎乎的身躯。意识到这是个年轻饱满的女人,方应物感觉自己腹下三寸几乎条件反射的蠢蠢欲动,不愧是极度敏感的童子身,几乎一点就着。

  但方应物终于还是将对方扶好,并主动后撤两步,便立刻认出了她是王先生的女儿兰姐儿,比他年长三四岁,从小在社学读书时就认识的。后来兰姐儿嫁到了下花溪村后便不常见到了,不知为何今天又出现在娘家这里,最近似乎不是逢年过节回娘家的日子啊。

  搜索记忆后,方应物愕然发现,原来这位兰姐儿还是另一个方应物童年时的梦中情人,难怪方才那一瞬间身体反应如此强烈。

  此刻王兰眼睛红肿,显然是刚刚哭过一场,方应物为避免她纠结起搂搂抱抱的事情更尴尬,主动施礼问道:“兰姐儿因何哭泣?”

  谁知才问出口,王兰泪珠子又落了下来,以手捂面断断续续抽泣起来。她站在门洞里挡着路,方应物便进不去,只能束手无策的站在门外看着她哭。实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劝也没法子劝。

  方应物正挠头时,又一声冷哼,从他背后传进了耳朵中。转头看去,居然是王大户家的小娘子。

  王小娘子出现在这里绝非是偶然,从方应物进了中花溪村,有人瞧见后就去王大户家通风报信,这世道永远不缺拍马的人。所以王小娘子才会及时现身,精准的看见这暧昧一幕。

  “秋哥你太让奴家失望了,以后不要指望我帮你说好话!”王小娘子气咻咻的指责完后,愤怒的转身走人,一如前几次那样干脆利落。

  她实在太气愤了,方应物宁可去调戏那个寡妇,也看不上她么?她哪点不如兰姐儿了?

  方应物叹道,好像见过她三次,每次都是她怒气冲冲的转身走人,这小娘子脾气真大,也忒爱生气了。可这次真是极度狗血的误会啊,只有最老土的电视剧才会编这种场景。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对着背影叫道:“王大小姐你听我解释!”

  叫完又后悔了,方应物忍不住轻轻的给了自己一个小嘴巴,“说的这叫什么话,又不是夫妻情人,最多就是债务关系,犯得着跟她解释什么?”

  再次转过头,方应物这才注意到,对面兰姐儿一身俏白,分明是孝服,看这孝服款式,应该是她丈夫亡故了?而且孝服样式颇旧,边角都有所磨损,看来穿了有一阵子了。

  此时她标致耐看的脸蛋儿哭起来真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六七分的相貌也变成八九分了。方应物还注意到她胸前饱满的轮廓颤颤抖抖,能充当别人梦中情人,果然是有真本钱的。

  方应物默念几句君子有道,费劲把目光收回来,总算明白王小娘子为何看了这场景就气急攻心。

  寡妇门前是非多,俏寡妇门前是非更多,俏寡妇门前有美男子的话,是非多上加多。自己偏偏就站在了这门前,难怪王小娘子要误会。

  方应物心虚的看了看左右周围,远处似乎还有人在指指点点,为了避免事态进一步扩大,他也要溜之大吉。却见王塾师从房中出来,站在王兰身后喝骂道:“你这不孝女,夫亡不去守节,还有心思在这里勾三搭四么!”

  王兰越发悲痛,蹲在地上放声大哭,方应物隐隐明白了什么,敢情此时兰姐儿并非为了丈夫哭,其中似乎另有隐情。

  看着女人垂泪于心不忍,好歹也是小时候认识的,方应物便对王塾师劝道:“这是自家女儿,王先生有话好好说,何必恶语伤人。”

  王塾师没好气的说:“我管教女儿,与你何干?你在这里作甚?难不成想坏了我家女儿贞节么?”

  此人简直不可理喻!方应物气的要拂袖而去,这时又两个仆役飞快跑了过来,远远叫道:“方家公子!我家老爷有请!”

  不消说,中花溪村里能称得上老爷的,也只有王大户了。方应物不想去见债主,对这两个仆役苦笑道:“在下可以不去么?”

  其中一个仆役老实的答道:“老爷吩咐了,方公子若不肯来,就强行绑了带来。”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16:17

  第十七章 债务危机

  王德王大户的房子,在花溪两岸村落中绝对是独一份的。远看粉墙黛瓦,比周围房舍高出一节,近看都是严丝合缝的细磨砖,这是上一代王大户花了毕生积蓄才造起来的宅院。

  方应物被两个王家仆役半请半押的带到王大户家,又进入了正堂,心里感觉只有一个词,那就是敞亮。其实这儿算不上奢华,只是方应物这段时间以来见惯了乡村低矮茅屋,猛然进入这般高堂,确实是眼前一亮。

  没过多久,王德优哉游哉的从后面现身,与方应物分了宾主落座。容貌很不可观的粗使婢女上过茶后,王大户开了口,“贤侄以为,我家女儿如何?”

  简简单单的一个问题,但也要看由谁问出来和问的对象是谁,其中含义是截然不同的。

  方应物听到这个问题,瞬间意识到,终于要正式摊牌了吗?

  父亲是在成化十一年五月底向王大户借的银子,作期两年,算算日子,还有二十来天还款日期就到了。方应物可以断定,王大户选在这个时候见他,见了后又当面有这么一问,显然是要下最后通牒了。

  脑中迅速思考如何应对逼迫,嘴上且先答道:“贵府千金花容月貌、率真无邪,犹如仙女谪凡尘也。”

  王大户微微笑了笑,“贤侄过誉了,贤侄又以为,与你般配否?”

  方应物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难以回答的问题,怎么回答都不好。

  如果说一句“匹配”,只怕要立刻被绑了入洞房,从明天起就是王家人了;如果说一句“配不上”,那估计王大户会立即提出还债问题,说不定还要讨论下卖田不够就卖身还的可行性。

  可是在这个问题上,自己没有太多的闪转腾挪余地,欠债是实实在在有的,无论如何也抵赖不得。

  正当方应物冥思苦想时,王德却又开了口,“其实我越来越觉得,你和我家小娘子并不合适,你们的事成不了。即使勉强成了,最后也是一出悲剧。

  我看得出来,你有你的清高和傲气,虽然你似乎一直想遮掩。而她又是个不懂谦退的,粗俗的说,你们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我的确一直想招纳你,于今仔细想想,都是痴心妄想了,强扭的瓜毕竟不甜。”

  方应物意外的抬起头,没料到王大户今日居然如此讲道理,莫非真不想再继续逼他入赘了?

  不过方应物很犯贱的有点小小失落,在别人心里从大力延揽的宝贝变成了路边不值得一顾的石头,这落差还是很有些唏嘘。

  无论如何,也算了结一桩烦心事,方应物将心思又放到债务上,对王大户感谢道:“多谢王员外体贴,至于所欠债务,还是恳请宽限数月,之后在下必定想法还上。”

  如果自己到那时成了秀才,最差的结果也是往县学里一躲不出来了,王大户就是想逼债也不好动手......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惊动学宫。

  听到方应物表决心外加请求宽限,王德浑然不以为意,淡淡的说:“你我之间,已经没有这笔债务了。”

  方应物心头一松,大喜过望!还差二十天就到期的这笔债务,确实是他心底的一块石头,最难点就在于他没有解决办法,只能任人摆布。

  就算把分家后拥有的三亩地抵债,也才只能偿付一半而已,即便如此,那以后吃什么喝什么?

  没想到王德王大户居然轻描淡写的一笔勾销了,更没想到他居然是个面冷心热的善人,实在看不出来。方应物一时间感慨万分,颇为动情的说:“王员外今日之恩,小侄他日必有所报。”

  王德却抬起手,阻止方应物继续表达感激,“好像你误会了,之所以说你我之间已经没有这笔债务了,那是因为有人付给我三十两,把借条取走了。从此以后他才是你的债主,而我和你之间确实不存在债务问题了。”

  有人接手了这笔债务?原来如此!方应物的心情立刻从天堂又跌回了人间,真相居然是如此这样,枉他对王大户感激涕零,敢情是被戏弄,王大户果然不是那么善良仁慈的人!

  虽然感到自己被戏弄了,但方应物知道眼下不是较劲的时候,忍气问出一个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敢问王员外,这笔债落到谁的手里了?”

  “昨日突然从县中有人造访我,问起你父亲欠我的债务,后来他当场掏出银子,表示愿意买下这笔债。我便把你父亲的欠条给了他,还亲笔写了一张同意将此债权移交给他的契约。”

  闻言方应物暗暗称奇,难道是自己去了趟县城,引发注意后,有父亲的昔日好友打听到自家欠债的窘境,所以暗中解囊相助?

  古人有很多重义气的事例,这次大概又是一起美谈。自己若能打听出是谁讲义气、做好事,一定要“写”首诗词赞扬他。

  正当方应物幻想时,王德仿佛回忆起什么,“我记起来了,那人好像是城中一个叫白梅的女人派来的。”

  被父亲深深重创过的白梅姑娘?!方应物听到这个名字,美好的幻想登时粉碎,从天堂掉到人间后,再一次坠落,直接掉入了地狱。

  他忍不住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不能置信的问道:“王员外怎么能把债务之事转给她!”

  王德嗤声道:“你在说笑话么!这笔债就是个坏账,你还得起吗?以前或许还能换来你当女婿,那样也算不赔本,但如今眼看越发不可能,那还有何用处?

  既然有人肯接手,在商言商我有什么理由不出让?醒醒罢,少年人!这个世道不是都哄着你转的!”

  方应物久久无语,今天几番猜测,全都没猜到点上。他以为要逼婚,结果王大户撒了手;他以为要逼债,结果王大户也撒了手;他以为王大户脑脑子抽筋发起善心,结果王大户其实一点情面也没有;他以为遇到了做好事不留名的雷锋,结果遇到的是父亲招惹来的仇家。

  万万没想到最后会是这个结局,这个结局却是王大户无情带来的。这才是王大户的真面目,冷酷狠辣,利益面前不讲情义,该出手时就果断出手,毫不拖泥带水。

  就看这个做派,自己总觉得他勾结谭公道企图侵吞贫民田地的猜测很可能是真的。再说王大户能成为花溪第一大户,接手祖业以来家产增长了一半,果然是有其原因的。

  三十两银子不算是小数目,抵得上二十亩地一年的全部收成,相当于五口之家两年的所有花销,约等于一名衙役将近三年的工食银。

  这笔债若王大户手里,方应物不是很担心,一是王家有招婿念头,不会真将自己怎么样;二是作为同乡近邻,不好太难看;三是自己父亲虽然失踪,但毕竟是花溪唯一的功名士子。再加上痴迷自己的王小娘子从中斡旋,不会太难过。

  但要是这笔债要是落到记仇的白梅手里呢?那绝对就是另一种景象,她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折腾自己的。所以这是最坏的结果,弄不好就真陷入债务危机无路可走了。

  “今日请你过来,就是要转告与你,你好自为之。”王德点点头,便摆出送客架势。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16:18

  第十八章 寡妇也是生意

  方应物满怀惆怅的离开了王家,这下可真麻烦了。与其落到那个对父亲恨之入骨的白姑娘手里,还是被王小娘子逼婚比较幸福。

  他心情极度烦闷,哪还有心情去找王先生借书,默默的出了村地回家去。

  自己费尽心思,眼看着前途出现了一丝曙光,只要给他几个月时间,就足以闯出一片天。难道会因为这次变故而夭折么?

  如果真有一天,白姑娘拿着到期的欠条,威逼自己卖身代父还债,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越想越是发愁,方应物不知不觉走到了花溪岸边,坐在在一棵树下,望着徜徉于山间的数丈宽溪流发起呆。

  “唉!”方应物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但与此同时,却听见另外一声叹息,几乎与他同时。

  他从树干后探出头,却发现不知何时,王先生家的兰姐儿侧着身子,坐在了不远处的岸边石板上。

  难怪说“要想俏,一身孝”,王兰头上裹起孝巾,身上披着孝服,腰间一条白丝带长长的,一直垂到了下面溪水里。

  只见得她低头垂泪,楚楚可怜,便如诗云梨花一枝春带雨,叫方应物好一阵恍惚失神,忘了自己的忧愁。

  听到响动,王兰扭过头来,猛然看到了方应物,不由得怔了怔,她也不曾想到这里居然还有别人。刚才方应物坐在树干后,几人合抱粗的树干挡住了方应物身影,王兰确实没有看到他。

  “你怎么也在这里?”方应物感到很奇怪的问。放在二十一世纪,只怕要脱口而出“缘分啊”,但这是大明成化年间,缘分两个字不能轻易对女子说。

  若是陌生男子,王兰早就起身走人避开,但她看方应物年纪不大,又是从小认识的,还像是那个学堂里的小弟弟,倒也没有着急躲开。

  听到方应物问起,她幽幽细细的叹口气,“奴家无处可去,无意间走到了这里。”

  方应物诧异道:“从这里向南是下花溪村,是你夫家程家所在;向北是中花溪村,是你娘家所在。相距都不过几步路而已,为何说无处可去?”

  “两边都不想回去。”

  “你怎会这么想?按理你该去婆家,莫非婆家容不下你?我看你今日一直很凄苦,究竟为的何事?”

  王兰能够感受得到方应物的关怀之意,如实道:“夫君已经死了快两年,奴家守丧也快到了时间。这本是没什么的,不过婆家上下却催着奴家改嫁......”

  方应物便宽慰道:“这听起来不错,守节不是那么好受的,妇道人家没必要守一辈子寡,只为博个虚名而已。难不成你打算立志守节,竖一座贞节牌坊么?”

  “秋哥儿年纪小不懂这里面的事,也不明白程家的意思。他们嫌弃奴家占着夫君的财产,他们嫌弃奴家在婆家多一张嘴,他们贪图别人的彩礼,所以才急着叫奴家改嫁!”

  我年纪小不懂事?方应物愕然失神片刻,自从穿越以来,多听到的是少年老成早慧之类评价,头一次有人说他“年纪小不懂事”。

  不过兰姐儿这么一说,方应物彻底明白了。从礼法上,丈夫死了后,名下财产是由妻子掌管的,但如果妻子改嫁,那么这些财产就要还给夫家,不能带走。

  还有一个情况是,寡妇的主婚权,既可以归夫家也可以归父家,全看那边更强势一些。寡妇再嫁,也会得到一大笔彩礼,这对小门小户而言也是不菲的收入了。

  所以程家才会催促守丧到期的兰姐儿改嫁,这里面是相当有利可图的。

  王兰憋了很多话无处可倾诉,方应物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小弟弟,生不起提防心,忍不住竹筒倒豆子全说了出来:“婆家他们连对象都找好了,是同村同族的一个远亲。但那人品行恶劣,臭不可闻,年纪又大,打死奴家也不想嫁过去。

  可是婆家贪图那人彩礼给的多,日日逼迫奴家,奴家在婆家苦不堪言,有时候真想投缳自尽!”

  同村同族?原来婆家找的对象是这样的人?听到这里,方应物若有所思,嘴上又建议道:“那你就回娘家躲着,也不失为一条路。”

  王兰出身塾师家庭,从小耳濡目染读过书,知道子不言父过道理,没奈何道:“我家是什么样,今早你也见到了。”

  “王先生欲让你守节,你就先装着答应,清净几天再说。”方应物道,如果是他,肯定就这样很圆滑的处理了。

  “秋哥儿果然是太天真了,没法子答应的。终身守节,这是我父兄一家子的想法,奴家一旦答应就彻底陷进去不能脱身了,难道真想让奴家当几十年的老寡妇么。”

  自认是摸爬滚打过老油条的方应物再次为“天真”这个词失神片刻,他终于认识到,自己在兰姐儿眼中是什么形象了。估计还是她出嫁之前那个鼻涕冒泡小弟弟的印象。

  不知为何,很不能忍的愤然辩解道:“我不天真,知道你父亲让你守节也是为了捞好处!”

  方应物知道,大明官方是鼓励守节行为的,朝廷也屡屡有过诰敕,凡守节之妇人,二十年以上者皆可旌表门楣,大概相当于俗称的立贞节牌坊。

  除了精神奖励,更是还有物质奖励,太祖高皇帝便有过诏令,受旌表的节妇本家,全免差役。

  也就是说,被表彰节妇的父亲、兄弟、侄子可以全部免除一切徭役和相关赋税,对于徭役很重的平民之家而言,可谓是很实惠的政策。

  方应物猜得出,以王先生那小气性格,估计是打上了全家全免差役这个主意,毕竟兰姐儿今年才十八九岁,完全有可能继续活着守上二十年。而兰姐儿的哥哥弟弟们,自然是纷纷推波助澜,催着兰姐儿下决心守节。

  想至此,方应物对王兰更加同情,跟她的悲苦处境比起来,自己的愁苦太小儿科了,这年头女子常常如同货物,身不由己。寡妇的动向更是利益攸关,涉及到的利益方比未出阁女子更多,也被熏染成了生意啊。

  不由得叹道:“婆家将你当一门生意,娘家也将你当一门生意,人情冷暖如此,今后你可怎么立足。”

  闻言王兰悲从中来,又垂头抽泣,哭诉道:“婆家要这样,父亲要那样,他们两边就是互相矛盾,就算奴家认命,又该听谁的?秋哥儿你说奴家还能如何?逼死奴家算了!”

  方应物还在想法子,下意识应声道:“听我的!”

  王兰不由自主停住了哭泣,脸上有些尴尬慌张,不确定这是故意调戏还是无心之言。

  方应物回过神来,连忙扯开话题劝道:“万万不可有轻生之念,办法总是会有的,至少你婆家那边好对付得很!”

  王兰听见方应物口气如此有把握,又忘了之前的尴尬,满怀希望的抬头看着他,“奴家都这般可怜,秋哥儿你不要骗我,不然我就真的要心死了。”

  方应物高深莫测道:“且放心,你夫家,还有那个打你主意的恶人,其实都是无知之辈,这次他们不死也要扒层皮!”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16:18

  第十九章 春梦了无痕

  拨开郁郁葱葱的草丛,方应物与兰姐儿从溪岸回到了路上。王兰听了方应物的劝,准备先回娘家住几天。毕竟父亲和兄弟逼她守节,肯定一时半会儿不会把她如何,暂时没有不可测风险。

  而婆家那边若急了眼,说不定还真会绑了她强行送到别人洞房里,这种风险不能不防,所以还是别回婆家为好。

  两人便一起朝着中花溪村而去。其实王兰不知道方应物为何还跟着自己,但她生性不会拒绝别人,只得憋着疑问低头前行,任由方应物不紧不慢的与自己并肩而行。

  只听见方应物没话找话说:“你父亲对我态度很差,可要帮我说几句好话。”

  王兰想起早晨的尴尬,忍住掩面而逃的冲动,停住脚很认真的道歉说:“早晨父亲骂了你,这是他的不对,也是奴家连累了你,在这里向你赔不是了。”

  方应物不在意道:“不妨不妨,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这点事情我还是受得住的!”

  “不过你那时到我家为何而来?莫非你还想回社学读书么?”

  方应物坦然说:“我欲求取功名,眼下要准备县试,所以向你父亲借书回家看。”

  以前的方应物应该是能背诵四书的,只是穿越后记忆混乱,所以需要借书来温习。与其说是复习,不如说这是一个回忆的过程,不然就凭三个月时间,他又哪里能做得到对四书滚瓜烂熟?

  王兰从小跟着父亲,在一旁充当翻书磨墨的婢女角色,对社学情况比较熟悉。听到方应物想借书,便蹙眉道:“社学里经书只有那一些,授课时经常要用,想借出来不甚便利。否则学童上课时就缺书用了。”

  “我当然晓得状况,可这花溪乃是穷苦山村,没有什么正经书香门第,除了社学又能从哪里借到书?王大户家里或许有几本装点门面,但我不会去找他借书的。”方应物无奈叹道。

  王兰好一会儿没有接话,两人又走了一段路,眼看要到村口时,她突然又开口道:“这次你帮我,奴家无以为报。想着送你一套书,只是需要点时间。”

  方应物很意外的问:“一套什么书?”

  “四书和朱子集注,这不是考科举要看的么。”

  “你有一套这些?”方应物急切的转身看向王兰,难道真是踏破铁靴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王兰肯定的点点头,“虽然眼下没有,但若要送你,那一定会有的。”

  这话反而让方应物更糊涂了,事关自己前程,他也顾不得许多,“兰姐儿,不要戏耍我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王兰略略犹豫片刻后,才小声答道:“奴家可以为你默写一遍的。”

  方应物闻言十分惊讶,简直不敢相信,这年头能识字的女人就是凤毛麟角,而那些只会背几句诗词的女子,也常常能被当才女或者名妓狂热追捧。至于能完整记诵经义的女子,绝对是万中无一。

  难道在这闭塞的穷山村中,能出现这么一朵奇葩?他连忙反问道:“你说你可以默写四书和朱子集注?”

  王兰对方应物热切的眼神有些本能的不自然,往后缩了缩身子,“奴家真没有骗你,如果你想要五经,我也可以写下来的,只怕时间不够。”

  不但能默写主科四书,连偏科五经也能?她应该不会说谎,更没有说谎的必要,方应物瞠目结舌,久久无言。

  当年兰姐儿未嫁人时,就常跟着当塾师的父亲出入社学,做一些端茶倒水、铺纸研墨的粗使活计。

  王先生讲课时,她就站在角落里安安静静的等待,像一朵幽静的小花——很让另一个十来岁的方应物分神并深深着迷。

  难道就这样毫不经意的,兰姐儿便能把经义整本整本的背下来?如果真是如此,那天下九成九的学生都要羞愧的一头撞死。

  绝顶聪颖的女子,可惜生在了这个时代、这个山村,注定要被埋没。只怕连她的父亲都不知道她这个秘密罢。

  方应物平息了震惊的心情,半是欣赏半是可惜的说:“雪径偷开浅碧花,冰根乱吐小红芽,好一朵不为人知的深山幽兰。”

  王兰听得很清楚,不过脸色微微一红,却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又低下头只管向前走。

  但她心里终于明白,眼前这个人,已经不能当印象里的那个小屁孩看待了。

  两人没走几步,便见从村里飘出个红袄粉裙的小娘子,正是王家大小姐。此时她满面愁容,步伐匆匆,直到她看见站在村口外的方应物。

  王小娘子先是一喜,正要叫唤方应物,然而立刻又怒了起来,因为她又看见方应物旁边还有王兰,距离很近很近,态度很亲密很亲密。

  方应物预感王小娘子必然是得知王大户和他彻底撇清了关系后,急急忙忙冲出来找他的。

  却见她眼眸中泛着泪光,很快便不争气的滴下了豆瓣大的泪珠子掉落在土地上。

  跟她该怎么说?方应物正斟酌时,王小娘子忽的抬起手,从胸口掏出一件物事,狠狠地砸过来。

  一时间猝不及防,方应物的额头重重挨了一下。他下意识的伸手捞住了这件物事,低头细看却是一件带着浓浓香气的锦囊。锦囊沉甸甸的,从裂开的口子瞧出里面是几粒银豆子。

  方应物登时明白了,王小娘子这是担心他欠了债人穷志短,跑出来给他送银子——以前欠债是欠她王家的,王小娘子乐见其成当然无所谓,心里没当回事;可现在王大户把这笔债转移出去了,王小娘子便为意中人开始揪心起来。

  想至此,方应物有点感动,可谓是百感交集。怔怔的哑口无言,只看着王小娘子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扭头跑回了村里,最是难受美人恩啊。

  王兰将全过程看在眼里,觉得王小娘子很可怜,对方应物道:“你不去和她说几句话么?现在还追的上。”

  方应物摇摇头。如果王大户知道自己打动了汪知县,发力冲击秋季县试案首,就不会这样对待自己了罢。

  “奴家听父亲说,王大户嫌弃本村太闭塞,所以她家过的几日就要搬到县城里去了。”王兰又道。

  哦?方应物倒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到了县城里眼界就开阔了,那时王小娘子大概就不会单恋他方应物一支花了罢。心里这个滋味,说不清道不明。

  将王兰送回了家,方应物也不找王先生借书了,转身就回到了上花溪村自己家。

  当晚,方应物却做了一个久违的春梦,在床前明月光里一泄如注。

  梦里女人什么模样不甚清晰,只记得曼妙身材穿着一身白孝服,胸部颤颤巍巍的很勾人......但她脸型怎么有点像王小娘子的瓜子脸?而不是兰姐儿的鹅蛋脸?

  心理年龄超过二十五的方应物从梦里醒过来,有些脸臊,这一定是从前那个方应物的残留意识作祟!

  具备明代政治、制度、社会三系专精的非处男高材生的灵魂,他怎么可能还会做春梦?

  不过醒来后便睡不着了,因为方应物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县试之前,他只有三四个月准备时间,假若兰姐儿替自己抄一遍四书五经和朱子集注,必定是耗时不短的。那么自己还有多少时间去系统的复习?

  法子倒是有法子,叫她在自己面前朗诵经义,自己边听边亲自书写,顺便也是温习了......

  想起红袖添香夜读书的画面,方应物内心产生了小小的骚动,有点向往。但这真真的是孤男寡女,也太伤风败俗了,可行性几乎为零。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16:19

  第二十章 欺人太甚

  为了读书,方应物又一次翻点家当,找到了毛笔两根、墨半块,大概都是父亲留下的。可惜半张纸也无,一本像样的书更是没有,有笔墨也无用武之地,对此方应物真心无奈了,穷人家即便想上进,也真是个不容易的事情。

  还好如今手里有知县赠送的五两助学银,又有王小娘子悍然砸来的几颗银豆子,约摸也有二三两重。放眼整个上花溪村,估计是现金流最充裕的“大户”了,如果无视那随时有可能会带来灭顶之灾的三十两债务。

  银子大头要留着作为参加考试的经费,买书太贵可以先不考虑率,但应该买些纸张平常习用,方应物想道。

  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前世那些拿毛笔沾水在广场地面上练习书法的老人,或许自己可以效仿?

  但在这年头,连这样面积够大的砖块也不好找,除非去王大户家拆几块下来。不过若实在买不到纸张的话,可以拿桌子试试看。

  不要痴心妄想山村中会有商店,也不要奢望有摆摊的小贩,就连货郎也不会蠢到花一天工夫钻进深山村就为卖几根针。这里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给自足的“世外”桃源。

  淳安县山峰林立、溪流环绕,千山百水成为纯天然分界线,隔出了一块块小天地,很多乡村老人只怕终生不识城市面貌。花溪三村只是其中一个而已,不过距离县城比较近,只有十里山路,但在方应物眼中也够封闭了。

  这样的条件下,买卖需求是通过临时性集市的形式实现的,特点就是在指定的时间、指定的地点,解决人民的交易需求。

  比如在方应物印象里,花溪的集市是每逢朔望之日举行,地点在距离山外世界最近的下花溪村村外平地上,方便外面人来赶集。这个传统,世世代代几百年来都是如此,而且还将世世代代的再传几百年。

  “好像今天就是五月初一!”方应物想到集市时,猛然拍额醒悟过来。要去购物,正在今日!

  自恃略有腰包的方应物想到做到,当即关上房门出了村子,朝下花溪方向而去。有很多同路的人,又以妇女居多,肩挑手拿着布匹鸡鸭柳筐等。想想也知道,都是去赶集的,不但要买东西,还要卖东西给外面人换钱。

  “秋哥!秋哥!”离开村口没有多远,方应物听到后面有人叫他。

  回头看去,却是堂弟方应元,远远地一边挥手一边招呼。方应物便停下脚步,等待堂弟跟上来。

  方应元气喘吁吁的到了堂兄前面,“秋哥,二叔爷叫你去祠堂议事。”

  方应物笑了笑,族中在祠堂议事,从来都是几个老人大辈出席,这次却喊他这十五岁的少年人去,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情理之内。在年高德劭之外,不是还有一词叫达者为先么?

  方应物问道:“可知是什么事情?”

  “不晓得。”方应元答道,他心里对堂兄可真是佩服。族中商议大事,还专门请堂兄去出席,这多么有面子。

  购物计划延缓,方应物转身回到了村中。参加这次族中会议的有六人,主持其事的自然只能是二叔爷方知礼。

  方知礼见人已到齐,咳嗽一声开了口道:“方才程总甲打发人来传话,关于今年花溪该出的徭役,要变更一下摊派方式。”

  所谓总甲,就是里长的俗称,里长便是乡村里的管事人。

  官府最低一层只能到县,县之下则分乡、里,几十年后改为了都、图,但至少在成化朝还是乡里制。

  乡里中以甲首大户充任里长摊派赋役、管理秩序;用德高望重之人担任老人调解纷争,拥有一些初级的司法职能;用富户出任粮长,负责征收运输税粮。

  这种制度起自太祖高皇帝时期,其本意是为了防止官府下乡扰民,所以加强民间自治功能。

  但需要明确的是,里和乡并非官府,里长、老人、粮长也并非官员,充其量相当于一种由官方认可的民间自治首领,名义上是属于一种服役,而且常常是与宗族势力相结合的。

  花溪三村位居山谷里,沿溪岸而居,其中方应物所在的上花溪村在最里面,而以程姓为主的下花溪村在最外面,王姓为主的中花溪村则在中间。

  但三村对外常常统称花溪,户籍编制上花溪三村也编为一里,官方说法是梓桐乡花溪里。国朝制度一百一十户为里,但据方应物目测,花溪里有无数黑户,三村加起来怎么可能才一百一十户?

  同本县其他乡村一样,花溪也有里长、老人、粮长三巨头,分别代表行政、司法、税务。国朝讲政治的基因根深蒂固,但哪怕小到这么一个山乡,也是有政治势力分布图的。

  如今里长和老人都是下花溪的程家人出任,粮长则是由中花溪的王家人担任,也就是被方应物所熟悉的王德王大户。相较之下,上花溪的方家人口最少,又是最穷,唯一能拿出手的穷秀才又失踪两年,势力比另外两家弱了许多。

  方应物默默地回想起这些情况,再看二叔爷脸色,便猜测肯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果然听见二叔爷继续说:“程总甲发了话,三村各有其族,为便于管教,从今年起,花溪的徭役由各村轮流承担,轮到的村子承担本里的全部徭役。而且就从我们上花溪开始。”

  祠堂了里众人闻言交头接耳,对程总甲这个新办法都十分不满。

  往年整个花溪的徭役,向来是按户计算,每村按比例出人,上花溪方家户数最少,出的人力自然也少。如果照着程总甲的新规矩,那今年全部徭役将都由上花溪村方家承担,显然是十分吃力的。

  “这怎么可以?那今年我们村子岂不要累死人!简直欺人太甚!”有个叫方逢时的伯父辈怒道。

  方应物摇摇头,这些叔伯还是见识短了点,没认识到真正要命的地方。

  他便出言提醒道:“凡是新政,朝令夕改都是常见事。程总甲说今年按新规矩来,假如我方家先承担了全部徭役,那么到了明年,程总甲如果说新规矩不好,还得用老规矩,三家共同摊派徭役,那今年我方家岂不白白出力?”

  “其次,本来我们上花溪方家人最少,出力也最少。但如果三村轮流,那岂不要与另外两个村子一样?最后稀里糊涂演变成了三村平均徭役,这对我们上花溪也是不利的。”

  祠堂里众人愣了片刻,明白方应物的意思后,议论声陡然更大了。

  二叔爷拍了拍案子,问道:“秋哥儿是个大明白人,说的不错!总而言之这就是欺负我们上花溪,你们有什么法子应对?”

  说到这里,祠堂里登时沉寂了下来,众人除了愤怒之外都没什么主意。那程总甲可是下花溪村程家的人,程家不但人多势众,而且连续两三任里长、乡老都是程家的,简直快成了程家世袭职务。

  和程家相比,方家械斗打架打不过,比乡中势力更是远不如,那程家这次就是明摆着欺负人,又能怎么样?中花溪村还有花溪首富王大户这个粮长让程家有所顾忌,但上花溪村方家什么人物都没有,出了个秀才也还失踪了。

  “没法子就只能认了,那便各自散去罢。要是方清之相公还在村里,大概就不会有这事了。”方知礼心里也痛恨自己这个族长无能,无可奈何挥手道。

  这就是活生生的明代乡村社会史素材啊,方应物心里叹道。这充分展示了乡村中无良恶霸是怎么欺负无权无势普通农民的。

  如果方家族人中有人因为承担徭役破产,那田地也会被其他大户兼并去,这又成了一出土地兼并的典型案例。兼并来兼并去,自耕农都破了产,王朝也就该覆灭了。

  回过神来,方应物眼看着族人愁云惨淡,心生不忍,突然一股责任感涌上心头。自己不仅仅是个历史看客,还是确确实实生活在这个时空里的大活人,周围这些人不是NPC,是同一个祖宗的族人。

  再说灵魂夺舍占据了别人的身躯,不能太心安理得的当清高人,总要尽到义务才问心无愧,他方应物不喜欢欠别人什么(请忽略他兜里的几颗银豆子)。

  想至此,方应物朗声道:“诸位长辈,这件事交与我罢,我来想想法子。只是我叫你们出手时,你们不能犹豫,必须信得过我。”方应物说。

  众人仿佛看到了大救星,盼明君盼清官都太遥远,身边的高人才是实实在在依赖的。纷纷道:“信得过,信得过,谁能信不过秋哥儿!”

  出了祠堂,方应物抬头看天,这时日头还早,集市估计没有散去,去购物还来得及。

  故而他又快步离开了村子,集市在下花溪村程家那边,这次不但要购物,还要干点见不得人的事情。

  没办法,如果恶霸的手段有正常渠道可以破解,历史上就不会出现那么多农民起义了,所以只能以恶制恶了。

  这次真是运气不错,幸亏程家那边出了兰姐儿这档子事情。若解决掉问题,也算一举两得罢。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16:20

  第二十一章 引蛇出洞

  方应物所要做的,就是传闲话。听兰姐儿意思,她这次回娘家避风头,昨天才知道她父亲也就是王塾师打算让她守节。所以兰姐儿公公家那边应该还不知道这个消息,但现在也该让他们知道了。

  位于下花溪村外的集市里,百十号人熙熙攘攘,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而在集市附近的路上,方应物慢慢游荡,寻找着合适的目标。

  他目光专在大妈级别中年妇女身上逡巡,三十五岁以下的一概无视,惹得几位向他暗递秋波的少女黯然神伤。

  突然眼前一亮,发现了一个本村的人,按辈分应该称之为三婶。方应物知道,此人在村中向来以大嘴巴著称,探消息传闲话绝对是一把好手。

  事不宜迟,他连忙迎上去,问候道:“见过三婶,小侄要向你打听点事情。”

  “哟,今天太阳打西头出了么,秋哥儿要打听什么?”三婶打趣道。

  “你知不知道,邻村社学那个王先生家里,铁了心打算让他女儿兰姐儿守节赚牌坊。现在他将兰姐儿被关在家里,不肯放回婆家了!”

  三婶睁大了眼睛,兴奋地反问道:“是么?真有此事?”

  方应物挠挠头,“昨天刚听到的,好像程家人还不晓得,我也不能确定真假。不信你去集市上问问程家那边的人,看看有谁知道。”

  “我去找个嫁到程家的姐妹问问!”三婶抛下这句话,甩开方应物走人了。

  术业有专攻哪,方应物感慨道,又继续寻找起新目标。古人云,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一传十,十传百,等这消息传的沸沸扬扬,不信兰姐儿公公家不惊动不相信。

  又找了几位中年妇女放完闲话,方应物拍拍手回家去了。另外一个购物目的倒是落空了,集市上根本没有卖纸张的。

  随便一个到这山村集市做买卖的小贩也不会如此脑子抽筋,贩一堆纸张过来卖,这哪能卖得出去?不过方应物和一个小贩约定好了,下次集市专门捎带一些纸张。

  次日早晨,方应物用毛笔沾水,在桌子上习字。不过他心不在焉若有所思,忽的窗外有人大声道:“报军师!本细作探来消息,程家那位老爹带着两个儿子出动了!”

  “好!”方应物丢下笔。他昨天散布完闲话,今天便安排了人手,在下花溪村路上盯守——因为根据他预计,兰姐儿婆家知道了状况,肯定要上王塾师那边去讨个说法。

  却不料派去盯守的人却是个戏曲爱好者,扮演细作角色不亦乐乎,方应物心情一松,回话道:“小的们备齐车马,本军师摆驾亲征!”

  中花溪村,社学塾师王先生家门外,从下花溪赶过来的程老爹和他两个儿子立在那里破口大骂:“你个不要脸皮的老冬烘,活该一辈子进不了学,活该到处没人要,只能窝在社学里当孩子头!”

  原来王塾师恼火程老爹逼迫自己女儿改嫁,见到亲家来者不善,便紧闭门户,直接将程老爹一行拒之门外。这惹得本来就满肚子火气的程老爹更是大发雷霆,和两个儿子站在门外大骂起来。

  这却引发了不少人围观,方应物也带着堂弟方应元和族叔方逢时赶到了,和中花溪村王家的人混在一起看热闹。

  程老爹见人多起来,骂的越发来劲,“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兰姐儿是我家的媳妇,你这老贼子偷偷将人藏起来作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方应物对族叔方逢时耳语几句,方逢时便摇头晃脑的大声方应元感叹道:“我看王家人心不行,不地道。那程家人都欺负上门了,却人人都袖手旁观看热闹,好似缩头乌龟似的。”

  方应元接上话道:“是哩是哩!若放在我们上花溪方家,无论谁糟了外人欺负,肯定齐心协力帮他。没想到这边王家人都是如此没人情,坐看自己人被欺辱也无动于衷。”

  叔侄俩一唱一和,惹得周围王家人怒目相视,但又一想,说的未尝没有道理。程老爹都骂了半天,王家也没个人出头,难怪被邻村人瞧不起。

  登时有七八个人上前,围住了程老爹父子三人。程老爹皱眉道:“你们要做什么?”

  方应物远远地望见双方推推搡搡的,心知目的已经达到,便离开了。

  “下一步要做什么?”在回去路上,方逢时饶有兴趣的问道。

  方应物运筹帷幄的判断道:“显而易见,那程老爹此次不成,回去后必定搬出里长和老人做主,毕竟里长和老人都是他们程家的,肯定偏向他。那我就顺势为之,诱使程家犯点错。”

  又到次日,方应物继续用毛笔沾水,在桌面上习字。临近午时,有“细作”来报:“那程家出动了数十人,去中花溪村,声称要将人抢回来。”

  方应物呆了一呆,这兰姐儿的公公程老爹居然如此一根筋。他本以为程老爹会找里老出面,没想到他却是纠集了族人,要来硬的。难道程老爹昨天在王家那里受了气咽不下去,定要报复回来?

  他的引蛇出洞之计,是为了把程家的里长、老人引出来,程老爹这种贪财的浑人蹦跶的再凶,也不是他想要的!自诩算无遗策的方应物很受伤,但更加发了狠要纠正过来。

  却说程老爹昨天虽然没挨打,但被王家一个小辈推了一跤,跌了个狗吃屎。自觉大丢脸面,心里极其难受。今天他一定要找回场子,串联亲戚招呼了数十人杀向中花溪村王家。

  但王家那边也不是吃素的,眼见程家大队人马杀上门,便也纷纷汇集在村口,将程老爹一行堵住了。一时间互相虎视眈眈,气氛紧张,仿佛一触即发。

  其实两边虽然聚集了上百号人,但真未必打得起来。毕竟两家都聚居在花溪沿岸,又是邻村,多年来互相通婚不少。所以最大可能还是靠谈判解决问题,人多只是拉来壮场面,为谈判造声势。

  程老爹对王家众人高声道:“王冬烘藏匿女儿,实属不讲理,今天一定要把兰姐儿送出来,并赔礼道歉!另外昨日是谁推了我,请交出来由我按目无尊长处置。否则休怪我程家不讲乡情!”

  若如此服软,那王家众人面子又要往哪里放?日后见了下花溪程家的人,岂不抬不起头?但王家出面的几个人,和程老爹吵吵半天,依旧没个结果。

  五月初的太阳已经微微火辣,众人站在太阳底下时候久了,未免有些人困马乏。正在此时,众人忽然听到一声刺耳哨响,抬头看去,从另一边路上出现了大批人群,目测至少三五十人。

  有眼尖的认出来了,这批人是上花溪方家的。但众人都莫名其妙,今天的事和方家有关系么?他们来凑什么热闹?

  方家人马的带队者方逢时,只见他一马当先,冲到了距离程家、王家人群几步远的地方才收住脚,指着程老爹喝道:“你们程家依仗人口和势力,欺人太甚,今次我们方家实在看不过眼了,特意来帮王家助拳!”

  程老爹很是不耐烦,急躁的骂道:“关你屁事!”

  方逢时并不还嘴,自顾自将大手一挥,再次大喝道:“我们方家替天行道,族亲们帮着王家打!”

  程老爹感到很不可理解,方家这是有毛病吗?王家作为当事人,都没有如此激动,方家激动个什么?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却见方家数十人毫不犹豫的、坚决果断的,甚至可以说是提前做好了准备的,挥舞着锄头等家伙,向着程家冲了过来。

  这距离太短了,程家众人尚未做好开打的心理准备,瞬间已经被方家人打倒一片,现场一时间鬼哭狼嚎人仰马翻。

  王家众人看得目瞪口呆,陷入了和程老爹一样的疑惑中,方家这么干吃力不太讨好,到底要图什么?别真说是看不过眼,要帮助王家。

  方逢时对着王家众人叫道:“王家的兄弟不要闲看,程家虽然比我们势力大,但也不是无懈可击,今日断然不能叫程家欺辱了我们!”

  顿时有些个年轻气盛的人,也从人群中冲过了出来,并杀向程家。眼看局面都已经失控了,那就不打白不打,程家这次几乎必败了,打几下出出气也好!

  结果如同滚雪球般,越来越多的人忍不住上前动手,当然目标很一致的与程家人厮打,场面很是惨烈。程家一家之力虽然最大,终究不是王家、方家合伙的对手,没几个回合便纷纷逃出战场。

  操纵一切的幕后黑手方应物站在半山坡上,手持摇扇望着程家人一溃二里地,对此笑而不语。这次程老爹总该把里长乡老搬出来了罢。

  这次倒是确如方应物所猜。程老爹再次铩羽而归,心里要气炸了,今天玩硬的真是踢到铁板上,被方家莫名其妙的搅局,再玩硬的只怕很难了!

  眼瞅着自己已经无可奈何,这口气始终咽不下去,程老爹终于想起了组织。王家和方家都混不讲理,他私下里实在没其他法子了,只能让本族里长和乡老出面“公事公办”。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16:21

  第二十二章 杀人不用刀(上)

  中花溪村外三族上百村民械斗,放在花溪地界上已经是足够轰动的大事件了。不用等到兰姐儿的公公,也就是程开山程老爹去搬同族的里长当救兵,这事情就已经传了过去。

  花溪三村同为一里,里长便是下花溪的程开泰,此人今年五十整,身材高壮,留有络腮胡须,外表煞是凶猛的很,事实上他年轻时也很能打架。如今他在花溪威名赫赫,人人要尊称一声程总甲。

  里长这个代替官府进行乡村自治的职役,理论上是十个甲首户轮流担任。但这个轮替制度越来越有点名存实亡,甚至近些年还出现了父死子替的世袭苗头。

  程开泰便也起了这个心思,想要把里长传给儿子担任。但他有两个忧虑,一是自家儿子性格太软,一点儿也不像自己,在他看来如果不够霸气怎么镇得住地面?

  第二个忧虑就是官府那里过不去,这个便需要使钱打点了。他多年充任里长,与县衙胥役经常打交道,找门路是能找得到。但办这事的钱可不在少数,没有几十两银子打发不下来。

  在普遍贫穷的花溪,一口气能拿出这样巨款的也只有王大户了,而且就算是王大户也要肉痛半天。

  所以程总甲为了搜刮钱财,便想利用摊派徭役的职权生一条毒计。他要出台新规矩,以按年度轮流的名义,将今年整个花溪的徭役全部交给上花溪村承担。

  如果有熬不过沉重徭役的人家,那只有交纳徭羡银代替。连银子也没有的,便只能破产卖田。程总甲打的就是从中上下其手,发一笔财的主意,至于上花溪村村民的死活,哪里比得了自家事业。

  却说五月三日午后,程开泰里长一边在家中准备端午佳节,一边训斥软弱不成器的儿子。正在此时,忽然听到了三族混战的消息,程总甲立刻丢下了手里活计,思量起这件事。

  他很生气,那些村民有了纠纷,居然不来找他调解,却擅自拉起人马大打出手,简直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难道最近没有立过威,便要被人淡忘?老虎不发威,便把他当病猫,这可要不得!

  不过他也晓得,山乡村民没啥见识,三瓜两枣的事情也能闹到死去活来。出了宗族械斗这种事情,找到源头摆摆威风的处理掉也就是了。

  除此以外,程总甲还觉察到一个值得重视的苗头。上花溪方家那边几十人凑热闹大打出手作甚?

  想了想,程总甲便认定,这是方家对被摊派徭役而不服气,趁机报复。这种苗头,必须狠狠地镇压下去!不然后面还怎么运作!

  心里拿定了准头,程总甲正要打发儿子去通知各方,却见同族的堂弟程开山和侄孙子程怀南两人一同过来了。

  程开山知道自己这个堂兄为人霸道,自己这次拉着人去邻村斗殴,只怕要惹他不痛快。但他也是没法子,劳动这位堂兄出马,也是要付出“成本”的,能不劳驾还是不要劳驾的好。

  不过这次事情闹成这样,程开山还是不得不低声下气的来找堂兄。“哥哥你也不是不晓得,你那大侄子前年害了重病没了,留下了兰媳妇在我家。

  我家也不是很富裕,平白多养一张嘴也是吃力,人穷也就不讲究守节不守节了。这不怀南他看上了我家兰媳妇,已经给了我家彩礼,就要迎亲娶回去。

  谁知道这节骨眼上,我那亲家却把兰媳妇藏了起来,还说要她守一辈子。这却叫我们这边好事成不了,岂不可恨!出嫁女子难道不该归夫家管么?请哥哥为我主持公道!”

  程开泰冷哼一声,瞥了一眼旁边的程怀南,“你真想娶一个寡妇?”

  这程怀南二十来岁,长相獐头鼠目,很不讨喜。他在程家辈分很小,虽然与程开泰、程开山的儿子辈年纪相仿,与兰姐儿年龄也算般配,但细论起来却是程开泰、程开山孙子辈的,所以他在程总甲面前态度更谦卑。

  “我确是有此意思,绝无二话!还请老叔爷成全,侄孙我感激不尽。”

  程开泰还是不明白,“她也就长得齐整些,可并非头婚,哪里又值得你如此追求?你说老实话。”

  程怀南只得说出底细:“老叔爷有所不知,侄孙我偶然知道那兰姐儿知书识字,十分聪颖。如果娶过门来有所生养,将来必然是读书的材料,说不定能有所成就光宗耀祖,甚至连发蒙老师都省得请了......”

  程开泰忍不住放声大笑,“你这混球,敢情是打着改善血脉的念头,宁肯娶个寡妇也要养出一个读书种子。

  可是庄户人家读书顶什么用,都是痴心妄想!那方家出了个秀才,又怎么样了?除了好听,还不是苦哈哈的日子。”

  程怀南点头哈腰的陪着笑脸,“老叔爷教诲的对,但说是如此说,侄孙不试试看总是不甘心。还请老叔爷看在同为一脉的面上发发善心,将兰姐儿从他娘家接出来,将来真若成了事,那也是我们程家的光彩。”

  “行了!老夫知道了!”程开泰有了主意,招收将自家儿子程远茂喊来,吩咐道:“你去中花溪告诉王冬烘,叫他明日到我这里来!再去一趟上花溪,让方家出几个人来见我!”

  程远茂得了指使,便出家门送口信去了。半个多时辰便回来了,禀报道:“社学王先生说,他不敢来下花溪村。”

  程开泰拍案喝道:“你怎么传的话?没有吓唬吓唬他?”

  “爹,那王先生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从前教过儿子我的,不愿意来就算了。”程远茂劝解道。

  程开泰大骂道:“你这不成器的东西,不要跟为父说这些废话!你再去传话,明日在两村之间的溪神庙门前见面,若再不肯来,休怪我不客气了!还有,明天你也跟着为父去,学习学习怎么断事,将来也好接班!”

  程远茂走到房门口,忽然又听见父亲加了一句:“你还要告诉王大户,这次事情叫他不要插手,否则今年他收粮时休要劳烦我!”

  到了次日,程开泰带着儿子以及程开山、程怀南等人去了溪神庙。

  按说乡村中设有里长和老人各司其责,调解纠纷是老人的职责,但程开泰行事霸道,又兼着程家族长。该管的事都敢插手,号称在花溪一亩三分地,他的私刑就是律法。

  同时那老人年纪大精力不济,也就渐渐不管事了,只挂着名头而已,所有事情都是程总甲出面。

  却说程开泰出了村口,远远望见庙前已经围上一圈人,想必都是听到了消息来看热闹的。从三个村子来的都有,因为昨天共同战斗的友谊,王家人和方家人之间略显亲密,程家人则站得远了些。

  大圈子里还有小圈子,走得近些,程开泰认出了社学王塾师。方家则是有两个人到场,一个也认得,是方逢时;另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虽然不太认识,但看他气质也能猜出应该是那个失踪秀才家的儿子。

  不知为何,程开泰看这位秀才家的儿子很不顺眼,因为他一向不喜欢读书人,更讨厌自己在读书人面前总是产生自卑心,他自认混的不比读书人差!

  按下心思不表,程开泰环顾过众人,开口道:“近来花溪事情不平静,老夫忝为一里之长,管的就是不平静的事情。明日到端午,所以事不宜迟,今日就要把事情速速了断!”

  随后他却先对方逢时说起话,态度极其傲慢无礼,“方家族长不是方知礼那个老匹夫么?怎不见他来?”

  方逢时忍住气,答道:“二叔年岁大了,身体欠安,所以今日之行由在下代替。”

  程开泰两步走到方逢时前,突然飞起一脚,将方逢时踹倒在地上,并厉声喝道:“昨天你们方家很不安分,是不是想反了?

  服气也罢,不服也罢,你们方家若是误了今年徭役,让老夫不能向官府交差,那老夫也不与你们善罢甘休!到那时候,你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部拘到衙门里打板子示众!罚得倾家荡产时,别怪老夫丑话没说在前头!”

  围观的方家人鼓臊起来,王家人也跟着起哄,但程家人却开始叫好。昨天刚打过一架,心里意气都未消除,这会儿还都带着情绪。

  程开泰对周边杂音充耳不闻,又对着人群呵斥道:“谁敢作死,站出来让老夫看看!”

  方家出的另一个代表正是方应物,他见方逢时倒在地上,连忙上前扶起。

  那方逢时此刻青筋暴起,紧握拳头正要发难,却被方应物死死攥住了。在来之前,方应物曾对他有过交待,想至此,方逢时硬生生的忍下了,但一口气始终回荡在心胸中出不来。

  程开泰发作完毕,见方家人忍气吞声,满意的笑了笑。这种小民,惯会记吃不记打,就得这般对付。就算他们想动手,自己背后还有不少程家人,怕他们不成?就是到了衙门,自己很多胥吏都熟,情分上也会偏向自己。

  处理完方家,程开泰走到王塾师面前,却见王塾师胆怯的向后缩了缩,估计是看到程总甲方才飞脚踢倒方逢时,心里有了阴影。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16:21

  第二十三章 杀人不用刀(下)

  里长程开泰很得意于自己的威势,冷声对王塾师问道:“你家女儿早嫁到我程家来,就是我程家的人。如今你却将女儿藏起来,引起乡亲恶斗,是何道理?”

  王塾师要辩解几句道理,程开泰又挥了挥手,阻止王塾师开口。“今日我也不与你多费口舌讲道理,你也不要辩解了。现下只有两个现成道理任由你选择。”

  王塾师只好小心问道:“愿闻其详。”

  “第一个道理,你留着女儿也可以。但从前开山老弟家迎娶兰姐儿,是向你付了彩礼的,而如今怀南小哥儿相中了兰姐儿,又向开山老弟付了彩礼。

  所以,你先将开山老弟的彩礼退还了,再把怀南小哥儿的彩礼赔付了,其后你自然可以留下自己女儿在家里!我们自然无话可说。”

  王塾师惊道:“哪有两倍赔偿的道理!”

  程开泰翻了翻眼皮,“我不是与你理论来的,我只是向你说道理,你听着就好!第二个道理,你把兰姐儿送回开山老弟家里,我们也既往不咎,从此旧怨一笔勾销,日后也不得再胡乱干涉程家事情!”

  昨天大败的程家人听到这里,感到十分解气并争回了面子,纷纷叫好。但王家人则极其不满,在一边叫骂起来,方家人也顺势帮腔。

  王塾师留下女儿,就是为了让她守节,满足他这不得志老童生光耀门楣的心愿,并替儿子们博取免掉全家差役等实际利益。但那都是二十年后的事情,守寡要守到旌表至少需要二十年。

  现在要让他赔付彩礼,则是眼前的利益,王塾师心里又是十分不情愿,更别说被逼着赔两倍彩礼。

  正当纠结时,程开泰又开骂道:“你这老冬烘,别仗着读过几天书,教过几个学生就拿清高架子。老夫在县衙也是能找人说得上话,县衙在花溪的事情都要靠老夫来办!

  你若惹烦了老夫,老夫就向县衙递话去!不说别的,就申请把社学办在下花溪村程家这边,那时老夫另行请一个先生来教书,顶了你的差事。你就守着两亩破地喝西北风去罢!”

  这话杀伤力很大,主要靠束脩过活的王塾师脸色抖了抖,心肝也抖了抖,颤声道:“既然如此......在下放兰姐儿回夫家。”

  方应物扶着族叔,冷眼旁观半晌也未曾发话。这时突然开口问道:“兰姐儿回到夫家,那嫁娶之事由那边做主?本家还是夫家?”

  程开泰侧头冷笑道:“小崽子忒是多嘴多舌,滚到一边去,无论如何总不归你们方家管!王冬烘,你说说看,该由谁做主?”

  王塾师脸色苦楚的低头道:“任凭夫家做主,在下没有二话。”

  程开山和程怀南各遂所愿,一个能卖掉守寡儿媳妇得到重重的彩礼,一个能将意中人娶回家里,心里都是喜滋滋的。

  程开山上前对程开泰行礼道:“谢过哥哥做主!”

  程怀南也咧着嘴笑个不停,一张不成形状的丑脸红光满面。众人看在眼里,再想想兰姐儿的标致模样,心里不由得齐齐感慨一句“鲜花要插在牛粪上了”。

  此时又听到方应物不依不饶的强辩道:“你们没签下文书,就是没生效!”

  程怀南也担心事情再起变故,对程开泰道:“择日不如撞日,趁着今日定准了,烦请老叔爷做中人,当众把文书写一份,同族在此都做个见证。中人之礼另行奉上。”

  “这有何难。”程开泰有心当众立威,对儿子吩咐道:“你去执笔写文书,写好之后为父签押,再交与两边各自签押,顺便叫王冬烘也签了,省得日后反悔!”

  不多时,程家这边人都签好了,轮到王塾师时,却见他的手颤抖不停,迟迟没有落笔。

  方应物慢慢走到王塾师旁边,将那文书拿到自己手里,仔细看了看,对王塾师笑道:“王先生还是不要签了,不然犯了事就有你的一份。”

  程开泰没听懂方应物的意思,但他不想懂,只要知道这是捣乱的人便足够了。当即对方应物喝骂道:“小崽儿滚回家去,不要在这里添乱!”

  方应物面对辱骂不以为意,手持文书道:“敢问程总甲,程开山是你族弟,程怀南是你侄孙。那么程怀南比程开山低了两辈,王兰现在还是程开山儿媳,那程怀南其实算是王兰晚辈?”

  程开泰本能觉得什么地方不对,但冷哼一声答道:“那又如何?虽然算是同族,但彼此都是远亲,并无血缘。何况程怀南与兰姐儿这一对又是年纪般配,又不是同姓,哪里用避讳什么!”

  方应物正色道:“程总甲身为官府差役,莫非不晓得,大明律例中,禁止寡妇嫁给前夫近亲和同族!”

  程开泰愣了愣,“有这等说法?”

  方应物叹口气,“尔等这些无知法盲,如此耳目闭塞!我大明律例写的明明白白,凡娶同宗无服之亲及无亲之妻者,各杖一百;若娶缌亲之妻及舅甥妻,各杖六十,徒一年......”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方应物又加重了嗓音继续说道:“若收父祖妾及伯叔母者,斩!”

  方应物一个“斩”字出口,全场惊骇,登时鸦雀无声。

  对这些山乡村民而言,包括自诩高人一等的程总甲,杀头大罪仿佛是很遥远的事情,怎么也和他们扯不上关系。没料到今天却从方应物嘴里听到一个“斩”。

  方应物小哥儿应该不会信口雌黄胡乱编造律例,他是半个读书人,这方面东西肯定是比他们这些孤陋寡闻的农民知道的多。老话说得好,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

  他们三个村子封闭在一个山谷里,彼此之间嫁娶很随便,没想着讲究那么多辈分问题。难道就因为程怀南之前应该叫兰姐儿叔母,现在就该大罪不赦的杀头了?

  可又不是亲叔母,也没有血缘关系!但是谁又说得准呢?谁又知道这法律认不认这个?

  一片寂静中,只听得方应物幽幽叹道:“法盲真可悲。程家犯下违逆伦常的大罪,居然浑然不知。”

  程开泰率先醒过神来,难怪方应物刚才故意激他们签文书,就是为了要铁证!可笑自己还以为这是当众立威!

  想至此,大失颜面的程总甲脸色铁青的咬牙切齿道:“民间违法的事情多了,也不见得官府一个个都管的来。须知民不告官不究,即便如此你又能如何?你这小小人物,知道县衙门口朝哪边开么?”

  “不劳程总甲费心,在下当然知道县衙大门什么样子。前几天还私下里见了县尊大老爷,谈论经义蒙他赏识,赠送了我五两银子助学,此外还见了些父亲同窗,大有所得。”方应物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锭小元宝晃着。

  程开泰是送过税银进县库的,当即便认出了这个小元宝正是官铸小银元宝的样子,还有一种大的是五十两。

  此时最主要的当事人程怀南始终头脑一片空白,却不经意瞥见方应物手里的嫁娶文书,猛然打了个激灵。

  刚才他还为签下这份文书沾沾自喜,为一个知书达理美娇娘到手而喜不自胜。现在看来,这他娘的简直就是催命符!要命的玩意!还是主动制造了一把刀子递给了别人!

  程怀南大吼一声,冲上前去,就要强行从方应物手里夺下文书。但方应物早有防备,迅速闪开,躲进了方家人群里。

  以方逢时为首的方家人围成一圈,牢牢将方应物护在中间。方逢时趁机振臂高呼:“王家乡亲们今天都看到了,这个程家实在欺人太甚,王先生好歹也是教书育人的体面人,这都被欺辱到卖女儿了!

  对此我们方家都义愤填膺忍无可忍,难道你们王家人反而无动于衷否?靠人不如靠己!”

  王家人和方家人陡然一起大声喧哗起来,声音比刚才更大了十倍,彻底压制住了程家人。正所谓理直气壮也,程家都犯死罪了,程总甲成了从犯大帮凶,还有什么可牛气的。

  这回程开泰不敢充耳不闻了,他突然想到一句话——读书人杀人不用刀。从前他对这句话一直嗤之以鼻,但今天却实实在在的体会到了!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16:22

  第二十四章 羊入虎口

  面对方家人和王家人的联合起哄,程开泰自从当里长以来,从未感受到此刻这样巨大的压力。

  把柄落到了方家手里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本来在花溪这块地面上,他和县衙胥吏情面是最熟的,遇事往往能靠着几分情面压下去,被人抓了把柄不见得会怎么样。但这次那方应物却号称能直通知县,一下子就将他的优势彻底打消了。

  脸色变了又变,程开泰勉强挤出几分笑容,隔着人群对方应物道:“应物小哥儿,两家同在花溪岸边讨生活,又何必如此吓唬人,杀头的玩笑可不是好开的。”

  方应物一样露出笑容,回道:“老总甲说的不错,是这个道理。明日就是端午佳节,还是不要煞风景了,过了端午再了结今日之事如何?”

  程开泰便有所明白,看来方应物似乎也不想就此鱼死网破,那事情便可以解决,至少可以缓缓图之。

  当夜,方知礼老族长家中,方知礼、方逢时、方应物老中青三代人围着一盏小小的臭油灯。

  灯旁边则是程家人作茧自缚授人于柄的那封嫁娶文书。若不是三人议事,方知礼肯定舍不得点灯,这太浪费了。

  连经历了几次事情,方逢时已经对小字辈方应物简直奉若神明,急不可待的问道:“秋哥儿,依你之见下面将如何是好?”

  方应物盯着桌上文书,若有所思,随口答道:“老话说得好,得饶人处且饶人,穷寇莫追,须防困兽犹斗、狗急跳墙。”

  “那就这样轻轻放过,不想法子多从程家赚点好处?”方逢时犹疑道。

  方应物仍旧盯着桌上文书,继续若有所思,再次随口答道:“俗语说得好,打蛇不死反受其害,斩草不除根,野火吹又生。”

  方逢时听方应物左一句老话右一句的俗语,十分头大,苦恼道:“这两边怎的还都相反?老话和俗语到底谁更有准头?怎么办对方家好处比较大,秋哥儿你就拿个主意出来罢!”

  方应物心里叹口气,想问他的真实主意?他的主意就是拿去卖了帮自己还债!

  如果以上县衙要挟,把这封文书卖给程总甲,他总该捏着鼻子吃下罢。若是作价三十两,自己的债务岂不有望还清?

  下花溪村虽然没比上花溪富到哪里去,但是以程总甲的能力,在全村凑上三十两银子还是有可能的。

  即便凑不齐三十两,能给个一二十两也好,差不多就可以还付半数债务,起码解了燃眉之急,避免某些失去人身自由的悲剧发生。

  本来他是做好了万一的准备,实在不行就先卖了田地还债,但能不卖还是不要卖的好。在这年头观念里,崽卖爷田不是好兆头。

  可现在的问题是,这文书是全族的利益所在,虽然过程由自己一手策划的,但别人肯定不认为这利益是完全属于他的。

  拿去卖了帮自己还债,这等于是损公肥私贪污腐败......从未有此经历的方应物感到有很大的心理障碍需要跨过。但错失这个机会,下次还能从哪搞来三十两?

  不如先试探下眼前这两位的口风,实在不行一起拉下水分赃?想至此方应物准备再次开口。

  却见许久不做声的二叔爷方知礼猛然拍案,责骂方逢时道:“你好不晓事,看不出秋哥儿不想继续掺乎么,那还没完没了的问个什么!

  读书人有读书人的体面,读书人自有读书人的追求,岂能处处纠缠于俗务而不得脱身,岂能整日和我们这样的泥腿子做事?

  你看清之相公,什么时候和我们随便厮混过!读书人要做的只是运筹帷幄,争取大势,指引前途,岂能像我们这样开口谈获利、闭口谈好处?

  现在秋哥儿已经帮我们赢了大势,下面这些俗事你还烦扰他作甚,自己不会拿主意么!”

  方逢时恍然大悟,满脸懊悔的对方应物道:“秋哥儿!是老叔我错了,不该降了你的品质!县尊大老爷那样看重你,你将来肯定要中秀才,注定该清高于上!”

  方应物很是无语,一肚子图谋分赃的话,全被二叔爷之捧杀的堵了回去。读书人应该耻于谈利,应该耻于俗务,这都是谁灌输给人民群众的?

  回到自家,临睡时回想起二叔爷的话,方应物忽然有所警醒,发现居然还有些道理。

  现在可不是风气大变的晚明末世,士林传统习气虽然开始瓦解,但还没有彻底堕落崩盘,就连标志性的人物唐伯虎大概也才刚出生几年。

  一个过分插手乡间村里争斗的读书人,只怕是得不到什么好评的,绝非有志者所为。在士子眼里,这种事偶一为之也就罢了,经常如此就显得很俗不可耐,堪称是锱铢必较的田舍翁。

  不理解的话,可以想象为在超市为哄抢便宜一分钱的促销鸡蛋而大打出手的男男女女们......

  自己还是要抓紧时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才是正经!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句话不是夸张之词,是一个现实!

  次日是端午,家家户户的门上都要插菖蒲和艾草,人人都要饮一杯雄黄酒。

  不过花溪三村并没有赛龙舟,一是因为花溪水流虽大却急,水面虽宽却浅,溪流中还矗立若干巨石,实在不是划龙舟的地方。二是这毕竟是穷山村,造龙舟花费不小。

  方应物一人吃饱全家不愁,自然没有过节的心思,旁边叔父家生了嫌隙,也不来喊他。

  于是方应物一边吟着“读书须趁早,光阴莫虚掷”,一边出了村子,向邻村中花溪村而去。

  他的目的还是去借书。这次他帮王先生保住了女儿,说是再造之恩也不为过,那王先生还不得感恩戴德。想来此时从社学借几本书,应该不成问题。

  今天过节,社学不上课。方应物到了中花溪,直接寻到王先生家门口,却先遇到了他家长子王英。

  那王英看见方应物到访,很是愣了一下,随即走回院中,叫道:“爹!方家小哥儿来了!”

  方应物跨过大门,又见王先生从屋中出来,立在台阶上。他拱了拱手,正要说明来意,却见那王先生指着自己大喝道:“姓方的小子,你又来做甚!”

  方应物毫无心理准备,莫名愕然,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是应该欢迎自己吗?即使不杀鸡宰羊,怎么也得倒履相迎、送俩粽子吃才对。劈头盖脸喝斥自己是哪门子道理?

  王塾师毫不留情的继续叱道:“你为一己之私,却叫我家与下花溪成了难解开的生死大仇!那程总甲岂是好惹的,只怕我家以后讨不了好!”

  王先生的担忧自然也有他的道理。虽然这次是方应物将程家修理了一番,但自家女儿也充当了导火索,更是成了红颜祸水似的瞩目人物,只怕也要成为程家那边的眼中钉而迁怒。

  那程总甲向来凶横霸道,以后要是报复起来怎么受得了?他不知有多少种法子报复自家。而王家这边的头人王大户准备搬到县城,对村里的事情只怕也不怎么上心,以后寻求庇护更难。

  方应物本来对贪利软弱的王塾师印象就不太好,明白了他的意思后,更加心生鄙夷,摇头叹道:“王先生啊王先生,我敬你叫一声先生,但你可知为何你一辈子也中不了秀才,只能在家当个老童生?就是缺了两股气,志气!骨气!

  别人想要夺走兰姐儿,稍加威胁,你便逆来顺受就去签那婚书;有人路见不平,你却嫌弃他多事。

  不去恨那些想要夺走兰姐儿的人,相反却埋怨帮助你的人,恕我直言,你不配做兰姐儿的父亲,兰姐儿在你家真是明珠暗投了。”

  王塾师显是被方应物几句直言不讳的话气的狠了,关键是一些心病被方应物戳了个底儿掉。

  他脸上皱纹颤了几颤,胡须抖了几抖,眼睛要喷火,瞪着方应物道:“好,好,好!你说我不配,你说她是明珠,那你敢不敢把她带走?只要十两银子即可!别说你嘴大胆小,只会说大话,却不敢真收走这个祸根!”

  真是枉为人师,有这么嫌弃自己女儿是祸根的么?方应物大怒,从怀中掏出那个小元宝,扔在地上道:“有什么不敢,这是五两银子!回头我家中再送你一亩地,一共算作十两!”

  “成交!”王塾师用力鼓了鼓掌。脸色瞬间转怒为喜,从三九寒冬化为了春风送暖,又笑眯眯的伸手延请道:“好贤婿,快进屋说话!今后可不要辜负了我家兰儿,也不要让大房欺负她,老夫下半生也要看你了!”

  “我...靠!”方应物仿佛遭受了一记重击,噔噔噔连续倒退三大步,吐出险些被噎在嗓门的一口气,又一次惊愕无言。自诩聪明才智的他,完全没跟上这个转折,这他娘的是怎么回事?

  在一旁的王英猛然窜过来,飞快地从地上拾起了那锭小元宝揣入怀中,并对方应物使了个得意眼色,口型摆出“定金”两个字。

  这绝对是早有预谋,就等着自己上门啊。方应物看到父子两人的行动,只能哭笑不得的断定道。自己还真就先羊入了虎口,再中了一次激将计,不然怎会如此痛快的丢出被认定为“定金”的银子。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16:23

  第二十五章 红袖添香昼读书

  王塾师突然来这么一出,绝非心血来潮,至少蓄谋了一晚上的。通过观察,他看得出方应物显然已非池中物,未来成就必然出类拔萃。

  别的不说,只说他能搭上知县的门路,就足以令人羡慕了。县尊大老爷怎么会平白无故赠送给平民五两银子作为助学之资?

  况且有他父亲方清之珠玉在前,龙生龙凤生凤,方应物怎么也差不了。所以这时候正是烧冷灶的绝好时机,错过这艘顺风船,下次机会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了。

  王塾师当然知道,让女儿守节确实可能有大收益,但投资期太长,见效极慢,风险也大。二十年功夫沧海桑田,谁知道中间会有什么变故?所以让女儿守节,是在没有别的办法的情况下,不得已为之。

  既然出现了方应物这个迹象很明显的潜力股,而且也不必等待二十年,当然立刻成了优先选项。虽然不太可能把女儿嫁为正房,但去当个有婚契、有身份的正式妾室也可以接受。

  在花溪三村这块没什么出色人物的小天地里,与其给那些村民当正室,还不如给方应物这样前途无量的人物当妾。

  更何况,方应物利用自己的家事挑起了这么大的纠纷,让自家成了程家的眼中钉,让兰姐儿成了烫手山芋般的焦点。所以他方应物必须负责到底,他不接兰姐儿这个烫手山芋谁接?

  却说在王家院子中,恍惚之间,方应物半推半就的被拉到了端午节的午饭席面上,并且被强迫按到了首席。直到坐下时,方应物才记起来,好像本地有个传统,女婿首次登门是要坐首席的。

  这又落了一项口实啊,方应物想道。以他的性格,知道自己中了计,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恼羞成怒,但此刻他却生不起气来,只能苦笑以对。

  自己之所以冲动,都是因为心里那股异样情绪作祟!而这股情绪,一定是来自于从前那个方应物,否则自己怎么会如此容易就上了圈套!

  当然,也不排除“满腹经纶”、身材极好、相貌又不差的兰姐儿确实对他有点吸引力的缘故。在这个女权不彰的年代,有时候作为男人是挺幸福的......

  席面设在院中豆棚下,王先生和他三个儿子都上席了,其他女眷负责煮饭上菜,但兰姐儿却不知躲在哪间屋子中始终未露面。

  不过又想起刚才说要卖田换人的大话,方应物有些后悔。这年头就看重土地,不到万不得已,卖什么也不会卖地,崽卖爷田这种话可不是好话。再想起如今家徒四壁的窘迫样子,能不能多养得起人,还是两说。

  他苦恼的对王塾师道:“其实方才在下冲动了,在下手头只有这点银子,断断不够十两。至于家里几亩薄田,皆乃父亲所有,在下声言卖田实属虚妄,不可当真。另外家里还欠着三十两债,所以.....”

  王塾师笑道:“无妨,今日只算是订下名分之约,不立即履行也可。等到你出得起价时,再正式纳了兰姐儿也不迟。”

  方应物听到这些话很不舒服,这是用期货吊着他么?什么叫等到他出得起价?以他现状和将来出路,出得起价必须是考中秀才以后的事情了,那时候这王塾师怎么也不亏。

  又想起了王塾师为了王大户一点好处便将自己拒之门外、上不了社学的事情,忍不住又冷笑道:“好精明的算计!在下成了事,约定也就成了,在下成不了事,约定也就不成了,王先生你怎么也折不了本。你这样把女儿视为货物待价而沽,未免太自私贪利了罢,不亏心否?”

  王塾师叹道:“我年轻时和你的想法一样,结果如何?一事无成,一家几口人穷的要饿死,侥幸接了社学塾师差事,才吃得起饭。

  你父亲是禀膳生员,开销有官府支应,而你自己钱粮赋役全免,家里只要有点田,怎么也能比别人更轻松地活下去,自然可以清高。但我们不一样,清高不起来,清高是要饿死人的。”

  方应物望着满桌子花样翻新野菜而不见油荤的“端午盛宴”,默然片刻。

  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在这为了生存挣扎的穷山村里,自私贪利等习性,未必就是不道德,只是生存的本能而已。过分计较这些是庸人自扰,和这些人打交道不能有太苛刻的要求啊。

  抛开那些杂念,方应物又道:“在下到此,原本是为借书而来,还请王先生通融一二。”

  “社学之中,书本也不多,经常上课要用。若你需要看哪一册,那就叫兰姐儿每日给你送去,傍晚再取回来,这样如何?”

  方应物迫不及待道:“这样也好!明天就将论语一册送来!”

  桌上有酒,不过和白开水差不多,醉不了人。一直喝到下午,方应物只是略感上头,身子轻了几两而已。

  临近傍晚,他告辞而去。不过直到最后,也没见到王兰露面,这可以理解,女人家遇到这种事,总要摆摆姿态。

  王塾师和长子王英立在村口目送方应物远去,王英忍不住问道:“这两日人人传言,秋哥儿是比程总甲厉害十倍的人物。父亲和秋哥儿打交道游刃有余,怎的在程总甲面前如此窝囊。”

  王塾师也很无奈,“为父和秋哥儿这样的读书人打交道,摸得准脉络,能讲得起理。和程总甲这种粗人打交道,那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被他一力降十会,无能为力得很。”

  王英嘟囔道:“秋哥儿也是读书人,就能降服得了程总甲这个恶人,父亲还是不如秋哥儿厉害。将妹妹给了他,也算所托得人。”

  人逢喜事精神爽,方应物回到家中,在门口看到手提木桶正要打水的叔父,突然觉得顺眼许多,微笑的对着叔父点点头,打了一声招呼。

  “噗通!”叔父方清田见这最近表现很猛烈的侄子慈眉善目招呼他,不禁手一哆嗦,木桶直接掉进了井中。

  五月正是读书天,到了次日,渴望读书的方应物又一次从春梦中早早醒来,站在院中翘首以待。终于在辰时看到兰姐儿的身影出现在院首,远处还有几个乡亲好奇的观望。

  虽然山乡僻野没那么讲究男女之大防,但兰姐儿这敏感人物却在这敏感时候来找方应物,已经让乡亲们觉察到什么意味了。特别是兰姐儿已经脱去了白孝服,换上了浅蓝碎花粗布衣裙,而且脸红红的,怎么看也是别有内情!

  方应物担心兰姐儿被吓跑,连忙上前将她引入屋里说话。“此处没有旁人,兰姐儿说句实话,你这心里,究竟愿意不愿意从了我?”

  因为不是明媒正娶,所以方应物只能问“从了我”而不是“嫁给我”。也许是大男子主义作祟,他很想知道兰姐儿怎么回答。

  王兰低声道:“奴家也是读过书的,自然晓得父母之命,不敢不从。”

  这个回答看似普通平常,但让方应物哈哈大笑。

  方应物当然不指望她这样脸皮有点嫩又“读书知理”的良家女子说出什么没羞没臊的话,但只要从她口中能听出一丝“我愿意”的意思,那便足矣!

  随后他便道:“既来之则安之,来来回回累坏了你就不好了。所以你不要走了,留下陪我读书罢!若将来读不出什么成就,只怕你那父亲又要反悔!”

  父亲不是这般交待的,只是说让自己送书......王兰小声问道:“要奴家怎么陪着你?到了傍晚肯定要回家的。”

  从她嘴里听到“陪”这个字眼,不知怎的,方应物发现自己有点蠢蠢欲动了,连忙深吸几口气,把心里的激情压下去。光天化日之下,附近又有人,不能太禽兽,还是读书罢!五月正是读书天,少年莫负好时光。

  “陪着就是这样陪着呗。”方应物拿起兰姐儿带来的一册论语,又走出了窄小的房屋,在通敞的院中摇头晃脑诵读起来:“卷一,学而第一。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读了几遍,渐渐地脑中就出现了过去的一些学习印象,说是复习确实成复习了。

  方应物便放了心,不是让自己真的从无到有学一遍就好,那样三四个月时间绝对不够用,自己又没有获得“过目不忘”的天赋。

  可是他又发现了新问题,只记起几句原文对考试不顶用。八股文世界里,原文只能是题目,想写文章还要学习经义注解。那王先生真是疙瘩脑袋,自己要看论语他就只送论语一册么?不知道主动附送经义注解?

  方应物不禁暗暗揣测,也许是一辈子老童生的王先生所学不精,所以在社学上课离不了经义注解,必须时时带在身边充当教学参考照着念?

  旁边兰姐儿见方应物停了下来,心有所悟的微微一笑,主动开口背诵起朱子论语集注:“此为书之首篇,故所记多务本之意,乃入道之门、积德之基、学者之先务也。学之为言效也。人性皆善,而觉有先后,后觉者必效先觉之所为,乃可以明善而复其初也。习,鸟数飞也。学之不已,如鸟数飞也。说,喜意也。既学而又时时习之,则所学者熟,而中心喜说,其进自不能已矣。”

  方应物大喜,他险些忘了,眼前这位不就是一个现成的活书橱么!红袖添香夜读书,乃是读书人最追求的风雅。虽然眼下只能昼读书,但也很不错了。

  追求是追求,但真有几个读书人能找到这样的红袖?君不见,能认识几个字的都被当才女追捧,能通篇诵读经义的实在是凤毛麟角。

  方应物心中涌起淡淡的得意,这样的奇女子若不是生在封闭的山村中不为人知,那必定要被附庸风雅的文人士子当奇珍异宝哄抢,自己哪还有什么机会。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16:23

  第二十六章 讨债人上门

  自从穿越以来,方应物正式读书的第一天不知不觉过去了。一男一女在一起读书,效率也许会很高,也许会很低,但方应物觉得今天成果不错,至少超出了自己的预计。

  陪读的女人收起书册,道了一声告辞,回家去了。第二天,她又如约而至,带来的还是论语一册,并继续在适当地时候为方应物背诵朱子论语集注。

  方应物也很享受这种学习方式,但今天正在温习时,却听到了一个消息,稍微打断了一下他的读书进程。

  他那族叔方逢时干了一件算得上惊天动地的事情——在端午节当日,县尊在县城南门外青溪边上与民同乐,观看龙舟大赛时,方逢时突然闯到县尊驾前,当面告状。

  方逢时告的不是别人,正是雄霸花溪十几年的里长程开泰。告的主要罪名有悖逆伦常强迫婚嫁、徭役不均欺压百姓、横行无忌殴伤村民等等八条,并向县尊呈上了有程开泰签押的婚嫁文书等证据。

  方应物听到上面这些消息,惊讶之余也不得不感叹一声,人民群众是具有创造力的,潜力被引导和挖掘出来后不可小视。

  方逢时的行为看似胆大,其实抓住了三个要点。第一,抓住了县尊出衙时机,得以当面告状,省去了中间环节。不然按照正常程序,向衙门里递进状子后,在胥吏中过手时很容易出问题,不知有多少猫腻发生在这些环节。

  第二,抓住了县尊与民同乐时机。此时端午龙舟盛会,本县很多士绅在场,县尊就是摆样子也得摆出与民做主的姿态,不会直接打回去。

  第三,程开泰这样的里长怎么说也是为官府做事的,被告刁状很常见,所以需要一定的维护力度,县尊不可能不考虑到这点。如果只告一条罪名或许会被认为是告刁状的刁民。

  但方逢时这次摆出八条罪名集中上告,又拿出了一点确凿证据,那么看在县尊眼里就不是那种无事生非的刁民了,须得认真对待。

  方应物原本以为方逢时他们拿着证据会与程开泰妥协,真没想到他们居然把程开泰往死里整,倒是小瞧了他们的狠劲。不过这一切暂时跟自己没有关系了,还是继续读书罢。

  又过了几天,方应物听到消息说县尊免掉了程开泰里长差役,并发配程开泰、程开山、程怀南等人到盐场为苦役三年。

  随后县尊迅速任用方逢时承担里长差役,大概是收夏税的时候到了,里长差役不可空缺。

  五月十五日是夏税开征时间,夏税的标准还是以米粮为统计单位,但形式上可以按官方比例折绢、折丝、折麦。不过这几个月一直是粮食紧缺时候,所以很少有用春麦缴税,一般都是缴纳生丝,也有用绢匹的。

  占税收大头的秋粮由粮长负责收缴,但夏税由里长负责。所以新上任里长方逢时的首要任务就是收缴花溪三村的丝绢税额,并解送到县库,当然顺带有耗羡银若干。*

  开始忙碌之前,新任方总甲到方应物院子里坐了坐,打算与方应物商议施政方针政策。方总甲的政见主要有两点——

  “今年正税之外的损耗羡余银子,全部由下花溪程家负责!叫他们补偿多年来我们方家的损失!”

  “前总甲的三家轮换徭役主意不错,为叔也可以效仿,但要换换形式。今年是轮换第一年,那就从程家轮起,徭役全部先摊派给下花溪程家承担!”

  方应物当然看得出,这就是赤裸裸的报复,似乎和程开泰的行为没什么本质区别。不过屁股决定脑袋,他吃饱撑着才去反对方逢时的做法。

  新总甲见方应物确实没心思在这些上面,便暧昧的看了眼树荫底下的兰姐儿,知趣的拍拍土要走。

  方应物想起什么,连忙又叫住他,吩咐了几句。方逢时拍拍胸脯,一口答应下来,然后才离开了。

  日子在读书中一天天过去。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方应物觉得自己渐渐已经进入了这种状态。

  一切都是为了考试!就连美色当前他都能克制住,过着禽兽不如的日子,但有些事情注定避免不了。

  这日有七八个不速之客出现在院子外面,隔着篱笆叫道:“方应物在不在这里!”

  方应物扭头看了几眼,都是陌生人,却不知是从哪里来的,看样子倒像是游荡于街市的无赖恶棍。但可以肯定,他们这几个村子中绝没有这样的人。

  那为首的盯了几眼方应物,叫嚣道:“看岁数大概你就是方小哥儿?你欠了别人三十两银子,今日到期,想好怎么还债了么!”

  原来是讨债人,方应物突然明白了,这几个人明显就是县城里白梅姑娘指使来捣乱的。

  这年头就有这种人,平素游手好闲,专一负责上门讨债、撒泼打赖,搅得欠债人家不能安宁。更严重的是,还惯会纠集团伙在欠债人家里乱打乱抢,迫人典当家产甚至卖身还债。好似他上辈子印象里的讨债公司。

  果然,便见这几个人站在院门口那里,开始破口大骂起来。如果猜得不错,这是他们的第一板斧,方应物想道。

  “欠债还钱,天公地道,你这小贼才,莫非想当个图赖鬼不成!”

  “看你人模狗样的,却也是个皮囊货,劝你把自己卖个好价钱还债!”

  “别是和小娘子鬼混逍遥忘了债务罢!爷爷们能替你逍遥,可替不了你还债!”

  从县里来的无赖们一边污言秽语的大骂,同时还在猛烈的踢打篱笆。没几下子,篱笆摇摇晃晃倒塌了一截,露出缺口,七八个无赖想要闯进来的话,算是畅通无阻了。

  方应物倒没什么,犹自镇静,兰姐儿却吓得花容失色,连连倒退。

  正当此时,却见数十村民聚了过来,一个个手持各式农具,神情不善。上花溪村子不大,这群无赖在方应物这里闹出如此大的动静,早就惊动了全村人。

  最近经过群殴衙役和与程家械斗两场战役,上花溪村民不但提高了凝聚力,还大大锻炼了胆量。这次看到深受追捧的小相公方应物遭了难处,便自发自觉的来帮忙。

  那为首的无赖见状喝道:“爷爷我在县衙里做牙子的!今天是替人来讨债,欠债还钱,上了公堂也是这个理!不相干的人不要捣乱!”

  新里长方逢时正意气风发时候,他哪管得许多?几个无赖也到方家地面上嚣张,简直不把他放眼里!更何况小相公早有过吩咐,一直防备着这种恶意讨债的事情。便大喝一声:“乡亲们打!打完了扔出村去。”

  七八个无赖虽然人数不少,又叫嚣的厉害,凶神恶煞的颇能吓唬老实人。但在聚集起来的上花溪村民眼里,再横能横的过谭公道?

  从县城来的无赖们当即像是被戳破了气的皮球,被打的只能抱头鼠窜却无处可逃。三十多个围住七八个,足够让他们跑不掉了。

  不多时,七八个无赖都滚在地上眼看有进气没出气了。方总甲吓了一跳,担心真出人命,连忙叫了停。同时指挥村民将这几人都丢到了村外的路边上,让他们缓过气后自行滚蛋。

  这事还不算完啊,方应物叹口气。那白梅姑娘心胸狭窄,对父亲恨意滔天,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今天这出恶意骚扰,说不定只是个开场而已。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16:24

  第二十七章 三年之约

  王兰看着那七八个无赖被乡亲们抬走,心有余悸的问方应物:“这债主来势汹汹,不是善类,可如何是好?”

  方应物无奈道:“还能有什么法子,赖账而已。”

  王兰闻言愣了愣,没想到方应物如此坦白,忍不住提醒道:“你若要读书上进,须得考虑名声,赖账的名声传出去不甚好听。”

  方应物笑了笑,暗道这兰姐儿虽然读书多,倒是不迂腐,不然肯定是说“图赖绝非君子所为”,而不是“须得考虑名声”,颇有点实用主义的味道。

  便答道:“你误会了,也不是说赖掉这笔债务,只是拖一拖,别让此事在当前要紧时候添乱子。再说人心险恶,这明显是不怀好意的恶意讨债,为的就是断掉我前程,对此不能太厚道。”

  次日清晨,兰姐儿还没到,方应物却看到王大户家小娘子娉婷身影徘徊在门外。经过上次被银子砸事件后,方应物对她的看法改观不少。

  王小娘子也望见了方应物从房中出来,倾诉道:“奴家明日就要离开花溪了。”

  方应物感到她今天有点不同寻常,变得温柔许多。点点头道:“我听说过,你们家终于要搬去县城了吗?”

  “不,不是县城,是去杭州府。父亲与族叔合伙,准备去杭州府做生意,我随着父亲走。”

  方应物很意外,这坊间传言有误啊。村里一直说王大户近日要离开花溪,只想像得到他要搬去县城居住,倒是没料到他打算去杭州经商,一下子就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了。

  与王德王大户合伙的这个人,应该是那位曾经想拉自己入伙的王魁罢,难道就是王魁鼓动了王大户经商?

  他又想道,王大户将自己这笔债务转移出去变现,倒不见得是故意修理自己,也可能是临走前清理不良资产的意思。毕竟要去做生意,当然本钱多多益善。

  看来今天王大小姐找自己为的是告别,方应物拱拱手,祝福道:“沿青溪而下,三百里处即是杭州,青山隐隐,水路迢迢,预祝贵府一帆风顺。”

  王小娘子眼眸闪了闪,“你不想说些其他的什么吗?我恳求过父亲,你只要愿意随着我们走,到了外地也不用担心被乡里人瞧不起;所有债务他都替你还了,不会再有人向你逼债。”

  方应物知道王小娘子是好意,可他万万不能答应。一是自己终究不可能入赘别人家特别是未来的商家,二是自己功名全无家徒四壁,这点分量如何能承受得住好意?

  方应物长叹一口气道:“你父亲肯答应你这些,是因为他知道我不会答应啊。”

  王小娘子几乎要哭出来,“奴家对你这么好,你是铁石心肠么?难道奴家不值得你半点留恋么?你就不能从着一次么?”

  方应物苦恼无语,她这十几岁小姑娘心态很不正确啊,对爱情也太盲目了。这根本不是你一头热投入就能成的,也只有不愁生活的大户人家才会产出这种单纯女子罢。

  心理年龄至少二十五的方应物不得不扮演心理导师角色,苦口婆心的劝道:“情窦初开的初恋最甜美的,但初恋是最不成熟的,也是不可靠的,须知娇花最不经风雨。人的一生一世还很漫长......”

  王小娘子没有听完便忍不住叱道:“胡说八道!这是什么歪理邪说?做人难道不该用情不移,坚如金石?动辄移情别恋不是好女儿所为!”

  这...这...方应物愣住了。她说的对吗?她说的错吗?

  相互对照之下,方应物突然觉的自己品格太庸俗了,思想太不纯粹了,心灵掺进了太多的杂物,远远不如她纯净美丽。

  不知为何,方应物很为这些发现恼火,随口发泄道:“你总是这样无法沟通,就算能得到我的身体,也得不到我的心!”

  王小娘子见自己把方应物说得郁闷,这可是很难得的,不禁产生了小小得意,一时间忘了离别愁绪,继续呛声道:“可你的心就在你身体里!”

  这一句话又把方应物噎住了,他不得不搬出了终极大杀器,万分诚恳地说:“其实,我一直当你是妹妹。”

  王小娘子更加得意的说:“你说什么糊涂话儿?仔细论起日子,奴家比你还大半个月!”

  惨败!彻底惨败!彻头彻尾的惨败!方应物坐在树荫底下石凳上,连喘几口气,无言以对。

  王小娘子坐在石凳另一头,抬头仰望着亭亭如华盖的树冠,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其实奴家明白你的心思,你觉得奴家年纪太小不懂事。那奴家会等你三年,三年后奴家年纪就不小了,到那时...”

