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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架空历史] 大官人 【作者:三戒大师】(8月28日更新至“ 第六四七章 百恶榜") [打印本页]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0:52     标题: 大官人 【作者:三戒大师】(8月28日更新至“ 第六四七章 百恶榜")

第一章 第一日

  秋雨在黎明前停歇,外面鸡鸣天白,他也缓缓睁开眼。

  这几天,他一直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他发现自己竟然变成了另一个人,不仅样子变了,脑海中还多了份陌生的记忆。直到今天,震惊渐渐变成麻木,他终于接受了这一荒诞不经的现实——自己的灵魂竟回到了六百年前,和一个叫王贤的年轻人的身体融合在一起!

  ‘能活着就是万幸了……’他轻叹一声,庆幸自己大难不死,庆幸自己是个没有妻儿牵挂的孤儿,生活在哪里都没区别……

  想到这,他对自己那一身腱子肉,变成现在这副枯瘦如柴,连手指都动弹不得的小身板,也就没什么不满了。

  他正在寻思着,如何去面对‘自己’的家人,突然听到外面吱呦一声门响,紧接着便是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

  “这瘟鸡,天都大亮了还不打鸣!早晚把你炖了!”

  这声音,来自一个泼辣的女人,这正是王贤的老娘。她训完了鸡,又训起人来,“一群懒种还不滚起来,再睡天就黑了!”

  在老娘的喊声中,王贤的大哥王贵赶紧穿衣起床,胡乱抹把脸,便要去做饭。

  “你媳妇呢?”老娘正端着簸箩在喂鸡,见是儿子做饭,登时拉下脸。

  “翠莲……”王贵的上眼皮厚厚的、嘴唇也厚厚的,一看就很老实。在老娘面前,更是跟老鼠见了猫似的,闻言缩缩脖子道:“今天那个不舒服……”

  “一个月来十五天的身子……”老娘哼一声,骂道:“骗鬼呢!”

  “娘,俺去挑水了。”王贵憨憨的笑笑,拿起竖在墙角的扁担。

  “俺俺,难听死了,跟谁学的!”老娘又哼一声,喂完了鸡,在围裙上胡乱擦擦手,一只胳膊夹个木盆,一只手提个桶,便往西厢房走去。还不忘吩咐老大道:“吃饭之前,把天井扫了!”

  “嗯。”王贵乖乖应道。

  ~~~~~~~~~~~~~~~~~~~~~~~~~~

  王贤就住在西厢房,他虽然已经醒了,但还没想好该怎么去面对这家人,尤其是那位愤怒的老娘,决定还是闭眼装昏。

  房门被重重推开,头裹青巾的老娘,提着桶、端着盆,啪嗒啪嗒走进来。其实这位母亲长得很秀气,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非常的有神,不发作的时候,并不像母老虎。但当她一发作,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便变得寒光四射,锐利逼人!

  一张利嘴更是能把活人骂得背过气,然后再气活过来。

  进屋之后,她第一眼先看儿子,见他还是闭着眼,一动不动,便习惯性骂道:“兔崽子还不醒,老娘要被你拖累死了!”说着走到床边,掀开被子,给他翻身擦洗,按摩敲打……还把贴身的衣裤给他换了。

  说起来,卧床这么久,王贤身上却仍光洁如初,一个褥疮都没有,这在闷热潮湿的江哪地区,简直是个奇迹。

  虽然已经入秋,但一个瘦小的女人翻动一个十六岁的男子,还是很吃力的。忙活到一半,老娘就已是满头大汗。她一边擦汗一面郁闷道:“人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养儿养儿、防病防老。老娘倒好,上辈子欠你们王家爷们的,给你们当牛做马!”

  说完继续给他擦拭腋窝,王贤是个怕痒的,不禁一哆嗦。

  老娘登时就激动了,一下窜到床头。王贤还要装昏,老娘大耳刮子已经啪啪的抽上了……一下下是真打啊,痛得他忍不住呲牙裂嘴。

  “王贵,王贵!”老娘看着他脸上生动的表情,满脸惊喜的尖叫起来:“快来呀!”

  王贵在外面扫地,听到老娘叫,扔了笤帚就冲进来,蒙头蒙脑的问道:“娘,咋了?”

  “你看你弟弟,他醒了!”老娘说着话,翻开王贤的眼皮,便见他眼珠子滴溜溜的转,这下是装也装不了了,“吴大夫怎么说的来着?”

  “吴大夫说……”王贵挠头想了想道:“俺忘了!”

  “还不快去请大夫!”老娘最看不惯他这窝囊样,飞起一脚,把大儿子踢出去。

  很快,县医学的吴大夫便匆匆赶来,为王贤诊视。王贤既然已经接受了现在的身份,也就借着这机会‘醒’过来。

  其实不用诊视,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到王贤缓缓睁开眼了。

  全家人彻底松了气。小妹银铃一蹦三尺高,围着床大笑大跳,王贵也直抹泪,就连王贵媳妇都很高兴,问吴大夫道:“不用再花钱抓药了吧?”

  吴大夫正在喝茶解渴,闻言喷了王贵一脸。

  老娘狠狠瞪王贵媳妇一眼,对吴大夫道:“她是问啥时候能好利索?”

  “这急不得,”吴大夫慢悠悠道:“他身子太虚弱了,我开个补养的方子,吃上一个月看看。”

  “啊,还得吃药!”王贵媳妇喜色尽去,大声抱怨道:“他都把家吃空了,还吃!”

  “慢慢养不行么?”老娘其实也不舍得再花钱了,她哪还有钱?

  “当然可以,”吴大夫捻须道:“但他躺得太久了,身子亏空极大,要是不赶紧调养过来,只怕将来好了,也是个病秧子。”

  “那直接给他进补行不?”老娘又问道。

  “虚不受补,你现在给他补,要害死他的。”吴大夫摇头晃脑,一脸悲悯道:“弟妹,王贤年纪这么轻,不能让他落下病根啊!”

  “嗯。”老娘面色一阵阴晴变幻,终是狠狠点头道:“先生开方吧!”

  于是王贵磨墨,吴大夫摊开纸,笔走龙蛇开出一张方子,吹干了墨迹,递给王贵道:“抓药去吧,早吃早好!”

  “嗯嗯。”王贵应着声,小心翼翼将方子接过,又看了一眼老娘。

  “把先生送回去,再顺道把药抓了。”老娘叹口气道,“你跟陆员外说一声,先记账,月底一并结。”

  “娘,人家药铺都说了不佘给咱了……”看着妹妹在给吴大夫收拾药箱,王贵小声对老娘道:“人家说你这人忒没信用,这话都说仨月了,也没见一文钱……”

  “你不去缠磨怎么知道?”老娘恼火的从手腕上解下个金镯子,拍在他手里道:“把这个押在那,先抓了药再说!”

  “嗯嗯。”王贵这下松了口气。

  吴大夫早就收拾好了,一直优哉游哉的喝茶,待娘俩说完了,才起身告辞。

  “王贵,去送送先生。”老娘又从腰间摸出一串钱,差不多二十文的样子,递给儿子。

  吴大夫见状笑道:“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竟然见着弟妹的钱了。”

  “麻烦你那么多回,终于把小二看好了。”老娘大言不惭道。“这次把诊金一并结清了。”

  吴大夫迈步往外走,差点跌倒,回头苦笑道:“合着我出诊一次,就值一文钱?”说着摆手道:“算了算了,我好人做到底,义诊了!”

  “那多谢先生了。”老娘也不推让,便从儿子手里一把拿回钱,道:“等我家啥时候发达了,也给先生封两包雪花银子。”

  “你敢送我还不敢要哩。”吴先生摇头大笑出门,王贵赶紧送出去。

  ~~~~~~~~~~~~~~~~~~~~~~~

  待王贵送吴先生走了,老娘瞥一眼儿媳道:“你身上不难受了?”

  王贵媳妇脸一红,讪讪道:“还不好,我过来看看还得回去躺着。”便灰溜溜回屋了。

  老娘哼一声,目光又转向儿子,心里是又高兴又火大。高兴好理解。火大是因为,她这儿子是从赌坊出来,被人打伤的。县里也没破案,最后只能以‘赌博争执遭报复’定案。是以在老娘心中,这儿子就是因为赌钱被打的!

  对这个游手好闲、又好赌博的儿子,老娘早就绝望了。一想到他日后难免故态复萌,害得家里雪上加霜,老娘就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王贤刚刚醒过来,少不了一顿臭骂。

  “日后再跟你算账!”老娘把儿子看了又看,最后狠剜一眼,便留下银铃照看他,自个回屋干活去了。许是兴奋后的虚脱,她的脚步有些虚浮,走到门口时,被门槛绊了一下。老娘踢一下门槛,怒道:“早晚锯下来烧柴禾!”

  老娘走后,小妹银铃将早晨熬得小米粥,兑了点热水,喂给王贤喝。银铃的性格很像老娘,但毕竟年幼,还不泼辣,只是活泼而已。她一边微粥,一边叽叽喳喳,讲述王贤昏迷后的情形,免不了也要数落他的不是。

  通过她的话,王贤知道家里虽然境况很不好,但要是没他这一放倒,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欠一屁股债不说,连饭都要吃不上了……想到这,王贤才意识到,方才老娘脚下拌蒜,似乎就是饿的四肢发软所致。

  在六百年后,还有‘一病返贫’的说法,王贤记得鲁迅家里也是这么败了的,是以对妹妹的话深信不疑,不禁生出老大的愧疚。

  “街坊都跟娘说,你肯定醒不了了,拖一天花一天的钱,还得把好人拖累坏了,还不如早断了利索。也就是娘这样的脾气,认准了的事儿谁也拉不回,要是换了别人家,几个你也死得透透得了!”