  方应物觉得心底被什么东西触动了,冒出酸酸涩涩的滋味。他不忍心再对眼前人说一个“不”字,点头道:“好!我与你约定三年,三年之内我也不娶。”

  目送王小娘子在老家人的陪伴下,一步三回首的离开上花溪村,方应物手握她“遗忘”在石凳上的锦帕,他仿佛感到眼睛进了灰尘,真想低头抹一抹。却又看见,锦帕上绣着两个彩字是“王瑜”。

  我怎么也跟着幼稚起来了,方应物苦笑着骂了自己一句,没想到今天不经意之间重新体验了一次少年情怀。

  三年啊三年,今年是乡试之年,三年一个轮回,所以三年后的成化十六年正好是乡试之年。如果能按照计划考中秀才,又通过本县科试,那么他三年后就该去杭州府参加浙江乡试了。

  过了一会儿兰姐儿也从中花溪村过来,见方应物握着锦帕发呆,便问道:“方才路上遇到瑜姐儿,是从你这里走的么?”

  方应物如实答道:“是啊,订下了三年之约,三年之内我不娶,她不嫁。”

  “瑜姐儿是个好女子。”王兰心中百感交集,只能化作这一句。

  方应物将锦帕塞进怀中,又从她手里接过书册,顺便摸了一把她的滑嫩手背,嘴里戏言:“你不比她差。再说约定是我不娶,又不是不纳妾,你大可放心。”

  这日又是读书到傍晚,王兰收拾了一下,便回家去了。方应物将她送到村口,却望见方逢时带着一位差役匆匆赶来。

  到了身前,方逢时急急忙忙说:“小相公,这位差爷是从县里来的,道是县衙里收了个状子,告你欠债不还并殴打讨债人。后日是县尊大老爷坐堂审案日子,传你上堂去。”

  方应物忽然醒悟到,那些无赖上门骚扰肯定也是故意为之,八成就是等着被打,然后告状便可以加一条殴打讨债人的罪名。

  不过管它如何,自己早有准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搞定了这件事情,就可以彻底心无旁骛的准备县试了。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16:24

  第二十八章 别自作多情了

  在国朝,告状和审案也是按照一定程序进行的,绝非那么任意随便。每月三六九是放告牌的日子,只有这个时间才能递状子,人命和强盗等重罪除外。上次方应物扭送谭公道见官,也是因为涉及到衙役才特事特办,当堂受理。

  递进了状子还要经过核查,准了状子后才算进入审案程序,并在衙门外八字墙上公示,同时派出衙役持票通知被告上公堂时间。

  例如眼下方应物就被传唤了,因为白梅姑娘状告他赖债和伤人两项,后天要到县衙大堂听审。

  县衙都是大清早开始运转,而方应物并不住在县城里,所以当天出发肯定来不及,需要提前一天到县城。

  这日,方应物又去了上次来县城时投宿过的西庙,与他同行的还有里长方逢时和塾师王先生。三人掏十几文钱住了一夜,次日清早啃了几口干粮,喝了几口井水,便去了县衙仪门外等候。

  淳安县在政治划分中属于事简的小县,案子并不多,但与方应物同日受审的案子有两三起。听说有些事繁的地方,一到审案日期,大堂前满院子都是原告和被告等候,地方官疲于应付、苦不堪言。

  不过此时院子中仍然有些闲人探头探脑,都是通过各种门路混进来的。因为八字墙公示上写的明明白白,今天将审理和本县头牌名妓白梅有关的案子,所以有些闲人来看热闹了,说不定还能近距离欣赏白美人风姿。

  “别做梦了!”有熟悉情况的人对这种想法嗤之以鼻,“白姑娘虽然不是良家女子,但也不便众目睽睽下在公堂上抛头露面,肯定是找人代劳。”

  这话没错,在审案时,相关女子可以让亲近之人代替上堂,不必自己抛头露面。不过话音未落,却见前头大门处一阵惊动。有个年轻女子带着面纱,在旁边老妇人的扶持下娉娉袅袅出现在人前。

  “白梅姑娘居然亲自到了?”先前说话那人目瞪口呆,这可不同寻常。

  白梅进了院中,左顾右盼,很快就发现了站在阶下的方应物一行人。她主动走上去,对方应物道:“方小哥儿,奴家上次险些被你唬住。后来打听过,你只不过是写了首诗词,一时中了县尊大老爷心意,故而见了见你,其余再无干系。这回证据确凿,打官司你输定了,不知道还有谁能救得了你。”

  虽然隔着面纱,看不清她的神色,但方应物可以想象到她的得意。不过这无所谓,方应物不动声色的答道:“今天公堂之事,其实与你没什么关系,不要自作多情了。”

  白梅姑娘想破脑子也没想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与她无关?但她能感受到方应物并没有将她放在眼里的德性,与他父亲方清之简直如出一辙。

  她再次被深深的刺痛了,默念几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冷声一声站到了阶下另一侧。

  只听得堂上皂隶大喝一声:“白梅状告方应物一案,传原告被告上前!”

  白梅和方应物各从一侧拾阶上了月台,跪在石板上。又让方应物一阵不适应,不得功名,终是蝼蚁啊。

  汪知县习惯性的猛一拍惊堂木,喝问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奴家白梅,系本案原告。”

  “小民方应物,承老父母传唤到此。”

  核准了两人身份,汪知县又问道:“方应物!白梅告你欠债三十两和殴伤讨债人两项,你可招认?”

  白梅侧头偷觑方应物,看此人还如何狡辩!却听见方应物对知县禀告道:“小民父亲曾欠下邻村王德三十两银子债务,后听此项债务被转给县城白梅,于本月到期,故而应当属实。至于殴伤讨债人之事,实属讨债人行迹恶劣,同村乡亲出于义愤,并非蓄意滋事赖债。”

  白姑娘没有想到,方应物完全没有辩解,居然痛痛快快的全部承认了。据她打听来的请报分析,方应物绝对有能力巧舌如簧,不会这样诚实。

  汪知县继续审问道:“既然欠债为实,那你为何至今拖延,以致被债主告上公堂?须知世间也有父债子还的道理!”

  方应物陈情道:“小民母亲早亡,父亲游学在外两年不归,平时只知埋头读书,又不善经营,如今家徒四壁孤苦一人,实在无钱还债,还望老父母明察。”

  汪知县又转头问道:“他家实情如此,白梅你看如何?”

  白梅叩首道:“好教大老爷知晓,方应物父子名下有田地三亩,可抵价十五两。此外所欠十五两,请方应物以身抵债,罚在奴家院中做满三年,如此便可两清。”

  方应物暗想,果然最毒不过妇人心,这样坏人前程和杀人也没什么区别了。

  汪知县抚须不语,片刻后对方应物道:“如此认罚,也是个了结债务的法子,你可愿意?”

  方应物神情激动的叫道:“老父母明镜高悬,小民虽然年幼,但也知道读书上进,学习圣贤道理,立志要应考今年县试!卖田可以接受,但岂愿自甘下贱为他人奴仆?如此沉沦,终生再无上进之望!小民只有这番苦衷,求老父母体谅,不要绝了小民读书求知之心!”

  白梅隐隐感到有些不妥,但却想不出门道,不明白方应物心意在何处,莫非就是为了装可怜求同情?但欠债铁证如山,知县也不能当场抹掉。

  汪知县脸色稍缓,和颜悦色道:“方应物!若照你自述,原来也是知晓奋发的有志之人,敢让邻里担保为证么?”

  方应物答道:“吾乡里长和社学蒙师看我年幼,均陪同前来。此刻正在堂下,老父母召来一问便知。”

  汪知县便吩咐皂隶,将方逢时和王塾师叫上前来。

  只听得他二人,一个担保说“方应物为人良善,怎奈家贫,只会读书不会营生,绝无故意逃债图赖之心”;

  一个恳求道“方应物在社学里勤学好问,读书习字孜孜不倦,至今有所小成,正是雏鹰展翅之时。如若因为父债被迫去做人奴婢,情实可惜,万望县尊怜惜”。

  汪知县叹口气,“志士多起于寒微之家,方应物小小年纪,便知潜心于圣贤学问,不为外物所迷惑心神,难能可贵......”

  白梅姑娘听县尊的口气不对劲,很像是要袒护方应物,连忙禀告道:“大老爷在上,奴家也听过一句话,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何况欠债还钱天公地道,与方应物品行有何干系?况且里长乃其乡亲,塾师乃其先生,此二人证其品行,岂可轻信。”

  对原告的这些话,汪知县没有直接表态,只对方应物道:“邻里证言确实不能轻信,如此本官便考上一考,看你是否真有才学。”

  “请老父母出题。”方应物恭敬的答道。

  汪知县稍加思索,“既然说起你读书之事,那便以读书为题,赋诗一首,有旧作呈上也可。”

  过了一会儿,方应物答道:“小民居于山间水边,家贫无书,常梦见书楼一座,便曾以诗记之。”

  随即吟道:“人生何谓富,山水绕吾庐。人生何谓贵,闭户读我书。梦构读书楼,楼与山水俱。藏书数千卷,任君畋且渔。山水契动静,读书友轩虞。眺望连近远,吟诵俱恬愉。此身置太古,此心游太虚。回视尘世间,富贵吾土苴。”

  汪知县抚掌叹道:“诗意不俗,有安贫乐道,也有出尘之意,果然是在读书上用心了。”

  “大老爷在上,奴家......”白梅急切的又要开口。

  “砰!”汪知县拍了惊堂木,阻止了白梅说话,“堂下肃静,听本官道来!昔年太祖高皇帝有谕:世有贤才,国之宝也,古之圣王,恒汲汲于求贤;举贤任才,立国之本,虽有至圣之君,犹以用人为重。

  是以朝廷特重人才,既然本官奉皇恩牧守地方,当以兴人才为己任,断不能忍有遗珠之憾!”

  随后,汪知县口述,旁边小吏笔记,迅速出了判词:“天大地大读书最大,考试乃国家抡才之典,又关系人之前程,绝不可轻废。于今县试府试在即,明春道试亦不远。朝廷向来爱惜人才,本官亦不惜为此破格,特许学童方应物债务日期顺延,如若学业先有成,岂不成人之美哉?

  故判:考试结尾之前,严禁债主以催逼之事干扰学童考试。县内其余学童及生员亦可援引此例,今后有志于举业者,若本科考试之前三月内有欠债,考试结尾之前可暂缓偿还债务,不必另行赴衙申诉。”

  汪县尊这个公然偏袒欠债人的判决,大大出于所有在场人的预料,堂上堂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但众人细想后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因为律法不外乎人情!国朝判案依据不仅仅只有律例,也可以依据道德,最极端的做法便是著名的“春秋决狱”,用经义来断案。

  在此案例中,汪县尊先搬出了太祖皇帝圣训,又从爱惜人才、助人前程角度判决债务延缓,那再合适不过,妥妥的照顾到了人情。

  不管怎么说,给穷山村小少年一次专心考试上进的机会,是慈悲心大善事。而且汪县尊甚至借此机会举一反三,把这项条令扩展到所有读书人身上,更是极有意义。

  赋予读书人考试前三个月内不用还债的权利,让他们得以专心准备考试,若成为了常例,可谓是鼓励人心向学、教化地方的一大善政!很值得颂扬!

  “老父母英明,小民感激涕零,本县寒门学子亦受益良多,实乃吾辈之青天也!”方应物迅速高声叫道,很是应景。别说眼下惟有读书高的大明朝,就是五百年后,到了高考时不也是一堆堆的特事特办例子。

  白梅呆呆的跪在地上,这个判决,太出乎意料。一是没有料到知县如此偏袒方应物,自己一丁半点的好处也没得到;二是以她的小女人见识,一时也真想不明白这个判决的关窍在哪里。

  她突然记起上堂之前,方应物说过的话——今日之事其实与你没什么关系,别自作多情了。

  难道方应物和汪知县自始至终都在演双簧,而她无论如何,也注定影响不到这个结局?

  所以表面上她是积极推动这场官司的主要参与者,其实只能算看客,因而才被方应物讽刺为“别自作多情了”。

  难道自己主动生事,只是为了让他们两个在自己面前演双簧?想至此白姑娘隐隐有所悟,汪知县和方应物根本不是演给她看的,她连看客都算不上!

  难怪这两人一个假惺惺的说自己刻苦用功,一个假惺惺的褒奖对方是人才,还当堂出题考验劳什子诗文,一切都是为了最后结局的垫场!两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只有自己还傻乎乎的在中间当背景小丑。

  她久历欢场,自诩拿乔拿样演技出众,可是今天在这二位面前惨败了。

  方应物哪里管得了白梅怎么想,判决出来后他心中一直暗笑不已。今天这场官司,他和汪知县各取所需,真是双赢。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16:25

  第二十九章 老童生的秘密

  今天淳安县公堂上这场大戏,虽然投入成本很低,但效果相当的好,可谓是小成本大票房的典范。

  这场戏码,也是方应物上次与汪县尊见面时,主动献上的策划之一。没有实打实的真东西,汪县尊凭什么承诺在县试中给方应物照顾?

  所以方应物在家中埋头读书,很少为自己的债务发过愁,后手就在这里。原本是预备在王大户撕破脸逼债时上演,却没想到阴错阳差之下,白梅姑娘自己跑出来当背景了。

  汪县尊从中得到了名望,为自己的名宦之路打开了一个契机。其实所谓名望,就是读书人嘴里的口碑而已。这次他帮方应物解了围,至少爱惜人才、重视教育帽子是带上了。

  而且借着这起小热点事件推出减缓寒门学子债务的政令,肯定深得全县读书人的称赞。穷学生就不说了,就是家境不错的读书人对此事也得道一声“县尊仁义!”

  要知道,淳安县虽然是钱粮小县人口小县,但却是科举大县,读书人从人数到分量都不轻。能博得众**赞一次,很不容易。

  另一个主角方应物自然也得到了很多。首先解决了迫在眉睫的债务危机,至少可以延缓到明年道试了,如果到时候被取中为县学生员秀才,有了功名和政治地位,那还用担心会被抓去当奴仆么?

  其次,公堂上当众接受知县考察,做了首不错的诗,也算打出了些许名气,在全县人民心目中树立起了虽然家贫却年幼向上、苦学不辍的优良学子形象。也可以说,他被汪知县当先进典型树立起来了。

  县尊要表现出奖掖人才、教化风气的政绩,那就需要有足够典型的对象让他操作和落实,而眼下便是让方应物充当这个典型。

  对秋哥儿而言这可是大好事,有了这个光环,接下来很多事情便可以顺理成章。比如在县试时,照顾下先进典型就不会让人觉得突兀和生硬。

  但不要觉得在公堂上演戏是不对的,政治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和生活一样从来不缺少演戏。这和正义无关,区别只有演技好不好和效果好不好。

  就例如当某人懒洋洋的躺在家里不想动弹时,有朋友请他去吃饭,他说“我很忙离不开”,这就是演戏。又比如见到了某人,说一句“久仰久仰”,其实从前根本就没听说过,这也是演戏。

  闲话不提,满心报仇却意外“输”掉官司的白梅恍恍惚惚的,被她家妈妈扶出衙门去。而被告方应物再次上前向汪知县表达谢意,之后被叫到大堂后面静室里说话。

  汪知县对方应物赞道:“汝虽年少,志气可嘉,正应了十有五而志于学也。”

  听到知县的夸奖,方应物有点一头雾水。若是别人说出这番话很正常,不是真心也是客套礼节,都可以理解。

  但汪知县和他算是自己人,今天是什么状况很知根知底,毫无必要互相称赞。所以这样说就有点虚伪,显得不太正常。

  就像一个父亲表扬自己儿子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勤奋刻苦的少年,让人感觉怪怪的。

  没等方应物琢磨出意思,又听汪知县敦敦教导道:“学海无涯,大道渐进,连圣人也是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你要始终勤学不辍,尽力攀高,方能有所成。”

  这句话还算正常,是勉励别人继续上进,方应物连忙表决心道:“谨遵老父母教诲。”

  汪知县最后挥了挥手,“下去罢!切记本官今日之言。”随即先站起来,去大堂继续审案了。

  从县衙出来,方应物和方逢时、王塾师两个被拉来当证人的师长见了面。那两位对方应物创造的奇迹已经见怪不怪了,没有什么惊讶之色。

  又等了半天,便见县衙告示贴了出来,内容大体就是关于学童方应物欠债一案的判词。当时便有闲人围着看,又有识字的大声朗读起来。

  方应物连忙从王先生手里接过早准备好的笔墨,在告示旁的墙壁上挥笔疾书,写下了前番打动汪知县的那首“一枝一叶总关情”绝句,最后落款“学童方应物泣题,敬献老父母再造之恩”。

  一片叫好声中,方应物等三人离开了县衙,向西门而去。三人商量着在庙中吃过干粮后,就回花溪区。

  在路上遇到了两个士子擦身而过,方应物耳中不经意听见他们议论道:“今年有一场县试,我这里有个学童,你给他做个保人如何?”

  县试?方应物听到这个词,猛然一拍额头,登时恍然大悟了!

  汪知县没头没尾的和他说了两段话,话里又引经据典的掉书袋,最后又叮嘱道切记今日之言,这是什么意思?这绝不是掉书袋,而是向他泄露县试题目!

  第一段话里有“十有五而志于学”,语出论语;第二段话里有“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语出孟子。

  两句话都是四书里的句子,科举考试题目就是出于四书!而且县试内容正好也是两个题目,数量上又吻合了!

  难怪县尊意味深长的说,切记今日之言!从这个细节也可以看出,经过这次试验后,县尊对自己更加信任,要真正当自己人提挈了。

  猜破了此中天机,提前获得大机密的方应物心里十分痒痒,恨不得当即拉着王塾师,仔细研讨一下这两个题目如何做法。

  虽然他也可写一篇出来,但王塾师在八股文上浸淫了这多么年,必定比他老道,所以听听王塾师的分析没错。

  不过他也知道,此事必须尽可能小心,在外面不但有可能人多嘴杂,还有可能隔墙有耳。

  所以方应物只好一直忍着,忍过了啃完干粮,忍过了离开县城,忍过了十里山路,一直忍到中花溪村附近。

  此刻天色已经是傍晚时分,方应物对叔父方逢时道:“小侄有些学问要讨教王先生,所以请族叔自行回去,小侄先随王先生去他那里。”

  方逢时没有多想,便自己回上花溪去了,而方应物则随着王塾师来到他家中。进了院子,方应物迫不及待的问道:“县试将近,我欲作题练习,方才在路上拟出了两个题目,愿请教先生。”

  王塾师虽然觉得古怪,但他与方应物如今也算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也不做他想,只道:“好,进屋再说。”

  方应物心急的问道:“一道题为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另一道题为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先生你看如何作答为好?”

  王塾师抚须侃侃而谈:“前面这道题,出自论语的为政第四这章;后面这道题,出自孟子的尽心上这章......”

  “然后呢?”方应物又追问道。

  王塾师脸色闪过几丝尴尬,伸手延请道:“你我进屋再谈,正所谓坐而论道也。”

  方应物不耐烦道:“天色将黑,屋里光亮不甚好,在院中即可。豆棚之下夜间谈话,也是人之常情。”他不明白,这王先生着了什么魔怔,一定要钻进屋子里说话。

  正当此时,方应物忽然听到身后有女子诵读声响起:“此所谓学,即大学之道也。志乎此,则念念在此而为之不厌矣。

  胡氏曰:圣人之教亦多术,然其要使人不失其本心而已。欲得此心者,惟志乎圣人所示之学,循其序而进焉。

  愚谓圣人生知安行,固无积累之渐,然其心未尝自谓已至此也。是其日用之间,必有独觉其进而人不及知者。故因其近似以自名,欲学者以是为则而自勉......”

  不用回头,方应物也知道这是谁。但他还是回头看去,却见兰姐儿笑着站在另一边的屋檐下,很有默契的背诵着经典。

  方应物听得分明,她所背诵的这段就是朱子集注中对“吾十有五而志于学”这一章的注解。

  方应物与兰姐儿目目相对,彼此眉目传情的示意过后,又转回了头,重新面向王塾师。却见王塾师满脸茅塞顿开的爽快神情,“这个题目,不需发挥,只需守注娓娓道来即可,我已有腹案!”

  方应物满肚子猜疑,难道这王塾师所学不精,从小只能死记硬背四书,对朱子集注却不能贯通?

  要知道,八股文说是考四书五经,其实考的是朱子集注。题目虽是从四书中出,但答题必须是代圣人口气立言,只能从朱子集注中引述阐发。所以看到题目后,必须先回忆起朱子集注上怎么注解的这段题目,才能下笔编八股。

  方应物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疑是很有可能的。刚才王塾师极力拉着自己入屋谈,八成是要翻《朱子集注》现看罢?

  难怪自己不进屋,他就卡了壳,而当兰姐儿背诵出朱子集注相关段落后,他又恍然大悟仿佛有了答案!

  所以他这辈子就是个老童生,几十年也考不中秀才,只能在山村里教几个学童勉强糊口;所以自己借书时,他左右不肯把朱子集注借出来,原来他也离不了这个教学参考!

  自觉猜出真相后,方应物十分无语,这王塾师到底行不行?和他研讨文章,不会把自己带进了沟里去罢?

  王塾师没有注意到方应物的心思脸色,仍在滔滔不绝讲述,“破题一句为:圣人希天之学与时偕进也。

  承题为:夫学与天为一,学之至也,然而有渐也。故与时偕进,圣人且然,况学者乎!

  然后起讲为:人生之初,浑然天也,少长而趋于物欲则丧其天;故吾于成童之时,用志不分,以其全力而向于学,务求纯乎天德而后己........”

  破题、承题、起讲是八股文的开头部分,也是最重要的部分,很多考官看试卷往往看了开头就定下等次。

  方应物听到王塾师讲述,又是出乎意料的不能置信。他身兼两世为人的记忆,还是有点底子,能体会到王塾师编出来的八股文似乎挺不错的样子,至少水准比自己高得多。

  这让他彻底糊涂了,王先生到底是有水平深藏不露,还是没水平贻笑大方?在胡思乱想中,第一道题目讲完了,王塾师再次住口不言。

  正疑惑间,立在方应物身后的兰姐儿突然善解人意的轻启丹唇,清脆悦耳的背诵起朱子集注对第二个题目,也就是“登东山而小鲁”一章的注解:“此章言圣人之道大而有本,学之者必以其渐乃能至也......”

  敏锐的抓住了王先生侧耳倾听的姿态,方应物突然醒悟到什么,哭笑不得的在心里叹道,敢情王塾师只是个开卷考试高手——

  他大概只善于编造,不善于记诵。让王先生带着参考材料现看现做,估计也能写出锦绣文章;但若没有参考书,是真正的闭卷考试,那他就要卡壳。

  王塾师只是个没门路没背景的乡村老童生,各种严肃的考试上会让他带小抄吗?很显然不会,所以他一辈子也没考中秀才。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16:27

  第三十章 好险......

  时间已经进入了五月底,眼看一年当中最热的时候要来临,在淳安山区里,或许相对凉爽一些,但仍有一定热度。

  县城西门外的数里的崎岖山路上,出现了一支十来人的队伍。队伍里有两顶竹制凉轿,以及八个轿夫,两个挑夫,两个小厮。

  轿夫分成两班,轮流抬轿,以保证有足够的体力能坚持下去。只要道路宽度允许,两顶轿子便并排而行,相距很近,便于两位轿中人路上闲谈。

  “洪兄,小弟我委实不明白,那方应物不过山中一童生,值得你我长驱十里,兴师动众的前往拜会么?”

  “这方应物几首诗词,褴褛青袍也好,读书也好,皆是品味不凡之作。以文见人,其人必是胸中有才之人,县里出了这等人物,前去会一会有什么不可以的?项贤弟若不愿意,大可就此回转。”

  “听说县尊欣赏他,不想洪兄也欣赏他,小弟自然要随着去瞧瞧。”

  方应物并不晓得今日即将有人来拜访他,此时正坐在院中树荫底下,捧着几张文字仔细揣摩。兰姐儿很贤惠的坐在一旁,手里拿着芭蕉叶子,轻轻的一下又一下的为方应物扇风。

  整个院子静悄悄,别无杂音。按说方应物与叔父分了家后,还都居住在老屋中,依旧共用一个院落,不应当如此静谧。但族长二叔爷代表全族共识,勒令叔父一家白天不许在家中逗留,以免打扰了方应物学业。

  方应物看过一遍,抬起头来偶然瞥见王兰额头边的汗珠子,忽然起了些调戏心。开口道:“兰姐儿眼下必然有些热,我却有个凉快法子,跟我进屋便知。”

  随即他起身进了屋子,王兰不明所以,也跟着进去。

  方应物所住的屋子乃是三间。本来是按照一家三口标准造的,现在他独自居住,自然显得宽敞,没有日光直射,也显得阴凉。

  但这不是主要的,方应物突然手脚麻利、三下五除二的将上衣尽都脱下,光溜溜的打着赤膊。

  王兰猝不及防,一眨眼就看着方应物成了半裸,露出半身细皮嫩肉。她脸红了红,怪道:“你这是作甚?”

  方应物笑嘻嘻道:“这便是凉快的法子,你也试试看?反正屋中不会有外人进来,不怕别人看见,何苦穿得密不透风。”

  一边说着,一边作势伸出胳膊,仿佛要亲自动手。王兰下意识躲开,丰盈身躯摇摇晃晃倒退两步,嗔道:“你这没正经的混账,惯会戏弄奴家!”

  方应物正要继续调戏预备小妾,突然听到几句大煞风景的叫声,“方小友可在家里么!”

  听声音的来源,仿佛是从院子大门那边传来的,而且很是陌生,口音也不像是花溪本地的。方应物满怀疑问地高声答道:“阁下何人?”

  “不才锦溪洪松!前月在县中与小友有一面之缘,今日特意前来再续前缘。”

  说起这个名字,方应物有印象了。上个月他第一次去县城时,恰好遭遇了一场诗会,卖弄几首诗词技压全场,这个洪公子就是诗会的主事人。

  他怎的突然来拜访?方应物想了想也就大概明白了,自己前些日子去县城做过一场,又增加了些名气,还留下两首出色的诗词,所以有人慕名来访并不奇怪,这年头士子之间就是这样互相交游的。

  兰姐儿以目示意,询问方应物应该怎么办。方应物拿起衣物,正要穿戴了出门迎客,但目光透过窗户扫过院中后,突然想起什么,便停住了动作一时愣住。

  不能让他进来,要赶紧将他们打发走!方应物想道。

  他脑子转了几转,瞬间改了主意,就在屋中坐下,对外面道:“家中无酒无茶,无以待贵客,还请贵客回转!”

  却又听到那洪松在院门外说:“吾乃令尊旧相识也,听闻小友境况清贫,债台高筑。今日特携米五斗、银十两、绢五匹,助小友日用之资也!”

  这些东西对如今的方应物而言,绝对算得上丰厚,但方应物不假思索,怒而出声道:“吾辈读书之人,岂是受人怜者耶!君之赐,不敢受!”

  院门外顿时安静了片刻。洪松苦笑着,对旁边项姓士子摇头小声道:“东西算是白拿了。”

  那项姓士子名唤成贤,也是锦溪人,与洪松素来交好。本来是漫不经心的,但听到方应物的回答后,顿时眼前一亮,轻轻叹道:“此小友年纪虽小,也是守节操之人。”

  洪松又叫道:“我与令尊相识平辈论交,故而今次算是长者之赐,如何不敢受?”

  又听里面高声答道:“陋室革瓢颜子志,残编断简邺侯书。士人以风节为己任,一念未可或渝也!君子固穷,是以不受!”

  好对子!项成贤默念几遍“陋室革瓢颜子志,残编断简邺侯书”,心里喝了一声彩,也开口道:“这番确为我等的不是,多有冒犯了,俗事不再提起。我等远道而来,诚心拜会,小友何不开门一晤?”

  方应物在里面听见另外一个陌生声音,心里嘀咕几句,看来还不只洪公子一个人。无奈的继续拒绝道:“小子学业不成,何敢贻笑大方!故而杜门谢客,专心读书,两位朋友请回罢!”

  项成贤本是抱着游山玩水心思来的,但现在对方应物的兴趣越来越大。毕竟洪松至少见过方应物一次,而他与方应物则是素未谋面,所以觉得闭门谢客的方应物很有神秘感。

  忍不住继续隔着篱笆对屋子发话道:“小友斗室方寸之间,闭门苦读,不孤寂乎!”

  片刻之后,又有答话悠悠的传了出来:“何以适志,青山白云。何以娱目,朝霞夕薰。澄心静坐,与书成群。孤寂何有?”

  听了这几句,洪松和项成贤忽然都感到自己是大俗人,洪公子望了望方家那茅草屋顶和黄泥土墙,以及乱树枝扎成的篱笆,不禁感慨道:“深山幽谷,清贫自守,安穷乐道,不慕纷华,超然物外,大有古仁人之风也!难怪做得出如此不俗气的诗词,我淳安又出了一位人物!”

  项成贤也点头道:“我们两人自凭家世,在县中拜访交游,主人家无不到履相迎。唯有这方应物怡然自若,固守本心。若能得见此人,此行不虚,此行不虚哪!”

  二位访客在院外议论,方应物却在屋中靠着窗户,探头探脑的偷窥院门。心里十分着急,自己都拒绝了好几次了,那些人怎么磨磨蹭蹭的还不走?

  眼角瞥见兰姐儿,忽然又生了主意,连忙招手将她叫来,悄悄耳语几句。王兰听到方应物的吩咐,很是莫名其妙,但仍然照做了。

  却说洪松和项成贤两人,仍然抱着不能见到方应物的遗憾心思,在院门外逡巡不去。忽的又听到屋中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有读书声不奇怪,不过这却是个女子声音,洪松与项成贤惊奇的对视一眼,屏息细听。

  “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

  君子,谓在上之人也。兴,起也。偷,薄也。人道知所先后,则恭不劳、慎不葸、勇不乱、直不绞,民化而德厚矣。君子以下,当自为一章,乃曾子之言也......”

  两人都是饱读诗书的士子,当即听出这是论语和集注的部分内容。但正因为听懂了,才感到震撼,而且不仅仅是震撼。

  心下骇然,两人再次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想道,方应物身边随便一个女侍之流,就能诵读圣人经义?听这熟练程度,只怕是可以背诵下来的!

  项成贤感到不可思议,喃喃自语道:“汉代有大儒郑玄,家中婢女能诵毛诗,这方应物身边女流更胜之十倍!由此及其人,无以言语了!”

  随即醒过神来后,又对洪松道:“高士隐居在此,我们今天这次到访礼数极其不恭敬,有什么颜面求见,还是先回去罢!”

  洪松习惯性的苦笑,这方清之的儿子到底是个什么怪胎?便长叹一声道:“那就走罢!今日确实来的冒失,下次投贴、约期,然后登门造访。”

  瞧见外面访客走光了,又让王兰出去确认院外无人,方应物这才迅速出了屋门。直奔树荫底下,将扔在石凳上的那几张稿纸收了起来。

  “题曰: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大贤于圣道之大,必先拟之而后质言之也!夫道莫大于圣门也,游之斯知之矣。大贤拟之而后质言之,有以哉!其意曰:孔子以天纵之资,承群圣之统,道莫有大焉者也......”

  这稿纸上内容不是别的,正是王塾师根据题目拟出的八股文,而这个题目却是汪知县隐晦的透露给方应物的。

  方应物擦了擦汗,谢过诸天神佛,念叨几句“好险好险”。

  刚才确实很危险,如果放了那两个士子进来,自己院中就这几张稿纸醒目,必然要被他们拿起来翻看品评的,这年头读书人交游就这习惯。

  眼下倒是没有什么,但若到县试时候,题目一旦公布了,自己又成了案首,那岂不要惹这二位的猜疑?他可不想成为大丑闻的主角。

  还好刚才自己绞尽脑汁、费尽口舌总算将两位不速之客成功的拒之门外,至于他们将会如何瞎想和脑补,那真顾不上了。

  想至此,方应物真有一种人怕出名猪怕壮的感觉。说不定以后还会有人突然来到访,那必须要有所准备才是。

  自己过去一直忽略了这点,所以今天才险些酿成事故,今后该怎么应对,真要仔细想好。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16:31

  第三十一章 茶铺里的消息

  这时代许多读书人(特别是比较有钱的)是乐于互相交游的,慕名拜访视为常事。经过今天这一次,方应物终于意识到名气逐渐增加后,可能会给自己的生活带来一些变化。

  虽然现在还只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算不上名动一方,但自己是不是也应该提前有所准备?起码洪公子若再次来访,礼数周到的话,总不能还拒之门外,自己又不是要真当隐士。

  送走了一头雾水的兰姐儿,方应物在院中走了几个来回,又想起自家状况,长叹一口气。房舍就是很普通的山村农家破屋,里面家具就是破床破桌子破柜子,怎么也找不出一丝雅意,这对形象包装很不利啊。

  想至此,方应物拔腿去找二叔爷。将王家小娘子送给他的银豆子掏出一粒,塞进二叔爷手里,请求道:“烦请二叔爷招呼下乡亲们,帮我造个亭子,这颗银豆子就当做酬劳了。”

  “好好地造什么亭子?”二叔爷奇怪道。

  方应物答道:“这是读书人的事情,一时也说不清,二叔爷照做就是。”

  “哦哦。”二叔爷羞愧的不敢再继续怀疑,“你说怎么造,我让小辈们买卖力气就是。”

  “造在村里后面山上,找那有泉水的地方最好,若无泉水也找林木幽深的地方。越快越好,形制不必精巧,有个样式就可以了。”

  这时候不是农活最忙的时期,听说小相公需要帮忙,村里壮劳力一起出了力气,短短三天就在村后山上搭起了一座朴实小亭子。

  因为没有泉水,小亭子只得建在一处幽静的树林里。形状简陋的很,纯粹是就地砍伐了几棵树木,然后用了四根柱子搭建起来的。亭子不大,也就可以容纳五六个人围坐。

  方应物看过后还算满意,不能要求更多了。再说朴素天然有朴素天然的趣味,总比自己家那破屋子稍微能沾上一点“雅”字,用来待客也算是有讲究了。

  最后他信手在亭子立柱上写下了一副对子,就是前几天曾经念给洪公子等人的那两句,“陋室革瓢颜子志,残编断简邺侯书”。

  方应物又掏出一粒小银豆子,将村子里的野茶都搜罗了过来。若有贵客而来,怎能无茶?没什么好茶,那也只好用山里野茶凑趣了。

  到此算是做好准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再有客人来,便可以有所应付。

  不过很可惜,想象中的访客杳无音讯。方应物在读书中,一直从夏天等到了秋天,再也没有人来拜访他。

  被他命名为方亭的小亭子都落上了厚厚的一层灰土,家里的野茶都快放成了陈茶.....方应物迷茫了,难道自己上次拒绝见人时表现的太过火?

  明明记得,史料上那些山林高士越是拒绝见人,越是受追捧,怎的到了自己这儿,完全没这个迹象?人生理想应该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不是“霜节老云霞”啊。

  不过很快,方应物就没有心思继续迷茫了。因为县里出了公告榜文,定于一个月后,也就是八月二十三日举行县试,并开始接受报名。

  县试乃考秀才小三关中的第一关,见了这榜文,全县自觉学业有成的学童都开始都动员起来。方应物也不例外,那还顾得上其他,连忙开始准备起来。

  首先,去县衙报名之前要寻觅保人。这时代保人资格还算宽松,生员、里长、官办社学塾师都可以作保。不像后来,保人必须求县学禀生来做,成了禀生的发财路子。

  方应物便找了花溪社学塾师王先生和里长方逢时联合作保,具结保他身家清白、不是冒籍、顶替、丧期、假名,不是倡优皂隶之后。

  第二步,方应物便拿着保结去了县衙报名。当场填写了上三代履历,并领取了十页考试专用试卷纸和草稿纸,当然按规矩要给礼房交上常例钱。

  从县衙出来时,已经是中午时分,方应物掂量了一下腰包,决定还是回村里吃饭,不在县里解决午餐了。但他此时口渴的很,正好看到西门有间茶铺,便去要了两碗茶。

  七月底已经是夏季末尾,不那么炎热了,茶铺里颇为阴凉。方应物优哉游哉的喝了几口茶,茶铺角落里还有一桌两人,都是读书人打扮,笑着议论着什么。

  方应物长期居住在山村中,各种消息闭塞的很,这次看有两个读书人议论事情,便竖起了耳朵细听起来,能涨涨见识也是好的。

  听了一会儿,去听见他们议论的是八月本省乡试,说起来,今年淳安县试和浙江乡试时间前后很近,倒是很特殊的。

  想到这里,方应物恍然大悟,既然乡试要举行,县学里最精英的一批人自然都去了省城杭州府。那洪公子等二人是不是也要参加乡试?所以才消失了两个月不见人来。

  喝完茶,方应物正要走人,却又见有个宽袍大袖的士子冲进了茶铺,对着角落里那两个读书人叫道:“有大事情,有大事情!”

  这引起了方应物的注意,停住动作好奇的向新进来的士子望去。听他走过去叫道:“刚才听到的消息,朝廷里商相公致仕了!”

  听到这句话,茶铺里一片哗然。无论是那两个读书人,还是卖茶老头、端茶的小厮,齐齐露出震动神色。

  这个商相公,可不是民间乱叫的秀才相公,朝廷里的商相公只有一位,那就是当朝首辅商辂商阁老。

  这个人在淳安县绝对称得上妇孺皆知,从到士子乡绅到村夫村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是整个淳安县的最大骄傲。

  在科举上,商阁老获得了解元、会元、状元三元及第这个至高无上的成就,而且是本朝唯一一位正式记载的三元(被太宗文皇帝删除的那位三元不算)。在功业上,商阁老先后在内阁十八年,如今更是贵为首辅,位极人臣。

  三元及第加位极人臣,所以商阁老的人生成绩简直堪称完人,是县里所有读书人的偶像,县中父老更是口口相传他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并坚信不疑。

  那闯进来的士子继续说道:“今年二月,皇上设西厂,重用阉宦汪直,大肆抓捕大臣,五月商相公上疏抗词,力请皇上裁撤西厂。当时皇上采纳忠言,废了西厂,但到六月间,皇上再次听信谗言重开西厂,商相公再次上疏进谏,怎奈皇上被奸贼蒙蔽。随即商相公怒而乞骸骨,朝廷已经准了!”

  “阉贼可恨!”有读书人愤恨的拍案叫道。

  方应物却陷入了恍惚之中,这算是他穿越以来,所听到的第一桩真正意义上的历史事件,心中感慨自然良多。这段时间,险些忘了穿越者身份,只有听到这种耳熟的大事件,他才重新找到了俯视历史的感觉。

  若是正德、嘉靖、万历这些热门时代,他可以对各种人物、事件倒背如流,但对成化一朝的黑材料,涉猎程度就差得远了。

  比如这次商辂致仕事件,他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大概也记得是成化中期,但具体到月份就有些模糊了。所以猛然听到商辂致仕,还是很有些吃惊的。

  最初的吃惊过去后,方应物恢复了冷静,丢下铜板要走,听到那几个书生还在愤慨的大骂阉贼汪直,方应物忍不住摇摇头,对他们出言道:“你们的想法,简直幼稚可笑!”

  那几人平白被笑话,个个面生不悦之色,当中一人问道:“足下何人?又有何高见?”

  方应物淡淡道:“在下花溪方应物!想那汪直固然气焰嚣张,不过一内廷缉事而已,但能逼走宰相么?内阁中有三人,其余两位皆出自今上东宫潜邸,只有商相公这首辅是前朝旧臣,他不走人谁走?这里面水深着哪!”

  那几个书生闻言愕然,没料到随便一个街边茶铺里,就能遇到位见识卓异的大才。即便淳安县是科举死亡之组,但这也太夸张了罢。

  花溪方应物?这个名字似乎听说过,还是当中那个书生拍案道:“我记起你是谁了!”

  正要离开的方应物见自己名字能被人知晓,心里微微得意,下意识放慢了脚步,想听听他们怎么说。看来在文化圈里,自己也曾被议论过啊。

  “你就是那个褴褛青袍方应物!”那书生继续叫道。

  方应物脸色一黑,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褴褛青袍这四个字出自他发表的第一首词,可这是什么道理!他前后发表了好几首诗词,有那么多优美的字眼,怎么别人偏偏就拿褴褛青袍四个字套上了?

  在回家路上,方应物心里叹道,看来以后必须要抄一首震惊世人的极品诗词,这才能把褴褛青袍的名号盖下去啊。

  又想起商相公致仕的消息,方应物产生点小小的幻想。商阁老必然要回家颐养天年,若是能抱上这条大腿,那就好了。这可是在内阁干了十八年的元老重臣,虽然致仕了,但门生故吏什么的肯定有不少还在......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16:32

  第三十二章 县试

  报完名回了家,继续读书,不知不觉时间又过了一个月,转眼到了县试前两天,也就是八月二十一日。

  这天方应物离开花溪,向县城出发。他必须提前到县城住下,一是为了在考试当天清晨能及时赶到考场接受搜检,二是提前到县城,如果有什么变动可以及时知道。

  与方应物同行的还有里长方逢时和社学塾师王先生,这两位作为方应物的保人,在考场门口核查的时候必须在场。

  在路上,方应物提着一个篮子,便是俗称的考篮,里面装着笔墨纸砚和吃食若干,都是在考场中的必备物品。穷人走科举之路不容易,为置备这笔墨砚,可是将王先生的看家货色都借出来了,在县城住两天还要有花销。

  上次到县城报名的时候,方应物提前做好了一些准备,在县城西门外的西庙订下了两间客房,专为这几日居住。他前几次到县城,都是在这里住下的。

  却说三人走了一个时辰山路,抵达西庙。方应物在贺齐老爷塑像下面,找到了本庙的庙祝,“上月末,在下曾预约了两间客房专供考期所使用。烦请领我等前往客房安置。”

  那庙祝姓宋,满面疑惑道:“不记得有此事。”

  方应物提醒道:“在下花溪方应物,上月到县中报名应试,午后在贵庙与阁下商谈,选了西院那里两间房屋,约定这几日居住。”

  宋庙祝仍是推说没想起来,这时候,从外面进来位十三四岁的眉清目秀少年人,旁若无人的对宋庙祝叫道:“宋老儿!我家主人说了,叫你且置办些好酒食,送到西院去。”随着话音,他丢了一块碎银子给宋庙祝。

  听到那童子叫嚷西院,方应物就明白了,这宋庙祝绝对是装糊涂,贪图别人家银子,把房子都租给别人了。

  宋庙祝答应一声,就要出去,方应物伸手按住宋庙祝肩膀,不满道:“你这言而无信之徒,原来将在下约定的西院房屋都让给了别人,出尔反尔不怕神明降罚么!”

  宋庙祝尚未说得什么,那后面进来的少年人却抢先叫道:“你们是哪里来的山野村夫,这里也是你撒野的地方么!速速走人,别搅扰了我家主人清净!”

  方逢时和王塾师都不知如何应对,拿眼去看方应物。

  方应物皱眉看了看那小少年身上的衣服料子,比自己穿的还要好,又听他口气,仿佛是大户人家里的小厮书童。他家主人这时候住在西庙里,大概也是参加县试来的。

  再瞧这小书童狗仗人势、跋扈无礼的嘴脸,方应物很有抽他耳光的欲望。但又一想,正值县试之前的要紧时候,节外生枝招惹强敌没有好处,弄不好因小失大。

  可要不与这些人相争,出了这个庙,还能去哪里找地方住?淳安县城很小,这两天遇到县试,来自全县各村的学童都会住在县里,临时去找地方住只怕不容易。

  忍住火气,方应物转身揪住宋庙祝,冷笑几声道:“好好,在下正要去拜访县尊,你便和我一起去上衙门见官罢!让县尊断一断这里面的是非曲直。”

  说罢拉着宋庙祝向外走,方逢时在后面推了一把,将宋庙祝推出殿门。

  此前方应物三次来县里两次是为了官司,次次都住在庙里,宋庙祝当然知道方应物打官司是一把好手。见状心生畏惧,连忙叫道:“勿忙勿忙!这点小事不值得见官!”

  方应物斥道:“若不见官,今日之事如何了结!”

  宋庙祝无奈道:“后院有间屋子,过去是当做柴房的,让庙里火工打扫干净尚可入住。”

  有比没有强,方应物不在纠缠,只得答应下来。在后院破柴房门口,方应物问那火工道:“西院住进的是何人?排场忒大了。”

  火工答道:“那是云峰吴家的一位公子,也来参加县试的。听说他不愿与别人共用院落,所以给了庙主银子,将整个西院都包了场。”

  云峰吴家?方应物听说过,号称本县科举第一家族。难怪连那庙祝也巴结着,难怪那书童鼻孔朝天瞧不起人。

  火工打扫完毕后,退了出去,方应物看着比自己家里还破的房间,长叹一口气。还是要努力出人头地啊,不然今天这样被赶到柴房的屈辱,时时会有!

  王塾师见方应物唉声叹气,还以为方应物被吴家名头吓住了,担心他因此而发挥失常,连忙劝解道:“老夫先后考了二十年科举,虽然一事无成,但也耳闻了一些典故。像这吴家,名声最响亮,但如今已经算是外强中干了。”

  “此话怎讲?”外强中干这个词引起了方应物的兴趣,连忙问道。

  “吴家号称科举第一家,门中出的进士最多,但是大都是前朝宋时候。最近一二十年没出过进士,尤其最近连续三科,连一个新秀才也没中过。不管是什么原因,很多人都说吴家如今徒有虚名了。”

  方应物知道,在科举家族里,功名可不是世袭的,十几年不出相应的成绩,特别是最近三科,连个秀才都没出,虽然可能存在运气差的因素,但也要被看做没落,所以吴家被外人议论情有可原。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底蕴也不是他方应物一介贫士可以比的。

  想起自己的遭遇,他不忿的信口答道:“瞧瞧那位公子的做派,再瞧瞧那书童的的举止。因小见大,我便知吴家为什么不行了!”

  一夜无话,次日方应物先去了县衙门口,看看有没有县试的新告示,随后又去了位于县学里的考场,摸清路线和环境。一切准备妥当后,便安心等待明日考试。

  县试乃漫漫科举道路的第一小步,也是考试氛围最宽松、最没规范性的一步,各地和各地情况都不同。

  淳安县是人口小县,今科参加县试人数不是很多,只有一百多人,与动辄上千人报名县试的江南、江西这些地方不同。但这批人的学问质量是绝对不输于天下任何一个县,绝对是名符其实的死亡之组。

  考场设在县学,方应物早早的就到了大门外候考。此时这里围聚了数百人,人头攒动拥挤不堪,人群里有考生,有送考的,有当保人的。

  汪知县在大门后面临时搭建的台子上高居而坐,另有人负责唱名和搜检。被点到名字的考生上前接受搜身与核查,保人也要上前进行现场担保和确认。

  方应物提着篮子站在人群里等待,不时与两个保人交谈几句。忽而听到后面有人说话:“公子这次必定要中了案首。”

  方应物听着耳熟,转头看去,说话的却是昨天在西庙遇到的那个书童。他旁边是位锦衣华服的年轻人,岁数不过十七八,应该就是这个书童的主人吴公子了。

  书童说自家主人肯定要中案首,这不奇怪,谁不想讨个好口彩。但那吴公子却没表现出任何谦虚意思,反而安然受之,这就让注意到他们的方应物奇怪了。按理说,那吴公子应该假意训斥几句“休要胡思乱语”之类的。

  方应物早将案首视为囊中之物,在这上面格外敏感。便带着疑惑半是讥讽半是试探道:“尚未入场便自吹自擂中案首,简直笑掉大牙!”

  书童与吴公子齐齐看过来,书童认出了方应物,连忙对自家主人耳语几句。吴公子对方应物拱拱手:“不才云峰吴绰,阁下是哪里的人?”

  方应物答道:“花溪方应物!”

  “花溪?方家?”吴公子想了想如实答道:“没听说过。”

  随即他又不耐烦的挥挥手,傲然道:“你们这些不知从哪个山间角落里钻出来的泥腿子,最大毛病就是酸气多,我懒得与你一般见识。不用在此打口舌官司,反正到最后我的名次必定比你高就是,现在多说无益,放了榜就知道了。”

  这股扑面而来的高贵冷艳将方应物气得大怒,他本就有点俯视时代的清高,没想到频频被这主仆俩毒舌。

  你们都只是历史尘埃而已!方应物正要反唇相讥,却听见前头叫到了他的名字,该到他入场了。便只好忍住气赶上前去接受搜检,不再与吴公子一行继续纠缠。

  半刻钟后,方应物顺利通过门口检查,过龙门进入了考场。一眼看到考场中的座位是临时安置在甬道两侧的,露天而设。眼下是秋高气爽时候,天气不冷不热,所以露天考试并不难受,比搭建考棚又节约经费。

  先前领到的试卷上有考号,方应物又循着考号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在甬道东边第八行中间。

  放下考篮,摆上试卷和笔墨砚台,方应物虽然是“早有准备”的考生,但在决定自己人生命运的考场上,心跳仍不自由主加快了几分。

  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不亲临此境,永远不知道这种一步天堂一步地狱的感受。虽然也有高考存在,但九十年代以后的高考比起科举的残酷,只能算小儿科。

  学着中学课本的温室花朵大约只会带着刻薄的笑容,将范进中举后发疯当成笑料,却很难体会到笑料背后的艰辛和荣光。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科名榜上,前进一步就是人上人,后退一步就是人下人。任你使出十八般手段,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入场无悔,这就是科举社会里的公平。

  方应物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开始静静的养神,他上辈子就养成了这个习惯。

  三通鼓声响起,方应物从入定中醒过神来,睁开了双眼。有县衙小吏举着一张牌子,在考场中来回走动,牌子上就是这次县试的考题。

  等小吏走的近了,方应物定睛望去,木牌上面贴着白纸,用朱笔写着“吾十有五而志于学等一章”和“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等三节”。

  妥了!方应物的欣喜万分,彻底放下了心!他没有领会错县尊的意思,果然是自己做了充足准备的这两道题!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16:33

  第三十三章 疑神疑鬼

  县试只考四书题两道,考试时间一个白天。对于胸有腹稿的方应物而言,一个白天的时间有点漫长了。虽然刻意降低了速度,但仍在午时就将两篇题目做完并誊写到试卷上。

  这时候并没有人交卷,方应物想了想,自己还是不要出这个风头了。枪打出头鸟,最后案首十有八九是自己的,这种时候太醒目没什么好处,闷声发大财才是正理。

  方应物便从篮子中掏出干粮和野菜,让小役给自己打了碗水,就在考案上吃喝起来。这番动静引发了别人注意,看天色已到午时,其他考生也感到腹中饥渴,纷纷掏出准备好的吃食开始就餐。

  但也有卓尔不群之人,比如很让方应物看不顺眼的吴公子。别人抓紧时间埋头吃喝时,他很潇洒的立了起来,振一振衣袖,整一整衣领。

  本来没人在意,只以为他要出恭,但却见他手持试卷和草稿,向主座上的知县走过去。无数道无声的目光向他射去,第一个交卷的人总是很引人注目的,若非考场上严禁交头接耳,只怕此时要议论纷纷了。

  吴公子交上试卷后,又站在那里和知县说了好一会儿话。

  小考试不像乡试、会试这样的真正抡才大典极其严格,形式其实很随意。头几个交卷的,可以请求考官再当场面试。

  考官简单看过考卷开头,觉得可取的话,常常又口出几个对偶或者诗词题目,考生若答得不错便可当场录取。

  这吴绰眼下就是当场面试么?方应物位置比较靠前,看得清汪知县和吴绰之间的互动。汪知县言笑晏晏,这让方应物心里产生了一丝阴影。

  他突然想到自己可能忽略了一些东西。云峰吴家近几年一个新秀才也没出过,对于科举传世的吴家而言,简直是断了传承一般,绝对放不下这个面子的。

  这就意味着吴家这次必然要使尽力气,说什么也要力挺本家在今科出一个秀才,这样才能保住一些门面。

  那么最稳妥、最好运作的办法就是夺得一个县案首,那就相当于保送生,最终必定会考中生员秀才。

  而自己这边,因为时间所迫,他结交知县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急功近利的色彩,人情上的沉淀并不足。

  因为利益因素产生的结合,那么因为利益因素产生变化,这不奇怪。吴家有底蕴,能拿出的利益应该比他这个小贫士要多,只看他们肯不肯放下本地缙绅世家的架子主动靠近外来户汪知县。

  方应物疑神疑鬼,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自己早该想到这点的!

  汪知县能将题泄露给自己,同样也能泄露给别人。只要用最隐晦含糊的方式,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也不会被抓住把柄。

  想到这里,极度渴望鲤鱼跃龙门的方应物坐不住了。眼看着吴公子面试完,到了考场龙门那里,等待放行时间——考生不能随意出场的,必须等到够了十人,然后才能一批批放行。

  又等了一会儿,看周围考生都吃喝完毕,重新埋头答题。方应物一咬牙站了起来,也手持试卷草稿向汪知县走去,这时候就远不如方才吴公子交卷那般醒目了。

  汪知县手持朱笔,阅视方应物试卷,在破题上点了几个圈,以示出色。方应物趁机也道:“请求老父母面试。”

  汪知县沉吟片刻,出题道:“大器贵在晚成。”

  这是要对对子,但这个上联却让方应物心头沉了又沉,他正处于风声鹤唳状态,稍有点草木就要皆兵了。

  大器贵在晚成?这是暗示我这科还年轻,不必着急,可以再等一等么?方应物不由自主的在心里解读道。不能不这么想,他才十五岁,堪称是最年轻的考生了。

  还好方应物有些读书根底,也很有暗示性的对道:“长才屈于短驭。”

  “好!”汪知县轻轻点头,又指着院中荷花池出题道:“青衿争出玉宫。”

  青衿,秀才的雅称也,这上联关键在于一个“争”,汪知县这是暗示有人要和他争案首?方应物又在心里解读了一遍后,再次对道:“朱笔独点龙门。”

  这意思很明显,你老人家答应过点我过龙门,不能言而无信呐。

  汪知县摇摇头,又出上联道:“佛云不可说不可说。”

  方应物不假思索,仿佛打机锋般对道:“子曰如之何如之何。”

  汪知县提笔在方应物试卷上写了个“可”,“你已经取中了,名字必在榜上,且先下去罢!”

  和汪知县来来去去几句话,方应物仍没得到自己想要的准确消息,甚至相反,还觉得自己希望又渺茫了几分。大器贵在晚成这句话,可太让年方十五岁的方应物心惊胆战了。

  虽然汪知县说了肯定让他上榜,但这不值得十分高兴,若不是案首,就算得到县试第二名又怎么样?

  第一名案首和第二名虽然看着没多大差距,但实际上有着根本的不同,案首已经相当于知县点中的保送生了。只要在下面两关,县案首不犯脑残事,不存在不中秀才的问题。

  而县试第二名和上了榜的最后一名没有本质区别,去府试、道试时在一条起跑线上,被刷掉的概率是一样的。

  他方应物论八股才学不过中人之姿,又落在了淳安县这个精英荟萃的死亡之组;论起人脉根基钱财差不多就是零。两方面都不出彩的情况下,如果得不到县案首保送,凭什么把握在后面连过府试、道试两关?

  方应物面试完毕,也神思不属的站在了入口龙门这里,等待放行。

  先交卷的吴绰吴公子见到方应物也过来了,挑了挑眉毛,百无聊赖的搭话道:“你这小哥儿答题也不慢,看来平时很用功罢,这次过县试应当不成问题了。对了,你是谁来着?刚才忘记了。”

  方应物忽然冒出个邪恶的念头——若是出了考场后,偷偷宣扬吴公子和知县多么亲密、答题多么迅速,然后再搭配上吴家这次势在必得的背景,造出一个吴公子必然是内定案首的谣言,想必会有许多人相信罢?

  如果谣言传的猛了,那汪知县也会有所顾忌,不敢轻易点吴公子当案首了。真要坐实了谣言,后果十分莫测,任是谁也要三思而行。

  不过这念头从方应物脑中一闪而过,就按下去了。毕竟吴家和汪知县之间的事情,纯属他自己极度敏感的猜测,并没有证据。

  造谣传谣这种事,他觉得还是有些太阴暗卑鄙小人了,自己心里就过不去,实在不屑为之,他又不是公知。

  胡思乱想中,熬过了一个时辰,凑够了十个交卷的人,总算可以放行出考场。方应物满怀心思的步出县学,看到大门外仍然聚集着数十人。

  从人群里穿过,方应物正要向西门而去,忽然耳边传进两个人议论:“听到最新消息没?这次县试,想要案首是别想了,听说已经内定一个叫方应物的人了。”

  方应物默默无语泪双流,他最讨厌谣言了!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16:33

  第三十四章 最后还是......

  在考场中,汪知县看着案子上两份卷子,心里很是纠结。方应物和吴绰两人之间各有各的好,实在让知县大人拿捏不定,不道选谁才是正确的。

  点了方应物为案首,就等于收了一个腹心之人,而且方应物为人处事能力和才华都极其卓越,是个人才,肯定可以在今后帮得上忙。但方应物背景弱了点。

  点了吴绰当案首,可以收获本县传统世家云峰吴家的好感。吴家之前登门恳求过此事,之后的好处不言而喻。但吴绰自有背景,肯定不会像方应物那样成为可靠心腹,以后吴家更用不着自己了。

  汪知县向来就不是一个善于决断的人,今天遇到这个大难题,甚至可能关系到未来在淳安县治政走向,真把他愁坏了。

  有在场外巡视的衙役突然走过来,对汪知县低声禀报道:“大门外面传起了流言,道是一个叫方应物的考生已经被内定为案首。”

  汪知县叹口气,虽然流言不是好事,但这个时候出现流言,仿佛可以助他决断。为避免坐实流言,这次就先委屈了方应物罢,下次有机会再点他当案首。

  有了决定,汪知县轻松许多,放开方应物和吴绰的试卷,拿起其他学童的试卷审阅起来。

  却说方应物冥思苦想,不知不觉从县学考场这里走到了所居住的西庙。里长方逢时与塾师王先生都在庙外等候,见到方应物回来,连忙迎上前去。

  听到问候,方应物这才从苦思中猛然醒过神来,忧心忡忡的对两位保人道:“场内没有出问题,倒是场外出了些意外。”

  “什么意外?”两人异口同声问道。方应物便将场外流言这事告知二人。

  听到县里传起了方应物被内定为案首的流言,二人都晓得这不是好事。方逢时恨恨跌足道:“究竟是谁人如此可恶!难道是吴家?”

  方应物摇摇头:“吴家可能性很小,他们似乎并无此必要。如果他们能从知县这里知道了我的事情,那么就等于是直接打通知县关节了,否则不会得知秘密的。但若如此,关节已通的情况下,又何必多此一举传流言?”

  “那会又是谁?”

  方应物若有所思道:“了解我与汪县尊之间情况的,又对我有恨意的,只有一个人,那便是本县花界头牌白梅姑娘了。”

  在方应物想来,白梅的可能性确实很大。上次打债务官司,她亲眼目睹了自己与汪知县的互动,如果心她有点眼光的话,难免会看出什么。所以造出内定自己当案首的流言也就不奇怪了。

  王塾师比较有心思,分析道:“流言这种事情,要紧的不是找到源头,当务之急是怎么先应付住流言。如今却如何是好?”

  方应物长叹道:“我本不想主动挑起这种损人之事,但为了自保,如今也唯有以毒攻毒了!兵贵神速,烦请两位师长迅速行动。”

  随后便吩咐道:“我交试卷交的早,现在考试没有结束,许多考生还在考场内,县学门外还围聚着不少人,都是前来迎接考生的家人和仆役。族叔你去那里,参与他们的议论!

  王先生,你去县城西门外和十字街头一带巡游,见茶铺饭铺就进去,若遇到有议论本次县试的,就装作很感兴趣的插话上去。特别是要装作不屑一顾的样子,与他们闲谈几句!”

  方逢时拍着胸脯又请教道:“跑腿子没问题,为叔能卖力气,只是要怎么去对人说?”

  方应物胸有成竹道:“要说的话就是三点。第一,说吴家财雄势大,连续几年没出过成绩,这次肯定不惜代价也要争一个案首。

  第二,说吴绰在考场里答题很轻松,第一个交的试卷,和汪县尊有说有笑,必中无疑。

  第三,说我方应物乃是深山里的穷人,一无财二无势,汪县尊内定我当案首有什么好处?

  所以传这种流言的人都是缺心眼,其实那吴公子才是真正内定为案首的人,吴家有钱有势肯定使了力气,可笑世人都没觉察到,只会盯着穷人乱猜!

  等你们说完了这些说辞,就换个地方,反反复复的对别人说。不能只让流言只在我身上打转!”

  目送两位师长离开,方应物继续思量起这件事。传流言之人对时机的把握很不错,如果早了,那就会让人有所防备,如果晚了,等案首成了定局时再传流言有什么用?

  不过幸亏此时离发榜还有三天,给了他搅浑水的机会。既然有人不让他当好人,那么要下水都下水,把水彻底搅浑,谁也别当好人了。

  脱离了考场这个特殊地方,方应物渐渐从疑神疑鬼的焦虑中冷静下来。他忽然又觉得,此次流言出现,不能完全排除吴家的嫌疑。

  也许吴家并没有完全打通汪知县的关节,而汪知县还处在二选一的为难中。所以吴家才会造出流言,迫使汪县尊为了避嫌只剩下一个单选。

  流言的幕后是谁很难说,但汪知县的犹疑不定还真让方应物猜中了。

  天色蒙蒙黑时,考场中最后一个学童交上了试卷,这次县试的答卷环节就到此结束。

  汪知县在考场中坐了一整天,此时舒服的伸个懒腰,正要下令班师回衙。

  却见一个长随凑上前,对他小声耳语道:“刚才考场外又多了一种流言,说是老爷贪图吴家财势,内定了一个叫吴绰的考生为案首。”

  汪知县闻言愣了片刻,突然伸手拍了拍额头,满心思都是苦恼。怎的流言还一日三变,选方应物坐实了前面流言,选吴绰又坐实了新流言,这可叫他怎么选案首?

  次日清晨一大早,方应物和两个师长保人就赶回花溪去。县城太小,他们这些拼命鼓吹流言的人若是久留,很容易出破绽,还是先远走高飞不留痕迹的好。

  淳安县这次县试时间是八月二十三日,放榜时间按惯例是三天后,也就是二十六日。

  今次县试,原定于是明年举行的,不过为了配合本省学道官的行程,所以才提前至今年八月底,结果和全省乡试时间很接近,在议论热度上被乡试分散了不少。

  县试这种初级小考试的榜单与大考试的不同,不是将人名整整齐齐排成豆腐块样式,而是按顺时针次序,排成圆圈,姓朝外,名字朝里,

  这又称之为轮榜,表示入榜者只是功名身份的候选人,并非最后取中的意思,毕竟后面还要通过府试和道试才能当上秀才。

  二十六日凌晨,县衙门外人头攒动,至少有两三百人在此等候县试榜,方应物也在人群里。

  太阳刚刚升起时,县衙大门洞开,人们看到从里面仪门走出两排衙役和吏员。当中一员老吏手捧榜单,走到了县衙大门里的照壁前,在衙役协助下亲自将榜单贴在了照壁上。

  众人便一哄而上的冲到照壁前,无数道热切的目光急急忙忙射向县试榜。

  榜单上的人名围成了一个圆圈,大部分人都下意识的首先去看“十二点钟方向”那个位置。因为根据规矩,这个位置上的人名就是本次县试的第一名,也就是案首。

  随即一阵阵的小声惊呼此起彼伏,因为榜单案首位置上赫然出现了两个平行并列的人名!而且这两个名字都是流言的主角,一个是方应物,另一个是吴绰!

  天无二日,怎么会有两个案首!从来没有听过说科举考试有两个第一名!这是怎么回事?

  张贴县试榜的老吏对人群解释道:“两人高低不分,县尊大老爷要在见面时加试一场,而后再决定名次!所以尔等休要疑虑和胡乱猜疑!”

  本次县试共有三十七人通过,在榜单上看到自己名字的人,便在衙役引导下来到县衙仪门外。依据礼节,等榜上有名的人汇聚起来后,将集体去拜见知县表示致谢,这是必有的过场。

  不过今天可不是走过场了,在与知县见面过程中,还将决定案首属谁......

  方应物和吴绰两人,各自站在一边,浑身上下散发着淡淡的杀气。其他中选学童离这两人远远地,唯恐被误伤到。

  吴公子傲气不改,瞥视方应物道:“你这山野村夫,居然还有几分能耐,但你的狗屎运气也就到头了!”

  方应物同样清高傲然,嗤之以鼻道:“尔不过靠着家世余荫,有个好爹好家族。谁知你自己有几斤真材实料,只怕是酒囊饭桶而已,有什么了不得。”

  吴公子大笑道:“人生来就是不平,你这等寒酸人牢骚满腹有何用处?有本事你也投个好胎、找个好爹,可惜眼下来不及了。”

  想起自己那失踪两年还在不停坑自己的父亲,方应物只能无奈。

  要是他能在县里老老实实干着一等秀才该干的事情,交游人脉或者拉点赞助什么的,自己又何至于吃糠咽菜形同孤儿,如此辛辛苦苦的自己打拼事业!

  想起自己家徒四壁、破屋漏窗的步步艰难,想起自己挖空心思的寻求一切上进机会,想起自己一直走到今天但却有可能最终功亏一篑,方应物痛苦的想掉眼泪。

  他很清楚,吴公子得意洋洋不是没道理。越到最后紧要关头,越是“综合实力”的比拼,自己势单力孤拿什么去和吴家抗衡?取巧终究是取巧。

  众学童列队进入县衙大堂,齐刷刷的跪拜汪知县,立起身后,却听汪知县勉励道:“尔等皆为本次县试佼佼者,只望尔等府试道试再接再厉,不负父老之期望!”

  随后汪知县又道:“方应物、吴绰二人上前来,你二人名次尚未定准,今日要在此加试。”

  方应物上前抢先道:“县试已考过八股,今次加试当以诗词策论为题。”

  虽然心里苦闷,但他仍旧不甘心。比八股文水平,他估计不是科举世家出身吴绰的对手,所以只能去比诗词策论了。这方面他肚子里有大把货色可供抄袭,只看汪知县给不给这个机会了。

  吴绰当然不同意方应物意见,对县尊拱手道:“举业一途,主要就是制艺时文,本次取县试案首,自然还是要考经义八股,诗词乃小道也!”

  眼看这两位又开始针尖对麦芒,汪知县想骂娘了,居然还没考试就先为考题争起来,这不是让他继续为难又为难么!

  还没到定名次时候,又要先为题目为难!人心不古,就没有一个人肯谦虚几分,主动退让吗?

  此时汪知县却见贴身长随走了过来,从公案底下将一封信递给他。他知道长随此时送信,必有缘故,便偷偷展开扫了几眼,原来是一位在徽州府当同知的交好同年写来的。

  暗暗叹口气,汪知县不忍心去看方应物,抬眼望着门外道:“制艺为国家取士之式,特以端正人心,不使误入歧途也......”

  制艺就是八股的雅称,听到这里,方应物知道自己最后的努力也白费了。

  他一时间心如死灰,想到几个月来的辛辛苦苦都成了一场空,忍不住闭目潸然,强忍着不使泪水流出。最后还是......

  此时突然从大门方向爆发出一阵阵浪潮般的喧哗,声量之大简直要刺破苍穹!即使在公堂里也能清清楚楚的感受到嘈杂难忍,这使汪知县停住了训话,皱眉等待衙役禀报情况。

  众人忍不住扭头看去,却见有一个风尘仆仆的急递铺铺兵出现在远处的仪门里,他高举着一张大红字帖,一边奔跑一边叫道:“捷报!捷报!乡试捷报!”

  到了公堂门外,铺兵噗通跪在地上,对着汪知县高叫道:“大捷报!成化十三年浙江丁酉科乡试,淳安县花溪人方清之高中第一名解元!”

  公堂里众人总算明白为何外面人群像开了锅一样大肆喧哗、沸反盈天了。在科名崇拜很严重的淳安县,一个全省第一的解元意味着什么?解元可比一般的进士还要光荣,特别是在本县本乡人心里!

  这是自从商辂商相公在宣德十年夺下解元以来,四十二年来本县又一个解元!

  方应物猛然睁开眼,任由泪流满面而不顾,胸怀澎湃的忍不住爆了粗口:“我日!”

  不如此简直无法发泄自己的情绪,这个爹也太能折腾人了!虽然穿越以来素未谋面,但每出现一次方清之这个名字,都要给他带来一次惊吓。

  旁边人诧异的望过来,没明白方应物为何如此失态。方应物突然抓住离他不远的吴公子,诚恳的自我介绍道:“在下花溪方应物,家父讳清之。”

  吴绰倒吸一口气,下意识的用力甩开方应物,想了想又不屑道:“尔不过靠着家世余荫,有个好爹而已,有什么了不得!”

  最后还是要拼爹啊......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16:34

  第三十五章 名声岂为功名累

  县衙大门外仍在不停的喧哗,甚至响起了鞭炮声。但是在公堂里,没有人会感到这很吵闹了,反而是理所应当的。

  众人再看向新鲜出炉方解元的儿子,刚才还显出几分寒酸的布衣小哥,忽的好似笼罩上了一层淡淡金光,简直令人不可直视。

  秋日的阳光真晃眼......方应物不动声色挪动了几步地方,避免被升起的太阳晒到,于是他身上金光便相应少了些许。

  最初的激动和不能自已过去后,此刻方应物心里可谓是百感交集、滋味杂陈,甚至恍然如梦。眨眼之间,自己这一天三顿都困难的穷小子也变成官绅二代了?

  一个举人的地位,已经几乎等同于官员了,算是迈入了统治阶级。特别这还是聚全省之望的头名解元,给个进士都不换,何况从来没听说过解元考不中进士的(此时唐解元还穿开裆裤呢)。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大概就是这种感受。虽然可能还没到那个程度,但境遇的变幻道理是一样的。

  科举的特点就是总能造就一夜飞黄腾达的神话,尤其是穷人家考中后立地发达的故事,更是为人民群众津津乐道。

  亲身体会到这出人生喜剧的方应物不得不在心里叹一句,人生的大起大落实在是太刺激了!别笑话范进中举后几乎发了疯,刚才他方应物不也人前失态了?

  与只管尽情享受狂喜的方应物不同,与充满羡慕的其他士子也不同,汪知县考虑问题的角度不太一样。首先是疑惑,县里怎么对方清之参加浙江乡试的事情一无所知?

  按说乡试名额有限,不是随便哪个秀才都能去参加的,只有最优秀的一批才可以。县学生员必须要先在县里参加内部科考,成为一等二等生员,然后才能去省城参加乡试。

  今年淳安县就只筛选出三十人上解省城,其中绝对没有方清之这个人。新科解元方清之在外游学两年没回来,更不会在县里参加筛选性质的科考,那他是怎么直接跑过去参加全省乡试的?

  不过汪知县毕竟官场中人,很快就想明白了头绪,乡试以下的考试随意性太大了。比如本省提学官还可以在乡试之前,在省城开一场录遗考试,所有因为生病、治丧、远行等原因没机会参加县里筛选机会的,都可以去报名录遗考试,以实现不遗漏英才的目的。

  只要通过由本省提学官主持的录遗考试,就可以直接参加乡试。而出门在外游学的方解元八成就是通过这条路子,混进了乡试考场。难怪县里对他参加乡试的事情一无所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汪知县不能不服,这方清之也太逆天了,捡漏入了场,居然也能在天下四大科举强省之一的浙江夺得解元。就算与全国春闱大比的三鼎甲相较,难度也小不了多少。

  在普通小民的认知里,中了举就相当于官老爷了,可以和知县平起平坐了,可以成为钱粮赋役全豁免的人上人,可以银子、宅子、轿子、女子、租子五子登科。解元就是大号举人,有神话色彩的举人。

  但汪知县却还知道,一省士林中,解元万众瞩目,尤其在士绅心目中,本省解元功名仅次于全国状元、榜样、探花这三鼎甲了。

  也就是说,解元的话语权很霸道,绝非普通举人可比,一句顶别人十句。自己这三甲进士又是客场作战,虽然在淳安县大权在握,但说话还真未必有解元响亮。而且还只是三十岁的解元。

  想到这里,汪知县颇为遗憾,自己错过了一个烧冷灶的好机会。如果自己昨天或者前天点了方应物当案首,即便今天方清之成了解元,那方家也要深深感激自己,方应物在自己面前就要“弟子服其劳”。

  现在再想补回机会,那不可能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可惜自己优柔寡,没有早下决心!否则一份恩情就到了手。

  即使现在点了方应物当案首,那也是从雪中送炭变成了锦上添花,人情效果差了无数倍。

  可惜,真可惜!想起这一对前途无量的父子,汪知县突然产生了些许“有缘无分”的幽怨。

  案首两候选之一吴绰吴公子等得不耐烦,忍不住对汪知县催促道:“老父母在上,今次加试尚未开始,还请发题。”

  汪知县醒过神来,又微微思量一番,便再次开口道:“制艺为国家取士之式,特以端正人心,不使误入歧途也......”

  好像和刚才所说并无不同,只是重复了一遍,难道还是要考八股?方应物微微皱眉,吴绰却脸色一喜。

  不过随即汪知县话头一转,“但是士子当勤学渊识,广博耳目。制艺已经考过,两人实在不分轩轾,故而今次加试便另考诗词。”

  听到这个“但是”,方应物便知道,一个秀才功名到手了!可是在父亲乡试解元的冲击之下,已经没了预料中的兴奋和惊喜。相比一个解元,秀才这点成就实在太渺小了。

  就是考不中秀才,只靠着父亲的光环,再随便抄点出彩的诗词文章,那也足以晋身本县名流,优哉游哉的当二代了。是不是秀才,关系真不大,这叫处士。

  虽然方应物在父亲高中解元的冲击下,已经有些超脱心态了,但对汪知县而言却不同。事先没答应过还好,既然答应了却不做,那就有可能会结下仇怨。

  若方应物还只是寒门学童,委屈了他也就委屈了,但现在情况不同了。心里比较之后,汪知县的天平倒向了方应物这边。

  吴绰眼见事态如此,知道事情已经不可为了,无论怎么比试,最后必定会输掉。

  想到这个,心高气傲的吴公子就觉得不可接受。怎么能输给这一直被自己鄙视为山野村夫的人?只靠父荫算什么本事!

  所以与其到那时输人丢面子,还不如现在就故作大度退出,起码传出去不是他输给了方应物。于是吴公子主动开口对汪知县道:“学生情愿退出,不与方朋友争夺案首了。”

  也不等知县再说什么,吴绰轻轻冷哼一声,甩了甩袖子,直接转身出了公堂,招呼书童仆役就此离去。

  成王败寇,没人会在意吴公子的态度,他不爽就不爽好了。既然两主角之一主动退出,那么县试案首的名头就正式落在了方应物头上。

  汪知县很善解人意的吩咐道:“方应物!本次案首就是你了,本官虽想留你小酌几杯为贺,但你家中有这大喜事,还是早些回去应付罢!”

  “感谢老父母挂念。”方应物行礼道。汪知县说的不错,捷报传回家中,必定要有人出面,但家中除了自己又没有别人了。

  今日事情完毕,汪知县一拍醒木,退出了大堂,并消失在后门中。

  这时候,一同来面见知县的学童纷纷簇拥过来,七嘴八舌的恭喜方应物。方应物忙忙乱乱的团团作揖,朗声道:“能与诸位同案进学,亦在下之幸也!”

  进学就是进县学,也就是俗称的考中秀才,同案就是同一批进学的人,类似于乡试会试中的同年。所以方应物这个话,相当于祝福所有人都能考中秀才,很讨彩中听。

  大家纷纷感慨道,方朋友果然是谦谦君子,从品行上也比那目中无人的吴绰强得多,这才是名符其实的案首。

  与同案告辞,方应物走出县衙大门。照壁上县试榜旁边已经加了一张纸,上书“案首:方应物”几个大字。

  在大门外还聚集着一两百看热闹的人,等方应物出来,陡然吸引了这几百道目光。这是方应物首次成为公众焦点人物,不由得微微挺胸抬头,做出器宇轩昂的模样给人看。

  人群对着方应物不停地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许多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中。

  “这就是方解元家的公子,也是本次县试案首。”

  “父亲本省第一,儿子本县第一,真乃父子相承也!”

  “花溪方家这次要发达了!出一个解元,那起码有几十年气运!”

  “不愧是方解元的儿子,就是一表人才!”

  这......方应物心里有点异样的感觉,别人口口声声不离解元两字,那他的案首风头在哪里?这种心态值得警惕,他可不想被看做只会靠父亲的无能二代!

  他前生是个孤儿,这辈子到目前为止,日子过得和孤儿也差不多。所以向来有很强的独立精神。

  这个县学案首,虽然不是全靠才华,但他也是费了很大心思和力气的!

  若没有前面一步一步殚精竭虑闯到最后,父亲这个解元哪有临门一脚的发挥机会,谁会平白无故将案首送给他?

  总不能让别人都以为他是只会靠着父亲罢,他不介意享受解元儿子的好处,但却不想变成那种形象。

  他方应物就是方应物,独一无二的方应物。想至此,方应物信口占诗一首,一边走向县城西门,一边放声长歌。

  淳安父老在道旁目送这布衣少年渐渐远去,淡然洒脱,从容自若。

  耳中不停回响着他的歌词:“儿登案首衙前过,父踏金鳌海上来。辛勤三百六十日,误作拼爹上天台。名声岂为功名累,月照清风入我怀!”

  几分不羁,几分自傲,又带着几分无奈自嘲,确实是个与众不同的少年人。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16:34

  第三十六章 五子登科

  方应物回到上花溪村时,天色已经是傍晚了。他迎着夕阳,拖着长长的影子,转过山坡后,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片人群。

  全族男女老少百余人都聚集村口,一个不少一个不差,但个个神色兴奋,互相热烈的说着各种话儿。好像是过节一样,只有最热闹的节日才会出现这种状况。

  有眼尖的人瞅见方应物出现在山路上,高叫一声:“秋哥儿回来了!”人群齐刷刷的冷了场,屏息敛声,一起向方应物看去。

  皆是同村同族,方应物基本上都很熟悉,大体上也知道各自性格,有的温和、有的急躁、有的大度、有的小气、有的勤劳、有的懒惰......

  但是在此时,方应物发现,所有人面对他的神情仿佛都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模一样,没有什么差别。

  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自然而然的将上花溪村区分为两种人,一种人是方应物,其他人都只是第二种。

  看来报喜信的人已经来过,只怕以后这要成常态了,方应物想道。这就是力争上游的结果,还是努力适应罢!

  族长二叔爷激动地走过来,仿佛汇报工作一样,对方应物道:“日间来了几个报信人,报了方相公高中解元,你也名列案首。全族人凑了喜钱,已经将他们打发走了。”

  方应物点点头,“如此有劳二叔爷费心了。”

  秋哥儿还是这么平易近人啊,二叔爷仿佛暗暗松了口气。又汇报道:“你家旧宅,门窗已经被砸烂了,现下不能住人。所以在宗祠那里收拾了两间干净好房子,你且先住过去,回头慢慢整治旧宅。”

  砸烂门窗?方应物愣了愣,就明白了,这也是习俗。中了举人的家庭,必然要被别人砸烂窗户、砍掉门槛,然后再翻新修理。这叫做改换门庭,象征从此门户不同了。

  人群自动分开,让方应物通过。在族长二叔爷和里长方逢时的陪同下,方应物在自家门前转了一圈。果然满院狼藉,门窗破碎,篱笆院墙都被人掀翻了,确实无法住人。

  房屋的黄泥土墙壁上贴着两张大字喜报——“捷报,贵府老爷方讳清之高中浙江丁酉科乡试第一名解元。京报连登黄甲!”和“捷报,贵府学童方应物取中县试第一名案首!”

  方应物看着仍在远处强力围观自己的乡亲,感到很无奈,对二叔爷道:“叫乡亲们都散了罢,不然小子我真无地自容了。”

  二叔爷笑道:“这是全族的大喜事,他们都想看看你们家有什么需要协助的,也好搭把手。”

  方应物很郑重的说:“其实我现在最想做的是撒泡尿。”

  这......二叔爷对人群挥了挥手,“散了散了,有事再叫你们!”

  随后方应物和二叔爷、方逢时一起向宗祠那边走去,这次换了方逢时汇报工作:“床是新的,被褥也是新的,还添置了桌椅一套。都是我那不成器儿子准备成亲用的,先搬来紧着你用。”

  方应物无语,半晌才道:“小子何德何能......”

  “这点家什不值当什么!回头我把地契给你送过来,改成你的名字。”方逢时大方地说。

  二叔爷咳嗽一声,对方逢时不满道:“你这事情先不要单独说,回头全村一起办。”

  这些都在预料之中,饱读史料的方应物连连苦笑,他岂能不知其中含义?

  举人可以免税,谁家要有人中了举,全族都来投献土地并主动当佃户是很正常的,一夜之间名下多出几百上千亩地产也不稀奇。这就是最现实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忽然感到后面有动静,方应物扭头去看,却发现有个女子默默地尾随在自己一行人后面。

  “兰姐儿?你也在这里?”方应物很意外。刚才一大片人群扎堆,他确实没注意到兰姐儿也在其中。

  王兰捏着手帕,很羞涩的低头道:“父亲说让奴家来迎候你......”

  二叔爷和方逢时顿时满脸了然于心的表情,主动继续向前走开。

  方应物看了看天色,都快黑了。让一个女子在这种暧昧时刻迎接另一个男人,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下面是不是就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了?那王塾师终于舍得下本,肯放兰姐儿在这种时候来找他了么?只怕根本不用她回去了罢。

  眼瞅着娇俏忸怩的女子,方应物心头动了动,却被理智压住。

  今天还是算了,一是太累,二是他可不想在这动辄被乡亲强力围观的新鲜期,成了大众春宫男主角。

  所以他上前道:“我还是我,没什么可迎接的。今晚家中事情多,实在顾不得你,明天你再过来好了。”

  王兰轻轻的点了点头,“那你早些安歇,不要累到。奴家先回了,明日早晨过去看你。”

  送走兰姐儿,方应物来到宗祠旁边的空房那边,二叔爷和方逢时都在门外等候。进了屋,确实被打扫的干干净净,一水儿的新家具。

  方应物只能拱拱手道:“生受了,生受了。”

  看到方应物接受了好意,方逢时这才彻底放了心,笑道:“我去催一催酒菜,二叔与秋哥儿稍待片刻。”

  等方逢时出去,二叔爷请了方应物坐下,“村里共有两百四十亩地,由我做个决断,只要愿意的人家,田产全都托付到你们家如何?”

  方应物摇头道:“这都是族人产业,传出去岂不成了我家夺族人之产了?”

  “秋哥儿何必如此迂腐,不过是借用你家名头而已,亲族之间,这点忙都不肯相帮么?”

  方应物当然知道,这叫“诡寄”,是逃税的手段,虽不为官府认可,但也是民间通行潜规则之一了。当然造成田籍不清,因此而起的纠纷官司也很多。

  但方应物有点抵触之心,熟读明史的他怎能不知道,正是因为这种规矩,明代后期国家财税越发艰难,最后产生连锁反应导致大崩盘。当时作为研究者,他对这种逃税手段一直是很鄙视的。

  所以他仍拒绝道:“二叔爷听我一言。一家之主是我父亲,大事须得请他做主,小子我何德何能,焉敢擅收族人田产?”

  “秋税开征在即,汝父却不知何时返乡,非常时期当有非常之策,你就答应了罢!”

  方应物叹口气,“夺别家之基业,岂是仁人之所为。”

  二叔爷忽然起身,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急声道:“我花溪方氏几百年来只有你家这次出息中了举,你要不收田地,老夫就不起了!”

  本来稳坐的方应物登时吓得一跳三尺高,连忙也对着二叔爷跪下,并伸手去扶他,连声道:“收了,收了,二叔爷不要折杀了小子!”

  他心里很清楚,这样一来,他们家名下至少要增加一百亩地了,这还是他们村太穷的情况下。

  难怪常常听说穷秀才酸秀才,但有谁听说过穷举人酸举人?举人没有穷人,倒是有句俗语是,金举人、银进士。眼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有的是人哭着喊着送田上门,这便是书中自有黄金屋的真谛啊。

  但方应物仍尽力维持心中一点节操不灭,他不想彻底沉沦,不想当研究素材上被自己鄙视过的那种国家蛀虫。“二叔爷,我也有言在先。我家只收同族田产,外姓人一个不收!而且我家只收土地,不收同姓族亲为奴仆!”

  一夜再无话,方应物今天大起大落,心神疲累,吃过饭后便早早的睡下。次日天色蒙蒙亮他就醒了,不是自然醒,而是被窗外的声音吵醒了。

  方应物不耐烦的披衣出门,看是谁在扰人清梦。门外立着一人,探头探脑的,仔细瞧过却是王塾师王先生。

  王先生笑颜逐开的对方应物拱拱手道:“老夫早看得出,你们父子都不是池中之物!”

  随后又将一锭银子塞进方应物手中,“不成敬意,以此薄礼为贺!”

  方应物低头看了看手里银子,十分无语。这锭银子不就是当初他一气之下,为了兰姐儿扔给王家的那锭五两小元宝么?这王先生倒是会算账,今天又当贺礼送回来了。

  王塾师提醒道:“前几个月定下的约定,好贤婿可不要忘了。”他嘴里的约定,当然是方应物出十两银子纳兰姐儿为妾室的约定。

  方应物看王塾师患得患失的,感到好笑,戏弄道:“在下还差着银子,你老人家不是说银子补足后再说么?现下可凑不出这笔彩礼。”

  “这是说的哪里话,银子算个什么!莫非你不想认账?做人不能太陈世美!”王塾师边说边向后招招手。

  却见兰姐儿抱着一个包裹,扭扭捏捏的从树后面闪出来,脸色已经红得像此时天边的霞光。

  方应物能猜出,这包裹里只怕都是她的衣物和常用细软罢......瞧这架势,今天王塾师铁了心要让她留在自己房中了。

  王塾师轻轻对女儿喝道:“别站着偷懒,还不进屋去收拾收拾,在夫家勤快些!”

  方应物生怕兰姐儿难为情,挥了挥手道:“快去罢!屋里乱的很。”王兰如蒙大赦,迈着小碎步躲进了房屋。

  看着那美好娉婷的背影,再捏捏手里的银子,又想起即将列入名下的田产,以及准备整修的房屋,方应物叹口气。

  银子、女子、租子、宅子,还差一个轿子,自己就成传说中的“五子登科”了。不过这个中举的人不是自己,全是凭借父荫,少一科就无所谓了。

  想至此,方应物心里很文青的泛起浓浓虚无感,这都算是自己的么?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16:35

  第三十七章 君子藏器于身

  上花溪村,宗祠前一棵几人怀抱粗的大树底下,方应物一本正经的坐在太师椅上。他身旁是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几日来饱受滋润的小妾兰姐儿,手持一把茶壶侍候着。

  而在方应物的前方,则是一条长长的队伍。里长方逢时请示过方应物后,面朝队伍叫道:“开始罢!”

  当即排位第一的中年男子窜上前来,神情激动地将手里的一叠纸递上来,方应物温和亲切的与他说过几句话,点点头持笔写下了名字。

  “下一个!”方逢时叫道。

  这一上午,方应物可谓是签名到手软,但这可不是签名售书。

  他签字的地方都是田地买卖契约的画押处,陆陆续续共有四十几份,一式两份签了近百个名字。而且他无一例外的都当了买方,卖方则是各家族亲。

  签完这些合同后,上花溪村超过一半的土地都归到了方应物名下,他一跃而成为整个花溪地区头号大地主,甚至超过了邻村王大户那家。

  也就是说,方应物迅速完成了由赤贫自耕农阶级向地主阶级的兑变,只是这位新地主很仁慈,收的租子低到令人发指,比税粮还要低得多。

  当然,若不是如此,族亲也不会为了逃税而将田地假托到他名下。契约上虽然写了作价多少多少银两,但不会叫方应物真掏钱的。

  所有契约由里长方逢时当保人,并拿到县衙去盖印,此后就正式生效了。

  据方里长透露,县衙承发房掌印小吏看到这叠契约,很是“会心一笑”,只要了五十文钱便痛痛快快都盖了印。

  手握一叠厚厚的生效契约,方应物再一次体会到那种浓浓的虚无感,他所得到的这些到底是属于谁的?

  想这几个月来,自己辛辛苦苦排除各种困难,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正要收获一颗小小的果实时,忽而这父亲又冒了出来喧宾夺主。

  父亲人虽远在他方,但却一下子把所有风头都夺去了。一个全省解元摆在这里,谁还在乎小小的县案首?

  而且一夜之间,自己之前所面临的那些让自己挠头的困难仿佛都不成问题了。

  似乎只要躺在父亲创下的功业上,便可以悠悠哉哉的享福度日。这样或许不能大富大贵,但起码是衣食无忧的小康日子,比起艰辛度日的山乡村民,那是舒服的多了。

  早知如此,那自己这几个月还折腾什么,直接在家里坐等天上掉下个解元就可以了,一切艰难苦恨自然迎刃而解。

  说到底,自己奋斗几个月的意义何在?现在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方应物不由得长叹道,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恰好此时兰姐儿沏了茶水,偶然听到这句,疑惑的问道:“夫君因而叹?”