  “哥,就算我求你了。家里为了给你治病,欠了这么多债。等你好了千万跟那些人断了吧。安生找份工,好么?”小妹说完就灰心了:“算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怎么能指望你改呢?”

  被个十来岁的小妹妹鄙视成渣,王贤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哪还好张嘴?

  “张嘴啊!”见他拒吃,银铃杏眼圆瞪道,“说你两句就想绝食?有骨气就改给我们看,到时候妹妹给你磕头赔罪!”

  王贤的脸通红通红,臊得。

  见他还是不吃,小妹小嘴一瘪道:“二哥,你别不懂事了,咱家不是以前了。咱们富阳不出小米,娘用正下蛋的老母鸡,才换了这十来斤,我们可一口都没尝过!”

  王贤深深一叹,一口口吃完了稀饭,一粒都没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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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0:53

第二章 哎呦我滴哥

  这时候,王贵抓药回来了,老娘正忙着做鞋,见他提着药,登时大喜道,“他们真给了?”

  “嗯。”王贵点点头,把药包交给老娘,又从怀里摸出个镯子,递给老娘。

  “怎么?”看他那一脸熊样,当娘的就啥都明白了,讪讪笑道:“他们没上当?”

  “见是娘拿出来的东西,人家得多长两个心眼,”王贵闷声道:“让个懂行的一看,说是铜的,刷了层金粉。”

  “一群睁眼瞎,这明明是真金!”老娘脸不红不臊,把那镀金的镯子套在腕上,不再提这茬道,“那你咋抓的药?”

  “林家姑娘在给她老娘抓药,见我被那些人抢白,便替我垫上了。”王贵老实答道,“她说这两天还要来看弟弟呢。”

  “哼,假惺惺。”老娘骂一声,“她林家害得咱家这么惨,要是敢上门,我打断她的腿!”

  王贵哪敢跟他娘顶嘴,缩缩脖子不说话了。

  “还没问,这药到底多少钱一副?”

  “一百文……”王贵小声道。

  “这么贵?”老娘倒吸一口冷气,擦汗道:“这要吃一个月,把老娘卖了都不够……”

  “再想办法吧……”王贵叹口气道:“娘,我去看看弟弟。”说完来到西厢房坐了会儿,便心事重重的走了。

  中午吃饭时,老娘见王贵媳妇又没出来,知道她又嫌饭难吃了,王家几乎是一天三顿青菜汤泡糙米饭,最多再加点酱蚕豆,确实让人难以下咽……当然你得有的挑才好挑三拣四。老娘和王贵、银铃没得挑,自然吃的一点不剩……

  见王贵媳妇还不出来,老娘便将给她盛的一碗饭,匀给了儿女,“别浪费了。”没有人担心王贵媳妇会不会饿着,因为她总能神不知鬼不觉买好吃食,趁着王贵上工,躲在屋里吃独食。

  所以见她这会儿还不出来吃饭,一家人便知道,王贵媳妇又吃独食了。但人家花的是自己的嫁妆,又不吃在你眼前,谁也不好直说她什么。

  老娘先吃完了,便将半个月来,偷空趁闲做好的十几双布鞋,用包袱包成一包,去集上售卖。今天正好是个集,本来她该上午去的,但让王贤的事儿耽误了……

  兄妹俩吃完饭,银铃收拾碗筷,王贵则一脸心事的回屋,妹妹叫他都没听见。

  以为哥哥又跟嫂子吵架,银铃也没放在心上,干完家务就端着药碗,去喂王贤吃药。一大碗药汤快吃完的时候,东厢房突然爆发出王贵媳妇的喝骂声。

  银铃郁闷的拍拍额头,嘟囔道:“又来了……有本事老娘在家的时候骂呀。”虽然气愤,可她小孩子家家的也没法掺和,只能在那听着。

  “好啊,你个王鼻涕,鼻涕了半辈子,终于长本事了!”声音陡然清晰了许多,显然两人的战场从屋里转移到天井,“竟然学会偷东西了!”

  “你说谁偷东西?”如果是泛泛的骂,银铃也就装着没听见的,但听嫂子骂大哥是贼,她登时火大,把碗往桌上一搁,冲到门口,质问起大嫂来。

  “你自己问他,偷没偷!”王贵媳妇拿着笤帚疙瘩,指着躲在水缸后的王贵,横眉竖目道,“他趁着我睡觉,偷我的首饰,被我抓了现行!”