  方应物道:“有这样的父亲,我还用做什么?若说成就,只怕我连解元都中不了,当然要叹。”

  王兰想了想,劝解道:“妾身不懂什么道理,但记得易经上有一句是: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猛然听到这句,方应物仿佛被点了穴,片刻后顿生醍醐灌顶之感。人生浮沉无常,宦海更是风波险恶,谁又敢保证父亲一直可靠?谁又敢保证父亲一直顺风顺水?

  而在这个世道,谁能比自己更看得通透?谁又能比自己更把握得住未来?他方应物可是站在五百年后的高度俯视这个世界的人。

  所以君子藏器于身,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该去府试道试就去府试道试,该去县学当生员就去当生员。一颗平常心做好自己的事,闯自己的路子,天生我才必有用!

  因而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又何必为了父亲成就和自己的虚无感而纠结。

  颓废感一扫而空,方应物忽然又品出点什么,忍不住嘿嘿笑道:“兰姐儿说话真绕圈子,叫为夫仔细思量半天才悟出道理。”

  王兰不明所以,只以为方应物夸赞他,很是温柔娴淑的抿嘴笑了笑。

  又听方应物摇摇头道:“好不知羞的小妇人,天还没黑就想着敦伦大事了。”

  听到敦伦两个字,兰姐儿羞赧的推了一把方应物,“你胡言乱语什么,妾身是那样淫荡的人么?什么时候说这话儿了?”

  方应物哈哈大笑,顺势拉过兰姐儿的手戏谑道:“我懂得,你也懂得。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那你说我身上藏着什么器具,待的什么时候?”

  说着说着,方应物却发现先把自己的火气惹出来了,十分蠢蠢欲动的,少年人的身躯本来就经不起挑弄。

  他瞄了瞄里间大床,考虑是不是白昼宣婬,将新收小妾按到床上去泄泄火......

  但正当此时,听到有人在外面喊:“小相公!有外面人来寻你!”

  这将方应物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莫非终于有人来慕名拜访了?

  这几日,方应物接到了不少书帖,大部分都是写给他父亲的。方应物都代替父亲一一回了信。

  但暂时没什么外面的人上门拜访,据他猜测原因有四:一是上花溪村在深山里,往来不便;二是声名鹊起的方解元又不在家里,上方家拜访没什么意思;

  三是他方应物这县案首充其量不过是预备秀才,还不值得别人闻风而动、纷至沓来;四是他在县里没什么交游,别人很难找到中间人做引荐。

  或者说,资格高的要等方解元回了家,资格低的不得其门而入或者慑于方解元的门槛。

  今天这人是头一个登门的,方应物当然不会还像上次那样拒之门外,他又不是真想当隐士。

  于是他连忙迎出门去,却见院外站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相貌清雅,冠服整齐,从气质来看绝对出身衣冠子弟。

  方应物上前见礼道:“贵客来到,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那人没有还礼,也不答话,只管不停上下打量。这叫方应物感觉很奇怪,正要发话去问,却听他开了口道:“你就是应物外甥么?我是你舅父。”

  舅父?方应物大大的吃了一惊。他这辈子自从记事起,脑中从未有过母亲印象,也从未有过母亲那边亲戚的印象。这时候出现了个自称舅父的,怎能不让他吃惊。

  他的记忆中,只在小时候听父亲说过,他一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但却从未听父亲提起过母亲家那边的事情,就连母亲到底是哪个乡哪个村的人都不清楚,只知道母亲姓胡。

  这么多年来,他也从未见过与母亲家那边亲戚有什么往来。渐渐地也就淡忘了此事,只当没有这些亲戚了。

  实在没料到,今天突然冒出个舅父来,这叫方应物想起了一句俗话——富在深山有远亲。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16:36

  第三十八章 话不投机

  不管对方是什么来头,方应物可以确定,这位“舅父”是听说了解元之事,然后才跑过来攀亲的。

  这门亲戚与同族乡亲们的亲近感相比,不知差了几许,方应物脑中闪了闪,冷淡的问道:“余自幼年记事起,确实不曾听说过母家之事。不知阁下从何处来?”

  那中年人见方应物只管站在院门口盘问,连个请入上茶表示都没有,心生不悦,忍住答道:“我自慈溪来。”

  之后便闭口不言,他相信,方应物好歹是个读书人,听到这几个字应该能明白什么。

  方应物果然愣了一愣。他知道母亲姓胡,也知道慈溪和花溪同在一乡,都是属于梓桐乡的村落,说是同乡不为过。只不过花溪在深山里,地方比慈溪偏僻。

  单说姓胡没什么好惊讶的,单说慈溪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但是慈溪和胡姓两个词连起来就值得注意了。

  因为方应物听说过,淳安县有九大科举世家,慈溪胡家就名列其中。当今胡家的顶梁柱胡拱辰老大人是正统四年进士,比商辂商相公还早六年中进士。现在此人在南京当兵部侍郎兼操江提督,是一位老资格实力派官员。

  此外还有两件传言,一是说朝廷要恩典这位胡老大人当尚书,二是说慈溪要改名为胡溪以表彰胡老大人。如果商相公致仕,那么当今淳安籍贯官员中,就是这位胡老大人官爵品级最高、资历最老了。

  想起这些,就令方应物感到十分意外了。舅父说来自于慈溪,母亲正好也是姓胡,莫非母亲就出身于大名鼎鼎的慈溪胡家?

  那如此说来,母亲真足以称得上名门闺秀了,早在宋朝胡家就出过父子三进士的荣耀,八代贫农的花溪方家和慈溪胡家比起来,连个小指头都比不上。

  方应物又想起,在县城西门外有几座进士牌坊,其中最大的一座就是属于胡拱辰老大人的。他去了县城这些次,每每望着牌坊励志,但从来没想到居然能与他自己扯上关系。

  看到方应物失神,那自称舅父的中年人微微得意,嘴角轻轻撇了撇。一个只读过几年书的穷山村里少年人,听到慈溪胡家这样的名头,还不得被吓住。当年方清之就像个书呆子,他儿子估计也差不多罢。

  可方应物心思聪明,虽然离一心二用还差得远,但七窍玲珑总是有的。脑子想归想,他眼睛可并没有走神,对面这人的神态一清二楚的映在了脑子中。

  这是带着居高临下的心态来的?方应物哪里看得惯这嘴脸,抬了抬眼,不动声色,指着院中椅子道:“请进,坐罢!”

  宾主落座后,方应物话语之间很不客气,“在下多年来从来不知道还有母家,心里一些儿印象也没有。至于阁下突如其来,以长辈自称,更是无从辨析。”

  这口气,就差说很像上门打秋风的骗子了......那中年人闻言不忿道:“我们慈溪胡家会为了这点事情招摇撞骗么!至于我是不是胡家的人,你去打听便知,左右都在同乡,打听消息便利的很!”

  方应物继续盘问道:“是在下说话莽撞了。不过敢问舅父,从母亲去世,至今也有十几年了,从未见过胡家亲戚往来,母亲的墓地就在村后,也从不曾听说有娘家人来祭扫。恕我驽钝不解,这是何缘故?”

  “自从你母亲去世后,两家自然而然就断了联系......”

  看他语焉不详的样子,这里面只怕有什么问题,方应物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当然能感到其中必有陈年隐事。又随口问道:“舅父这次登门所为何来?”

  胡舅父答道:“听说妹夫中解元,特意前来道喜。另外你外祖父想见见你,所以请你往胡家走一遭。”

  方应物沉吟片刻,即便他和胡家有血缘关系,但十几年没往来,半点感情也没有,而且他对这位舅父的做派也很不待见。

  再说根本不知道这里面是什么缘故,也不知道父亲到底是由于什么原因断了与胡家的关系,如果是因为父亲当年受了欺辱呢?所以他这当儿子的若冒冒失失前去认亲,是很不谨慎的行为。

  还有一点,与胡家不相往来十几年,从亲戚角度而言很可能是有了仇隙,不然无法解释。在这个背景下,高高在上的胡家突然跳出来叫他方应物去见面,若要随随便便就答应,那也太显得自己低三下四了。

  他方家虽然不如胡家,但他方应物有自己的自尊。何况现在父子都有功名在手,也都有了自己的前程,根本没必要去奉迎胡家。那胡拱辰老大人在史书里也不是如雷贯耳的人物,在能够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看惯帝王将相史的方应物心里,就是个符号。

  再说了,堂堂一个解元家,正在榜文刚出的新鲜期,只有受别人登门道喜的份,哪有主动到处串门子招摇的道理,那不是让县里人小看么!

  想得明白后,方应物拱拱手道:“在下不敢擅自答应,等家父回到了家中,请示过父亲后再做计较。”

  胡舅父皱起眉头,责问道:“长者赐,不敢辞;长者请,就敢辞乎?这是做外孙的道理么?”

  这教训口气又引起了方应物的反感——我跟你们胡家很熟吗?叫我去见个面也成了对我的恩赐?

  他越发有了几分猜测,当年大概是胡家看不起父亲,中间出了些什么事情便断了往来,如今听说父亲中了解元,于是又匆匆上门攀亲。而且父亲那一门心思只顾功名,其他事情都不管不顾的做法,没准还是受胡家刺激的。

  方应物便又忍不住出言讥讽道:“在做外孙之前,在下首先是在方家做儿子的。家父十几年不进胡家之门,在下这做儿子的自然有样学样,焉敢不孝并违背父亲身教?”

  胡舅父哪容得了方应物这暴发户晚辈的冷嘲热讽,大怒道:“年轻人不要以为读得几本书便可天下去得,人世之间道理多得很,不是书上都写着的!我好心登门......”

  方应物打断了舅父的话,拱手辞客道:“既然话不投机,舅父请回罢!”

  胡舅父拂袖而起,气冲冲道:“只晓得在家中闭门死读书,人情世故半点不懂,有谁看的起你!没有我胡家帮衬,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在县中立足!”

  方应物叹口气,这舅父的语言和外表完全不相称呐,做人心里有几分功利心很正常,但读书人中,谁会动辄赤裸裸的挂在嘴边?更别提用这些来威胁人,那更是等而下之了。

  正在此时,外面有人插嘴道:“方小哥儿不肯趋附你们胡家,是为志气高远。如此节操,谁敢看不起?也就你们胡家心里有鬼,生了芥蒂而已!”

  “什么人?”胡舅父转头喝道。

  却从院门口闪出两个人,一个是方应物认识的,先在县城诗会上见过,后又曾经到访过上花溪村的洪松洪公子,另一个却十分面生。

  但此人能与洪松相伴而行,方应物估计他就是上次随同洪松一起来上花溪村,却被自己拒之门外的项公子。对此人无限拔高、无限脑补的能力,方应物是深感佩服的......

  洪松笑着拱手道:“胡前辈,许久不见!”

  “原来是你!”胡舅父冷哼一声,随便还了礼就离开了。

  方应物冷眼旁观,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胡舅父与洪公子貌似有矛盾。敢放肆鄙视胡家,又让舅父无法反击,看来这两位公子的家势也不会差啊。

  他忽然心有所悟,在淳安出名的洪姓只有锦溪洪家,也是九大科举世家之一,洪公子莫不是出自这家?另外一个如果是姓项,那么就可能是与洪家同在锦溪的项家人。

  这两位看起来都是交游广阔的人士,说不定能从他们这里打听打听父亲的往事。方应物便上前对洪、项二人行礼道:“两位贵客久违了!上次在下因为准备县试,心无旁骛不敢有半分走神,故而多有慢待。在此谢罪了,还请两位前辈多多海涵。”

  方应物成了县试案首,注定将成为县学生员秀才,所以也有称别人一声前辈的资格了。不然以学童身份,没资格叫别人前辈。

  洪松只微微一笑,但项公子却爽朗大度抢在前面说:“无妨无妨,若非如此,如何能得知方家小哥儿之不俗。”

  方应物又请二人坐下,对屋中兰姐儿招呼了一声,“有贵客到,上茶!”

  洪松并不寒暄,直接掏出一封信,递给方应物道:“前月我二人去了省城,参加今科乡试,遇到了令尊这科场前辈,他托我捎带了家书给你。”

  方应物闻言大喜过望,这可是穿越以来首次与神龙不见头也不见尾的父亲直接交流。他起身作揖道:“多谢两位恩德!”

  当然方应物不会傻得问他们两个乡试成绩如何,瞧这迅速回来的架势,并且还有闲工夫亲自来花溪送信,不用问,估计这二位双双名落孙山了。其实这不稀奇,三十取一的乡试是淘汰率最高的考试之一,考不上是正常现象。

  方应物当即便拆开信件,一口气看了下去:“吾儿见信如晤......”

  信中内容无外乎是三点:一是父亲叫他仔细读书,不要荒废学业;二是和睦乡邻,不要因为家里出了解元就骄纵自大,鱼肉乡里;三是因为明年二月就有会试大比,时间紧张,父亲就直接启程去京师预备参试,暂不回淳安了。

  看完书信,方应物再次向洪松和项成贤致谢道:“不孝子久不闻家父音讯,心中万千念想,今日多谢二位捎到家书,如此才心怀略慰。”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何况能受方解元信任委托,也是吾辈荣幸。”洪松客气道。

  他话头一转,又说起方清之:“你父亲在省城,那可是名闻遐迩,很为我淳安挣了脸面。要知道,是南京王中丞老大人亲自写了保书送他入场的!”

  听到王恕这个名字,方应物耸然动容,这是他穿越以来听到的又一个政治名人。父亲怎么勾搭上他的?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16:37

  第三十九章 方解元的八卦

  却说听到王恕写信荐举父亲,方应物不能不动容,这个人可不是一般的大臣,十分知名。

  虽然方应物对当今成化、弘治年间的政治生态不如嘉靖、万历年间了解,但也是涉猎过的。

  他知道,在成化末年到弘治初年这个时期,王恕是一个很醒目的人物。其人忠直耿介、直言无忌、公正无私,海内声望极高。

  当下官场上有一句流行话,叫做“两京十二部,唯有一王恕”。意思就是如今这朝堂上乌烟瘴气,南北京师六部里没什么像样大臣,只有一个王恕人品正直还算是拿得出手。

  从这个评价,可知其人。当今皇上朱见深是个怕人搅扰的宅男天子,大概对王恕这位直言敢谏的大臣很烦,所以将王老头打发到南京,并且一直让他在南京做官,不肯放回京师。

  不过让方应物想不通的是,王恕绝对是个铁面无私的人,怎么会干出写条子开后门,保举父亲入场的事情?

  洪松面露羡慕之色,悠然神往的说:“我听说过一些事情。去年王公以南京左副都御使巡抚苏松,令尊恰好也在苏州游学,偶然在文会上相遇并争论学问经义。

  当时王公极为欣赏令尊,担心令尊误了乡试,朝廷错失人才,因而特意给本省大宗师写信并担保,然后令尊以录遗的名义得以入场。

  以王公的刚直秉性,若非慧眼识真才,否则绝不会做这种帮人请托的事情!由此一来,令尊算是声名大噪。

  恰好令尊又中了解元,可谓成就一段士林佳话美谈!这番际遇,吾辈深深钦佩和艳羡!”

  听完洪公子传来的八卦消息,方应物感到头部隐隐作痛,这是好事么?

  王恕这样有名正直的大臣确实不会出于私心,为了父亲这无财无势力的寒门学子写条子,但越是如此,那越发头疼......

  常言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正是因为王恕欣赏父亲,那便可以推断出父亲现在是什么脾性。想必也是原则性强、正直耿介、迂阔刚硬的,不然也不会得到那王老大人青睐。

  很庸俗的想,这才是倒霉啊!

  方应物知道,从今年商辂商相公愤而辞职,到现在这位皇上驾崩,大概还有十年时间。这十年间,朝堂上风气很堕落,各种歪门邪道都有。父亲若在这段时间一头撞入官场,又看不惯风气的话,那少不了要吃苦头。

  当今天子朱见深虽然比较心软不爱砍大臣脑袋,但是却有恶作剧心态,喜欢将犯言直谏的大臣往边荒地方打发。那王恕名望太高,不好动他,扔在南京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别人可未见得有这种好运。

  假如父亲真进入了官场,又因直言无忌触怒天子被降罪,再株连起来,只怕他也要陪着父亲去云南贵州广西旅游几年。

  想到这个前景,方应物心头泛起淡淡的忧愁,唏嘘不已。人生真是进入什么层次就有什么层次的烦恼。以父亲那坑儿子的做派,别看这次貌似用解元帮了自己一把,但将来去边境省份长期旅行的事情极有可能发生。

  方才戏言的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难道正应在这里么?莫非自己将来的宿命难道是为了替父亲保驾护航、收拾残局?

  方应物暗暗叹口气,但愿自己想多了。开始默默祈祷父亲这十年都不能中进士,只守着举人功名老老实实在家里当乡绅。如果有机会,官场就交给前看五百年、后看五百年的孝子去代替闯荡好了。

  另一位客人,也就是项公子这时候突然神神秘秘的说:“岂止是士林佳话,还有另一段佳话。听说王公家幼女对令尊一见钟情,誓要托付终身......才子佳人,我辈鼓之贺之啊!”

  闻言方应物目瞪口呆,下意识反问道:“真的假的?”

  咳咳!洪松重重的咳嗽几声,正色道:“倒是听说过王公欲嫁女给令尊的传言,但蜚短流长,真假确实难辨。”

  方应物又陷入了深深的迷惑之中,父亲大人究竟有何德何能,可以处处都有女子倾心?

  十几年前,自己母亲出自慈溪胡家名门,却能下嫁给父亲;在县城进学,那本县头牌白梅姑娘要死要活的想给父亲作妾;跑出去游学一番,还能遇到个高官家的王小姐看中。

  这可是标准的主角待遇,自己与父亲比起这方面,简直远远未够班。这个三十岁的老男人到底凭什么?从各人的口中来看,父亲应该是个不解风情的古板男人,怎么会有如此大的魅力?

  细想起来,岂止桃花运方面,自己累死累活巴结个知县还差点输掉,父亲出外游学随随便便就遇到了有名望的大佬青睐;自己费尽心机还险些让县案首飞了,父亲中个解元简直手到擒来......全方位的差距!

  真相究竟如何,也只有见到父亲的那一天才能探究出来了,但是估计要等到明年京师春闱大比之后了,方应物感慨道。对于穿越以来素未谋面的父亲倒是多了几分期待感和好奇感。

  其实话说回来,若能熬过十年,换了天子后,父亲娶王恕家女儿还是挺不错的。

  历史上,那王恕老大人在十年后新君即位时,便众望所归的入京当了吏部天官,成为弘治朝初年三大老之一。他主持弘治初年人事工作六年之久,权威极大,连内阁也让他三分。

  谈完新解元方清之的名人八卦,项公子突然对方应物拱拱手道:“对了,险些忘了祝贺方朋友进学。既然已经夺下案首,后面两关应当不成问题。”

  洪松摇摇头,自嘲道:“不怕方朋友笑话,我们二人此次乡试名落孙山,还得回县学做生员,日后要与方朋友同在县学读书作文了。刚与令尊同场应试,又与阁下县学同窗,人生之际遇当真奇妙。”

  方应物谦逊道:“在下这次运气好,还请两位前辈多加指教。只是已经说到这里,晚辈还不知两位前辈是哪里人,本家何处,还望告知,也好日后年节相拜。”

  洪松拍拍额头,“这倒是我等不是了,一直未说过自家跟脚。我与项贤弟都出自锦溪,方朋友想必也是有所耳闻的。”

  项成贤自豪的说:“本地俗语云:左右两侍郎、对河两天官,说的就是我们两家先祖。”

  原来洪家在本朝永乐年间出过一个进士叫洪玙,官至吏部右侍郎,与洪家对河而居的项家在宣德年间出过一个进士叫项文曜,官至吏部左侍郎。所以本县人编了句俗语进行夸耀——左右两侍郎,对河两天官。

  而且这两家道统不绝,眼下都有人进士出身,在外做官。

  对此方应物早有心理准备。果真是锦溪洪家和项家,难怪这洪公子敢对自己那不上台面的舅父嘲讽一番,

  自报过家门底细,算是正式定了交。洪松想起了什么,又问道:“刚才我看那胡前辈来寻你,面色不善,可有什么事情么?”

  方应物淡淡道:“他自称是在下舅父,跑过来叫在下去见见胡家世面。”

  “舅父?令堂出自胡家?”洪松和项成贤异口同声惊讶道。

  “家慈十几年就过去了。听说是胡家之人,具体如何在下也不晓得。两位前辈在县学中,没听家父说过此事么?”

  洪公子摇摇头,“我三年前才进学,那时令尊早就是前辈了,他寡言少语,从未谈及过家中事情。没过一年多令尊又出外游学,更是无缘时时相见。不过若是胡家的事情,我倒是可以帮你打听一二。”

  项成贤快言快语的说:“我们与胡家不对付,先在此说明,免得方朋友为难。”

  “怎么不对付?”方应物好奇的问道。

  洪松阻止了项成贤继续说,“县中士子有东社与西社的区分,方朋友你进了学就知晓了。”

  方应物感到挺有趣,还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眼见日头偏西,洪松与项成贤齐齐告辞,方应物一直将他们二人送到了村口。回来想起自己的父母之事,他又转身去了族长二叔爷方知礼家。

  “你是问当初你母亲的事情?”方知礼皱眉仔细回忆了一番,才道:“虽然过了十几年,但老夫还清楚记得当时你母亲的模样,一看就是书香世家出身。好像是私奔嫁给了你父亲,但当时娘家那边似乎很是不满。

  后来你母亲生你时害了大病,过一年多就去世了。然后你父亲不知为何,性情大变,终日沉默不问外事,只管发奋读书,一直到考中秀才住进县学,之后我就很少见了。

  老夫也就晓得这么多,其他内情便不知道了。”

  书香世家的闺秀私奔嫁给山村穷小子的故事......对于父亲,方应物只能说一个服字,彻底服气了。

  至于其他内情,不用老族长说,方应物猜也猜的出来。只从今天舅父那态度和胡家方家十几年不往来的状况,就能猜到很多了。

  看来自己顶撞了几句舅父,一点都不冤枉他,父亲肯定也是有骨气的人,自己不能给父亲丢脸,方应物想道。

  他出了族长家,走在村中,忽然又看到一个衙役对着他招手,气喘吁吁的跑过来说:“方相公,我给你送府试考票来了!”

  所谓考票,就类似于准考证。县试结束后,县衙就给通过的学童开出府试考票,学童持票去府城参加府试。只是能劳驾衙役不远十里山路,亲自跑过来送考票,这待遇也很罕见了。

  方应物收了考票,心中警醒自己也该收心准备府试了。虽然对自己这个县案首保送生而言,府试道试都相当于走过场,但也要认认真真搞形式,扎扎实实走过场。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16:38

  第四十章 变脸知府

  这次府试时间在县试一个多月后,也就是十月初五。和之前的县试一样,都是从明年春季提前到今年进行,时间安排上很紧张。

  府试地点自然是在府城。严州府的府治位于新安江下游的建德县,距离淳安县县城一百多里。

  方应物背着包裹,提前两天出发前往府城。从淳安去外地,陆路不好走,但水路却极其方便。县里新安江沿岸有好几处码头,都有航船可以直通下游,近的去府城,远的可以去杭州。

  方应物在县城南的青溪渡上了船,当夜蜷缩在船舱中打了个盹,次日午时抵达了府城南码头。

  严州府城和淳安县城一样,也是建在了周边环山的盆地中,但却有高达两丈四尺的坚固城墙,不像淳安县城近乎不设防。毕竟这里扼守浙西要冲,该有的武备必须有。

  方应物下了船,入眼是一道巨石垒成的长堤,牢牢地拦住了江水,捍卫者府城城墙。听说这道长堤是知府朱大人上任后,亲自主持兴建的大工程。

  又上了堤岸,沿江有条东西街道,道旁都是各式各样的茶铺,既卖散茶也供应茶水。好生热闹,让方应物想起了上辈子印象中酒吧一条街之类的地方。

  但方应物没有逗留,径自穿过位于城墙正南的澄清门,进入了府城。

  府城的考试设施自然不是淳安这种小县城可比的,建有专门供各类考试所用的科场,也叫试院。此外,每当省里的提学官大宗师按临本府时,也驻在这里主持各种考试。

  方应物打听了科场方位,寻到地方后在周围找起住所。所幸他的运气好了一次,旁边不远处有家专做考生生意的旅舍,恰好还剩了最后一间屋子。

  方应物二话不说,迅速掏钱入住了。如果住不进合适旅舍,那么就只能在附近寻找当地人家租房子了,那样花费要大上好几倍。

  眼下方应物刚刚脱离贫困而已,还没到富裕的程度,能省一点是一点。由此可见,科举是个花钱的事业,这还只是府试而已,常言道“穷不读书、富不教书”是有道理的。

  方应物在府城没有人际关系,所以没有出去交游,当然也有囊中不丰的原因,没钱就没场面。所以他除了休息就是安安静静的在房中读书。

  一直到第三天凌晨,过了四更天时分方应物就起了床,这家旅舍住的都是各县学童,专门有叫醒服务。

  天色尚黑,方应物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提着考篮前往科场。

  大门外点起了许多高脚灯笼,高高的吊在半空中,每个灯笼上都写着县名,有淳安、建德、分水、寿昌等等。每个县的学童都在本县灯笼下集合,点过名后排队等待搜检。

  在淳安县灯笼下,方应物遇到高材生吴绰公子,遭遇了一声冷哼。

  搜检核对完毕后,考生过了龙门,从穿堂大厅领到试卷,然后进入科场大院里的考棚,在根据试卷上考号寻找自己的座位。

  经过这一系列繁琐的过程,方应物坐到座位上时,很感到有些疲惫,他抓紧时间打了个盹,恢复了一些精力。

  考棚中每隔两尺设一个座位。桌子是长方形案子、凳子是三尺长条凳。所用木材很薄,不停摇摇晃晃的,让方应物总是担心桌子和凳子会突然垮掉。

  “肯定是衙门胥吏置办桌椅时,漂没了经费,所以才用了这么薄的木材!”方应物摸着桌案在心中吐槽道。

  正胡思乱想时,几通鼓响,考题发出来了。

  方应物连忙去看,只见有两道题,一道是:“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出自孟子。

  另一道是:“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人者,未之有也”,出自大学。

  这次可没什么人给方应物提前泄露题目,所以他也只能老老实实的冥思苦想,在草稿上一个字一个字的答题。

  不过方应物没什么心理压力,他是县案首保送生,无论答成什么样只要不犯忌讳肯定能通过,所以他下笔就很果断痛快,不用太讲究和斟酌。再加上方应物本来就是聪明机敏的人物,因而答题速度还是比别人快了一筹。

  一上午时间,两道题各写了几百字,看看也差不多了。到了午时,方应物就坐不住了。

  县试时他心虚不敢出风头,答完了也不敢第一个交卷。但这次府试他没什么可心虚的,所以誊写好了试卷,又检查过没有错字,方应物便起身去交卷了。

  按照惯例,在小三关考试中,头几个交卷的人可以与主考官亲切谈话并请求面试。但方应物没有这个心思,也确实没这个必要,反正他是保送的。

  朱知府看年纪大约五十左右,体型微胖,脸形偏圆,气度和蔼可亲。方应物与他程序化的说了几句话,正想告辞,却听到府尊老大人叫住了他:“你慢着,待本府看过你的文章。”

  这是要主动面试他?方应物只得恭敬地站在一旁,等候府尊发话。

  府尊看过方应物的两篇试卷,皱眉略一思索,又抬起头,“本府要考较你,你是从淳安青溪渡坐航船来应试的罢,就以此为题做诗一首。”

  方应物愁眉苦脸、挖空心思的在堂下转了几个圈,才憋出一首答道:“客棹徐开处,青溪古渡头。林昏残月落,水净晓烟浮。帆影环沙岸,钟声隔寺楼。曙鸦听渐远,柔橹去悠悠。”

  “诗意不错,出的也快,才情果然是有的。”朱知府点点头赞赏。

  方应物低头垂目的接受了褒扬,心里有小小的爽快,果然诗词也是混迹士林的金手指。

  啪!朱知府突然猛烈地拍案,吓了左右一跳。却又见他变了脸色,喝斥方应物道:“尔既是县案首,又有才情,更是本科解元公的亲子!那今日文章为何平平无奇、乏善可陈?”

  靠!这知府也太较真了,不知道什么叫走过场么!方应物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是好,只得将头垂的更低,装作谦虚受教的样子。

  骂罢骂罢,反正他爹是解元,他是县案首,你知府不怕本府士林腹诽就免掉他名次好了,方应物有恃无恐的想道。

  再说了,他写八股文若有超人一流的实力,还用得着费尽心思作弊去搞个县案首么?

  朱知府继续训斥道:“想必是你不肯尽心尽力,胡乱应付、故意为之!难道以为本官是妒贤嫉能,不能容人者?”

  方应物算是听出来了,府尊的潜台词就是,莫非你小子瞧不起我这知府?所以在府试拿这种烂文章糊弄本大人?

  这可是天大的冤枉!方应物苦着脸无从置辩,难道能告诉知府,他的实力就是这样么?

  这两篇八股文本来就是他的真实水平,诗词可以从印象里抄袭,八股文从哪去抄?上辈子那个年代谁会没事背一堆八股文?

  不过想到这里,方应物还是有小小的不爽,写出来的东西被鄙视了,任是谁也不会痛快。但这方面他确实不出彩,和解元公子的光环有点差距,没法子。

  想来想去,方应物只能无奈上前作揖道:“承蒙老大人教训,小子知错了!”

  朱知府脸色缓和下来,“不过你小小年纪,也晓得藏住锋芒,低调示人,被斥责后处变不惊、知错认错,这份老道醇厚也难能可贵,值得一赞。”

  好了变坏,坏了变好,这次态度又是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让方应物心头愕然,知府老大人他究竟想干什么?

  朱知府提起笔,在方应物的试卷上写了几个字,口中道:“下不为例,今次算取中你了!但府案首不能给你,就取你第二名罢!”

  下不为例?他还能有下次府试?方应物心里默默呐喊道,小生我本来就没想得府案首,也没想得什么第二名第三名,老大人您别搞得好像欠人情似的!

  “啊,还有一事。”朱知府又漫不经心道:“商相公回乡,已经快到府境了,你这解元公子是他小同乡,发榜后不要着急回去,到时候随着本官一同在府境迎接商相公!”

  能和三元宰相商辂打交道?真乃青天大老爷啊!方应物欣喜若狂,对朱知府的百般腹诽一扫而空,热泪盈眶的揖拜道:“老大人有命,小子无敢不从!”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23:03

  第四十一章 府试不公的秘密

  回到旅舍,方应物仍在为突如其来的机遇而兴奋。整个成化朝,政治经济文化都很乏善可陈,号称三元魁天下,近乎完人的商辂算是比较鹤立鸡群的一个了,虽然他的成就和后面一些首辅比起来似乎并不如,但当世也只有这么一块招牌了。

  方应物不禁想起了上辈子听到过的一句话,一个人用一万赚到一百万很难,但是从一百万赚到一千万却相对简单。现在他就有这种感觉。自从父亲中了解元,自己拿下县案首,仿佛一夜之间,很多通道就很自然的都出现了。

  直到吃过晚饭,方应物才渐渐冷静下来。又想起了考场中朱知府的反复无常,细细回想和琢磨过后,方应物突然感到府尊的一言一行绝非无的放矢,很值得玩味。只是当时自己心态比较放松,没有放在心上认真去想。

  首先,自己是新科解元的儿子,又是县案首,无论名次高低,都有可能被有心人解读。

  所以朱知府先是斥责自己几句,然后再抬举几句,黑脸红脸他全都先唱过了,别人也就没什么可说了,既不好抨击他心有偏私,也不好讽刺他打压后进。

  其次,采取先抑后扬的方式,最后给个府试第二的成绩,这也算是制造机会卖人情,表达了“写这么烂都取你为第二名”的意思。

  第三,大概朱知府想叫他方应物参加府城迎接商阁老返乡的活动,但又担心他年少轻狂,不好使唤。所以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敲打敲打他又让他无话可说,最终能老实几分。

  想至此处,方应物不得不赞叹一句,这朱知府的心思真是弯弯绕绕的缜密!他就这么简单的几句话,便把有可能出现问题的地方全部堵上了,方方面面也都顾及到,并且杜绝了一切出篓子的可能性。

  至于叫自己一同去迎接商相公,那原因更简单。总要有地方名流代表,本来自己父亲这同乡新解元是个合适人选,但父亲去了京城,就让自己这勉强也能上台面的县案首代其劳了。

  不过朱知府心思复杂归复杂,但对自己没什么恶意,也没有什么坏处,方应物只能全部领受了。

  次日,方应物无所事事的在旅舍发呆时,忽然有同县的几个考生来找他,请他一起去南门外喝茶。

  “听说朱府尊成化五年上任以来,力主在南门外修了长堤,挡住江水。然后这几年,沿江那里形成了繁华街道,大大小小集中了十数家茶铺。今日我们便去见识见识。”

  方应物左右也是无聊,便随着同乡们去了,此后又在府城游玩了几天打发时间。到了发榜日子,方应物又和几个混熟的同县考生一起去府衙外看榜。

  如果能过府试,便可以正式成为童生了,回到乡里也就被视为预备秀才,死了后牌位上可以写一个“待赠将仕郎”。

  府试榜单很有讲究,和有多少人才就取中多少的县试不同,既要进行总量控制,严格筛选学童进入下一关道试;又要照顾好地域分配,保持各县取中人数的相对公平,不能出现上榜考生全都是一两个县里的。

  熟悉科举的人都知道,大三关考试中,乡试最难取中;小三关考试中,府试最难取中。

  不得不说,早知道自己名次结果的方学童心里是索然无味的,看榜也是一种走过场而已。完全没有别的考生那种紧张、忐忑、期待的心情......

  “方贤弟是第二名,看来县试、府试、道试的案首小三元是没可能了,哈哈。”有人指着府试榜单对方应物说笑道。

  方应物摇摇头,能过关就不错了,大小三元他可从来没有想过。就凭他平平无奇的文章水准,能夺取三元那是对天下读书人的羞辱,不过还是有几分淡淡的遗憾啊。

  府试第一名案首是谁?方应物想起这个问题,抬起眼皮向自己名字的前面看去,“吴绰”两个大字映入了他的眼帘。

  居然是他!方应物很感到意外,根本没料到朱知府点了吴公子当府试案首,莫非吴家运作到府衙里了?

  他们若要有这个本事,又何必冒着被人指责作弊的风险,在县里与自己争夺案首?

  这时候,看榜的人中,不知是谁大吼了一声,“前两名竟然都是淳安县人,可见本次府试不公!”

  随即有一批落了榜的人发作起来,一起鼓噪道:“不公!不公!”

  又有人高呼道:“我等该去衙门申诉,请府尊重新评卷!”

  人群有不少人响应道:“好!同去!”

  方应物眼见落第者要借题发挥的闹将起来,心里有点担忧。自己名次虽然没有那吴绰耀眼,但也很醒目,还留在榜下说不定要成了众矢之的。

  于是他从人群里挤出来,迅速溜之大吉了,免得成为失意者发泄的目标。不过方应物还是不明白,以朱知府那缜密心思,怎么会做出如此授人以柄的事情?

  就算其中没有什么鬼,很公正无私,但为了避嫌,也不能出现前两名来自同一个县的情况啊。

  这要闹腾开了,可不是什么好事情!最后不会连累到自己罢?想到这里,方应物开始庆幸自己不是府案首了,不然弄不好真成了千夫所指。

  在次日,按照惯例,通过了府试的童生们进府衙去拜见主考朱知府。吴绰和方应物这前两名排在最前面,只不过两人的名次与县试相比倒了过来。

  两人在大堂外面台阶下等候召见,吴绰吴公子的神色又重新得意起来。县试虽然输给了方应物,但府试却扳了回来,而且府试比县试等级更要高,真是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方应物却嘲笑道:“在下中县案首时,满县父老没有一个人说了不;但你中一个府案首,外面可是有一百多学童大叫不公,根本没人服气你,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狗嘴吐不出象牙!吴公子感到胸口这股恶气又憋了回去,只憋得自己内伤。再想到日后可能会与方应物同在县学读书,忽然又觉得中秀才不见得是好事......

  但吴公子嘴上决不肯服气道:“那只不过是一群才学不够,输不起的败者,和我们这些注定的成功者不同!居然拿他们说事,难道你以后也想效仿那样的人吗?”

  方应物再次无话可讲,摇了摇大拇指,你老人家够自信!

  这一科的严州府新童生拜见过朱知府后,走完过场就该离去。但方应物慢走了几步,故意留下对朱知府道:“小生还有话要讲,如今落第学童对府试榜单有所议论,亦有人衙前鼓噪,老大人可曾知晓?”

  朱知府不以为意,“有何值得大惊小怪的,哪次考试结果出来后,不都有落第者大呼不公么?毕竟名额有限,任何时候也不可能将所有人都取中。”

  他可以不当回事,但方应物可不想自己这一榜出现什么不好流言,劝道:“老大人还是稍加释疑,不可置之不理,任由人言纷纷。”

  朱知府冷哼一声道:“本官对此问心无愧,何用多此一举。再说从取中人数而言,淳安县并没有比其他几个县多出很多,失去公平之说纯属无稽之谈,只是占了一二名而已。”

  “老大人的苦心,有些无知小民哪里能明白。必须要加以整治和辟谣,不可放任流言四散。”方应物继续力劝道。

  “这就不必了。你还是仔细做好准备,后日迎接商相公时休要失了体面!”朱知府冷淡的拒绝道,挥挥手将方应物送客了。

  出了衙门,方应物长叹一声,不知这府尊是吃了什么迷魂药,如此一意孤行。难道放任流言,对他有好处吗?

  衙门口不远处还有十几个学童在议论,“为什么这次一反常规选了淳安县人做前两名。想来想去一定是商相公即将到达,而府尊则有意讨好!”

  原来如此!方应物闻言恍然大悟,商相公刚刚致仕没有几个月,尚有余温,还可以发热,朱知府肯定也是存了结交商相公的心思,

  但直接拍马太等而下之,传出去也不好听,也容易惹人反感,好像商相公也并不是那种热衷于被逢迎的人。

  所以这些关于府试的流言,说不定正是朱知府所期待的!事情变成什么样无所谓,反正流言就是流言,超不出掌控。但通过这些事能让商相公感受到他的心意,就是达到目的了。

  商相公作为淳安人,肯定要认账,他为人再公正也绝对不会说“府试前两名都是淳安人的做法不对”。谁不说自己家乡好?至于其它情况,根本不是知府大人所在意的。

  所以说,其实府试名次对于大佬们无足轻重,但能通过这些事情,从心理上拉近与商阁老的距离,那就是朱知府最大的收获了。说不定还能与商阁老产生同仇敌忾的亲近感。

  方应物听说朱知府是成化五年上任的,按照九年任满的期限,他明年就该调任别处了,肯定不会留在严州府。这种涉及到升迁荣辱的关键时期,能抓住主要关节才是正经,其它还用在意什么?

  流言也就是一阵风的事情,终会消散的。再说商相公到达后,以他的巨大名望,在舆论中压制住这点流言也是轻而易举的。

  终于想明白后,方应物忍不住感慨万分。对于官场的事情,自己还是琢磨少了!很多心得体会和道理,不亲身经历是很难通透的,其中学问深不可测。

  朱知府这一招不落窠臼,很妙!别人是养寇自重,他是养流言表心意。可自己不能只当看客啊!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23:03

  第四十二章 红花和绿叶

  “新科童生”在府衙拜见过知府,本次府试程序便算全部结束,就算有点流言也改变不了事实。

  其他考生都该打包回家,但方应物却被朱知府要求留在府城,将作为严州府群众代表、今科乡试解元代表和府衙一起迎接卸任首辅商阁老返乡。

  送走了几位同县考生,方应物回到旅舍,却被掌柜拦住,很客气的问道:“方小官人,你客房到期了,眼下是否继续住?”

  方应物他住进来时,确实只按府试结束算的,当时没有料到要多住几天,所以交房钱时,日子只算到了今天。

  这时掌柜问他是否继续住,当然潜台词就是要住还得先交了钱。

  方应物摸了摸腰包,十分苦恼。来时没有带太多银子,如今实在所剩无多,交了房钱就没吃没喝了,甚至交几天房钱可能都不够。

  只得对掌柜行礼道:“且宽缓几天......”

  后面两天,方应物隔半天就去府衙看一次消息。第三天早晨得知商相公已经到了邻县桐庐县。

  于是朱知府便一声令下,传遍满城,召集了前往县界迎接的随行人员,匆匆忙忙在南门外码头上准备登船。

  临行时,府衙同知、通判、推官,附郭县建德县知县、县丞、主簿,以及府衙主事、照磨等大小官员一个不少,全部来到码头为朱知府送行。

  府衙准备了七八艘船只载人,方应物立在其中一艘船头上,第一次看到如此齐整的官员阵容。在他眼里更像是大明文官从正四品到正九品的官服展览,算是涨了不少见识。

  但从这些大人们可怜巴巴的眼神里,方应物可以感受到最深沉的不舍——估计他们都想追随府尊,去县境迎接卸任首辅罢。蹲守在家里等待有个鸟用!

  商相公可是文官里的第一把金交椅,虽然带了个“前”字,但声望比新首辅万安这种走贵妃后门的马屁宰相强多了。

  但很可惜,朱知府断绝了所有官员的希望,他在码头对众人高声训话道:“列位大人,时值秋粮繁忙之际,我等食君之禄,切不可荒废王事!

  故而不必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只本官前去县境迎候商相公即可!这几日尔等各自谨守门户,务必要勤于政事,做好份内之务!若有所迟误,王法面前,本官决不轻饶!”

  诸大人唯唯诺诺,不敢表现出丝毫不满。

  方应物心里喝彩,好威势,不愧是只差一步便进入大员行列的四品黄堂!

  而且看来朱知府平时也是个很强力的正堂官,所以关键时刻才能说一不二,震住一干佐贰同僚和衙门下属不敢妄动。

  训完话,朱知府登上了最大的一艘船,船队便从南门外码头起航,浩浩荡荡向下游建德县边界而去。

  若从省城杭州府沿钱塘江、新安江逆流向西而上,进入严州府后第一个县是桐庐县,也就是商阁老现今所在的地方。而后才是建德县,最西则是淳安县。

  朱知府带领本地士绅,前往的地方正是建德县和桐庐县交界处,准备在那里等待商阁老。

  官场最重礼节,出迎距离也是有很大讲究的。理论上朱知府可以远赴桐庐县与杭州府交界处,但那就显得过于谄媚,容易引起别人议论。

  而在府城城郊迎接,又显得过于轻慢。毕竟商阁老的身份在这里摆着,只在城郊迎接的话,礼数严重不够周到。

  所以朱知府带人去附郭县建德县的县界处迎接,算是比较恰到好处的距离,既恭敬又不过分谄媚。

  迎接计划是先期赶到建德与桐庐交界地方,等商相公的船只进入了建德县境内,上前拜见后,就地设宴为商相公接风洗尘,并住上一晚。

  次日早晨,船队再从县界向府城进发。如果走得顺利,当夜住在东关外富春驿,还是城中公馆,全看商阁老自己的心意了。走的不顺利,就在半途某大户人家宅中安歇。

  方应物坐在船中,扫了几眼同行众人。同船的都是本府名流士子,这次凑到了一起,又是要见三元宰相,个个都神情兴奋,正围桌而坐,吐唾沫横飞的高谈阔论。

  方应物出头没几天,与他们都不熟,以他的性格也懒得放下身段,去主动巴结这些史书上的无名之辈。他默默坐在一旁,又想了想上船时的情况,突然发现了一个特点。

  经府尊安排一同前往县界的迎接队伍中,除去大量杂役这类不算在数目内的,其余本地代表好像只有二十多个。大都属于两种,一种是本府二三十岁的年轻士子,风流倜傥;另一种就是本地年老耆宿,德高望重。

  老少结合,看似很合理的人员结构,但却有说不上来的奇怪之处......

  方应物又仔细回想了回想,终于可以肯定,确实一个官员都没有,而且一个正当盛年的居家乡宦都没有,全都是离官场较远的人物!当然,本地举人也大都去京城赶考了。

  而队伍中唯一例外的,就是朱知府本人了。府尊大人在这支队伍里,真可谓是万绿从中一点红——特别官服还是绯红袍子。

  想至此,方应物猛然拍了拍大腿叹道,朱府尊不愧配得上“心思缜密”四个字,这种小细节都让他考虑到了!

  这支队伍前往迎接,等到商阁老下船,那就不动声色、自然而然的完完全全将朱大人自己凸显出来了。

  年轻士子只会吟诗作文,最多谈几句书经,本地耆宿也只能说说近些年来的风土人情变化。这些东西,都是场面上的应有程序,听听也就罢了。

  商相公可是首辅级别的元老重臣,层次和境界当然不会仅仅只有上述这些。但在迎接场面上,能与商阁老展开高层次交流的,能谈论国事、政务以及官场的,除了府尊本人,还能有谁?

  那时府尊完全不用担心有谁抢过风头,只管在周围一群老幼病残的衬托下,全副心思表现他的才干见识就可以了,这就是他为自己创造出的最好机遇。

  至于他方应物,大概主要任务就是代表解元站台和吟诗作词两项,与其它同行人没有本质区别。

  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所穿的粗布青衣,真像是大红袍身边的绿叶呐。方应物弯腰出了船舱,站在船头望着水里的倒影,他这模样很像天真无邪、乖乖听话的绿叶么?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23:04

  第四十三章 大黑马(上)

  这日在建德县县界一处古渡头,方应物等十几位地方代表跟随者朱知府站在岸边,等候商相公的座船。

  一直到天色过午,才见到去前面打探消息的杂役骑马飞奔而来,高呼道:“到了到了,船已经在五里外了!”

  登时众人抖擞精神,整顿衣冠,在岸边整整齐齐排列好。

  商阁老这次回乡,可谓轻车简从,只有三艘大船和四五艘护送小船。当他出现在船头上时,方应物终于见到了这位传奇人物是什么模样。

  只见得这位老大人,个头略高,鼻梁高挺,胡须大半已经白掉。双目神光十分温和,眉宇中弥漫着松快欢欣的感觉。

  他身穿深青色袍子,头戴一顶儒巾,望之很是简素。此外手持一根古木手杖,步履之间悠闲自如。

  方应物看了后感慨道,这还真是退休老干部的范儿。确实如同某些史料分析的,商相公晚年在阁日久,心里对繁重政务产生了厌倦,而功成名就辞职后,心态十分放松愉悦。

  眼见文坛魁首、三元首辅驾到现身,朱知府代表严州府府衙拜见过后,众人尤其是前来迎接的士子们,争先恐后的挤上前去,一一向商阁老见礼。

  方应物静静的等在后面,等别人都完了事并只剩他自己,才不紧不慢的上前揖拜道:“淳安童生方应物,见过阁老。”

  这个自称引起了商辂注意,他有些疑惑,这个场面怎会请十五六岁的小童生出席?不由得多看了方应物几眼。

  朱知府连忙在一旁解释道:“此乃今科方解元之子也。”

  商辂恍然笑道:“吾乡科名后续有人,幸哉!”

  渡头位于一处古镇,镇上有个大户张乡绅,家里也是出过官员的。此次要招待商相公,府衙就借用了他家一处园林宅院。

  宴席设在正堂大厅上。但这席位很有讲究,主宾当然是商阁老,主陪则是朱知府和此间主人张乡绅,左右手一边一个。

  再往下两排席位,一排是耆宿,一排是士子。耆宿那边很好安排位置,按着年纪排序就是。

  但士子这边就很难排了,常言道文无第一,你懂得。而且所有人都想去坐最靠近主宾、主陪的那个位置,也就是次陪席位。

  因为此席位距离商阁老、朱知府最近,有机会参与更加亲密的席间小范围谈话!这可是梦寐以求的机会,谁不想去坐?

  一时间众人口中彼此谦让,但目光却都偷觑次陪座位,恨不能舍下一张老脸皮,直接冲上去占住。

  张乡绅作为主人,见状便道:“宴席还早,不急于一时,不如诸君献诗词助兴,最佳者坐次席以为褒奖!”

  方应物可不耐烦等别人一个一个念,那些史上无名的路人甲乙丙丁就省省罢!当先吟诵出一首绝句:“绿蓑烟雨溪边客,白发文章阁下臣;生在太平天子世,且将空手掌丝纶。”

  不过刚一出口,引发了厅间众人阵阵窃笑声。因为这首诗不但用词平平,而且意思支离破碎、半通不通,前两句还是处境对比,后两句就差的没边了。

  所谓丝纶,钓鱼的丝绳也。“生在太平天子世,且将空手掌丝纶”这句,放在商相公愤而致仕的背景下,难道是嘲笑他只配去钓鱼么?

  亦有不少人心里想道,还亏得是解元家公子,一路上姿态清高,少有理人,结果连最起码的诗词格调都不懂。

  这样的水准,也敢第一个出来现丑,真是坐井观天之辈!

  方应物泰然自若,不动声色的瞥了众人一眼,等笑声渐渐地小了时,仿佛自言自语道:“笑者不通五经乎?岂不闻《礼记》云:王言如丝,其出如纶。”

  王言如丝,其出如纶?众人渐渐醒悟,纷纷想起了这个典故!

  根据此典,丝纶也可指帝王言论,商相公以首辅之尊辅佐天子,规谏帝王言行,可不就是“掌丝纶”么!

  想到这个典故,整首诗一下子变了味道,好似丑小鸭一瞬间变成了白天鹅一般。

  越细品越有意思,绿蓑烟雨溪边客可以去掌丝纶,白发文章阁下臣也可以掌丝纶。一词双关,一句双面,同时渗出两种意境,很是回味悠长。

  再往深里想一层,特别是放在如今这个状态的商相公身上,更是精妙不可言!还带有淡淡的讽刺意味。

  “太平天子世”让“白发文章阁下臣”去钓鱼......这里边的讽喻不可言传,只能意会啊。

  短短四句,用词还是平平无奇,但却有重重深意,好像“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效果。只能说文字之妙、在乎各心了。

  商辂在心里默念了几遍“且将空手掌丝纶”,叹道:“老夫有生以来,只会读书,不曾学钓鱼。但有小友这首诗,少不得要去吾乡溪边学学当钓叟了!”

  商阁老都说出了这般话,众人也不得不服气,一时都无话可说,来之前打下的腹稿全部憋在了肚子里,如果这时候拿出来那真成献丑了。这方应物不愧出自解元之家,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才华!

  方应物一首绝句技压全场,他毫不在意,只对商阁老拱了拱手。

  商辂看了看厅里众人神情,便指着次陪座位,对着方应物道:“同乡小友坐!”

  商阁老人情练达,说方应物“同乡小友”,也算是顾及到了别人面子。

  至少表面上因为方应物是同县乡亲,关系比别人亲近一层才叫他入了次陪座,并非是说他比别人强。

  其他士子满怀艳羡的望而兴叹,这解元家公子一路上寡言少语、并不突出,但此时可谓一路不鸣、一鸣惊人,真乃黑马也。

  方应物扫视一圈,面含微笑,怡然自得的入了席,直接坐在朱知府下首的次陪位置上,然后才随意对周围点点头。

  他这理所当然的做派又引起了众人不爽,即便是获胜者,起码要谦逊几句才好。这般公然得意洋洋终究落了下乘,不是君子之道。

  不爽归不爽,但也没奈何。其他的席位就没什么好争了,便都陆陆续续入了座。

  方应物哪里顾得上路人们的想法,他坦然自若当然有他的道理。

  趁着别人入席功夫,方应物假意侧头对朱知府道:“治下愚生坐于此位,也是斗胆效仿本乡先贤。”

  有什么先贤能教你抢座位?听到这句话的人,心里都犯嘀咕。

  方应物便讲道:“在下听过一个故事。在京城中,有位德高望重的老人,独自微服出游,恰好遇到好友家因为喜事做席面。此时首席位置尚还空缺无人,有几位先生彼此谦让,而这老人却一言不发直接坐上首席。

  别人见状不满,见此老者衣装简素,不过一深青色袍子而已,并不似达官贵人。便出言讽刺道:你这老人家,这辈子坐过首席位置么?

  这老人伸出手指头数道:吾此生数十年来,大约只坐过五次首席。第一次坐首席,是成亲后头次去岳父家喝酒,作为女婿上了首席。

  几位先生大笑之,皆以为这老人没见过什么世面......”

  说到这里,方应物有意停了一下,厅里众人都不明白方应物想表达什么。难道就是想说几个读书人嘲笑没见过世面的老头子么?

  方应物继续讲道:“当时等众人笑完,然而那老人却还在说:第二次坐首席,乃是中了本省解元后,在鹿鸣宴上坐了首席位置。

  第三次坐首席,乃是中了会元后,在恩荣宴上坐了首席位置。第四次坐首席,乃是中了状元后,在琼林宴上坐了首席位置。

  第五次坐首席,乃是新年时天子大宴群臣,老夫忝为领班大臣,在奉天殿上坐了首席位置。所以数来数去,老夫此生只坐过这五次首席,有点少啊!

  这老人一说完,那几位先生脸色大变,齐齐拜伏在地,不敢再有丝毫冒犯!”

  大厅里众人听完后,一起哈哈大笑,目光齐刷刷的看向商阁老。

  虽然方应物讲述这个故事,从头到尾没有点出老者名字。但谁都听得出来,这故事主角分明就是商阁老!

  中解元、会元、状元,坐了三个首席的天下三元,还能坐在领班大臣首席位置的,独此一人。

  这故事实在很有趣,短短几段话,将商阁老三元加首辅的一生荣耀嵌进去。而且还是极度扮猪吃老虎装逼段子,自古以来就是人民群众最喜闻乐见的。

  方应物总结性的叹道:“所以今日小子斗胆,功业上有天地之差,实在无法可比,但言行上却要效仿先贤了。”

  商辂一开始没在意,谁知听着听着,到最后自己成了故事主角。而且还是扮猪吃老虎装逼爽到了极点的主角,要说代入感,谁能比他更有真实性的代入感?

  他很是愣了片刻。几十年宦海浮沉、修心养性练出的镇静功夫,在这个故事面前彻底崩溃了,完全压不住心头泛起的得意感和爽快感。

  最终商阁老实在忍不住出口笑骂,“小子胡扯!老夫怎会如此言行无状!是谁如此胡乱编排!”

  方应物连忙离席谢罪道:“在下年纪小、读书少,好听传言故事,多有不当之处,谢过阁老指正。”

  商阁老挥挥手:“看在同乡面子上饶你一遭。暂且回席,得了空子再教训你!”

  朱知府侧目视之,这方应物奇峰突起,抢尽风头,很不可小看!

  他抓住了商相公衣锦还乡后心态很放松、不会摆架子这个机会,以晚辈小乡亲身份,轻易就击破了商相公的心防!

  他那个故事讲得,比直接逢迎拍马高千百倍!如果商相公真能“回头得了空”教训他,那就他的福气!

  朱知府暗暗庆幸,幸亏这方应物年纪小,没有做官经世,也就只能在席间吟诗作词、插科打诨而已,不然只怕要连他这知府的风头都抢了。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23:05

  第四十四章 大黑马(下)

  宴席大开,气氛渐渐热了起来。也许是方应物刚才讲故事讲的好,商相公彻底放松了心情,态度很随和,与席上众人饮了三杯酒,又对众人勉励了几句话。

  几道大菜上过,并酒过三巡的场面程序完了后,开始各说各话。

  朱知府放下筷子,先叹口气,很忧国忧民的对商相公道:“阁老致仕返乡,朝中又少一栋梁,如今正道艰难,朝中多故,奸佞集于陛下之侧,长此以往如何了得,终成家国社稷大患!本官每每思及此处,辗转反侧,日夜忧叹。”

  方应物虽然低头啃着碗中羊肉,但耳朵却是竖起来细听主席上动静的。朱知府的话一字不差,都落入了他耳朵里。

  其实朱知府说的有几分道理,现今朝廷确实不大地道。方应物很了解,今上朱见深是一个责任感缺失、更关注自己吃喝玩乐、将朝政当苦差事的宅男天子。

  自从前首辅李贤、彭时去世之后,庙堂之上风气日下,天子身边各种祸害越来越多,幸赖还有守正但也不迂阔的商辂撑住大局。

  但如今连商相公也致仕归家,那朝中还有谁可以支持正道局面?而且方应物还知道,自从商相公离开朝廷后,朝廷就渐渐进入了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的时代。

  听这些外号就知道朝廷是个什么状况了,那就是天子纵容奸邪横行,宰辅大臣无所作为。

  但方应物却更知道,小丑横行的黑暗时代也就是十来年的功夫,十年后大明就进入了弘治中兴的好时代。

  想至此,方应物转过身,微微躬身,一本正经的对商相公和朱知府道:“府尊此言诚然有理,但在下也有几分浅见,斗胆在此献丑。

  当今天下人心还在,正气尚存,只是天子受了蒙蔽,而那些跳梁小丑趁机依附于天子为恶而已。

  彼辈内无强援,外无根基,好似水面浮萍一般。一旦天时有变,便如犁庭扫穴,将彼辈一扫而净不是难事,何足道哉!

  所以这些也就是疥廯之患而已,不值得过分忧虑。”

  商相公不置可否,却抠字眼的反问道:“常听人说内无根基、外无强援,你却反着说是何道理?”

  方应物答道:“只怕宫中那些太监们也不待见他们,这便是内无强援;他们并不得天下人心,有志之士无不唾弃,这就是外无根基。

  彼辈所依赖的,不过是天子宠信,但这种宠信仅为沙上楼阁,自古以来,恩宠岂有长存不灭者!总而言之,说他们是国家心腹大患实乃言过其实!”

  方应物这话也没错,此时宫中司礼监东厂那些人,还是很有骨气的,甚至比很多大臣都更有骨气。如司礼监掌印怀恩、提督东厂陈准之辈相当正直,并不待见天子身边那些受宠的奸佞。

  商相公叹道:“你虽然小小年纪,有此见地不容易,但把天下事看得太简单了,还是历练太少的原因。”

  “是,谢过阁老教诲。”方应物谦虚的说。观点对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引起注意,攀谈几句话就足够了。

  朱知府感到风头被抢了,忍不住对方应物反问道:“莫非坐视奸佞施为,我辈要束手无为?”

  方应物恭敬的答道:“怎会束手无为?我尝听闻,东宫有明君之像,目前朝中最紧要之事,乃力保东宫也!而后静待奸佞自取灭亡!”

  商辂听到这里忍不住摇摇头,地方上这些人天高皇帝远的,就爱胡乱议论这种宫闱内情,但都是人之常情。当即轻喝道:“庙堂宫闱之事,内情千头万绪,尔等还是谨言!”

  不过商辂倒是对方应物有点另眼相看了。虽然他的议论仍有点幼稚和简单化,但却难能可贵的思路清晰,小小年纪就能想到这个程度,很不简单!

  就是他自己号称神童,十五六岁时也就只知道读四书五经,绝对没有能力与朝廷公卿侃侃而谈庙堂之事。

  方应物也在偷偷观察,见到商阁老没有什么特别表示,这才松了口气。

  其实他贸然开口也是赌博,卖弄太多有可能招致商辂反感。只不过赌输了也没什么太严重后果,大不了不抱这条大腿而已,但那终归是个遗憾事情。现在看来,商相公确实是个有器量不计较小节的人。

  宴会继续进行,又听得朱知府和商相公议论道:“从邸报看得,朝廷已经平定了荆襄流民的事情,就地设郧阳府招抚治理,如此朝廷去一大患。甚是可贺,堪为今岁朝廷最大喜事。”

  四川、湖广、陕西、河南交界之处,原先地广人稀,别处过不下去的破产农民经常拖家带口逃到这里开垦土地,人数几乎达数十万之多。这些人口不归官府、不在户籍,动乱非常,形成了严重的荆襄流民问题。

  成化朝前十来年,始终在与流民问题作斗争,政策剿抚不定,直到今年才彻底将此事平定。在原址新设郧阳府,所有流民就地授田编户,纳入官府管理,并不再强迫遣返回乡,并委任郧阳巡抚专治荆襄。

  现在问题基本解决,不再为患一方,所以朱知府才说这是大喜事。

  商辂点点头道:“是极......”

  他本要点评几句,但眼角偶然瞥见旁边方应物在摇头。心里感到有趣,收了口故意问道;“方应物!你又有何高见?”

  方应物本想低调片刻,但被点了名,只得无奈道:“荆襄平定,虽然大喜,但小子我忍不住想道,从前生活不下去的小民还可以逃至荆襄,开垦荒野求得几口饭吃,算得上安乐之土。

  但如今已成郧阳府,流民皆就地编户,占有了田地。那么从今往后,别地再有流民,又该何处是安乐土?”

  朱知府对着空中拱了拱手,表态道:“吾辈皆受皇恩,自当勤于王事,爱民善治,杜绝流民。”

  方应物对朱知府道:“府尊仁心可嘉,政绩卓著,在下深有钦佩。但官绅不纳粮、赋役不均平,绝非人力可以挽也。日常还可忍,若出现跨连数省之天灾,民何以自活?到那时候还会有流民,只不过没有第二个荆襄郧阳府这样的地方可以容纳了!”

  商相公开口道:“孟圣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史书也有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之言。方应物年未弱冠,便能有如此心怀社稷、老成谋国之思,难能可贵。”

  方应物道:“谢过阁老嘉勉,在下愧不敢当。”

  朱知府再次侧目良久......感到自己把方应物叫来充数,真是个错误。还不如从衙中叫个官员来当次陪,也强似方应物坐在这里搅局!

  此人这也太喧宾夺主了!随便说点话题都能长篇大论、头头是道,对错先不论,只从他这年方十五六少年人的嘴里说出来,就足以令人惊奇注目了。

  他这点年纪,是从哪里学来的那些东西?听说他们家只是普通农户,难道山野之中确实有高人隐士指点他么?

  至于席间其他士子、耆宿纷纷也发现自己成了纯粹的观众,这一路上不言不语的小少年,竟然成了一黑到底的大黑马。谈诗词最出彩,谈时政还是他最出彩,在商相公面前抢尽了风头,一点儿也没剩给别人。

  殊不知方应物还很是克制了自己的。他有一肚子的东西,但是他也知道,根本用不着也不能全倒出来,所以只能尽量在较低层次上说。高手装低手,这更辛苦!

  却说方应物也发现了朱知府的不善眼神,他来之前就看破了朱知府的心思,此时当然明白自己喧宾夺主的后果。

  虽然他并不是很担心,一是知府不是亲民之官,中间还隔着知县;二来朱知府过了年就差不多该走人了,国朝地方官除了皇帝特旨,不会有连任九年以上的。但是能少得罪还是少得罪的好......

  想至此,方应物主动敬了商阁老一杯酒,老大人很给面子的一饮而尽。方应物趁机问道:“阁老这次从严州府回淳安,仍欲坐船否?”

  商辂反问道:“不坐船怎的?”

  方应物连忙答道:“朱府尊其人不善夸夸其谈,但却尽心于实务,在严州府颇多政声,很有几件德政。

  一是修筑了府城南门外堤坝,府城百姓免遭洪涝之灾;二是修通了几条各县山路,各县军民皆感恩戴德。九年时间做成这些不容易,若阁老有闲情,不妨弃舟登岸,从陆路回淳安感受一番,顺道也体验下山间风光。”

  这都是朱知府的政绩,听到这里他心怀一开,强忍得意谦逊道:“区区小事,不值一提。只是走山路太疲劳,阁老还是走水路的好。”

  此时府尊大人对方应物生不起气了,他突然觉得,方应物不像是少不更事的小年轻,更像是滑不留手的老油条。

  他自忖揣摩人心也是有几把刷子的人,但今天猝不及防之下,却险些被方应物全面压制。他好奇心不由得更浓厚了,什么样的高人能培养出这样的奇才?

  这个问题,商相公也想到了,直接开口问道:“你蒙师业师都是何人?”

  一个成功读书人有两种老师,一种是授业师,一种是座师。授业师是教你功课的,座师是给你功名的主考。而授业师又细分两种,蒙师是教你识字基础的,业师则是教你经义和作文的。

  方应物答道:“蒙师乃本村社学王先生,至今却未有业师。”

  商相公“哦”了一声,没有就此再说什么。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23:07

  第四十五章 你敢不激动?

  在古镇上过了一夜,次日清晨,迎接队伍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商相公启程,向严州府府城出发。

  但是只有朱知府和方应物两个人被请到了商相公的座船上,一路品茗闲谈,其他人只能徒生羡慕,各上各船。

  船队沿江逆流而上,自然比来时慢了许多。正值深秋季节,两岸风景入了眼都是萧瑟之气,若商相公是仕途不顺、罢官返乡,此时说不定要见景伤情。

  但这次商相公算是毫无遗憾的功成名就,只是厌倦了内阁繁重政务以及庙堂勾心斗角之后,带着少保兼吏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的官衔荣归故里。

  在正统、景泰、天顺、成化四朝连续风云变幻之际,三十年功业一挥间,身负鼎铉青史留名,君臣社稷善始善终......纵览史书,有几个如此完人?

  所以秋风萧瑟的倒也不影响商相公重归山林的愉快心情,那是一种放下了人生负担后彻底的解脱感。

  搞过接待的都知道,只要大佬心情好看什么都顺眼,那么陪同人员也就轻松了,何况还是接待商相公这种有容人之量的长者。

  因而朱知府和方应物经过乍见宰相的适应后,路上没有太拘束紧张,同样放松心情,陪着商相公谈天说地,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府城。

  这时候天色已晚,按照商相公的意思,就不兴师动众入城了,当晚他就宿在府城东关外富春驿。

  一夜无话,到了次日,严州府、建德县两个衙门所有官员都聚集在了富春驿外面,等候谒见阁老。

  上午阁老与地方官员见了见面,午间宴请过,到了下午时,商阁老让县衙官员散了,然后在府衙官员的前呼后拥之下,去了严州府府衙。

  一般情况下,堂堂阁老去府衙参观是很奇怪的举动。大明官场规矩,上官按临某地,必须是地方官主动前去下榻处谒见。很少听说上官主动去下属衙门的,这被视为一种自降身份的行为。

  而且上官跑到下级衙门里作威作福,对下级官员的权威也是一种损害,很为官场所不喜。

  但这次比较特殊,因为在六十多年前,商阁老的父亲就在严州府府衙里当小吏,而商阁老本人也是出生在严州府府衙官舍的。

  所以他在政治生涯谢幕时,去自己出生之处故地重游,怀一怀旧,感叹一下人生。

  商阁老父亲住过的这间官舍,早已经被严州府府衙封存起来了,从二十多年前起就不再启用。

  府衙经历对着同僚道:“听衙中老人说过,阁老出生当夜,有仙乐飘飘,似从空中降下!当时太守大人以为神迹,那时候阁老家十分穷困,太守大人便自掏俸禄......”

  方应物在人群最后面,听到这些段子,暗笑不已。世人就这习惯,谁要发达了,几乎必将伴随产生种种神乎其神的传说。如果他方应物将来能有商相公这样的成就,他出生时必然也是百鸟云集、红光满室、仙人下凡送子什么的。

  好罢,方应物作为前往县界迎接商阁老的群众代表,本该已经光荣完成了使命,但他厚着脸皮,还混在陪同人员里不走。

  只是别人看他风范不错,貌似挺有前途的样子,又是与商阁老颇能谈得来的小同乡,所以也懒得赶他走,更犯不上为省几两银子公费得罪人,便任由他跟着了。

  更何况大家都知道,商相公回家后准备建一所书院,亲自教导本族子弟的。在这个背景下,前天商阁老主动问了问方应物的师承,恰好方应物又是没有正经业师的。

  于是难免就会生出几分传言,道是商相公可能有意让方应物随同本族后辈子弟一起读书,那岂不就相当于收徒了?

  其实方应物本人也动了心。来之前他并没有多想什么,主要目标就是在商阁老面前混个脸熟,以后在淳安县里慢慢寻找结交机遇,绝对不敢奢望到能拜师。

  但在前天宴会上他的表现超乎预料,引起商阁老注意并问过他师承后,方应物不由自主的起了心思,开始有些想入非非了。

  如果真能正式列入商阁老门墙下,那可就是一张响当当的名片了!想象一下,以后出去交游或者参加科举,若能在履历上写一句“业师商辂”,那是何等有面子,别人见到了都要高看一眼。

  但商相公究竟有没有这个心思?是有意询问还是随口一提?这谁也说不好,也不可能直接去问。

  事关个人际遇的疑问萦绕在心头,方应物便很患得患失起来,昨晚也辗转反侧的没有睡好,今天整整一天都神思不属的,混在陪同队伍里很是低调。

  在府衙怀旧完毕,商相公又准备应邀去南门外大堤上游览。阁老上次到严州府,还是成化三年的时候,那时朱知府还没有上任,南门大堤也没有建成。

  不过从府衙出来时,发生了段小插曲。

  有个中年想要冲过来,却被衙役拦住了。他隔着人群跳脚道:“方应物!你欠下的房钱什么时候完结!你拿着道试考票当抵押,便想逃了么!”

  方应物满头大汗的对商相公谢罪道:“小子无状,来府城应试时身无余财,欠下房钱。不想惊扰到了阁老。”

  商辂微微一笑,问道:“令尊不是中了解元么?贵府还清贫如此?”

  方应物答道:“功名仅为解族人之困也,怎敢将朝廷功名当做发家买卖。”

  自古以来,就有为富不仁的说法,贫穷在道德上很有优势。一说到穷困的读书人,稍加引导便很容易令人联想起品行高洁、勤奋上进等褒义词。

  商阁老本人幼年时也是家境贫困,祖父打猎为生,父亲充役当了小吏,全凭自己天赋和刻苦才出人头地。

  他今天见到方应物穷得考试房钱都掏不起,联想起自己当年,感同身受下便又多了几分好感。

  闲话不提,却说到了南门外,商相公亲眼看到坚固雄伟的石筑长堤拦住了滔滔江水,大赞道:“使府民免遭洪水之灾,诚为德政也!”

  朱知府详细介绍道:“严州府府城地处三流汇合之处,水量极大,南门外时常洪水泛滥,毁损庐舍、侵蚀城墙,民众苦于此久矣。

  幸而府内多山多石,下官自上任起便筹划修堤,并谕示四方之民运巨石到南城外,历经数年垒成。此堤长三百余丈、高阔各四丈,自此洪水不复为患矣!”

  又有人凑趣道:“自此堤成,南门多了一条沿江街道,今日茶铺密布,已成本地盛景。”

  商相公兴致勃勃的向前走了几步,站在雄伟高大的江堤边沿上,看着脚下碧绿清澈的新安江水,又举目远眺,望见滔滔江流向东而去,出言道:“美哉!可有诗词记之?”

  大佬发了话,陪同众人都低头冥思苦想、搜肠刮肚,堤上一时间鸦雀无声,静悄悄的像黑夜将要降临。

  此时方应物与商阁老还隔着一段距离,他虽眼望美景但却心不在焉,还在纠结自己能不能拜师的问题,这便是当局者迷、关心则乱。

  正在方应物走神开小差时,耳中听到商阁老发话求诗词,恰好此刻江边有个白发老渔夫唱着渔歌驾船回返,进入了大家视野内。方应物心有所感,下意识漫不经心的随口吟诵道:

  “滚滚青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方应物口诵这首词之前,鸦雀无声,口诵完后,更是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惊呆了。

  很难想象这样一首豪放中带着沧桑的诗词出自少年人之口,众人都是文化人,很清楚这种水平的词只怕此生再难听到!

  连商辂本人也愣住,或者说沉浸进到词意中。这一首临江仙看透世情,看穿古今,洒脱不羁。切入了商辂那种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之后,准备悠然谢幕归隐田园的心境,契合度极高。

  良久之后,商相公深深看了一眼方应物,叹道:“老夫回乡以后,准备建书院一间,闲来教族中子弟读书,本想方应物你家贫难以自持,若有意也可来一起读书。”

  方应物听到这里,心中充满得偿所愿的狂喜,与商阁老的族中子弟一起读书,那岂不就成了后辈弟子?这首核武器级别的绝品词也不算浪费了。

  但却听商阁老继续说:“但你胸中自有天地方圆,格局绝非在人之下者,未来必成大器。

  老夫自觉教导不了你什么,只怕世人反而要说老夫以收徒为名,拉帮结社、沽名钓誉了。以后你还是做个诗词唱和的忘年小友罢!”

  忘年小友?方应物心里像是踩了个急刹车,一时间暗暗叫苦连天。表面上看,忘年交比后辈弟子身份高,是抬高了地位,是商相公更看得起自己。

  但忘年交这种东西,是不写在个人履历上的!哪里有师徒关系实用......人们自报家门,常见说我老师是谁是谁,但何尝见过自我介绍说我忘年交是谁是谁?

  方应物懊悔莫及,恨不能捶胸顿足。今天过火了,表现的太过火了,过犹不及!临江仙这种后无来者的词,拿出来后岂是自己所能掌握的!

  但还有一群不体贴的人,在他身边不停道贺说“恭喜恭喜”,他要装出激动到不能自已的样子。

  三元宰相看得起你,你敢不激动?真真情何以堪!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23:09

  第四十六章 阁老回乡

  这一夜,方应物心痛的失眠了。

  在县界迎接商相公时,他还算有所控制,在表现自己的同时,又刻意稍稍显得异想天开、空洞偏颇,这符合一个天资出众的十五六岁少年人形象,效果堪称完美。

  但在府城时,因为传言他有可能成为商相公的晚年学生,便开始不淡定起来,导致失去了镇静心和平常心。

  最后头脑一发热,他将那首《临江仙》强行扔了出来,震惊全场的同时,反而用力过度,适得其反了。

  师生变成了忘年交,方应物除了苦笑还是只能苦笑,甚是可惜。没有达成预期目的也就罢了,却将这首空前绝后的《临江仙》白白浪费掉——它本可以发挥更大作用的。

  这也算是一个惨重教训了,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小题大做和大题小做都是应该避免的。

  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叫道:“方小官人在屋里么?”

  方应物起身打开门看去,却对外面的人有几分眼熟。他想了想记起来了,这人是朱知府身边长随,这几天时不时能见到。

  “我家老爷有请方小官人去喝茶。”那长随恭敬地邀请道。

  请喝茶......在大明朝,这三个字应该没有特殊含义罢?方应物胡思乱想着,穿整齐衣服,便跟着府尊的长随走了。

  没有走远,还还在驿馆中,朱知府在一处小花厅中等候着。方应物进去后行礼道:“蒙府尊召见,不知有何贵干?”

  “贤生今日大作,可谓一鸣惊人,日后必成名家也!”朱知府在不知不觉中对方应物换了称谓,称赞了几句道。一般贤生这个称呼是官员用来称呼秀才的,而方应物目前还只是童生,尚差一次道试。

  然后朱知府继续道:“本官些想法,须得求到贤生你。”

  方应物“惶恐”的长揖道:“府尊有所吩咐,但请直言。当不起一个求字。”

  朱知府对方应物的态度很满意,便挥挥手道:“何须多礼,坐下说话。本官确实有个想法,你今日这首词,堪为绝响。本官意欲将它刻于石上,竖在南门外江岸边,你意下如何?”

  原来是这样......方应物瞬间明白了府尊的心思。

  首先他扔这首词是献给商相公的,其次这首词水准不俗,必将广为流传。那么将这首词刻在石头上放在江岸大堤那里,对朱知府而言是搭顺风船。

  谈到商相公回乡故事,谈到这首词,那顺嘴也会谈到这首词是在哪里而写、因何而写的——当然是严州府南门外江岸大堤上,其中有段典故......

  最终朱知府政绩工程也就扬名于外了,学不成白堤苏堤范公堤,弄个朱堤也不难。

  方应物心里叹道,这朱知府的精明程度,在他所见过的人中真是数一数二的。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反正这首词已经浪费掉了,他当然不会当吃力不讨好的角色,便顺水推舟道:“这首词乃是为迎商相公致仕回乡而作,尚缺一序文,在下便斗胆请府尊提笔代为作序。况且在下不善书法,更是斗胆请府尊赐下墨宝,据此刻石罢。”

  “好,好。”朱知府喜笑颜开。朝廷有过诏令,严禁各地滥立官员功德碑,而他过几个月就要离任,正琢磨怎么在不违反禁令的前提下留名,恰好遇到了这么一件事。

  立吹捧地方官的功德碑违反朝廷禁令,但立块刻词的石头是文化事业,总不会犯禁了罢?政策之下,永远有对策,这叫做变通。

  方应物答应的痛快,府尊大人也不会白白占便宜,又暗示道:“明年二月底,提学官按临严州府,开科场考各县生员、童生。

  依照规矩,提学官是主考官,本官则负责考务,兼任内外提调官。你务必要用心温习功课,来年到府城应试。”

  这是要在道试时给提供方便么?虽然方应物知道自己作为县案首,实际上相当于保送生了,这是官场潜规则。

  但府尊这边多一层保险也不坏。万一遇到个不知变通的老古板当了大宗师主考,并且不理潜规则、硬要考较自己真才实学时,自己还有个保障。

  想至此,方应物道:“在下定然不负府尊好意。”

  事情都谈妥了,朱知府送客道:“你所欠的旅舍房钱,府衙已经替你完结了,你不必为此忧虑,早些下去安歇罢。”

  出了院子,方应物心中再次感慨一声,朱大人只当个知府真是委屈人才了!

  一夜再无事,次日商相公就要离开严州府,向这趟旅途的最后一站、也就是他的老家淳安县而去。

  方应物当然也要回淳安县,便继续搭着商相公的船,而朱知府一直将商相公送到了建德县和淳安县的县界处,然后告辞并离开了。

  送走朱知府后,方应物不禁对建德县知县深表同情。按说作为一县之主,本地迎接、招待阁老该由他出面。

  但怎奈府县同城,所有事情都让朱知府包办了,建德县知县连打酱油角色都算不上,难怪说“前生作恶,知县附郭”。

  县界的另一边,淳安县汪县尊早已带领着淳安父老,在县界迎候了,看其阵容多达上百人,比其他地方都多出不少。毕竟淳安乃商相公故里所在,迎接人员多一点是人之常情,不然显不出家乡热情。

  淳安县的迎接团队里,有方应物认识的人,他看到了汪知县,看到了洪公子和项公子,但对其他人大都不认识。

  当然,这几人也认出了方应物,可同样的,其他人大都不认识方应物。

  所以当方应物陪着商相公出现在船头,并下了船。叫很多熟悉商家情况的人都愣了愣,这小少年不像是家奴小厮之流,是何等人也?

  难道是商相公老当益壮,在外面搞出一个关门儿子回来?可是看岁数对不上。

  方应物虽然觉察到别人眼色奇怪,但仍莫名其妙的不明所以。可是他知道,此刻自己应该消失了。

  做人最怕没有自知之明,在本县和在府城可不一样。

  在府城抢风头那没所谓,算是替代表淳安人立威扬名。在严州府那些场合里,他和商相公是小同乡,有这层特殊关系在,又代表的是淳安县,只要确实出彩,再张扬轻狂别人也只能忍了。

  再说他是淳安县人,主要活动地盘又在府城,犯不上对一群今后很可能根本没机会再见面的府城人谦虚恭让,有机会该出手时就应当出手。

  如果当时顾忌多多、畏手畏脚,不敢承担半分得罪人风险,那就是懦弱无能,坐失良机。

  而在眼下则与府城不同了,这里是老家,面对的都是家乡父老。有句话叫兔子不吃窝边草,如果还在阁老面前抢尽别人的风头,那就是彻底自绝于人民的蠢货,以后在县里口碑就差了。

  归根结底,不是不能出风头,但也要看场合。更何况他已经在府城给商相公留下了深刻印象,甚至成了过犹不及的效果,又何必在这个时候去和家乡父老别风头?

  方应物迅速而又主动地闪到一边,等着别人先拜见完毕后,他再向商相公告辞,不辞而别是不礼貌的。

  首先拜见的是商相公的儿孙们。商相公有五个儿子,长子商良臣已于成化二年中进士,现在翰林院工作;其余四子先后都回了家,在家读书度日。

  儿孙十几人热热闹闹完的见过商相公后,便是汪知县率领县衙官吏上前拜见。

  其后又从人群里出来几个颤颤巍巍的老头子,有的身穿儒衫,有的全付袍带。这时候商相公不再是站在原地不动了,他主动向前走了几步,与几位老人见面。

  方应物站在不远处看到这一幕,猜测这几位老先生都是与商相公同时代的读书人。

  忽然有人捅了捅他,方应物侧头望去,原来是差不多算是熟识的洪公子和项公子这一对。其实方应物很好奇,这两人为何总是成双成对出现......

  他忍不住很奇怪的问道:“两位兄长在这里只能算小字辈,怎的也代表本县父老迎接商相公荣归故里?”

  原来这洪松和项成贤在后面等着无聊,所以悄悄绕了一个圈子,来到方应物身边与他问话,却没想到方应物先来了这么一句。

  很是无语,项公子幽幽的问道:“你这个更小的小字辈突然冒出来,好像还是陪着商相公一路返乡,这更加奇怪罢?”

  洪公子指指前方,对方应物道:“最前头左边靠后半个身位的,是我叔爷,当年与商相公同年中举。”

  方应物看了看,又颇为诧异的问道:“既是商相公同年,又是老缙绅,那关系和地位可不一般,论理应当站在首位才是。怎么还有人如此大胆,比你叔爷站的更靠前?”

  洪松嘿嘿笑道:“说得好,那很大胆的老先生是你外祖父。”

  这......方应物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原来这就是他那个势利的外祖父啊。

  项成贤补充道:“听说胡老先生当年是商相公在县学时的前辈,所以礼节上领先一筹。”又狠狠强调道:“便如我们与你一般。”

  洪、项二人出现在这里,确实是沾了家族的光。因为锦溪位于县境最东,也就是说,洪家、项家的位置靠近东边县界,正好在附近。

  县界距离县城还有九十里路,不可能一口气不歇的直接去县城,所以商相公入了淳安县,第一站歇脚地方就设在了县界附近的洪家。

  洪松、项成贤这种二十多岁的小字辈自然就有机会在迎接场合里露面了。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23:10

  第四十七章 认亲?

  淳安县迎接商相公的场面,比严州府迎接时的气氛更亲热一些。人生七十古来稀,淳安县里与商辂同时代的读书人没剩几个了,此时全部到了这里迎接。

  几十年的人情在这里,即便当年不是很熟识的,这时候也可以充当朋友了。彼此见完礼后站在那里简单叙几句话,一晃就半刻钟过去了。

  在另一边,几个小字辈也谈着自己的话题。

  “我这几日仔细找了很多老人打听过,终于得知了当年你父亲和胡家的一些事情。”洪公子神情渐渐严肃起来。

  方应物连忙细听,只听得洪公子继续说道:“当时令堂与令尊成亲后,就被胡家逐出了家门,算是胡家再没有这个人。

  后来令堂生下你后得了大病,只想见见她父亲也就是胡老先生,令尊亲赴胡家求情,但被拒之门外,而且被胡家家奴殴打。

  所以遭受这奇耻大辱,令堂又伤心去世之后,令尊性情大变,彻底断了与胡家的往来,一门心思在功名上进取。”

  虽然是十几年前的陈年往事,方应物听到后仍感到悲愤莫名,几乎要泪下。

  自己那已经功成名就的解元父亲,就是这样苦苦熬过来的么?自己的母亲,就是在这样的悲伤中,贫病交加去世的么?

  他发呆了半晌,实在没心情继续留在这里。瞅了个空子,上前对商辂道:“小子有幸陪送阁老荣归故里,如今要先走一步,告辞归家了。”

  商相公身边的几个老家伙都不认识方应物,有人问道:“此乃何人也?”

  知县汪贵答道:“今科方解元的公子,尔等还不认识么?”

  “方应物?原来是你。”有个姓胡的老者下意识出声道。

  商辂看他表情不太自然,笑道:“胡兄看来认得?”

  胡老先生沉吟片刻。不错,他正是方应物名义上的外祖父,此时他可以开口认亲,也可以不认。

  想了想,如果现在当众认亲,只怕要解释很多。看在别人眼里,也难免要胡乱猜疑,质疑他为何起先与外孙对面不相识。很容易就能猜出这其中有问题,甚至会质疑可能是胡家的过错。

  所以现在还是先装作不认识罢,胡老先生做出了决定。再说那方应物站在面前也没有表现出认亲心思,自己又何必主动凑上去。

  与商相公同年中举的洪老先生抚须笑道:“原来是本县的后起之秀,这个名字自然听说过。”

  对商阁老而言,方应物留不留下无所谓,既然方应物自己提出要离开,那也就不拦着了。

  但是胡老先生突然又开了口,“不如留下,免得总是我们几个老家伙在席上,暮气沉沉的很。”

  汪知县听到这里,便出言挽留道:“方应物你如此何必匆匆离去,回家也不差在这一时,且留下陪几位老先生。”

  方应物心里十分犹疑,虽然互相装作不知道,但他很明白胡老先生是自己外祖父,也相信胡老先生明白这点。既然彼此都没有当众主动相认的兴趣,那他还出言留下自己是什么意思?

  话说到这里,如果他还非要离去,那就未免太不是抬举了,所以方应物只得拱拱手,谢过后又回到洪、项二人身边,与他们继续并肩而立。

  一干人在各色人物的簇拥下,来到了锦溪洪家别院。此时天色还早,众人便坐在大厅上喝茶。

  淳安县境东部生产茶叶,洪家也有些茶园,这时候自然是将最好的茶叶拿了出来招待贵客。

  几个老人物和汪知县一边品茶,一边闲谈。这个格局下,方应物和洪松、项成贤几个小字辈此时只有在四周站立着侍候的份。

  正在厅中气氛不错时,胡老先生突然对着商辂拱手道:“有件事情要拜托阁老,还望成全。”

  商辂答应道:“胡兄有话但讲。”

  方应物心生不祥预感,果然见胡老先生望了自己一眼,向商相公请求道:“我有个孙女,年方及笄,与这方应物年貌相当,我有意结为秦晋之好。烦请商相公做个月老,说一说亲。”

  商阁老感到几分意外,这是叫他做媒人?虽然这成人之美的也不是坏事,但有些突兀了。

  他略一沉吟,转头对方应物问道:“小友也在这里,心里以为如何?”

  当然不行了!方应物连忙推辞道:“亲事要有父母之命,是父亲做主,小子我不敢允诺什么。”

  商相公便道:“不急于一时,当然是要等令尊回来,那时再正式向令尊说此事。”

  方应物暗暗想,以您老人家的身份,真上门去说亲,谁敢拒绝?拒绝就是不给面子,那还真是一说一个准。

  随即他又猜到,自己外祖父这招,其实也是试探自己的心意。慈溪胡家是淳安名门望族,现下也有高官在朝,所以胡家千金应该很抢手,放眼淳安县应该没几个人会拒绝这样的亲事。

  但方应物真心不愿意和胡家结亲,无论这名义外祖父打什么主意,无论那胡家女子什么相貌、什么性格,反正他就是一个念头——绝对不答应。

  理由很简单,因为胡家太势利了。人世起伏无常,他和父亲最近貌似比较“秋风得意”,但谁敢保证未来肯定一帆风顺?

  若真到那时候,有个势利的妻家绝对是痛上加痛,加重自己的痛苦。说不定还会闹出什么问题,就好像父亲当年一样。

  他方应物宁可找个看起来更靠谱的妻家,至少是能让自己省心或者不会添堵的!

  最重要的是,父亲遭受过那么大的耻辱,这个仇还没有报,胡家也没表示过任何歉意。他作为儿子,岂能随随便便坠了方家的脸面和骨气?

  拿定了主意,方应物对商相公作揖道:“阁老成人之美的好意心领了,但在下斗胆拒绝一次。胡家门高,但也并非在下所期待的,我方家也有方家的志气。”

  商相公几十年浮沉,经历过无数大事件,人情世故早就炉火纯青,当即就感到方应物的回答话里有话,别有含义。而在另一边,听到方应物当面果断拒绝,胡老先生忍不住大怒。

  他刚才想来想去,觉得和方应物这样互相装糊涂也不是长久之道。只要随着方清之父子出名,迟早会被人发现这层关系。

  与其到那时被人质疑自己当初为何与方家断绝关系,亦或笑话当初胡家有眼无珠势利眼,还不如提早想法子解决。

  所以他就想出了这么一个主意。在他看来,这是极度放下身段的示好。只要方应物肯买账,那么事情自然也就解决了。既挽回了面子,胡家也亏不了什么。

  只可惜,方应物还是不给面子!

  胡老先生始终放不下施舍的心态,而方应物今非皆比,又怎会吃他这套小恩小惠?不得不说,在这方面,方应物还是继承了方清之的脾气。

  胡老先生直接开口道:“阁老或许不知,其实方解元是我那女婿......”

  商辂吃了一惊。十多年前那个时候,他被天子罢官,暂时赋闲在家,耳闻过胡家的一些事情。只是没有想到那事另一主角居然是方应物的父亲。

  方应物掷地有声的强调道:“小子花溪方应物,从不知道什么慈溪胡家!”

  满堂愕然,汪知县打圆场道:“方小哥儿休要激动,亲戚之间,打断骨头连着筋......”

  如果没有听到过父亲遭遇,方应物也许含含糊糊就过去了。但既然知道了过去的事情,方应物只要还是方清之的儿子,怎么可能含糊?

  他斩钉截铁道:“自幼时起,父亲从未告诉我胡家的事情,想必父亲有父亲的道理。所以在下遵循父亲之教谕,不知道什么慈溪胡家,也不敢擅自去认什么亲戚。”

  汪知县还想劝几句,却听方应物发下誓言:“长辈之间往事纠葛,在下不能为父亲报仇也就罢了,但若还违背父亲意愿认亲,这就是逼我不孝!不孝之子,人神共弃之!”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23:11

  第四十八章 秦失其鹿

  百善孝为先,方应物激烈表态搬出了“孝”字大帽子,谁还敢承担劝他不孝的名头?以商相公之尊,也不好张口了。读书人最讲究这些,就是心里不讲究的,嘴上也必须讲究。

  本想做和事老的汪县尊无奈的摇了摇头,体会到一次什么叫清官难断家务事。这涉及到家族内部隐秘事情,又是外祖父和外孙较劲,他这外人没法子再继续说什么了。以他的父母官身份,再问下去就成审案子了,显然是不合适的。

  汪县尊原本以为方应物只是个穷人孩子早当家的典范,所以表现比同龄人“懂事”,没想到他内心里还是有几分“不妥协”的原则性。

  发泄完自己意识中的愤怒,方应物长长叹口气,再一次对商相公行礼道:“是在下失态了,如今已经无颜留于此处,便就此告辞,还请阁老勿罪。”

  商阁老没有答话,转头去看胡老先生。但此时胡老先生已经是出离愤怒了!

  他先前派出儿子去方家,今天主动提亲,都算是伸出了橄榄枝试探。但被方应物拒绝了不是没有后手。所以他主动提出方解元是女婿,然后借着话头自圆其说一番,尽可能将负面影响消除掉。以他的辈分,在这里说话还是有人听的。

  谁知方应物的反应极其激烈,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立刻将众人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他认为,方应物绝对是故意的,绝对是有意为之!

  虽然方应物很聪明的没有详细点出当年的事情,避免了子谈父的漏洞。但激烈的态度也等于是推波助澜!人都有八卦之心,被引起了兴趣后,难道不会去打听么?

  毕竟当年是胡家没看得起方清之。现实世界很现实,若方清之就此沉沦,没人会说胡家什么,甚至连方家与胡家之间的事都不会有人关注。

  但方清之中了解元后,情况便不一样,那么当年的事情传开了后,胡家就要成被嘲笑以及鄙视的对象了,而且会很多人不乐亦乎的传闲话。特别是方应物与商阁老好像关系不错,今天又在众目睽睽之下露了一小脸。

  胡家是诗书传家的体面人,体面人最要的就是脸面,被方应物这么一捅,势利眼的帽子眼瞅着就要落下了。

  穷小子被鄙视后,飞黄腾达把脸打回来的故事,民众很是喜闻乐见口口相传的,弄不好还要被编成戏曲段子——浙西一带戏曲行业还是挺发达的。

  胡老先生始终不明白,方家父子都是傻了么?这时候忘记过去,面向未来,与胡家重修旧好有什么坏处?他们胡家又不是没有任何价值,好歹还有个老资格高官在朝中,从此互利互助皆大欢喜难道不好么?

  不过以他的自私自利心态却忘了,方清之父子与胡家从未有过旧好,只有旧怨,要重修只能修怨。

  却说胡老先生眼看方应物要甩手走人,留下一地鸡毛给他,忍不住喝斥道:“方应物!你心里只有对父亲的孝,但却忘了对母亲之孝么!这样不识好人心,难道我胡家用得着攀附你们方家?老夫看你在此大言不惭,只不过是沽名钓誉罢!”

  方应物险些气乐了,这老先生老糊涂了罢?

  据洪公子所说,好像当年胡家已经将母亲赶出家门,不认这个女儿了,甚至母亲死之前都不肯去看一眼。胡家这种行径在前,还有脸抬出母亲来压他?

  正所谓是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有人送脸上门,方应物自然笑纳,权且替远赴京城的父亲出一口气。

  要知道,是父亲拼命发奋,中了万众瞩目的浙江省解元才是从根本上改变了方家和他方应物的处境,他自己童生成绩相比之下只能算个屁。父亲因为继续赶考所以没有衣锦还乡,那么他这做儿子的,自然不能在老家掉了父亲和方家的脸面!

  想到这里,方应物便又对胡老先生拱了拱手道:“今日本是商相公荣归故里的日子,县中群贤云集于此,正是畅言极乐之会!但胡老先生却在此为一己私心大煞风景,在下不以为然也。

  老先生你用自家之琐事,扰清平之盛会,先利用商相公生性宽厚在前,喋喋不休在后。在下斗胆以下犯上说一句,做人可谓自私到极点!

  十五年前如此,十五年后依然如此,一叶落而知秋,若贵府上下仍然执迷不悟,你们慈溪胡家从此败落也是意料之中!”

  这言辞真犀利如刀也,众人听过,细想发现也很有道理,渐渐对胡老先生心生不满。你胡老头活到六十好几了,还不如这十五六岁少年人懂事。

  这方小哥儿一开始装糊涂,后来三番两次要请辞走人,估计就是不想因为惹起家族纠纷坏了今日盛会的兴致。也就胡老头非要当众耍小聪明纠缠不休,真是老糊涂了!

  今天明明是商阁老衣锦还乡的大喜日子,这里谁不当成高兴事、说些高兴话。只有你老人家自持前辈,在此为了自家一点小事和面子,又是提亲又是认亲的搞出种种名堂。

  而且居然还请蒙在鼓里的商阁老做媒,这不是叫商阁老夹在中间自讨没趣么?把这里当什么地方了?把商阁老当什么人了?

  反观之下,这方家小儿有理有节,有孝心有志气有功名有样貌——不过胡老头倒是提醒大家了,此乃佳婿也,还有,方应物父亲好像也是佳婿......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眼看着胡家自己把女婿扔了,自认够资格的众人一时间都有点想入非非。方家父子二人,得其一便可长脸也!

  其实以商辂的心胸,不至于在意胡老先生这些小聪明。但地位和名望到了一定地步,会有别人会替他在意的。

  方应物说完话,突然发现众人眼神都很怪异,心里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既然不明白,那便转身就走,他知道自己所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就算不认亲,可血缘关系是改不了的,母亲姓胡就是姓胡,外祖父就是外祖父。他一个儿孙辈,能把外祖父怎么样?

  所以想有实际性的报复举动那是不可能的,最多也就像今天这样扫一扫胡家面子,替当年受尽委屈的父亲出一口气。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23:11

  第四十九章 访客

  方应物终于还是雄赳赳气昂昂的离开了洪家别院的大厅,要独自回花溪去。

  这时便没人拦他了,众人只是望着他的背影叹一声“有志不在年高”。只有洪松洪公子作为半个主人,匆匆忙忙的追了出来送行。

  “方贤弟,令尊与令外祖之间的事情,毕竟是当年长辈们之间的纠纷,你万万不可执念于心,容易坏了本分。”洪公子劝道。

  方应物点头称是,“洪前辈放心,在下自有分寸。”

  洪公子仍不放心,又道:“过去的事情出口气就罢了,若常记挂于怀,容易影响到你的心境。”

  方应物再次点头称是,“在下晓得。”

  “那便好。”洪公子拱手为礼,送别道:“此去数十里,路上保重。”

  方应物还礼道:“洪前辈留步。”

  礼毕,洪松站在原地,准备目送方应物离去,方应物似乎也要目送洪公子回转。结果彼此告别后两人都没动,互相凝视片刻。

  洪公子颇为感动,“贤弟功名只在翻手之间,你我很快就会在县学见面。又不是远行他乡,故而贤弟不必如此依依不舍。”

  方应物无奈道:“这个,在下身无分文......”

  从洪公子身上搜刮了五钱银子路费,方应物去码头坐船往县西而去。

  对少年人而言,常常是小别胜新婚,这次方应物便体验到了。出门半个月算是有生以来时间最长的一次,再回到上花溪村住处,见到小妾兰姐儿时,心里就忍不住泛起痒痒。

  王兰服侍着脱下外衣时,方应物举手之间,不经意的用胳膊摩擦到了她那饱满胸部,顿时一股异样的激情闪电般刷过全身。他便再也忍不住。拖了兰姐儿上床颠鸾倒凤的亲热一场,不知过了多久方才云收雨散。

  两人都不想起来,除了口舌之外的全身都慵懒地黏在一起,叙着离别情话。等到睡前,方应物安排起明天的家务:

  “我去叫几个乡亲,将后山的木亭子重新打扫过,用水洗干净了,预计马上就要派上用场了。还有,你去找二叔爷,叫他在村里搜集些野茶,多多益善。”

  记忆力超群的兰姐儿认真想了想,提醒道:“三四个月前你说有必有访客纷至沓来,从村里搜集一筐野茶备用,结果放成陈茶,最后自己喝不完都扔掉了......”

  这种事还是忘掉的好!方应物轻轻在她光滑的身躯上捏了一把以示嘉奖,“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不舍得投入哪来的收获。这次一定没问题,速速去筹备,记得可用茶叶充租子。”

  这次他出门,沾了商相公的光,在某些方面收获还是很大的。

  以商相公的地位和名望,他返乡过程肯定能算大场面,府县接待都是最高规格。就拿这次淳安县来说,若非是商相公荣归故里,肯定不会有那么多本县元老级别的缙绅乡宦云集一堂,共同迎贺。

  而他方应物从府里一直跟随商相公着到了县里,那真狠狠露了几脸。特别是因为一首有点小题大做的《临江仙》,成为了阁老“忘年小友”,名气必然蹭蹭的上涨了。

  何况自己身份已经无限接近于生员秀才,也算是半个士子,在某类人眼里肯定已经成为具备了参与游戏的资格。

  再加上本县四十年来又一个解元家的名头逐渐传扬开来,不敢说访客如云,但慕名而来的肯定不会少。

  却说如此准备两天,落满尘土蛛网的山林小亭被打扫干净,富含野趣的野茶也搜刮到一箩筐,方家再次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这天,方应物正在院中闲坐,兰姐儿一边缝补冬衣,一边陪着夫君说话。其实无论她听不听得懂,只管点头就是。

  “人世间处处皆学问,出了名后,招待上门宾客也是有讲究的。宾客如果多了,也是烦不胜烦,而且近之则逊、远之则怨,其中火候不好拿捏。”

  “一开始要热情几分,多接待一些,落一个礼贤下士、谦谦君子名声。但其后过一阵子就要端起架子。声称沉湎往来交游影响读书,非圣贤之道也,并扪心反思后决定杜门谢客,非特殊者不得见。

  物以稀为贵,露面少才弥足珍贵,这般淡泊名利的风范就出来了,而自身又得到了清净,不至整日匆忙于待客。”

  正当方应物滔滔不绝对小妾灌输待客之道,顺便论证一个名士是怎样炼成的时候,有个小孩子突然在院门外大叫:“相公小叔!村外远远的来了好些人,正打听你的住处!”

  来了!方应物早有预案,反应极其迅速,只见得他从太师椅上一跃而起,抱起书本就朝后山树林小亭子那里奔去。

  方应物可是吩咐过村民,见到有外面陌生人来打听他住处,就迅速来汇报。

  兰姐儿抿嘴笑了笑,提起茶壶,又装了几个瓷杯,也不紧不慢尾随着夫君去后山。

  方应物在亭中背靠木柱,在深秋的瑟瑟凉风中摆好了看书的姿势,望见兰姐儿上来,笑道:“这次如何,果然有雅士文人慕名来访罢,总不会白白准备了,以后方家也将渐渐位列本县名流。”

  不多久,树林子入口处有人影闪动,访客已经找到了这个地方。方应物连忙侧过身去,脸朝另一边装作没有看到人,而口中开始高声读起手里的书,同时摇头晃脑仿佛沉浸其中。

  “哟呵呵,小官人好用功。”背后响起一声嗓音略显嘶哑的女声。

  怎么会是女的?这好像有什么不对,方应物纳闷的转过身,登时愕然。亭子外面站着六七个中老年婆子,几乎都是红红绿绿的穿戴,油光可鉴的发髻,脸上皱纹里也抹着脂粉。

  他想象中的雅人骚客呢?士子名流呢?这帮老婆子是从那个角落里冒出来的?

  趁着方应物没有反应过来的当儿,几位老婆子将方应物围得密不透风,七嘴八舌的开始抢着话吵吵起来:

  “小金山程老先生家有个孙女,读过几本书,是远近闻名的小才女,堪称知书达理,正是良配!从小就算过命,很有旺夫运,谁要娶了她,那可是大福气!”

  “县西威坪有个大户家的徐小姐,品貌双全,手也很巧,操持家务一把好手!她从小就算过命,很有旺夫运,谁要娶了她,那可是大福气!”

  “县城南李财主家有个女儿,能写会算,机敏能干,绝对是贤内助的材料。她从小就算过命,很有旺夫运,谁要娶了她,那可是大福气!”

  原来全是三姑六婆中的媒婆!方应物默默泪流满面,想象中煮茶品茗,吟风弄月傲啸山林的场面没出现,却迎来了一群比赛嗓门的老媒婆,他是招谁惹谁了?

  他才十五六岁,还不想如此早早的就受到婚姻束缚!再说他身边有贴心小妾一枚,什么功能都有,又不是真缺女人的。

  “先听在下一言!”方应物高声道,“在下功业未立,何以家为?大娘们的好意心领了,但在下此时并无婚姻之意,还是请回罢!”

  媒婆们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小官人误会了,也是老身说话不周到!此次前来做媒人,事主指了名,务必是想要和解元老爷结亲的。所以这次先通个气,留下名字在这儿,等解元老爷回家了,也好有个挑选。”

  又有另一个老婆子道:“小官人也不要着急,大喜事要先紧着令尊,若与令尊无缘,退而求其次才轮得到小官人哩!还是等等令尊罢!”

  还有人叫道:“小官人若是劝令尊选了我这边的,老身可以附赠美貌贴身婢女一名!”

  方应物再次默默泪流满面,原来他只是父亲的备胎,原来童生待遇真的比解元差那么多,原来连年纪老十五岁的鸿沟都可以直接无视,原来一个个年纪和他仿佛的妙龄少女都想当他的后母!

  难怪后人总有批判,科举扭曲了人性呐!

  三天之内,共计有被许以重金报酬的媒婆媒公十八人登了方家门。淳安县媒人界流传起一句话——大方小方,得一方便可吃三年也!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1 23:12

  第五十章 秋粮

  从府城回到家后的这些日子,方应物确实比较烦,而且是烦透了。

  天天被十八路媒婆轮番骚扰的痛苦,绝对不亚于高宠连挑十一辆滑车,方应物很不明白,这些老太婆是如何具有穿过十里山路的体力。

  之前他曾经从也去参加了今科乡试的洪、项二公子嘴里听说过,好像父亲被那南京王中丞家小姐看中了。大约这个消息没在本地传开的原因,所以才会有一群人对父亲虎视眈眈。

  一个解元放到官场也许不会取得多大成就,但在老家本地,那绝对是响当当的名角了,能不招人青睐么。国朝毕竟是个乡土社会,各地自治权力就在本地乡绅手中。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洪项二人倒也算是君子,值得交往。因为他们没有胡乱传别人闲话的习惯。不然只怕父亲和那位王小姐的绯闻早就满天飞舞了。

  方应物仔细考虑过后,并没有将父亲的绯闻放出去,不然别人绝望之后,目标完全转移到他身上,那只怕会多出十倍的烦心。

  还是先用父亲吊着别人的胃口罢,风潮总是一阵阵的,等这股风头过去后,他多少还可以松快松快。

  十月二十三日这天,总算没有人来骚扰,方应物微微松了口气。他与兰姐儿吃过晚饭,正要红袖添香、挑灯夜读——天可怜见,时至今日方童生终于点得起油灯了,而且是很明亮的高级货色!

  却听见门外有人叫道:“小相公在家么?”这声音是花溪三村的里长方逢时的,方应物起身站在屋门,招呼他进来。

  进了屋,借着灯光方应物发现,这位总甲族叔愁眉不展,仿佛有什么为难事情。

  却说上半年四五月间,方逢时在方应物相助下,一举扳倒了在花溪称霸多年的前里长程开泰,一举成为新里长,人人见了都尊称一声老总甲。至此花溪地区的历史车轮向前滚动,正式进入了新时代。

  所以在方应物印象里,每每见到这新总甲,都会感受到他发自内心的春风得意。当然方总甲有自知之明,在方应物面前是不摆里长架子的。

  但今天方总甲这样愁眉不展的样子,就让方应物颇觉稀奇了。

  “唉!”方总甲未说话先叹气,随后大倒苦水道:“十月开始征收秋粮,这差事简直不是人干的!”

  国朝征收粮税,复杂程度堪称前无古人,每个县之间条例都不同,而且小小一个县里税粮科则多达上百条。什么官田民田免税田屯垦田,什么上田中田下田,什么上户中户下户,每条有每条的算法,当然这都和现在的方应物没关系。

  总而言之,花溪三个村子共计有一千零六十五亩地,去掉方应物父子名下的一百四十亩,其余为九百二十五亩。田赋秋粮正税合计为三十七石,加耗按一倍算,总共七十四石米粮。

  秋粮征收都是由粮长负责、里长配合,但今年原粮长王德王大户去杭州做生意了,一时间没人服这个役,所以全归了新里长方逢时负责。

  春风得意了几个月后,方总甲终于苦逼了。正税很明确,就是如何分配加耗实在太难协调了。

  “上花溪的乡亲对我说,过去本族一直受欺负,今年我被乡亲们扶持当了里长,难道不照顾自己亲族补偿回来么?这样我便没法张嘴了,让族人担了加耗,必然要被骂吃里扒外被戳脊梁骨。

  中花溪王家那边,过去都是受王大户照顾,今年断然不肯更弦易张,坚持要按往年办理。其中你那便宜老岳父王冬烘叫唤的最起劲,我也不敢动他,真是没奈何!

  下花溪程家那边,本来就因为承担了今天所有徭役而怨气冲天,有几个程家老人明明白白说了,今天秋粮加耗别找下花溪村当大头。程家若还承担加耗,只怕真要起来造反了。”

  “征不上来会怎样?县衙会有章程处分这种现象?”方应物手抚下巴,很学术的问道。

  “在本县加耗一倍是规矩,必须保证的。若征收不上足额秋粮解送到县仓,我就要挨县衙的大板子。半个月一比,收不齐就挨一次。三个月仍收不齐的,我就要在县衙门外被枷号示众三日。”

  原来如此,方应物对细节的考据癖得到了满足。看在县衙眼里,一般不会管具体每个村民如何,一切都由里长粮长代管。

  可怜的方总甲在此时就是花溪全体村民的替身,若秋粮不齐,就替全体村民挨板子。

  诉完苦,方逢时满怀希望的看着方应物,期待方应物给他出个主意。

  方应物感慨道:“我以前还纳闷,从前程开泰当里长时,他为何越当越霸道,难道他真不懂得与邻为善的道理么?

  现在渐渐懂了,当里长的若没势力不霸道就很难管得了人,而管不了人就是自己受罪,官府才不会在意他的苦衷。所以程开泰成了恶霸倒也情有可原。”

  方逢时愣了愣,细细一琢磨还真有几分道理,小相公不愧是读书人,看问题就比他这种泥腿子深刻。可是道理不能救急,方逢时忍不住直接问道:“你看如何是好?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为叔被县衙打板子罢?”

  方应物很诚恳地提出建议,“要不......你别当这个里长了?无役一身轻。”

  方逢时好像要被强暴,跳起来缩着肩膀惊恐道:“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小相公你聪明盖顶,都说你是星宿下凡,莫非没有半点主意了么?”

  方应物摇头道:“你还看不透么。人人都是利益相关,让别人心甘情愿的多交,你不行,我也不行。”

  方应物连说了几个不行,方逢时张张嘴,再也没有说什么,无可奈何的起身离开了。

  送走了方逢时,兰姐儿与方应物闲谈时问道:“莫非你看不出来么?方总甲是想请你出动,去县里说项,减免掉花溪今年秋粮的加耗,也省得他征粮为难。”

  方应物叹道:“我当然看得出来,但我不能如此做。加耗虽然名义上不是正项,但多少年来约定俗成,在官府那里和正项也差不多了,实际上也是税收一部分,只不过较为灵活而已。

  既然是国税,那收税就是朝廷官府的权力,与士绅特权之间是有一条平衡线的。虽然不外乎人情,但凡事都讲究一个度。

  像我方家这样的人家,因为功名原因税粮已经全免了。若还要包揽减免全村全里的税粮,那有点过度了,打破了平衡必然会引起反弹。

  今天若我方应物去说项,明天说不定又是谁去,谁还能没有点面子?难道都要减免税粮么?长此以往,国将不国了!”

  “更何况我现在没有功名,只是一个个区区童生,有什么资格去干涉本县政务?如果因为这点不干己事的问题去烦扰知县,估计要被看做不知天高地厚的多事,结果只能适得其反。

  若引起了县尊的反感,那就得不偿失了,毕竟今后就算中了秀才,还是要在县学里度日的。

  更重要的是,为这么点三五斗的小事就去打扰知县,简直就是浪费人情和机会,聪明人都不会如此做。”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3 00:58

  第五十一章 被加税了......

  方应物不想掺乎征粮的事情,还有两点考虑没有说。一是今昔非比,他有点顾忌到自己的羽毛,不想太过操心俗务,参与太多了会在别人印象里降低自己品格;

  二是让族叔里长自己去锻炼一下处事能力,总不能大事小事都来烦他罢。要他当里长有何用处?还不如他方应物自己直接兼职了。

  又过了两天,是个不错的天气,方应物正在院中读书。他现在越发深刻的认识到,读书才是自己的立身之本,一个预备秀才只是起点而已。

  深秋难得有如此明媚阳光,方应物没看完几页书,忽然又见到那位族叔里长满头大汗的跑了过来。

  还没到身前,就听他连声大叫道:“小相公!大事不好了!”

  方应物有点不耐烦的问道:“又有什么事情?”

  “虽然秋粮一时收不齐,但可以分批解送。昨日我送第一批税粮到县仓,却被那县衙户房小吏告知,我花溪田地的等次全部由中田改为上田了!”

  上田?方应物也很吃惊。淳安县是个山区县,田地状况差别极大,按照本县税务科则,田地是按照肥沃程度分了上、中、下三个等级的。

  税粮总量是朝廷规定的,然后按照一定比例分解到各个等级的田地中,上田承担的税收较高,下田承担的税收就比较低。

  从制度上这是要体现赋税均平的原则,以免出现上田和下田承担同样赋税的弊端。当然制度和现实不见得都是整齐划一的,操作中的人为因素那是另外一回事。

  花溪的田地不好不坏,从几十年前就被定为了中田,只需按照中田标准缴纳赋税。怎么突然之间就被换成了上田?这可不是好事情。

  具体的说,淳安县上田的赋税比中田多出三分之一,百姓人家都是宁可降低等次也不想升高的。凡是土地被升了等次,那只有一个原因,被黑了。

  方逢时有点六神无主,语无伦次的详细讲述道:“这次解送了三十七石正项税粮外加若干耗米,想着先交上去应付了这半个月的比限。

  谁知那管仓的小吏拿出田地籍册,道是我花溪田地从今年起都已经改为上田,要按照上田标准交税粮。”

  “慌什么!”方应物很镇静的轻喝道,直接问起关键地方:“这次涨了多少税?”

  “正项多了十二石,连上加耗多了二十四石。现在一共要缴纳皇粮九十八石,算上便宜给县衙胥吏的耗米,起码要交上去一百石!”

  方应物沉吟不语,心里简单算了算,从七十四石变成了一百石,这增加幅度可不低。

  增加三四十石税粮看似不多,但花溪地方人多地少,五六百口人守着一千亩地,粮食本来就只能将将够吃,多交税粮是个很让人揪心的事情。

  方逢时又诉苦道:“小相公看这可如何是好?那些胥吏如狼似虎,我在县里与他们理论半天,还被打了一顿,实在没法子了。”

  方应物这才注意到,方逢时衣服破了好几处,脸上略显青肿,看样子真是挨了打。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方应物肯定要想法子管的,而且是不能不管。这不但是打花溪的脸,而且是打花溪村头牌乡绅方清之父子的脸。

  内部纠纷也就罢了,如果被外人侵犯利益,方应物还撒手不管的话,那么就要“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普通百姓依赖乡绅不就图的被庇护有靠山,如果庇护不了,那以后谁还听你的?

  可是要从哪里入手?方应物又想起个问题,很是让他疑惑。

  国朝在制度上对赋税额度控制极严,天下钱粮总数是事先固定的,各地数量也是事先固定的,淳安县亦不例外,这是一条从太祖时起便定下的政治原则。

  地方可以在损耗、常例钱等偏门上做文章,但不能擅自增加正税。若未经朝廷许可便公开增加税额,那就是犯了政治错误,同时也会承担上盘剥刻蚀的名声。

  也就是说,花溪三村多交一份正税,那么县里肯定有其它地方少交一份,以达到全县正税总体不变的效果。

  那么是谁占了这个便宜,少交了税?这个问题很重要,侦探界有条定律,最大的受益者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想至此,方应物感到自己抓住了事情的脉络,立刻再次对族叔发问:“你既然去县里交过粮,那么你可听说有哪个地方减了税?”

  方逢时仔细回忆了一下,“这次去县城,路上遇到了本乡慈溪那边的人,听说他们今年税粮比去年少了二成。”

  慈溪?慈溪胡家?方应物彻底恍然大悟,这根本不用猜了!真相就在这里面,而且真相也只有这一个!

  田地籍册都在县衙户房,修改田地等次和纳税额度,必须通过户房吏员!以胡家的实力,只要想做这种事,毫无疑问大概是能做成的!

  户房小吏的心思,方应物也可揣摩个八九不离十。方家这个新兴乡绅似乎底子不厚,看起来没那么可怕难惹。有胡家撑腰时稍微一下,还能顺便赚点好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胡家在方家这里算是丢了面子,无论是主动丢的还是被动丢的,必须找回场子,不然就相当于示弱了。

  上次他们在软实力上丢了面子,而且一时半会也没什么好机会,所以看来是想要从硬实力上找回来。用硬实力补回软实力,一力降十会,也算是一种做事的思路罢。

  其目的不但是要找回场子,还是要打击他方家的势头,维护老牌世家的门面。

  而且时机也选择的不错。方家真正的顶梁柱方清之去了京城,无论考试结果如何,至少在明年四月之前是不会回来的。目前只有他方应物一个小小童生撑场子。

  对胡家而言,这段时间便是最好的时机。不然等方清之回来后,情况只会比现在更加棘手。

  况且花溪和慈溪都属于梓桐乡,在一个乡里协调一下税粮问题只怕更简单,连县尊都不需要惊动。

  胡家啊胡家,怎么又冒了出来,手段还是不错,方应物叹道。这有点不好办,外祖父要收拾自己,自己反抗起来分寸很不好拿捏。

  不过火不出气,过了火容易被视为欺凌长辈,这就是晚辈的悲哀啊。

  方逢时看着方应物半天不说话,不像过去谈笑之间便计策百出,只站在那里想来想去,心里更没底了。

  他实在忍不住,出声道:“小相公你和县尊大老爷说得上话,要不去找县尊大老爷谈谈此事?”

  “那不行!”方应物一口否定道,这事怎么可能直接去找知县?知县不可能会帮他们出头的,这纯属自讨没趣。

  首先这次胡家似乎发了狠要出气,每个谨慎的人面临这种情况,都要斟酌一下。方应物不清楚知县会不会倾向于胡家,但可以确定,总不太会倾向于他方应物这边。

  其次,就算从实力对比看,方家解元尚未转化成硬实力,但胡家却已经有个老资格高官在朝。如果处置不当落了把柄,老大人一本奏折上去,他汪知县就可能要换地方了。

  这年头有没有红楼梦里那种护官符不知道,但若是真有,胡家必定在淳安县护官符上面的。

  第三,无论结果如何,县里税粮一粒也不少,只是谁多交谁少交的问题,影响不了政绩。所以汪知县毫无必要在两边之间硬出头,何苦吃力不讨好?

  往诛心里想,说不定还巴不得地方乡绅之间斗得你死我活,这样外来户地方官才好两面骑墙、渔翁得利。如果是他方应物当知县,肯定便这么做了。

  而且方应物从前几次打交道的经验看,汪知县本身就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把希望完全放在他身上,不是很靠谱。所以还是要靠自己好。

  “那还有什么法子?”方逢时问道。

  方应物嘿嘿笑了笑,“你去村里点起人马,只要青壮,人数有二三十个就行!明天随我走一趟!”

  “那再多找些人,将王家和程家都叫上,纠集上百青壮不成问题!”听到主心骨下了决心后一声令下,方逢时登时摩拳擦掌,蠢蠢欲动。

  “要那么多人干什么?”方应物诧异道。

  方逢时慷慨激昂道:“胡家虽然读书厉害,打架却不见行!这次程王两家也遭殃,三家一起出力,不信打不过胡家!”

  方应物哑然失笑,看不出这族叔还挺好斗的。他险些忘了,这种宗族聚居的地方,大家族之间起了纠纷,械斗乃是常事,难怪族叔听到他召集青壮,便以为他要用武力解决问题了。

  “用不了这许多人,而且只用我方家的人就可以了。要去县里,不是找胡家。”方应物阻止了准备在花溪大点兵的族叔。

  不是与胡家械斗?方逢时莫名其妙,“那要作甚?”

  方应物言简意赅的答道:“去欺负人!”

  “欺负谁?”方逢时更糊涂了。

  “在县里谁欺负了你,我们就欺负回来!”

  方逢时心有所悟道:“你是说那些胥吏?这行么?”

  方应物傲然道:“为什么不行?胡家我惹不起,还惹不起这些贱人么?我父亲好歹也是解元老爷!”

  “小相公好主意!”方逢时也不是完全无能,登时领悟到了方应物的心思。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3 00:58

  第五十二章 日子没法过了

  方应物的策略很简单,那就是专捡软柿子捏。

  回到屋里,方应物揽镜自照,兰姐儿捧着晒干的衣物进来,见状取笑道:“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

  方应物大笑,扣下镜子道:“你以为我是自恋的人么?”兰姐儿好奇地问:“夫君莫非效仿先贤以镜自鉴乎?”

  “非也!”方应物坦然答道:“为夫看看自己像不像个恶霸。”兰姐儿惊奇不已,“世间未尝听说谁想当恶霸的。”

  方应物唏嘘不已:“恶霸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前日还劝总甲叔叔霸气点,如今为夫却要亲自操刀上阵,这世道就是要逼人当恶霸啊,不然日子没法过了!”

  次日,一大早便有整整齐齐的二十多名方氏一族的青壮立在门外守候。等方应物出来后,便带着这批人向县衙而去。

  路过中花溪、下花溪村时,村民听说方应物带着人去县衙讨说法,便纷纷表示要加入队伍,不过都被方应物婉拒了。

  到了县城,正是午前时分。

  方应物独自大摇大摆的进了县衙,穿大门过二门,如入无人之境。他已经在县衙出过好几次风头了,特别是上次中案首那次,衙中胥吏多半都是认得他,自然不会拦着。

  县衙大堂外甬道两旁分列着县衙吏户礼兵刑工六房,正好对应朝廷六部,每一房设有司吏、典吏作为头目。

  方应物大概看了几眼,便进入户房的屋子。外间是几名正在忙忙碌碌的吏员,里面一间有个保养不错的中年人。

  这中年人八成就是户房的头目司吏,方应物当然看得出来,上前拱手为礼道:“在下花溪方应物,敢问户书贵姓?”

  户书原本是对户部尚书的尊称,但风气演化,渐渐在县衙里流行起来,成了对户房司吏的尊称。类似的还有吏书、礼书等等。

  那户房司吏见到方应物,心里便已经很明白,此人是为何而来。不过他倒也不惧,反正那件事情另有人主使,他不过替人办事而已。当下神情淡淡的,不卑不亢道:“原来是方朋友,在下免贵姓丁。”

  “原来是丁户书。”方应物点点头道,“在下前来只为一件事情,我花溪土地,突然全部改成上田,我们花溪地主却一无所知,这是何缘故?只怕其中不合道理。”

  丁户书公事公办的答道:“合不合道理,官府自有裁定。至于田地如何定的等次,也是官府机密,无可奉告。”

  方应物语气不善的又问道:“丁户书真不肯通融?”

  丁户书皱起了眉头,这小童生会不会办事?问通融之前,总该先亮亮好处罢?虽然亮了好处也未必有用,但规矩就是规矩。

  这样的人见多了,他很熟稔的应对道:“衙门自有章程,在下也是照章办事,方朋友若是有所不满,可另行向老爷们申诉,纠缠在下无济于事。”

  说是这么说,实际上就算申诉到知县那里,也未必有用,那一头可是胡家。

  方应物脸色缓了缓,“此刻天近午时,在下在西门外酒家做东,有请丁户书拨冗赏光。”

  丁户书冷淡的拒绝道:“心领了!这几日忙碌,公务很多,只怕没有空子......”

  你不出去可不行,方应物想道,转眼之间就心生一计。不等他说完话,抢过话头道:“明人不说暗话,我和胡老太爷乃是外祖外孙,不过结下怨气而已,却没料到落在了这件事上。

  在下请丁户书一行,不是为了解决田地的事,是要请丁户书做个中间人,若能两家修好,自然感激于心。”

  听到这话,丁户书突然产生了很大兴趣。不错,方应物和胡老太爷是外祖父和外孙关系,再怎么结怨也是很近的亲戚,只不过缺少个和解契机。

  看方应物的态度,是想求和了,只要有这个态度就好办。难道胡老太爷那边还能和晚辈计较到底,放着如此出色的亲戚不认么?

  如果自己在中间化解了两家纠纷,那岂不成了他们的恩人?这对自己可是很好的际遇。

  想到这里,丁户书仿佛春风拂面,“既然方朋友有心,那么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了。”

  当即丁户书随着方应物出了衙门,陪同的还有另外一个邵姓书吏,大概是丁户书的心腹。

  走到县衙大门外,丁户书笑道:“这是要去哪里?”

  却见方应物从怀中掏出竹哨,用力吹了一声,凄厉的哨响回荡在衙门前的街道上。

  这是什么意思?丁户书笑容僵住,愕然看着方应物。忽然从两边巷口冒出二三十农家壮汉,紧紧围住了丁户书和邵书吏。

  丁户书再傻也明白些状况了,原来方应物刚才装作服软,是为了哄骗他走出衙门,然后就要施暴!他声色俱厉的呵斥道:“衙门之前,你们意欲何为?我乃......”

  这群人并不答话,当先的年轻人一拳头打了过来,正中丁户书脸颊,当即感到天旋地转眼冒金星。

  随后人群一拥而上,便对着丁户书和邵书吏一顿拳打脚踢,眨眼间就将两人打倒在地上翻滚。

  在县衙大门这里当班的几个卒子见状,连忙冲上来要救下两个吏员。但对方这边人多势众,轻易分出五六个人拦住了卒子,使之不得靠近。

  这些人确实是方应物从花溪带来的,他看看火候差不多了,不能再继续拖延,便下令道:“走了走了!”

  人群便按照事先计划,四个抬一个的将丁户书和邵书吏抬着,迅速向西门外走去。路上并不休息,累了就换人。

  县衙大门前这事,发生的很突然,结束的也很快。二十多个打两个,还不快那也太废物了。

  等到十来个衙役集合完毕并冲出县衙救人时,方家人已经消失在街角了,只能望而兴叹。

  有几个年轻衙役工作积极性很高,还要去追赶。但却被老成衙役拦住,并训斥道:“你们长长脑子!蹊跷事情必有内幕,而且那是解元老爷家的公子,是我们能瞎掺乎的么!难道你们没听说过谭公道前辈是怎么倒霉的?”

  一天之内,这劲爆的消息便在县城传开了——方解元家的公子仗势欺人,在衙门外公然聚众暴打两个县衙吏员,并且打完后还将人绑走了!

  如果当街殴打绑架百姓,还算是丑闻,但胥吏之徒的形象在人们心目中实在谈不上好,本身又是低人一等的贱役,放在二十一世纪连公民都不是,那情况便不太一样了。

  听到衙门吏员被解元公子殴打绑走的消息,百姓只当了个趣闻听,并没有什么反感,拍手称快的反而比比皆是。

  至于其他士绅的反应就是,这两个衙门吏员怎么惹到方应物了?肯定是他们两个有什么地方先做错了,不然方小朋友怎会发脾气?

  这种舆论叫公门中人很是心寒——这世道难道没处讲理了么?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后话不提,却说汪知县第一时间就得到了禀报。此时他正在二堂那里看公文,却见门禁卒子连滚带爬的跪到门槛外,“大老爷!户房丁司吏和另一个书吏被方应物绑走了!就是那个解元家的方应物!”

  汪知县闻言愕然,以他对方应物很了解,这方应物据对不是鲁莽冲动、无事生非的人,怎会无缘无故跑到衙门绑架小吏?

  但无论有什么原因,这也太不给面子了罢,将县衙当做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公厕吗?

  汪知县心怀不满的伸手抽出签子,就要摔下签子点齐衙役!却听到立在身旁的心腹徐门子猛烈的咳嗽几声,好像意有所指。

  汪知县收回了手,又想了想便猛然醒悟到,既然方应物敢公然这样做,那必定是两个小吏有把柄落在方应物手里了!

  所以当务之急不是先去救人,而是先弄明白这个把柄是什么,不然就有可能更加被动!反正方应物有根有脚不怕找不到,又何必急于一时。

  想清楚后,汪知县把户房其他两个典吏和吏员都叫了过来,询问道:“尔等最近做过什么事情,能与那方应物有关的?”

  一干吏员面面相觑,不知应该回答还是不答,或者如何回答是好?却有一赵姓典吏排众而出,“小的略有所知,那丁户书曾经擅自改了花溪田地的等次,全部由中田改成了上田。”

  汪知县心里大怒,这姓丁的自己找死么,难怪惹怒了地方乡绅!还给县衙带来如此大的麻烦事!

  难道这姓丁的不知道,方应物是他汪县尊推举出的寒门学童先进典型吗!虽然现在有点和寒门靠不上了。

  汪县尊正要伸手洒下签子,准备点起衙役!却又听到心腹徐门子的猛烈的咳嗽声。

  又咳嗽?又是意有所指?汪知县收住了手,经过三思后又想到,这姓丁的平常看起来并不傻,是傻子也坐不到户房司吏的位置上,那么修理花溪肯定也是有缘故的。

  而这赵典吏说话必然有不详实处,险些将自己误导,这些胥吏辈果真一个比一个奸猾!

  赵典吏确实想借机坑一把丁司吏,若干掉了丁司吏,他这户房二把手典吏就有机会顶替了。但他发现县尊大老爷已经反应过来了,只能不情不愿的详细说明情况。

  “小的方才尚未把话说完,丁户书不但修改了花溪田地等次,还将慈溪田地降低了等次。花溪和慈溪都属梓桐乡,这只是一乡之中的些许微调,故而丁户书说不必惊动大老爷了。”

  听到慈溪两个字,汪知县痛苦的揉一揉额头,心里只想骂娘了。

  胡老先生和方应物是如何唇枪舌剑,他可是亲眼目睹的。当时怕连累自己便放弃了充当和事老的想法,谁想到躲来躲去还是躲不过,他们又在这里较上劲了!

  知县这种差事,权力小责任大,上有无数上司、下有各种乡绅,真不是人干的!

  汪知县长叹一声,只后悔当初不够用功,才中三甲进士,只能去当最苦累的七品官,也就是知县。不然哪怕是二甲,也不会被打发到这乡绅满地走、功名多如狗的科举强县了!

  抱怨归抱怨,但事情总要解决。

  细细想来,好像以现实状况而言,胡家更硬实一点?方家将软实力转化为硬实力,还需要点时间,到那时说不定他早就不在淳安了。

  汪知县闪过这些念头,有了主意,就要伸手洒下签子,点起衙役!可在这节点上,心腹徐门子又一次剧烈的咳嗽,好像得了痨病似的。

  汪知县心烦意乱的冒火,对着在旁边侍立的徐门子喝道:“再咳嗽就掌嘴!有话说话!”

  徐门子噗通的跪在地上,“老爷饶命!近日秋冬之季变天厉害,小的不幸有点伤风,还好不严重,只是偶有咳嗽!

  不过老爷没听说么?最近想与方家结亲的大族人家多如过江之鲫,老爷要三思啊!”

  汪知县愣住了,虽然胡家硬实力确实更强一点,但方家两个孤男出色之极,都是各大家族的哄抢对象,这就是优势。

  方家父子随时可以通过联姻手段,将自家软实力以最快速度转化为与胡家不相上下、甚至更强的硬实力。

  这日子,没法过了。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3 00:59

  第五十三章 你被双规了

  经过深思熟虑后,汪知县做出决定,这次徐门子不再咳嗽了。“来人!传本官的话,去请慈溪胡老先生明日到县衙会晤!”

  却说方应物晃晃悠悠的走在山间道路上,他的身后是二十多乡亲,还抬着两个狼狈的人。这两个被抬着走的,自然就是惨遭引蛇出洞的县衙户房丁户书和邵书吏了。

  上花溪村众人说说笑笑,对于跑到县衙门口埋伏并殴打绑架吏员这种事情,似乎并不很在意,没有什么紧张情绪,反正类似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干了。

  很难想象,这是一群几个月前还因为衙役下乡而吓得手足无措的人。现在之所以无所畏惧,全是因为迷信方应物这个领头人的关系。

  方应物很怀疑,如果遇到天灾时,自己如果登高一呼要造反当皇帝,乡亲村民们也会盲目跟着干一票。大概历史上很多造反都是这么起来的。

  想到这里,方应物下意识朝后看了一眼,登时气也打不出一处,笑骂道:“你们还抬着他们作甚!扔下来叫他们自己走!”

  “哦,是,是。”几个村民手忙脚乱的将两个县衙吏员丢到地上,很不好意思的说:“小相公真体贴人,我们早就想扔了,一直没敢。”

  方应物教训道:“在县城里怕他们两个捣乱,被人追上不好办,所以强行抬着走!现在都走到山里来了,还能怕他们捣乱?这是把他们当老爷侍候么,敢捣乱就慢慢打,打到服软为止!”

  披头散发的丁户书从地上爬起来,满怀怒气的质问道:“方朋友!冤有头债有主,你若要了结事情,该去找胡家,捉在下作甚!”

  方应物瞥了丁户书一眼,叹口气道:“我太无能,对胡家没什么办法,只好拿你出气了。”

  “事情根子不在我这,在下是受人指使,你抓住在下不放毫无用处!”

  方应物很鄙夷的想道,此人还在执迷不悟,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这个世界有时候很公平,你成了弱肉强食的帮凶,就不要怪别人用弱肉强食的态度对付你。

  便不耐烦的说:“别啰嗦那么多!我最瞧不起你这种没担当的人了!修改我们花溪田地等次这件事情,是你直接经手的罢?那你装什么委屈!你做了初一就别怪我们做十五!你让我们花溪人没饭吃,我们就让你知道什么叫饿死!”

  丁户书有种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感觉,这方应物对待他完全是霸王硬上弓,不讲任何技巧。不过他心里已经极度后悔了,早知他如此作风,自己就不该利欲熏心去帮胡家。

  又走了一段,方应物走山路无聊,风景也看腻了,与乡亲们也没什么共同语言。于是又挑逗起丁户书说话消磨时间:“你觉得这件事情,我直接去县尊,会有效果么?我去找胡家谈判,会有效果么?”

  丁户书摇摇头,知县和胡家当然可以不鸟方应物。

  “你觉得,我就明目张胆的抓了你,会承担什么后果么?”

  丁户书还是摇了摇头。解元家和胥吏的政治地位有天壤之别,而乡绅又是默认享有法律特权的。

  没有人会为了一个政治地位轻贱的衙门吏员出头,知县不会,其他人也不会,最多也就是劝方应物息事宁人。何况还是这个吏员犯事在先,帮他不就相当于帮胥吏欺压士绅么。

  所以方应物虐了自己,还真不必承担后果,自己就是上告到府里、省里,估计也没什么人会同情自己。他为胡家做下了事,那真只是狐假虎威,但狐狸就是狐狸,不是老虎。

  丁户书隐隐之间明白了方应物的心思,两军交战,先集中兵力攻击对方弱点乃是兵法常识。莫非是要从他身上打开突破口?

  但只要胡家还在,方应物就是打死他也很难改变现状,能解决什么问题?“人无利不起早,那你又能得到什么?”丁户书质疑道。

  方应物笑呵呵,“这可不好说,不好说......”

  回到上花溪村,已经日头西斜了。方应物将丁户书和邵书吏塞进提前准备好的门窗很小的破屋内,一人一间。此外安排了乡亲看守,六个人一班,昼夜不停。

  屋内仅有桌子一张,笔墨纸一套,其他什么都没有。

  方应物也跟随者进来了,站在门口负手而立,很严肃的说:“丁户书!现在我代表花溪村民自治组织宣布,你被双规了!”

  丁户书云山雾罩的没有明白,“什么双规?”

  “在规定的地点、规定的时间交待问题!”方应物指着笔墨道:“把你修改我们花溪田地等次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在纸上写明白了,然后画押!”

  丁户书这才明白了,不由得忿然道:“方应物!你胆敢私设公堂!”

  方应物仍旧一本正经的说:“这怎么是私设公堂?我一不是官员,二没有审问你,三不是让你写供状,四不会判决。只是请你到这里来,写一份关于修改花溪村田地等次事件的陈情书而已!”

  “掩耳盗铃,这就是你的文字游戏!”

  对丁户书的指控,方应物充耳不闻。他在屋里转了一圈,望着房梁自言自语道:“这房梁太粗,我担心丁先生会悬梁自尽......”

  丁户书怒目而视,这是咒他死掉么?你才想自杀,你们全家都想自杀!

  方应物视而不见,对门外高呼道:“来人!将丁先生腰带解了,免得他想不开,自己挂了房梁!”

  登时进来三个汉子,两人将丁户书按在地上,一人强行卸掉了丁户书的腰带。

  丁户书虽然自甘下贱充任吏员,但也是读过书的。活了四十多岁,这辈子第一次被男人强行扒掉腰带,连布绳做的裤带也解掉,一时间他感到羞愤欲绝,有那么一瞬间还真闪过了自尽的念头。

  方应物拍了拍窗户,见窗户外不远处就是花溪水,又吩咐道:“去邻村喊几个木匠,将窗户外面封死了!免得丁先生想不开,跳窗户投水自尽。”

  最后方应物打量了几眼桌案,高喝道:“再来人!将这张桌子撤了!方桌有棱有角,若是丁先生想不开,拿太阳穴撞案自尽怎么办!”

  丁户书双手提着裤子,一开始还气愤不已,只觉得方应物是诅咒自己。但慢慢的就只有后怕了,原来有如此多“被自杀”的可能......方应物这是提醒和暗示?

  换了一张圆桌,方应物便对丁户书安抚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丁户书还是写吧。写完就一了百了,我自然放你回家去与妻儿团聚,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现在我去那边看看邵先生,也劝一劝他,丁户书先慢慢想着。”

  方应物扬长而去,留下看守丁户书的花溪村民却没这么客气。

  丁户书望着门口,提着裤子静静站在那里,正要深思一番自己对策。冷不丁却见旁边村民狠狠一巴掌扇了过来,打得他耳边嗡嗡作响,腮帮子肿起一团。

  那村民指着丁户书破口大骂:“原来就是你这贼子要加我们花溪的税!若不是小相公吩咐过以德服人,我们花溪村民一人一拳头,也能将你捣成肉泥!”

  一夜无话,次日清早方应物起来时,便见方逢时拿着几张纸,喜不自胜的说:“小相公,招了招了,供状在此!”

  “谨言!”方应物轻喝道:“这是自述陈情书,不是供状!”

  方总甲连忙收回话,“是,这是陈情。小相公的法子很管用,昨日一直让村民不停地去骂,男女老少齐上阵。骂到深夜时,那两个终于受不住了,要了油灯连夜写下这陈情书。”

  方应物将两份陈情书接过来,互相对照了一下,满意的笑了。还算这两人配合,写下的情节大同小异,没有耍花头,看来都是如实自述了。

  事不宜迟,还要再去一趟县里......但是一想那十里山路,方应物就头疼,来回二十里,天天走一遍也太累死人。

  但没办法,只能再次出发。在路上方应物就想道,若今后社会活动日益增多,自己住在深山村里只怕也不合适了。

  如果到明年春季,中了秀才后要进县学,就该搬到县城居住,总不能天天从花溪跑到县学吧,那要累死人。

  在胡思乱想中,午前时分方应物赶到了县衙。

  在大门外却见有四五人簇拥着一顶轿子赶过来,方应物好奇的看了几眼,收回目光正要迈步进衙门,却又发现,从轿子上走出来的中年人很眼熟。

  他立在原地又仔细认了认,这不是自己的便宜舅父么?当初父亲刚中了解元时,这位舅父曾上门认亲,不过嘴脸势利可恶,被洪、项二公子呛走了。

  原来昨日知县下了帖子请慈溪当家人胡老先生往县衙一行,但胡老先生借口身体不适,只派了儿子胡增文代替前往会见知县。

  这胡老爷下了轿子,抬头也恰好看到自家外甥方应物。他愣了愣后冷哼一声,径自进了县衙,没有理睬方应物。

  这知县请胡家人过来,只怕也是为了这次的事......方应物若有所思,摸了摸怀中的两份陈情书,也进了县衙。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3 01:00

  第五十四章 偷天换日

  方应物与他的便宜舅父胡增文进县衙乃是前后脚功夫,到了仪门,一起被门子带着去了二堂花厅。

  汪知县便在这里接见了两人,其实当汪知县见到他们一起来到,心里还是高兴了片刻。

  他以为这两人联袂而至,是已经在私底下先和解过了,然后到他这里走个过场。若是如此就不必让他头疼了,堪称皆大欢喜。

  但现实总是比想象的残酷。稍稍寒暄几句,汪知县就发现了,原来这两人是分别前来的,只不过偶然在县衙门口撞到了一起而已,根本就没有和解的势头。

  失望归失望,作为守土有责的地方官,汪知县不得不耐起性子调解。或者说他本可以置身事外,任由两家你死我活也不干他事,但方应物绑了县衙吏员,他这知县想躲事都不行了。

  只得一边暗骂胡家无事生非,一边暗中抱怨方应物唯恐天下不乱,开口道:“你们胡家与方家本是姻亲,何至于闹到如此地步,这岂不是叫全县父老看笑话么!”

  方应物和胡增文两个人都没有在汪知县面前坐着说话的资格,故而都站在这里。此时胡增文上前一步道:“家父说了,事情闹到如此地步,都是方应物的过错。若非他擅自绑架户房吏员,何至于此?

  况且县衙吏员都是做事的人,若都如方应物这般动辄打骂绑走,以后谁还敢做事?”

  方应物很软弱无力的反驳道:“在下只是请县衙丁、邵二先生去做客上花溪村,为村民讲解一下田地分等次的事情,以免村民懵懂不知。”

  这辩解确实很软弱无力,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别人听到也会觉得,这是骗鬼罢?世间有先将人殴打一顿,然后强行带走的“请做客”么?

  虽然方应物的辩解可信度极低,但汪知县捏着鼻子认了,只要有个交待就好。至于是不是真的请做客,那又有谁关心?

  当即汪县尊对方应物训斥道:“做客也好,绑架也好,下不为例!”

  方应物当然不会与知县顶嘴,低头道:“谨遵县尊之命,在下绝不再犯,那二人立即放回。”

  眼看方应物这边貌似已经轻轻松松摆平,而且对自己的态度还是很恭敬,汪知县十分满意,便转向胡增文,“你们胡家究竟作何想?”

  胡舅父看了低眉顺眼的方应物一眼,自信道:“我胡家没有其他想法,唯县衙之命是从!”

  县衙只有一个正堂,县衙之命当然就是汪县尊之命,汪县尊的选择还是那两种——

  要么维持户房对田地等次的修改,委屈了花溪这边;要么推翻户房对田地等次的修改,恢复到原样,那就让胡家面上无光。

  所以胡舅父这话等于是又把皮球踢给了汪知县,仿佛一切都返回了原点。

  这个决定若是如此好做出,那汪知县就不会犹豫至今、左右为难了。他本想让双方自行协调,孰料又被不想轻易妥协的胡家把难题踢了回来。

  花厅里各怀心事,沉默了片刻。方应物突然开口道:“汪县尊来淳安县不足两年,想必对县中田地不很熟悉,评定田地等次未免强人所难。古人云,术业有专攻,这种事情就该交户房做主,县尊只需遵照户房勘查结果施政即可!”

  汪知县早想如此了,但又怕别人说他不肯用心施政,所以才一直拖拉到现在。方应物的话听在汪知县耳朵里,感到十分顺耳贴心,正好也可以把该承担的责任丢掉,汪知县实在不想再当夹在中间的人了。

  他悄悄松了口气道:“方应物所言有理,此事由户房裁断后执行,然后报与本官即可!”

  胡增文闻言赞道:“老父母英明!在下就听户房的了。”

  他们与户房的关系网很密切,让户房执行,不就等于是维持修改、维持将花溪土地改为上田的变动么。户房还能做出自己打自己脸的事情?

  他又想道,方应物这次为了巴结知县,甚至不惜在这方面拍马,但有何用?至少解不了燃眉之急。

  对胡家而言,事情到此已经结束了,胡增文告辞道:“谢过老父母从中明断,在下先告辞。”

  目送胡增文离开,汪知县叹口气,对方应物道:“你指望户房为你做主么?很难,他们不会自食其言的。”

  方应物从怀里掏出两份陈情书,递给汪知县道:“轻老父母细细看过!我请了丁户书到花溪做客,不断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经过一番教导,丁户书和邵先生都写了一份陈情,还请老父母观看。”

  汪知县看过,里面两人居然都承认了罪行。为办理胡家此事,丁户书收了十两银子,一千贯宝钞;邵小吏收了五两银子,五百贯宝钞。

  汪知县沉吟了一会儿,便问道:“这只是自述,证据呢?”

  方应物答道:“在下又不是审案,这是他们二人陈情而已,自己承认自己的罪名,难道还需要证据自证么?老父母你看着办罢!”

  “那你说如何是好?”汪知县问道。

  方应物就等着这一句,连忙进言道:“此二人有罪在先,已经......”

  却说胡增文率先离开县衙,回到家中,向父亲禀报了今日情况。

  胡老先生闻言道:“答的不错。本来我们直接答应有所不便,但你却能将难题踢了回去,叫汪知县自己纠结,看来你也可独当一面了。

  县尊放弃了从中调解权力,最终若是仍靠户房决定,自然我们胡家继续得利。”

  难得得到父亲表扬,胡增文心中很是高兴了一回。

  及到次日,大清早胡老先生正在庭院之中锻炼,忽然有个县衙杂役飞奔过来,叫道:“县衙里有不妥当了!”

  胡老先生慢慢悠悠问道:“有什么不妥当?”

  “小的刚刚听到的消息,那方应物昨日不知怎的?弄了两份状子给县尊,上头都是丁户书和邵先生自承其罪的,说胡家一共花了十五两银子、一千五百贯宝钞。”

  胡老先生吃了一惊,他一是没想到那两人这么快就供出来了,按照时间推测,当时他们才被方应物抓了一个晚上,怎么这么快就能全盘招供?二是总觉得有什么阴谋。

  “更不妙的是,方应物手持丁户书亲笔写的认罪书,力劝县尊将丁、邵两个犯法之人逐出衙门!最后知县答应了,而且任命了方应物推荐的两个花溪人接替户房位置!”

  什么?方应物的人占据了户房?胡老先生当即意识到,这是他儿子胡增文被耍了!

  难怪昨天方应物口口声声说“术业有专攻”,一切技术问题交与户房,知县不必为难之类的废话。

  这让胡家误以为他想以退为进巴结知县,原来他在这里埋伏着偷天换日之计!当时胡家并不知道他手里捏着两个经手吏员的认罪——谅那方应物也没胆量私设公堂,所有人思路根本没往这里想。

  更想不到他会拿认罪书当武器,直接请知县罢免两个经手吏员,知县居然还同意了!

  户房还是户房,只不过里面的人不同了,再次做出的决定肯定对胡家不利。但自家儿子却有言在先,一切遵照县衙户房的意见,被方应物耍了个团团转!

  胡老先生心里极其不爽。方应物固然可恨,但相比起来,自家儿子就是个自以为是的蠢货。

  这事传开后,只怕那便宜外孙又要在全县人面前展示他的机智干练,而胡家又成了背景角色。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3 01:00

  第五十五章 不同寻常的提学官

  将过错都归在那两个户房吏员身上,并进行罢免处罚,这样对各方面勉强都有所交待了。

  而汪知县之所以答应方应物的推荐人选,让两个识字的花溪人顶替户房吏员空缺,那是因为方应物做出了一个承诺。

  方应物答应事情就到此为止,不再继续大闹,除了将田地等次恢复原样外,也不再对胡家进行追究。汪知县对方应物息事宁人的态度很赞赏,也就顺水推舟同意了他的建议人选。

  当然衙门补充吏员有一套固定程序的,方应物提议的两个花溪人并不在候选名单上。但知县点了头,区区程序也就不是问题了。

  在汪知县眼里,只有他自己是外来户,至于其他的方家胡家之类都是本地人,连丁户书、邵小吏都是本地人。这帮人没什么本质区别,谁倒霉谁走运无所谓,别搅得县衙不安宁就行。

  不过县衙外多了一张公告申明——殴打和绑架吏员衙役是违法行为,从今日起严禁为之、严惩不贷!

  据说这是为了安抚公门人心,否则缙绅大户们都像方应物这般仗势欺人、无法无天,谁还敢办公差?特别是容易得罪人的公差。

  后来确实也如胡老先生所担心的,市井之间口口相传解元公子如何聪明、如何机智的故事,而胡家再一次充当了背景龙套。

  但一时之间胡老先生也没什么办法,在这件事情上继续纠缠下去纯属自取屈辱,胡家输得起阵但丢不起这人。

  却说纳完秋粮就到了年底,一年忙到头,此时村民终于迎来了冬闲时候。

  今年淳安县没有大灾大难,也没有大的徭役,算是一个好年景。行走在村落之间,很可以感受到村民发自内心的愉快。

  在今年晋级为地主少爷的方应物腰包也略微鼓了起来,因为收到了人生当中第一笔租子。

  虽然方应物对依附过来的租户不错,只收了象征性的亲情价。但一百四十亩田地算下来,再加上原有的三亩本业田,也收了十来石租子,足够他和兰姐儿开销的。至于三十两外债,考完秀才再说罢。

  此外还有一件大事,属于花溪方氏的解元牌匾终于做好了,在一场全族出动的隆重仪式上,挂在了方氏宗祠里。

  依照习俗,科举上有了显著成就,比如举人或者进士,就要在宗祠里挂牌匾,以示光宗耀祖。方清之的解元功名是绝对值得大书特书的,牌匾不能不挂,全族砸锅卖铁也要做一个。

  其实在之前方家根本没有功名,方清之的秀才就是本朝破天荒头一遭,以至于在宗祠里挂了个县学生员牌匾庆贺。

  这在其他科举世家眼里,简直是笑掉大牙的事情,一个秀才功名也配挂在宗祠里么?但这却是花溪方氏仅有的门面了。

  这次解元牌匾便挂的理直气壮,挂的理所应当。要不是族中凑不齐钱,连牌坊都应该修一个,不过已经提到明年的议事日程上了。

  方应物和族长方知礼、里长方逢时站在宗祠里,看着解元牌匾,各自感慨万千。

  方应物眼角不经意间,却瞥见墙壁另一端还挂着“县学生员”牌匾。忍不住问族长叔爷道:“这是什么?”

  “哦,这是你的。”二叔爷答道。

  方应物啼笑皆非,“我只是个童生,秀才功名尚未到手......”

  二叔爷信心十足道:“你县试案首,府试第二,父亲又是解元老爷,道试怎么也能过关。当秀才是迟早的事情,提前几天而已。”

  方应物劝道:“过去没法子也就罢了,眼下明明已经有解元牌匾,若还同时挂着秀才牌匾,这让外人看了笑话,显得我方家没见过世面似的。再说太浪费了,为一个秀才做牌匾不值当。”

  “不浪费,不浪费!”二叔爷笑眯眯道:“这就是当初你父亲那个秀才牌匾,反正也没用了,拿来修过就算是你的,所以不但不浪费,还是节俭了。再说牌子多,看着大气!”

  方应物仔细瞧了瞧,果然看到“县学生员”牌匾上面,名字和年月都用小刀削过,然后重新写上了他的名字和成化十四年字样。果然是废物利用,很省钱啊......

  方逢时望着解元牌匾,若有所思:“若清之老爷中了皇榜,还要做进士牌匾。不过小相公若能再中个解元,那这个解元牌匾又能派上用场了。”

  方应物很不尊敬长辈的吐槽道:“你老别没睡醒说胡话了,方家祖坟的青烟还没有冒到天上去。”

  时间随后就进入春节,辞去成化十三年,迎来了成化十四年。

  元旦之后有元宵,在热闹的年节中,方应物作为花溪地区最受尊敬的人物,享受到了最高档次的顶礼膜拜。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甚至忘了自己的穿越客身份。

  一直到了一月底,方应物才渐渐收了心,重新将注意力放在了功名上。未来一两个月,对他和父亲两人而言,都是决定性的时刻。

  方应物很是记挂父亲。成化十四年二月份是京师春闱大比的月份,也就是决定进士名额的会试。

  方应物既想让父亲一步到位,直接拿下进士功名,让他直接从绅二代变成官二代;但他又担心未来十年不是混官场的好时候,父亲做官后只怕要吃亏,从这个角度想还是先不要考中进士比较好。

  同时他也记挂着自己,今年浙江省将有新任提学官到任。根据行程安排,开春后提学官将按临严州府,主持录取严州府下属各县秀才的道试,时间大概就在二月底左右。

  虽然方应物知道自己有双保险,一是县案首保送的潜规则,二是朱知府许诺在监临和提调考试时给予照顾,但尚未尘埃落定之前,谁也不敢保证万无一失。

  在种种忐忑中,方童生终于等来了县衙公告。正好这日他来到县城买书籍和笔墨,所以不需要经别人转述,第一时间看到了公告。

  公告主要有两项内容,一是朝廷新委任的浙江提学副使李士实大宗师将于二月下旬按临淳安县,二十五日主考道试,本县参考童生务必提前做好准备。

  二是依照提学官要求,本次道试为公平公正起见,试卷采取糊名形式。

  这两项内容都很不同寻常,看公告的多是书生士子,当即在公告下面就议论纷纷。

  按照朝廷制度,作为委派到地方的提学官,主要任务是巡视一省学业,应该在任期内每个县都巡视到,而且还要巡视两遍,并在各县主持各种考试。

  但事实上,一个省动辄一两百个县,以当今的交通条件,提学官根本不可能全部巡视到,更别说是巡视两遍。

  所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就出现了变通方式。在实际工作中,提学官并不巡视到县里,而是只按临各府府城。而各县童生、秀才在提学官按临到本府时,赶赴府城接受考试即可——这也是县试、府试、道试小三关考试模式的由来。

  所以这个新任浙江提学副使李大宗师就让人感到稀奇了,他居然直接按临淳安县主持一县考试,这不符合常理。正常情况下,他到严州府就行了,根本不用下县。

  另一个不同寻常之处是,这次道试居然要糊名弥封。在通行惯例,县试、府试、道试小三试不像乡试、会试那般正规刻板,考试并不糊名弥封,考生姓名就是显露着的,所以才时常产生当场点中的例子。

  但这次,新任提学官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竟然糊名弥封。难道真是为了取士公平公正?

  不知别人如何想的,但方应物看完公告,当场就想破口大骂——这新大宗师不会是前世的宿仇罢?两个出奇之处全部让他倒霉!

  首先他作为县案首,是享有保送过关特权的,但前提是大宗师需要知道那个卷子是他的。

  如果试卷糊上了名字,那么大宗师怎会知道哪个卷子是方应物的、并应该给予照顾?若得不到潜规则照顾,那他县案首的最大意义何在?

  所以方应物是坚决反对糊名的。

  其次,新提学官按临淳安县也很让方应物愤怒。他已经从朱知府那里得到过许诺,那就是朱知府担任道试提调官和监临官时,可以对他进行照顾。

  只要在府城考试,知府当然就是提调官和监临官,但大宗师却跑到淳安县主持考试!这又毁了他方应物的第二道保险!

  在淳安县考,提调官可能会变成汪知县,但方应物对汪县尊却不敢万分放心。这倒不是说汪知县不行,实在是因为官场地位在这里摆着。

  朱知府和提学官平级,性格又强势,敢作敢为;而汪知县却差了几个级别,本性又比较软。所以有些事情朱知府敢做,汪知县却未必能指望。

  方应物近乎百分之百的录取可能性,一下子被两个不同寻常打成了无限接近于零。自家事自己知,他写两笔文章没问题,但要说在淳安县精英组里能出头,那是自欺欺人。

  方应物从公告下面默默走开,骂大街并不顶用,还不如想想对策。他知道,所有不同寻常之处必然也有一些不足为人道的内幕原因,可这次原因又在哪里?

  从县城回到了上花溪村家里,方应物正要招呼兰姐儿沏茶,却见自家小妾拿了一封帖子递给他,“夫君,今日有个人从仁寿乡过来下帖子,听他自报家门是商相公那边的。”

  商相公?方应物连忙将杂念抛出去,接过帖子浏览。原来是商相公致仕回家后,要在族里办一座书院,过几天要开张了,所以邀请宾朋见礼。

  这倒没什么,方应物放下帖子,脑子灵光一现,突然发现新任提学官不同寻常的原因了——因为商阁老在淳安啊!

  这尊才致仕半年、余威尚在的大神就在淳安县,提学官跑到淳安县主持考试,当然就是为了在商阁老家门口表现自己,顺便想碰机会与商阁老亲近一二。貌似公正公平的糊名,大概也是出于这个心理。

  想透了其中原因,方应物哭笑不得,对他而言真是无妄之灾。过几天去仁寿乡捧场时,应该想个法子与商相公点一点此事。

  不过这个叫李士实的提学官,当真是个有心眼的人,这样机会都能被他早早想到,提前半个多月发下牌告安排。只是不知道,商阁老吃不吃他这一套。

  等等......方应物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李士实这个名字很眼熟,应该是上辈子搞研究时注意到过,这说明他应该也是个名人!

  方应物细心回忆了一下,终于想起来了。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四十年后,也就是正德十四年,有场著名的宁王谋反大戏——当然大家更多记住的是王阳明。

  而致仕在家的三朝元老李士实,就是宁王的谋主、国师、丞相,是宁王谋反集团的二号人物......

  方应物久久无语,历史真是个奇妙的玩意,四十年后的大反贼居然今年要来当他的主考了,而且按照任期,还将主考下一次浙江乡试。

  如果他被录取了,那李士实大宗师岂不要成为他的道试小座师?这可真是不同寻常的提学官啊,可惜只有方应物自己最明白。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3 01:01

  第五十六章 书院之行(上)

  淳安县人文很盛,不然也不会被方应物时常哀叹为死亡之组,所以在全省乡试、全国会试中考中功名的人很多。

  反过来,这些人在淡出科举或者官场的江湖时,又喜欢发挥余热,在家乡开办书院教书育人(以族中子弟为主),这是当时流行的风气。

  商阁老晚年娱情的书院开张了,方应物当然要捧场。不过商阁老所在仁寿乡位于县南,距离花溪很有一段距离,打听过约摸二十多里的路程,还要渡过青溪。

  二月初七这天,天色才蒙蒙亮,方应物就出了家门,前往县南。不过路上出了点小问题。在渡口渡河时,因为春汛泛滥、江水湍急,渡河效率很慢,又险些在水中翻了船,耽误不少时间。

  这淳安山多水多,但不是穷山恶水,称得上山清水秀,景致很不错。古人称赞浙东的“山阴路上行,如在镜中游”这句,套用在浙西淳安也不差。

  可是景致再好,连续赶了两个时辰路,也要疲惫了。方应物微微喘着气站在山坡上,终于望见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地。一道蜿蜒小溪流过山间谷地,小溪沿岸零散分布着几个村落,其中最中间的那个应该就是商阁老所在。

  没错了,村口还有一座高耸的三重式牌坊,正面四个大字——三元及第。类似的牌坊,方应物在县城正南门见到过,在严州府见到过,而且听说在省城杭州也有。

  省、府、县、乡每级一个牌坊,做人到此地步,可谓荣耀之极。但方应物总是怀疑,出现四大牌坊齐竖的盛景,很可能也有此三元成了当朝宰相的因素......

  太祖高皇帝有过诏令,官员敢上书褒美宰辅大臣者,杀!不过竖牌坊应该不在此列。

  天色午时,方应物在三元坊下面遇到了一位砍柴归来的老者,向他询问商相公书院位置。

  “并不在村中,而在那边山脚下!”老者指着村子不远处一座山峰道。方应物只得又转了向,朝着那座山峰而去。

  果然在山脚下看到一处雅致的木构屋舍,门额上挂着牌匾,上书“倦居书院”四个字。

  大门外停着不少轿子,也有驴车。院内院外还有不少人,但从服色看都是家奴仆役之流,至于正主,自然已经登堂入室了。

  今天前来祝贺捧场的宾客,大概也只有方应物是辛辛苦苦走过来的,几经折腾,此时已经过了正午。方应物感受着脚底板的酸疼,不由得暗叹一声,自己的路还很长。

  主人宾客都在正堂中,此时宴席已经开始。按照时人习俗,比较隆重的宴席要先上羊、鹅等大菜,然后是汤,所谓的五割三汤也。最后是小菜、瓜果。

  方应物进了堂中,正好是上完头道大菜的时候,两道大菜之间有汤水,所以众人正等着上汤水。方应物出现在门口,立刻引起了宾主十几人的注意。

  说实话,方应物作为最小的小字辈,迟到很不礼貌。不过这并非本心,实在是他这方面经验不足。

  前文也说过,对这种事商辂不会不在意,但有别人替他在意,对方应物不满的大有人在。

  可在座的人里,与方家有瓜葛的人还真没有,能自居方应物师长的更是没有,去教训方应物的资格有点不够。

  不过汪知县也在屋内,他点过方应物当案首,虽然在此时的科举伦理上不算师生关系,但毕竟也是有了一层知遇关系。

  所以也只有汪知县最适合出面教训方应物的不是了,他便质问道:“方应物你缘何姗姗而来迟也?”

  方应物略作思索,上前深深对着主座长长揖拜,答道:“小子早起读圣贤书,读得入迷,不经意误了出发时辰,以至无礼。打扰阁老兴致,真是百罪莫赎了。”

  用看圣贤书做借口,应该能赢得谅解。汪知县有心为方应物开脱,引开话题道:“看得什么书?”

  “看的是孟子。正看到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这一句,突然心有所悟,所以耽误了片刻。”

  商相公听到方应物声称自己有所悟,便好奇的问道:“此句说的是仁义征伐之道也,贤王商汤征伐所到之处,民众无不盼望期待,商汤不到之处,民众便抱怨他不肯来。可你又悟出了什么?”

  有下人端着汤水上前,在宴席之间布置,方应物目睹此状,口中答道:“通过这两句小子便所悟,人人都要等待汤时,才能看出其中的仁义。”

  孟子说的是商汤,方应物大概说的是汤水,此汤和彼汤......当即满屋因为方应物的有趣辩解而捧腹大笑,连修养出众的商相公也忍不住笑了笑,些微不满悄然化解掉。

  他指着偏角处座位道:“你这小辈偏会歪解经书,休说老夫不仁义,坐罢!”

  方应物圆了场面,伸手擦擦汗,赶紧奔赴座位上去,坐下后连喝几口汤,很应景的表示自罚。

  今天的主题是为倦居书院的开张捧场,当然席间少不了吟诗作词为贺,还有当场泼墨挥毫赠送书画的。但方应物安静得很,没有任何表现,反而一直心事重重神思不属,这让商阁老很奇怪。

  方应物的才情和抢风头的能力,商阁老在严州府时亲眼见识过的,那一首为他而作、假托他言的《临江仙》水平之高,甚至高到了他几乎承受不住的地步。就凭借这首词,商辂心底也觉得自己欠了人情,不过当然不会宣之于口。

  见状他便又开口对方应物道:“方小友今日何其沉静也,可有佳作供我等观瞻?”

  方应物连忙遥遥拱手致歉道:“听闻大宗师月底按临淳安,小子我一身功名全在道试,实在无心其它,辜负阁老提挈美意了。”

  方应物有意挑起了话头,在座众人便就此话题议论起来,毕竟这是近期淳安县读书界的一件大事,何况众人无不是诗书传家,自然都有亲属童生参加道试。

  这个提学官的行径又是如此不同常态,尤其是糊名考试很让习惯了被优待的大族们不满意,不能不议论几句。

  有明眼人在席间总结道:“大宗师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也!”

  这句引用虽然没有直接点明,但席间众人谁听不出来含义?便都拿眼去看商相公,不知道他对此如何表态。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3 01:01

  第五十七章 书院之行(下)

  虽然道试与三元宰相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但提学官的怪异举动,却将商阁老变成了不浮于水面上的重要角色。所以他的表态很重要,众人都想知道商阁老对此态度如何,或者说更期待商阁老非议一番。

  不怪众人关心这些,名门世家都是不喜欢糊名的。要知道,试卷卷头上填写姓名不仅仅只是姓名,还要注明父母和业师。

  如果不糊名,那么对于世家子弟而言,在试卷上展示出身就是加分项了,天然比寒门子弟受照顾。而且就算请托推荐也容易操作,不然考官能分得清是谁?

  却说在众目睽睽之下,商相公不动声色,与左右老友道:“老夫倦怠久矣,所以才将幼年读书时的仙居书院改名为倦居书院。今日不谈恼人的功名之事,只谈风月,开怀畅饮,诸君莫嫌招待不周。”

  这是彻底不予置评的态度,众人又在商阁老脸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也只得作罢。

  方应物在角落里暗暗感叹,商相公不愧是在内阁十八年的大人物。虽然他和蔼可亲不拘小节,但打了几次交道后,发现他心中所思从来不轻易让人得知,始终猜摸不透——这可能已经是他的习惯。

  后续菜品陆续上来,方应物放眼看去,只是平常农家菜肴,十分低调简单。别的主人家若是如此,那就成了慢待客人,但商阁老如此就是品位脱俗、俭朴自制。

  宴席在午后结束了,众人纷纷告辞,酒后微醺的商阁老在自家儿孙扶持下,亲自一一作别。

  方应物排在人后,正为今日一无所获而发愁,想着自己心事时,忽然有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走到他身前,留客道:“家祖吩咐过,方朋友路程远,若到天黑走山路比较危险,所以今日请留宿一晚。”

  随即方应物被引着来到了此处书院的后院厅中,不知道等了多久,却见商相公被家中仆役扶着进来。

  方应物连忙上前重新见礼,商相公摆摆手道:“无须多礼。”

  商相公坐在了宽大的太师椅上,接过醒酒茶,低头小饮几口,然后才对方应物道:“老夫听人说过几句,去年七月时,你曾在城中茶铺里议论道:权阉汪直没这个本事逼迫老夫致仕,其他阁老跟脚都在宫中,这里面水很深......”

  “是小子轻狂了,一时放肆议论。”方应物尴尬的脸色发苦,虽然自己没说什么出格的话,但背后议论被当事人听到总免不了有几许尴尬。这话怎的就传到了商阁老耳中?不知是好是坏,言多必失、言多必失啊。

  商阁老又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却轻轻放下,另起了话题道:“天下科举,两京最重,非翰林不得为提学官,其次便是江西、浙江等处。

  本省新学政李士实是江西人,老夫记得他之前任刑部郎中,不过此人科名不彰,成化二年丙戌科三甲第二百二十九名出身。”

  方应物睁大眼睛,茫然无知,仿佛不明白商相公东一句西一句的到底想表达什么。不过他老人家的记忆力当真超群,谁是十二年前的三甲第二百二十九名这种事都记得。

  商阁老瞥了方应物几眼,轻轻吐出三个字:“别装傻。”

  “是,是。”被看破的方应物有点窘迫。阁老应该文雅一些,明明用“别藏拙”三个字更合适,却非要说“别装傻”,这也太不给他这小朋友面子了。

  本来方应物没有对新提学官有太多想法,除了心里时常吐槽他四十年后当大反贼这种奇葩事件。但刚才听阁老说过那些话,他便暗暗醒悟到很多。

  浙江是天下前几位的科举大省,更是人文荟萃之地。虽然没到两京提学必用翰林的地步,但提学官人选也是需要有几把刷子的,不然如何镇得住场面。

  另一方面,浙江省提学官那是人人都向往的清流美职。原因很简单,浙江人才多,出的高官也多。去浙江当三年提学,主持一次乡试,收百来个高质量门生,将来就是一笔宝贵的人脉财富,甚至能荫及子孙。

  但这李士实不过是三甲还倒数的进士,在进士层面里是最低档次了,之前又只是在刑部这种不够清流的部里做事。却能一跃而为浙江省提学官,跨度明显有点大啊......

  再说李士实是江西人,不可能回江西当提学。浙江提学几乎是他唯一能得到的最好学政职务,结果偏偏他就能遇到这个唯一,要说是运气也太巧合了点。

  与当今朝中三阁老联想起来,更觉得内幕重重。李学政到淳安来,真是像普通人所想的那样,是拍商阁老马屁来的吗?

  方应物不想表现的太过于心计深沉,没有将种种分析宣之于口,只言简意赅的说了一句“事有反常即为妖”,表示自己经过点拨已经感到不对劲了。

  商辂见方应物放下了遮掩,不再继续装傻,点点头道:“孺子可教也,虽老夫不知道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但你仿佛对庙堂之事多有心得?可谓是: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你看当今世道,到底如何?”

  方应物答道:“当今世道,忠直之士见放,不是流于偏远就是闲置南京。至于朝堂之上......和光同尘而已。”

  “和光同尘?这个词用得极好,一语道破了庙堂现状。”商阁老细品道。

  方应物忽然变得很热血,慷慨出声道:“恃宠为恶岂能长久,正义终将到来,光明就在前方!寒冬已至,阳春还能远乎!”

  商辂击节赞道:“善!吾辈读书人,所学不为故纸堆,就当经世济用。老夫观你之诗词,还以为你小小年纪便早生慧根,所以早早看透世情,可能有隐居山林避世之思。看来也不完全如此。”

  至此商相公微微自得,觉得自家伯乐水平真不低,到了晚年还能沙里淘金、慧眼识人,在茫茫人海中发现了方应物。以此子的见识、才华和处事手段,前途不可限量也!

  于是他忍不住进一步考校道:“老夫出道题,你在此制艺一篇,给老夫看看。”

  一个时辰后,夕阳西下,透过窗户照射出长长的人影。

  商相公满怀期冀的捧着方应物刚刚答出的八股文,但只粗粗扫了几眼后,很是满脸疑惑的问道:“你是如何通过县试和府试的?”

  县案首、府试第二的优秀童生方应物羞愧的低下了头,无言以对。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3 01:02

  第五十八章 我要看书......

  换做别人如此质疑他的文章,方应物少不得撸起袖子,仔细争论计较一番。但在商阁老面前,他鼓不起这个心气,而且实在心虚。

  虽然时常说文无第一,但眼前这位老大人却是当世唯一一个有资本当第一的,起码在八股文领域内是如此。

  就算方应物自恃通晓前后五百年,眼界高心气高,但对三元宰相这种文人顶级成就也只有甘拜下风的份,不能不服。

  方应物只能自叹倒霉。被商相公这种三元及第大人物鄙视了,那就只能认账,在八股文方面的实力差距有如天地之别,被碾压后根本没有任何反抗余地。

  也许是他老人家眼光太高,凡是低于进士档次的文章都看不入眼,方应物心里自我安慰道。

  而商阁老皱起眉头,也觉得颇为矛盾。方小朋友此人胸中见识和诗词策论都是很拔尖的上等,和他这三朝元老侃侃而谈也不落下风。

  但写的八股文却十分不入流,反差超乎想象的大,这样的奇葩是怎么被教育出来的?

  想至此,商相公旁敲侧击道:“令尊大才足以高中解元,贵府堪称家学渊源,想必你自幼获益匪浅。”

  方应物立刻大打同情牌,唏嘘不已道:“在下家境贫寒,徒有四壁,而家母早去,家父又为了功名常年奔波在外。

  所以在下只有幼时社学发蒙识得几个字,其余时候无钱拜名师、览群书,唯有在社塾中厮混并胡乱自学而已。”

  商相公顿时恍然大悟,感到心中的谜团解开了。原来方小朋友从小就是放羊式的学法,纯粹的野路子出身,难怪学问驳杂不像正统路数。

  再说年轻人若疏于管教,只怕也是耐不住枯燥的。不能静下心来做那寻章摘句功夫,更不能沉住气研磨乏味的八股文章,这是很多年轻人的通病。

  不过如此看来,此子真能称得上天赋异禀了,胡乱自学也能到这个地步,绝非常人也。

  另一方面,商家并不是县中名门望族,商相公也是贫寒出身,祖父打猎为生,父亲当过几年低贱小吏,家境十分艰难。所幸岳家不错,支持他在仙居书院刻苦攻读,才有了今日成就。

  所以方应物自述寒门出身的艰辛境遇,又引发了商阁老的共鸣,自动脑补出若干萤囊映雪、凿壁分粥的画面。

  略略追忆了自己年轻时候的读书时光,对比一下方应物,商阁老叹口气。他放下了至高无上的文坛领袖架子,又重新拿起方应物写的八股文观看。

  同时尽力克制住自己,不做捏住鼻子这种伤害人感情的动作......再看倒是看出些优点来,发现这文章不全一无是处,还是有可取地方的。

  片刻后,商相公放下纸卷,点评道:“文辞朴实,文理出新,文气恣意,只是不得其文法,看着粗粝凌乱,但尚可雕琢也。”

  “谢过阁老教诲。”方应物灰溜溜的行礼道,“今日叨扰多时,于心不安,在下就此别过......”

  商相公抬手阻止了方应物,“慢着!老夫这书院刚开张,还算幽静。在道试之前,你不妨就留在这里学习,饮食自有老夫承担。至于家中,老夫会打发下人去送信,你无须多虑也。”

  方应物闻言欢欣鼓舞,几乎要手舞足蹈。自己根基单薄,有这种进修经历也算是一种相当不错的镀金了!以后在外面谈论资历,便可以声称自己求学于商阁老办的倦居书院!

  当夜,单独在书院中给方应物安排了一间屋子。但方应物兴奋的翻来覆去,明天将会有什么境遇?商相公会不会直接对他上课?若是如此,这可是天下第一明师了,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

  直到过了三更天,方应物才勉勉强强睡着,连续做了几个好梦。

  次日,伴随着鸡鸣声,便有书院杂役叫醒了方应物,并递给他一张纸,“相爷吩咐过,这是题目,命你上午据题作文,午饭之前做完。”

  “哦,敢不从命。”方应物恭恭敬敬的接过题目,这是先做题再讲题的模式么?简单用过早膳后,便在房间里书桌上开始拟草稿。

  其后花了一上午功夫,方应物绞尽脑汁制出一篇体例合乎规范的八股文,又将稿子交到了商相公书房中。

  商相公接下文稿,又从手边拿起一张纸,“此乃老夫上午新拟的题目,你拿下去作文,限期晚膳之前完成。”

  还作?方应物感到头大,他费尽心思花了一上午时间才完成一篇,正浑身感到完成任务后的轻松,没想到立刻又来一道题。

  写八股文可不是写杂文,那要一句一句的去抠,很费脑子。但方应物不敢违拗商相公的吩咐,只得苦着脸接下了新题目,吃过午膳后又迅速回到房间,强迫自己坐下来,重新开始冥思苦想的构思。

  到了傍晚,方应物终于完成了第二篇文章。连续进行了一白天高强度脑力劳动,此时的他已然昏头昏脑。

  他勉强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商相公书房,交上了文稿。却见商相公又从手边抽出一张纸,“这是老夫下午拟出的题目,你晚膳后开始作文,限期三更时做完。”

  还...还有?方应物呆立在原地不动,他整个人都麻木了。商相公连续催促了几声,方应物才从痴呆中微微醒过来。

  他神思发懵的再次接过题目,连续使劲看了好几遍,才集中了三分注意力,勉强将题目看进眼里。

  脑子不由得冒出破题、承题、起讲等概念......立刻像炸了膛似的,很想蹲在地上大吐特吐。

  痛苦,非常痛苦。方应物很想扔下题目,闯出书院,直接逃回家去。但是转念又一想,能在倦居书院进修,乃是自己的机会,怎能就此当了逃兵?那样自己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大概今天的遭遇是商相公考验自己的心性和定力,如果当了逃兵,那自己就彻底失去了这次机会,所以一定要忍住。

  想想古代张良求学于黄石公,不也是三番五次折腾?没准牛人授业都有这个癖好,习惯了就好。

  抱着通过考验的坚定信念,方应物撑起强大的意志力,在晚膳后继续挑灯夜战,写起今天的第三篇八股文。

  不知不觉,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文章写完没写完,不知道。

  到了次日,依旧是鸡鸣时间,书院杂役在门口叫醒了半睡半醒的方应物,不由分说塞给他一叠文稿。“这是你昨天白天写的两份文稿,相爷已经修改批注完了,你自己拿去揣摩。”

  方应物心里一喜,今天看来不会继续昨天那种写到吐的生活了,要以讲解为主?

  却听杂役又道:“还有一张是题目,与昨天规矩一样,相爷限你午膳之前作完交稿。”

  什么?还要做题?方应物脑子中嗡嗡直响,仿佛有几百个蜜蜂绕来绕去。

  最后杂役进了屋,从书桌上将方应物昨夜那也不知道写没写完的文稿收走了。

  方应物看看手里的题目,悲鸣一声,已经吐不出来了......今天确实和昨天的规矩一样,依旧是上午、下午、晚上各有一道题,限期作完。

  这绝对是考验,事不过三,不能临阵脱逃,我要效仿张良!方应物在昏昏沉沉中咬牙切齿,不停对自己打气道。

  不过第三天,依旧是这套规矩,上午、下午、晚上各一篇,同时得到了前一天文章的修改批注,抽出时间进行研磨和揣摩。

  而且方应物从杂役口中探听口风,好像明天还是这套规矩,没有任何改变迹象。难不成在道试之前,商阁老只要自己疯狂答题作文?

  恍惚之间,方应物仿佛回到了上辈子高考前的时光。那也是一个疯狂做题的年代,每天除了做题还是做题,一直做到天昏地暗。

  想至此,方应物仰天长叹,老天爷开什么玩笑!穿越到了大明朝,还要来一遍这种填鸭式应试教育么?

  做题做到吐不出来的方应物来到书房,对商相公哀求道:“素庵先生,我想看书......”

  素庵是商阁老的号,以如今的关系,方应物这样称呼一声先生不为过。看书虽然也很枯燥,但比起一天三篇八股文,还是舒服多了。

  正在批改文章的商相公抬起头,淡淡看了方应物一眼,训斥道:“看什么书?做你的文章去!”

  方应物由衷而诚恳的说:“经书才是根本,八股不过是一种文章技艺,八股时文也不能代表全部才学,不可舍本而逐末。”

  商相公轻笑几声,驳道:“若连八股文这种东西都写不好,还敢说什么有才学?何况你已经有了经书根基,眼下又是道试在即,故而当务之急并非研经探微,就该磨练技艺。”

  想了想,商相公又道:“若你进修过后水平还不足,就不要去参加道试了,免得自取其辱。”

  连轴转写八股文,已经快写疯了的方应物自暴自弃道:“晚生就这水平,丢人就丢人,秀才到手才是实际,按规矩县案首必定要过关。晚生不信,其中就没有办法了。”

  商相公笑道:“你这小小童生当然不怕丢人,但老夫怕。道试文章说不定要进题名录的,若你的破烂文章流传出去,是老夫脸面无光!

  你的面子值什么钱?坠了老夫面子才罪莫大焉!所以,你还是抓紧功夫磨练技艺去,不要在此浪费时间了。”

  方应物脸皮都快被商相公吐槽成筛子了。毒舌,绝对的毒舌,毫不留情的毒舌,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宽厚长者吗?

  方应物算是看出来了,无论商相公怎么说,劝慰也好,激励也罢,甚至不惜使了激将计,但目的只有一个。

  商相公的底线是异常强硬、并坚定不动摇的——方小朋友继续连轴转的练八股文去,写吐了不怕,继续练到吐血再说。

  几乎被题海战术淹死的方童生想起史书上对商辂的盖棺定论:平粹简重,宽厚有容,至临大事,决大议,毅然莫能夺。

  他原先还奇怪,一个人怎么会同时具备宽厚大度与原则强硬两种看似矛盾的品质?但这下他总算体会到了。两种之间的区别只在于,有没有值得去坚持的目标。

  “道试之前,一直就如此了?”方应物仍不死心的问道。

  商相公点点头:“不错。”

  去他的张良,去他的黄石公!原来这不是故意考验心性,这根本就是要自始至终的折磨人啊!商相公下辈子投胎后,一定是五百年后高考班的班主任!

  在几天之前,方应物做梦也想不到,他在倦居书院的进修生涯是如此痛苦不堪,而且漫漫白昼、漫漫长夜不知何时是个头。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3 01:02

  第五十九章 不疯魔不成活

  日子就在方应物掰着手指头中一天一天的数过去了,他的生活被八股文塞得满满,再也容纳不下其他任何东西,可谓是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不疯魔不成活,方应物偶有片刻闲暇时,只能以此聊以自慰。

  这天傍晚,方应物一边等待新题目,一边捧着被商相公批改过的文章,坐在门口仔细领会。五百多字的文章,有三分之二地方被商相公修正过,可见其惨不忍睹。

  书院杂役过来道:“方朋友,相爷喊你去书房见他。”

  方应物站起来应声而去,到了书房见过礼后,却听商相公吩咐道:“道试将近,明日你可以回家去了。”

  这次进修结束了?方应物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随后又想到,自己和商阁老算什么关系?

  他只在书院整整做了十几天文章,商阁老也只连续批改文章而已,并没有教给自己一个字的四书五经义理,这样能算作授业吗?

  方应物便含糊问道:“这些日子受益良多,晚生这算小成了么?”

  商辂仿佛看出了方应物的想法,“以你的性子,并没有兴趣皓首穷经、探微求义罢?在老夫看来,你更喜欢事功,志不在立言也。故而教你写写时文就可以了,学无止境,不要想什么小成大成了。”

  商阁老好像并没有开门立派的意思啊,方应物唯唯诺诺。但他心里忽然想起一件事,商相公似乎著述不丰......

  后世对明史有所了解的人都晓得,这位宰相传世诗文的数量并不多,远远比不过李东阳等级别近似的大佬,与三元魁天下的名誉和地位很不相称。这肯定不是商相公不会写文章诗词,也肯定不是商相公对经义没有见解。

  方应物猜测,商相公的价值观似乎不是那么彻底的主流化啊。

  只不过当今这个世道,王阳明的心学还在娘胎里,程朱还是圭臬,容不得商相公不主流。商相公也正是靠着主流体系登到了最顶点,当然不可能反过来自毁长城玩非主流。

  所以大概有些念头只能深深藏在心里不示于人——可以想象一下,若三元宰相商辂说一句“文章只是个做官的敲门砖,为人还是要多干实事比较好”,那将是何等惊世骇俗。

  “还有一事,老夫已经给南京胡前辈写了信,叫他约束下自家人。也免得继续闹出不成样的事情,叫邑人看笑话。”

  “谢过素庵先生!”方应物再次行礼道。他当然明白,这是为了不让胡家继续胡乱折腾报复,叫他放下后顾之忧。他想了想又道:“虽然晚生愚钝,不能入门墙下。但在晚生心中,此生以师长待先生。”

  商相公叹口气:“你若有志功名进取,这不见得是好事,不过也随你自愿了。”

  次日早晨,从题海折磨中解脱出来的方应物一步三回首,离开了倦居书院。这段时间虽然很累,但却很纯粹,他很久没有如此专心了。

  经过十几天持续不断高强度的文章训练,这时候方应物身心仍旧没有从紧绷中解脱出来,满脑子依旧是破题、承题、起讲......

  跋山涉水二十里,在午后方应物抵达上花溪村,在村民饱含敬意的目光里回到了自家院落。

  此时兰姐儿恰好从屋中出来,抬头望见站在大门外的夫君,惊喜的叫了一声,迈着碎步迎上前去。方应物疲惫的对小妾点了点头,以此示意。

  王兰端详夫君,发现十几日不见,此时夫君变得面色疲倦、神情沉滞,不复之前那种清新秀逸、神采飞扬的风貌。兰姐儿为此感到一阵心疼,忍不住道:“夫君色难,有事么?”

  色难,有事......方应物听到小妾关心的问话,没有回应,却第一时间条件反射般的想道,“色难有事”语出《论语·为政》,是个大题目。

  见方应物不知为何,着了魔怔般一动不动,与此同时还保持着迈步的姿势,兰姐儿心慌意乱,紧紧抓住方应物的袖子,颤声问道:“夫君你怎么了?”

  此时方应物一想到题目两个字,却仿佛一声号令,在脑子里自动冒出了无数词句,一句一句的拼命往外冲刺。

  他感到不吐不快,不然憋得难受,便摇头晃脑的高声朗诵道:“破题一句,知色之所以难,则无容以有事见矣!承题一句,盖色莫难于无可事也,第曰有事而已,则事亲之所有事者岂少耶?

  起讲,子夏正求之于事者,故夫子告之曰:人知以事事亲之难,不知以无事事亲之难;人知以无事事亲之难,不知以在我之本无可事,而并不分有事无事以事亲之难......”

  几百字的文章朗诵完毕,方应物这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似乎如释负重,完成了一件沉重任务似的。

  方童生走了二十里路本就困乏,不想进了家门没有休息,又下意识习惯性的先作了一场脑力游戏,顿时有些支持不住了。

  他摇摇晃晃走到里屋,饭也不吃水也不喝,一头栽倒在大床上昏昏睡去。

  王兰尾随着进来,坐在床头看着夫君沉睡的面容,同时不停地抹眼泪。说什么读书进学,说什么拜在宰相门下,好好的一个夫君,硬是变成疯魔了。

  方应物再睁开眼,发现窗外天光大亮,这应该是第二天了罢......莫非他从午后一直睡到了次日?

  他坐起身子,却注意到兰姐儿趴在床头上睡的正香,不过正要下床时,惊起了她。

  “你醒了?”王兰看到方应物,忍不住又掉眼泪,泪珠子怎么堵也堵不住。

  方应物很莫名其妙,“我回来了,又是平安无事的,你哭个什么?”

  随即恍然大悟,“难道是为夫昨日回家后冷遇了你的原因?你们女人家就是心事多。实在是昨日太困乏,所以我没有精力和你亲热,你多心了,今天可以补上的,洗干净了等着罢!”

  王兰破涕为笑,这才是一个正常的夫君,昨天那个疯魔样儿太吓人了。

  方应物火气升腾,便不客气的开始动手动脚,麻利的把女人衣裙剥了上面一半,白皙饱满的春光一时尽露。

  突然听到大门外有人扯着嗓子大叫:“听说贤婿回来了?老夫这里大事不妙了,贤婿要救命!”

  这声音是社学王塾师的,方应物苦笑着对兰姐儿道:“你爹来的真是巧,没有麻烦不登门呐。”

  王兰拉起上衣掩住了高耸的胸口,边穿衣边解释道:“奴家知道一些,好像是学政老爷要罢掉一批官办社学塾师,奴家父亲名在其中。因为花溪社学十几年来就出了一个秀才,所以被认定不称职。”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3 01:03

  第六十章 终于派上用场了

  听到小妾简单叙说几句,方应物“哦”了一声,便起身下床出门迎接王塾师去,出去的晚了只怕要被当成慢待。

  那王塾师见方应物衣衫不是很整齐,又没在第一时间看到女儿出面,自然有所悟,自己今天早晨突然到访,八成打断了这对小年轻的兴致。

  进了堂屋,方应物请王塾师坐下,一边等着兰姐儿在里面收拾齐整了出来上茶,一边问候道:“老泰山许久不见,今日想必无事不登三宝殿。”

  说起来意,王塾师就着急,“老夫这饭碗没了,特意向你求救来了!”

  “老泰山不要着急,有话慢慢讲,天还能塌下来不成?”方应物笑道。

  “你这段时间在商相公那里埋头苦学,不理外事,还不知道状况?那新提学官前几日突然按临淳安县,先整饬了县学,举行了岁试。这次大宗师动了真格,有十几个秀才被定为六等,要裁汰为青衣!”

  衣冠代表着人的身份,青衿就是秀才,青衣什么都不是,最多算候补。至于能不能候的上,那只有天知道。

  方应物微微惊讶,这段时间他相当于闭关了,埋头在倦居书院,可谓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写八股文,却不知道县里发生了如此轰动的事情。

  本来岁试大都是过场,成绩分为六等,第六等是不合格,有时候是提学主持,有时候是知县主持,一般象征性的点几个已经无心功名的秀才不合格。但这回李宗师还真是动真格,居然一口气废了十几个人。

  提学官主掌一省学政,任务不仅仅只是主考一次乡试和各地道试,还负有督察学校的重任。裁汰不堪造就的县学生员确实在职责之内,只看大宗师个人宽严如何了。

  “不过这与你有何关系?”方应物诧异的问道。王塾师只是个老童生,裁汰秀才也裁不到他的头上,他连这个资格都没有。

  王塾师恨恨的拍了下椅子扶手,“怎么没有关系?凡是被裁汰的生员,处置全部是发社学!”

  “发社学作甚?”

  说起这个,王塾师就欲哭无泪。“大宗师又重新将本县官办社学的籍册检阅一遍,选了十几个没起色的,将现有塾师全部罢斥。而后要把这批裁汰生员打发到社学里,一边读书一边充当新塾师,若日后有所成就,还可补回生员......”

  方应物说不清是什么心情,又问道:“老泰山你也在被罢斥之列?”

  王塾师沉痛的点点头,他这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感到自己真冤,比窦娥还冤。这大宗师小手指头动了动,自己十几年的铁饭碗就要没了。

  自太祖起,就要求天下各地每五十家建立一所社学,作为教化人心的基础学校,不过各地条件不一,政策执行的情况也不一样。限于财力,绝大部分地区都很难达到力度。

  淳安县各乡共有社学五十余处,大都小得很,三两间屋子几张书桌而已,此外还要拨几亩官田当做学田。虽然简陋,但也为很多穷人家孩子提供了启蒙渠道。

  王塾师已经任教十几年的花溪社学,就是淳安县官办社学中一处。当年他也是屡考不中的穷童生,日子苦的过不下去,但在同村王大户的帮助下,得了一个官办社学塾师位子,从此才有了饱饭吃。

  原本这样平平淡淡一辈子也不错,却不料飞来横祸,这次他也被列入了罢斥名单里——王塾师还想把这个位子传给儿孙。

  介绍完自己的处境,王塾师期待的望着便宜女婿,他一无人脉二无钱财,想保住铁饭碗,也就在方应物这里有点指望了。

  方应物若有所思片刻,一时忘我的赞道:“大宗师所做很不错!罢斥混日子的不称职塾师,另外选用水平更高的候补生员充任,同时又给他们起复的希望,这样是好事!

  社学教学水准必定会比从前要高的多,可谓造福吾乡,善莫大焉,想上进的学童们要受益匪浅了!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若能长此以往的推行下去,不失为一大良政!”

  八股文是很训练逻辑能力和套话能力的,方应物忍不住高屋建瓴、高瞻远渡、高谈阔论一番,指出了大宗师这次举动的重要意义。但说着说着却发现王塾师脸色不对,变得越来越黑......

  他这才想起,老泰山就在被罢斥的一批塾师之内,自己说“混日子的不称职塾师”,不经意也把他老人家扫了进去。自己刚才的阶级立场很有问题啊......

  兰姐儿提着热茶壶进来,为夫君和父亲倒了茶水,化解了此时的尴尬。

  沉默了片刻,方应物挠挠头,斟酌着意思说:“整个花溪地方,十几年来就出了家父一个秀才,而且还是家父天赋出众因素多一点;

  况且连童生也没出几个,至于我,更是投机钻营因素多一点。所以花溪社学的成绩实在拿不出手,您老人家这塾师确实不是很......”

  “你想说这是老夫误人子弟么?”王塾师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吹胡子瞪眼质问道。

  方应物想起来,自己刚穿越的第一天就被社学拒之门外。不由得暗暗叹道,自己这老泰山,说误人子弟还是挺有自知之明的。

  “好罢,老夫确实不是很周到,但花溪地方向来就没有文风,都不用心向学,社学就像是摆设,多少年不出人才能怪得老夫么!再说,你想帮理不帮亲吗!”

  方应物打个哈哈,“我随口说几句,老泰山言重了!”

  王兰在一旁说好话恳求道:“父亲那里别无产业,若失了社学塾师位子,日后一家人不免要有饥寒之虞。实在无奈,还请夫君伸一把手。”

  方应物考量一番,抛开知道李士实大宗师四十年后造反这个先入为主的印象,他眼下所作所为绝对称得上尽职尽责,实乃循吏也。

  不在府城偷懒,亲自按临县里,这是不辞辛劳;采取糊名方式,对考生一视同仁,这是杜绝私情;裁汰罢斥不合格生员和塾师,这是勇于任事。

  但是人情摆在这里......方应物叹口气,对王塾师父女二人道:“我与大宗师素不相识,又只是个小小童生,你们想让我怎么办?

  还有,我自己这次道试中不中秀才,全捏在大宗师手里。你们让我去通关节,万一恶了大宗师,叫我丢掉秀才功名,岂不得不偿失?”

  兰姐儿闻言现出担忧之色,心里比较了片刻,觉得还是夫君功名更重要。

  她便扭头对王塾师道:“父亲,这回不如算了,日后再慢慢寻计。眼下正是夫君搏取功名的要紧时候,不要节外生枝了。”

  王塾师却满怀信心的说:“老夫知道贤婿一定有法子。”

  方应物无奈暗示道:“何必急于一时,忍一忍罢。大宗师乃朝廷钦差体制,不可能长久留在淳安县,他总会离开的。”

  王塾师眼前一亮,“你的意思是.....”

  “等大宗师走了后,县里还不是汪县尊说了算,到时再想法子与汪县尊说说情罢!现在去触大宗师的霉头,如同火上浇油,这不划算。”

  王塾师放松下来,连连点头道:“好,好,要得就是这话,如此老夫后顾无忧了。”

  方应物忍不住取笑道:“你老人家其实早已想到,就等着我这句话罢?”

  虽然李提学会离开,但三年内仍旧是浙江提学官,以汪知县的性子,真不知道他敢不敢擅自修正李提学的措施。不过方应物此时当然不会大煞风景,将这个忧虑说出来自寻烦恼。

  王兰留了父亲吃午膳,便转身去烧火煮饭了。方应物与王塾师继续闲聊:“大宗师一口气发落了十几个生员,难道别人就忍得住这口气?”

  “不满的人多得很,尤其这次裁汰生员几乎都是出自大户人家。他们或许不上进,一直躺在功名上混日子,但一下子被剥夺掉功名,当然是很难忍!”王塾师叹道。

  虽然王老先生也遭了池鱼之殃,暂时丢掉铁饭碗,但李大宗师这种不畏豪强、一视同仁的作风,还是很令他肃然起敬,不得不赞一声好官!

  连方应物也迷惑了,未来的大反贼怎会是如此廉介正直的人物?

  难道他是日后受了什么刺激,性格大变走极端,才回去跟着宁王造反?亦或是他如今以三甲末尾之身,来当浙江提学官,必然饱受各种非议,所以憋着气要做出成绩给别人看?

  但方应物又隐隐约约觉得不是这么简单,否则商相公提起此人时,态度为何那般玩味?

  方应物突然发现自己有个疏忽,在倦居书屋时,一开始因为能在商相公身边混资历而兴奋,后来天天被八股文整的欲仙欲死,结果忘了探听商相公关于大宗师的口风。

  他敢肯定,商相公肯定知道些什么。

  方应物又和王塾师聊了几句,忽见一个村民气喘吁吁的跑到堂下,对方应物大叫道:“有大官队伍到了下花溪,打听着要找小相公你,那边乡亲传了话过来!”

  方应物吃惊道:“大官?什么大官?”

  那人答道:“我不清楚,只是听说穿着大红袍!”

  红袍?按朝廷体制,只有四品及以上的官服才是绯色,而目前淳安县里唯一可以穿绯色官服的,只有正四品浙江按察使司提学副使李士实,也就是士子口中的大宗师。

  王塾师几乎惊呆了,身份无比清贵的大宗师居然主动找上门?自己这便宜女婿,不是常人,不是常人啊!

  方童生反应最快,立刻跳了起来,对里面吼道:“别做饭了!准备烧水泡茶!我先去后山树林小亭子那里等着!”

  兰姐儿匆忙出来,蹙眉道:“亭子三个月未曾打扫过,地面脏得很,如何能坐人?”

  方应物从柜子里翻出夏天用的草席,“地面脏不要紧,用草席一铺就遮掩住了,顺便带块湿布,简单擦几下栏杆即可!我这就去也!”

  造了大半年的小亭子,终于派上用场了,方应物边走边想道。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3 23:05

  第六十一章 非你之错也!

  这次提学官李士实到花溪,确实是来找方应物的。大宗师仪从队伍在村民瞩目之下,来到上花溪村方应物宅前,自有左右随员上去叫门。

  但却听里面有个女人说:“应物夫君在后山读书,家中没有男人,不便见外客。”

  便有长随找村民问了问道路,迅速绕到后山,去叫方应物回来见客。

  没多久,这长随在乱糟糟的树林子里找到那破旧小亭子,远远的不耐烦喊道:“你是方应物么?走,赶紧的,大宗师在你家门外,速速去迎接,不要误了!”

  却从亭中飘来几句话:“道试在即,此时与大宗师见面徒惹嫌疑,日后只怕有碍于名声,故而请大宗师回转,等道试完毕后再行谢罪。”

  长随又喊了几句,却不见有人出来,只得回到村中,对李提学禀报道:“那方小哥儿不肯出来见人,只推说要避嫌。”

  “不知好歹!”左右随员书吏有人怒喝道。大宗师掌管功名举业,所到之处学子无不倒履相迎,这方应物吃了熊心豹胆,胆敢拒不见面么!

  李士实不动声色,吩咐下去,大部分仪从留在村口,只带长随和三四随员去后山。

  皇帝不急太监急,李提学似乎没有什么表示,但众随员却感到自家大人受了慢待,不满之情无不溢于言表,恨不能将那方应物口诛笔伐定个大罪。

  片刻后,李提学一行移步到后山,却见山坡上林木森森,既有常青松柏,又有发芽新树,初春微风拂过,树木清香扑面而来。幽静的林荫深处,一方小亭若隐若现,隐隐约约传来琅琅读书声——

  “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往其自得之也......”

  走到近前,李提学便看到林木掩映下的亭子并不大,草席垫地,有个布衣少年人抱膝而坐,背靠栏杆,手把书卷,正优哉游哉的摇头晃脑的诵读。身边还有红泥小火炉,滚滚的水面翻转沸腾,而一把茶壶很随意的放在了栏杆上。

  深山、绿荫、红火、沸茶、木亭、圣贤书,李提学也是个读书人出身,感受到别有意趣,心里先赞了一声。

  那少年人仿佛十分投入,并没有注意到有人靠近。李提学抚须不语,但他随员上前一步,对着亭中喝道:“你是方应物?提学驾到,你还不速速来拜见宗师!”

  方应物闻声而起,向这边看了几眼,手握书卷也来不及放下,匆匆的出了亭子。到李提学身前,他见礼道:“原来是大宗师到了,童生方应物见过老大人。”

  李提学受了这一礼,但他的长随却对方应物斥责道:“方朋友你无礼太甚,方才我来叫你去见大宗师,你竟然拒绝出面。难道定敢要大宗师亲自到后山来找你么!”

  狗仗人势者尤为可恶,方应物心下鄙夷,抬手摇了摇手里的书,对那长随道“在下方才读圣贤书,参圣贤道,正到紧要处,世间又谁比圣贤更优先么?”

  别的随员书吏顺着方应物动作,眼光下意识在书的封面上扫了扫,纷纷忍俊不禁。

  这方应物拿的确实是圣贤书,乃四书中的《孟子》,但是......当即有人嘲讽道:“圣贤书的读法,是头重脚轻、上下颠倒否?”

  方应物闻言莫名其妙,低头仔细看了看手里的书,心里咯噔一下,他居然把书本拿反了,整本书头下脚上的握在手里。

  刚才他虽然努力装出读书样子,心思却全然不在书上,只管在嘴里胡乱背诵,却不料竟然出了如此大纰漏!

  纰漏归纰漏,但这时候不能泄了底气!方应物心思飞转,面上从容自如,等众人笑完了,轻描淡写道:“正着看没什么意思了,所以寻找一下倒背如流的感觉,此中趣,不足为俗人道也。

  何况我倒着拿书,也是便利尔等这些外人,叫你们可以正着观看。有些人当然做不到书在心中,只勉为其难的眼不离书,却不往心里去。”

  大宗师的随员们一时无语,把书拿反了还有这许多道理,好像他们都是只能眼里有书的俗人似的!

  一干随员本来就替自家老大人感到不满,此时又有人出言指责道:“小小年纪,未及弱冠,才读得几年书?也敢妄自品论心得么!”

  方应物依旧从容淡定,“经义是古人之魄也,而书外还有魂,在下只追求书之魂魄,而非其形也。此等道理,尔等小吏若是不懂,请勿复多言!在下不是业师,没有给别人授业解惑的义务!”

  随员书吏一时气结,不等他们说话,方应物又对大宗师拱了拱手,缓和气氛道:“不过劳烦大宗师猥自枉屈,舟车劳顿,身临此地,童生不胜惶恐。”

  李提学点头道:“为国访贤求才,乃提学之本分也,自当不辞辛劳。”

  方应物与大宗师说话时,倒是很谦逊,“这叫小子如何当得起,只恐大宗师失望了。亭中有野茶,敢请大宗师移步品茗。”

  李提学便向亭子走去,他的随从正要跟上,方应物却微笑着拦在中间,淡淡的说:“饮茶以客少为贵,客众则喧,喧则雅趣乏矣!独饮曰神,二客胜,三四曰去,五六曰泛,七八曰施,想必诸君也不想焚琴煮鹤,将林间小亭变为街头茶铺罢。”

  这几句话是笑着说的,语气也很平和冲淡,但听在众随员耳朵里,又是何等冰冷清高!几句轻飘飘的话,仿佛深深划出一道鸿沟,将亭子里与亭子外分成了两个世界。

  刚刚还与方应物唇枪舌剑的众人这才想起,此人不仅仅是看似俭朴的乡村少年,还是耀眼的浙江解元家公子,有资本在一干书吏面前摆傲气。

  不过面对这种近乎公然的蔑视,众人却都泄了气。他们只能自怨自艾,学业不成屈身当书吏,被名士高人当凡夫俗子看待也没奈何,这世道规矩就是鼓励清流鄙视浊流的。

  走在前面的李提学装作没看见没听到,即便他位高权重,压倒一百个方应物毫无问题,但也不能和世道风俗对抗。

  方应物已经标榜出了极为清高绝俗的气场,在这个强烈对比之下,如果他为了体谅下属而招呼一声“诸位都过来罢”,那品格上立刻比方应物低了几个等次,传出去就会成士林笑谈了。

  刚才手下人与方应物的小小口舌之争,也是李提学有意纵容,借此来观察方应物而已。现在他可以看出,此子言谈举止殊是不俗,甚至可以说极其出众,根本不像是没见过世面的山村少年,难怪一路上遇到的村民都对他敬若神童下凡。

  不知怎的,李提学脑中突然冒出了诸葛孔明高卧隆中的画面。

  方应物刚才一直只顾得秀出自己,未曾仔细打量李提学。现在仔细看去,心里却惊了一下,这大宗师虽然蓄有长须,多出几分老成气,细细辨别相貌,似乎也就三十三四的模样。

  不容方应物不惊讶,三十三、四岁就担任了正四品提学副使,这可很了不得,在官场算得上少年得志了。

  而且商相公也对他说过,这位李提学是成化二年的进士,那算下来李提学中进士时也就二十一、二岁年纪。二十冒头的进士,那也是一代猛人啊......

  按下惊异之心,方应物请李提学在栏杆上坐下,又从茶壶中斟上一杯,递给李提学,口中谢罪道:“山居简陋,多有失礼不便,大宗师不耻移步,小子我深感荣幸。”

  李士实环顾四周,微风阵阵,林木飒飒,日光斑斓,自然清幽之极。

  方应物也手捧一杯茶,悠然远望道:“小子徜徉山间寻找文思,偶然摘得一些山间野茶,虽比不得徽州、浮梁名茶,但也算一种天工造化。

  闲来携茶入山,以泉煮茗,席坐无人幽远之境,仰看白云舒卷,耳闻松涛阵阵,飞鸟为邻,清风为伴......”

  李提学收回目光,低头饮茶,入口却是又苦又涩又淡......

  他猛然间险些将茶水吐出来,自己老家江西也是生产茶叶的地方,自幼喝惯了好茶,何曾喝过这种像馊水似的糟烂茶水?

  对李大宗师的腹诽,方应物毫无感觉,仍在竭力营造文化韵味,“此时此刻,细品原生野茶,或可感受一二自然率真之野趣。人若久浸于红尘,再难得有此心清芬满怀,其中幽气极难与人言也!”

  感慨完毕,方应物放下隐士情怀,不经意瞥见李提学将茶杯放回了原地,忍不住诧异道:“大宗师为何停杯不饮?小子虽家贫无可以待客,但区区几杯野茶还是有的。”

  面对方应物的风流蕴藉、旷达脱俗,李提学暗中唏嘘不已。自己在官场享福太久了,养尊处优之下早就失去了赤子之心,如今连对率真野趣的品鉴能力都丧失了。

  他心里暗叹一声,对人生又多了一层感悟。

  把野茶当馊水,在这个心态转换过程中好像丢掉了什么啊。是也?非也?人生在世,总是有得必有失。

  方应物抒情完毕,也慢慢悠悠的饮茶,闭上眼睛细品之后,却险些一口全吐出来,怎么是这个味道?清香气跑到哪里去了?他经常喝野茶,不可能是这样的馊水味!

  方应物急急回想,难道是忙中出错拿了去年的陈茶叶?话说去年他搜罗了一大筐野茶,结果大部分都浪费了,兰姐儿觉得可惜,一直舍不得扔掉,就有可能导致今天拿错!

  清楚了前因后果,方应物心有内疚的试探道:“大宗师,这茶......”

  李提学抬手阻止了方应物继续说下去,喟然道:“非你之错也!是本官失去了品茶的心境!”

  嗯?方应物迅速换了口风,“大宗师身受皇恩、案牍劳心,自然与我这等闲人不同......”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3 23:06

  第六十二章 官场题目

  看到大宗师如此诚恳的“自我批评”精神,方应物连忙把内疚按下去。大宗师都说了是他自己心境变了品不出茶意,那方应物就不想继续纠结了。

  不过方应物暗暗感慨道,扮演山人高士角色也不好扮呐。今天他险些两次出漏子,一次拿反了书,一次拿错了茶,幸亏都勉强弥补上了。

  这倒不是方应物有这种角色扮演癖好,实在是这次他不得不这样现身,实属无奈为之。

  遇到提学官突然来访这种事,换做正常人,必然欣喜若狂,好似天上掉了馅饼一般,但方应物却不这么想。

  如果自己表现的过于亲热,那似乎不妥当。从口风看,商相公和提学官并不是一路人,自己对提学官奉迎热络,不见得是好事。

  再说这提学官做事手腕太严厉,太正直,虽然能赢得官声。却触犯了县里大户利益,让县里很多士绅都对他不满,自己不能站在家乡人的对立面,让家乡人连带自己也反感了。

  可自己若对提学官十分疏远,那也不好,亦没有对着干的道理。毕竟提学官直接主管本省学政,恰好他方应物如今又是发奋上进的时候,要是被列入了提学官心中的黑名单,将会很麻烦。

  所以方应物意识到,面对提学官时自己既不能过于逢迎,又不能太冷淡,既不能得罪提学官,又不能让商相公和家乡人产生看法。这个分寸十分微妙,很难拿捏。

  最后他倒是急中生智想出个法子,就是以不拘一格的山人高士面貌会见李提学。

  这样才能凭借山人高士外加父亲解元的光环,在大宗师面前做到不卑不亢,礼节适度,方方面面面都不得罪(不包括那几个随员)——

  看在提学官眼里,山野隐士疏狂一点也是应该的;看在家乡人眼里,方小朋友有气派,没有去摇尾乞怜。

  闲话不提,却说附庸过风雅后,方应物也不想在闹出乌龙的茶叶上继续纠缠了。连忙扯开话头道:“宗师到此,必有所教,小子我在此聆耳细听。”

  李提学从节操丧失的伤感中猛然惊醒过来,暗中无比懊恼。自己一个宦海十几年的老手,居然被这小童生引导了情绪,调动了氛围,掌握了主动!眼看时间不早,却险些将自己的来意耽误掉!真是八十老娘倒绷孩儿!

  伴随着追悔,李提学连忙将自己的心境从风花雪月中拔了出来,开门见山的对方应物道:“前几日本官曾经去仁寿乡问候商相公,怎奈商相公身体不适,故而闭门不见,本官深以为憾事。

  后来听他人说,你这些日子一直在商相公左右学经习文,便来询问一二,商相公近日起居如何?”

  李提学一开口关怀并询问商相公近况,方应物就感到不正常了。他虽然未曾经历过官场,但浩如烟海的史料素材可不是白看的。他知道大人物在往来交游时的一举一动,往往都大有含意,绝非无的放矢。

  比如说李提学去拜访问候商相公,这很正常。若有官员因公路过淳安县,不去拜访商相公才不正常,这算一种官场礼节。除非是八九品小杂官,身份太差没资格去的。

  虽然李提学被婉拒了,没有成功拜会,但他已经尽到了礼数,后面也就没什么事了。之后他要么择日再去,要么就此作罢,两种选择也都是很正常的,无论如何别人都挑不出错来。

  不过让方应物奇怪的是,李提学却做出了第三种选择——跑到上花溪村找他方应物打听商相公近况。这就有点不像是正常情况了。

  既然得知不是正常情况,那么向前推导,就可以推导出李提学去拜访商相公只怕也不正常,不仅仅是表面上的官场礼数那么简单。

  至于商相公以身体不适为借口对李提学避而不见,当然更不正常。方应物很清楚,前些日子商相公精力好得很,天天能给他大肆批改三篇文章,这身体精力能不好么?

  再说过路官员前来拜见是一种尊重,除非过往有仇怨的,一般都应该给面子接见一下,商相公却婉拒掉,这难道正常么?李提学好歹是主管一省学政之提学官,绝对有资格见商相公了。

  大宗师问到了自己这里,该怎么回答?方应物思量片刻,决定在摸不清李提学的真实想法之前,还是含含糊糊一些比较好。

  “小子我在倦居书院时,整日攻读经义,未曾太关心别的事情,不过商相公似乎有几天显得精力不济。若大宗师有所关心,不如再次前去拜访。”

  李士实叹道,“本官按临巡视淳安学政,倒也凭着本心做了一些事情,虽然问心无愧,但其中或有阙失,不知商相公是如何看待?平时可否议论过?”

  关于这个问题,方应物更答不上来,以商相公深藏不露的性格,怎么会轻易在他面前吐露这种心事?

  再说他整日里被八股文灌得昏头昏脑,连县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知道,更谈不上关注商相公的态度了。

  而且方应物越发觉得,李提学举动十分怪异。如果他真担心商阁老的看法,那完全可以不来淳安县。

  按规矩提学官只需要按临府城即可,不用深入到各县。可是李大宗师却偏偏来了,而且第一站便是淳安县,这明摆着就是故意找关注。

  之前还曾以为李提学是来拍马逢迎商相公,但从商相公的口气和李提学的表现看,根本不像是这回事。

  心里想了又想,方应物凭直觉也感到了,李提学一直在打哑谜,而商相公则是轻易看透了李提学的伎俩,同样以哑谜应对。所以这李提学便进退失据,居然跑到花溪找他这小小童生旁敲侧击了。

  只是双方哑谜的谜底是什么,方应物暂时看不出来。他不由得感叹道,官场果然是非常耗费脑力的地方,只商相公和李提学两人小小的一次互动,而且是十分不起眼的一次互动,就生生营造出了如此波诡云谲的局面。

  又沉默了一会儿,李提学貌似很诚恳的说:“本官主持学政,不敢不问乡贤之见。近些日子只有你日夜侍于商相公之旁,对相爷的想法你应当最清楚。不妨与本官开诚布公,本官绝无恶意,必有后报。”

  政治人物的诚恳......还是无视的好,方应物即便没混过官场,但读史使人明志,一些道道也都是心知肚明的。

  但此时方应物仍有点小小欣喜,自己在商相公身边“求学”的经历,到底还是被人注意到了,他巴不得天下人都知道。不记名弟子也是弟子!

  不过看到李提学这异常渴望“求关注”的表现,方应物心头一动,大宗师如此关心商相公的态度,莫非是想这种态度里分析出一些东西?

  想至此处,方应物突然隐隐约约猜测到了什么。区区一个提学官不会吃饱撑着去和首辅重臣级别的人物打哑谜,根本不在一个量级上。

  从大宗师畏手畏脚的态度看,也并不是没有自知之明。那么他必然是受了后台指使不得已为之,正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就凭李大宗师那诡异的任命,一个区区三甲末尾进士能得到浙江提学官职位,要说没有后台强力支持那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并非是李大宗师想探究商相公的态度,而是他的后台有这个需求!

  想通这一层,方应物又产生了新的迷惑。最近这段时间并大事件发生,自然也不需要朝野官员各自表态,在这个大体平安无事的时候,那么某些人想在商相公这里探究什么?

  这时方应物暂且收住心思,贵客在眼前,总不能想个没完没了,这样不免就慢待了客人。

  但叫他替商相公表态,那又是不可能的,于是向李提学行礼道:“大宗师亲自登门看望小子,岂能不感念于心?阁下对商相公的关怀,在下尽快转告商相公,如有消息,再禀报大宗师得知。”

  方应物这意思,就是答应在中间牵个线、捎个话,大宗师你去继续和商相公打哑谜罢,他这小童生就不参合了。

  李士实闻言点了点头,“也好!如此便托付你了。本官对商相公是十分仰慕的,若今过淳安而不能拜会,心下怅然的很。”

  送走了大宗师,方应物回到家中,又想了想,既然答应在中间捎话,那就要做到。可是家里距离仁寿乡二十里地,他又刚刚回来,可不想又再来回折腾。

  于是方应物提笔给商相公写了一封信,并且斗胆以“老师”开头。又找了一个年轻乡亲,叫他明日早晨便携带信件,前往仁寿乡倦居书院送信去。

  这样便不用方应物亲自跑腿了,省下不少力气,圣人云“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傍晚时分,送信的人回到上花溪村,还将商相公的回信带了回来。这让方应物十分感动,商相公他老人家一定是看过信后当场就写了回信,这份厚爱真是无以为报了。

  拆开回信看过,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见信如唔:来信已览,宗师此处,汝替老夫应酬即可,但凭心意尔。又:汝既有心功名进取,此事乃题目也,汝好自做题。”

  解读出来就是——老夫撒手不管,且授权你替老夫与李提学打交道去,随意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这是一道官场题目,你自己好好琢磨,算是对你的锻炼。

  方应物仰天长叹,你老人家还是给个痛快罢!这道题目可怎么做?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5 00:56

  第六十三章 月下悟道

  对商相公回信里的意思,方应物既看懂了,又看不懂。看懂的是,商相公告诉他借着此事参悟官场道理,没看懂的是,商相公想让他参悟什么道理。

  习惯了应试教育的人,突然面对启发式教育,总是会很茫然的。刚从八股文题海里解脱出来的方应物便苦恼无比,商相公这个在关键地方从不说明白话的特点,真是令人揪心。

  你老人家这种时候还开什么玩笑,给个明确表态不行么。突然就授权他去代替表态,美其名曰实战锻炼,也不怕被坑死么?

  你老人家可是刚刚致仕的首辅宰相,说话是能随便说的?叫他这小童生当代言人,也不怕压垮了他。

  他对内幕情况一所无知,怎么去和提学官说?到底是说你老人家对提学官的所作所为很不满,还是客套几句,说你老人家对提学官的正直无私很赞赏?

  虽然作为读书人,替别人说话是一种习惯,写八股就是所谓的代圣人言。但那也是看过了朱子集注才有的扯,此刻他又不明白商相公的心思,怎么去代宰相言?

  带着重重疑问和替宰相发言的巨大压力,今夜方小朋友注定要失眠了。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下了床到外间,点上油灯看经书,结果这百试百灵的法子失效了,还是睡不着:他又走出房屋,在院中踱步,更是睡不着了。

  最后方应物感到今夜左右也是不能入睡,便横下一条心爬上了屋顶,坐在屋脊上对着月亮苦苦参悟起来。

  凡题目都有规则,根据规则解题才会有答案。若将此事当成一道官场题目,那么所依据的官场规则是什么?好像上辈子看过的网络官文里,十本有八本说是利益交换。

  说起一个利字,都知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但好像又少了点什么。很纯粹的只谈利那是商人,不是官场,官场还有其他因素。

  圣人是怎么讲的?方应物心头忽然闪过一丝明悟,不知怎的想起了近日读书时看过的一句话。

  在论语中,子曾经曰过,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但子又没有曰,喻于义的一定是君子,喻于利的一定是小人。

  那么谁是君子,谁是小人?

  或者说,谁当君子,谁当小人?

  方应物感到自己抓住了关键之处,微微兴奋起来,全副身心都投入了冥思苦想之中,仿佛忘记了外界一切因果。一刻钟之后终于得出一个结论——

  既要把自己当成君子,将别人当小人,对自己喻于义,对别人喻于利;

  又要把自己当成小人,将别人当成君子,对自己喻于利,对别人喻于义,这就是官场!

  对别人喻于利和自己喻于利之间的转换过程,就是官场博弈!

  或许每个人心目中都有一套规则,但最普遍的官场规则还是义利转换和博弈!

  刹那间,方应物因为这一句圣人言顿悟了,当即有醍醐灌顶的极大快感刷遍全身,他感觉自己境界真正超脱了常人!

  难怪做官要先读四书五经,圣人的见解确实深刻而有内涵,就看能不能读懂了……运乎之妙在于一心啊。

  有那么一瞬间,方应物感到世上万物无不通通透透、洞若烛鉴的映在心底,自己仿佛站在苍穹上俯视众生。虽然这只是一种顿悟后自信膨胀产生的错觉和假象,事实上不可能如此。

  破解了题目,浑身如释重负的方应物忍不住站在房顶上,对着月亮开怀大笑,洪亮的声音回荡在寂静深夜的小山村中,几乎惊醒了全村人的好梦。

  看到是方小相公站在屋脊上飘飘欲仙,村民只好忍了,神人有神神道道的时候再正常不过了。

  自此,上花溪村出现了神童对月悟道的传说,后来传到了全淳安县,又传到了全严州府,而且还将随着方应物的名气增加而继续扩散下去。

  十六年后,有个异想天开的王姓年轻人也学着方应物对月悟道。只不过他运气略差,一不小心从梯子上掉了下来,养伤闲居的时候,只好对着庭院里的竹子发呆……成就了另一段玄之又玄的典故。

  当然悟道只是悟道,不是飞升,上不了天,还要回到地面。方应物又开始思考,他的利是什么?大宗师的利是什么?他如何与大宗师打交道?

  他的利益,近期就是考中秀才,远期就是中举,这都是大宗师职权范围内的。而大宗师的利就是探明商相公的态度么?

  细想其实并非如此,这是他后台的利益,却不是大宗师的利益。应该说,大宗师的利益是通过此事获得后台的继续支持。

  那么他的后台到底为什么如此关注一个致仕首辅?既然已经致仕,就无法对庙堂施加任何实际影响了,而且不用刻意关注,致仕官员的影响力也会逐渐消退,这是不可逆转的自然现象,那么还有人担心什么?

  换个角度想,一个致仕首辅如何才能真正影响到另一个宰辅大臣的利益?好像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商相公重新起复,回朝继续当首辅。

  原来如此,有人害怕商相公起复!一通百通,想透了这个节点,让方应物莫名所以的谜团今部被解开了。

  去年商相公辞职过程是很突然的,看着很轻率。但越是轻率地辞职越是容易再回来,而且商相公有过罢官后起复的先例,所以必然会导致有人担忧。

  其实方应物知道,商相公此次回了家,以后就再也没有涉足过朝堂,根本不必担心他再次起复。但别人没有前后看五百年的经验,自然要有所畏惧。

  关于是谁害怕商相公起复这个问题,方应物不假思索便猜得出,肯定是当今首辅万安,之前方应物只不过是没有朝着这方面想而已。

  内阁有三位阁老,也只有这位靠着走贵妃后门上位的万首辅最害怕商相公起复,商辂一旦回朝,他就要让出首辅位置。

  方应物估计,这位万首辅大概就是李提学的后台,而李提学则是背负使命前来淳安县探查退休老首辅情况的。这样一来,他所有看似奇怪的举动都可以得到解释了。

  难怪李提学要试探商相公的反应,而商相公显然也是看破了这点,才对他避而不见,让他无从判断。

  结果提学官便跑到上花溪,企图通过他方应物旁敲侧击。打听商阁老近况,以此揣度商相公是不是有谋划起复之心。

  方应物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昨天还感到波诡云璃,但只要看穿真相后,那就再简单不过了。

  此刻他心里极为技痒,恨不得现在就杀奔县城,与那大宗师谈一谈,将自己悟道所得现学现卖一番。

  只可惜,此时四更天还没到,还是先下去回屋补觉。

  天亮后醒来,草草吃过几口,方应物便出了家门。一路无话,从西门进了县城,直奔县学而去。

  如果是大地方,往往建有贡院或者试院供考试专用,同时也作为提学官按临时的临时驻所。但淳安县这小县城显然是没有的,因而提学官这次突然按临后,只住进了县学。

  方应物来到县学外面,却看到几个正往门上贴封条,他上前问道:“几位请了,敢问出了何事,为何要封门?”

  那几名杂役看方应物气质不俗,便如实答道:“三天后要举行道试,主考大宗师已经提前入住考场,然后封院,断绝内外,以避嫌疑!”

  晚来了一步啊,方应物无语。

  在程序严格的大考试中,确实有考官提前住进考场,同时封锁内外以防串通作弊的要求。但这次就是本县的道试而已,取谁不取谁都在他的一念之间,至于这么装模作样么!

  又是糊名又是封院,用在一个县的道试上忒小题大做了,这大宗师真矫情!

  更让方应物不爽的是,夜间刚刚修炼出了新境界,今日兴冲冲前来拜会李提学,却遇到闭关锁院,真是空有屠龙之技然后望而兴叹!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方五物怅然的离开了县学。在路上他又想起,既然三天后考试,那时自己还要提前来到县城,今天就将住处找好也不算白跑一趟。

  他心里正盘算着去哪里租房屋,不知不觉走到县城十字街头,忽然听到有人招呼了一声“方贤弟”!

  方应物扭头看去,不是别人,正是洪松、项成贤这两个他上前施礼道:“见过两位前辈,不想今日有缘相见。”

  洪公子笑道:“我们正要往县学去,看你也是从那边过来的?”

  方应物有些奇怪,“县学这些日子已经被辟为考场,大宗师也已入住,你们还去作甚?”

  项公子解释道:“去看一下今天有没有封门锁院。”

  “两位不必去了。在下方才去看过,大门已经贴了封条,门口也已经有禁卒把守,内外严禁出J、。”

  项成贤大喜,将扇子在手里猛然拍了拍,“好也!方贤弟不急回去,与我们同走一遭!”

  洪松老成些,忍不住劝道:“方贤弟三天后要有道试,你不要胡乱拉扯他。”

  项公子毫不在意道:“对别人或许是个紧张事情,对方贤弟就未必了,不差这半日。”

  又扭头对方应物说:“大宗师按临,纠察学业风纪,吾辈自然不敢造次,定要循规蹈矩的。如今大宗师入了院,与外界不通,这三天吾辈正该趁机乐呵乐呵。

  西门外来了新班子,有个小清绾人极为不错。”

  原来他们两个是专门去打探大宗师是否闭关的……

  喝花酒?方应物心头痒了痒,但仍推辞道:“在下年纪轻轻,实在不善此道,还是……”

  “别走!”项公子不容分说拉住了方应物,“一定同去!为兄有件事情要拜托你。最近我想纳妾,怎奈家有悍妻,只是不许,还要请贤弟出马说服她。”

  方应物愣了愣,“这样事情,你怎么找我?”

  “我所认识的人里,唯有贤弟最会说话,不请你去游说还能找谁?”项公子理所当然道。

  洪松也对方应物苦笑道:“我耐不住项贤弟请托,也去说过几句,被他家夫人堵得哑口无言。方贤弟不妨去试试看。”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5 00:56

  第六十四章 猪队友

  方应物被项公午半拉半拽的向西门外走去.

  他年纪小力气也小实在挣不脱(也许是半推半就)。洪公子挂着标志性的苦笑,在后面尾随。

  路人看到这一幕,眼神极其诡异,方童生吃不住,连声道:“在下去了,在下去了。”

  项公子这才放了手,方应物松口气,又无奈道:“道试在即,在下还要抓紧时间去寻暂住的地方。”

  洪松热忱的说:“这好办,我们两个暂时都在城中定居读书,家里能腾得出客房,方贤弟何须再去另寻他处,只管放心就是。将来你若进了学,又像我们一样不愿住在县学学舍里,也可去我们那里长住。”

  “如此多谢了。”方应物连忙抬手行礼。

  三人在路上,边走边闲谈起来,读书人话题总是离不了功名科举,尤其今年是京城大比之年。

  “算算日子,如今会试也该结束了,再过几日到了三月初一左右,应当就能出榜了,然后便是三月十五的殿试。”

  “等罢,不知今科淳安有谁能登进士第,会试消息传到时,至少是半个月之后了。”

  “方前辈身负解元之望,不知道能不能春闱连捷

  对了,如果方前辈真中了进士并在外做官,那应物贤弟为了膝前尽孝,是否要随着上任去?”

  方应物愣了愣,这个可能性不好说。如果父亲真去做了官,写封信叫他去跟着上任,那他肯定要追随前去。

  不过猛然听到提起父亲,方应物又想起个忌讳。淳安县说大不大,这两个损友拉着自己去喝花酒,不会遇到对父亲恨之入骨的白梅姑娘罢?还欠着三十两银子没有还清呢。

  只要有一丝偶遇的可能性,那也是坚决不能去的,无论从哪方面原因。

  项公子得知方应物的担忧,拍着胸脯担保道:“你放心!这次去的是新班子,刚从外地来淳安不到一个月,绝对不会遇到白梅姑娘这种老面孔!”

  方应物叹口气,感慨道:“在下向来洁身自好,今日遇到二位前辈,只怕清白有损了。”

  项成贤兴致很高,闻言斜睨了方应物一眼,“你很清白?我们十五六岁时,可没有敢纳个小妾的。日日被长辈逼着苦读经典,稍不如意就挨竹片儿,直到进学后才松快一些。”

  洪松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神情迷离,不胜唏嘘的追忆道:“我十三四时,与家中一个小婢女调笑了几句,为她写了两首歪诗。然后转眼之间,她便被母亲卖走了,如今不知人在何方,好生怀念。”

  “不止阀笑罢,必然还有别的……”项公子很知根知底的吐忖。

  方应物知道,洪、项这种有举业传统的读书世家,往往对儿孙辈管教很严,家法真不是摆设。

  这些家族就像条理分明的功名制造机器,因为只有源源不断的出人才,才能维持家族不坠。在文风鼎盛的地方,有很多很多这种科举家族。

  想至此,方应物忽然有点庆幸自己没有生在那种书香世家里了,不然从小一举一动要受到巨大的拘束,他真未必能忍得了许多条条框框。

  那还不如自己现在这个样子。虽然生活清苦了点,但是好歹家里也挣到了功名地位,又过的无拘无束、逍遥自在。当然,在倦居书院进行地狱式训练的那些日子不算在内。

  其实方应物作为一个奋发向上的正人君子,对喝花酒没有多大兴趣。不过洪、项二人乃是他在淳安士子中最熟捻的两个以后还要依靠他们援引进入士林圈子。

  听说县学里也是有帮派和学霸的,若没有强力盟友,进了县学只怕也要受欺负。再说人家盛情相邀,而且貌似还有求于自己帮忙,自己总不好故意躲避,驳了对方面子。

  方应物随着二人,来到西门外一条巷子内,又进了一处很精致的院落。

  在正厅中,项成贤和一个中年男人说着闲话,“赵当家的,那小春儿可闲着么?前几日我说过要来的。”

  洪松与方应物站在另一旁,小声解释道:“小春儿是这里一个歌女。项贤弟最近似乎对那小春儿着了迷,想要纳为妾室。

  不过项贤弟成婚五年,仍无一儿半女,纳个妾也是应当的,只是家里那位夫人不同意,而且这边价格也说不定。”

  方应物正要说什么,却见那边项公子招了招手,显是已经谈完了。便一起走过去,自有仆役带着他们三人穿过前厅,进入了后面东院。

  方应物便见到了那让项公子着迷的小春儿,十四五年纪,细目多情,尖尖小脸,还算妩媚。没胸没屁股的,比兰姐儿差得远,好像连王大户家小娘子都不如,方应物比较过后想道。

  席间项成贤又点了两个脂粉陪同方应物和洪松,但比小春儿还不如,不过也勉强热闹了一下午。

  这小春儿能让项成贤着迷,也是有几把刷子的,比如善于唱吴地山歌,在席间时便唱了几首助兴。

  只听得方应物瞠目结舌,嗓音倒是婉转悠扬,只是这歌词……

  “姐儿生得好身材,郎要籴时姐要粜,探筒打进里头来;姐儿生得好像一朵花,吃郎君扳倒像推车;姐儿生得有风情,枕头上相交弗老成;

  姐儿生得滑油油,遇著子情郎便要偷,正像个柴上火烧处处着;姐儿生得好个白胸膛,情郎摸摸也无妨;姐儿生得眼睛鲜,铁匠店无人奴把钳。随你后生家钢能硬,经奴炉灶软如绵。”

  恍恍惚惚中,方应物有点后悔,上辈子怎么没有研究过古代山歌这种艺术?好像比什么政治有趣多了。

  傍晚时,三人兴尽而出,在前厅中再次遇到了进来时碰见过的赵当家。项成贤又拉住他道:“赵当家!还不肯通融么?不是在下吝啬,你要三十两银子,未免太高,在下手头也拿不出这些钱。”

  赵当家赔笑道:“不是小人狮子大开口,实在是养了这么一个不容易,还指着她赚回本钱。要是便宜打发给了项大官人,那小的就要去喝西北风了。”

  三十两确实太贵了,什么美女能值三十两?这要么是不肯出卖,所以开出天价;要么就是摆明了宰项公子一刀。

  两人讲了半天,也没个结果,方应物在一旁替项公子着急,此人实在不会谈价。

  他便不耐烦的冲上前去,对赵当家的喝道:“闲话休提,你这三十两着实不地道,分明是欺吾辈读书人不识货!”

  赵当家笑了笑,“这位小相公说话休要太离谱,小春儿那里不地道?唱的不地道么?还是模样不够地道?”

  方应物嗤之以鼻道:“也就你将她当今宝,唱的如何不清楚,但吴地能唱山歌的大把抓,用得着从你这里找么?至于模样,也就你这没见识的将她当今宝,娶了回去能生养持家才是正经。

  看她眼眸太细,眉毛略淡,不是旺夫相,减五两!肤色苍白可能有暗疾,减五两!身量不足,前后也不够圆润,生养可能困难,减五两!估计还不会持家,再减五两!

  各方面前不算出众,就凭这货色你也敢要三十两?十两银子顶了天,还是看在嗓音不错的面子上!”

  赵当家被方应物一通讥讽,连退两大步,一时无言,没想到读书人里也有如此犀利的高手。

  方应物冷笑几声,蓄起气势正要发动新一轮攻势,此时项公子却开了。,对方应物不满道:“贤弟怎能如此说话?小春儿哪有如此不堪?你这话太刻薄了。”

  “对的,项大官人这是公道话!”赵当家连忙竖起拇指赞道。

  听到项公子反驳他,方应物鼓起的一口气刹那间全部泄掉了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只怕猪一样的队友,这项公子真是猪队友!

  洪松见状,连忙招呼项成贤和方应物离开,他知道今天肯定谈不成,不能再久留了。

  出了院子,方应物抱怨道:“项老兄何必多言,你若不说话,说不定已经帮你谈下来了。”

  项公子也醒悟到了,不住的唉声叹气。

  三人继续向前走,到了巷子口,却远远看到三五个人堵在那里。当中一人方应物却是认识的,正是李提学身边的随员之一,前天曾经到过他那里,好像姓王,其余几个人都是衙门和县学里的杂役。

  他们怎的在这里?方应物心里刚闪过一丝疑惑,便听到王书办对着他们喝道:“提学衙门在此督察!你们可是生员士子?速速报上名来,随我们走一遭!”

  “坏了,大宗师虽然闭了院,但提学衙门还是有人来巡查了,我们撞个正着!那边只怕有人识得我们,瞒不过去。”洪松小声道。

  项成贤却胸有成竹,“不妨,既然出来,我早有预备,只要不是大宗师亲自前来就没问题。”

  便见他上前对王书办道:“这位先生请了,在下三人只是偶然路过,并未有违反学规之事。”

  王书办嘿嘿笑道:“什么偶然路过,这巷子里面是什么,还用我明说么!我看你们就是挟妓恣娱!”

  项成贤偷偷掏出一块碎银子,丢在地上,再次道:“我们确实走路过,还望明察。”

  王书办便不再做声了,旁边杂役使了个眼色,示意三人赶快走。

  项成贤、洪松、方应物正要离开时,王书办突然发现了躲在洪松背后的方应物,立刻抬手叫道:“慢!这不是方朋友么?”

  方应物无可奈何,从洪公子背后现身。

  王书办盯了方应物几眼,然后得意的笑道:“道试之前还敢留恋花街,简直玷污学风,理当严惩不贷!你们都随我去县学罢,禀报过大宗师后自有处分!”

  本以为平安无事的洪、项二人目瞪口呆,方应物是个胥吏杀手没错,很是灭过县衙几个人,难道他不知不觉中,和提学衙门的书办也结下梁子了?

  真是猪队友啊,本来他们二人可以过关,却没料到被方应物拖累了。方小朋友是怎么长的脑子,没事去得罪提学衙门的人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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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5 00:59

  第六十五章 不要心存侥幸!

  洪松和项成贤不约而同的将方应物当成猪队友,不是没有道理的,就像刚才项公子为美色所惑,突然插嘴坏了方应物好不容易营造的谈价局面一般。

  自从正统年间三杨辅政以来,成熟的文官体制渐渐形成,随之而来也带动了底层风气,特征就是各地士子渐渐“嚣张”。比如一个在本地有根基的生员,也许并不畏惧知县这样的父母官大老爷。

  但是举入以下的士子或许敢顶撞知县甚至知府,却绝对不敢得罪提学官。因为提学官手里掌握着前程和功名。决定等次的岁试、确定乡试资格的科试、决定能否中举的乡试都不是开玩笑的。

  秀才能否取得乡试资格、秀才能否升等或者降等、秀才能否出贡成为国子监监生,那都是要通过提学官,一般秀才谁敢得罪提学官?就连方应物虽然装山入高士,但对大宗师在礼节上也是足够周到的。

  爱屋及乌,提学官不可得罪,那他身边的随员当然也是能不得罪就不得罪。

  但现在洪、项二入算是看出来了,必然这方应物不知什么时候得罪了王书办,所以王书办发现方应物后,又重新把他们三个全部拦住了。

  方童生也感到很倒霉前天提学官来到家里拜访时,为了抬举自己的气场,反击并踩了踩几个随员。

  原想今后不会再有交集,根本不用在意他们这些小入物记仇不记仇,提学官又不能在淳安按临很久。

  但入生莫测,谁能料到今天被两位朋友拉去喝花酒,出来就被督察学风的王书办堵上了?如果只是洪、项二入被抓,掏点银子也就过关了,但偏偏这王书办对自己有怨气

  现在不是风气败坏的晚明,风纪问题真要处罚起来还挺麻烦的,而且在花街柳巷被抓现行这种事太羞耻,找入来说情也很没面子。

  方应物叹口气,一时无法可想,只好决定以静制动,且看看王书办如何处理再作打算。便对王书办拱拱手道:“王先生说些什么,在下听不明白。”

  王书办见方应物仍然装糊涂,嘿然一笑,喝道:“你还想推脱不认?去巷子里各家一问便知,抵赖也是无用!”

  项成贤想到今天是他拉着两个朋友到这里来的,既然出了事,他该承担的责任就要背起来。便再次出面道:“这位王先生,并非我等抵赖,其间或许有什么误会,还请借一步说话。”

  王书办没有搭理项公子,只看着方应物不说话,神态中透着几分得意和爽快——你小子今天可算犯在我手中了

  方应物无奈道:“王先生到底想怎样?”

  王书办正气凛然斥道:“不是我想怎样,是国法学规该怎样!做错了事情,触犯了规条,你们便不要心存侥幸!”

  洪松也上前求起情面,“小事而已,绝不至此地步。不看僧面看佛面”

  王书办抬抬手,阻止了洪公子套近乎,还是对着方应物道:“我只是提学僚属,如何处罚还是提学官老大入决定,三位随我去县学罢!”

  洪松和项成贤终于确定王书办不是开玩笑,齐齐大惊失色!

  如果捅到提学官面前,那事情就真闹大了。如果是入品宽厚的大宗师,说说好话也许就轻轻放过了。但这个提学官自从按临以来,行事严厉,与宽厚沾不上边,只生员就罢黜落了十几个!

  若真到了他面前,哪会有好果子吃!再说他们与提学官大入毫无交情可言,想说情都找不到门路。

  他们两个正绞尽脑汁想着说辞,却见方应物一个箭步,冲到了王书办身前咫尺之地,神情十分激动,很是吓入。王书办甚至微微向后退了一步,以避开他。

  大事不好!莫非方应物年少气盛要动起手?两入连忙要去拦着,却听方应物抢先对王书办吼道:“我不信!县学已成考场,内外隔绝,你如何能打扰到大宗师!”

  王书办为了入身安全,又后退一步道:“可笑之极,内外隔绝那是为防入情请托和作弊,难道就不向里面送吃送喝么!这次是公事,我作为提学僚属,禀报与大宗师又有何妨!难道你敢做却不敢去么!”

  项成贤着急的叫道:“王先生且慢,在下还有话说”

  方应物脸色又一变,忽然喜不自胜,“好也!烦请王书办公事公办,速速领我去见大宗师!”

  方童生的变脸真让所有入一惊一乍,不会是因为太年轻,被这点小事刺激的失心疯了罢?他竞然主动说要去见提学官?

  我靠!项成贤和洪松心里快崩溃了,方应物真是猪的不能再猪的队友!

  虽然王书办难说话,但他们也不是毫无根底的入,本来用水磨工夫也能慢慢磨平的事情,却被方应物三言两语针尖对麦芒推到了悬崖边!

  先前王书办不客气归不客气,总是还有缓和余地,但方应物这话一放出来,还怎么缓和?现在是不是拿着文章求赏识,而是犯了条规被处罚,大宗师是那么好见得么!

  王书办不是本地入,在本地没牵绊,又只是临时来一次而已。得罪了他们这些土豪拍拍土就走了,丝毫没有负担。他若发起狠来,根本不会有顾忌的!

  两位公子欲哭无泪的看向王书办,只能祈祷奇迹出现了

  这一看,好像奇迹真出现了。

  被方应物一激再激之后,王书办却没有杀伐果断,脸色反而惊疑不定,口气似乎先软了几分,“方应物!你可要想好,不要误了自己前程!”

  这明摆着就是给台阶下,两位公子喜出望外,顾不得猜测其中原因,又赶紧看向方应物。

  然而奇迹再次出现了,方应物仿佛占据了上风,不依不饶的对王书办道:“在下真想好了,还请王先生带我去见大宗师,感激不尽!”

  两位公子目瞪口呆,又扭过头去,只听王书办忽然变得苦口婆心,“你还年轻,不晓得厉害,务必要三思。”

  方应物诚恳道:“在下虽然年轻,也是读过圣贤书的,当然晓得三思而后行的道理,还请王先生成全!”

  洪、项两入完全成了看客,仿佛在短短片刻功夫里,方应物和王书办全都变成了不认识的陌生入,这个世界也变成了彻底陌生的世界。

  刚才还觉得方应物疯了,现在他们觉得自己要疯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好像知道他们白勺迷惑,方应物抽出空子,转头对两入嘿嘿一笑,“在下受商相公委托,要面见大宗师。正不得其门而入,恰好遇到这个时机,那便从了王书办。”

  洪、项二入听得分明,这不是商相公让方应物跑腿传话,而是商相公委托方应物与大宗师谈话。其中关系不一般呐。但大宗师好像出自万首辅门下,未必就卖商相公面子,那就是另一个疑问了。

  不过这王书办仿佛很卖商相公面子,他脸色变了又变,再次出口道:“念在你们年少无知,又有悔过之心,这次就放过一次,下不为例!”

  洪松和项成贤彻底松了口气,有王书办这句话,今天这事就算揭过去了。

  可方应物似乎还不甘心,有点急切的说:“王先生不能这样徇私卖入情,还是领在下去见大宗师罢!”

  王书办冷哼一声,“你适可而止,不要胡搅蛮缠!”说罢用力挥挥宽大的袖子,就要走入。

  “慢着!”方应物大喝道,抢在前面拦住了王书办,其他几个杂役都是本地入,不敢去惹方应物等入。

  王书办面色不快,“我已经既往不咎,你还想怎么样?”

  方应物皱眉片刻,“在下怎么觉得,你很心虚?”

  “胡言乱语!”王书办勃然作色,大声呵斥道。

  方应物犹疑的问道:“又色厉内荏了?”不等王书办再说什么,方应物语气肯定的说:“在下明白了!王先生莫非是私自出来捞外快的?”

  王书办闻言赅然无语,这方应物的心思确实很快,竞然这就猜到了!

  方才洪项二公子一直觉得方应物太多事了,现在听到这里,纷纷恍然大悟,一起围了上来,面带不善的看着王书办。

  其实提学官锁闭试院后,王书办是负责在外面采办蔬菜米粮的,每天将东西送到县学的小侧门,但不能进去。

  这位李提学貌似比较清廉,实在没有留给他多少油水,王书办便打起了赚外快的歪心思。

  他知道只要确认提学官不会露面,本地士子就会放松下来。便趁这机会打着提学衙署的旗号,纠集了几个杂役在花街柳巷附近巡逻,专门敲诈勒索刚从青楼楚馆出来的士子。

  本来他这个主意不错,被敲诈的入碍于羞耻心,也不会傻到把自己倒霉丑事乱传,就像今天准备花钱消灾的项公子一般。等随着大宗师离开后,更不会暴露,计划几乎天衣无缝。

  但是很可惜,王书办却不料遇到了一个欲见大宗师而不得的怪胎

  他原本只是想搬出大宗师吓唬吓唬方应物等入,满足自己报复快感的同时,顺便多赚一点好处。谁想到方应物会如此死皮赖脸的主动请见大宗师!

  面对三个本地土豪的,被戳穿了虎皮的王书办欲哭无泪,无奈道:“你们到底想怎样?”

  方应物正气凛然斥道:“不是我想怎样,是国法学规该怎样!做错了事情,触犯了规条,你便不要心存侥幸!随我去见大宗师!”

  他又补了一句,“当然,放过你也可以,总之你要想法子让我见到大宗师!”

  对方应物的心思,众入洞若观火,在考试前能见一见负责出题判卷的主考官,好处而不言而喻。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5 01:00

  第六十六章 潜入县学

  目送王书办唉声叹常的离开,洪松略带迟疑的向方应物道:“莫非方贤弟要趁机钻营么?”

  方应物确实有趁机拿下一个秀才名额的意思,毕竟糊名考试谁也没有把握,但能这样如实回答么?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啊,深有感悟的方应物答道:“在下奉商相公之命,与大宗师谈一些事情而已。与朝政时局有关,不便与别人说,还请见谅。”

  洪松和项成贤脸上都露出了几分景仰神色,没有再多问什么,朝政大事啊,当然是他们两个秀才只能仰视的。

  此时天色已晚,三人又回到城中。上辈子俗语云,人生四大铁,方应物与两位公子几乎要完成三个。

  今天一起喝过花酒、虽然虚惊但也险些一起被提学衙门处分、将要成为县学同窗,自然而然、不知不觉之间关系更进了一层。

  洪项二公子都是县学生员,也都不耐烦住在学舍里受拘束,同时也不便和妻子同住。所以两人都在城中有宅子,而且相去不远。

  在方应物今晚去谁家住这个问题上,两人小小的议论了片刻,项成贤道:“我还指望方贤弟轻摇三寸不烂之舌把贱内说服,故而必须要去我那里。”

  洪松便没话说,只能对方应物道:“项氏大妇凶悍,此行殊为不易,方贤弟保重!”

  如此方应物便跟随项成贤走了。到了家中,项公子吩咐仆役收拾外院厢房,将此作为客房安排方应物居住。

  项公子指着厢房道:“用具我就不撤走了,都给你留着。下次道试来了后你继续住在这里,不须再另找别处了。”

  忽然项成贤又悄悄塞给方应物一个锦囊里面有几锭银子分量不轻Q方应物吓道:“如此厚赐,小弟何敢受之!”

  “嗷声!”项公子悄悄道:“你先拿着,一会儿就说是你借给我的。”

  方应物恍然大悟,原来这是项公子见不得光的私房钱,想要通过他的手洗白了。自己今天不但要说媒,难道还要充当洗钱角色么?

  方应物榭过。两人又上了正厅,项公子去把妻子请了出来,与方应物见面,这也算是两人关系极好的表示了,所谓通家之好也。

  方应物与项氏娘子互相见过礼,一个称“方家兄弟”一个称“项家嫂子”。

  他虽不敢过多的端详,但草草打量过,见这项家娘子相貌端庄、面如满月、齿白唇红,待人笑容可掬,并不像是凶悍妒忌的女人。

  洪公子有点言过其实罢?方应物想道。

  项成贤站在自家娘子看不到的视线死角,对着方应物挤眉弄眼,暗示方应物去说纳妾的事情。

  劝人娶妾这种事情,方应物两世为人还是第一次做。任他口才好,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这话怎么开口才好?

  在项公子再三用眼神催促之下,方应物只得硬着头皮斟酌词句对项氏娘子道:“在下知道有女子仰慕项兄,情实可怜,以致相思成病。在下不忍见其伤心薄命想在其中做个说合人。”

  项公子站在自家娘子背后,伸出大拇指赞了一下。从这里说起,角度选的甚好,首先引起同情心就好办了!

  项氏娘子听到这里收起待客笑脸,轻哼一声,“方家兄弟小小年纪,说媒拉纤倒是很纯熟么?”

  方应物大窘,前段时间有县里甚至邻县的十八路媒婆轮番登门。耳儒目染之下,当然也就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了。

  项氏娘子瞥了夫君一样,又对方应物道:“你们读书人,不去认真精研经典、讨论学问,整日里都琢磨些什么歪门邪道?难道四书五经上,教导你们纳妾么?”

  方应物心思转了转,连忙辩道:“项家嫂子所言不错,《孟子》有之。《离娄章句下》这篇云:齐人有一妻一妾。正所谓齐人之福也,项家嫂子敢说圣人不教人纳妾?”

  项氏娘子愣了愣,项公子大喜过望,在身后又给方应物竖起了两个大拇指,不愧是善于解释经典的小才子。若认真钻研,将来会成为大师级人物的!

  呆了片刻之后,项氏娘子却不服气道:“若照方家兄弟这说法,根据经义妾身也要再纳一夫。”

  方应物还没说什么,项成贤先跳了出来,怒斥道:“胡言乱语!经义上怎么会有一女二夫!”

  项氏娘子冷冷道:“岂不闻朱子为《大学》作序,序中云:河南程氏两夫。朱子都说过,为何妾身不得如此?”

  我靠!方应物和项成贤暗暗吐血三升。朱子原句是“河南程氏两夫子出“被项夫人一口截断成了“河南程氏两夫“真真是好截断!

  项公子高声驳道:“哪有你这般胡乱截取经义!”

  项氏娘子咄咄逼人道:“你们写八股文,题目不就常常截搭经义词句么?为何妾身就不能?”

  这话倒也没错,八股文题目为了防止猜题和不重复,经常随意截断经书句子,或者再随便前言不搭后语的组合起来,形成怪异偏门的题目。

  方应物悄悄擦了擦汗,可以断定这项氏娘子必然也走出自书香世家,竟然堵得他无话可说。

  果然十分不好荐,难怪洪公子也铩羽而归躲之不及,自己不明内情才来当这个冤大头说客。

  所以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罢!方应物趁着他夫妻二人说话时,转身就要走人。项成贤眼角瞥见找来的盟军打算临阵脱逃,连忙喊住道:“方贤弟慢着!”

  方应物无奈立定,又听到项前辈对自家夫人说:“你执掌家用,只管推脱家中无钱,但这不成问题。方贤弟古道热肠,愿借给十两使用,今日他把钱都带来了!”

  险些忘了还有这件事方应物只得回来,从怀里掏出装着银子的锦囊递给项公子正是先前项公子偷偷塞给他的那个。并豪气干云、十分大方的说:“何须挂齿,不用急着还!”

  项公子手持锦囊,对着夫人摇了摇,“钱不是问题了,还有何话?”

  “给妾身看看。”项氏娘子伸手道,项公子便把锦囊递给了她。

  项夫人打开锦囊口子看了几眼,果真是白花花的银子,又轻轻在手中掂了掂,重量确实约摸十来两。

  看完之后,她将锦囊收进自己的袖子,白了项公子几眼,忽然柔声道:“既然夫君真想纳妾,那么妾身情愿做小,这银子就当是买了我罢!”

  方应物瞠目结舌,不由得对项前辈产生了万分同情。娶了这种妻子,怎么可能斗的过。他这辈子就死心罢MP

  今晚他方应物和项前辈两人齐上阵,居然也彻底惨败了!项前辈不但没有说服夫人,还将私房钱十两搭了进去,实在偷鸡不成蚀把米。

  项夫人又转身面对方应物,再次笑容可掬,“方家兄弟,既然你视夫君为兄长,那妾身也算你长嫂。

  忽的想起一门好亲事,嫂嫂欲在此为你参详参详,想必小兄弟不会驳掉嫂嫂这份脸面罢?

  这家女子,只是相貌差了些。但也没关系,娶妻娶德,至于门户绝对配得上解元府第”

  方应物苦着脸,连连作揖道:“小弟我方才饮酒头晕,不能周全率情,先下去睡觉,两位就此告别。”

  说罢,他便急急忙忙逃出了前厅。再不走人,连自己也要搭进去了!

  次日,方应物起了床洗漱过后,便来到县学侧边小门所在的巷子里。昨天与那王书办约定好在这里见面,然后王书办想法子将他送进县学去。

  等到了半个时辰,果然看见王书办悄悄过来,塞给他一套衣物。“换上这杂役短衣,一会儿让你冒充杂役进去,免得被别人注意到,惹出闲话就不好了。”

  王书办这话在理。这次道试不仅仅是淳安县一个县,听说大宗师让南边邻县遂安的童生也过来一起集中考了,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县学附近,必须小心。

  方应物只得换上粗布短衣,又将发髻弄得稍稍松散,勉强掩人耳目而已。

  然后随着王书办加入了送菜的队伍,一直到了县学侧角小门外。

  只能容纳单人通过的小门从里面打开,王书办等人却不进去,将几大框蔬菜放在了台阶上,随即送菜杂役走了,而王书办和方应物退后到十步外等待。

  其后便有几个杂役从里面出来,抬着菜筐向门内走去,王书办看看周围无人,趁机推了一把方应物,示意方应物跟上去。

  方应物会意,连忙上前几步,抬起另一个菜筐,跟着前面人进了县学内部。

  这几个杂役大概是提前得过打点的,没有对方应物表现出丝毫讶异,就好像方应物本来就是他们当中一员似的。

  如此这般,方应物混进了已经被用作考场的县学。在县学内部,都是许入不许出的杂役和文吏,相对就松散的多了。

  任由方应物转来转去,没人盘问检查。一刻钟后,他找到了位于后堂的提学官临时公房。

  守在房门外的,是提学官长随,上次也随着李提学去过上花溪村。他见到方应物突然出现在面前,吓了一大跳。

  方应物唯恐节外生枝,抢先低声道:“速去禀报,在下为商相公的事情前来拜见大宗师,误了事惟你是问!”

  那长随张了张口,却没有说什么,转身就进了公房禀报。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5 01:01

  第六十七章 名利双收

  目送这长随进了屋,方应物颇有感慨。原本以为还要费一番周折,却不料这长随如此痛快便去通报。

  天下人里,门子、长随这种人可恶归可恶,吃拿卡要的事情不会少做,但同时也绝对是最有眼力的人群了。

  这种职业若是没有眼力,那是做不长久的,主人家也不会让你做长久的。

  不多时,长随出来对方应物道:“老爷有请。”

  方应物便进了房间。屋子是外面书房、里间卧室的格局,提学官李士实坐在书案后方,面无表情的看着一身短打扮的方应物进来。

  在别人的主场,当然不可能随便摆山人高士的谱,这太招人烦。于是方应物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上前见礼道:“淳安童生方应物,见过大宗师!”

  李提学微微颌首,冷淡的问道:“你费尽心思潜入县学来见本官,想说什么?”

  方应物解释道:“商相公托付在下,与大宗师说几句话,怎奈大宗师已入试院,故而不得不冒险犯禁,还望大宗师海涵。若大宗师降罪,此事责任全在小子一人身上,不必牵连他人。”

  “罪责先不谈,商相公有何话要说?”听到“商相公”几个字,李提学虽然仍不动声色,但却悄悄把耳朵提了起来细听。

  他不去府城,却定要按临淳安县,督学考试是本业,窥探商阁老动静才是主业。

  当然商阁老有没有心思起复,有没有就此而搞活动,实际上和他一文钱关系也没有。首辅变动影响不到他这个层面,那是首辅万阁老该操心的事情。

  他只不过是为了当浙江提学官表过忠心要替万首辅充当耳目,打探消息而已。但就是打探商相公的消息,也要靠谱才行不好胡乱捏造,否则若导致万首辅误判情况

  必然要迁怒于他。

  这就是他真正犯愁的地方了。商相公深居简出,除了回乡时候,与外界公开交往很少,而且又拒不见他导致简直完全摸不清状况,更没法上报消息。

  这位大宗师说到底才三十二三岁,远远称不上老奸巨猾,面对这种未知状况,很有点不安。

  如果有方应物这种类似于商相公关门弟子角色的人前来谈话,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悟过道的方应物胸有成竹对大宗师略皇冷淡的态度毫不在意,不急不忙道:“商相公曾经在私底下称赞道,大宗师纲纪严明,督学有方涤净风气,立身持正,堪为天下学官表率!”

  李提学那本没有表情的脸上,微微颤动了一下,下意识出口反问道:“商相公当真如此说?”

  他在淳安治学,也知道自己触犯了乡绅大户的利益,压力不是没有。如果名望卓著的本地老大人物商相公能站出来为自己鼓吹几句,当然他就变得轻松许多。

  不过李提学大概也觉得自己激动失态了,有点自降形象,便又咳嗽一声,恢复了无动于衷。

  冷静下来后,李提学便想道,方应物说这些话是商相公私下之言,那有何用?若是商相公公开赞扬,传的人人都知道,这才值得自己激动一番。

  方应物答道:“说是说过的,不过不为人知而已,在下也以为,大宗师当得起这句话。”

  刚才说话之间,方应物暗中观察,再结合自己先前的分析,发现这提学官果然是心思很多、瞻前顾后的。从他身上,能看出两种矛盾交织。

  第一是,这位大宗师只有三甲末尾功名,原本是不可能坐到浙江提学官位置,但靠着首辅万安强力支持却坐上了。

  为了服众,也为了预防性保护自己,所以行事比一般提学官更容易走极端,就怕别人说他不行,从他在淳安的严厉手段可见一斑,一口气黜落十几个秀才的举动可不多见。

  李大宗师几十年后,政治斗争失败致仕回家还不肯老实,非要帮着宁王造反,大概也是这种执拗性子的一种反应罢。

  第二是,此人内心还存有几分羞耻感。万首辅是靠着拍万贵妃马屁起家的,行事一味谄媚逢迎天子!所以在士林里的口碑不怎么样,和商相公这种德高望重的士林领袖比起来差的太远。

  李提学虽然是靠着万首辅提拔才有今天,但并不表示他就不渴望别人认可。至少刚才提到商相公赞扬过他,他的脸色很是变了变……

  就目前李提学的实际状况而言,跟随万首辅得利,善待商相公得名,所以他才很矛盾。

  想至此,方应物又试探性的问道:“如果在下没记错的话,大宗师是万首辅的门生?在万首辅这儿恩遇非常?”

  李提学顿了顿,才简单地说:“万阁老对本官有知遇之恩,这是不消说的。你说这些有什么用意?想攀交情就免了!”

  谁想和万安这十来年后必然倒台的阁老攀交情?方应物心里腹诽几句,然后道:“朝中大人物之间的事情,绝非吾辈可以揣度。

  而商相公是很善解人意的宽厚长者,他不肯见大宗师,也没有当众赞扬大宗师,正是为了避免出现什么为难事情。”

  李提学下意识的点点头,这话不错。大佬暗战!他们这些马前卒是应该小心为是。如果商辂说自己的好话,传到了万首辅耳朵里,谁知道会怎么想?

  方应物话头一转,“其实在下不这么看,也一直劝商相公道,这些顾忌是没必要的。既然大宗师正直有力,就该赞扬,难不成因为门户之见,这世道就当不得好官么?”

  方应物三言两语,说的李提学越发纠结,名利之间确实难以抉择!

  忽然听到方应物话头一转,语气肯定的说:“至于些许顾虑,是没必要的,大宗师自己向万首辅说明了就是!”

  李士实下意识问道:“如何说明?”

  这句问话,有点暴露心思的意思,就差明说“我也很想找两全其美”的法子。

  方应物笑了笑,“这就是商相公委托在下和大宗师谈谈的原因了,在下觉得,不能让大宗师为难。”

  李提学很想请教,但抹不下面子说向方应物请教,考虑半晌才开口道:“不知商相公何以教我?”

  方应物没在意提学官拿商相公当门面,这不重要。发言道:“同一件事情,事实如何也许不重要,如何解读才是最关键的,便如经书必看朱子注释一般。

  大宗师在淳安从严治学,很是有些地方父老不满,若商相公却出言支持并加以赞赏,大宗师可以就此写信给万首辅加以注释,自然能打消万首辅的疑虑。”

  经过方应物拿名利诱惑,两人交谈一步一步到了这个深度,李提学也放下了架子,不再把方应物当小小童生看待,直接问道:“究竟如何解释?”

  方应物侃侃而谈道:“大宗师可以告诉万首辅,你是故意通过此事测试商相公反应,现在得到了结果,便来上报——

  商相公能赞扬大宗师,说明了以下几点:其一,商相公心态上还将自己当成宰相,否则应该尽量避免对政务多加议论褒贬,这才是致仕宰相的心态。

  其二,商相公还很在意自巴的官声,否则从地方士绅私利角度出发,应当反对大宗师这些影响到士绅利益的举动。

  可商相公仍然一力支持大宗师,这说明商相公仍然将自己当做讲究大义的官员看待。没有抱着交好家乡士绅,一味维护本地利益的心态。

  总而言之,大宗师可以向万首辅表示:经你探查,商相公仍然存有起复之心!”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李提学如同醍醐灌顶!一下子悟到了许多。自己做了十来年官,没想到却被一个小童生点拨了。

  万首辅最关心的就是商相公到底什么心思,只要自己声称打探了出来,并给以貌似合理的解释,万首辅哪里还会有心思去猜疑远在千里之外的自己?相反还会更看重自己!

  只要能把万首辅那边糊弄过去,一切就好说!

  而且还可以养“寇”自重,只要上报商相公这边有起复的可能性,万首辅就会更加倚重自己来打探第一手消息。自己便可以趁机增加在首辅心目中的分量,为更上一层楼做准备。

  大不了过一两年,再上报一次“商相公虽然有起复心思,但在首辅老大人严防死守之下,已经死心了”,那样最后皆大欢喜。

  这就是名利双收!

  那么现在的关键是,商相公会公开称赞自己,创造出让自己闪转腾挪的机会么?虽然李大宗师扪心自问,觉得自己确实做得还不错。

  方应物再次强调道:“在下是受商相公委托而来!”

  李提学闻言也下了决心,拍案道:“本官在此任三年,绝不负商相公所望!”

  三年……还包括以后的乡试么?方应物行礼道:“在下为自己也谢过大宗师!”

  达成一致意见,方应物没有久留,又悄悄的从县学角门溜了出去,回到家中专心准备起两日后的道试。

  同时给商相公写了一封信,将自己如何做“官场题目”的经过都说的明明白白。商相公回信没有点评,只写了一行字:“道试之后,往倦居书院一行”。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5 01:01

  第六十八章 道试上的惊喜

  转眼之间,二月底的道试日期到了。按照惯例方应物提前一天去了县城,住进项成贤宅中。从这点看,大宗师按临淳安,当地童生还是沾了光的,不用奔波府城参考了。

  面对小三关中的最后一关,也是彻底从二等公民兑变为一等公民的一关,方童生还是比较气定神闲的。该做的都做了,目前只有等着结果罢。

  次日凌晨,方应物便提着考篮,到了县学大门外等候点名。

  道试检查比县试、府试都要严格的多,从某种意义上,道试才是科举之路的正式开端,县试府试都只能算资格预考而已。

  脱鞋子、拆发髻等检查手段也在道试隆重登场了,摧残着即将跨入士子阶层的考生的情待。

  随着人流,方应物过了门口,慢慢进入考场。去年县试也是在这里考的,这次布局和县试差不太多,桌案整整齐齐的露天排列在甭道两侧。

  方应物按照领取的试卷考号,找到了座位,便开始闭目养神。不知过了多久,几通鼓响,成化十四年淳安、遂安两县集中道试开始了。

  方应物睁开眼睛,看到有两个小吏举着考题牌子,一边高喊题目一边在莆道上来回走动。

  道试和县试、府试同样是两道题,但有所不同,一道是四书题,另一道却是五经题,不像县试府试都是两道四书题。

  耳朵不好的可以看牌子,眼神不好的可以听叫喊。方应物距离菌道比较近,足以看得清牌子上的题目,先看见了四书题,分明是《色难有事》。

  这个题目,叫方应物心情很是波动了一下。前几天他刚从倦居书院出来回到家中,正处于疯疯癫癫状态(兰姐儿语),曾经写过一篇《色难有事》。

  今天遇到了熟悉题目,当然是好事情,仿佛有一种押题押中的快感,这可是好运气好兆头!只要将前天那篇原文抄上即可,而且搞文章的都知道,疯疯癫癫状态下写出的东西往往是水准最高的。

  但方应物随即就高兴不起来了,反而有点痛心疾首,这种类似于押题押中的绝好运气,还不如出现在今后的乡试以上大考试中!在这种已经打通关节的道试里碰到熟题,简直就是一种资源浪费!

  唏嘘感叹完毕后,方应物又去看五经题,随即发现五经题只有两道。

  第一道是《祁奚请老,晋侯问嗣焉一章》,出自于《春秋》;第二道是《君子之爱人也以德,细人之爱人也以姑息》,出自于《礼记》。

  忽然整个考场哗然,因为这五经题很不正常!前文介绍过,四书是士子必修课,五经是选修课,五经之中只要选一经专攻即可,比如方应物就是治《春秋》。

  当然,《春秋》和《礼记》是最难的两经,如今很少有人选择这两经攻读。

  而到了考五经的考试中,必须每一经都要出题,也就是说道试必须要出五道题,而考生只需选择自己本经的题目作答即可。

  但现在这次道试,五经题只出了春秋题和礼记题两道!也就是说,没有其他三经的题目,怎能不让考生哗然!大部分人都不治《春秋》和《礼记》,怎么答题?

  随即很快又有小吏举着牌子,牌子上提学官告示给出了解释——

  “近年士气浮躁,贪图简便者甚众,士子多不习《春秋》、《礼记》,长此以往,唯恐经业失传矣!

  故责令诸生习《春秋》、《礼记》,今次考试,以四书题取士,以五经题定等次。

  能默写《春秋》、《礼节》题目所在章节并行文者,即准补禀膳生员;能行文者,准与补增广生员;能写策论者,准与补附学生员。”

  看到这次以四书题取士,而五经题只是定等次的参考,众考生才渐渐平息下来,没有发生大闹老场的祸事。

  乡试以下考试的随意性很大,几乎就看主考官个人兴趣和意愿,由此可见一般。

  李士实大宗师这次就是不走寻常路,用避免经义失传为借口,以《春秋》、《礼记》定等次,能同时默写章节和编出八股文的当禀膳生员,能编出八股文的当增广生员,能写策论的当附学生员。

  这对于方应物而言是天大好事——他恰恰是治《春秋》的!

  穿越之前那个方应物前身,别的不行,死记硬背功夫好还可以,一本《春秋》硬是让他背下了,所以现如今方应物默写《春秋》是没问题的。只要再编一篇八股文,那么进入县学后直接可以充当禀膳生员了!

  却说县学生员分三等,第一等级是禀膳生员,领取国家禀粮;第二等级是增广生员,地位低一点;第三等级是附学生员,地位更低。

  刚考中秀才进学的,只能充当附学生员,然后在岁考等考试中成绩出色,才有可能升为禀膳或者增广生员。

  现在大宗师别出心裁搞了这么一出,方应物倒是非常意外和惊喜,心里爽的像六月天吃了冰镇西瓜。

  中秀才不算惊喜,他已经有足够心理准备了,但是中了秀才不用苦熬升级,直接变成每月领取国家补助六斗粮的一等禀膳生员,那绝对是大惊喜。

  而且禀膳生员很容易取得乡试资格的,不像大多数增广生和附学生那般充满不确定性。

  要知道,乡试资格也是限定名额的,并非中了秀才就万事大吉。淳安县底蕴深厚可能有一百多秀才,但能参加乡试的不超过四十个。

  方应物有点不能相信,这难道是大宗师主动投桃报李么?前天偷偷见面时,倒也简单聊了几句学业。

  若确实是大宗师故意为之,那他真是个在小地方很精细、很有创意的人,这种时机都能凭空制造出来,不愧是几十年后创意大到了敢跟着宁王造反的人。

  胡思乱想了片刻,方应物按下心思,开始提笔答卷。这个过程很顺利,四书题有腹稿,很快写完;但春秋题倒是废了一番功夫,默写完题目所在章节后,又费了两个时辰,才凑出一篇八股文。

  誊抄完毕后,方应物起身交了卷子,自有小吏收卷糊名。主考官李大宗师又将方应物留下,问了几句话,算作面试。

  李大宗师问:“论语中子曰二字最多,以此为题,汝可试着破之。”

  这是对八股文技术的小考验,方应物通篇大文章水平一般,但对开头几句的小技巧还是有点心得,当即模仿八股文破题格式答道:“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李大宗师又刁难道:“以你名字方应物为题,如何破之?”

  方应物想了想,答道:“姓方为做人之本,名应物为处世之道!”

  这破题意思是做人要方正,处事要应物……李大宗师大笑,挥挥手让方应物走人了。

  有几个和方应物一同从县试、府试考过来的童生看到这一幕,心中艳羡不已。

  此人虽然小小年纪,但真乃天之骄子也,县试、府试、道试三关都被主考官留下谈话面试,这是什么好机缘?

  传出去也足以小小扬名了,同时被三级考官重视的人能差的了么?必然被视为众望所归的人才。如果不出意外,这次道试题名录上必然有方应物的名字!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5 01:02

  第六十九章 发榜了

  小三关试呆都是靠主考官一言而决,总量也不会太多,所以不像乡试、会试那般程序麻烦,放榜速度一般都不慢。

  成化十四年在淳安县举行的这次道试结束几天后,就在县学考场外放榜了。

  前来看榜的人远比县试府试多,不但有参考童生、家人和看热闹的,还有很多职业看榜的人。

  所谓职业看榜人,都是团伙作战,少的十几人多的几十人。有负责挤进圈内看榜的,有负责在外围手持笔墨和红纸的。

  一旦出了名字,看榜的人就将人名告诉执笔人,然后用红纸写下报喜的文字。然后便有事先安排好的人在各条道路上交替接力,一路将报喜大红纸送到中试之人的家中,然后讨赏钱获利。

  道试结果可是要出秀才的,这可是正经的功名,当然会有很多人来趁机渔利。

  几声锣响,两行小吏杂役从县学大门中鱼贯而出,在众目睽睽下将榜文张贴在了县学照壁上。

  随即人群蜂拥而上,抢占有利位置去看榜,榜文下一时间人头攒动。这个时候,方应物也在现场,但是他并不着急向里面乱挤,作为一个有把握有底气的人,不差这片刻功夫。

  人群太乱,挤挤撞撞的方应物站不稳,皱着眉头又向后退了几步。却不料也碰到了别人,回头看去,原来是老竞争对手吴绰吴公子,一路纠缠着从县试杀到了道试。

  方应物心情不错,看到吴公子还觉得很亲切,微笑着点点头。若能同案进学,也是一种缘分啊。

  吴

  但那吴公子脾性不改,像个骄傲的小公鸡,扬起头只管去看榜文方向。他家有下人去里面看了,他在外围等待消息。

  不多时,却见吴公子书童兴奋的从人群里钻了出来,高声叫道:“中了中了!是案首!恭喜少爷进学!”

  不过吴公子很淡定,表情比方应物更理所当然。

  方应物不由得连连侧目,这吴公子还挺有真本事。本次道试提学官李大宗师还是比较标榜公正的,在瞩目的案首位置上应该不会玩花头,吴公子能夺取案首第一不简单。

  又想起府案首也是他,那么看来这厮手头功夫很过硬,不愧是本县第一大科举世家云峰吴家派出刷榜的精英人物,果然非同凡响!

  对于有真实力的人,方应物还是要佩服的,他不至于见了比自己有本事的人就嫉妒。

  连夺县、府、道三关案首也是一种三元,若不是自己横空出世,硬是抢走了县案首,吴公子岂不就要连中小三元?

  大概吴公子也想到了此处,望向方应物目光不太善,但他绞尽脑汁也不知道如何骂人,只好扭头对书童说:“方朋友的名字可曾在榜上?”

  书童答道:“只在第一位看到了少爷名字,便没有往后面看。”

  “你再进去看看!”吴公子轻喝道。

  小书童苦着脸,只好又杀入人群里,拼命着向前挤动。又过了一会儿,他杀出了出来,气喘吁吁禀报道:“回少爷,一共五人上榜,第二个名字就是花溪方应物。”

  吴公子仿佛终于找到了突破点,撇撇嘴道:“县案首原来只能是第二么……厂

  面对毫无杀伤力的讥讽,方应物哑然失笑,摇摇头不打算和他计较。反正自己秀才功名到手,成了堂堂正正的士子,还有什么好计较的?不过这次大宗师也真够严厉,居然只放了五个人过关。

  他对吴公子无言的拱拱手,就要离开口这时却有几个人边走边议论,经过他们两个身边时,几句话飘进了耳朵里。

  “名气那么大的方应物居然只是第二,啧啧。”这是欲言又止党。

  “听说方应物似乎是商相公的关门弟子,许多人都看好的,怎么连第一也拿不到,莫非考场上发挥失常了?”这是天真纯洁党。

  “案首是云峰吴家出来的,那可是大名鼎鼎的云峰吴家,所以你懂得“这是故弄玄虚党。

  “你们懂个屁,传言说大宗师是万首辅派来的,当然不会给商相公的关门弟子好脸色。

  若不是方应物实在刷不下去,只怕根本上不了榜,但案首是没有了,倒是让吴家人捡了一个案首。”这是深谙内幕党。

  “对,你看榜上写的清清楚楚。第二名方应物是补一等禀膳生员,而案首吴绰只能充当二等增广生员。这说明吴绰答题不如方应物,里面明显有猫腻。”这是细节分析党。

  几人七口八舌的议论着走了过去,吴绰吴公子脸色已然黑了下来,黑的就像乌云。

  他这么努力勤奋,为什么别人没有认为他实力出众,靠着真本事力压方应物才得到的道试案首?他的成就和是不是吴家有什么关系?和大宗师偏向有什么关系?

  至于禀膳生员和增广生员,那是方应物瞎猫碰到死耗子!大宗师只出了春秋和礼记题!

  方应物正好治春秋,所以能默写并答题:而他不是专攻春秋礼记的,所以只能依赖自己涉猎广泛和强大的基本功底,勉强靠着印象答题,但默写是肯定不行了!

  而名次是靠着四书题排列的,和五经题无关,这帮愚民怎么什么都不懂也敢乱喷!

  吴公子悲愤委屈的想掉眼泪,不知该去对何人倾诉。

  方应物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只得拍拍吴公子肩膀,语重心长道:“这不是你的错,错的是全世界。

  些许市井流言不足为虑,你还耸轻,不要太将这些毁谤放在心上。来日方长,我看好你下次为本县再夺回浙江解元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对方同学的吹棒,吴公子不领愤,得到案首的喜悦顿时无影无踪,气咻咻的甩袖走人了。

  方应物回到了住处,也就是项成贤宅子里。洪松和项成贤这一对都在厅上坐着闲谈,看到方应物进来,不约而同齐声问道:,‘第几名?”

  方应物苦笑道:“二位兄长不问是否上榜,只问名次第几,就这么敢肯定在下能中试么?”

  项成贤打趣道:“考试前两天,能偷偷进县学和大宗师密谈的人,能不中榜?”

  洪松耿耿于怀的叹道:“风气不旧,人心不古,我不知道该偏向方贤弟还是该坚持道义了,吾将上下而求索兮。”

  项成贤扭头紧张的叮嘱了一句:“洪兄千万别跳河。”又转过去催问方应物道:“到底是第几9”

  方应物答道:“第二,案首是云峰吴绰。”

  “那也不错,吴绰为案首也是挺可喜的。另外,难道大宗师真的补了你当禀生?”

  “是的,榜上写明了。一共五人上榜,都列出了进学后的等次。”

  项成贤和洪松都是优秀禀生,但他们没有方应物这种才进学便登顶的机缘,都是考了两三年岁试才爬上来的。听到这里,两人便拱手道:,‘恭喜方贤弟’以后就是同学了,下次乡试我们要三人同行了!”

  但洪松又忧心忡忡道:“县学禀生只有固定二十个名额,去年方前辈中了解元,才空出一个名额,有不少人对此虎视眈眈。这次方贤弟因为大宗师插手,直接成了禀生,只怕县学里有学霸不满了。”

  “学霸?”方应物愕然,一股熟悉而亲切的味道扑面而来。

  上辈子在学术界经常听到学霸这个词,他的老师也勉强算是其中一员,而方应物也是朝着成为学霸而不懈努力的。但回到了大明朝,这年头也能有学霸这个词么?

  “你也要进学了,有些事情也该知道,愚兄提前给你提个醒。”项公子语重心长道:“县学是分成两大社团的,分别是东社和西社。”

  方应物继续愕然,社团?这年头也有这个名词么?他是要进县学还是混黑道?

  项成贤继续道:“东社就是来自我们锦溪和云峰、赋溪等县城东边这里的,西社是来自县城西边威坪、蜀阜、小金山、慈溪等地方的。这回我知道西社那边有个老学霸想要这个禀生名额,你小心为是。”

  方应物疑惑道:“难道东社就没有学霸么?”

  项成贤语塞片刻,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已经是禀生了,所以你不用担心。”

  洪松不屑道,仿佛项公子不在身边似的:“这些学霸殊为可恶,也不求上进,只靠着年资深在县学胡混,专门在考试、贡生等时候上下其手,赚一些黑心钱。

  但方贤弟你放心,进了县学有我们东社照看,不会叫你轻易被欺负了的。”

  方应物万分苦恼,“在下好像不属于东社啊。”

  项成贤笑道:“方贤弟若有志气,不入社也不是不可以,愚兄我并不在意。但是如今这世道,文人结社渐渐成风,还是顺应下风俗的好。”

  方应物叹道:“在下出自花溪,花溪在县城之西,入东社岂不名不正言不顺?”

  项成贤大笑道:“你心思真多!你入了东社才涨吾辈士气!”

  方应物也笑道,“不过两位兄长放心,学霸我是不放在心上的。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谁若想拿我树威风,一时三刻之间立即让他垮掉!”

  洪松摇摇头,劝道:“方贤弟还是不要太小看别人好,进了县学你就明白了。”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5 01:03

  第七十章 入学

  方应物在项宅吃过了午膳,就往回返了。虽然他最近总是在县城与上花溪村之间来回往返,又经过一次考试,身心比较疲劳,但他不能不回去。

  今天报信的人肯定要把消息传回上花溪村,村里肯定要祝贺他,如果他不露面,只怕要被乡亲们会认为自己看不起他们。

  回到上花溪村时,已经是傍晚时分,果然村民都热热闹闹的聚集在院子外面,三五成群的议论着什么。

  墙上则贴着多少年来千篇一律的捷报:贵府少爷方应物,今蒙提督浙江学政李,取中为成化十四年淳安县岁试第二名秀才,乡试联捷。

  应该说,方应物这秀才远不如他父亲两次功名重要。

  八九年前,父亲方清之中秀才乃是上花溪村方家第一个功名,意义当然非凡;至于去年的乡试解元更不消说,远不是秀才可以比的,全村人都因此而受到恩惠。

  但村民还是很热情的自发聚集起来,向方应物道喜,同时捎来了很多自家的米面油等东西为贺礼,只怕当年方清之也没有受到这种待遇。

  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方应物为村里做的事情太多了,从反抗胥役敲诈到争夺里长,无不是方应物一手操办的。

  就是方清之的解元功名转化为实际好处,也是方应物具体经办,对挂到名下的田产只收了很低的租子。

  而且方清之还在的时候,很少在村中露面,在村里办的事也很少,村民在亲切程度上就差了许多。人的心里,还是有一杆秤的。

  不过小相公绝非池中之物,只怕今后也要展翅高飞了罢,花溪村还是太小了,村中几个老人议论道。迹象已经很明显了,如今方应物在外面的活动时间越来越长,留在村里的时间越来越短。

  乡亲渐渐散去,方应物坐在屋中与兰姐儿说话。但兰姐儿却愁容满面,“家里又没钱了。”

  “怎么会没钱?”方应物惊讶道。

  “按着规矩,今天给报信的人打赏了不少,家里又快没了。”

  作为一个有良心的地主,方应物收租子收得只是亲情价,和原有税收差不多。田产都是乡亲托付过来的,收多了也抹不下脸皮,所以没攒下几个钱,今天打赏报喜人是个不小的花销,一下子就扔了出去。

  想了想如今身份,方应物又放下了心,“钱财乃身外之物,等进了县学就好了。为夫如今直接成了廪膳生员,每个月六斗廪粮,肯定够花销。”

  次日方应物又要去县城,因为放榜的第二日,中试新秀才要去拜见主考官。

  依照规矩,道试、乡试、会试的主考官都算座师,但其中又有区别。会试座师分量最重,联系最密切,直接和官场脉络挂钩的,乡试座师次重。

  但道试座师则几乎可有可无,与另两种座师没得比,也就比业师分量稍重。

  不过道试座师分量轻归轻,但该有的礼节还是要有,比如参拜、请宴饮等礼数都不可少。只是没有鹿鸣宴、恩荣宴、琼林宴这些一听就牛气冲天的名头。

  忙乎完这些,又去祠堂祭祀过祖先,上祖坟磕过头,新秀才就该正式入学了,而大宗师也离开了淳安县。

  但在此之前,方应物必须要去拜访一次商相公。不得不说,商相公在科举中的经验确实丰富,题名录的事情真让他料中了。

  这次考试只有五人中试,制作题名录时就不用有所选择,所有人的答题试卷都记载进了题名录中。也不知印了多少本供人传阅。

  如果方应物文章太差,即便录取但上了题名录就等于现眼去了——这正是商相公担忧过的事情,而当时方应物本人并没有意识到。

  幸亏经过临阵磨枪式的地狱式训练,又遇到熟题,写出来的东西还能看,让人挑不出毛病。否则就凭之前的糟烂文法,只会让别人看了不服气。

  其实方应物最关心的事情是,自己把商相公所说的“官场题目”做完了,他对自己如何评价?

  略带几分忐忑心理,方应物来到了仁寿乡倦居书院,对商相公问道:“到底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商相公点评道:“圣贤书和功名路其实是两种事情,你两者之间参悟出什么道理都无所谓,只要能找到自己的道理就可以。最怕的是心中无信念,那就成了李提学这般。”

  方应物心头一动,又问道:“商相公观此人如何?”

  商辂答道:“小心思太盛,能成事,但不能成人也。”

  方应物表示没听明白,但既然是商相公所言,那肯定有其道理。莫非真实历史上的李士实落了个身败名裂下场,就是商相公所言的不能成人?

  最后商相公道:“你放心,为他说几句好话还是可以的。无欲则刚,老夫本来就没有起复之心,当然就不怕彼辈提防。”

  拜见完商相公,方应物便将进学前的琐事都处理完毕了。在众乡亲依依不舍的目光中,他带着兰姐儿来到了县城,暂住在项宅里。

  进县城的次日,方应物和项成贤一同前往县学报道,但要先顺路去找洪公子。

  在洪宅大门外,方应物不但看到了洪松洪公子,还看到了同案进学的吴绰,两人正站在那里说话。

  原来吴家拜托了洪松,请他这县学前辈多加关照吴绰,恰好也是今天去报道,便又和方应物撞到了一起。

  方应物风度翩翩的上前,对吴公子见礼道:“原来道案首吴朋友也在这里,正是巧了。”

  一听到道案首三个字,吴绰就想起了看榜那天听到的闲言碎语,忍不住冷哼一声,没有答话,只勉强还了礼。

  看在洪松和项成贤眼里,暗暗皱眉,只觉得吴绰礼数太差,不过嘴上没有说什么。

  四人便一起步行向县学走去,在路上洪、项二人仔细将县学规矩对两个后辈教导了一番。

  原来在国朝初年,县学规矩森严,在校生员必须全心全意学习、上课、会文,管教是很严厉的。

  不过近年来,一方面因为风气渐渐松散,另一方面教官素质普遍下降,这县学秩序也不那么刻板了。

  一般上午在县学上课或者聚讲,下午就可以放羊了,有得甚至上午点个卯就走的。但是有一点,若无非常情况,每月初一和十五的会文必须到的。

  县学教谕是个年近四十的瘦高中年人,神情端肃不苟言笑,姓殷单名一个礼。

  方应物和吴绰见过教谕,谈了几句,又去旁边孔庙大成殿祭祀孔子,这才算正式入了学——按照规制,县学和孔庙是建在一起的,往往统称学宫。

  吴绰另外还有一些人要拜访,便先离开了,但方应物无所事事,直接去了县学上课所在的中心建筑明伦堂。

  今日没有授课,一干生员聚集在明伦堂中自行讲经,或者叫闲聊。

  方应物进去时扫了一眼,堂中有数十人至多,洪、项二人也在其中。又是好一通见礼,方应物坐在了洪项二人身边。

  初来乍到,又是新人,方应物并不想刻意表现自己,只以熟悉环境和看热闹为主。

  但他虽然低调了,还是有人瞄准了他,毕竟一个进了学就是廪膳生员身份的士子,很是令人瞩目的,特别还是如此年轻。

  才坐下没多久,便见有位三十七八的大龄士子,起身走到方应物面前,随便拱了拱手就算见礼,“花溪方应物?闻所未闻也,凭何为廪膳生员?”

  方应物冷眼相对,不明对方什么来头。他身边的项成贤却发作了,斥道:“徐淮!功名各凭机缘本事,你入不了大宗师的眼,升不了廪膳生员,怪罪得了别人么?”

  方应物闻言暗暗明白,大概此人就是想要这个廪膳生员名额的县学西社学霸?

  项公子曾经提到过,此人出自县西名门蜀阜徐家。当今徐家有个极其出色的人物,那便是天顺元年进士徐贯老大人,现任正三品的右副都御史、巡抚辽东。

  不过远在天边的高官与眼前无关,他又不可能飞过来帮着族中小辈干这种欺负新生的事情,所以方应物倒也不在意。

  面对项成贤的斥责,徐淮徐公子毫不在意,“只是听说有个十几岁的小娃娃忽然填了廪膳生员的空额,在下心里好奇,何来怪罪之说?项朋友又何必在意?未免想得太多了罢。”

  项成贤还要说话,却被方应物拦住,然后方应物站起来,恭敬的行礼道:“在下见过徐前辈,至于在下何以充任廪生,唯靠文章而已。”

  有几个人起哄道:“徐前辈文章也不错,为何不能升为廪生?我等百思不得其解,莫非小朋友文章比徐前辈更好么?何不供我等学习?”

  方应物仿佛听不出这是起哄,很实诚的对那几人道:“诸位前辈所言,在下承受不起,不过真心想向诸位前辈讨教一二,还望前辈们不吝赐教。”

  中立士子不由得想道,这新人也太老实巴交了,连别人戏谑都听不出来么?

  但项成贤与洪松对视一眼,却明白如此老实的方应物绝对不是方应物的本性。他们便收口不言,且静观其变。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5 01:03

  第七十一章 下马威

  别人打量方应物,方应物也打量众人。应对徐淮徐学霸时,偷偷扫视了几个来回,便将大部分人的神态看在眼中。

  明伦堂这七八十人里,有一小撮人幸灾乐祸,应该是这位老公子徐淮的死党之流。但大部分人都是中立的,或者说叫做冷漠。虽然不会帮着学霸来欺压自己,但也不见得会像项、洪二人这般帮助。

  他心里明镜似的清楚,这其中大概有三点原因。一是自己地位崛起太快,名气虽然渐渐出来了,对县学士子而言还是陌生人,而且名气也没大到令士子们闻名仰慕的地步,上需要积累;

  第二,自己不是名门大族出身,也不是高官显贵之家,对普通百姓当然优势巨大,但对年轻士子而言没什么心理优势。当然不会出现别人趋之若鹜的追捧,自己父亲顶着解元名头亲自来了还有点这种可能,读书人圈子有读书人的规矩。

  第三,自己进了县学就是最高等级的廪生,在大宗师眼里是件芝麻绿豆大小的人情,但对于普通士子而言,却足以令人眼红。

  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是当了生员就万事大吉的,想去参加乡试还要经过筛选和考试,这里面廪生就占了大便宜。突然被一个新进陌生人占了廪生名额,谁的心里也有几分不爽。

  若是老熟人,大家笑笑也就过去了,正如洪松和项成贤对方应物的态度,但问题是大部分对方应物不熟。

  方应物心中暗暗叹息,难怪老成的洪公子前些日子提醒道“没那么容易,你进了县学就知道了”。这徐淮跳出来,就是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虽然是为了他自己出气。但又何尝不是暗合了别人的心理?

  而且自己父亲看来真是不大会交际的书呆子,在县学混了六七年也没给自己留下好人缘继承。后来父亲出外游学两年,在县学里更是人情淡薄了。

  话说回来,其他人还好,但这徐淮徐学霸也确实真郁闷。今年他仗着脸面熟摆平了各方关系,又打压了县学里比他优秀的晚辈,叫别人不要与他争抢。

  他对空缺出的廪生名额可谓志在必得,也自认是唾手可得的。但却不料来了位行事不循常理的大宗师,一丝情面也不讲。岁试直接把他打成三等。六等里的第三等,只能算中庸,进步是绝无可能了。

  最后廪生像是天上掉馅饼一般落到了方应物这个十六岁小童生头上,已经三十七八岁的徐学霸简直情何以堪,见了方应物就气也打不出一处来。县学可是他的主场。不羞辱一番方应物如何出得了心里的恶气。

  看方应物在这里装呆扮傻,一副可怜兮兮老实人的样子,徐淮更不爽了。咄咄逼人的问道:“廪生位置,你坐得可舒服?”

  这话不好答,十分刁钻,无论正反怎么回答都会被人挑错。方应物又笑了笑,“我曾与汪县尊对句道。君恩臣必报,父业子当承。”

  这一句真是恰到好处的妙,即便是再挑剔的人,对方应物这句回答也挑不出毛病。十分拿捏住了不卑不亢的分寸。

  他父亲当年是廪生,去年中了解元空出名额,今年恰好又被儿子接替,那可不是父业子当承么?

  徐淮可以连带看不起方清之。但不能看不起解元,便冷哼道:“对于令尊。我是极佩服的,他这廪生当之无愧。但对你却陌生的很,莫不是侥幸得来的?”

  方应物对徐淮心里是越来越鄙视,县学三年有两次考试,称为岁试和科试,根据成绩好坏决定等次上下。

  这人都三十七八了,不知道考了多少次,还没有升为廪生,由此可见水平也就一般,估计做人也不行。现在还有脸出来抱怨别人抢了他的名额么?文人相轻也不是这么个轻法。

  方应物想了想后答道:“是不是侥幸,这并非嘴上说的。今日天色已近午时,没有什么时间向徐前辈讨教了,等下次有机会罢!”

  在别人看来,这当然是方应物逃避拖延,不过也不失为一种不撕破脸皮的谦让方式。洪松和项成贤便一起起身道,“今日时间到了,就此别过罢!”

  徐淮拦住了方应物,逼迫道:“不急!我却有个讨教法子,你今日来县学拜访过教谕,应该携带了文卷请求教官指点,何不拿出来请我等赏看。”

  他说的有道理,这年头士子书生的交游中,首次拜访某位师长之类人物时,一般都会随身携带自己的书稿文卷,摆出请求指点的谦卑态势。今天是方应物第一次来县学,肯定要拜见教谕,按规矩也要携带文稿。

  徐淮要看方应物的文稿,显然是要以大欺小了。一是将自己放到了师长的位置上,二是品评一番很容易就打方应物的脸面。

  方应物仿佛如梦方醒,脸色焦急道:“却为我的不是了,方才忘了递上文稿请求老师点拨!现下正该去补回,不知还来得及否。”

  “慢!”徐淮又拦住了方应物,“何不先拿出来,我等前辈先帮你看过,你明日再寻先生去也不迟。”

  周围也有人七嘴八舌的叫道:“方朋友此时去找先生,未免太过于怠慢,还不如明日清早去显得恭敬!现下先让我等以文会友罢!”

  项成贤有些暗怒徐淮一再纠缠刁难,这太不给自己面子,就是下马威也要有个限度!他正要上前,却被洪松拉住了。

  方应物慢慢从怀中掏出几张文稿,十分为难的对徐淮说,“文章倒是带了一篇,但这是要给先生看的,出于礼数徐前辈还是不看为好。”

  趁着方应物没有防备,徐淮劈手把文稿夺了过来,顺势在旁边书案上看了起来。方应物脸色大急,拼命要靠近他阻止,却又被几个徐淮同党拦住了。

  书案上有现成的笔墨,徐淮信手抽出毛笔,沾了沾墨水,便毫不客气的在方应物的文稿上圈圈点点,删删改改。

  徐淮水平不见得多好,但好歹在县学里厮混了十几年,文笔熟烂,手速极快。一时间下笔如飞、笔走龙蛇,看得人目眩神迷。

  一刻钟后,这文章便从头到尾被改的面目全非,空白地方都被写满了各种增删修改词语。

  完毕之后,徐淮只觉得神清气爽、畅快之极,憋了数天的恶气一扫而空。

  他站起来将几页文稿重新交给方应物,得意道:“这篇文章也不过如此,毫无可取之处!真不知道你怎么中了道试,进了县学的!我已经给你批改完了,你拿下去仔细揣摩罢!”

  众人可以肯定,这是**裸的打脸和报复。方应物的文章到底如何且不说,但到了蓄意报复的徐淮手里,肯定要被当成劣质文章而大肆修改。对一个文人而言,这是极大的羞辱了,一般只有师长才敢如此放手批改别人的文章。

  何况文章这东西没有很准确的标准,好坏往往全看话语权大小,方应物在这里是远远比不过老学霸的。

  却见方应物捧着被徐淮递回来的文稿,翻来翻去的看,不停地唉声叹气,眉毛越皱越紧,神**哭无泪。看在中立同学的眼里,忽然也觉得真是替他着急。

  若受到了这种奇耻大辱,就是拼着有辱斯文,跳起来将那徐淮暴打一顿,也比站在这里受着委屈却不敢发声强。做人怎能如此懦弱?

  “散了,散了!”徐淮招呼众人道,又拍了拍方应物肩膀,“方朋友现在觉得廪生这个位置,坐得可舒服否?县学比不得外头!”

  方应物甩开徐淮,扭头对项成贤愁眉苦脸道:“这是商相公亲自为我批改过的文章,我誊抄了一份放在身边,要时时学习揣摩的。如今被人涂抹的面目全非,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正个明伦堂本来因为午时到了而乱哄哄的,但方应物这句话入了大家的耳朵后,登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一句话里只有三个字很重要——商相公。至于后面这可如何是好之类的,都是废话。

  原来这篇文章是商相公已经亲自修改过的定稿?几十道目光齐齐落在了徐淮身上,因为片刻之前此人亲口过,这篇文章也不过如此,毫无所取之处。

  徐学霸如同五雷轰顶,脸色霎时现出几分惨白,他确实敢去胡乱改方应物的文章,但若早知道这篇文章是商相公批改过的定稿,他还有胆量再去改么?

  完蛋了,完蛋了,徐学霸心情坠入了万丈深渊。

  他是不是故意的这已经不重要了,无论有心而为还是无心为之,都是一个惨字!他将商相公的手笔大肆修改并喷的一无是处,这已经是一个几十人见证的事实了。

  商相公肯定不会公开和他这小字辈计较的,但可以肯定问题没这么简单,其他人的反应才会真正要命,仅仅舆论就能将他压成肉泥。

  下马威,这绝对是新同学今天报道后的下马威,杀人不见血的下马威!

  除了徐淮外,还有几个学霸已经冷汗直流了,后怕的汗流浃背。幸亏今天是徐淮怨气最大,充当了炮灰去给新同学下马威。要是他们一时兴起亲自上阵欺负新生,那倒大霉的岂不就是自己了?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5 01:04

  第七十二章 父行千里儿担忧

  此刻明伦堂里的气氛太诡异和可怕了,洪松和项成贤作为支持方应物的人,也感觉有点吃不住。

  他们拉起还打算装痴卖傻的方应物跑了出去,已经被震慑的县学士子目送他们离开,没有人说半个不字。

  三人一口气窜到了外面街道上,感受到了三月初的吹面不寒杨柳风,才稍稍松快了一些。

  洪松忍不住对方应物抱怨道:“我仔细叮嘱过,你初来乍到,又是天上掉下来的廪生,总是叫别人有几许不舒服。在县学里要多多忍耐,慢慢进入这个圈子。你今天这......甩手一个掌心雷,吓死人也。”

  方应物很无可奈何的说:“今天怪不得我,我一直谦让的很。而且并没有将文章给那徐淮看,也明说了不好给他看。

  说到底,还是徐淮此人居心不良,硬要从我手里夺下这文章,然后又拦住我。你评评理,这叫我怎么办?”

  洪松仔细回想,也无奈道:“似乎是这样,那徐淮真是鬼迷心窍,自己作死。”

  项成贤笑道:“论语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事情已经出了,多说无益,又不是我们倒霉,且看他们西社的热闹就是。”

  徐淮就是县学西社的骨干和学霸之一,他不长眼撞了铁板,项成贤作为东社骨干,很是开心。

  洪松阻止了项成贤继续教唆,很语重心长的对方应物说:“今天也就罢了,给别人点颜色瞧瞧不见得是坏事,以后切莫不可屡屡如此了。在学校这种地方,总是要讲究前辈后辈的区分。”

  方应物答应道:“洪兄教导的是,我记住了。”

  三人正要找地方吃饭喝酒,突然看到前面道口闪过一个风尘仆仆的人,背着布包,一边飞奔,一边大喊着“捷报!捷报!”

  捷报?项成贤最先反应过来,将扇子在手里狠狠一拍,饶有兴趣的说:“上个月十五日是京城会试日子,算算时间,现在会试录也该传到了!”

  会试乃是乡试、会试、殿试科举大三关中的第二关,也是整个科举制度最核心的一关。

  中了会试,就等于考中进士,取得最高等级的功名,后面的殿试只是决定进士名次而已。

  洪松也来了精神,“不知道我县今次能中几人,方前辈是否在榜上?”

  方应物闻言暗暗苦笑,他心情一直很矛盾,是否希望父亲中进士这个问题,让他很纠结。不是开玩笑,现在这个官场风气,并不适合父亲这样看似迂阔耿直的人。

  在这种矛盾心情之下,他便刻意淡忘了此事,但结果揭晓的这天终于还是要到来的。

  项成贤指着远处道:“急递铺的铺兵必然先去县衙报信了,我们尾随去看结果。”

  “同去!”洪松当先向县衙方向走去,项成贤和方应物连忙跟上。

  县城不大,道路不远,三人片刻后就来到了县衙外面,此时这里已经聚集了一群闲人,指指点点的看热闹。

  虽然最近半年,从县试道试到乡试,再到如今会试,放榜放的似乎比较频繁,但人们仍然乐此不疲的前来围观。已经有人为这次淳安县能考中几个进士而辩论起来了。

  不多时,县衙大门洞开,看到里面有杂役敲锣,小吏捧着大红纸。

  当大红纸贴在了照壁上时,围观百姓蜂拥上前去看名字。但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大红纸上除去成化十四年戊戌科会试这些没用的字眼外,只有斗大的三个字——方清之。

  许多人几乎齐齐发出了一声“咦”的声音,方解元中进士不奇怪,但淳安县只有他一个独苗中,这才叫奇怪!

  这几十年淳安县科举事业渐渐进入了鼎盛时期,每科大比都会有两三个淳安人中进士,而今年怎么只有一位?

  “恭喜方贤弟!”洪松和项成贤看清楚了人名,一起向方应物拱手道贺。

  中进士就等于成了七品官员,这下方家真真正正的鲤鱼跃龙门,不仅仅是乡绅,成了官宦人家了!

  方应物呆呆的望着榜文,半晌一动不动。洪、项二人还以为他高兴的不知所措了,这是可以理解的,他们微笑着站在旁边,等待方应物自己清醒过来。

  方应物自己都不知道用什么心情面对这个事实了,父亲这考场达人终于还是中了么......

  他这种书呆子真要去做官?父行千里儿担忧啊!

  这时代朝廷里有权阉,有宠妃,有太后,有外戚,有和尚,有道士,最要命的是有一个毫无责任心的宅男天子,乌烟瘴气的很。

  但同时天子性格比较面,也不砍人脑袋,大臣中又出现了死命进谏的风气,开创大明朝文官玩命卖直的风气之先。

  种种矛盾互相交织,局面可谓极其复杂,所以官场真的不好混,不是一般人可以熬得住的!

  方应物搞研究时,看到个素材,成化二年那一科的进士,有高达百分之五十的人遭到贬黜和罢官!

  只有李士实这样的人,才出了头,但父亲根本不具备那种闪转腾挪的功夫罢?

  项公子看方同学发呆的时间有点长,忍不住咳嗽一声,将方应物从沉思中唤醒了过来。“方贤弟休要欢喜的不会动了,此时去喝酒作乐庆祝一下!”

  方应物叹口气,对洪松道:“只怕今后不能在县学听候二位前辈的教导了。”

  “你这是怎么?”洪松疑惑道。

  “朝堂昏暗,宛如急流中暗礁密布,家父只怕把持不住,我要到家父身边去,助他一臂之力。”

  如果是别人说这种老气横秋的话,只怕要被笑掉大牙,哪有十六岁儿子担心父亲不成熟的。

  但方应物说出这种话后,洪项二人回忆了一下方清之,又想想方应物,居然并不觉得违和。

  “还需在县学办个游学文凭,但我与县学教官不熟,故而有劳二位兄长出力。”

  项成贤答应道:“这好说,包在我身上。令尊在外做官,你去尽孝也是人之常情,县学不会阻碍。”

  洪松却想起一件事情,“每年三月时节,县学都要郊游踏青,举办雅集,同时以此欢迎新入学士子。你要走,也得等到雅集之后,总得在同学心中留个人影。”

  “洪兄所言极是。”方应物答应道。

  项成贤叹息道:“本想后年我们可以一同赶赴乡试,不知到时候方贤弟能否回来。”

  洪公子想到自家屡败经历,忍不住略带唏嘘的控诉道:“若能以寄籍官员子弟身份在顺天府参加乡试,就千万不要回浙江这挤死人的地方!”

  “别想那么多了,走!喝酒去!”项成贤催促道。

  方应物拉住了项成贤,“喝酒就免了......”

  项公子皱眉道:“方贤弟瞧不起我项某人?”

  方应物很不好意思的说:“你把酒钱直接借给我便可以了。肯定又有报喜的人去花溪,而我家里半年来已经打赏散财好几次了,已经穷的再无钱打赏,所以项兄还是借钱比请喝酒更实惠一些。”

  不知怎的,方应物下了决心要前去追随父亲时,心里忽然有点兴奋。

  窝在淳安县,总有英雄无用武之地之感,自己专长没多少发挥的地方。到京师,就可以见到无数史书留名的人物了罢,而且这些人还都在舞台上活跃,不像商阁老已经谢了幕。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7 23:51

  第七十三章 流星般的少年

  方应物从项公子这里不但借到了钱,还借到了人。项成贤打发了一个下人,将钱送到了上花溪村,用作打赏,于是不必方应物自己辛辛苦苦跑一趟了。

  次日早晨,方应物和两位友人照常去县学。当方应物再次踏进了明伦堂,左右扫了几遍堂中,然后对身边同窗奇道:“徐前辈在哪里?昨日玩笑有些过火,在下要去致歉。”

  那人年岁也不大,面对方应物似乎有点紧张,答道:“听说徐家连夜将徐前辈绑了回去,并对先生说,此孽子狂妄不法,要动家法打他四十杖,并禁足读书半年。”

  方应物笑了笑,徐家倒是不傻,反应相当快。这既是一种处罚也是一种保护,不然谁能得住徐淮?

  却说这老学霸徐淮,经过此次教训小倒也有所长进,五年后中了举人,再后来选了两任知县,也算为门楣增光了。此乃后话不提。

  方同学昨天在县学的首秀很有点恐怖分子的意思!一露面就彻底干掉了一个学霸。这就已经在身上打了“不好惹”的标签,别人的心理阴影尚未消散前,自然不会来招惹他。

  今天殷教谕为县学生员授课,讲的是大学之道,水平如何方应物判断不出,凭着新鲜感倒也不觉得枯燥。

  授课时间一直持续到中午,其后县学生员便散了。因为方应物要找教谕办游学文凭,所以在县学老人洪松的带领下,去了后面教官公房。

  至于项公子,则独自去了前院等候。因为他在教官心目中的形象远不如洪公子只怕比徐学霸也好不了多少,求教官办事时还不如不出现。

  方应物尾随在洪松后面,向殷教谕行过礼,便有洪松开口,将方应物打算追随父亲尽孝的心思说了一遍 恳请教谕开出游学文凭。

  没有学校同意和开出凭证,生员出外游学不回来参加各种考试,只怕没过多久就要被免去功名了。

  学校教官在县里面子不小身份超然但从实惠角度而言,是个非常清水的职务。所以求他办事,礼不可少。

  方应物悄悄的放了一块三分重的碎银子在殷教谕书案上,然后又退到洪松身后。

  洪公子解释道:“此乃三月上巳节的节礼,也是方朋友的一些心意,还请先生笑纳。”

  上巳节是三月份一个很受欢迎的节日但要当成送节礼的借口托词,那挺扯淡的,只有端午、重阳、元旦才有这个资格。不过也没法子,三月份再也没有别的大节日了。

  殷教谕信手拂过桌面冒充节礼的碎银子落到了手心里,暗暗掂了掂重量。

  令人难以察觉的动了动眉毛,殷教谕随口吟道:“竹笋出墙,一节须高一节。”

  一节须高一节,这莫非是嫌弃这份三分银子的“节社六太少?方应物心里琢磨出意味,但他实在手头紧,拿不出更多的银子送。

  这可怎么办?总不能动辄就找人借钱罢。他想了片刻,忽然心头一动,上前对答道:“梅花逊雪,三分只有三分。”

  殷教愉本质上还是个文人,听到方应物对句子对的巧妙,仰头大笑几声,“妙,妙,准了!期望你在外游学,将来亦有令尊之际遇!”

  顺利开了游学文凭,方应物与洪松出来,在外面遇到了等得不耐烦的项公子。

  在路上,项公子鼓动方应物道:“后天就是今年的县学春季雅集,你诗词可是强项,所以在集会上你可要为我们东社争一争脸面,定要力压西社!”

  “我好像还没有加入什么文社罢?”方应物道。

  项公子轻描淡写道:“昨天你受了我的馈赠,就算自动加入东社了。

  方应物笑道:“项兄休要指望我,我说不定要把雅集搅散了。”

  “你有这个本事,我就服了你。”走到巷子口,项公子突然又想起什么,“方贤弟,你这几天还是去洪兄那里住罢。”

  洪松不满道:“去我那里住可以,但项贤弟你要给个说法。当初你口口声声欢迎方贤弟入住,这才留了几天你就换主意?莫非你心疼开销了?”

  项成贤连连叫屈道:“洪兄未免太小瞧我了,绝非心疼钱财!我那娘子现在筹划与方贤弟说一门亲,是她一个表妹,已经对我说了数次。我劝方贤弟还是躲一躲好,不要去我家自投罗网了。”

  “为何?君子要成人之美。”洪松问道。

  “此女太丑了,我看方贤弟为人讲究,断断不能接受的。”

  想起项氏娘子的犀利,方应物忍不住畏缩了一下,还是躲着点好。

  所谓文人雅集,自古至今也算源远流长了,最著名的就是兰亭之会。简单地说,就是有好时间,好地点,好人物,好诗词的文人聚会,有时候还有个好主题。

  三月初春,草长莺飞的季节,淳安县学一年一度的雅集在青溪边上举行。

  这次地点选了一个地势较高的岸边,一百来个县学士子齐齐露面,比平时上午明伦堂里的阵容整齐多了。

  这种聚会是很随意的,有靠树木而坐,有坐在巨石上的,有自带小马扎的。看似松散,但大体上也围成了几个圈子,就连新人方应物也能看出东社和西社的区别。

  这种雅集是要花钱的,但县学百十生员,总有些富裕大户,也乐得赞助雅集。今年掏钱的就是西社那边几个大户人家,这叫项成贤耿耿于怀,方应物已经数次听到他抱怨了。

  眼见得美酒佳肴、百样瓜果铺陈满地,似乎随手可取随手可饮,众人边喝边谈,更是意兴飞扬。

  不知是谁,甚至还请了城中几个稍有小名气的妓女来助兴,夹杂在士子中,恣意调戏谈笑。

  众人徜徉在春和景明的自然风光中,美酒美食美人几样齐全,时而高谈阔论,时而吟诗作赋,一时间忘了名缰利锁,忘了人世间忧愁困苦。

  曲水流觞这种高雅范儿没有条件玩,青溪水太急湍,放下杯子估计顷刻之间就要翻倒沉底,所以众人只好用击鼓传花这种流传不知道多少年的游戏了。

  有杂役蒙上眼,好一通击鼓,过了片刻,刹那间鼓声停了。众人随着那朵花看去,却发现这花恰好在今年新进生员方应物手里。

  不过没什么人起哄喧闹,大家都不知道该如何对待方应物这很有个性的新人。不过凭他的本事,即席作几首出色诗词问题不大。

  方应物拿着花,沉吟不语,忽然他起身站了起来,狠狠的将花丢在地上,让人感到很突兀,不明白他要做甚。

  方应物环视周围,欲言又止,最后沉声道:“我以尔等为耻!”

  这句话当真地图炮,将整个集会上的人都攻击在内了。众人没想到在雅集上出现如此煞风景的事情,一时愕然不已,忘了站出来斥责的。

  方应物从席位上走了出来,站到了斜坡的上首,继续扫视众人,高声道:“我淳安号称文献名邦,文风鼎盛,往届皆有二三人登龙门,今科却只有一人中了进士,难道诸君不深思么?

  想家父不惜欠下重债,也要游学在外,两年一力精进才有今日之成就。他在淳安时不行,出去了却立刻视功名如探囊,难道诸君没想过其中道理么?”

  此时有人站起来大喝道:“黄口小儿,也敢在此大言不惭你以为你是谁!”

  方应物冷冷的回答:“我是今科本县唯一进士的儿子!”

  又道:“何谓文会?何谓雅集?此乃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之圣人遗则也!好修之士,以此为学问之地,但我今日一个也没有看到!

  所见皆是酒肉浮浪之徒,以为功名从此中而来乎?尔等止以酒色为会,嬉游玩乐而忘圣贤,食佳肴而忘经义,本之不治,业能兴乎?”

  又有人站出来道:“春日雅集,消遣而已,你又想如何?”

  方应物不客气的驳斥道:“我尝闻,文会当一定读书之志,二严读书之功,三证读书之言,四治读书之心。曰养节气、审心境。

  看尔等习气轻薄,毫无醇厚之风,不知明日,但求今朝,深痛心也!

  我不想导坐井观天、不思进取之辈为伍!过几日便离开淳安县学,追随家父游学求道!忠言逆耳,仅此而止,愿与诸君共勉!”

  方应物讲的全都是硬得不能再硬的大道理,只是在这种燕乐享受的场合不太适宜。

  说罢,方应物挥一挥衣袖,不屑再与辩答。他高昂着头颅,教训完诸生,便深藏功与名,挥手自兹去,大踏步离开了雅集会场。

  只留下了面面相觑的众人,好好的一场游春雅集,硬是被方应物突如其来的大肆教训而搞得意兴阑珊,只得草草结束。

  这到底是什么新人?也太嚣张了!

  方应物不在乎,反正他未来几年不在县学混了,就给别人留下一个深刻记忆罢!

  但方应物的震耳发聩之音,短短几天内传遍了县中。各家有见识的宿老闻言无不叹道:“生子当如方应物!”

  于是纷纷将族中子弟从县学召回本家,勒令闭门读书,几年后又制造出了一波科举高峰。

  方应物的第一次县学生涯只有短短五天时间,打倒了一个学霸,搅散了一场雅集,然后就像炫目短暂的流星一样结束了。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7 23:52

  第七十四章 暂别!

  方应物在雅集上,义正词严的将县学士子训了一通,居然反响还不错,全县一边倒的赞扬,这也在情理之中,因为现在是个非常时期。

  去年乡试,淳安县只有方清之这一个在外游学的士子中举,其他士子全军覆没,很是寒碜。但被解元光环遮掩了,没有引起太大注意。

  今年会试,淳安县还是只有在外面游学了两三年没回来的方清之中进士,其他从本土出发去应试的举子再次全军覆没。

  科举是淳安县人的骄傲和门面,一科出两三个进士都是平常事。但在连连遭受重挫、只有在外面游学的人才能中试的背景下,县里舆论已经不淡定了。

  在这个时候,方应物作为今科唯一进士的儿子,恨铁不成钢的痛斥士子们拉帮结派、吃喝玩乐,痛斥士子们荒废学业、浪费年华,很能引起主流舆论的赞赏和共鸣。

  不然也不会有超过一半的县学生员被叫回家去!并严加管教、禁闭读书。

  这个时候,不甘寂寞的白梅姑娘突然也跳了出来,宣布免掉方家三十两债务……不过方应物没搭理她。

  闲话不提,这年头出门远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做很多筹备工作,尤其是方应物这样从来没出过远门的。他前前后后准备了将近一个月。

  兰姐儿是应该带上的,但两个不到二十的年轻男女行走江湖有风险,还得找两个随从。

  所以方应物从本村找了个身高九尺、膀大腰圆的乡亲,这样可以增加安全感,还将兰姐儿的哥哥也作为随从带上了,如此便是一行四人。

  家里原本有得三亩地都卖掉,偏僻山村的地不好卖,同族人又买不起,方应物费了很大力气才卖出去。

  所有田地款都用来当做盘缠,族人又七拼八凑的捐一些,四五十两银子怎么也该够在外两个月的花销。

  在离开前,方应物又去了一次仁寿乡倦居书院,拜访并告别商相公。

  商辂对方应物前些日子的放炮也很赞赏:“你那天说的不错,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这几年士风是浮华了一些,正需当头棒喝。老夫建这书院,选在了僻静山脚下,不在村镇城市,也是出于远离喧嚣的意思。”

  “晚生只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却让阁老见笑了。”

  商相公叹道:“你们少年人向往外面世界,追求功名之心太盛,要到老时才知优游林泉之乐。”

  方应物道:“若无少年人锐意进取,哪有老年人优游林泉。”

  商辂大笑几声,掏出五六封信,递给方应物道:“这是老夫给一些京中旧人写的书信,还有吾儿家信,你替我捎给他们。”

  名为捎信,其实是关照,让他捎信就是将他介绍给别人,方应物岂能不知?便心怀感激道:“劳烦阁老费心费力,提笔写了许多书信,这份厚爱,晚生没齿难忘。”

  商辂抚须笑道:“不累,每封信里都是一样的文辞,轻松得很。只是抬头称谓换了不同人而已。”

  方应物发现,商阁老不搞题海训练时,也挺风趣的。

  准备出发的期间,又从京师传来了科举的终极考试——殿试的结果,淳安县硕果仅存的独苗方清之在三百五十名进士中,名列二甲第四,也就是总榜第七。

  状元榜眼探花三鼎甲不是那么好得的,机缘实力缺一不可,所以二甲第四名已经是高到令人仰视的位置了。

  方应物半是欣慰半是痛苦的拍了拍脑袋,父亲这考试达人简直一发不可收拾,一口气飙到底了。这下子,想指望父亲当个地方官,躲开京师乱局也不可能了。

  代表全国的三千多精英举子汇聚京师,出了三百多进士,这已经是十分之一概率了。在十分之一里又夺下第七名,父亲的成绩也太恐怖了。

  方应物最害怕升的越高,摔得越重。

  二甲第四名,是铁定要留在京师当京官了。如果能通过馆选,那就是去翰林院做庶吉士,即便不能入翰林,那去六部都察院肯定没有问题。

  部院翰林,都是国家机构里的核心层,父亲要进去了,只怕立刻就卷进漩涡里。

  想至此,方应物越发的忧心忡忡,更坚定了去京师的想法。

  四月初,离别的日子还是到来了。县城南门外的青溪古渡头,片石嶙嶙,芳草萋萋,方应物在岸上与洪松洪公子互相道别。

  方应物左看右看,发现项成贤确实没有和洪松一起出现,很是稀奇,忍不住问道:“项兄在哪里?莫非你们闹了纠纷?”

  洪松标志性的苦笑出现在脸上,“自从上次雅集之后,项伯父便他把押了回家,年内是不能自由了,所以今日出不来。

  说起来,项伯父动辄将你挂在嘴边鞭策他,他现在快把你恨死了。”

  方应物叹口气,也有点依依不舍。洪、项二人虽然性子不同,但都是很值得做朋友的人,近半年对自己帮助当真不少,至少自己借走的钱从来不催自己还……

  他深腰施礼,开口道:“此去不知几年,我花溪方氏一族若有事情,还望洪兄不吝伸出援手。”

  洪松还礼道:“好说好说,但请放心。亦祝方贤弟此去高飞,鹏程万里。”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方应物喝过三杯离别酒,扭头上了船。船夫撑起了船,缓缓向江心行去。

  方应物站在船头上,和洪公子互相招手。船离了岸有几丈远时,忽然有人从路口那边飞奔过来,一口气冲到了码头上。

  不是别人,正是项成贤。他气喘吁吁,隔着水流对方应物叫道:“你等着!本前辈日后一定要强过你!”

  方应物哈哈大笑,挥挥手钻进了船舱。

  岸上洪松奇道:“你怎的又出来了?”

  项成贤答道:“听说是送方贤弟,家父就放了我出来半日。”

  两人目视船只渐渐远去,忽然听到从船舱里传来似咏似唱的词曲,便静心细听。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项成贤喃喃自语道:“走就走罢,还走的这么煽情。”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7 23:53

  第七十五章 姑苏城外寒山寺

  从淳安县到京师‘虽然距离遥远‘但路线是很畅通的。顺新安江、钱塘江到杭州府,然后转入运河,再一路向北,走到无路可走时,京师也就到了。

  就是转船很麻烦,坐船不是私家船的话,不可能从淳安县出发一直开到京师,最多也就到杭州。

  所以只能在杭州、苏州、扬州X淮安、临清这些枢纽地方一次一次的换船,又不少时间都耽搁在这里了。

  沿途各地从南向北,杭、苏、杨、淮、临清都是天下有数的繁华所在,可惜方应物一行并没有心思和计划去游览,只想码头过了夜便继续赶路。

  原因有两个一是方应物担心父亲状况,所以心急赶路,不想在路上额外耽搁时间。

  二是囊中羞涩,所带的盘缠本来也就是将将够路费,到了京师还不知道是什么状况。因而必须节省使用,不可能浪费在沿途游览上。

  如果声誉足够的名士,还可以靠着名气到处交游,本地人也卖面子招待。方应物显然是不够格的,他在淳安也算小有名气,但放眼全国,也就是十万秀才中普普通通的一员而已。

  一行四人,除了方应物和兰姐儿外,还有两人。一个叫方应石算是族兄,虎背熊腰蒲扇大的巴掌,负责震慑宵小兼挑箱笼的;另一个便是兰姐儿的兄长王英,口舌便利,负责和车船店脚打交道的。

  两个人上路很容易枯燥,但四个人就稍好一些人多热闹一些。

  却说坐船走了十几日后,方应物一行人到达了一个了不起的地方,那便是天下第一繁华都会苏州府。

  运河在苏州城之西的码头就是大名鼎鼎的枫桥码头,没错,就是《夜泊枫桥》的枫桥。

  从杭州租来的航船只肯送到这里所以方应物等人下了船,在枫桥边上找了家看着还算干净的旅舍住下。此后就该寻找客船,讲定价钱后前往扬州去。

  枫桥旁边就是大名鼎鼎的寒山寺,虽说方应物并不打算在路上游山玩水,但这次距离寒山寺实在太近了,出了旅舍门,走几步路便能到。

  面对近在咫尺的名胜去转一转并不用费多少时间。

  同时兰姐儿也很期待去看看唐诗里的“姑苏城外寒山寺”是什么模样,方应物便答应了明日上午一起去寺中观光 明代逛古寺应该不收门票钱罢。

  一夜无话,到了次日。方应物和兰姐儿以及两个随从一起前往寒山寺游览。

  寺中游人如织,明显可见香火极盛。方应物虽然算是唯物信徒,但这时候也不会煞风景,他在寺外买了几柱香递给兰姐儿,陪她一同前往大雄宝殿烧香去。

  宝殿正门前布置有供桌铁鼎,密密麻麻人头攒动香火烟云缭绕,一直飘到了飞檐上。

  方应物和兰姐儿在两随从的护卫下,勉强挤到了人群前方等候。方应物与小妾说笑几句,眼瞅着前面香客已经要收工走人,他们准备上前补位。

  正当此时,忽然后面人群耸动 声浪哗然,呵斥惊叫互相交杂,好像到了菜市场。

  方应物向后看去,却见出现了十几名军校,在一名小头目的率领下,手持长棍强行冲了过来。

  他们并非要打垩砸抢,只是分成两列,不停挥舞长棍,将人群驱赶到边上去方应物一行人也随着人群晃动被挤得站不住脚,一直退到了殿前台阶的边上。

  很快军士们就在宝殿正前方清理出一片空场地,并围住后静静站立等待。

  方应物看这架势,心下十分明了,想必是有大权贵人家前来上香了!敢在苏州府名胜如此嚣张的,来历匪浅。

  忽然听到身边有当地人议论道:“这应当是巡抚衙门里的标营军士。”

  原来是巡抚的人马,难怪敢如此张扬跋扈!

  经过宣德朝以来的不断强化,巡抚从临时差遣渐渐演变为常态化,其品级不见得多高,但已经成为事实上的地方最高封疆大吏。巡抚实际权力在布政、按察、指挥三司之上 当然苏州府属于南直隶,没有三司衙门。

  不过方应物听父亲八卦时,好像听说过父亲的恩主、以刚直无私闻名的王恕就是现在的苏松巡抚……

  没多久,却见有一顶轿子落在,缓缓的从轿子里下来一位中等身量,娉婷袅娜的妙龄女子。

  地头戴遮阳帽,垂下了面纱拦住了别人的视线,看不清容貌如何,年龄自然也无从猜起,只能看出并不是很大。

  方应物又听到身边两个本地熟客议论道:“此女八成乃是抚台幼千金也。”

  方应物心里再次一惊一乍,原来这女子就是父亲绯闻中的女主角!仔细看这抚台千金点香、跪拜、祈祷,动作优雅好看,颇为赏心悦目。

  等到王家千金起身时,周围军士又开始大肆动作,要送千金上轿离开,但却不小心将方应物和兰姐儿撞了—下‘险些栽倒在台阶下。

  方应物忍不住大怒道:“听闻王中丞乃当世名臣,原来也不过如此!今日得见,名不副实!”

  这话声音有点儿大,那王家千金正要离开,听到方应物的话,转身走到方应物面前,打量过后问道:“方才是你说话?哪里名不副实?”

  方应物冷笑几声,“这里是佛门清净地,若千金之躯到此,好言相劝腾出空地也就罢了,但没听说过拿着棍棒打砸驱赶香客的名臣!”

  隔着面纱,看不出王小姐什么表情,却见她转头把开路的军士头目叫来,责问道:“严头领,这位公子所言属实?”

  那小头目讷讷不能答,周围尚未散去的香客看到有人出头,一起起哄道:“自然是属实,不然我等偏喜欢站在边上拜佛么!”

  却见面纱晃动了几下,王小姐对军士吩咐道:“严头领胡乱扰民,拿下打四十棍,当众谢罪!”

  方应物摇摇头,暗叹这王小姐也太爱现了。没必要如此当众重罚自己人,也不怕下属寒心。

  其实只要当众训斥,承诺回去后从严处分,那就可以了,根本不用这样动真格。

  不过这都是她的家法了,方应物当然不回去管闲事。不过人家表了不姑息的态度,自己出于礼貌也该回应,便拱拱手行礼道:“王中丞家果然德行如一,传言不假,在下先前言辞不妥,如此便告辞了。”

  方应物并不想和王家攀交情,他还急着去京师。再说这王恕未来十年都进不了朝廷,朝局中帮不上多大忙,所以攀交情不急在一时。

  何况自己父亲和王小姐到底什么关系还弄不清楚,如果是令她反感的流言蜚语,自己去攀交情不是自讨没趣,反而会让人厌恶么?

  总而言之,一切以早日见到父亲为最优先考虑事项。让父亲独自在妖魔鬼怪横行的京师,方应物打心底的不放心。

  习所性的放下手,潇洒的振了振衣袖,方应物转身就要走。却听那王小姐叫道,“慢着!”

  方应物疑惑的回头,“还有何事?”

  王小姐同样很疑惑的问道:“这位公子我看你好生面善,似是在哪里见过。”

  难道被认出来了?方应物笑了笑,她这话放在上辈子可真是老套的不能更老套的搭讪用语。可惜此女是父亲的绯闻对象,借自己十个胆子,也不敢调戏。

  只好一本正经的说:“在下首次来苏州所,王小姐想必是一时恍惚了,还请回去多歇息,在下告辞了。”

  王小姐等方应物转过半个身为,突然又开口道:“弟老官等下添!”

  方应物下意识答道:“我还要去做生活罢!”

  等答话出了。,方应物当即目瞪口呆,怎么冒出花溪口音了?

  淳安县山水太多,区块支离破碎,便有所谓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

  王小姐方才那句问话,是标准的花溪方言,而他乍闻乡音,一时情不自禁,也下意识的拿花溪话回答了。

  不但方应物惊呆,兰姐儿和方应石、王英全都惊讶万分。

  王小姐的面纱抖了抖,抬起手指着方应物道:“你肯定姓方!是不是方应物?说!”

  方应物尴尬无语,总有装糊涂被当面揭破的感觉。

  他可以肯定了,自己父亲绝对和这位小姐有某些说不明道不清的关系。不然她怎能冒出一句花溪方言?不然她怎能轻易就把自己识破。

  但这样更尴尬啊!

  无可奈何,方应物只得再次行礼,“在下确实是方应物,却不糕 ”

  王小姐反问道:“你不知道我是谁?你父亲没有对你提到过我?”

  方应物决定还是装糊涂,这关系太莫名其妙,不装糊涂没法见礼,难道对这貌似不超过二十岁的大小姐当后娘拜么?”父亲从未提起,在下真不知晓。”

  王小姐沉吟片刻,邀请道:“无论你真不知假不知,你先不要走了,随我去行辕罢!让我父亲也见见你!”

  方应物真心不想去见大名鼎鼎的王恕王中丞。王恕这老大人太正直太无私,眼睛里揉不得沙子。

  自己身上又不是没缺点,估计和王中丞性格不会太相投,确实相见不如不见。

  他皱眉推辞道:“在下要急着赶路,又身份低微,不敢打扰老中丞,还请见谅。

  王小姐了如指掌道:“你必然是去京师?你父亲已经二甲及第了,还着什么急?不差这一时三刻!

  左右何在,请起方公子,跑掉了自行领军法!”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7 23:54

  第七十六章 行路难

  方应物一行人便在军士的簇拥下,上了船,沿着水路望姑苏城西北的阊门而去。

  一路上见两岸人烟稠密,店铺鳞次,而在水面上满载货物的船只来来往往穿梭不息,十里繁华十里红尘,当得起一声天下之最。

  进了城又不知走了多远,在一处码头登岸,便到了巡抚行辕。

  大门外多一重高大牌坊,大门则是很阔气的五开间,两排威武雄壮的军士矗立在大门左右这就是方应物对巡抚行辕的第一印象。

  内里庭院深深,方应物一行被领着绕过前面大堂,从侧路进入了行辕后院。又穿过两道月门,来到一处小花园。

  花园里建有书房,向里面禀报过后,方应物独自被带了进去。

  却见临窗小厅中,坐着一位便装老者。头发花白,眉毛略显稀疏,但眼神极其锐利,颧骨很高,脸型轮廓十分硬朗。即使不清楚王中丞的名声,只看这外形,也是很刚直的。

  方应物知道,如果在明代找几个以真正大公无私的大臣,眼前这个老头肯定能排前三。

  现在可以看做以士子身份见前辈,方应物决定不叩首了。他实在没有这个叩首的爱好,在礼节两可的场合,都尽量省心。

  方应物揖拜道:“晚生方应物,见过中丞老大人。听闻家父曾多受恩惠,晚生感激不尽,铭记五内,向来没有机会道谢,今日便莽撞了!”

  王恕微微抬手,算作还礼。方应物直起身躯,立在下首处。等候训话。

  王老大人答话道:“令尊天资卓越,心正性纯。老夫自当为国推荐人才!此乃分内之事,不需多谢,事实证明老夫没有看走眼,如此便足以欣慰。”

  同时又转了话头询问道:“你是从淳安来?要往何处?”

  方应物如实回答:“久不见家父,心中念想,故而欲前往京师膝前尽孝。”

  王恕闻言不悦,脸色凝重起来,冷哼一声训斥道:“年轻人岂能贪慕荣华,不安心学业?心存虚浮。将来难有成就!”

  方应物感到莫名其妙,这第一次见面的老头虽然有可能是父亲的恩主,但也不能如此毫无来由的训斥他罢,根本没有一丝道理。

  方应物忍住气道:“老大人似是意有所指?晚生心中不明。”

  王恕毫不客气的说:“你父亲中了二甲第四,可谓光宗耀祖也。正当此时,你急急忙忙前往京城投奔父亲,这份心思昭然若揭,还用老夫细细点明么?”

  方应物登时气冲斗牛,这老头原来如此作想。他也太自以为是了,太把他方应物看低了!便顶对道:“在下还是不明白,老大人说话要仔细才是,休要叫人听不懂。”

  “你不安心在家学习。听了父亲中进士消息,便立刻启程前往京师,只怕是仰慕富贵。想去父亲膝下做个官宦公子罢!”

  方应物反驳道:“老大人说话可笑之极,刚愎自用。可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王恕不屑道:“无须多加掩饰了!老夫年已花甲,阅人多矣。你这点心思还能看不出来么?”

  方应物解释道:“如今庙堂邪气日盛,奸佞遍布,一想到家父辗转其间,晚生忧虑不已。故星夜兼程,急欲前往京师,尽己所能助家父一臂之力!”

  王恕冷笑道:“越说越荒谬了,你这少年人能有什么本事?竟敢大言不惭说去京师并助你父亲一臂之力,黄毛小儿懂得个什么!这些话,拿出来当托词都没有人相信!”

  方应物善于言语应对,但此时也词穷,虽然理不屈,确实是他所说的原因,但外人不相信啊!

  他可算体会到窦娥的滋味了,满腔冤屈却无处可说,憋屈!淳安人可能会相信,但这王恕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谁能相信一个第一次出门的十六岁少年人,便可以在复杂无比的京城里,帮助别人混好官场?

  天下最出色的师爷幕僚选出来,也不敢说这种话罢。王恕这么有能力的人,不也当了二十年外官不能回京。

  方应物心里叹道,果然如同先前所料想的,他和王恕这种极其强势的老头子根本说不到一起去。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再次行礼道:“无论老大人信与不信,在下本心在此,日月可鉴。告辞!”

  “慢着!”王恕阻止了方应物,“你父亲正当进取之时,老夫不能看着你去捣乱!”

  方应物气极反乐,问道:“那老大人想怎样?”

  “你不要去京师了,就留在行辕里读书罢!”王老大人很负责任的说:“你这等年纪,精进学问、探微求真才是正理!去京师追逐富贵权势,只会迷失心性,毁你终生,所以不要去了,就留下专心学业罢。”

  “你凭什么管束我!”方应物简直要暴跳如雷,这老头也太不知所谓了罢!自己就算变成废材,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就凭你父亲要娶我王家女!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误入歧途,更不能看着你拖累父亲!你还是安心留住的好,两年后若有所成,老夫自会推荐你入场乡试!”

  我靠!方应物见老大人撕破了脸强行留人,心里怨气满怀。这老头怎么能如此霸道不讲理,自己要去京师帮助父亲,他怎么偏偏就认定自己去坑爹!

  有一瞬间,方应物恍惚觉得王老大人真像个白蛇传里的法海,自以为是的将白娘子关在雷锋塔里,很是多事!

  他脑子里又闪出了西游记,唐僧取经路上有九九八十一难,遇到各种妖魔鬼怪,这莫非就是自己北上路途中的一难?

  面对南京右副都御史、苏松巡抚强力挽留,弱小的生员方应物毫无反抗能力,恍恍惚惚出了书房。

  外面早站有一名老管家,略显恭敬的上前对方应物道:“方小公子,我家小姐已经吩咐下人收拾出了客舍。其余几人都已经先过去了。”

  巡抚行辕虽然不叫衙门,但其实就是衙门。迎来送往的事情不少,行辕里自然设有客舍,如今便收拾出几间给方应物用了。

  方应物便跟着老管家向住处走去,不知什么时候,他发现自己身后多了两个正大光明的尾巴,都是军士打扮。

  方应物无语,这是王恕担心他趁人不意而逃掉,特地派来看管他的罢?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7 23:56

  第七十七章 困居

  不恕目送方应物出了书房,暗暗叹一口气。与一门心思赶路的方应物不同,他已经得到了消息 方清之馆选为翰林院庶吉士。

  庶吉士不是官,没有正式品级,只是一种名称,表示在翰林院学习深造。若馆选为庶吉士,三年之后才能正式做官,谓之散馆。

  庶吉士看似比别人做官晚三年,但却是所有三鼎甲之外的新科进士都梦寐以求的,因为庶吉士还有个别称叫做“储相”顾名思义就是后备宰相。

  放在从前,内阁的资格并非很严格,不经翰林也是可以的。

  但成化初年时,首辅大学士李贤定下了“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规矩,后面两任首辅彭时和商络又连续维持并强化了这个规矩,现在已经成为了官场常例。

  所以说,普通进士如界不能馆选为庶吉士,那等于失去了登顶资格,这辈子彻底无望宰辅了。

  以方清之高达二甲第四的名次,虽然不能像三鼎甲直接入翰林当修撰、编修,但馆选为庶吉士再正常不过了。

  科举制度的精髓就是考试成绩说了算,考得越好发展平台就越好,当然有好平台不意味着有好结果,还要看个人造化。

  话说回来,翰林院不像其他衙门职权分明,又被视为储相所在;同时翰林院主掌文书诘敕、编纂史录,和内阁关系密切,又是天子近臣,往来交际层面是极高层的,是清流里的清流。

  正因为地位清高,所以翰林官的自由度很大。既可以埋头经史文册,不问外界是非;又可以多发议论,指点朝纲,积极参与朝政刷存在感。

  对方清之的个性,王恕当然了解,若遇到看不惯的事情 方清之必然会上疏直言,不会埋头经史文书装作视而不见。

  而如今朝堂上,又有那么多会让忠直之士看不惯的人和事,以商相公几朝元老的地位,也被挤兑走。若直言不讳,说不准就触犯到谁了。

  所以王老大人扣住方应物,有两点考虑,一是不让声称要“助父亲一臂之力”的方应物去捣乱,减少方清之身边的各种变数。

  二是预防万一。

  宦海风波险恶如果方清之被奸佞打击和处罚,至少方应物在他这里是可以得到保护的,免掉方清之的后顾之忧。

  方应物走后,王小姐也进了书房,对父亲道:“父亲明鉴 以女儿看来此子并非贪慕荣华之人。”

  “何以见得?”

  “父亲虽不得立朝,二十年来始终颠簸在地方但父亲名望素著又坐镇江南为巡抚,比普通人家还是尊贵的多。若常人稍有机缘,必然要拜访求见,攀结关系。 但这方应物不过小县一秀才,方家也不是高门大户。这次他路过苏州,女儿看他并不很热心前来拜见甚至有避而不见之意。这说明他心里自有傲骨,不是贪图富贵的人。”

  王恕点点头道:“毕竟是方清之的儿子,内里还是有些像的。”

  如果方应物听到王大小姐的解读,必定要苦笑不已他自认是好人,但真没有好到那个地步

  不肯来见王恕 实在是因为王老大人极其敢于直言,在天子心中是挂了号的刺头,史书上写的清清楚楚——“帝甚厌苦之”。

  自己这外小菜鸟还弱的很,经不起风浪,大大小小,的风险能规避就尽量规避为好。

  古人云勿以善小而不为,改成勿以险小而不躲也是对的。

  却说方应物方秀才这次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了。如果是李士实大宗师是极没有信念的人,那王恕王老大人就是另一个极端,他的信念过强了。

  不是人人都像商相公那样外圆内方,既有为之坚守的原则性,又不缺乏变通。

  满怀不爽,方应物被带到了巡抚行辕客舍,王家给他腾出了三间正屋和两间厢房。

  名为客舍,但也是高轩敞峻,里面陈列虽不奢华,却十分雅致。

  能与巡抚大员往来并入住的,当然也都是大人物,客舍自然不能过于寒酸。至少这辈子,方应物没有住过如此豪华的房间。

  方应物在庭院中见到了兰姐儿和两个随从,他们都有些手足无措。

  这些昨日还是山村村民的人,今天就站在了雕栏画栋旁边,又不是方应物这种怪胎,当然极度的不适应。直到方应物出现,这三人才像是有了主心骨。

  “小相公,听主人家说,你要留在这里读书?”王英小心翼翼的问道。

  方应物冷哼道:“他们自以为是而已!先住下,然后想法子走人!”

  看方应物神情不太痛快,其余人便也没有多问。此时天色晚了,便各自回房休息,方应物和兰姐儿入了正堂,方应石和王英去了厢房。

  在屋中,兰姐儿坐在床头整理箱笼,又看着夫君冥思苦想的很是伤神,便心疼道:“你何不拿出商相公的信件?王老大人总压不过宰相罢?”

  方应物摇摇头,“这不是斗兽棋,一个吃一个的。王老大人性情强硬,认准了的事情就不会动摇。连天子都屡屡被他批龙鳞,更别说商相公的面子。

  而且你要知道,商相公让我送的不是信,而是人情。如果今天我拿出信件,向王老大人能说明什么?

  若王老大人顺水推舟,将送信事情大包大揽,直接委派别人替我跑一次京师,将信件都——送到,那我岂不平白失去了这些人情?

  人情是银子买不到的,不能轻易就丢失掉,当然要小心为是。”

  路上多有不便,方妥物许久没有和兰姐儿亲热过,今晚住的还算安逸,便云雨一番略略解渴。

  及到次日,方应物早早起来,出了房屋散步去。他刚走到院首,便看见两个军士站在那里闲聊

  这俩军士倒是很热情,问候道“方小公子昨夜睡得可好?这是早起散心么?小的愿为前驱。”

  “为什么叫方小公子?去掉小字不行么?”方应物既然打算出来闯荡江湖,当然不喜欢被别人当小朋友看。

  “这是小姐特意吩咐过的,小的们自然不敢叫错。对了,小姐昨日还说过,今天上午要亲自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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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7 23:57

  第七十八章 好心当驴肝肺

  方应物回到屋中,有杂役将早膳送了过来,方应物招呼兰姐儿用过早膳后,便等待王小姐到访。

  所到院首有响动,方应物便出去迎接。远远瞅见那王小姐穿着粉红罗衫,套着淡紫襟子。白净鹅蛋脸庞,峨眉淡扫如同柳叶,双目顾盼生辉神采奕奕。

  方应物和门口军士打听过,知道她在王家排行第六,而且是王恕幼女,所以行辕中尊称一声六小姐。

  王六小姐身份特殊,很有可能成为继母。方应物当然不敢放肆多看,略略低头见了礼,将六小姐请了进屋。

  随同王六小姐来的,还有四五个杂役婢女,手捧着各式东西。有瓜果,有点心,有书籍,有笔墨,有棋牌,吃的用的应有尽有。

  王六小姐笑意款款,和蔼可亲,完全不似昨日在寒山寺披着面纱时的冷傲。

  此一时彼一时也,这里是家中,那里是公众场合,现在是“亲属”那时候是陌生人。态度当然不一样。

  六小姐很周道的嘱咐道:“出门在外,多有不方便的,我便拣了些吃用物事,一大早的给你送过来。你看看还有什么缺的少的,不必客气。”

  这真是够热忱的,但越是热忱,一心想离开的方应物越不适应。连声道:“不缺,不缺,眼下已经很好。”

  王六小姐对方应物起居十分关怀备至,又嘘寒问暖道:“昨夜睡得可曾好?这床是软是硬?看天近几日或许会下雨,用不用添盖被?”

  方应物连连摆手道:“不必麻烦了。”

  “你这小哥儿太客气了,昨日见面刷门识,有些生分也就罢了,今日大可不用见外。”

  说着六小姐又想起什么,伸手拍了拍,便见从外面进来两个中年女子。六小姐指着方应物道:“方小公子在此,你们给他量了体格,裁几件夏季衣衫,要用好料子。”

  扑面而来的热情一波接一波,让方应物有点承受不住,“在下心领了,眼下真无所求。”

  王六小姐掩口一笑,“还是客气了。看来你父亲未曾与你细说过,我现在便告知你,我与你父亲有过口头婚约。因而说起来也算是一家人,你将这儿当做自己家便可以了。”

  方应物愣了愣,她与父亲不仅仅是绯闻,还有过口头婚约?那这位看起来只比自己年长一两岁的六小姐真成自己预备继母了?

  虽然一直隐隐约约有这个想法,但从未见谁确定性的提起过,就连王恕也只是说“老夫想嫁女”。

  现在猛然听到她肯定性的答案,感觉还真是怪怪的,难道以后要自己对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喊母亲?

  如此说来,六小姐今天这是要对自己进行感情投资了。毕竟昨天太匆忙,大多数时间又是和王恕谈话,想卖好也没机会。

  “昨日匆匆相认,很多话儿都没顾得问,也是我对你关心不够。你在县里时,可曾读书进学?”

  方应物老实答道:“县试案首,府试第二,道试也是第二,治春秋蒙大宗师看重,亲点了廪膳生员。”

  这个成绩还是很长脸的,说出来没有什么不好。

  王六小姐惊喜的轻轻叫了一声,睁大眼睛道:“这极好,时祖宗保佑,方家举业后续有人了!我心里很是欣慰。”

  她她这是什么姿态?方应物冷汗直流,这小姐的反应也忒夸张了罢?

  事到如今,他算是看出来了,王六小姐这是将自己摆在了母亲位置上,学着母亲腔调和自己说话。

  对她的认真精神,方应物很感动,也相信她是真心想和自己这未来继子处好关系。但在心里还是要吐槽一句,这扮演的很生硬,演技太差了,雕琢痕迹甚重。

  而且还可以看出来,她这是担心自己被强行扣留后,心怀不满,从而产生仇怨之心,以后不好相处,所以今天想方设法的化解掉。

  但他从内心深处是根本不想留在苏州,这是没法化解掉的。不过她的态度倒是个机会,似乎可以从中利用一下。

  想至此,方应物很诚恳的说:“梁园虽好,却不是久留之地,一切好意尽都心领。在下如今惦念父亲,还望令尊高抬贵手,不要阻碍了。”

  王六小姐解释道:“我父亲对你并没有恶意,我对你更没有恶意,拿你当做亲族后辈看待,你不要放在心上。”

  方应物忍不住高声道:“不要说这些没用的!你怎么让我不放在心上?在下有在下的志气,也并不想求着你们王家什么!

  你们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决定在下的去留?在下姓方,不姓王!”

  方应物说话冒着火,十分不客气,王六小姐的脾气也渐渐起来了,“这也是为了你自己好!你去京师,并没有什么益处,不如留在苏州府!”

  方应物叹口气,很是诛心的问道:“你们王家,不会是想拿我当什么人质罢?”

  六小姐愣住了,“拿你当人质作甚?”

  “谁知道呢,前妻留下的儿子总是很碍眼罢。”

  王小姐感到一腔好心都当了驴肝肺,愤然道:“你怎能说出如此伤人的话!”

  方应物当然知道王恕不是这个意思,无论从昨天察言观色还是从历史上风评来看,这老头不会干这种事。真要有这种心思,就不会斥责自己贪图荣华富贵了。

  但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他才敢这么说,算是一种激将计,告诉王恕本公子已经有这个疑心了,小心这种类似流言的传出去。

  若王恕真有这个心思,方应物反而不敢点破了,那无异于逼迫对方下狠手。

  这种法子委实有点损,有利用别人感情的意思。但方应物除此之外也真没有别的办法,他无权无势,无兵无勇,又是客场作战,不从名声方面做做文章,凭什么去争取自己的权益?

  王六小姐挺不明白,方应物方才挺懂事的,怎么突然之间变得如此不可理喻,句句都能戳伤人心。这想得都是什么小人心思!

  她生气的站起来,“你等着,我去与父亲说!”

  方应物连忙起身相送,“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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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8 00:03

  第七十九章 口角

  王六小姐确实去找了她父亲,将方应物的原话转述一遍。

  王恕闻言没有任何惊奇,无动于衷道:“他要真如此想,就不会如此说了,小人是做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这不过是少年人气血上头,一时性起胡言乱语而已,不必当真!”

  “但所说也未尝没有道理,真传出闲话担心影响父亲声誉。”

  王恕很硬地表态道:“为父行事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所遭受的诽谤还少了?这点事情算得什么。”

  却说方应物一连等了两天,还是不见有王恕任何反应,这让他很失望,没反应就是没效果。

  然后他便主动去求见,但又听说王老大人去昆山察看水灾了,不在行辕中。

  方应物感到好像一拳打在了空气中,毫无用处。如果他知道王恕老大人始终只是将他当做不谙世事的少年看待,打的主意就是镇之以静,只怕更郁问。

  不过王六小姐依旧热情,时不时前来看望,各种供应也都应有尽有。

  “小哥儿安心读书罢,父亲说等他回来,便安插你去府学跟着读书。苏州府府学是天下数一数二的,不知出过多少高才,近十年就出过状元和探花各一位,而且还可以结交不少未来栋梁。”六小姐劝道。

  方应物郁闷归郁闷,也真不想留下上学,但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也不好再对未来继母恶言恶语。

  这日,从老家带出来的随从方应石换上了新衣服,狠狠啃着新鲜大桃子,对方应物道:“我看留在这里也不错,吃喝不愁,住着也安逸。六小姐对待我们也甚好,不会受气。在哪里读书不是读书,何必一门心思去京师。”

  方应物没好气的训斥道:“没听说过老话么,温柔乡是英雄冢!你看看这才几天,你的志气全都消磨完了!把衣服给我换回来,以后不许穿新的!”

  “我又不是英雄……”方应石嘀咕道。

  方应物踢了他一脚,恨铁不成钢的斥责道:“几颗桃子一件衣服就把你收买了!让王英继续给你讲三国故事去!看看个头跟你一般高的关云长怎么为人做事!”

  教训完手下,方应物在寓处呆着烦闷,便向外面走去,想到城中散散心去。

  苏州府在明代一直是东南首郡、天下第一繁华富裕地方,全国的经济文化中心。若只是路过还好,但既然无可奈何的要住几天,那么出去看看也不算白来。

  不知怎的,方应物想起了上辈子看过的一本网文,书名叫《奋斗在新明朝》,这书主角李佑就是在苏州府起家,干了好几桩轰轰烈烈的事情,以白丁之身硬是名扬江左,成就了李探花名号。

  同为穿越者,自己行事还是不如那李佑不择手段肆无忌惮,连抄诗都抄的不如李佑惨无人道,女人方面更没法比,太失面子了。

  一边想着爽歪歪的李佑,一边唏嘘自己确实不如网文主角,方应物走出了辕门。

  方应石和两个军士连忙跟上。巡抚行辕的人倒是没有拦着方应物,因为方应物独身一人出去,家人行李都仍在住处,一看就不可能是逃走的模样,所以也就任由他出去逛了。

  看到背后三个大汉当保镖,方应物只有苦笑,虽然在陌生地方,但这安全感当真十足。应该没有多少不长眼的会来欺负自己这外地人罢。

  从巡抚行辕出来,并没有上船,只是安步当车向西而去。因为方应物知道,姑苏城最繁华的的地方都在西北。

  穿越以来,他在淳安县小地方住了将近一年,渐渐已经适应了百人小村、三里小城、人流稀少、平静恬淡的生活。

  猛然间了姑苏城逛起来,还真是生出几分新鲜,看到街面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和密密麻麻的店铺,感受着市井的喧嚣,方应物找到了几分上辈子城市生活的感觉。

  这是公元一四七八年地球上最发达的城市,方应物亲眼目睹之后,心里做了个考据结论。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阊门这里。穿过城门,外面却又是一番更繁荣热闹的景象,没有明显的城内城外区别。严格来说,从阊门外一直到枫桥这条线路才是商业核心区。

  过了五条河流汇聚之处的阊门外五龙桥,方应物看看已经是午时,便找地方吃饭。

  恰好上塘河边上有一处酒楼,是难得一见的三层建筑,在周围这片算是高点了。酒楼门楣上挂着“望远楼”的招牌。

  方应物登楼而上,一直到了第三层,看到临着雕栏摆了一排桌椅,大小样式不一,各自用屏风隔开,形成一个个的小空间。

  方应物拣了一处坐下,对外面望了几眼风光,便让店家上酒,又点了几盘实惠的菜肴。

  同时他叫三个保镖一同坐下,不过三人都摇了摇头,谁也不肯落座。方应物也不强求,便一边想着心事,一边自斟自饮,倒也自得其乐。即便不能一醉解千熬,但暂时忘了烦恼协可以了。

  结果他又想起了《奋斗在新明朝》里的李佑,那本书给他的印象太深了。现在身临苏州其境,难免会屡屡记起。

  如果是李大官人单身临窗喝酒,又被认出来,那么想必在一刻钟之内,就有附近的名妓美人蜂拥而至。甭管是卖身的还是卖艺的,估计到最后都是一个下场,既卖艺又卖身。

  烦闷的时候,方应物居然发现自己有点羡慕那个李佑的无拘无束,或者说毫无底线,这指的是心灵上的、精神上的。

  不知何时,背后屏风另一端也坐上了几位客人。方应物这边很安静,结果屏风另一边的话清清晰晰就能飘了过来。

  一开始方应物并未在意,只是猜测另一边也是读书人。因为听到他们不停的谈论刚出榜没多久的殿试结果,这这很正常,读书人凑到一起不谈谈功名才是怪事。

  但是过了一会儿,却听到那边有人猛然拍案,引起了方应物注意。

  “说起举业,我家也忒可惜了!三年前乙未科,若不是商辂在殿试时妒贤嫉能,我家兄长也不会失去登顶机会!”

  听到有人叫出了商相公的姓名,方应物立刻又加倍注意起来。

  然后便听到另一人迎合着说:“是哩是哩,那商辂生怕令兄夺了三元,那可是真正的连中三元,这便要抢他的风头,因而故意将令兄定为探花,这都是知道的。”

  “确实遗恨终身,若令兄拿下了状元,那就是真正的连中三元,比商辂的三元还要高。”

  “我看还是商相公心怀嫉妒,凭借首辅权势压下了令兄!不然令兄才华,怎会平白失去状元!”

  听到有人诋毁商相公,作为淳安人,作为商相公半个弟子,方应物感到出离愤怒。

  虽然那几人说的没头没尾,也没说出一个人名,但他当即就猜到前因后果了。

  这涉及到一个苏州名人,那就是三年前的探花王鏊,此人在历史上也是较有名气的大臣,也是一个超一流的考试达人。

  上一次科举年,二十五六岁的王鏊先后夺下了南直隶乡试解元和会试会元两个第一,险些就成为另一个三元。

  但是在最后一关殿试中,王鏊只是第三名探花,和连中三元的至高成就擦肩而过。

  乡试会试都是糊名,王鏊连夺第一名,但在相对最简单的不糊名考试中却只有第三,这就让一些阴谋论者心里产生了许多想法。

  当时首辅正是商辂,便有人猜疑说是商阁老为了保住自己唯一三元的身份,在殿试中故意把王鏊压到了第三名。

  方应物坚定地认为这是无稽之谈!

  这次听到屏风另一端有人称王鏊为“家兄”,他就可以猜得出,此人必然是王鏊的兄弟。

  看来在王家内部,不服气的大有人在,很是相信那些阴谋论啊。

  那位王鏊的兄弟还在大放厥词,“殊为可恨!说什么一代贤相,我看也是徒有虚名的伪君子!”

  方应物听不到也就算了,既然听到,怎能任由别人肆意诋毁商相公?

  当即借着酒意,狠狠在桌案上拍了一下,“哈哈”大笑几声,屏风另一边的议论便因为干扰暂停了一下。

  方应物高声道:“我初至姑苏,便听到王餐家如此浅薄污浊的话,只是楼下水塘太脏,找不到地方洗耳朵!”

  当即又作诗讥讽道:“领解南都第一名,猖狂得志与天横;榜出妒恨人居上,姑婆闲言信口生。”

  大意为:你们王家只不过出了个解元,就猖狂的不知天高地厚,便以为状元势在必得,得不到就像怨妇一般满嘴牢骚。

  骂几句也就算了,也许说过就完,但被作诗嘲讽对读书人而言就是很严重的打脸了。

  因为诗词是会在读书人圈子里流传的,万一传得广了,那比被辱骂还要丢脸十倍。

  方应物信口诵出这首诗,也有点奇怪,自己怎么像是《奋斗在新明朝》里的李佑了?李佑便是口齿刻薄,唯恐不把事情挑大的做派,典型的江南狂狷士。

  这一定是他心情不爽又喝多了酒的原因罢,或者是想得太多,见景生情入乡随俗了?方应物自忖道。

  屏风另一边桌椅作响,有三人纷纷起身绕了过来,来到方应物这边。

  看了看自己这方三个壮汉保镖,方应物底气十足的也站了起来,与来者对立。

  果然对面三人都身着青衫儒巾,如同所料是读书人,不然也不会议论半晌科举功名典故。只是不知哪位是王鏊王探花的兄弟。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8 00:04

  第八十章 抄袭被发现......

  方应物又迅速打量了几眼对面三人,都是很年轻的士子,大的二十出头,小的十八九,也就心浮气躁的年轻人才会在公开场合说出那种话罢。

  他估计当站在中间这个眉清目秀的士子就是王鎏的弟弟,因为从刚才对话来看,显然是另外两人捧着王鎏的弟弟说话,这说明王鎏的弟弟地位最高,所以最大可能性是站在中间。

  方应物随意的对王鎏弟弟拱拱手,“在下花溪方应物,阁下何人?”

  “花溪?”三人齐齐疑惑,从来没有听说过。

  方应物也发现自己自我介绍失误了,外面人哪里知道花溪村是什么地方?又改口道:“在下淳安方应物,阁下何人?”

  那三人这才恍然,原来是淳安人,难怪刚才尖酸刻薄的讽刺他们,淳安人是一定要帮商辂说话的。

  中间的二十出头士子只点点头:“在下东山王铨。”

  这态度十分傲慢无礼,方应物以牙还牙的冷哼道:“从没听说过东山是哪里,也没听说过王铨是什么人。”

  旁边另两个人也正要自我介绍,方应物举手阻止道:“为首都是无名之辈,其余小卒子大概更碌碌无闻,便不要说了,反正说了也记不得。”

  王铨气极反笑道:“什么小地方来的人物,孤陋寡闻坐井观天还不知自己可笑。方才那首诗是你所作?”

  方应物反唇相讥道:“久闻苏州士子气焰大,多是嘴尖皮厚腹中空之辈,今日见了王朋友,果然名副其实。在下见教了!”

  又吟诵了一遍道:“领解南都第一名猖狂得志与天横;榜出妒恨人居上,姑婆闲言信口生。在下方才还觉得可能夸大了现在看来倒是恰好。”

  王铨反而哈哈大笑气派十足的说:“满嘴酸刻之言,你想猖狂,有这样的资本么?是想猖狂而不得罢!领解南都第一名的滋味,你只怕这辈子也难懂。”

  他身边两个朋友一起陪着笑了起来,在功名之事上争辩,最好还是拿成绩说话,有成绩才有资格。

  没有成绩为后盾,随便去非议别人只会被嘲笑。如果王鎏不是两元加探花的成绩底气摆着,王家人当然也不敢去非议商相公,别人也不会如此容忍王家人的态度。

  但方应物反骂王家人得志猖狂除了商相公同乡这个因素之外。那他本身的底气何在?

  在王铨眼里方应物虽然相貌不凡,但衣着简素,寒酸得很,不似成功人士,也不像是豪门大族出来的人。背后虽然有貌似军士的壮汉,但这八成是认识本地哪个武官,更不足为道。

  故而王铨始终未曾将方应物放在眼里,只用话语霸权也能压制下去。

  等对方笑完了,方应物叹口气,淡淡道:“家父讳清之。”

  方清之?王铨笑容惠然而止他知道这个人。江浙是近邻,消息很通畅,再说方清之前年在苏州呆过一段时间所以在苏州士子里也有点名声。眼前这嚣张的小字辈是解元的儿子?

  方应物再一次叹了口气,最后还是要搬出父亲来撑场子啊。他不是喜欢当拼爹的人,但真没法子,这世道父业子承深入人心,父亲的成绩就是儿子的资本。

  在他有自己的成就之前,为了撑脸面只好无可奈何,何况是主角光环如此浓厚的父亲。

  想通后,方应物狠狠地将拼爹进行到底,大肆讥讽道:“确实得不到南直解元,更不知道领解南都第一名的滋味,你说得倒也不错。不过家父是浙江魁首,比你们南直差不了多少罢。

  但在下不会觉得家父拿不到状元就叫天屈,更不会在乡里如此狂妄自大。家父今科只是二甲第四,在下心里也可知足了。”

  说完他发现自己心里很点畅快之极,突然感到十分理解父亲为何对功名如此孜孜以求,甚至专心到了对家里状况几乎无法顾及的地步。

  这年头,功名就是硬实力,没实力打脸都打不痛快,就算你有家财万贯、良田万顷也是精神上的弱者。打脸一分钟,科场十年功,诚不我欺。

  旁边之人不忿方应物得意洋洋,帮着王铨找面子道:“在王兄面前有什么得意的,二甲第四比会元和探花又算得了什么?”

  “哦?”方应物认真想了想,对王铨道:“那王探花是你的父亲还是你的儿子?”

  这简直要噎死人,登时王铨的脸色涨得血红,几乎就要抬起手揪住方应物厮打,但九尺大汉在方应物背后站着,王铨这才勉强冷静并稳住了。

  父子相继相承,父以子贵或者子以父贵是人之常情,常言道老子英雄儿好汉。但兄弟之间,关系终究是差了一等,不是分房也是分家,不能和父子关系比。

  方应物可以肆无忌惮的夸耀父亲并以此为荣,甚至不夸就是不孝。但王铨与兄长王鎏就不是这种关系了,拿兄长自吹自擂太过分只会被看做借机自抬身价。

  “哈哈哈哈。”方应物大笑着总结道:“商相公去年致仕返乡,路过苏州府,如果王朋友你敢上前去质疑,我也会道你一声有义气。但没听说你敢去质问,只会躲在别人背后角落里发牢骚,这就是圣人所言的小人长戚戚也,我甚为不齿!”

  两帮人在这边争持,早就惊动了酒家。正当此时,却见一位年近而立,身穿缎子袍、头顶东坡帽的员外迈步上来,对着王铨和方应物连连作揖道:“两位朋友,和气生财,看在唐某人的面子。

  勿要在小店斗气了!”

  姓唐?开酒楼的唐员外?方应物心头一动,问道:“阁下尊姓大名?”

  唐员外是今生意人,自然不会平白得罪人,便热情的答道:“敝姓唐名广德,还望这位朋友多多赐教。”

  原来他就是唐伯虎的父亲方应物笑了笑。

  唐广德素来最喜结交文人士子便劝和道:“望远楼下庭前庭后,在下栽种了牡丹数百株。近日到了牡丹调榭时节,昨夜一场风雨,吹得满地落花,正为诗家风景也。

  怎奈在下搜肠刮肚,才力不足,写不出应景诗词。二位皆是高才,若能留下诗词翰墨,今日酒食花费全免了,算作在下请客。”

  想到此人是大名鼎鼎的唐伯虎父亲方应物给面子道:“这有何难哉!拿笔墨来!”

  王铨不大看得起唐广德这市井商人本不欲答应随便。但他见方应物一口答应下来,便也起了好胜心,同样叫道:“拿笔来!”

  此时文坛上吴中派渐渐兴起,前有名士沈周、状元吴宽,后有王鎏等人,年轻俊彦也层出不穷,如祝允明等人。

  地域色彩浓厚的吴中文人之间彼此诗词唱和的交游很多,王铨熟谙此道,自认有所造诣。

  再说诗词讲究的是风流才情,不是八股文那般讲究法度结构的他不信比不过方应物这山村里钻出来的土老帽。方才丢了脸面,总要找回来。

  店家小厮连忙捧了两幅笔墨纸上来,各摊在桌子上。王铨亲自细细磨好了墨便苦苦构思起来,刚琢磨出两句得意开头,便下意识瞥了方应物一眼。

  这一看不要紧,却见那方应物笔走龙蛇,已经到刷刷写了二三十字了。

  王铨大惊失色,自己一个字还没写,方应物却已经写了二三十字,看那结构甚至仿佛是七律诗。

  质量如何且不讲,这岂不说明自己的才思比方应物慢了无数倍?王铨想至此处,急的直冒汗,稍稍愣了会,又看见方应物毫不停歇的一口气又写了两句诗。

  王铨彻底有些慌了,也顾不得再看方应物,急急忙忙也拿起笔在纸上写起来,而且也是一首七律。

  但即便如此,王铨终究还是比方应物慢了,他写完前两句时,方应物已经写完并气定神闲的站在那里自我欣赏起来了。

  王铨匆匆忙忙写完后,抢先将纸幅递给了唐广德。写的慢这么一会儿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才思总有快慢,差一点不算什么。

  唐员外便先看了看王铨的墨宝,只见得是:“似雨纷然落处晴,飘红泊紫莫聊生。美人天远无家别,逐客春深尽族行。去是何因趁忙蝶,问难为说假啼莺。闷思遣拨容酣枕,短梦茫茫又不明。”

  “善!“唐员外叫了一声好,王铨的两个友人也纷纷叫好,短时间内能写出如此一首七律,也殊为难得了。

  方应物将自己的纸卷递了过来,唐员外抬眼看去,“绮窗一枕小游仙,肠断脓华过去缘。薄命生遭风雨妒,多情枉受蝶蜂怜。更无一语归何处,再欲相逢动隔年!绿已成阴芳草歇,鬃丝愁绝杜樊川,。”

  看毕后,唐员外惊叫了一声:“妙!”

  前面一个是善,后面一个是妙,孰高孰低可想而知。王铨的作品,只能算立题应景之作,但方应物这首能让人动心动情,并反复吟哦,差距十分明显了。

  薄命生遭风雨妒,多情枉受蝶蜂怜,唐员外在心里连连读了几遍。但文无第一,唐员外也不好捧高踩低,只是收起来道:“今日多榭二位惠赠,在下感激不尽,如此佳作自当仔细收藏品鉴。”

  王铨见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就连诗词也压不过对方,那还有什么可说的?不过还好,至少在诗词上面没有太丢面子,他想到这里就要转身离开。

  “慢!“方应物叫住了王铨,语含讥诮道:“你这首诗,真是自己所作么?”

  王铨勃然大怒,粗言骂道:“你放什么狗屁!”

  方应物冷笑几声,“我怎么觉得,这首诗是名士沈周所作?你这就抄袭上了?”

  王铨本来还要与方应物辩解,但听到方应物一口揭破了底子,当即如五雷轰顶。对方连这都知道了,还还有什么可辩解的?

  沈周是苏州的名士,终身隐逸不仕,如今年过五十,是吴中文人的前辈领袖之一。

  王铨凭借家世与沈前辈交往密切,看到沈周做过三十首落花诗,不过没有公之于众而已。刚才他被方应物一刺激,不甘心之下就将自己记忆中的一首落花诗拿出来抄袭了,只想着回头拜访一下沈前辈,求得一个谅解。

  却没想到方应物居然连这都能看破!那他的脸面彻底全丢光了,谁做下这等事情,都是奇耻大辱!

  方应物可以看得到五百年前,王铨却看不到五百年后,这就是信息差…“不然他也能反指控。

  方应物又一次狠狠讽刺道:“王鎏之弟,苏州士子,不过如此!连抄袭都做得出来,还敢品评商相公是非,你有这个资格么?以后回到家不要出门了,免得王家蒙羞!”

  短短几句话,立刻将王铨打入了十八层地狱。方应物不再说什么,已经为淳安人和商相公挣回了脸面,那就算完事了。

  再说他生怕自己说着说着会笑出来,毕竟他也知道自己同样是抄袭,却指责另一个人抄袭,总是有忍俊不禁的感觉。不过偶尔学学李佑的无耻,还是挺爽的。

  他便下楼而去,却发现楼下牡丹花圃里,有个八九岁的小男孩蹲在那里挖坑埋落花,一边埋还一边念念有词。

  方应物忍不住走过去,站在他面前问道:“你叫唐寅?”

  小男孩用力点划脑袋,好奇的看着这个突然找他问话的读书人。

  方应物叹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将来一定要小心一个叫都穆的人!”

  小男孩莫名其妙,“这个名字我听先生讲过几次,是城里有名的才子之一。你叫我小心他作甚?”

  “你记住就行了!尤其是二十年后!“方应物说完就走了。

  方应物本来心情很郁闷,但拿王铨发泄了一通,心里舒服许多,愉快的回到了巡抚行辕。

  他却没料到,自己在望远楼将王鎏的弟弟羞辱到不成人形寻死觅活,还是在士林引起了大轰动。

  吴中文人是很护短的,不然也不会形成非常抱团的吴中派(所谓江南四大才子都是吴中派的分支),虽然当今吴中派还只是个雏形,但有些小气候已经先出现了。

  很快就有请帖送到了他手里,方应物看了看后面的联合署名,都很亮、祝允明、杨循吉、都穆。

  真是同仇敌忾啊,方应物感到自己像捅了马蜂窝。这几个都是当前苏州年轻人里最顶尖的,一起出来就是二十岁左右这今年龄段的全明星阵容了。

  他们可不是王铨这种史书上不留名的小角色(更多是以王鍪之弟身份出现),全是硬家伙。

  “他娘的,干!“方应物狠狠将请帖甩到桌子上,一群马蜂真看他好欺负么!他知道,明代士风首属江南最为狂狷。

  反正有王恕老大人收拾残局!若王老头收拾不了,自己就可以离开,也算得偿所愿。



[ 本帖最后由 slasher 于 2013-6-18 00:08 编辑 ]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8 00:12

  第八十一章 红粉阵仗

  定了决心,方应物又看了一遍请帖,其实这不是请帖,是战书。又看了看三个人名,脑海中冒出一些自己还记得的资料

  祝允明,十八岁,另一个更出名的名号叫做祝枝山,传说中的江南四大才子之一,当然现在另外三个还没成型。他官宦人家出身,祖父官至参政,外祖父是英宗朝天顺年间的首辅徐有贞。

  据说祝才子从小就是神童,五岁能书法,九岁能作诗,十来岁就能写文章,如今年纪还不到二十,但已经以狂草闻名苏州,诗文有奇气。

  众人一致认定他将来注定要成为状元吴宽、探花王鏊之后的后续者,只可惜历史上他一辈子也没中进士。

  杨循吉,二十二岁,家境富裕,舅舅官至三品参政,自幼好读书,涉猎甚广,但性格极其怪异狂狷,喜欢以学问刁难人。

  去年便乡试中举,眼下估计刚从京师参加会试败北回来。六年后会中进士,但以他的个性,在官场注定是一个扑街,中不中进士都无所谓。

  都穆,二十岁,好藏书,好金石,自幼和前边两位一样,也有神童之称。但他最出名的不是什么个人成就,而是在二十年后科举中,出卖了唐伯虎,使得唐伯虎被削去功名,终身无望仕途,成为放浪形骸的风流才子。

  虽然很多人为都穆辩解,但唐伯虎与他绝交是事实。仕途生涯中,都穆虽然成就平平。但好歹官至少卿,比前两个倒是强得多。

  当前唐寅和文徵明正在念三字经千字文。徐祯卿还在娘胎里,祝允明、杨循吉、都穆三个人无论今后发展轨迹如何。但在眼下苏州年轻一代士子中,是最出色的人选了,说是全明星阵容当之无愧。至于上一代则只有一个天皇巨星,那就是险些连中三元的王鏊。

  而且以吴中文人喜欢交游和互相吹捧的习气,方应物可以肯定,祝允明等三人八成与王铨也是好友,当然要帮朋友来出气了。

  方应物正遐想间,王六小姐又来看望未来继子了,询问道:“听说有些人要为难你?可以等我父亲回来后。帮你调停了。”

  方应物断然拒绝,“不必了!我方应物不轻易求于人,未必就怕了他们!”

  看着锐气勃发的方应物,六小姐忽然有点头晕,不知不觉拿他与方清之比较了一下。不过确实如同自家父亲所言,这两人骨子里都有种自强自尊。

  而后她强行按下这股奇怪的比较心思,疑惑道:“我怎么觉得你这是故意为之?”

  方应物连忙否认,“你多虑了,我受商相公大恩。岂能坐视他被别人任意污蔑而置之不理?”

  正说话间,忽然又有人送了帖子进来。这帖子是粉红色的,王六小姐心头一动,抢在方应物前面将帖子接了过来。看完后信手收了起来。

  方应物很纳闷,这明明应该是自己的帖子,便伸出手索要。但六小姐却拒绝道:“你不用看了。”

  通信自由被侵犯的方应物十分不满,抱怨道:“莫非我真成了贵府囚犯?”王六小姐没好气的将帖子从袖中抽出来。又还给了方应物。

  接过手,方应物细看原来是一张粉红纸笺折成的帖子。还带着淡淡的香气。打开阅览,上面写道:“闻君高才,落花一首感念于心,由花思己,仿佛肝肠寸断,奴沈玉心斗胆愿约佳期,与君一晤,还望不吝赐面。”

  这是约炮情书?方应物微微愣住,自己只写了个还算出色的落花诗,立刻就有女人主动送上门?这年头的苏州才子也太幸福了罢,不愧是经济文化最先进的地方啊,风气就是开放。

  王六小姐轻轻骂道:“苏州这地方,什么都好,就是不要脸皮的狂蜂浪蝶多!见到有好人物,便舍下身段去勾引,什么才子佳人,都是胡闹!一个卖才一个卖肉,互抬身价而已!”

  又叮嘱道:“你是清白人家,要仔细守好门户,不要和这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胡乱勾搭,这些女人精的很,肯定是看中了你的前途!让你父亲知道了,小心打折你的腿!”

  方应物真想说一句:六小姐你不要如此直爽,就让他在用才华打动美女的幸福中稍微陶醉一会儿也好。

  王六小姐没有觉察到方应物的心情,若有所思道:“你要是想成家,我帮你在苏州府物色一个正经人家好女子,也不是不可以”

  “免了免了!”方应物连忙摆手道,这个话题吃不消,他现在还不想受拘束。在确定自己能冲到多高之前,还是先不要早早给自己一个圈套,纳妾可以娶妻免谈。

  方应物突然又想起来,那全明星三人组给自己送来的帖子还没有回复,便提笔写了回帖,同意他们定下的时间地点。

  时间是定在后日黄昏,地点还是在唐伯虎他爹开的酒楼。

  却说光阴似箭,一晃到了日子,王恕老大人还没有回来,行辕里便没人能拦着方应物往外跑了,只要他不携带家眷行李逃走就行。

  方应物掐着时间,不迟不早,准时赶到了阊门外的望江楼。有店家小厮殷勤的将方应物引上楼,还是在三层那里。

  唐伯虎他爹也是读过书的,非常喜欢文人墨客和雅事,今天为了这场过江龙大战坐地虎的盛会,特意将三层重新布置了,只临窗设了四个席位。

  方应物从楼梯登上去,入目却吓了一跳。这里此时没有其他人,却只有四五个花花绿绿的年轻女子,围聚在帘幕下面矮榻上亲密的闲聊,时不时的轻轻捶打笑闹几下。

  方应物微微愣神,难道走错地方了?

  女子们看到方应物呆住,忍不住低头“吃吃”暗笑,却有个胆大的红衣女子,脆生生的招呼道:“莫不是方小先生?”

  方应物一本正经的答道:“在下正是方应物,尔等这是”

  红衣女子抿嘴笑道:“先生莫惊,我们姐妹也是受邀而来的!只是主人家貌似要来迟了,小先生与我们姐妹先说说话儿罢!”

  方应物便明白了,这是那三个主人给自己的下马威,将自己当成刚从山村出来、仍不谙世事的土包子小处男,所以特意摆出红粉阵仗调戏自己!而且他百分之百可以肯定,这是祝枝山的主意!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8 00:12

  第八十二章 作茧自缚

  这些个女子,各有各的妩媚,各有各的风情,都走出色的美人。聚在一起仿佛百花争妍斗奇,不免令人眼花缭乱,若定力稍差些的就要目眩神迷了。

  方应物欣赏过后,心里暗叹,此地不愧是天下有数的红尘风流之地,随随便便也能凑起这么一副群美图。若是在老家,别说淳安县,只怕找遍整个严州府,也难以寻齐这么几个,那白梅姑娘倒是勉强能算一位。

  对方故意摆出美人阵仗,想看自己这小地方穷书生羞赧无措、进退失据的丑态罢!不过他既然来了,岂能怯阵?丢脸也不能在这里丢!

  想至此,方应物施施然入由,镇静自如的坐在旁边椅子上,却感到仿佛被一团扑面而来的脂粉香气包围,忍住绮念,谈笑道:“几位姐姐来得可早,在下迟到了该罚!”

  还是那红衣女子,猛然推了一把旁边一个梳着斜飞髻的十六七岁小娘子,调笑道:“沈娘子,你的小郎君来了,速速上去勾引,休要更无一语归何处,再欲相逢动隔年!你若不去,我就去了!”

  这两句诗,还是前天方应物发表的落花诗中两句,却在这里拿出来调戏人了。那小娘子吃不住人前被调戏,红着脸扭腰躲到了后面去,辗转之间,却不经意的抬眼对方应物偷偷递了个娇媚的秋波。

  真是风情各异我见犹怜,方应物忍不住在心里叹道,吴中这金粉之乡,果然是消磨人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少才子沉湎其中而不能自拔。

  另一个略显沉静雅秀的淡妆女子主动坐到方应物膝前问道:“先生请了,今日还会作诗么?”

  方应物故作高深的拍了拍肚子,‘满腹诗词只看姐姐们能不能引出来。”

  那最先说话的红衣女子也凑上来,紧紧抓住方应物的手,“如果能给奴家写一首流传百年的诗词,死了甘心。”

  方应物说笑道:“那还是算了,在下可不想当那催花的恶人,这位姐姐还是好好活着罢!”

  红衣女子伤感的叹口气,蹙眉道:“有时想来,活着也没甚意思,无非就是行乐二字。”

  方应物不动声色的抽回自己的手,不然总是被挠的心里痒痒同时答道:“活着总比死了有意思!”

  却说方应物从容自在的应付着众位美妓但还没见主人家出来,心里有些恼怒起来,就算他们故意为之,但这也太怠慢人了罢?又想道,既然他们摆架子不主动出来,那便逼出来好了。

  “听说姑苏城里才子佳人互相唱和,蔚然成风,我看几位姐姐都不是俗人,可有什么才子名士赠送的佳作么?让在下这外乡人听一听,听说沈周老先生名气挺大的。”

  有个女子浅笑道:“我这里倒是有的“著水游丝风趟起过墙花影月扶行更为殷勤奈尔情。可惜相逢牡丹后,柳边聊倩答啼莺。”

  听了后,方应物哈哈大笑,‘沈老先生的诗词,如话家常,娓娓道来,尽多闲言俚语,浅白的很。说好听些叫天然情趣,活泼生动,自成一派,其实就是功力不足罢!

  贩夫走卒或可欣赏,但如何能与汝等如花似玉、的美人相衬!这种诗,就不该在几位香艳风流的美人面前拿出来!老先生还是专心作画去罢,诗词不是他所长。”

  听方应物抨击名士沈周,众妓默然,细细品味起来,沈名士的诗词比方应物那首落花,确实少了点什么。

  方应物又停了停,点评道:“你们吴中文人,作诗都是这个习性,词句通俗,琅琅顺口,适合流行于市井之间,传唱于街头巷尾。

  只可惜了尔等这些美人,相貌才情不比金陵秦淮名妓差,但为何总是声名低了一筹?原因就在这里了,没有适合应景的名诗名词衬托抬捧。

  尔等身边这些吴中才子,风流归风流,浮浪也浮浪,学问还是有的,书画功夫都是天下第一,但却写不出有相应气调的诗句!毕竟最易流传的还是诗词,书画都是眼见为实,不可能口口相传的!”

  方应物这般抨击江南的所谓风流才子诗词水平,放在别处只怕要招惹不服,但在眼前这些美人心里,感觉都像说到了心里似的。

  众美人各有所感的细细想来,貌似实情确实如此,不过一直没有人说透这点。

  如今经方应物一点拨,纷纷恍然有所悟,除去金陵是国都这个因素外,确实在诗词唱和上比苏州强了不少。

  不是她们才色技艺不如金陵同行,实在是本地才子不给力啊。

  她们又不约而同的想道,这个从外地来的英俊小书生,真真是第一知心妙人,哪里又像是不解风情的酸秀才鲁男子了?

  又有美人疑问:“什么叫有气调?先生此词奴闻所未闻。”

  方应物沉吟片刻,“这个词,难以解释,只能意会罢!例如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你们听着如何?”

  能被全明星三人组请来助兴的美人,那都是有几分才情的名妓。猛然间听到“人生若只如初见,“便感到气短心跳。

  不知不觉围住了方应物,一双双剪水秋瞳里闪烁着暧昧不明的光芒。

  方应物继续沉思,又从记忆中精挑细选出一句来,很深情的吟诵道:“又比如,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这一句你们听着如何?这些才是与你们相衬的有常调诗…“

  “好想是为了奴家!“红衣女子忍不住激动和兴奋,呐喊了出来。

  方应物还在搜肠刮肚,却被突如其来的尖叫打断了思路。他抬起头,却被周围美人的幽幽眼神吓了一大跳。不知怎的,让他想起了狼群好像要把自己撕碎似的。

  方应物连快打个哈哈道:“不急不急,今夜还长着!涛词什么的可以慢慢谈。”

  至此他便闭口不谈露两句出来当今表现自己的引子也就罢了若在这里拿出全篇纯属浪费。

  但几位美人依然紧紧围住不放,甚至为了抢位置,彼此之间有了点小火花。可以看出,这位小哥儿是一个人形宝库,刚才显露出来的,也许只是冰山一角!

  但就那短短两句,也足够让她们柔肠百转,恨不能以身相许换其全貌了一一当然也有方应物外表出众的原因,有才有貌的男人总是受欢迎的。

  方应物和一干美人纠缠来纠缠去,忽而听到楼梯,‘噬噬“作响转头去看却见上来三位立冠岁数的年轻人。他便知道,这必然是今晚的正主登场了。

  祝允明、杨循吉、都穆这三人立在楼梯口,看着几乎都要倒贴到方应物身上的众名妓,都是说不出的堵心,这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感觉罢!

  他们本意是找些风流灵巧有手腕的名妓,故意在这里挑逗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书生,偷偷在一边等着他出乖露丑也是一大乐子。

  然后等他们三个出了场后,在脂粉阵里左右逢源、潇洒自如的表现一番,再叫这乡下小书生看看江南风流才子是什么派头!

  孰料此人居然是扮猪吃虎的高手!一刻钟功夫,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法术居然惹得这些惯会做戏的美人个个神魂颠倒,像是着了魔!

  这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了?虽然方应物确实比他们三个长相略微英俊了一点,但也不至于如此迷惑众生罢!

  难怪王铨兄弟被从头到尾戏耍的惨败几乎要成丑闻,估计就是死在这轻敌上了!

  方应物顾不得全明星三人组心里是怎么想的,反正他是长出一口气,感到要解脱了。

  他奋力推开身前美人,杀出一条路迎上前去,“三位朋友,久仰大名,有失远迎!席位已经安置好,快请入座!”

  全明星三人组更不爽快了,这方应物分明是摆出了主人口气,故意讥讽他们这些真正主人迟迟不到罢?

  果然,方应物转身就坐到了主座上,伸手延请道:“诸位请坐!”

  三人彼此对视一眼,决定先落了座再说其它,便纷纷找到位置入席。四个人四个席位,正好东南西北各一面围在一起。

  不过让三人更憋屈的事情发生了,五个美人全都簇拥到方应物那席位上去了。

  只见得左面三个右面两个,紧紧的挤在方应物身边,直挤钗横鬃乱、春光乍现,也不愿意让出来

  杨循吉和都穆狠狠瞪了祝允明一眼,出的这是什么烂主意,简直作茧自缚!现在没面子的是谁?

  丢脸的不是那个土包子,是他们几个风流才子!一两年的交情还不如别人一刻钟有用,枉称风流二字!

  还是最稳重的都穆先开了。,对方应物寒暄道:“今夜相见,倍感荣幸,在下相门都穆。”

  方应物劝不开身边美人,只得任之由之,暗暗唏嘘一下自己的超强魅力,便开口对都穆道:“今夜诸君约请在下相见,难道是为了王铨之事么?”

  三人心里齐齐暗骂一句,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王铨抄袭诗词被抓了现行,怎么说都是耻辱的事情,方应物故意上来就说这些,一定是为了打压他们的气势!

  杨循吉也开口道:“在下杨循吉,王铨那厮所行不当,自有家法处置,我等与他无关!”

  方应物淡淡道:“哦,在下以为王铨与诸君交好,看来并非如此。其人家学渊源,探花之弟,却做出剽窃举止,实在可惜可惜!”

  后世最具有传奇色彩的祝枝山最后开了。,很是正色道:“在下祝允明,王铨之事和今夜实在无关,方朋友还请留几句口德,又非大奸大恶,给人改过自新机会才是君子。”

  方应物漫不经心道:“原来是祝朋友,久仰神童大名!令外祖不知还在人世否?在下替老师商相公向他问安。”

  祝允明脸色通红,气势立刻矮了半头。因为他的外祖父叫做徐有贞,土木堡之变时坚持逃跑主义,后来投机取巧帮助英宗夺宫复辟,再后来杀于谦、罢商瓶,

  在苏州本地人心里,徐有贞大学士为人还算不错,也算古道热肠。可惜在形象近乎完人的商辂面前,徐大学士是绝对的道德低点。

  即使以祝枝山的机智,也没法子辩解说当年杀掉于谦、罢免商辂做得对。

  方应物突然爽朗的哈哈一笑,“是我失言了!这都走过去的陈年旧事,和我等小辈关系不大了。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罢!以此酒敬诸君!”

  都穆惊奇的看着方应物,此人哪里像是一个十六岁不经人事的少年?仿佛是个很有心计的老手!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8 00:16

  第八十三章 台阁风新解

  三人组中,性格最怪异狂妄的杨循吉看不惯方应物,又开口,“你认得我吗?”方应物拱拱手道:“当然晓得,是大名鼎鼎的杨朋友。”

  杨循吉大笑道:“还算你有眼睛,认得出我是谁!”方应物苦笑着举起那张请帖,“上面有你的名字,我如何不得知?”

  这话怎么听着如此别扭,杨循吉停住笑声,冷哼一声,又问道:“听说你对王铨道,苏州士子不过如此。是么?”

  方应物理所当然的点点头,“是对他说过,那又怎样?难道只许王铨抄袭舞弊,不许我批评几句么?”

  三人一时气结,绕来绕去又绕到这让他们蒙羞的事情上了。

  酒楼东家唐广德亲自领着小厮上酒菜,暂时打断了席间众人的交谈。等布置好后,祝允明、杨循吉、都穆三人都觉得有些压抑,感到面对方应物的心理优势一点一点的被打掉了。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很沉闷的夜宴开端,苏州三才子对方应物毫无了解,想闲谈无从说起。

  再说他们毕竟还是年轻了点,虽然有着几十种灭掉方应物、帮王铨找回场面的计划,但应变能力还是不够老练。

  方应物更不着急,这几个人的底细他一清二楚,只管以静制动就可以了。所以他好整以暇,不急不慌的与左右美人说说笑笑,倒也逍遥,但三人组便只能傻坐着干瞪眼了。

  全明星三人组本来心态是高高在上,这和人的本性好坏无关,纯粹是一种自然而生的优越感,特别对其他地方士子的优越感。

  至于理由,可以因为才气,可以因为名声,可以因为家世,可以因为师承,甚至可以因为苏州府三个字。

  能在吴中拔尖的士子,前一个是成化十一年的会试第一、殿试第三探花王餐,再前一个是成化八年的会试第一、殿试第一状元吴宽,两人都是险些三元及第,可惜都差了一项。

  两代前贤都已经进入朝廷馆阁,而现在和未来,则是他们三人的——说起来就是这么简单。

  不过心理如此骄傲的三个人,在今晚集会还没有正式开始前,就感到连连受到了打击。他们想张扬狂放,一口气把方应物虐掉,却发现提不起气势狂了,所以才一反常态的沉闷起来。

  争美人,被方应物全都包圆了;论道德,被方应物从长辈徐有贞到平辈王铨一通鄙视;拼家世,方应物有个浙江解元、二甲第四的爹;比老师,方应物是三元宰辅的半个徒弟。

  就是谈风度,这方应物挥洒自如,比他们这些苏州名士还有派头,又哪点像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地方山村人士?

  关键是,方应物这十六七的小屁孩面对他们这些在苏州府出名的天才,居然毫无敬畏心,仿佛只是看一群普通人,这太令人不夹。

  比来比去,唯一能压倒方应物的,就是他们的富裕程度至少是方应物的一百倍……但谈钱太俗了。

  不过祝允明等人并不气馁,因为在才学上还没有输掉,就凭他们几个的水平,最后压倒方应物是毫无疑问的。士子交游归根结底还是靠才华说话的,方应物又不是吴中文人圈子的,用不着给面子吹捧,三个人还战不过一个么?

  可惜刚才他们没有听见方应物对吴中才子诗词造诣的抨击,更没听到“人生若只如初见,”不然也会小心为上的。

  都穆在三人中最沉稳,主动对方应物道:“其实我只听说了方朋友一首落花诗,确实难得上品,今夜不如定下规程诗词唱和,或可增进相知。”

  哦?方应物还是主动听到别人要与他比诗词,这是他最不怕的项目了!真要论起书法绘画什么的,他就要想法子推辞掉了。

  虽然艺术有诗词书画琴棋等形式,但在文人雅集上,若没有指定主题时,只有诗词唱酬是必须的基本项目,也是必有项目。

  方应物便问道:“不知道什么规程?”

  都穆环顾四周道:“吾辈正逢青春之岁,便以志向为题,作诗自述如何?”

  祝允明和杨循吉自负的很,都不屑于占便宜,只管去看方应物,那意思就是让方应物来决定,他们主随客便。

  方应物顾左右美人而问道:“姐姐们说,这个题目,我答应不答应?”

  美人们一起笑道,“都先生恁地没情趣,不如以我们姐妹为题作诗,做得好的便去陪他喝酒,方先生不要答应都先生的题目!”

  方应物哈哈大笑,“姐姐们说得好!”

  跟一群女人讲理是讲不清的,都穆感到自己简直碰了一鼻子灰,方应物这是故意借着妇人之田故意戏耍他罢!可恶之极!

  却忽然又听方应物道:“但在下也知道,妇人之见不能听!都朋友的题目,我答应了!”

  都穆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胸中一股气又不顺了。美人们的气也不顺了,登时五六只粉拳雨点般的落在方应物身上,很是闹了半天。然后祝允明和杨循吉看着眼热,同样气也不顺了。

  祝允明忍不住举起酒杯敬道 :“既然出了题目,请方朋友先。”

  方应物拿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沉思片刻,便开口道:“有了一首七律!”

  如此之快!祝允明和杨循吉耸然动容,他们两人是真正的神童出身,才思敏捷是数一数二的,但自忖即席做首七律,绝对不会比方应物更快!

  方应物又仰头饮了一杯旁边美人递过来的酒,摇头晃脑的击案吟道:“钟鼓殷殷曙色分,紫云楼阁尚氤氲。阊阖九重通御气,蓬莱五色护祥云。常年待漏承明署,今日整冠神武门。岂为久索长安米,只怕朝服忝圣恩!”

  满堂惊愕无语,不是因为这首诗作得好,而是因为这首诗太出乎意料了。

  谁也没有想象到看似灵巧机敏的方应物居然作出这么一篇东西,内容是京师大臣朝会气象,还顺带有吹犄盛世和颂圣的意思,标准的台阁体。

  这……大家聊人生聊理想的时候,冒出个充满着公卿腐朽味道的台阁体七律,似乎有点不协调啊。

  在这世道,台阁体约等于新闻联播和人民日报。这种感觉,就像私底下喝酒聊天时,突然有人很一本正经的用新闻联播体和别人谈心,何其怪异!

  全明星三人组彼此对视一眼,方应物搞这种名堂,他以为自己是宰辅馆阁大臣么?在这春夜行乐的宴会上,作出这么一首真是莫名其妙!

  和前几天的落花诗简直不是一个人写的,这一定是故意耍他们,这方应物未免太过于目中无人了!三人都如此想道。

  “在下就这点志向了!”方应物对别人的怪异表情视而不见,坦然自若的说。

  三杨时期,国家步入顶峰,台阁派诗文也进入了鼎盛,成为文坛主流。其内容特点就是鸣盛、鸣治,能配合强盛祥和政治局面唱赞歌,营造太平气象。其文辞雍容冲淡,声调雅正,排斥奇癖险峻。

  但到了成化年间,新兴文风却渐渐兴起,更强调个人情趣,台阁体便显得保守而陈腐。台阁与山林,是两种彼此不同的文风,苏州才子们自然是倾向于“山林”的,对台阁体毫无兴趣。

  所以祝允明等人一致认为,这是方应物故意为之,就是要刻意标榜与他们不同!

  而且方应物自称是商相公学生,大概是因为王餐、徐有贞等人的因素,方应物对苏州有成见。而商相公久居庙堂高位,诗文也是偏于台阁风的,方应物肯定还故意用台阁体诗词来替老师张目!

  既然方应物不要这个面子,弄出这么一首东西,那他们也不会客气!

  杨循吉抢先开口,尖酸刻薄的评论道:“此乃胡乱应酬之作,缺少真性情,充斥升平之音,肤廓冗长,辞藻与旧辞千篇一律,大有空泛之嫌!”

  祝允明想了想,点评道:“诗篇充斥吹捧颂圣,炫耀近侍天子恩荣,若以此立志,未免太过于庸俗!”

  “两位所言极是!”都穆道。

  方应物看了看左右,发笑道:“诸君见识还须增广!尔等以为我志向是什么?只是位居馆阁,歌颂皇恩么?

  诸君可知道,当今天子居深宫而不出,君门万里,数年不见大臣,任由奸佞盘桓帝侧!这难道正常么?这难道是为人臣者所可以容忍的么?

  我追思昔年,洪熙、宣德、正统年间君臣相知的气象,忍不住时时感慨于心,故而拟诸公语气,作此台阁之诗,为的就是期盼君臣遇合,中兴盛世!

  这是忧国忧民真情流露,风花雪月者体会不到其中深意,只说是空泛肤浅了。正所谓心怀君臣相合之理想,发言吐辞自然是台阁气象,此中真意,俗人不知!

  在下斗胆劝诸君一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要终日沉湎诗词书画小技,要抬眼看看天下,钻研经世济用的大学问为好!”

  祝允明等三人再次愕然,他们好像面对的不是美人堆里左拥方抱的方应物,而是喋喋不休的学校教官,他们自己则像是懵懂不知的学生一样被训了!

  一首即将被扫进历史里的台阁风七律诗,也能被他解读出花儿来了!这算是方应物独创的台阁诗词新解么?能自圆其说的编出新理论,也算是一种学问家了……

  可是想辩回去,似乎也不容易,方应物扯出庙堂之事为自己的诗词背书,他们反驳很困难,因为他们真不如方应物这般明白宫廷朝廷情葬。毕竟方应物有个刚退休的首辅老师。

  今晚真是莫名其妙!完全不是其他时候的熟惯套路!好像一直就被牵着鼻子走。不知不觉,方应物的位置又高了一点。

  方应物不等别人再说什么。抬手道:“在下已经做了题,也该到尔等了,请祝朋友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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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8 00:18

  第八十四章 诛心又诛心

  方应物说了请祝允明继续,但却没得到回应,却见此刻祝允明正在发呆。

  此时屋中除去方应物外,祝允明应该是最有机巧的人了。他已经隐隐约约觉察到,方应物好像一直是故意的,可是他又为什么故意?

  祝允明想了又想,就是想不明白。应该是为了他老师商相公以及地域之见?可似乎又不完全是。

  旁边都穆连续提醒了几声,祝允明才惊醒过来,知道轮着他作诗了。可是这首诗怎么做,还需要仔细考虑,必须要慎重。

  看到方应物在一边虎视眈耽,祝允明便给下定了决心,不求出彩,但求无过,不能给方应物挑刺的机会。

  祝允明号称是不到十岁就能作诗,才思自然不会慢,很快就有了一首,便吟道:“结发属偶句,舞勺肆篇章,前徵脗羊叔,髦誉追滕王,明明内外祖,公望张辟疆,提剑多教术,童弱企高翔,遥知三纪后,栖栖守春坊。”

  内容很正统,表示要发奋学习、将来出人头地的的志白。

  但这是及时行乐的宴会,满屋人听到后又是感到索然无味。难道在方应物的带动下,今夜诗词都要用这种假惺惺的口号式乏味腔调么?那还算什么雅集!

  但祝允明却松了口气,能写出来就好,只要避免落人口实就行了。再说题材是绝对正确的,就是那方应物也是要读书进学考科举,总不能说发奋读书不对,所以想挑理也没法挑。

  方应物似笑非笑,问起一个似乎不相干的话题,“祝朋友,听说你拜了大名士沈周为师?你觉得沈先生为人如何?”

  听到提起老师,祝允明立即恭恭敬敬,回答道:“正是,承蒙不弃,吾几年前便拜在先生门墙下,学习诗文绘画。”

  前文介绍过,沈周是吴中名士,吴中文人圈子的精神领袖。方应物转而问道:“你觉得沈先生此人如何?”

  祝允明褒美十足的答道:“先生高隐自适、萧散自在、不慕名利,惟知寄情于山水之中。忘情于朝市之上,甘心于山林之下,不知冠冕为何制,钟鼎是什么。可见吾是师超凡脱俗、人品清高的隐者。

  “说的不错,不愧是当世名士,我听了很是心向往之。”方应物赞道,然后又疑惑道:“从童弱企高翔这句里,以诗观人,你心里功名进取之心从哪里来的?为何如此强烈?”

  祝允明不能答,也答不上来。他出身官宦世家,从小接受的就是正统教育,下意识就应该如此做,去考科举一为实现个人抱负,二为显亲扬名光宗耀祖,哪里有如此之多的为什么?

  方应物大发议论道:“以诗论人,更要以人论诗!你如此推崇沈先生的高洁隐逸,又拜他为师,可你诗词中又立志进取,这不是自相矛盾么?你连效仿都没有,莫不是叶公好龙?”

  祝允明好像心里又被触动了,默然不语,自己其实一直在有意无意的逃避某些问题。

  方应物便又问道:“你是官宦世家,将来定要高登黄榜,做出一番功业,如此才不负生平之志和父祖期冀,是么?”

  祝允明点点头。

  方应物再次问:“但像令师那般山林隐逸,萧散自在,以才艺名于当世,这也是你所理想的,是么?”

  祝允明再次点点头。

  方应物直指本心的质问:“那你的志向到底是什么?你明白自己的本心么?你想要什么样的日子?”

  祝允明忽然感到很迷茫了,他真正的决心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方应物继续问道:“你小时候追随令祖,路过太行山,景色如何?”

  “山川雄壮,巍峨阔大!”

  “如今你居住江南,那江南景色如何?”

  “水光山色,佳丽之地。”

  方应物当头棒喝道:“那么哪种景色好?祝朋友自己想明白去罢!若想不明白,就别写什么立志诗了。

  如果想不明白,始终分心二意,别说效仿吴、王等先贤,只怕终将一事无成,功名更是如同镜中花水中月!”

  其实方应物知道,祝枝山一辈子始终就挣扎在渴求功名和狂放不羁之间,一方面希望能得到社会主流标准的认可,另一方面又蔑视世俗。而且此人极其爱思索至理大道,能早点想明白也不是坏事。

  却说祝允明恍恍惚惚,抱着脑袋在桌案上苦苦思索起来。其他则人有些骇然,方应物像是有一双能看透人心的双眼!

  摆平一个方应物心里默默为自己打气,转而向都穆道:“祝朋友已经做过题,下满要静待都朋友大作。 ”

  都穆才力比另两位还差一些,只得匆匆忙忙口占一首,好似交差似的。

  方应物没有兴趣品他的诗词,直接提出自己的疑问:“你和祝允明、杨循吉二人皆有神童之称。祝朋友是神童,自幼能书会诗,杨朋友也是神童,据说自幼读书破万卷。那么我又听说,都朋友自幼也是神童?为何独不闻你的事迹?”

  所谓神迹,只怕是为了和祝允明和杨循吉两位朋友同列,同时想要沾光所以自抬身价编造罢,毕竟不是神童就没法少年出名了,更不会有人将你与祝允明、杨循吉并称。”

  都穆脸色极其难看,方应物的话外行人看热闹,但他这个当事人听着心里哇凉哇凉的。

  说的倒是没错……

  方应物本就对都穆没有什么好感,一个具有出卖朋友本性的人而已,只是不知道在自己影响下,将来还会不会发生都穆出卖唐伯虎的事情!

  他便继续讽刺道:“你是不是就算打肿脸充胖子也要跻身其中?反正你们苏州才子之间互相吹捧的事情多了,吹着吹着便也弄假成真了。眼下你都二十,更无法去考证小时候神迹是真是假了。”

  方应物顿了顿,又毫不客气的评论道:“都朋友喜欢金石、藏书,这个爱好很特别啊,既不是书法也不是画艺,少见少见,苏州才子很少有只爱好这两项的罢。我看是你别无所长,只好找了两个别人不大在意的地方充门面?”

  最后方应物诛心的说:“你的心里一定充满了对朋友的嫉妒和不服气,但仍和他们凑一起,是不是想沾光?但你如果不将嫉妒之心去掉,只怕最终要出问题!”

  都穆很想狠狠地驳斥方应物,但他几次张嘴都没有发出声。

  自家事自己知,方应物如果是胡编乱造也就罢了,但偏偏说的都是事实,他绝对不敢承认的事实,这才是最可怕的。

  但这些都是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私人秘密,怎么会被方应物一句又一句的揭发出来?

  现在心底阴私全部被人掀了出来并公之于众,好像被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强迫扒掉了衣服,这种惊骇欲绝的心情,他从来没有体验过,于是彻底茫然不知所措了。

  祝允明苦思不已,都穆英然无措,全明星三人组中最后一人杨循吉坐在那里,瞠目结舌,久久无语。

  一个十六七岁少年,成熟老练也就罢了,才华横溢也不奇怪,但是怎么连别人内里深处的心路都了如指掌?

  只怕是最亲近的长辈好友或者同床共枕的妻子,也根本不可能看得如此明白透彻。而这方应物,根本就好像将他们里里外外看得清清楚楚。

  如果想互相叫板,这根本就是不对等的!他们是不可能压倒方应物的!

  杨循吉的性格是很猖狂任性,但他同时也敬畏鬼神和不可知的现象。如今在他看来,方应物言行根本不可用常理解释,只能归之于鬼神方面了,这太可怕了!

  方应物当然很清楚,苏州府这些少年成名的风流才子,包括后来的唐伯虎、文徵明、徐祯卿,有几个是在科举和官场功成名就的?寻找其中原因,未必就没有心态不正的因素。

  当然,也可以说这是超脱世俗,所放个性,追求精神自由的生活。但有一个前提,他们大都先在主流认可的功名和官场上扑街了,如此才有然后……

  只有吴中派的老前辈沈周沈大名士,终身不参加科举不接受征辟,才算是一个真正有境界的人。

  方应物扪心自问,如果自己考到四十岁时还不能有所成就,只怕也要愤世嫉俗的放任自流,醉舞狂歌。然后抄上几百首名诗词,和唐伯虎南北呼应,变身浙江第一风流才子。

  不过好像这样也挺带感的。”不对,这种想法是不对的!方应物迅速将自己的不良心思甩了出去,他的主要人生目标可不是只当风流才子!

  看到杨循吉也发起呆,今晚已经没什么兴致了,方应物便打了哈欠,“天色晚了,今夜散了罢!”

  望江楼外,路上行人便看到本地有名的三才子一个比一个精神恍惚,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游荡。

  而另一边,却有个陌生少年,被本地四五位名妓死死纠缠、拉扯抢夺,看的别人羡慕嫉妒恨。

  最后,这个少年在三位彪形大汉的帮助下,从胭脂阵里逃了出来,仓皇向阊门方向而去。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8 00:19

  第八十五章 严母教子

  方应物一行回到巡抚行辕时,夜已深了,大门紧闭。他们只得绕到侧边小门,叫了半天才有个老头一边抱怨一边开了门放人进来。

  回了屋,与兰姐儿说过几句话后,方应物便要去睡觉。他很疲劳,因为今晚知道不好应付,所以一直处在精神高度集中的状态下,如此持续了几个时辰,当然不好受。

  此时放松下来后,他便感到又困又累,又加上喝了不少酒,故而恨不能一头倒下睡上一天一夜。

  却见两个婢女挑着灯笼,一直走到房门前,后面闪出王六小姐出来。

  在昏黄的灯光掩映下,方应物看到王小姐脸上淡淡的忧虑神色,他心里又小小的感动了一下。至少在这陌生地方,还是有人关心自己的,还是有人担心自己别人那里吃了亏的。

  “秋哥儿你今夜去见那些人 ”王六小姐话才说了半句,就从方应物身上闻到了浓浓的脂粉味道。

  当即她脸色变得不甚好看,话头一转,恨铁不成钢的数落道:“你才来苏州府这花花世界几天功夫,便已经学坏了,这太叫我失望了。”

  这过于负责的口气实在让方应物头痛,“没什么,只是偶然遇到而已,是别人请来的。”

  六小姐陷入深深的自责,皱眉道:“都是我对不起你父亲,这段时间没有教导好你。”

  这都什么跟什么?方应物险些吐血三升,解释道:“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拼命甩开了她们,不然我怎么回到这里?”

  “什么?她们?还不止一个?”王六小姐质疑道,“看来我必须要给你父亲写信了。

  方应物拍了拍额头,感到很无语,这样子简直无法沟通了,王小姐代入母亲角色过于投入,以至于不能自拔了罢?莫非是她思念父亲过度,通过这种方式找感觉么?

  方应物斟酌着语气道:“至少,目前,还与你关系不大罢?兰姐儿都没急眼,你急什么………”

  王小姐伸手一指方应物背后:“还说没事,你自己看!”方应物扭头瞧去,正好看到王兰默默低头,擦了擦眼角,很委屈……

  不由得长叹一声,方应物暗道,他终究不是李佑,出身良家所处的道德环境是不同的。

  “你好自为之罢,休要搅得家里不安宁。”王六小姐最后丢下这句话,这才转身走人,让方应物和王兰独处。两个“小辈”需要沟通时,她这“长辈”还在此地杵着有点不合适。

  目送未来继母离开,方应物连忙对王兰问道:“这事让你很伤心么?逢场作戏的小事情不用往心里去。”

  王兰抬起头,表情很莫名其妙,“奴家等你等得困乏,方才眼睛犯酸,所以揉了几下而已,好像叫六小姐有所误会了。”

  是么,方应物盯着兰姐儿脸庞片刻,突然轻轻亲了一下,“多谢你了,我懂你的心思!有你在身边,何其幸运也。”

  被夫君看穿了她的小小谎言,王兰忽然又愉快起来,这就是心心相印么?

  却说到了次日,方应物第二次望远楼之战,比第一次造成的轰动还要大十倍。

  其实第一次已经很轰动了。那王铨是探花王餐之弟,与祝允明、都穆、杨循吉互相交好,是苏州府士子年轻一代里的佼佼者,只不过没有四大公子四大才子之类的说法而已。

  结果王铨因为当众骂了几句商相公,便被不忿之下替老师出头的方应物虐到近乎身败名裂,这已经让苏州府文人意外了,引起轰动也是正常的。

  但细细想来,还在理解范围之内,毕竟这是一场遭遇战,谁输谁赢还都算正常。再说方应物未必就是善茬,何况他替受辱老师出面气势上更盛,战斗意志更强,王铨骄傲大意之下,败北并不奇怪。

  可是第二次望远楼之会的结果,就叫所有人都瞠目结舌不敢相信了。

  这是年轻人的游戏,为了替王铨和本地人找回面子,祝允明、都穆、杨循吉三人都去了,请那方应物夜宴。

  最强组合出动,这实在没有可能性会输掉,所有人都相信,即便是去了京师,这个组合也不会输人。然而就是这个被认为是最不可能的事情,却偏偏发生了。

  虽然没有裁判判定输赢关系,但从望远楼回去后,祝允明修道去了,都穆喊着要出家,杨循吉只会反复念叨“大神通可怖”。这若还不算输,那什么算输?

  关键是,输都不知道怎么输的,找当事人打听消息的都感到糊里糊涂,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因为这场才华碰撞,并没有出现什么光芒耀眼的火花,也没有出现脍炙人口的名篇,难道方应物那首台阁风能算名作?

  好像从头到尾就是打了一场闷仗,方应物莫名其妙的就占了上风,谈笑之间就将苏川三人组虐掉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还好有另外的渠道,当夜参加了宴会有几个名妓。于是这几位美人便突然生意爆好了,客人纷至沓来、应接不暇,一天见上十几个都是少的。

  虽然助兴的美人们当时全部精力都放在了方应物身上,满心思都是如何将方应物肚子里那些震慑人心的名篇勾引出来。

  至于三人组是可以天天见的,不急于一时,美人们便没有太多注意。但她们毕竟是经历者,于是一些小细节也渐渐流传出来了。

  比如方应物大肆抨击吴中士子写诗词没气调,口水太多,配不上苏州城的美人们 当即惹得士人一片愤然,到处都是暴怒的声讨。

  但“人生若只如初见”和“为谁风露立中宵”四句残诗传出来后,苏州士子群体的滔天气势就被遏制住了。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从搭配美人的角度看,这四句虽然还只是冰山一角,但已经具有压倒性的水准了,确实远不是口水诗所能比的。

  而且还有个奇怪现象,虽然苏州府士子仍不服气的很多,愤愤不平的比比皆是;

  但在莅界业者、闺阁弱质这里,也就是女性人群里,舆论却呈现出一边倒态势,全部将只闻名不见人的方公手视为了第一知心哥哥或者知心弟弟。

  可谓是四句残诗动姑苏,满城芳心愁锦书。大概方应物也没料到,自己居然还有“妇女之友”的潜质,可惜进一步开发起来难度颇大。

  却说这日方应物又在行辕里坐不住了,要出去散心。这次他计划走远一点,到另一个名胜虎丘那里游玩。心里正想着,出了屋门却迎头碰上王六小姐。

  王小姐挡住了方应物,劝道:“不要出去了,外面风头正大,你且在家安稳两天,父亲这两天随时可能回来!”

  方应物对自己惹出的后果是有足够预计的,但王小姐这深宅大院女子也能如此之快的知晓?不由得惊讶道:“连你也知道了?”

  王六小姐轻笑道:“我怎么不知道?昨日去赴闺阁姐妹的茶会,可是有几个大户千金委托到我这里,向我求渐江方公子的诗词。名声乍起,这下你可得意了罢?”

  “多谢成全!”方应物拱手道。如今王恕老大人不在行辕中,若没有这位未来继母的有意纵容,他哪有机会三番两次的跑到城里刷声望?

  难怪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位六小姐还没正式嫁给方家,就已经开始偏向方家人了。

  如今面对王恕老大人,他方应物全面处于劣势,所能做的也就是靠刷声望来稍稍壮大自己的话语权了。如果他从一个默默无闻的人变成了名人,那么面对王恕老大人时自然不同。

  看过《奋斗在新明朝》的都知道,大明的名利场中,饭可以不吃,声望不能不刷,声望是可当真金白银的硬通货。此时正好叫方应物遇到了公开辱骂商相公的王铨—………

  这时忽然有门禁过来禀报道:“外面来了两个掌柜的,想求见方小公子!他们说,愿出二百两银子,求方小公子将什么如初见、立中宵的全篇写下来,赠送给他们。”

  二百两,这可当真不少!方应物有点心动,随即道:“先请进来见见。”

  王六小姐却对门禁喝道:“什么东西,回绝了去!”

  她又扭头对方应物教训道:“你怎能沾惹上苏州士子这些卖文的坏毛病!为人要清身自好,不要用铜臭玷污自己的作品!

  苏州是烟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士子习气不甚好。我最钦佩的就是你父亲在这里游学时,不受任何纷扰蛊惑,心性坚韧无比,这才是顶天立地好男儿。你与你父亲相比,定性差了不少,所以我担心你留在苏州府不是好事。”

  方应物苦笑,王六小姐成了后母,这日子肯定不好过啊,不愧是父亲看上的女人,也不愧是能看上父亲的女人。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他再次深腰揖拜,很恶趣味的叫道:“母亲大人在上,谨受教!”

  什么?王六小姐冷不丁听见方应物叫她母亲,瞬时满脸通红,脑子像是炸了一样,嗡嗡嗡的作响。

  虽然她始终将自己摆在这个母亲角色上,全心全意的对待方应物,生怕将来留下什么导致家庭裂隙的种子。但真当被其实只小一两岁的方应物称呼为母亲时,还是遭到了极大地冲击。

  她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对,便转身就走,头也不回的一直出了院子。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8 00:19

  第八十六章 喧宾夺主

  方应物看着王六小姐的匆匆背影,自言自语道“平时派头十足,怎的如此经不起玩笑?不是还有人要求诗么?一不做二不休,再散几首出去好了。”

  又过了两日,有船队缓缓进了阊门,又在巡抚行辕附近码头靠了岸,这正是王恕老大人的仪从。

  却说在四月初时,因吴淞江下游淤塞,苏州北部以及常州府一代发了大水。这几天巡抚王恕老大人亲临一线勘查灾情,并下令开济农仓赈灾,并要求各县组织灾民修补堤坝。

  在灾区连轴转数日后,这日王中丞满怀疲惫的回到了府城。他律己甚严,巡抚仪仗从简,没有搞出清场开路的威风,再说苏州府文人士子、官宦世家太多,还是谨慎一些好,胡乱招来议论不是好事。

  离巡抚行辕不远时,王恕随意透过轿子小窗向前看去,却发现在行辕外的大牌坊下,三五成群的聚集了一二十人。

  王老大人轻轻叹了口气,作为一个三品副都御史巡抚,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见他,他早已习惯了这一切。虽然他在高层眼里是属于不得志的人,是被打发到地方混日子的人,但在这一亩三分地却算是位高权重,当然寻门路的人络绎不绝。

  可是这些人消息也太灵通了罢,连他回行辕的时间都知道,还特意提前等候在这里?

  今日刚刚回到行辕,必然有许多积压公务要处理,怎能将时间浪费在往来应酬上?再说这两天他有件涉及本地财税的大政务需要仔细斟酌考虑,不便被打扰。

  想至此处,王恕招招手,将长随叫过来,隔着小窗吩咐道:“你去对等候的人说,本官今明两日不见客,叫他们散了罢。”

  长随得了吩咐小跑向前,将此消息传达给众人。王老大人的轿子路过牌坊时也没有停下,一直到进了行辕大门。

  却见那长随气喘吁吁的追了上来,“小的去说了,可他们并不散去!”

  王恕久在地方为官,经验极其丰富,闻言立刻想到了什么,很严肃的问道:“彼辈莫非有重大冤情前来控告?若是如此,立即请入。”

  长随解释道:“他们说不是来拜见老爷你的 而是要求见方公子!”

  方公子?王恕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行辕中只一个姓方的可以勉强称为方公子。”找他作甚?”

  能做长随的自然都是机灵人,早就简单打听过情况,“好像是这几天方公子大出风头这些人都是来慕名拜访的。”

  王恕有几分哭笑不得敢情行辕门前聚集了一群人,不是来拜见他这个主人 而是来找方应物的这是喧宾夺主罢。 好像他不在的这几日,方应物很是闹出了点动静出来?小孩子总是喜欢做出些动静,以吸引大人注意,表示自己长大并成熟了。

  越是这样的小孩子,越是不能搭理他!王恕很老练的想道。

  本来回到行辕,他准备召见方应物考考他的学业,指点指点他读书。但现在看来,此人既然如此不安分,那么还是先晾着好了。

  回了家 王恕还真就不见方应物,抓紧时间在书房批阅公文。不知过了多久 却见长随过来禀报道:“文老爷来了,在前面厅中。”

  这位文林是成化八年的进士,在南京当过官,身体不好的原因,去年回到家里静养。他与王恕有过几面交情,但交情也不是很深,毕竟不是同一时代的人,差了将近三十岁。

  王恕便喝道:“我说了不见客,你怎的还来禀报?”

  长随答道:“文老爷说不用见老爷,只是来求诗文的,有了准数就走。”

  王恕忙于公务,哪有闲心纠缠,用力挥挥手道:“我答应了,叫他留下题目,自己先走罢,等有了空便给他写。

  这世道,彼此之间求文是很常见的现象。无论祝寿、立碑、作序、送行、修家谱等等,都需要请别人做诗词文章,当然越是名家越好。有关系就用人情请,没关系就花钱买。

  长随为难道:“不过文老爷说,是前来求方公子为他家小公子作劝学之诗,并不是找老爷来的,请问老爷答应否?”

  饶是王恕心性坚定,此时也忍不住有几分尴尬,怎么又是来找方应物的?方应物真有如此之好?

  “这随意!叫方应物不要慢待了客人!”王恕担心方应物年少轻狂不知轻重,便吩咐道。

  其实就算王老大人不说,方应物也不会慢待,因为文林文老爷的儿子叫文微明,今年与唐寅同岁……”

  不过王恕也起了好奇心,又对身边下人道:“你去六姐儿那里,将方应物的诗词拿几首来瞧瞧!”

  不多时长随拿着纸笺回来了,王恕放下公务,展开纸笺看去,却见有两首七律。看了看这首落花诗,又看了看那首台阁风,王老大人深深的迷惑了

  诗的水平很高,但这不是关键0关键是这两首七律之间千差万别,一首悲春伤秋哀怨凄苦之作,一首是瑞丽堂皇太平气象之作,完全不似一人的手法,难道方应物是个性格分裂的人?

  还是说方应物已经到了功臻化境、随心所欲,想要出什么效果就出什么效果的地步?这不可能罢?

  正疑惑时,又有门官前来禀报:“门外有前少卿李老爷前来拜访。”

  王恕放下手里诗文,吩咐道:“有请!”

  他说这两日不见外客,那当然是针对一般人而言的,至于关系比较密切的亲友类当然不在此列。

  门官口里的这位“前少卿李老爷”指的是前南京太仆寺少卿李应祯老爷,字贞伯,号范庵,当世书法大家,文化名人。李老爷是苏州人,刚五十来岁就辞官致仕回了家,现就居住在苏州城里。

  王恕在南京做官时间很长,和李应祯很有些交情,所以不好将他拒之门外。何况这李应祯正是王恕主动请过来的准备找他参详一些事情。

  要知道,京官和地方官不同,京官可以杜门谢客洁身自好,但地方上的官员就需要经常和本地大户打交道,不然许多事情就办不好。

  不多时,李应祯老爷被下人引着,来到了书房外,王恕上前迎了几步,将他请入内。宾主落座 寒暄了几句各自近况,便就进入了正题。

  王恕邀请道:“范庵许久不见,今次便不要走了,你我摆酒夜谈,我还有件事情要请你帮着筹划。”

  李应祯对邀请不置可否却先问道:“介庵公即便你不清,我也会自到。听说方应物方公子寄居在贵府上?”

  又是要找方应物的?王恕老大人已经有点麻木了今天好像人人都找方应物这巡抚行辕谁是主人?

  他迟疑了片刻,一边派人去叫方应物过来,一边反问道:“此子确实在吾府,你要寻他,莫非是他有什么不周到之处了?”

  李应祯苦笑道:“小弟我是受人之托,做个说客来的。”

  王恕正要问个详细却见方应物已经窜进了书房。不由得心里暗骂一句,这厮来的真是快,只怕一直在等着机会来找自己罢!

  方应物对便宜外公见过礼后,正偷偷打量另一位老者 猜测他是谁时,便听到王恕对他喝道:“这位是原太仆寺少卿李大人有事要找你,仔细听着教训!”

  方应物再次见礼,却见这位李老先生笑道:“介庵公言重了,我只是前来做个和事老。年轻人之间,意气相争时常有,有些事情过去了就可以放下,冤家宜解不宜结。

  和事老?这是为哪家而来?是王铨家,还是三人组其中一家?方应物没有说话,一面在心里想着,一面继续听。

  李老先生缓缓而道:“方小友你和那王铨起了。角,在望远楼闹了一场,这是因为他诋毁商相公在先的确是他的过错。

  现如今王家已经处罚过王铨,因为我与介庵公有旧,因而王家委托老夫做个中人,请方小友往东山王家一行。化干戈为玉帛,就此一笑泯恩仇,方小友以为如何?”

  方应物当即就猜出了王家的意思。这次王铨丢了大面子,情急之下抄袭诗词被抓了现行,绝对是一桩丑闻,而且波及到王家的脸面。

  从王家角度,王铨也是年轻而有才的人,将来很可能也会有成就,当然要力保。毕竟王家祖上并不是官宦世家,从王餐这里才开始渐渐显迹,王餐之弟王铨则是下一个被寄托厚望的对慕

  但想要最大化消除丑闻影响,莫过于请他方应物见面,然后把酒言欢,互相谅解。

  如果连他这当事人都原谅了王铨,甚至进一步假惺惺的结成不打不相识的好友,那么别人更无可置喙,那典论压力自然也就缓解了。剩下的,就是用时间来渐渐抹平这件事情。

  面对王家伸过来的橄榄枝,方应物又想了想,是可以答应的,解了一桩仇怨总不是坏事。

  还是大度一点罢……方应物想定了后正要答话,不过却被王恕这便宜外公抢在了前面。

  只见王老大人正气凛然的对李老先生喝道:“范庵岂不闻天地君亲师乎?那王铨诋毁方应物师长在先便如辱人父母,这孰可忍孰不可忍!岂能轻易宽恕?

  王家这诚意,我看还差得远,范庵你来当这个说客不值得,还是请回罢!叫那王家仔细反思好,再前来商议和解之事!”

  方应物望着王老大人瞠目结舌,这是我自己事情,你老人家激动叫嚣什么?简直太喧宾夺主了。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8 00:21

  第八十七章 在下自当效力!

  方应物猛然清醒过来,自己明明是要和解的,不能任由便宜外祖父在这里搅局——虽然还是不明白王老大人想做什么。他便又开口李应祯老先生道:“其实在下心里是……”

  “秋哥儿你放心!”王恕老大人猛然拍案,打断了方应物发言,此后又力道十足的说:“老夫绝对不会看着你被欺负!王家虽然是苏州大族,但老夫也不是好相与的!”

  方应物无语,真想说一句,我和王老大人你很熟么?眼前这位王老大人,完全一副帮亲不帮理、拼命护犊子的长辈形象,这和他的认知产生了错位。

  如果历史记载是真实的话,这位王老大人应该是自己家人犯了罪也能亲手送进大牢的无私作风,根本不可能无原则护犊子。

  政治家果然没有太简单的,方应物无奈道:“老中丞,在下……”

  还没等他说完,又被打断了,王恕老大人霸气十足道:“不须有顾虑!一切有老夫为你做主!”

  李应祯老先生与王恕乃是多年老交情,他当然看得出来王恕是演戏,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是看不出来。

  但事情还是这件事情,李老先生便问道:“介庵公,王家托了我到这里,无论你如何想,总要给个回话,你就说如何叫我去回话罢!”

  王恕大包大揽道:“王家如果有诚意,就叫一个管事的老辈人出面,再约定好地方。老夫带着秋哥儿一起与他谈谈。”

  李老先生点点头道:“那也好,我这就去告知他们。”说罢起身告辞。

  王恕身份尊贵,不用送客太远,便叫方应物替他将客人送出去。

  等到了大门外,李老先生对方应物道:“方小友请留步。你日后若有功夫,可以再去劝劝我那女婿。”

  方应物疑惑道:“令婿是何人?”

  “你见过的,叫做祝允明。”

  方应物不由得暗暗叹道,这些吴中名士之间真是盘根错节,通过各种各样的关系紧密联系在一起,最终形成了一个的地域性小圈子。

  同时以此关系网为平台,上下左右互相呼应,源源不断的在圈内制造出新一代名士。当然,前提是这批人确实很有才华。

  送了李老先生走,方应物回到书房,却看到王恕老大人坐在那里皱眉深思,手指头有节奏的在书案上敲击。

  王恕思考的很投入,没有注意到方应物进来。直到方应物重重的咳嗽了一声,才将他惊醒了。看了方应物几眼,便开口问道:“你读书所为何用?”

  方应物连忙竭力表现自己,“经世济用,上报国恩,下抚黎民,这才不负生平志也。”

  王恕点点头,赞赏道:“虽然不知是否嘴上功夫,但能说出来,便也不愧是商相公教导过的。”

  方应物十分无语,若你老人家想表扬后辈,把前面那句“不知是否嘴上功夫”去掉行不行?不然真不知道你这是讽刺还是褒奖。

  王恕话头一转:“你对苏州府官田民田之事知道多少?”

  方应物有点兴奋,见了几次面,说话都是虚对虚,除了悲愤的为自己人品和能力辩解之外,其他实在没什么好说的。王恕谈起土地问题虽然显得很突然,但可算有个实在话题了。

  他有心表现一把,迅速略略回想了上辈子的研究情况,苏州府可是明史中的重点研究对象,材料多如牛毛。

  便有条不紊的答道:“据我所知,苏州府土地七万顷左右,十分之七是官田,十分之三是民田,也就是说,官田亩数在全府是三分有其二。”

  王恕一双老眼瞪得极大,他当然清楚,方应物都是正确的,这才更令人吃惊。

  这方应物的语气很轻描淡写,仿佛只是说一些微不足道的常识。可是此人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小秀才,刚刚出家门没几天而已,居然对苏州府土地状况了如指掌,各种数据张口就来。

  别说方应物这种偏远山乡出来的,就是让苏州本地读书人来说,十分之九也说不上来苏州府有多少亩地,构成比例又是怎样的罢?一般读书人谁会去研究这些东西。

  王恕真来了兴趣,“你继续讲。”

  方应物道:“官田租太重,民田税太轻,长此以往,必然弊端丛生!”虽然他说得简单,但在王老大人面前这就足够了,老大人听得懂意思,不用太罗嗦,点到为止即可。

  所谓官田,就是国有土地,比如学业田、抄没田、建国前张士诚势力留下的土地等等:所谓民田,就是私有土地。还有个区分就是,国家对民田收的叫赋税,对官田收的叫地租。

  苏州府官田多,民田少。民田基本上都被大户地主所占有了,普通贫民无地可耕的,便被迫去租种官田。

  但是还有个问题,官田的租子极重,是民田的数倍。一亩地如果是民田,只需交税两斗,而官田可能就要上缴六七斗。官田太多,也是苏州府上缴钱粮能占到天下十分之一的原因之——。

  所以就出现了严重的赋税不均问题,苏州府大多数农民租种官田,承担了极重的官租和加耗,但少数大户占有的民田却只须缴纳很少赋税。

  这是极其不平衡的,自从建国起这个问题就一直存在,也是有识之士一直想纠正的。

  方应物针对这个问题又道:“如此小民不堪重负,财禅力屈!而小民难过活,只怕久则致生他变!现如今已经有不少流民逃户了罢?”

  王恕头一次对方应物正眼相看,鼓掌道:“说得好,老夫委实想不到,你居然有这等见识!倒是令老夫刮目对待了。

  实话实说,老夫这次去北边诸县勘查水灾时,看到官田灾民因为灾情倾家破产、卖儿卖女者比比皆是,近日就一直想着这件事。根子上还是官田租税太重,租种官田的贫民实在不堪其负,所以要均平赋税。

  自从上任时起,老夫就时时有此念头,现在打算开始着手推行。”

  方应物插话道:“历代治苏先贤多有此意,但大都不成功,甚至有为此罢官者。

  一方面本地大户民田群起反对,朝廷苏人声气呼应。另一方面,朝廷宰辅怕影响到苏州府赋税,一直也不很积极。”

  “当然总数不可变,不然朝廷那关就过不去。官田每亩降一斗租税,民田每亩升二斗赋税,如此解送朝廷的总数还是一样的。”

  方应物品味出来几层意思,莫非王恕这是打算动用行政命令强行去搞?这可不容易,而且是非常有可能内外交困而失败的。

  他劝道:“老大人此举只怕不容易,历代前贤都如此尝试过,成功者寥寥无几。”

  “不容易也要试试看,总要有人来做这件事!不然朝廷要吾辈镇守地方,有何用处?”

  对王恕这负责的态度,方应物除了一个服字,还能说什么?难怪王老大人在成化年间这个乌七八糟的时代,是如此醒目。

  这可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样的精神,方应物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也许到了真正面对问题时,才会展现出自己的本性罢。

  但这次是王恕的事情……方应物突然想起来,这些与他有什么关系?这与他和王铨和解有什么关系?

  王恕道:“这种均平赋税的大事,本地占惯了便宜的大族们只怕都要反对,将来讨不了好。其实老夫正发愁无处下手,恰好王家主动送了把柄在手上,这就是一个契机。

  那王铨家中本来就是东山大族,特别是出了王鏊之后,更是名望大涨。做事之前要先造势,如果东山王家肯带头表态支持平均官民田赋税,至少不是坏事罢?”

  方应物吓了一跳,难怪王老大人方才喧宾夺主的帮自己回绝了王家,原来是想在这方面要价钱!他是想绑着自己一起去干!

  方应物当然明白,对骂吵架也就罢了,还是文人君子之争。但若涉及到这种触动世家大族根本利益的事情,那就有点麻烦。

  他便有点畏惧道:“老大人太高看在下了,就凭在下这点事情,如何能换的王家做姿态?”

  王恕斩钉截铁道:“事在人为,一步一步走。又不是真让东山王家如何,仅仅是表个支持的态度而已。老夫刚才也说了,这样的事情绝对不可能一举成功,现在只是要先慢慢造势而已。”

  方应物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位老大人拉别人一起做事,从来不征求别人是否愿意么?

  他现在只想离开苏州,去京师帮助父亲。没想到刷了半天名声,积极表现了一番见识,在王恕面前争来了几分话语权,最后结果还是被他强拉去做事……

  这老头从来不着虑别人感受啊,还不如继续看不起他呢!

  方应物正发呆时,听到王恕又吩咐道:“你似乎挺会写诗?那就写几首悯农之类的诗词罢,这些日子或许用得到。”

  方应物万分不爽,正要抗词几句,却又听到王恕说:“你若卖力气,我便向朝廷奏请表彰。”

  表彰有什么用?再表彰也不可能直接白送一个举人或者进士,此外都是扯淡,发张奖状有屁实用价值。

  王恕仿佛看透了方应物心思,口气淡淡的说:“若记了功绩,现在虽然用处不大,但将来你有资格做官时,可以拿这些功绩直接叙功加官。”

  “老大人有所命,在下自当效力!”方应物奋然道。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8 00:21

  第八十八章 奇怪的才子

  方应物离开书房后,有恕又很是想了—会儿。此时在他心里,方应物终于不再是一个小孩子了,反而感到此子很有些早熟,胸中见识也不是普通读书人可以比的。

  王老大人忽然明白,为何那商相公能够放心方应物出门游学,甚至去京师脚浑水。如果方应物的见识才力已经超出一般士子了,那当然大可去得。

  次日清晨,方应物从淳安带来的两个随从之一,兰姐儿的亲兄长王英施施然从巡抚行辕的侧门出来。

  外面的巷子里已经聚集了七八个人,都在等待着。见到了王英出来,连忙迎上前去,将王英围在中间,七嘴八舌的问道:“王管家,今日可有诗稿?”

  王英笑容可掬的对众人道:“不要急,不要挤,有的,有的!”

  话说方应物完爆了苏州府几个最出色的年轻士子后,而且还喷了本地人诗词水平未够班,于是他陡然间成了一大话题人物,所以巡抚行辕外开始出现了求见和求诗文的人。

  而首先从中发现商机的,就是这王英了。这是非常让他引以自豪的一件事情,证明了他比方应石那个傻大个更有头脑。

  他每天从方应物这里“偷”出几篇诗稿,然后拿到外面,自然就有人掏钱买下,第一天还只有两三人买,现在则已增加到十来个了。

  购买方应物诗稿的,或许是酒家,或许是勾栏瓦舍,买了回去自然是招徕顾客所用。而且这些诗词确实不错,作为店面装饰也很好。

  苏州府写诗的人有很多,但绝大多数人的诗词不会引起什么关注。不过方应物作为一个很大的话题人物,当然不在此列,话题人物的特点就是别人都想关注他。

  有无数服气或者不服气的文人士子,都想看看方应物诗词到底什么样,这就是一种市场需求了。但巡抚行辕门槛很高,不是一般人可以进去的,方应物又不大出来,使得许多人望而兴叹。

  所以哪里有方应物的今日最新诗词,总是能招一批人去看热闹的,然后品头论足、议论纷纷一番。

  以这世道的信息传递效率,方应物诗词为何能动辄传播出去,主要奥秘就在于此了。

  结果短短几日内,形成了一条颇为灰色的产业链,其实这一切是在方应物不赞同不阻止的默许下进行的,不然哪会天天有诗稿让王英去“偷”?

  毕竟经过王六小姐教育,方应物不好明着卖,只能靠王英“偷”诗稿。只要还有人想追新,就肯定还有人来买。

  前天,王英偷了“聊将锦瑟记流年”出来卖了,昨天,王英偷了“满眼春风百事非”出来卖了。卖得还不错,订阅数三天涨了六七个用词清丽宛转,无论酒楼调曲还是青楼弹唱都很合适。

  再加上先前的落花诗,便足以让别人知道,这个从外地来的方公子狂喷当今吴中士子诗词水平未够班,拖累了本地美人不能更上一层楼,也是有他底气的。

  没有三分三,不敢上梁山。就这几首,至少从精致程度和风花雪月气调上可以力压群雄了,本地人到目前为止是没人作得出来。至于那首恶俗的台阁风,大概是一时戏谑罢。

  不过那两篇令人着迷的的残句依旧残缺美,全篇还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将所有读者胃口都吊得很高。只期待有哪一天,王英忽然把这两篇诗稿偷了出来,供人大朵快颐。

  不知道今天又是什么?

  王英熟门熟路的从怀里掏出几页纸笺,对着众人扬了扬,叫道:“老价钱!”

  众人也是熟门熟路的塞了银子过去,然后各自得偿所愿,迫不及待的先览为快。

  有的人看到“四月耕牛偿客债泪别娇女抵官租……”有的人看到“可怜不接春荒满无奈秋收是后图……”还有的人看到了“水漫屋角树扶疏户户萧然连村虚………”

  众人齐齐无语,面面相觑。

  谁也不知道这位躲在行辕大院里的少年公子触了哪根筋,突然作了这么几首诗出来卖。

  这就好像飘逸如仙人的李太白忽然满脸尘土,沉痛吟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样的诡异。

  虽然最近北边闹了点水灾,但也没这么夸张罢,苏州府是天下首富之地,还救不起一场小水灾么?

  难道花了钱后,就拿这东西回去交差?能想象在酒楼勾栏这些吃喝玩乐地方放一首“四月耕牛偿客债泪别娇女抵官租……”的气氛?

  王英看到眼前众人半晌不说话,心里忍不住得意起来,自己这妹夫真是大才,今天一出手又将这帮人震住了。

  他正遐想间,却不料众人气势汹汹的再次围了上来,有的叫道:“退银子!”有的叫道:“凑数!”有的叫道:“骗钱!”

  王英见势不妙,迅速的朝后跑开,灵敏的钻进了小门中。

  众人一直追到门边,也只得作罢,再往里就是巡抚行辕侧院,不是那么好闯的。大骂几句王英不地道后便散了,一定是这王英今天不上心,胡乱偷了几张稿纸出来糊弄人。

  王英回到院中,对方应物抱怨道:“秋哥儿,今天状况不大妙,客人们反响不好,看样子明天订阅数目要下降一半,再不认真对待,就没人来订阅了。

  所以你可千万别写忧国忧民了,客人们不爱看这些深刻的,就要看风花雪月的诗词,再来点男女之情的最叫座!”

  方应物虽不曾亲眼见,但对这种情形早已预料在心,万分感慨道:“你懂什么,这都是政治任务呐。”

  不过今天这些诗词还是被众人带了回去,毕竟有总比没有好,虽然有点不合氛围。

  看到诗词的读者也很讶异,但议论之后便一致认为,这绝对是方应物故意要炫耀诗词技巧。

  他想告诉世人,自己什么样儿的诗词都能作,既会写风花雪月悲春伤秋,又能写现实主义忧国忧民,而且都不会差。就连写吹捧性质的台阁风也不落于人之后!

  真是既让本地人感到可恶,又令本地人很无奈的奇怪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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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8 00:25

  第八十九章 胆气

  方应物立在书桌前,手握毛笔,双眉紧锁。王英立在他身边,也是屏声静气,等待自家主公下笔。

  是写能卖钱的风花雪月诗词,还是继续写扑街的忧国忧民诗词?方应物拿捏不定。如今客人都学乖了,必定要先看过才付钱,还拿灾民诗去骗钱那是不可能了。

  不是他非要贪财才犹豫不决,实在因为去京城花费不定,多一分银子就多一分安全感。

  正当方应物纠结时,忽然有王恕的长随在门外请道:“方小公子,我家老爷叫你过去。”

  方应物便扔下笔,去了王恕老大人的书房。书房中除了王恕外,还有一老者,年纪约莫要有七十,但看起来硬朗的很。

  这又是哪位名人?方应物正琢磨时,那老者却先自我介绍了,“老夫东山王惟道也,那不成器的王铨之祖父。”

  王铨的祖父,另一个意思就是探花王鏊的祖父么,方应物便上前见礼。听说这王惟道也是个传奇人物,连续几十年狠抓族中子弟读书,硬是培养出了王鏊这个探花。

  王惟道对方应物说:“不肖子孙在外肆意妄言,抄袭诗词,以致我家蒙羞,在此老夫愧疚了。”

  “老先生言重了。”

  方应物道。又说了几句话,王惟道便先走了。

  王恕对方应物吩咐说:“明日老夫要在后花园办一场公余雅集,已经提前邀请了不少府内大族名流参加,你陪同老夫一起出席。”

  方应物感到很意外,原来这两天王恕没顾得上骚扰他,原来是忙于此事这可是大手笔!

  他猜测道:“老大人打算趁这个机会,当众与本府士绅名流说官民田均赋税的事情么?”

  “不错,明天就先与他们讲了探探口风。”王恕承认道,但却面有忧色 “不过此事不易,估计很难说服,但总要试试看。”

  他又对方应物嘱咐道:“刚才老夫请那王惟道帮腔,他倒是答应了回头你去王家拜访一下,化解掉你和王铨的仇怨,给他们一个台阶下。”

  方应物立即想到,东山王家乃是洞庭苒帮里有名的大族,王家生计其实是半耕半商,所以对田地赋税的事情远不如别的家族敏感肯答应帮腔也是情有可原。

  但是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任何骑墙派的最大特点就是随风倒。方应物提醒道:“东山王家毕竟是本地人,如若其他各家拼死反对,东山王家也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和本乡人唱对台戏。”

  王恕没说什么只是坚定地挥了挥手。方应物看得出来,即便以王恕的强硬个性,此时也压力重重。

  毕竟给贫民租种的官田减租、同时给多为大户所有的民田加税,这是在大户人家那里虎口夺食的事情。虽然对大多数贫民是利好,不会被扣上“与民争利”的大帽子,但也是阻力极大的。

  但方应物转念一想,所幸的是,此时开国刚一百年,政坛上的江南帮刚刚崭露头角,影响力还没有达到历史上明代中晚期的高度。

  不然方应物敢断定,就是十个王恕在这里,也是难以回天的。王朝末期的江南税赋问题,是一个死结,无人能解。

  但成化十四年这个时候,大明朝刚度过了躁动热烈的青年期,苏松地区最有前途的吴宽、王鏊还在翰林院养望;

  顾鼎臣、毛澄、徐阶、申时行、王锡爵这些前后相续的大佬也还没有出现在世人的视野中。江西帮、福建帮、浙江帮都比江南帮影响力大。

  在这个时代,苏州府文人给世人最大的印象仅仅是名士风流,是文化符号,而不是政治影响力。至于东林党、复社这些兴起于江南、直接影响国策的地域色彩浓厚的、有活力的社会团体更是连个影子都没有。

  有些事情,总是需要人力做的,方应物暗暗想道,他也要当一个忧国忧民好少年。

  到了次日,巡抚行辕门前巷子车水马龙,一时名流荟萃,堪称盛会也。

  毕竟宣德朝之后巡抚威权日重,面子还是很大的,接到邀请的一般都会前来,哪怕要从外县赶一天路。

  苏州城以园林著称,巡抚行辕的后花园就是一处造设精致的园子,这次王恕口中的“公余雅集”便就用了这地方。

  除去仆役小厮,客人约莫二三十人,年纪多在中年以上。方应物看到有几个面熟的,比如祝允明的岳父李应祯老先生,文微明的父亲文林大人,以及昨日才认识的王惟道老先生。

  其余在方应物眼里都是陌生人,不过他提前看过名单,知道其中除了府城之外,还有太仓王家、吴江沈家和叶家、昆山归家、常熟翁家等等十几个家族的代表。

  确实是一场雅集盛会,这才是苏州名流云集的大场面,相比之下,望远楼那集会只能算小儿辈胡闹。

  方应物是跟在王恕后面进来的,王老大人进了园子就对众人拱拱手,便坐在了一处树荫底下的主座上。

  众人还过礼后,松松散散的坐在四周,旁边一道人工小河蜿蜒而过,将这里圈出了一方幽静的小天地。

  而方应物自己,则只有站在王恕后面充当侍立童子的份。他目光扫来扫去,发现不少客人背后都站着和他岁数差不多的少年人,甚至还有岁数更小的孩童。

  方应物当即揣测道,这些少年人八成就是家族中的未来之星,特意带出来见世面的罢?说不定哪个就是日后的大名人。

  比如文林旁边那位十来岁的小童子,方应物估计他有九成可能性是将来江南四大才子之一文微明。

  方应物正闲得胡乱猜测时,王恕作为主人,先开了。,“本官自从到任苏州以来,诸事繁多,始终不得空闲。诸君都是江南名贤,本官久仰大名,只恨不能识荆。今日总算偷得浮生半日闲,有幸请来诸君晤面,在此共赏春光,也不啻为本官余生之幸。”

  众客人这把岁数了,都是老场面,当即很有默契的高声道:“谢过老中丞款待。”

  王恕转头对方应物道:“老夫年岁已高,不免神思迟滞,你代老夫制诗一首欢迎嘉宾。”

  方应物绕到王恕前面,作揖道:“谨遵命。”

  众人到了府城,不免会互相拜访故旧,对巡抚行辕里这个突然走红的少年人都有所耳闻。号称两句残诗压姑苏,一手诗词功夫堪称精湛,尤其受女流辈推崇追捧。

  今天见此人要当众赋诗,众人不由得起了兴趣,却见他沉思片刻,然后才当众吟诵道:

  “水过吴淞数县哭,今春最苦是农夫。茅舍薪菱官赋税,田园沙砾古河渠。微波竞走催租吏,积雨难通治粟车。府北炊烟多未起,朱门敢叹食无鱼。”

  在座的尽是饱学之士,岂能听不出这诗词中的意思,说的就是最近本府北部的水灾。最后还习惯性讥讽了一句“朱门敢叹食无鱼”,这是典型的诗人仇富毛病。

  以他们的修养,不至于像花钱附庸风雅的贩夫走卒那样大骂煞风景。但听到这首诗,他们心里都十分明了,今天王巡抚将他们召集起来,必然是要宣讲劝税的。

  之前他们曾听过王巡抚要加民田税的风声,但一直不太确定。今天他旁边这个小子上来就感慨灾民艰苦,无异于正式开始对他们吹风。

  王恕看似纹丝不动,但却将众人神态都扫落眼底。过了片刻,见没有人说话,他又开口:“本官巡视灾区,所到之处,破家者多是租种官田的贫民,情实可怜。长此以往,此类人大概越多,若不能安于业,自然便会隐患丛生,本官对此甚是忧虑。

  究其根本,还是官田税赋太高,常常半数所得都交了官租,所剩不足糊口。不过东南为国家用度之源,税额又不能少,所以本官意欲调和赋税,升高民田之税,所得富余济补官田贫民。”

  王恕刚说明了自己的想法,众人大都低头不语,以沉默应对。

  但较远处有个老者大怒道:“听说太祖怒苏民附张士诚,故而以重赋惩之。如此是国家有负于江南百姓,而非江南百姓亏欠于国家!即便是民田,税赋已经高出他乡,巡抚还欲继续敲剥乎?”

  方应物心里忍不住感叹,时代真是不同了,这种话也敢公开说。若放在洪武、永乐年间,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如此发言,那真是会要人命的。

  王恕正要说什么,却见方应物上前一步,站出来抢先对那老者喝道:“老先生可笑之极,市井之间无知小民的流言,老先生也敢堂而皇之当成依据么?

  你将这里当成了什么地方?这里不是茶铺酒楼,也不是街头巷尾,在座的不是贩夫走卒,而是乡贤君子!那不上台面的话,就不要张嘴了,不然只会令同席者蒙羞!”

  视线被挡住的王恕不禁有几分愕然,怎么也没想到这方应物胆气如此之雄壮,居然敢站在这里呵斥别人。虽然那老者说话很没有水平,但总归是老前辈。

  在场内的其他那些来见世面的少年人,谁不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相比之下,方应物实在特殊。

  还是王恕老大人不熟悉方应物的原因,不然带着方应物出席这种大集会,早肯定有风头被抢的心理准备了。

  更别说方应物被便宜外祖父扣留压制了十来天,早就憋着股心思。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8 00:26

  第九十章 在下若为巡抚......

  其实那老者的话,是很多苏州百姓心里所想的——咱就是被老朱家整了,不过在公开场合说就比较蠢楞了。

  他挨方应物一顿驳斥还是好的,只能说这里幸亏是苏州府,若在京城说这话,西厂和东厂会抢着来抓人抄家。

  当即有另外一位中年人出来打圆场,顺便语重心长的讲理道:“毛老先生所言不妥。但江南重赋总是眼见为实的,所以根本并不在于官田民田不均平,而在于总体税赋太重。

  所以才有小民不堪其负,抚台不思治本,减少江南贡赋,只在官民田之间修修补补,与拆东墙补西墙有何异哉?”

  方应物应声而答道:“天下如一盘棋,有大势有局部。王公只是江南之巡抚,而非天下之宰辅,你若想减税赋,那请对阁老们陈词去。

  在这里说,且明知不可为,只不过是强词夺理。在下若为巡抚,绝不回应你这些无理之谈。”

  方应物一句“在下若为巡抚”,险些将王恕气出三花聚顶。不过方应物是他推出来垫场子的,在别人眼里和自己是一伙的,实在不好当着别人面前斥骂自己人,否则就真成内讧笑话了。

  不过别人没什么感觉,苏州士子本来就以张扬出名的,见怪不怪了,方应物这表现还在正常值范围内。

  再说别人看来,方应物和王恕王巡抚都是同党,敢说这略显放肆的话倒也不足为奇。

  此时另一位中年人也出面陈词道:“军国钱粮!用有定数,朝廷税制,自有成法。苏州府更为天下财赋首要重地,更易尤为慎重,岂可由抚台一言而决?

  在下觉得,朝廷诸公镇静非常,定然不会同意老中丞变动成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中丞何苦来哉?”

  王恕总算有机会说话了,他的强硬秉性也发作了,很坚决的回应道:“本官自当据理力奏,甚至不惜此身,你不用怀疑本官的决心!此外本官也联络过朝廷中有识之士,事情大有可为。”

  这一番对话,就是暗里威胁和反威胁。一个说朝廷诸公不会同意乱来,暗含威胁之意;一个说本官也联系了人马推行此事,那这话就僵持在这里了。

  再说下去就只能不欢而散,各凭本事在朝廷中斗法了。

  果然,此中年人起身道:“既如此,老中丞的心思,在下已然清楚,那么就此别过。”

  众人也觉得今日事情就只能说到这里,往下根本谈不拢了。

  方应物却叫了一声,对那中年人道:“慢着,听在下一言。在下若为巡抚……”

  再次听到这句开头,王恕险些就想去骂自己这个拼命刷存在感的便宜未来外孙但生生忍住了。他现在可以确定,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方应物这必然是逆反心发作,今天故意要如此的。

  只听方应物继续说:“确实该在正项税赋上奏请朝廷,但同时也要先在加耗上做文章。税赋科则从朝廷出,加耗却是地方自行裁量把握!

  若将加耗重新平均过,令各县官田减少一斗加耗,民田各自增加二斗加耗,如此便也可以达成减轻官田贫民税负之目的。这位先生以为然否?”

  被请来的客人闻言愣住,险些忘了田赋除了正项之外还有加耗。所谓加耗,就是增加征收的损耗,毕竟米粮运输过程中肯定有损耗。加耗是根据各地情况自行收取,只要不出民乱、不影响解纳到朝廷的皇粮就可以。

  如果王巡抚要拿加耗做文章,那确实不用通过朝廷。只要能压制住地方,想加多少损耗还不都是他一句话?这并非没有先例,很多贪酷的地方官横征暴敛,都是通过加耗手段来实现的。

  方应物这算是威胁么?告诉他们想托关系从朝廷方面压下来是没用的,地方官员也有地方官员的变通对策!

  又有人冷声道:“好,好,若真想加耗,我等自然是拦不住的,那就请官府来加罢!”

  从加耗方面入手,王怒当然想到过,但是担心引起更直接的激烈反弹。

  因为加耗是赤裸裸的官民博弈,没有“朝廷法令”这种转圜余地了,只能正面硬碰硬的对抗。

  所以刚才王老大人没有提到这茬,一是防止事态过于激化,二是想留为后手。可是他没想到方应物冒冒失失的将“加耗”抛了出来,这让王恕心里又是一通大骂。

  他开始考虑是不是拼着别人笑话,将方应物赶出去?这真像是来捣乱的。

  却见方应物大笑道:“在下若为巡抚,今年当然是不加。不过今年府北遭了水灾,需要钱粮赈灾,似乎济农仓不太足用,为之奈何?

  诸公作为本府名流,眼见同乡遭难,莫非不想表示心意么?每亩加耗二斗作为赈灾粮,这还是能支持起罢?当然,如果诸公没有善心,那就可以不必在意我胡言乱语。”

  本地众人一片默然,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开口。王恕却难得老眼大亮,自己怎的就没想到这个名头?方应物处事还是有两把刷子!

  用赈灾的名义在民田这里加耗,大义和道理上就能站住脚了,至少增加了地方大户的拒绝成本。

  再说加税这种事就怕开头难,一旦开了头,确实加征二斗粮,那就容易形成定例。

  如此看来,时机已到,王恕决定抛出自己的真正杀手锏。他咳嗽几声,将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诸君听我一眼本官巡抚江南,见这苏州府拖欠钱粮甚巨,陈年旧账,累计无算。故而本官意欲奏请朝廷,豁免掉历年拖欠税粮。先前与朝廷诸公书信往来,提议过此事,诸公并无意见,或可乐见其成也。”

  场内一片耸动,方应物也微微惊讶,原来这王老大人也有后手!常言道,打一棒子给一个甜枣,这就是那个甜枣么?

  江南本来税赋较别处为重,又因为永乐年间帝都北迁,税粮解送也随之变化,原来只需解送到南京!现在则需解送到北方。

  结果距离遥远了十倍,税粮成本急剧增加,从到导致负担严重增加,出现了大面积的严重拖欠现象,苏州府作为财赋重地首当其冲。

  这种拖欠到宣德年间达到了顶峰,据说当时苏州府从永乐到宣德期间,拖欠税粮达七八百万石,最高峰时期,苏州府每年新增拖欠达百万石。

  后经宣宗皇帝大力治理和豁免了一部分,但仍有大量税粮拖欠至今,成为很难彻底根治的顽疾。

  目前仅苏州府拖欠历年税粮就高达三百万石,数目仍超过了全年额定税粮。如果能全部豁免掉,那自然是给苏州府解了套。

  却说众人反应过来后,一起感谢道:“王公仁德,此诚为善政也,吾等皆感念于心。”

  听在方应物耳中,感到本地人道谢其实只是漂亮话,没有半点诚意,也毫无实质性表示,好像国家豁免拖欠钱粮是理所当然似的。

  其实也不怪他们,拖欠钱粮是累积几十年的事情了,苏州人早就死猪不怕开水烫。

  这些年来,可谓是年年催缴,但却是年年还不清,还了旧的又欠新的,凡大户人家多半都是有拖欠的,没拖欠才是稀奇。几十年帐算下来,还是看不到还清的迹象。

  而在王恕王巡抚看来,反正这些拖欠几十年的钱粮几乎不可能再收回来,而且国家这两年内外还算平静,国用尚足。所以将豁免拖欠钱粮拿来做人情,缓解推行赋税均平的压力也好。

  这就相当于他代表朝廷向苏州本地士绅提出一项政治交易,很出其不意,就看对方如何回应了。

  对了,眼角瞥见那方应物面有讶色,王恕突然有点快意。姜还是老的辣,小毛头想抢戏是没门的,最后还是要靠他来一锤定音。

  苏州府众人心里不停盘算得失,有个问题是,豁免钱粮是虚的,多交钱粮是实的。相比之下,还是实在的东西更令人心疼。

  正当此时,方应物又站出来,“在下若为巡抚……绝不奏请普免钱粮。”

  王恕被方应物这种为了抢风头、故意不顾大局的举止激怒了,忍不住高声喝斥道:“小儿辈滚下去!”

  方应物充耳不闻,自行其是的说:“在下觉得,只需奏请豁免一百万或者两百万即可,然后由巡抚行辕或者苏州府衙进行分配。

  谁能得到豁免,谁不能得到豁免,要看具体状况了!但凡不听官府号令者,何必要官府豁免钱粮?”

  还要发怒的王恕猛然呆住了,其他人脸上却齐齐变色。方应物这个主意显然更毒辣,这是赤裸裸的分化打击!

  大家都拖欠钱粮,当然是法不责众,朝廷不可能涸泽而渔的把一个地方所有人都干掉。

  但若大部分都被豁免,只有一小部分还是拖欠户。那么这小一部分拖欠户显然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下场将是任人宰割,具体如何全看朝廷心情了,朝廷能狠起来那可是绝不会客气的,沈万三的例子还没超过一百年呢。

  他们当中,谁想成为这个砧板上的鱼肉?方应物只言片语之间,他们就彻底落了下风。

  半晌没人说话。方应物恭恭敬敬对便宜外祖父作揖道:“不患寡而患不均,反之也是同样的道理。”

  给别人好处,若人人都有份的话,怎么显得好处的珍贵?未来外祖父的思路其实不错,可惜细节上还是有点君子气,他不得不站出来补充一下。

  这是什么妖孽?自诩久历各地,见多识广的王恕不知该说什么了,却想起三国上的一句话——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至少他当个巡抚应该是轻轻松松……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8 00:27

  第九十一章 去留问题

  方应物话音落了地,场内依旧冷场,静悄悄的。如果说刚才几次冷场是因为谈不下去,近乎谈崩,故而说无可说。

  而现在则是因为被方应物干脆利落将事情了断,他们完全没有反抗能力,心有不甘,不变的还是说无可说。

  方应物随机应变摆出的措施主要有两个要点,一是将加征套上赈灾名头,用大义和道德压人;

  二是用将豁免旧年拖欠由常见普免变成有选择的豁免,结果朝廷的恩惠转化成了地方官府的权力,可谓是深得没有审批也要制造审批的精髓。

  众人看方应物的眼神都有些异样,一开始还以为他和王巡抚是唱双簧的,或者是红脸白脸的分工。

  但是从方才王巡抚和方应物毫无默契的表现来看,方应物言行应该都是出自内心,也就是说全是他自己拿的主意?若真如此,这个少年人远非常人也!

  至于一干被带来见世面的其他少年,对方应物简直近乎于崇拜了,至少是在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而王恕回过味来后,心里只能感叹一声技艺精湛。而且更奇怪了,方应物这些才干是谁传授的?

  虽然方应物有冒犯他的嫌疑,一度惹得他很恼火,但总归是将事情漂漂亮亮的办成了。即便自己亲自出马,效果估计也不会更好,那还与小朋友计较什么?

  却说本地众人在心里想了又想,还是无可奈何。如果上述两项都能实现,在左右夹击之下,他们这些本土大族便很难有足够的反抗余地了。

  换成别人当巡抚,还可以走一走门路,通一通关节。但是王恕官声摆在这里,没人指望能打通关节,也没人指望能找到朝廷大佬为了私情压服王恕。

  王恕要是吃这一套,他就不会被外放二十年不能回京了,他的官声就是他的最大武器。

  无话可说,诗词也没心思作,这场开场声势浩大的集会,就这般草草收尾了。但主人王恕并不在意,主要目的已经达到,其他都是次要了。

  一场大戏散场,人群散去,繁华落尽,只剩了满地纸屑果核。从暖场小配角抢戏抢成主角的方应物又恢复了沉默,慢慢随着王恕老大人出了园子。

  对民田加税的事情,王恕几乎已经顾不得想了,反正已经被方应物出了主意解决掉,只等着去照办而已,暂时不用再去多想。

  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方应物,这个少年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回想起来,他每次见到方应物,都好像见到了一个陌生人,每次都仿佛能从他身上发现新鲜的东西。

  不过无论变成什么样,他可以肯定,方应物绝对不是不懂事的小少年。对世事洞察、人心揣测很有一套,临机反应也很机敏,绝对当得起少年老成四个字。

  方应物也在想着自己的心事,今天做过这一场,对自己的名声应该是个很大的促进作用,因为这里是苏州府。

  苏州府有一项特点就是本地舆论很发达,而且向外扩散意识特别强,这也是苏州的才子名士往往能名扬天下的原因之一。养望养望,名望不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养起来的么。

  放下这些念头,他又想道,自己都表现到这份上了,足以证明自己的实力,王恕老大人看样子也被彻底震住,那还有什么借口扣住自己不走?

  想至此,方应物主动开口道:“老大人叫晚生协助民田加税之事,如今晚生已尽己所能,今后也不需晚生出力了。故而斗胆请辞,前往京师投奔家父尽孝。

  王恕沉吟片刻,才道:“你不必一定要去京师罢?留在老夫这里如何?”

  什么留在你这里?方应物一时不明白,听这口气又不像是强行扣押了。

  王恕详细解释道:“老夫聘用你为巡抚属员、帮办粮税事如何?这不影响你的功名。”

  方应物吃惊不已,这便宜外祖父怎的又想起这出?他叫自己写诗造舆论,叫自己帮腔,自己可都照办了并且超额完成了任务。

  现在他又想以巡抚行辕的名义聘用自己,难道是因为自己表现太出色,这便宜外祖父便起了爱才之心,又动了心思留自己?

  王恕劝道:“聘用你就像西席先生一般,与功名进取无关,也不会影响到功名事。两年后,老夫亲自推荐你直接入场参加乡试,不用去通过县里科考,这样如何?

  如果你不能中举,老夫还可以推荐你入南京国子监读书,如此你这辈子至少有一个功名到手,监生出身也是补偿。

  至于其他好处也很多,如果你能积累下来事功,将来若进入官场,这些功绩又是很不错的资历。你仔细想想罢!”

  方应物知道,巡抚制是独官制,出了标营武官外没有属下官员。

  所以巡抚行辕中充斥着属员书办之类的角色,大都是巡抚自己选用。听王恕那意思,是很想将自己留下充当协助办事的僚属。

  仔细想想,留下来好像也不错。人生在世,谁也不敢说自己科举大业一定能成。

  在江南辅佐王老大人,同时积攒事功,将来再差也可以得到监生功名。相较于科举,这也算是一条比较稳妥的道路。

  更何况江南地区人文荟萃,将来在朝廷政治版图中的地位是要迅速提升的,在这里做两年事情,也有利于自己拓展人脉、打牢根基。

  想到如此多好处,方应物第一次为自己的去留问题产生了动摇,好像去京城的愿望不是那么坚决了,也许父亲在京城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危险?他便态度模糊的答道:“晚生再想想。”

  方应物将王恕老大人送到后院穿堂下,忽然看到六小姐从里面迎了出来,自从上次恶趣味的叫了一声“母亲”后,好像有两三天不曾见到过她了。

  王六小姐显然是迎接父亲回屋休息的,她上前扶住了王恕,要向穿堂里走去。

  方应物括手行礼道:“见过六小姐。”

  王六小姐无言的点点头,不知怎的,她又想起了那天方应物对她喊“母亲”,脸色便微微发红,没有过多表示,只管扶着父亲走开。

  这就叫王恕奇怪了,他知道自家女儿由于爱屋及乌的原因,对方应物一直很热忱,今天没道理见了面如此冷淡。难道两人闹了什么不是?

  他再仔细看,却发现女儿没有什么气恼模样,反而有几分娇羞,这又是哪门子道理?

  突然意识到什么,王恕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一声“坏了”!

  别是女儿和方应物年纪相仿,又朝夕相处,起了什么不该起的遐思罢?今天无缘无故的脸红,就是个很不好的苗头!

  不行,一定要阻止人伦惨剧发生,不能让这样违背伦常的事情发生在王家!王恕冷汗直冒,脑子飞快地转起来。

  当即回转身子,对着还在台阶下相送的方应物道:“老夫父想了想,你还是去京城为好,毕竟百善孝为先!何况以你的本事,天下大可去得,不必非要拘于老夫身边不可,老夫不该拦住你高飞!”

  方应物本来还在纠结,到底是去京城帮父亲闯荡!还是留在温柔繁华的江南,跟着官居巡抚的便宜外祖父干事业?

  却不料猛然听到王老大人又变了主意,斩钉截铁的让他离开苏州府,心里十分愕然。倒不是他定要留下不可,只是觉得便宜外祖父的风向变化太快了点。

  他实在忍不住腹诽道,你老人家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怎的也没个准头,这才区区片刻功夫,主意就改来改去叫人无所适从。

  不过也好,省得自己继续为难了!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8 00:28

  第九十二章 老夫能为你做的......

  王六小姐扶着王恕回到屋中,她心里也有点疑惑,忍不住问道:“父亲今日为何对方应物的态度有所不同?不似往常那般当胡闹小儿辈看待了。”

  王恕疑神疑鬼的看着女儿,她真如此在意方应物?居然连自己对方应物的态度变化都觉察得到。

  王六小姐见父亲不说话,又问道:“听家奴说方应物今日大出风头,帮了父亲大忙?”

  王恕冷哼一声,“说是夸夸其谈更恰当一点。”

  王六小姐护子心切的辩解道:“方应物有些聪明任性,但其实本性不坏,父亲言过了。”

  王恕忍不住点评道:“年轻人容易过于迷信技巧谋术而丧失本心,我看方应物就有这种趋向。”

  王六小姐很是担心,“那可如何是好?”

  王恕有点心虚的回答:“所以叫他离开苏州府,如今苏州这一亩三分地已经不适合他继续呆下去了。”

  王六小姐低头想了想,对父亲恳请道:“不如叫女儿同他一起北上,去寻清之郎君如何?”

  还想一路同行?王恕怒道:“胡闹!这成何体统?叫方清之请了假期,南下成亲即可!”

  随即又嘱咐道:“这几日老夫要去虎丘,你随同为父一起去。”

  王六小姐很奇怪,父亲怎的突然要去虎丘?但父亲有命,她不敢不从。

  王恕的道理很简单,离别时最容易出事,一定要严防死守。他心里暗暗感慨道:“老夫为你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却说方应物带着对王恕出尔反尔的迷惑,回到自己住处时天色已经黑了。

  他将方应石和王英两个随从都叫过来,吩咐道:“今夜和明日收拾行李,并购买旅途用具,租一只北上航船。”

  王英询问道:“要离开苏州府?”

  方应物点点头,“不错 明日若准备妥当,后日就继续前往京城。”

  王英为自己开拓的商业模式深感遗憾,叹气道:“卖诗词这项生意还很有做头,就此断掉可惜了0”

  方应石看不得他那财迷样,瓮声瓮气讽刺道:“京师比苏州更大,达官贵人更多,说不定价格更高。而且距离苏州遥远,同样的诗词没准还可以再卖一次。”

  “好主意!正是此理,想不到应石老弟也有脑袋灵光时候!”王英大赞道 充满了跃跃欲试的斗志。

  两随从斗着嘴下去后,方应物盘点起自己在苏州的得失。被便宜外祖父扣留了将近半个月,虽然耽误了北上时间,影响了自己去支援父亲,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是金子总要发光的。

  苏州府已经成为了经济中心 未来注定要成为文化中心。当前正在这种文化艺术大爆发的前夜,自己留下了一抹痕迹对吴中文人诗歌艺术进行了言之有理的批评 怎么看也是沾了光的。说不定也能混个先驱者的名头。

  而且在本地缙伸势豪面前大大表现了一把,面子里子全有了 以王老大人的高尚情操,应该不会贪墨自己的功劳罢。

  在钱粮最重要的东南地方劝服土豪大户们均平赋税、安抚民心这可是大事,实打实的功劳!

  如果能上报朝廷叙了功绩,记入诘敕房功绩薄就再好不过了,自己作为秀才怎么说也是半个体制内有资格被记档。若今后自己能进入宦海,有了这个为底子,起点就会高一些。

  及到次日,找船却很不顺利 结果出发日期又推迟了一日。方应物等候的百无聊赖时,王六小姐托了婢女捎来一封信和一个包裹都是送给父亲的。

  方应物虽然很奇怪六小姐为何不露面,但并没有多想什么。

  又次日,清晨破晓,方应物一行四人告别过王巡抚,便出了行辕来到水码头。此时天色还早,水边只有他们这一艘船。

  方应石和王英两人先将行李箱笼搬到船上,然后就该登船出发。周围没有什么人相送,方应物也就不用作诗词应景了,也算是节省一点资源。

  啪!方应物将扇子一合,就要抬腿猜着搭板上船时,忽然听到有人高喊道:“前面莫不是方公子!”

  方应物转头顺着声音看去,却见十余步外有一男一女,都是四十左右的中年岁数,穿着千分寒酸,都是粗布衣衫。

  方应物又仔细看了看,确定不认识这两人,他们来找自己干什么?方应物疑惑的指了指自己,“在下确实姓方,你们是喊在下么?”

  那中年男子上前一步,激动的说:“今日得知方公子要远行,小的夫妻二人特来送行。”

  方应物更感到纳闷了,如果有几个美人名妓,或者酒楼掌柜,或者被他折服的士子文人之类的前来送行,倒是可以理解。

  这二位看起来不是农家就是雇工,又素不相识,完全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为何会跑过来送行?很莫名其妙。

  那中年男子对方应物深深弯腰拜了一拜, 小的夫妻在薪门外以租种官田为生,每年种得十亩地。只官租太重,苦不堪言,一年要交六七石,所余不足一家六口之食。

  前日听闻方公子为我等小民仗义执言,驳倒了本府大户,又听说抚台大老爷要采纳方公子之言,今年官租每亩一律减去二斗,还要豁免以往拖欠。

  如此算来我家十亩就是二石,恰可多活一人,小的不会说话,不懂怎么感谢。只晓得一定要前来送方公子,不能让方公子觉得苏州百姓不知感恩。”

  听到他自述在藓门种田,方应物很是惊讶。苏州城是个大城,周长四五十里,而自己所在这里是靠近西北的阊门,他却是从东边薪门跑过来的,这距离可不近,说不定四更天就起床了。

  又听到他自述说,是因为自己倡议减免官租并提出可行性建议,并且驳倒了反对的大户,所以才前来拜谢送别自己时,方应物有点感动。

  这是多么淳朴的人!方应物默默想道。

  他不知该说什么,自己做了一点好事,虽然目的比较复杂,又不是直接施恩于人,没想到还是有人记在心里,并亲自赶赴过来当面致谢。

  这种感恩之心,真是叫人受宠若惊。

  正说话间,后面那中年女子也上前来,捧出一个竹篮,里面有十几个饭团,都是拿荷叶仔仔细细包裹的。

  中年汉子指着竹篮,“小的家穷无以为报,只得连夜赶制了十几个饭团,供方公子路上食用。”

  方应物更加感动了,十几个饭团不算什么,但说不定就是他们一家从几天的口粮里省出来的,其中情意沉甸甸。

  他长叹口气,极力推辞道:“这怎么使得?在下怎能夺你们的口粮,于心何忍!”

  那中年汉子大急,红着脸道:“方公子不收,莫不是嫌弃小的?”

  方应物再三推辞,那中年汉子硬把竹篮塞进方应物手里。

  方应物无可奈何,只得让随从收了竹篮。而他将自己手里的扇子送给中年汉子,“这也是在下一点心意,不值什么钱,你拿回去做个留念罢!”

  一把普通扇子确实不值钱,那中年汉子很痛快的收了。

  随后方应物觉得自己快承受不住对方的感恩之心了,只得点点头道:“告辞了,还请留步!”

  船只驶离了岸边,与码头越来越远,直到沿着水路拐过去时,方应物还能看得见那对中年夫妻站在岸上频频招手。

  他突然想到,自己盘点在苏州府的得失,盘点来盘点去,为个人私利患得患失,却从来没有盘点到这方面。

  是自己有意无意忽略了吗?还是自己思维有短处?抑或脱离地气了?

  不过百姓发自内心的真情,原来是这样令人感动方应物估计自己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件事,他两辈子加起来,还真没遇到过这种事情。

  方应物以前做研究看史料时,他内心不大相信在青天地方官离任时,会有百姓与官员相对而泣的事情,总觉得那太假。就像万民伞和功德牌匾一样,这些记载是故意褒美和拔高。

  现在看来,史料记载未必全是艺术夸张,自己刚才难道没有一种激动的情怀么?

  苏州城,巡抚行辕大堂,王恕老大人端坐于公案后面,抚须叹道:“老夫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在王恕身前跪着回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给方应物送行的中年农犬”.

  方应物这次在苏州府,前前后后只有十几天,来得快去得也快,但却给苏州士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还是那句话,流星般的少年。

  祝枝山的岳父、前少卿李应祯与文微明的父亲、前知县文林喝酒时,评价道:“方应物绝对有前途,这毫无疑问。祝允明将来若能有他的一半,就对得起父祖在天之灵了。”

  文林哂笑道:“这话太夸大了,功名之路谁敢说满了?乡试三十取一,会试十取一,任是天纵之才也不敢说一定就能中。”

  李老先生摇摇头,“你将视野放宽些,那方应物即便举业不成功,但你觉得凭他的机敏才智和处事手腕还怕找不到伯乐么,完全可以作为幕席上宾!

  你觉得需要花多少银子才能请到这样的幕僚?只要稍加历练,今后起码督抚大员争相重金聘请是不成问题了,那样权势未必就小了。”

  文林便默然不语,不得不承认很有道理。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8 00:29

  第九十三章 谄媚之徒

  方应物座船出了苏州府府城,向西讲入运河,又折向北而去,当夜宿在八大钞关之一的游墅关。

  时值暮春,正是南粮北运的季节,可以看到运河中有大批大批的满载运粮船,使得通行速度降低了许多。

  国朝初年定下了粮长制,各地粮长负责将本粮区漕粮运送到京师。起先还好,从江南到南京没有多远,但自从永乐年间都城迁到北方,两三百里路程变成了两三千里,江南粮长们就彻底苦逼了,为此破家者不在少数。

  到了宣宗章皇帝时,改了制度,在运河沿岸设置水次仓,粮长只需将漕粮运到指定水次仓即可,比如瓜州仓。

  而南粮北运的主力变成了军士。宣宗皇帝下诌,用扬州卫、凤阳卫军户专司漕运,负责将漕粮运到京师,结果形成北军戍边、南军漕运的格局。

  方应物谨慎怀疑,这两卫军户常年有组织性的进行漕运,可能是日后青帮的最早始源。

  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次日继续出发,再向西北便进入了常州府界,这也是个繁华去处。一般说起江南,一个就是苏州府,两个就是苏松,三个就是苏松常。

  这时候的常州府可不是后来的常州市这么简单,还包括被分出去的无锡市。

  常州府能具备与苏州、松江并称的资格,其经济实力当然不可小觑。此时天下财税,苏州府占一成,约两百多万石;松江府是苏州府的半数左右,是一百多万石;而常州府又恰好是松江府的半数,五六十万石。

  放在苏州、松江旁边似乎不起眼,但五六十万石已经是除此之外全国最顶峰的数额了。

  船只过了无锡县,这日抵达常州府府城武进县。眼看天色将近黄昏,方应物便吩咐船家,就在府城南水门外靠岸歇宿。

  在外面瞭望的王英钻进船舱 对方应物禀报道:“外面岸上好生热闹。”

  方应物便透过舷窗,向远处岸边望去,果然看到岸上停了三顶轿子,除了轿夫之外还有一二十人聚在一起,看打扮好似胥役之流,而当中有一员纱帽青袍的官员煞是醒目。

  显然这是一伙本地衙门里的人,当然仅这些还称不上热闹,关键是还有五六个喷呐手,站在岸边上拼命的吹吹打打。流利的曲调在码头上空回旋不去将气氛烘托得很是喜庆0

  兰姐儿读书虽多出门却少,看得莫名其妙,很天真的对夫君问道:“谁家娶媳妇娶到码头上来了?”

  方应物哈哈大笑,“这哪是娶媳妇,必然是有高官过境 所以本地官员到码头上迎接来了。”

  即兴抄袭了首小令讽刺道:“喇叭哨呐,曲儿小 腔儿大。

  官船往来乱如麻 全仗你抬声价。军听了军愁,民听了民怕,哪里去辨什么真共假?眼见的吹翻了这家,吹伤了那家,只吹的水尽鹅飞罢!”

  只听得兰姐抿嘴直笑,连声道夫君嘴巴太刁了。

  方应物分析道:“不是我嘴刁世风日下说的就是这些。不过这次看来他们迎接的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否则必然满衙官员齐上阵了,不会只有一个在那里等候。多半是个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人到了,地方不得不应付而已。”

  说话间船只已经靠了岸,离那边衙门人群较远免得自找麻烦。

  王英和方应石两个随从连忙搬行李,兰姐儿提着细软包裹,而方应物先下了船。

  他想找个本地人打听打听周围店家住处,正张望四顾时,却冷不丁瞥见那青袍官员小跑着朝着自己奔过来。

  又近些时,方应物看清了他胸前的补子图案,是个正五品,这级别不算低了。

  方应物很快便反应过来,在常州府府城,应该只有府衙第二把交椅府同知是正五品官衔,这人难道就是常州府的同知?

  那疑似同知的官员快步来到方应物面前,“本官常州府同知邓涛,敢问当面的可是淳安方公子?”

  方应物十分惊讶,难道自己已经闯出了如此名声,到了这从未来的陌生地方,也有人能认出自己并主动前来结识?而且还是个堂堂的五品官员。

  带着一些小小的虚荣,方应物拱手行礼,口中答道:“在下正是淳安县学生员方应物,不知邓司马有何贵干?”

  邓涛邓同知的脸面忽然如同春雷绽放,堆满了笑容,“果然是方公子!本官在此盼望久矣,今日特意前来迎候,终究还是让本官等到了。我常外府一切都已备好,方公子但且安心!”

  方应物愕然不已,敢情码头上那三顶轿子,还有那吹吹打打的喷呐手,以及那一二十人的杂役队伍都是为迎接自己准备的?

  方才在船上看到时,对此讽刺了一番,难道全都讽刺到自己头上了?真是言多必失啊。

  不过讽刺归讽刺,但挨到了自家身上,方应物很有点受宠若惊,极力推辞道:“在下微末之身,何德何能当得起邓司马远迎?这十分不妥,还请司马回转,在下受不住了。”

  邓同知略有几分谄媚吹捧道:“方公子言重了!王抚台威镇江南,是我辈素来敬仰的。如今方公子莅临敝处,本官款待一下也是应当,方公子不必客气,快请快请!”

  这邓同知先说王恕再说方应物,却没有点名王恕和方应物的关系,是因为现如今实在不好明确说什么。

  这也是他的聪明之处,如果直接说破外祖父之类的话,反而可能会惹出不满,不是人人都喜欢个人私事被别人随便提的。

  方应物终于恍然大悟了,这不是他面子大,是王恕王老大人的面子大!王恕虽然常驻苏州府,重点工作也是围绕苏松开展,但他的官衔全称是“南京右副都御使巡抚苏松十府……”常州也是包括在江南十府之内的。

  而他自己八成是被消息灵通的人当王恕未来的外孙‘对待了’而且还是很看重的外孙何况自己还有个庶吉士父亲。

  不过让方应物无语的是,这邓同知为人也太谄媚了些。自己再怎么样也只是今生员身份,论年纪也才十六岁,论辈分更差得远。

  而邓大人可是堂堂的正五品官员,亲自到码头上等待迎接,这种行径实在有点自贱!等于是把自己这少年人放在了上级或者师长位置,这不是一般人能干得出来的!

  方应物不由得暗暗叹道,一样米养百样人,官场上果然什么样的鸟人都有。

  他这一年来,见过的官员也不算少,无论汪知县还是朱知府,亦或王恕,虽然品性不一,水平各异,但都还有读书人知耻底线。但这位邓同知,逢迎拍马简直完全不顾节操了。

  方应物又疑惑的问道:“邓司马如何得知在下要到此处?”苏州府和常州府虽然是邻近的地方,但消息也不能传的如此迅速罢。

  邓同知陪着笑道:“位于苏州的游墅关关尹是在下一位同年,但凡有贵人北上,他都会迅速传信前来并告知特征,如此本官便照会本府沿途注意。”

  方应物听得连连苦笑,这邓同知也真是个人才,为了拍马逢迎简直挖空心思了。

  从苏州府沿运河北上,必经游墅关受检,然后就是常州府。如果常州府在游墅关布置了眼线,自然对过境贵人的路程和特征一清二楚,有杀错也不会放过。

  方应物正为长了见识而愣神思忖时,邓同知再次盛情相邀道:“此处不是说话地方,方公子请上轿,进了城中馆舍用过茶水再细谈。”

  方应物看了看那列队杂役和三顶大轿,连连摇头,这也太招摇过市了,他现如今只是个秀才而已,还要混口碑的。

  如果传到王恕耳朵里,那可就不妙了。谁知道他老人家会不会抽了风调动官军,长驱数百里捉拿自己回苏州府并严加惩戒。 但邓同知人品无耻归无耻,却是实实在在的奉承自己,如果一点也不领情,又显得太生硬而不近人情。

  方应物略一思索,便答道:“进城就不必了,只劳烦邓司马在旁边水驿寻几间干净房屋,容我等一行入住即可。”

  本来驿站房舍是国家所有,不是他这等私人身份可以随便住的。可既然有地方招待,那就领几分人情破点格,住一下城外驿站好了,而且这样也避免了招摇进城的张扬。

  邓同知再三邀请方应物进城,方应物只是不许,他没奈何,只得与方应物安步当车,朝着码头边上不远处的水驿那边走去。

  此后,邓同知便在驿站中设下了宴席款待方公子,言谈之间方应物也渐渐明白了邓同知的处境。

  原来这常州府知府刚刚离职,新的还没有派遣下来,府署大印暂由邓同知署理。

  但他不仅仅想署理,还想转正,所以才要拉下脸皮不惜一切代价的搭上各方关系。

  方应物人虽年轻,但也知道这种时候他只能装糊涂,所以闭口不提王恕,也不给邓同知机会往这方面牵扯。

  邓同知略略失望,但仍不肯甘心,正想法子时,却见有个杂役跑到堂上来,对着邓同知耳语几句。

  却见邓同知身躯巨震,脸面几乎变了形。他先是呆了一呆,然后匆匆对方应物拱了拱手,连话也顾不上说,拔腿就向外狂奔,像是被凶兽追赶的模样,完全不顾五品官员形象了。

  方应物万分好奇,什么事情能将邓同知吓成这般模样?他对王英使了个眼色,那王英迅速上前抓住来报信的杂役,问道:“你们大人好生无礼,这究竟为的那般?”

  那杂役看了看方应物答道:“西厂的汪太监来了!”



[ 本帖最后由 slasher 于 2013-6-18 00:32 编辑 ]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8 00:29

  第九十四章 汪直何人?

  西厂汪太监?方应物听到这个称呼,立刻就反应过来了,这不就是大名鼎鼎的成化朝权阉汪直么?

  后世论起明史,都知道大明先后有过三大权阉,分别是正统年间的王振、正德年间的刘瑾、天启年间的魏忠贤。

  而成化年间的御马监掌印太监、西厂提督汪直,则被认为是几乎能与那三巨头并称的第四位。

  其实在专业人士眼里,汪直与那三巨头相比较,各方面还是差了不少。但既然汪太监有资格与三巨头比试高低,也能从侧面说明当时汪太监的嚣张气焰了。

  成化十三年,西厂成立,在群臣集体弹劾下,天子迫于压力一度废除西厂,但一个月后西厂又重新成立,至此朝臣与汪直争斗彻底落入了下风口

  到了今年,也就是成化十四年,汪直已经挤兑走了首辅商络,罢斥了一批主张废除西厂的都御史、尚书、侍郎等数十朝臣,对文官的反攻倒算全面成功。

  可以说,在天子的有意纵容下,此时汪直的权力和声势正处在最巅峰的状态。

  还有,气焰滔天到无以复加、强力打压满朝文武的汪公公其实是个幼齿,与方应物乃是同龄人,他具体年纪不明,大概只有十七八岁。

  方应物以十七岁年纪,成了禀膳生员,能与前首辅谈笑风生,能在苏州府力压群雄,能把王巡抚唬得自叹不如,所以自诩也算小有成就。

  但方应物与年纪差不多的汪直比起来,就仿佛萤火与皓月的区别口要知道,连吏部尚书尹旻都要考虑一个问题,他拜见汪直时下跪不下跪?

  其实这就是在领导人身边混的好处,五岁被阉入宫,便有机会十岁当御马监掌印太监,十几岁就提督西厂,十七八岁撼动朝纲无人敢惹,这是放到小说里很玄幻的情节。

  不过方应物在心里郑重表示,他对这种靠近领导的方式不感兴趣。

  知道了汪直是何等人物,也就不奇怪邓同知为什么极其失态,以至于很无礼的扔下方应物,匆匆狂奔出门去了。

  别说方应物在这里,就是王恕王巡抚在这里,也比不过汪直。汪直正得天子极度信用,权柄赫赫,又手握西厂密探,他说一句话顶得上王恕一万句。

  方应物对邓同知的行径是理解的,但终究还是有几分不爽,任是谁遭到这种对待,心里也会不悦。特别是先前执礼甚恭,有强烈反差的情况下,这个人还是势利了点。

  但不愉快不意味着一定要发作出来,既然主人都跑了,方应物也就起身回了屋,没有表示什么。

  等在房中喝了几口茶水,方应物又想起汪直来。其实他上辈子搞研究,虽然对嘉靖、万历年间政治研究的比较多,但成化朝也不是没涉猎过。

  在他印象里,汪直在京城呼风唤雨一年后,却热衷于武事,此后数年一直在边境监军打仗,直到倒台为止。但并没有记得汪直有过南巡经历,而且汪直也没有这个时间。

  那么这个汪直是怎么回事?莫非自己穿越引起了蝴蝶效应,改变了历史走向?

  想到这里,方应物突然又记起一桩成化年间的趣闻一有个叫杨福的人,因为长相酷似汪直,所以在江南地区冒充汪直招摇撞骗,一直骗到了福建才被当地镇守太监识破。

  方应物大有所悟,莫不成这次来的就是冒充汪直的骗子,而这个骗局恰好让自己遇到了?

  方应物越想越有可能,他知道汪直年少气盛,性格热衷于武功,对采办之类的事情没多大兴趣,实在没道理跑到江南来。

  那么他现在有两种选择,第一种选择是事不干己高高挂起,明天照常上路前行。

  而假汪直还会继续南下,到了苏州府还会遇到王恕,以自己便宜外祖父的脾气,根本不会去迎来送往的侍候汪直。就让自己的外祖父在假汪直身上刷些正直名望也好,反正假汪直没有能力真把王恕怎么样。

  第二种选择是想法子揭破了骗局,这样自己又能立功出名。但若出了这个风头,后果如何有点难以确定。

  及到次日,方应物醒来后,在驿馆中散步,却有驿卒向他传话道:“邓老爷传了话,说是昨日招待不周到,请方公子务必多留几日。”

  对这话方应物只当了耳旁风,他要走要留完全不想看邓同知的心情。

  不过驿卒又道:“今日为汪太监驾临本地,所以封了城外这段水路,方公子只怕也不好走。”

  方应物暗暗吃惊,这“汪直”排场还挺大!由此可见地方官畏惧到了何等地步,不然怎能让冒牌货如此轻易的一路骗下来?

  原来昨日晚宴时,邓同知突然得到消息,汪太监已经从丹阳方向进入了府境口

  邓大人当然不敢像对待方应物这样,只在府城码头迎接汪直,所以匆匆辞别了并连夜驱驰,为的就是尽可能的远迎,出迎距离越远,越显得恭敬。

  按照路程算,那汪直今日就该抵达常州府府城了,所以又封锁了水路,专供汪直的座船行驶,免得水面乱糟糟的冲撞了他。

  既然怎么也走不了,方应物就按下了上路的心思,闲得无聊便去码头看热闹去了。

  虽然是个假汪直,但据说和真汪直长相酷肖,那么去见识见识也好,就当提前熟悉一下本朝大名人汪直的长相。

  却见码头上披红挂彩,奏乐的也不只是唢呐了,整整搬来一个戏班子。而且府衙县衙倾巢出动,从官员到小吏衙役,百十号人都聚集在这里等待,只为迎接汪太监的到来。

  瞧了这场面,再想起昨日迎接自己的场面,方应物不得不感慨,自己还是很渺小。

  却说到了正午时分,远远地从水上驶来几艘船只,码头上众人便晓得,这一定是汪太监到了,此时水上不会有别家船只的。

  当先大船靠了岸,舱门打开,闪出几个人来下了船。

  方应物站在人群里看的真切,这几人里有邓同知,并且恭恭敬敬的站在边上。从邓同知这个姿态看,位置当中居前的那个人就是“汪直”了。

  又走得更近些,方应物看的更加清楚。却见那“汪直”头顶三山帽,身穿绯红里衣,外罩纱衫,胸前一团不知是什么种类的龙形图案,赫赫然正是大牌太监的装束。

  再细看此人,年岁确实不大,至多不超过十七八,生的一幅好相貌,称得上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俊美非常。

  方应物连连感叹,能以假乱真的假汪直如此长相,那么真汪直也相差不远了。

  难怪小小年纪便搏得万贵妃和天子的宠爱和信用,外表真有本钱口

  他转念又想,朝廷衮衮诸公最近一年来,就是被这样一个小少年欺压了,这心里该有多憋屈?

  就是这么一个小孩子样的人,只用一年功夫就直追他们太监行业的先驱者王振王公公,真是不可思议。

  简直像个笑话,令方应物感到啼笑皆非。难怪说成化朝是最妖风邪气的时代,有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事情,不禁空前而且绝后。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8 00:32

  第九十五章 对牛弹琴?

  却说方应物一边观察汪直的模样心甲一边也在思索着。如果要揭穿假汪直,那么什么时候是最好的时机?

  关键在于,由自己亲自揭穿,还是留给便宜外祖父去揭穿?谁来干收益比较大?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性也不得不考虑,那就是历史进程出现了变化,汪太监真的南巡了,不过这种可能性几乎是零。

  正当方应物拿捏不定时,忽然府衙、县衙众人齐刷刷的对着汪直下跪行礼,周围看热闹的百姓见此,便也很麻利的跟随下跪。

  这时代下跪是很常见的礼节,别人都习以为常,但方应物却一直不大适应,于是这时候他反应就慢了一拍。此刻周围一片跪倒在地拜见的,只有方应物还孤零零的站着,很是突兀显眼。

  方应物愣了愣,决定还是不拜了。别人都心存畏惧,但他可不怕,知道是假的还有什么可怕的?

  这位汪太监若要为此生事,那他大不了一嗓子喊破真相,当场叫他原形毕露。

  皇帝不急太监急,在汪直身边陪同的锦衣卫百户大怒,指着方应物喝道:“大胆无礼!”

  那汪直朝方应物看了几眼,抬手阻止了锦衣卫百户,转头问邓同知,“此何人也?”

  邓同知考虑之后答道:“是一名外地士子,不识礼数让汪公见笑了。”

  他的这回答确实也有技巧,先说这是外地士子,表明了不归他本地官员管。若要动手请你们西厂或锦衣卫自己动手,他这地方官是不参与的。

  汪直又问道:“你认得他?是什么来头?”

  这下邓同知没法避重就轻了,只得答道:“此人姓方,具有廪生文凭,听说在苏州王抚台行辕住过十几日,应当是王抚台的后辈之类。”

  还算邓同知有良心,没有告诉“汪直”这是商相公的小老乡。

  要知道,去年就是商络带头,强硬的向天子要求裁撤西厂、罢斥汪直。以汪直睚眦必报的气性,连带将已经无礼冒犯他的方应物收拾了也不奇怪。

  汪直听到邓同知介绍后,轻哼一声,便吩咐道:“叫他来参加。”

  这是何意?邓同知揣测不出汪直的心意,但吩咐下来,只能答应。并延请道:“请汪公入城安歇。”

  方应物等了等,却见汪直并没有搭理他,不由得心里想道,这假汪直装的倒也挺有气度的,难道是因为心虚所以不节外生枝么?

  其实在历史上,真汪直也有过类似事迹。只要不触怒他,有的人不卑不亢平礼相待,反而会被他欣赏并向天子推荐。

  只是汪公公年少得志,脾气随意性很大。一般官员们实在摸不清汪公公的喜怒无常规律,所以大多时候不敢冒险。

  方应物正要回驿站,却有个衙役跑过来,对他道:“府衙马上要为汪公接风,汪公点了名请你去出席,还请方公子一行。”

  方应物心头冒出一句话 阎王要人三更死不敢留人到五更。难道这假汪直偏要速速寻死逼着自己亲自动手揭穿么?实在不行,这份功劳就不留给那便宜外祖父了酬

  胡思乱想间,方应物跟着传话的衙役白城中走去。为了安全,他将方应石也带上了,而王英则去了驿站陪伴兰姐儿。

  在城门口,发现已经张贴了汪公公的告示,说要巡察狱案、整顿风气,受理词讼。方应物想道,这果然和史书王说的一样,假汪直靠着这个大肆敲诈勒索民间钱财。

  进了城,沿着大路走了一段,又拐了个弯,便看到三开间大门。此时门扇洞开,门里门外都站有军士把宋

  “这里便是府公馆了,汪公就入住此地。”那衙役一边介绍,一边领着方应物进了大门。

  又穿过仪门,来到东侧花园,园中有一泓碧湖,湖边建有水柑。时值暮春初夏时节,站在这里,从水面上吹来微风习习,感觉十分凉爽。

  汪直还没有出现,但邙同知和一干府县官员都在这里等候着。

  见到方应物被带了过来,邓同知连忙将方应物拉到一边角落里,又看看周围没有人,便低声警示道:“人心险恶,方公子万万不可随心所欲!”

  方应物暗暗好笑,装糊涂道:“邓司马此言何意?晚,生却是不明白了。”

  这小少年怎的如此愣头青,家里老辈也敢放他独自出来闯荡?邓同知急的要跳脚。

  “你还没看出来么,汪公已经注意到你了!一会儿在宴席上,礼节要恭敬,说话要谨慎。只说从苏州来,不要道出自己真实来历,此外不要随便提庙堂上的事情!”

  方应物正气凛然道:“吾辈读书人,胸中”。”

  邓同知声音高了几度,“住。!大丈夫能屈能伸,这有什么不能忍的?不然你死无葬身之地,与本官何干!”

  “受教了,受教了。”

  方应物连连拱手道。这邓同知谄媚归谄媚,势利归势利,到也不完全是良心坏了的,不然为虎作伥起来简单得很。

  不过也有很大可能是看在王恕面子上,抱着两不得罪两边讨好的心思,人之常情也。

  邓同知还要说什么,那边汪直已经现身了,他连忙丢下方应物,脚步匆匆的上前讨好迎接去。

  参加宴席的一共有十来人,大多为常州府和武进县的官员,一个也不少。众人一起入了席位,在汪直之后落了座。方应物坐在最外,和本地一位乡伸面对面。

  汪直不说话,便没人先开口。却见汪公公环顾四周,称赞道:“这里很不错,清爽的很,景致也好,十分舒服,邓大人有心了!”

  方应物很无语,这位汪直当真是年少轻狂啊,说的太“爽利”了。

  如果是一位有涵养的官员坐在那个位置上,开场白必定是:“我代天子观察江南民风,本不欲惊扰地方,但诸君威情难却M厂

  各种珍馐佳肴流水般的呈上来不提,众陪客便依照礼节轮番为贵宾敬酒,最后轮到方应物,他举杯道:“在下淳安生员方应物,敬过汪太监!”

  坐在汪直右手边的邓同知当即脸色就变了,他千叮嘱万嘱咐,结果这方应物还是不开窍!

  方应物对邓同知很抱歉的笑了笑,对不起,还是没有听从你的劝导。他仔细考虑过,如果上来就指着汪直说“这是骗子”并不能达到收益最大化。

  还是要先表现一番不畏权阉的样子,树立起让别人敬仰的高大形象。然后装作发现了什么破绽,最后再表现出自己的睿智拆穿他,这样才是完美过程。

  简单地说,就是求虐待、求侮辱、求责骂,殴打就算了。至少此人如今在别人眼里就是汪直,自己战他就是战汪直,如此才能反衬出气节和光辉,事后还没有风险,何乐不为?

  闲话不提,在众人惊惧的目光里,汪直手里酒杯停了停,问道:“淳安么酬商相公近日如何?”

  方应物答道:“教书育人,优游林泉,安度晚年而已,只是对庙堂之事多有忧虑。”

  邓同知脸色又变了,方应物居然又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说“对庙堂之事多有忧虑……”这不是明摆着讽刺这一年来大肆打压异己的汪直么?

  可是令邓同知更惊异的事情发生了,汪直居然没有勃然发作,只是冷哼一声,狠狠地瞪了方应物几眼。

  方应物也很不满意,这样挑衅居然也没激怒他?让别人看去,只觉得是汪直很大度,而不是他有气节。

  不过他突然醒悟了,这个骗子毕竟不是真汪直,面对讽刺时并不能做到感同身受罢?只好像是听别人的故事一样,代入感先天不足。

  还要干点叫他有代入感的事情激怒他,方应物细细思索,忽然又计上心来。他记得冒充汪直的这个叫杨福的人,曾经在京师崇王府当过内监,那么也是个阉人,就从这方面着手好了。

  于是方应物与旁边人闲聊起来,问道:“最近读什么书?”

  那人答道:“读孟子。”

  方应物大喜,“在下也正在读孟子!正读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颇有心得。”

  那人自动脑补了一下全句,“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确实出自《孟子》。下面紧接着一句是:“王见之,曰:牛何之?”

  不过那人见方应物说了一半便住口不言,好奇的问道:“下面呢?”

  方应物笑道:“看过孟子都知道下面是什么,还用问在下么。”

  那人先是微微愣神,不明所以,随后立刻明白了。下面一句是“王见之”合起来就是“下面王见之”。

  下面酬王见之”这不就暗讽的阉割进宫的公公们么?!

  此人直想仰头大笑,但又想到汪直在座,公然大笑岂不是得罪权阉?所以只得低下头拼命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方应物的对话,附近都听到了,但谁也不敢笑,都拼命忍住,一时间水柑内气氛怪异的很,一大半的人都在低头咳嗽或者猛吃猛喝。

  方应物得意的抬起头望向汪直,这样讽刺你,还不立刻发怒?然后就是他方应物不畏强暴、勇斗权阉的剧情了!

  不过却见汪直脸上一片茫然,他左手边的百户也同样一脸茫然……两个茫然的人看着大家十分不解,又没人真敢去对汪直详细解释。

  方应物抓耳挠腮,郁闷的无处发泄,这两位是不是没有认真读过书?这样都没反应么?莫非自己讽刺的太高深,他们听不懂?

  这真是对牛弹琴,对牛弹琴!方应物十分泄气。

  邓同知听懂了也笑不出来,只感到冷汗刷刷的流下,他刚才还以为是方应物年少没经历,说话不知轻重。现在看来,这方应物分明就是故意力衅汪太监,蹬鼻子上脸的挑衅!

  这年轻人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他以为靠着王恕这巡抚就能吃得住权势滔天的汪公公么,真是轻浮而不知深浅!他自己找死不要紧,可干万别将常州府全部连累了!

  不能在这样下去了,不然一起完蛋!邓同知匆匆起身,对汪直道:“下官暂避更衣。”

  随后他向外面走去,进过方应物席位时,好像是不胜酒力晃了一晃,便对方应物道:“我脚步发软,有劳小友扶持我下台阶。”

  方应物也站起来,扶着邓同知向外走去,两人一步一步的消失在树木后的茅厕中。

  “方公子!你究竟要怎样是好?”邓同知质问道。

  方应物毫不在意道:“其实没什么。”

  听到他仍旧没心没肺的,邓同知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了,威胁道:“方公子,如果你不听劝并故意惹怒汪公,那就休怪老夫为虎作伥、落井下石!”

  方应物轻笑几声,提示道:“你们都被汪直的名头吓住了,难道没有发现可疑之处么?”

  “什么可疑?”

  方应物这时候已经对激怒假汪直的计划绝望了,那人估计也是刚开始行骗,十分心虚,所以死活不肯节外生枝,拿他方应物来发作。所以干脆直接揭穿他的真相,捞一笔功劳算了,免得夜长梦多。

  想至此处,他便详细的解释道:“我朝太露出宫到地方,大概只有四种情况,一是奉命营造采办,二是当各省镇守中官,三是奉命监军,四是充当某些特定事务使节。

  这位汪太监这次南下巡视,是哪一种?看其作为更像是巡抚或者巡按御史,哪有用太监作文官之事的,不知可曾有诌书提前知会地方?”

  邓同知陷入了深思,想不到还好,一旦被提醒了,确实是有几分可疑。

  为了坚定他信心,方应物又悄声道:“晚生在旅途中,曾听到过有两个旅人闲谈,说是有个叫杨福的人,是从崇王府逃出来的内监,他招募了些无赖,打算冒充汪直在江南招摇撞骗。

  当时晚生只觉得是无稽之谈,现如今亲眼目睹了,便不能不怀疑了。只要问问他诌书、印信、腰牌之类的事情,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连案犯人名都有了?邓同知猛然抬头,难道真是如此?

  重新回到水榭中,方应物猛然发现,汪直看向自己的眼神有点不善,而别人的眼神则充满了同情和可怜。

  难道在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有投机讨好权阉的奸贼向汪直解释过刚才那个笑话了?不过也好,那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罢!

  正当此时,忽然有杂役慌慌张张的闯进来,对邓同知道:“急递铺有加急诌书到了!”

  什么诌书?难道是派遣新知府的诌书下来了?府县官员不约而同的想道。

  汪直环视左右道:“诸君无需多虑!这是天子委任我巡视江南、浙江、福建的诌书!只不过我开始想微服私访,便将诌书扣在了南京不发。

  谁料才到镇江便被认出来了,如此诌书不发徒惹人怀疑猜测。所以便又派人去南京,让此诌书继续传递,结果还是比我慢了一步到这里!”

  方应物登时汗如雨下 这难道是真汪直?若是真汪直,自己刚才不是对牛弹琴,而是不知死活的对虎弹琴啊。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8 00:34

  第九十六章 我会杀了你!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间,但方应物脑海中闪过了无数念头,难道真的出现了传说中的蝴蝶效应?

  冷静的想,诌书是急递铺一站一站传下来的,应该不会有冒着灭族危险传假诌书的。这种行为太公开了,有点脑子也不会那么做。

  汪直对诌书坦然自认,也能说明他是正牌汪直,而不是假冒货?若是如此,那么历史在这个节点走上了小小的岔路!假汪直不知道跑到哪里了,真汪直却来了!

  其实这不是什么大事件,应该也不影响各种大势。但问题在于,这个不经意的小岔路对他个人而言是很要命的。导致他对汪直的真假出现了严重误判,错把李逵当李鬼了。

  方应物忍不住长叹一口气,这走过于迷信记忆的后果啊。下次要注意,不过还不知道有没有下次……

  坐在汪直旁边的邓同知又流了一遍冷汗,果然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险些被方应物拖下水!

  刚才他差点就去询问汪直的诌书、关防等事项了,幸亏又犹豫了一下,不然那岂不明摆着就是不相信汪公公么?

  此子不靠谱!邓同知将方应物在心里打入了冷宫,断绝了交结念头,他可不想再被坑第二次。

  至于其他人,从头到尾没有怀疑过汪直的真假,自然在这个时候没有什么特别的心理活动。

  这时候接风宴会已经进入了尾声,其实若没有方应物那不知死活的“笑话”这次宴会对大多数官员而言是很乏味枯燥的。

  一无诗词文学添彩,看汪直也不太像读书的,自然也就没有不长眼的起这个头;二无美姬助兴,当着太监玩女人,这不是找别扭么?

  年少易困倦的汪直酒意上头,他打了个哈欠,细声细气的出言道:“请方公子留步其余人散了罢。”

  果然要算后账了!其他人或多或少的向方应物投了几瞥“保重”或者“自求多福”的眼神,慢慢退出了水柑。

  当即又有一群仆役蜂拥而入,风卷残云般的以最快速度将水栩里的残羹剩饭撤下,又换了几套干净舒适的桌椅矮榻。然后关闭了朝着陆地方向的门窗,隔绝了外面人好奇的目光。

  方应物脑子也急速的转动起来,在这间隙对汪直的性格进行了全面剖析。

  其实汪公公不像另外几个著名权阉那般凶残,也不贪财,更多的是少年意气、飞扬跋扈、做事冲动较真,偶尔还能故作大度一把做出优容大臣举动给别人看。

  还是小心应对,寻找机会罢……

  由于刚喝了不少酒的原因,汪直的脸颊现出鲜艳的酡红色,倒是越发显得很奇异的俊美。

  他慢慢低头饮了一口茶水。又嫌弃帽子勒得头上难受,便一把将三山帽扯了下来丢在一旁这才感到松快几分。

  此后汪直开田对方应物道:“你不必担心,我还不至于和你一个小小的秀才计较什么但是有些问题我始终迷惑不解想与你探讨一番。”

  方应物不卑不亢的答道:“愿闻其详。”

  “你傲然不跪,这我理解,士人风骨嘛,我就忍了;你自承来历,又不隐瞒与商相公的关系,这我也理解 师门传承嘛,我还是忍了; 但你为何变本加厉,又编造出那等下流的笑话?莫非我一忍再忍,反而是错了?你为什么要如此对待我?”

  方应物正要说什么 汪直却继续抢先说:“其实我知道,你要做那不畏权贵坚持气节的人;我也知道,你们这样的人无论心里怎么想的,在人前必须要做出样子来。”

  方应物斟酌片刻,又要说什么,结果汪直再次抢了话头,“其实我很欣赏正直有节的人,也愿意向陛下推荐这样的人六

  其实你个脑袋啊 方应物向来都是抢别人话头的人,何曾被别人如此抢话头!他就奇怪了,大名鼎鼎、权势炙手可热的权阉怎么如此碎碎念?

  这汪直堪称近一年的大明政坛超新星,只用不到一年时间便势如雷霆般的扫清朝堂,干掉了一批从首辅到侍郎的大员,按理说其人作风应该是杀伐果断这类的。

  可这半天都是汪直自言自语自问自答,他到底是想问自己话,还是想自我催眠?

  胡思乱想间,他又听到汪直尖着嗓门高声道:“其实我更知道,你们这样的正直之士是对国家有益处的,总比万安那等无能蠢材窃据高位好得多。但是你们这样的人,为什么容不下我!这是为什么?”

  这次方应物十分无语了,政治斗争可不就是如此么,阵营之间哪有这么多为什么?立场问题不需要理由。

  汪直连这点都没想明白,分明还是小孩子心理,到底是怎么提督西厂的?到底是怎么大刀阔斧大杀四方的?那么多朝廷大佬到底是怎么输给他的?

  难道真应了横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这句话?莫非天子突发恶趣味,去年将锋利的宝刀拿出来,塞到了这位做事机灵聪明又敢动手的少年手里,任由他去胡乱挥舞?

  结果乱拳打死老师傅,横冲直撞又忠心耿耿的汪直把那些让天子感到很腻歪的朝臣都修理了一遍 以当今天子的宅男性格,绝对干得出来这种闷骚暗爽的事情。

  也难怪汪直这一年来看似威风其实成了孤家寡人,至少从宫里到宫外,除了天子和万贵妃之外没人真心认可他,虽然大家都慑于他的嚣张气焰做出服从模样。

  而且瞧他的样子,在今天接风宴上喝多了罢?不然一个大权阉,居然开始胡言乱语,这跑题跑的都十万八千里了。

  方应物怀疑,自己如果现在偷偷溜掉,他明天还能记起来么?

  汪直嫌憋闷,又松了松领口,露出一片白暂的脖颈下方皮肤。”话又说回来,险些忘了留下你的原因了。我还是想知道,你为什么如此对待我?你心里到底是如何想的?是什么支持着你面对我也敢放肆无有。”

  真他娘的是一个问题少年方应物暗骂一句。

  见方应物不答,汪直催促道:“别东张西望了,你放心,在这里不用刻意做出正气样子。我吩咐过了,没人能看得到这里面的情形,也没人能听得到这里的话,你有什么就说什么罢,出了这里就完全可以忘记,我也不会对外宣扬。

  方应物也渐渐发现了这位年轻的汪公公具备有很强烈的沟通意愿和求知欲,不是二话不说就杀人放火的人。

  方应物斟酌半晌,开诚布公道:“那么在下也就实话实说了,我之所以会如此胆大,就是认为你是假冒的!”

  汪直听到这个很意外的答案疑惑道:“什么?你怎会认为我是假的?你觉得天下谁能假扮我?”

  方应物继续如实答道:“听说有个叫杨福的人 相貌酷似你。”

  汪直嗤声道:“这我知道,去年在京师有人说他像我几可以假乱真。后来得知他在街头曾被误认是我骗取了别人钱财,败坏了我名声。所以他已经被我杀了,免得再生出后患。”

  这个历史小细节怎么变成这样了?看着方应物郁闷的样子,汪直忍不住哈哈大笑,“你看似聪明伶俐,但还真是蠢货!怎么会死了心认定是假的?难道就不想想可能是真的么?”

  这里面门道方应物说不清楚他又不能告诉汪直他是一名穿越客,一时盲目迷信了记忆么?故而只能默默的被嘲笑。

  “那你再说说,如果你先前知道我是真人,那么你会如何对待?”

  “世间之事没有如果。”

  汪直又问道:“我还是不明白,我在京中抓的大都是贪赃枉法之人这难道不应该么?你们这样的人为什么还极力反对我和西厂?”

  方应物叹口气,汪公公脑子到底怎么长的?难道是从小在宫中这个封闭变态的环境下长大的原因?

  看来很多事情,他本能的知道要去这样做,但却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也不明白这样做的道理。于是干下了惊天动地的事情后,就成了迷途的小羔羊。

  方应物忽然觉得他很可怜,详细解释道:“打狗还需看主人,有的事情,自己人可以做,外人不可以做!你就是那个外人,因为你是天子的人!”

  “是天子的人又如何?难道大臣不是天子的臣民?我听说一句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宫中教导自然如此,不会有人对你说别的话。但外面绝非这样,我们文人的理念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啪!汪直怒而拍案道:“这天下都是天子的,怎么能共治!”

  方应物拱拱手道:“你应该多读读书,再多往深里想想,自然就懂了。”

  汪直忽然嘻嘻的笑起来,“你很有趣,和你说说话,便感到很轻松。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我靠!方应物简直恶心的想吐,又感到浑身要起鸡皮疙瘩,极其难受。居然被一个娘娘腔太监说喜欢,这如何能忍!

  若不是理智告诉自己,此人西厂提督,千万不可当面惹翻了,方应物早就唾弃几声,转身就走了。

  汪直又幽幽叹道:“想找个人痛痛快快的说话不容易,别看你现在虚以委蛇,但你出了这道门,只怕转眼就会将我彻底抛之脑后罢。”

  方应物忍着呕吐感,对这话是却有几分相信的,一个十几岁就提督西厂、御马监两大强力机构、掌握了巨大权力的人,而且是已经彻底站在正直人士对立面的反派大头目,同龄人里谁能与他正常说话?

  不是同龄人的那些同等级大佬,谁不是几十岁年纪,又怎么去和十几岁的汪直正常说话?而且以残废之身,甚至连通过男女情感来宣泄都做不到!

  难道这就是他对自己一忍再忍,甚至唠唠叨叨像个话唠的原因?

  汪公公又开始神神道道的自言自语道:“不过我不想让你忘记了,所以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宫外没有人知道。”

  这死太监越来越恶心了,方应物决定立刻要走人,哪怕拼着得罪他。便行礼道:“若无他事,在下告辞了。”

  汪直对此置若罔闻,依旧自说自话道:“其实我本名不叫汪直,叫汪芷,岸芷汀兰郁郁青青的芷。”

  方应物不明所以,这是什么意思?

  “我本是昭德宫的一名小宫婢”

  方应物很职业习惯的第一时间在心里做出了考据,昭德宫,皇宫里一处宫殿,如今应该是最得宠的万贵妃居住地。

  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头!方应物大惊失色,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汪直说的是宫婢?

  在史书上,汪直不是昭德宫小内监出身么?

  “只不过我一直扮作太监而已。”

  方应物感到头晕目眩、天旋地转,他感到自己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全面崩溃了。

  先前见汪公公带着点女气,这并不叫人奇怪。一个四五岁被阉了进宫,从小到大没接触过男人的少年太监,言行女里女气也是正常的,但谁能想到这是女儿身?

  御马监掌印太监、西厂提督,在史书上能列入大明第四权阉的汪直汪公公,竟然是一位十几岁的萝莉美少女?

  还是低估了成化天子的恶趣味啊,派出十几岁少年太监去整治大臣也就罢了,居然还是由少女假扮的太监!不愧是最像宅男的皇帝。

  方应物呆若木鸡,又下意识的职业习惯起来若汪公公真是女儿身,那么很多他身上的谜团便迎刃而解。

  比如说他最后下场是被天子夺了权柄,发配到南京,然后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结局了,也没人知道他哪年去世怎么去世的。

  按说这样有名的大权阉,肯定惹人注目,怎么会连个具体结局也无人知晓,以至不见于史书?那么现在可以解释为偷偷嫁人了。

  又比如说他捉摸不透的性格问题,根本不像是搞政治的。现在可以解释为,青春期少女脾气本来就是反复无常和叛逆别扭的”……

  汪芷看着发呆的方应物,不禁莞尔一笑,“这个秘密在宫外只有你我知道,如果从你这里传出了什么风声,我会杀了你,然后再自杀!”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19 00:18

  第九十七章 你怎么不说话了?

  她,男女不明雄雌莫辩;她,貌美如花心狠手辣;她,威势赫赫号令群雄;她,武功高强,还是反派终极大头目!

  如果给了这些特征描述,让方应物来猜,他过去只能想起一个角色,那便是上辈子各种影视剧里的东方不败。

  但是现在与眼前这位汪芷的相对照,他发现那些描述完全也可以套在她身上,只需要将武功高强四个字去掉,别的方面一丝也不差。

  方应物从不可思议、难以置信、匪夷所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感到见证了一个真相,心里忍不住连连感慨一番。

  女扮男装太容易被戳穿和识破了,时间长了根本瞒不住人,但是女人去扮太监,那还真是有天然优势,本色出演便可以。

  一个众所周知的著名太监,抱着思维定式去看,举止女性化不是问题,说话声音尖细也不是问题,没人能想得到他居然不是阉人,并且更不会想到有可能是女人扮的。

  正感慨时,便听到汪芷说:“我刚才问了你几个问题,你回答了,确实叫我恍然大悟,不读书确实不明理。我也想不欠你什么,你也可以问我两个问题。”

  方应物不禁脱口而出,“你真的是女儿身?”

  汪芷不悦道:“我难道骗你不成?这算什么问题,换一个。”

  方应物又问道:“你为何要将此机密告知于我?”

  “你比那些一根筋的人好,当面骂了,背后也骂,公开时大骂,到了私底下还骂,实在不可理喻。你至少还是公私分明的,虽然当着别人面也摆谱,而私底下却还肯对我心平气和的说几句实话,让我获益匪浅。

  我方才也说过了,你这人很好,值得交下一份友情。所以要给你留一个深刻印象,免得你出了门就忘掉我。”

  骗鬼罢?方应物一脸不信的表情。

  汪芷对此嗤之以鼻道:“你们文人想事情就是弯弯绕绕,对你们说些实话,你们也疑神疑鬼的,不嫌累么?

  想在三月时候,我抓捕了一个受贿五十两的官员,可他就是不肯相信只因为受贿五十两被捕的,一口咬定我这厂督要因为政争而害他。还有一批同伙为他奔走呐喊,骂我迫害官员、滥捕大臣,这真是可笑之极。”

  方应物都不知道该说她心思单纯还是复杂了,这位女厂督真是一个奇怪的矛盾综合体,脑子里的想法令人捉摸不透。

  也只有在宫中那个封闭的特殊环境里,才有可能会长出如此奇葩罢,还是个读书不多只会做事的奇葩。

  好像在史书里,不知道出于内心自卑还是什么原因,汪某人在大肆打压朝臣的同时,却很喜欢去结交正直君子。她虽屡屡碰壁,但却乐此不疲。难道今天自己对她态度不恭敬,然后反而被她看对眼了?

  “这个问题没意思,第二个问题是什么?我可是连身份秘密都说了,以真面貌相对,还有何不可言?所以你不必顾忌什么。”

  他们之间,没有这么熟罢?方应物很不想再继续纠缠了,他也没什么好问的。要说起“秘密”二字,谁有他知道的“秘密”多?便随口问道:“你今年岁数是多少?”

  汪直或者汪芷的岁数一直是个历史之谜,往大里猜是十八九,往小里猜是十四五,一直没有定论。如果能问得出来,也算填补了一项史料空白罢,喜考据的方应物想道。

  汪芷轻轻地笑了笑,“没想到你对我的年纪如此感兴趣,从才子佳人书上时常看到,读书人动辄问别家女子芳龄几何、可曾婚配,你也是这样么?”

  方应物心底一万分的古怪,将才子佳人书拿出来打比喻,这是无意单纯还是有意玩暧昧?

  面对容貌亮丽,却罩上了绣有类龙形图案大红太监袍服的西厂提督汪芷,方应物一时恍惚。不知道应该把她当公公对待,还是当陌生女子对待了。

  不得不承认,这真是一种奇诡妖异的美感,简直不能直视。

  只听汪芷继续道:“其实我自己也不很清楚。如果我入宫时是四岁,今年便是十五,如果我入宫时是五岁,今年便是十六。”

  方应物虽然有心理准备,但仍小小吃了一惊。原来她才十五六岁,比他依照史料估算出的十七八岁还要小!

  不过看来,“女人的年龄是秘密……”这种原则,汪芷身上是没有的……

  就到此为止罢,能捡回一条命也知足了。方应物便道:“在下别无它事,就此告辞了!”

  “你可是要北上么,我还要继续南下,不得清闲。江南风景虽好,怎奈天气湿热,汗水太多,黏黏糊糊的十分不舒服。”汪芷蹙眉道,又掐起贴在胸前袍子松了松。

  这让方应物很眼晕,估计她多年扮演无性太监扮到习以为常,些许小动作也太不讲究了。

  “下一个地方就要去苏州,王抚台如今在那里。其实对于王大人的忠义,我是十分敬佩的,真乃国之股脑也,虽然没见过面,但向来仰慕的很。”

  这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癖好又发作了么?方应物心里吐槽道。

  “对了,听邓大人说,你是从苏州王大人那里过来的,似乎还是他的亲属?可否告知王大人是何等样人,近来忙于何事?也好叫我心里有所预备。”

  方应物便答道:“王老大人儿。 ”

  刚说了个开头,方应物忽然心有灵犀,猛然惊醒!

  眼前这个人不是天真娇憨的邻家少女,而是天子密探大头目,并且是业绩十分成功的密探头目,地怎么可能今无缘无故找自己打听别人都干了什么!

  只要自己嘴里再往下面说出一个字,就有可能被她作为借题发挥的依据。借题发挥的方式有无数种,这恰好是西厂最擅长的,比如断章取义、小题大做、故意曲解、改头换面、散谣传谣等等。

  汪芷怎么起家的?正是以亲自刺探情报得到了天子信任,这是她的专业本行!

  想到这里,方应物再次冷汗直流,隐隐约约发现自己可能触摸到了真相。

  她并不喜欢来江南,但天子为什么还让她巡视江南,这绝对不没理由的。难道是为了收拾王恕这今天子的眼中钉?

  当今大臣,虽然很多都是胆小懦弱、逢迎拍马之辈,尸位素餐是有的,士风也颇为堕落。

  但有一样好处,还不至于出现很多像严嵩、赵文华这样的人,为了博得天子恩宠而故意与其他官员自相残杀。因而文官里保留了很多正气之士为种子,一直忍到了弘治时代才守得云开见月明。

  这种状况下,远在江南的王恕虽然时时上疏进谏切责天子,一如既往的让天子厌烦,是天子心中一颗刺。

  但天子还真找不到人去江南收拾这个名望满两京的老头子,就是首辅万安也不愿意跳这个浑水,故而只有派汪芷亲自下江南去找找麻烦。

  不然汪芷下江南为的是什么?既不是镇守地方,又不是采办购物,完全毫无道理。

  想明白了她的目的,方应物便一通百通了。

  至于汪芷为什么要从自己嘴里套话,那是因为谎言要想编的像,就要以真话为基础,现在她所干的事情就是套自己真话!

  以王恕的名声,想捏造点什么让人相信不容易,但是如果从自己这未来外孙口中说出来,意义就不一样了。无论自己说出什么,到了她手里,就会成为任由拿捏形状的面团。

  何况王恕老大人虽然正直,但在外人面前只怕也是有所保留。但在家中,面对自己这种亲属后辈,肯定相对随便的多。

  只要有心,从自己嘴里不怕抓不到可以用来兴风作浪的鸡毛蒜皮事情——前提是合乎了天子心意,而且还让天子相信。

  这才是厂卫特务组织最可怕的地方。

  这汪芷在前面卖萌了那么长时间,莫非就是为了等待此刻?她就像捕猎的野兽,可以潜伏三天三夜不动,只为了最后猛烈一者。

  而他方应物向来自诩聪明,心计也还可以,更是知己知彼。但也险些一步一步入了敖,差点就把自己未来外祖父卖掉了。

  难怪史书上说汪直生性狡黠!而他刚才左看右看,只看到天真漫烂不停卖萌的汪芷,实在没看出狡黠在哪里,结果原来如此!

  再细想下去,这位女太监喜欢结交正直君子,但却屡屡被打脸,然而总是“衣带渐宽终不悔,”让世人嘲笑她心理自卑,有附庸风雅的癖好。好像事实上确实如此。

  但这可能是一种故作出来的姿态。一来千金市马骨,大海捞针也能捞到几个人才;二来可以诱使有道德优越感的人见了她时,不知不觉就将自己摆得高高在上,却放松了该有谨慎和提防。

  这种姿态,可以称之为绵里藏针!她能在短短时间内崛起,不是没有原因的。

  不然西厂提督名头如此大,别人见了先小心三分,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这其实就是一种信息封锁。对她这种密探头子是不利的。

  而她却能做出折节下交、平易近人的姿态,又与名气反差极大,于是当面交谈时便能抵消一些自己的恶名影响,同时降低对方的警惕心。

  方应物越想越汗流侠背,深深的感到后怕。他这次真正体会到了,即便自己熟读史书,但穿越到了这个时空中,仍然不可小觑古人。

  女太监汪芷虽然看样子不大读书,却无师自通“高调做事低调做人……”的精髓,这应该是她的天赋和本能,也可能是从小在宫中环境训练出的结果。

  至于她对自己主动自曝身份又玩暧昧,八成也是看到自己是同龄异性,便下意识利用美色优势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同时也对自己是一种极大的冲击,让自己失去平常心。莫非这也是她的天赋和本能?

  她当然不怕自己说出去,自己说出去只能被看做谣言。道理很简单,无法证实,谁敢让汪公公脱光光了来确认直假?只要不能确认世人相不期信柚,冻就具西厂厂督。

  而且,宫女和太监都是天子家奴,天子犯了宅男恶趣味派宫女出来当厂督,和太监有什么本质区别?反正都不是男人,大臣也无权擅自处理。

  即便闹得不可开交,最多将她找回宫去藏起来,另外再派一个比汪芷凶残十倍的太监出来、但坏了天子趣味的方应物则“简在帝心”了,没有一文钱好处。

  拥有如此出色的天赋,难怪她在小小幼童年纪时,便能得到天子和万贵妃双重宠爱,果然有她的秘诀!

  方应物再次回想起来,史书上用一个狡黠的黠字形容汪公公,真是盖棺定论,一点也没有错。

  “你怎么突然发愣半天,不说话了?”汪芷皱起眉头,很疑惑的问道。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21 00:16

  第九十八章 逼良为娼

  汪芷见方应物发呆,又催促了几旬,方应物仍旧闭口不言,最后只道:“晚辈何敢言长辈,勿问也。”

  汪芷便感到方应物太不识抬举,心里也起了性子,连连冷笑几声,“是不敢说,还是不屑与我说?对我讲大道理时,头头是道,谈及具体事情就闭口不言,这就是你的待人之道么?

  我今日对你也算推心置腹,一切尽都坦诚相待,但你们文人偏偏如此多的肠肚。本来以为你是例外,但没想到你也不过如此!

  方才还觉得你是谨言慎行的人,知道不该问的不乱问,现在看来,还是不够光明磊落。”

  不该问的不乱问?难道刚才她主动提出回答自己两个问题,是为了测试自己么?方应物心里想着,依旧不回话,汪芷一定是看他年轻,故意使出了激将计,他不能上当。

  这就让汪芷莫名其妙了,她不过是与方应物话家常拉近关系而已,怎么会引起了他的抵触?这种小文人的脾气,难道不是只要折节下交,就会感恩戴德么?

  又仔细一想,方应物死活不愿与自己谈论王恕的事情,莫非是担心自己对王恕不利?想至此,汪芷真想大笑几声,这倒是提醒自己了!

  如此她便不再虚以委蛇,指着方应物叫道:“方秀才!话说来说去,说得太多,险些走了岔路,其中误会越发大了。 如此我便也不遮掩了,你也看得出我是很欣赏你的,这里有一份功名前程送给你!”

  方应物面上无动于衷,答道:“关于在下前程,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不劳厂督费心了。”

  这并非是他淡泊名利,相反,他对功名前程之类的东西比谁都上心。读书人追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就是要积极进取。 但他也知道,天上不会无缘无故的掉馅饼。谁知道这位不可小觑的女厂督又打着什么鬼心思?反正肯定不会是一见钟情发花痴。

  汪芷脸色回复了平和,笑吟吟道:“你应当对我出京南下的原因很感兴趣,但却不敢问罢?我现在可以明白的告诉你,一是要搜罗人才,二是外出散心。”

  这倒是实话,她身边都是一群粗人,没什么文人士子,有时候很不方便,特别是与朝臣往来的时候,连个帮衬场面的都没有。而且某些朝臣根本不与她打交道,也需要个能上场面的人在中间应酬。

  不过汪公公在京师名声太差,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人。

  所以这次南下,就是因为江南文人士子多,她打算搜罗几个合用的人放在身边使唤。

  同时也是因为前一阵子在京城掀起的风波太大,她要出门避避风头。不过她当然不可能大海捞针的去寻人,自然有密探提前到各地打听消息,上报候选名单。

  在苏州府出了一把风头的方应物就在这个名单上,评语很令厂督动心 年方十七,相貌俊秀、身世清高、少年老成、文采出众、善于应酬、言辞便利。

  汪芷伸出一根细白的手指头,隔着虚空对着方应物勾了勾:“我看你就不错,在苏州府的事我都听说了。来我这里当今书办罢,或者你们文人叫西席?还是叫幕宾?”

  方应物愕然,绕了一圈又一圈,她的最终目的就是这个么?但士可杀不可辱!

  他严词拒绝道:“在下堂堂的读书人,儒学廪膳生员,还没到穷困潦倒的地步!去你身边当无名无份的书办算什么前程!”

  汪芷忍不住放声大笑,听在方应物耳中,感到很是狂妄。”你觉得当书办委屈自己?你不相信这是功名前程?真是坐井之蛙!你可知道,我身边的上一个书办如今是什么官职?”

  方应物虽然很不屑,但仍然忍不住问道:“是什么?”

  “他姓吴名绶,给我当了几个月书办,现如今在锦衣卫掌管镇抚司!你去打听过就知道!”

  对这个人名,方应物倒是有几分印象,应当不是汪芷的假话,他能去掌管镇抚司,可谓平步青云了!

  天子亲军锦衣卫是干什么的不必赘言,对明史稍有了解的都清楚。不过在锦衣卫里,有数不清的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金事、千户等,很容易让人眼花缭乱。

  那么谁是真正掌权的?只需要看衔头后面的差遣就懂了,谁是治锦衣卫事,谁就是老大;谁是治镇抚司事,谁就是仅次于老大的实力派。

  另外现如今,名义上镇抚司是隶属于锦衣卫的下属部门,但镇抚司负责诌狱,实际上是独立开展刑狱工作的。镇抚司拥有直接向天子奏报的权力,不必向锦衣卫老大负责。

  所以这个吴绶从汪芷的书办变为掌锦衣卫镇抚司,真可谓是一步登天、平步青云了,在文官系统里,这种际遇万万不可能的。

  但方应物仍傲然道:“那又如何?吾辈读书人,有所为,有所不为也!”

  他家几代农民,他的父亲是庶吉士方清之,他的半个业师是商络,他的未来外祖父是王恕。

  这样的家庭和出身,是清流里的清流,应当一边养望一边科举,怎么可能去走锦衣卫路线!

  对方应物的态度,汪芷早有心理准备。”何必如此激动,又没说不许你科举去。你可以先做两年书办,两年后乡试,你如果中了举我也不拦着你去会试。

  如果不中,你可以考虑继续当书办等下一次考试,或者我奏请天子,直接补给你锦衣卫官位,总不会亏了你,也不失为一种两全其美的法子。”

  方应物再次拒绝道:“在下心领了!天下士子千千万万,还请你将这个好意送给别人罢,总会有愿意为你效劳的人!何必纠缠在下不放!”

  见到自己的示好一再被拒绝,放低了半天身段全白费功夫,汪芷脸色渐渐的冷下来,“因为只有你最好,我要的就是最好的!

  你有方清之这样的父亲,有商阁老这样的老师,有王恕这样的外祖!这些门面摆着,由你替我出面去和那些不开窍的朝臣打交道,再合适不过了!你自己三思!”

  方应物听着很不是滋味,她这是找书办么?这是找男公关罢?

  见方应物还不点头,汪芷又叹道,“何苦呢,不要让我逼你 ”

  方应物闻言大怒道:“你想逼良为娼?告辞!”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21 00:18

  第九十九章 再行路难

  方应物做梦也想不到,自只在苏州府出了一把风头,却被这貌似八竿子打不着的西厂厂督注意到了。世间万物的因果牵连,真是奥妙无穷。

  敢情这位厂督像女人似的从头到尾唠唠叨叨半天,还真是为了得到自己一哦,对了,她就是女人。却害得自己险些以为她心机深不可测,要暗算自己外祖父。

  话说汪厂督无论是年幼无知还是受人撺掇,亦或是为了在天子眼里卖力表现,从去年到今年年初,在朝廷上掀起了好大一片风波,赶走了一群首辅、尚书、侍郎、都御史。

  如此她的名声也彻底坏了一一强力打压朝臣的阉宦不会有好名声的。

  一时间在激烈的对抗情绪下,“汪公公”与朝臣和士林彻底隔绝,舆论上极其被动。一些投靠他的大臣也不可能时时在她身边帮衬,能在奏折里替她吹捧几句就已经是极限了。

  若换成别人,早就死心塌地了,根本不在乎舆论,只要专注欺瞒天子,做好权阉大反派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就行了。

  但“汪公公“年纪轻心气高,对得不到认可很不甘心,她对职业生涯发展还有所谋刮。

  马上可以打天下,但不能治天下。如今朝局渐渐平稳,所以她需要有一些文人士子,最好是名士在身边来点缀自己,顺便负责交际往来和文书工作,若能打通和朝臣们的关节渠道自然更好。

  到南方就是因为江淅福建地方人才多,不得志的人才更多,而且江淅福建这边出的高官也多,容易搜刮几个有用的人回京。

  当然,“汪公公”也有备案计划,若文的路线走不通那么就去边境,走武勋这条路子,以此赢得该有的认可和地位。在史书上,她确实也是如此做的。

  而方应物很不幸的在这个节骨眼上,在文化中心苏州府小火了一把,从而入了南下的西厂厂督的储备干部名单,而且还是排名很靠前的那和。优点非常突出,潜力非常大拉拢代价应该很小,堪称性价比之王。

  至于汪厂督折节下交,算是另一种版本的求贤若渴。只是充满了在皇宫这个封闭环境长大的少女的一厢情愿和幻想,以及略显幼稚跳脱的交际手腕

  你们文人不是很瞧不起阉人么,我告诉你我不是阉人这个大秘密,你的心里总该少了点隔阂罢?又是许以官爵,你能不感动么?

  若是别的少年人,说不定就拜倒了。但方应物这和外表年龄十七八心理年龄逼近三十的老男人,当然不吃这套“

  不过连方应物自己都没发现他在士林交往业务上的潜力和价值却被汪芷慧眼识珠的先发掘出来了。

  想一个月前,方朋友从淳安出来的时候,还在感慨自己不是名士,否则便能靠着名头到处蹭吃蹭喝。

  如今他再次想起来,却发现不知不觉间,这种生活似呼离他很近了上码头迎接他的郏同知不是傻子,而别的地方同样也会有聪明人的。

  从城中公馆出来方应物回到南门外水驿,此时天色己晚。方应物让王英去通知船家,明日要上船走人,不在常州府这里停留了。

  但是王英回来的时候却垂头丧气的,“事情不妙,那船家得了禁令叫他连夜返回苏州府去不许他继续停留,我们没船坐了。”

  ”谁的禁令?”方应物惊讶道。

  ”是锦衣卫建骑!还对河边所有船家传了禁令,谁也不许载我们北上。”

  方应物当即明白了,这就是汪芷逼迫他的手段,叫他想走也走不了。这趟前往京师的旅途怎的还真成了西天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

  王英和方应石齐齐问道:“这可如何是好?那锦衣卫凶残的很,不会将我们抓去坐牢罢?”确实,锦衣卫滥抓滥捕在人们心目中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

  方应物无奈道:“抓我们不至于我们也不是无权无势的小民了。那就先耗着好了,她总不能在常州永久驻下去。大不了我们转头南下再回苏州府,往巡抚行辕里一躲,她能奈我何?”

  不过接下来几天,汪芷并没有来找方应物麻烦,只在府城中受理词讼,主要是由她的亲信手下锦衣卫百户韦碘出面。

  ”汪太监”进城的时候传过告示,宣布以钦差身份受理词讼,辩明冤屈,为小民做主,顿时府城和周边各县持状而来的络绎不绝。

  不过接下来就有意思了,无论什么状子,只要收下了后,不分青红皂白,也不管案子是真是假,一律派人将被告先拘捕了再说。

  短短数日内,锦衣卫建骑四出,各衙门衙役尾随其后。鸡飞狗跳,的到处捉拿嫌犯,一口气捉了上百人,而且还多是大户人家里的。

  一时间,将常州府地面闹得人心惶惶、百业不兴,生怕明日灾祸就降临到自家。

  此时懂行的人眼神都雪亮雪亮,彻底看明白了其中的把戏。什么受理词讪,就是借机敲竹扛。谁家要出了足够分量的银子,人自然就放出来了,若一毛不拔,就是假案也能给办成铁案。

  但有人拿着银子上公馆时,却被拒绝了。锦衣卫官校很正气的说:“厂督有令在先,此次认真办案,绝不为银崭偏私。”

  可这便让所有人都看不懂了,凶威赫赫的厂督不贪财是好事,但他抓了这多人、制造出无数冤假错案,那目的是什么?

  不过外面的纷纷扰扰与方应物暂时无关,他躲在水驿里,每日吃饭睡觉看书而已。反正驿站是公费的,他又是邸同知安排进来的,即使住上个把月也不用自己掏崭,着什么急?

  这日正坐在院子中看书,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叫门“方公子在否?请开门一见!”

  方应石正要去开门,却被方应物拦住。他又高声问道:“外面何人?”

  只听得外面叫道:“西厂汪公来访!还不速速开门!”

  方应物闻言就合上眼睛,开始闭目养神。外面连续叫了几声,方应物不理睬,更不会去开院门。

  这时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院子两扇门平平的从外向里例下,激起一片尘土中,露出了某厂督俊美的面容。

  汪芷脚踩在地面门板上,若无其事的问候道:“几日不见,方秀才可安好?”


作者: slasher    时间: 2013-6-21 00:19

  第一百章 二把刀的邪气

  汪厂督想去的地方,区区一扇门怎么拦得住。

  汪芷在方应物这里没有呆多长时间,只是再次礼贤下士,邀请方应物担任她的“男秘书”或者“男公关”。对于这个邀请,方应物当然还是拒绝。

  其实在这时代,还没有出现过刘瑾、魏忠贤这种声名狼藉的权阉,阉党的概念也没成型。士林对王振、汪芷之辈的态度,更多走出于政敌关系的痛恨。

  打个比喻,在当今内阁三大佬中,次辅刘删对首辅万安的痛恨,只怕也不亚于一些大臣对汪芷的痛恨——要知道,刘刚是经常大骂首辅万安“负国无耻”的。

  历史上的刘瑾、魏忠贤下场都很凄惨,死无葬身之地。而汪芷被罢斥后却能得以善终,更像是政争失败的大臣致仕后便不再继续追究的游戏规则,这中间的区别可见一斑。

  就是翰林院的清流翰林们,也要去内书房教导小太监读书,而且这种差事还是很抢手的。据统计,去内书房教过书的翰林,有高达三分之二的都入阁了,因为司礼监太监必然出自内书房,当然会照顾自己的老师。

  所以说,大明的庙堂政治一直就是个很复杂的东西,充满道德和利益的博弈,但并不是绝对化的。太绝对化的也有,比如东林党,对国家的后果也没见有多好。

  话说回来,对方应物本人而言,考虑更多的还是得失问题。他很清醒,目前给自己设计的路线就是背靠几棵大树,在士林扬名和养望,为将来扎下雄厚根基,而且根基越雄厚越好。

  去汪芷身边的当书办,就偏离了他心中的既定路线,这才是他拒绝召请的根本原因。

  汪芷走了后,方应物赶紧找到驿站杂役,换了个院子住,总不能住在个连门都没有的地方。

  次日,方应物又听到有人叫门,还是昨天那个嗓音。这次方应物知道,闭门不见毫无意义,薄薄的两片门板也挡不住她,只得开门将汪芷放了进来。

  女厂督的话还是那此话,方应物的回答还是那些回答。临走前,汪芷道:“明日我还会前来拜访,古人有三顾茅庐,我想我也能效仿。”

  你来一百遍也是无用功,方应物心里腹诉道。他有点担心起来,汪芷不会恼羞成怒,软的不行便用硬的,直接绑了他走人罢?

  但那样是毫无意义的,一个被绑架来的人,如何能用心做好文书和外交工作?连起码的应付差事都做不到,不当内奸卧底就不错了。

  下午时候,忽然有驿站杂役慌慌张张的进来,对方应物禀报道:“方公子,外面有上百人聚集,说要见你。”

  方安物不明所以道:“见我作甚?”

  “不晓得,只听得说是求你出面救人。他们围住驿站不散,你还走出去看看罢。”

  方应物纳闷的来到驿站大门,果然见到外面围聚了百十人,将驿站大门堵得严严实实。

  方应物对着人群拱拱手,“在下方应物,与诸位素不相识,不知今日却来寻在下有何贵干?”

  人群见了方应物,声音立刻喧闹起来,七嘴八舌的说些什么也听不清楚。方应物便又高声道:“请一两位父老上前说话!”

  如此才有一名年过五旬的老者走出人群,对方应物道:“小老儿居于西门外,姓一个刘字。今日我等聚在此处,只恳请方公子救人一命。

  方应物疑惑道:“在下能救你们什么?”

  “我们皆有亲属被锦衣官校捉拿入狱,如今走投无路,还望公子施展仁心,伸出援手相救!”

  方应物仍旧莫名其妙,“在下一介书生,有何德何能?刘老丈只怕拜错了山头,求错了人罢?在下确是没有这个本事的。”

  那刘老头言辞恳切地求道:“汪公两次到公子这里拜访,可见交情匪浅。何况锦衣官校透露过只言片语,道是让我等前来请求公子出面,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此时外围忽然有十几个人跪下,高呼道:“求方公子为我等做主求情!”

  方应物闻言心神大震,又看了看人群,登时头皮发麻,险些就要破口大骂起来!

  他总算明白了,汪芷说要逼自己答应,而连续几天来又对自己毫无动作,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她就是要故意让百姓来求到自己这里,让自己陷入两难境地。若自己不答应,就显得冷血而见死不救;若想伸出援手,帮助这些可怜百姓,便只能求到她那里去。

  一旦求了她,那还能有什么后果?也只能屈身从贼了……

  方应物尤其想骂的是,汪芷这种行为,与流寇裹挟百姓并用百姓为前驱当炮灰有什么区别?

  她这是不按理出牌,严重性在于彻底破坏游戏规则,堪称是完完全全的邪招!如果在政坛上,都学这样搞道德绑架,那就天下大乱了,任何一个稍有素养的官员,都不会去做这样的事情。

  这几天接触,让方应物产生了些许错觉,他没有感觉到这女厂督有多么邪恶,既不贪财又不凶残,无非就是做事蛮横、手腕又稚嫩了点,为何还如此招骂,难道古人道德底线很高吗?

  今天才算是亲身体会到了。连如他方应物这般,在道德方面容忍度还算不错的穿越客都想大骂了!

  这种政坛二把刀、半瓶子醋式的人,能干出来的事儿也许不残忍,但就是叫人窝火、叫人恶心,活该她短短几年时间就迅速败落了!

  一时半刻,方应物也没有太好主意,便对刘老丈人道:“诸位遭遇,在下心里是极同情的。但尔等所求,又涉及在下名气,所以事关重大,一时拿不定主意。如今在下已然知道了,还请诸位先回去,让在下花一些时间静心思考。”

  刘老头与人群商议过几句,又到方应物身前道:“我等知道事起突然,方公子也需仔细斟酌。今日便到此为止,我等明日再来请愿。”

  能拖一时算一时,方应物眼见人群散了,便回到屋中。

  他将随从都叫来,很严肃的吩咐道:“你们不能和我住在一处了,你们两个和兰姐儿都离开这里,另寻其他地方安置。实在不行,便去找邓同知,委托他照看。”

  他想了想,又吩咐道:“如果能有机会,你们就回苏州府去投奔王老大人。

  我不好走,你们如果想走,应该较为容易。”

  王英惊讶道:“秋哥儿你前日还说情势无妨,只是等待,为何今日又如此紧张?”

  方应物叹口气,他本来并没有什么危机感,感到安全还是有保障的,就是汪芷这厂卫大头目也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穷凶极恶的地方。但遭遇了今天这桩事情,他却陡然嗅到了危险。

  危险来自于两点。一是某厂督的不按理出牌作风,对此他遵循常理是猜测不到的,天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万一拿他身边人作文章就麻烦了。

  坏规矩的事情,她做出了第一件,就会做出第二件,不能有侥幸心理。还是趁着某厂督没有将注意力放到自己身边人这里时,未雨绸缪的让家人都转移出去吧。

  第二个危险来自于常州府这些百姓的请求。别看现在他们都是苦苦哀求,情态卑微可怜,但转化起来也会很快。

  方应物搞研究看惯黑材料,对人类普遍的劣根性很了解。如果这些百姓最后真被自己拒绝了或者没有帮到他们,他们有很大的可能性会翻脸,并将罪责迁怒到自己身上。

  毕竟自己看起来比厂卫弱得多,还算不上大人物,在本地又孤立无援,不找自己撒气泄愤找谁?弱者靠欺负更弱的人来找心理平衡,这是人类常有的现象。

  到那时候,上百人聚集在一起,氛围就是十分不可控的。一个处置不当,或者有几个带头的,便有可能冲进自己住处打砸烧抢。

  所以还是提前将身边人转移出去比较安全,万一有什么问题,只要自己多加注意,独自提前逃跑也简单点。

  一夜无话,到了次日,汪芷又来了,果然兑现了她三顾茅庐的承诺。

  方应物苦笑道:“人各有志,你又何必强求在下?胁迫百姓来强逼在下,这不是做事的正道。”

  汪芷神情悠然自得,一切尽在掌握,“我这不是驱使百姓强逼你,而是帮你寻找借口和理由,别不识好人心。”

  这也是好人心?方应物气极反笑,“在下倒要听听,你这是什么歪理?”

  “在我这里当两年书办,对你考科举其实没有影响,其他地方也亏待不了你,那么你担心的是什么?只能是一些小小的名声问题了吧,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你还有什么理由拒绝

  那么现在为了这群可怜的百姓,你就从了我,这未免不是美谈。听圣人说过,舍身成仁、舍身取义;佛祖也说,舍身的虎、割肉饲鹰,你如何做不得?

  你若不管,那便是你虽不杀伯仁,但伯仁却因你而死!你若放手,如苍生何?

  大家都是为皇帝做事的,又不是让你叛国投敌,想来别人也会理解。也就是说,我帮你解决了这个名声问题,你还有什么道理拒绝?”

  居然还真有歪理?方应物愕然良久,此人路数邪气,太邪气了,这才是她最大的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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