  “两口子之间哪叫偷啊?”见妹妹也出来了,王贵满脸通红,讪讪道:“娘说夫妻一体,你的也是俺的。”

  “放屁!那是我的嫁妆!”见王贵狡辩,王贵媳妇愤怒的朝他冲过去:“那是我侯家的财产,跟你王家没关系!”

  这婆娘高大有力,让她打上一下,王贵还真吃不消,只好被撵得满院子跑,一边跑一边告饶道:“就算俺借的还不行,回头赚了钱,还你就是了!”

  “你偷我首饰干什么,是不是在外头有相好的了?”王贵媳妇愤怒道。

  “别瞎说,”当着妹妹面,王贵倍感尴尬,“怎么可能呢?”

  “那倒是,就凭你……”王贵媳妇轻蔑的哼一声。猛然想起上午时,他娘俩为王贤的药钱发愁,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原来王贵偷自己的嫁妆,是要去给王贤买药!

  这可碰到她的忌讳了!她是王家当年好的时候嫁过来的,门当户对,嫁妆很是丰厚。谁知公公犯事之后,王家很快就衰落了,这让她心里一直憋火,只是摊上个厉害婆婆一直发作不得。

  直到婆婆和老公倾家荡产,也要给王贤续命时,王贵媳妇终于开始闹别扭,她坚决不同意往活死人身上花钱,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便是‘救活了也是个祸害,还不如让他死了利索!’

  久而久之,王贤竟成了她对王家怨念的集合,王贵只要一提就火冒三丈,何况是偷她的钱去给他买药!王贵媳妇这下气疯了,张牙舞爪的扑向王贵道:“王鼻涕,你知道老娘最恨什么,我不跟你过了我!”

  王贵自觉理亏,一边喊着‘不敢了,再不敢了!’一边在天井院子东躲西藏。侯氏整天窝在屋里不动弹,脚下很是没根。你追我赶了好一阵子,她心虚气短一拌蒜,竟狠狠摔在地上,脑袋磕到铁锨上,登时血流满面……

  “哎呦,杀人啦……”侯氏痛得七荤八素,又一摸额头,满手是血,没人声的大叫起来:“救命啊,救命啊!”

  ~~~~~~~~~~~~~~~~~~~~~~~~~~~

  午饭前,老娘卖光了鞋,给王贤抓了两副药回家。她心里十分得意,因为一百文一副的药,硬是被她砍到一百七十文两副。能从陆员外那铁公鸡身上拔毛的高手,这富阳县里怕是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谁知一进门,便看到地上的血迹,老娘登时大怒道,“老娘一不在家,你就翻了天!王贵媳妇,跟我去衙门说理去!”以她多年的经验看,定然是王贵那夯货被侯氏打出血了……

  “娘……”话音未落,王贵从房里掀帘子出来,小声道:“不是我伤了,是翠莲……”

  “吓?”老娘登时神情一松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儿竟然男人一次?!”

  “不是……”王贵这个汗啊,嗫喏道:“是她追我的时候,自己摔的。”

  “我说么……”老娘叹口气,失望道:“狗改不了吃屎。”

  把药搁下,她到东厢房里看了一眼,只见侯氏脑袋缠得跟个纺锤似的,躺在床上直哼哼。鲜血渗出纱布,看上去确实挺惊人。

  侯氏知道她进来,却仗着病不起身,她已经让人通知娘家了,什么事儿等家里人来了再说,省得白挨这个老东西排炮。当年,她不知好歹,竟想跟婆婆掰掰手腕,被婆婆直接骂晕过去,如今想起来还直打哆嗦……

  侯氏这个样子,老娘也没法说什么,她泼辣归泼辣,心里精明的很,知道这种事,自己不能掺和,只能先静观其变。

  从王贵房里出来,老娘生火做饭,吃饭刷碗,然后再给王贤推拿一遍,见侯家人还没来,骂了一声:“真磨蹭!”

  过晌,侯氏的哥哥和弟弟才来,两人衣着光鲜,趾高气扬,还带着几个长工,轰轰烈烈一大群人……他们家有百亩茶园,还有在县里当差的,面对王家这样的破落人家,自然大有心理优势。

  无奈老娘把闲杂人等都轰了出去,只让侯家兄弟进来。

  他俩一进门便捂着鼻子,仿佛在这破院子里站一站,就会污了自个的贵气似的。

  看到妹妹躺在床上,要死要活的样子,两人登时火冒三丈,像训孙子似的训斥王贵,只是因为王贵老娘在场,不敢用脏字问候罢了。倒不是他们尊老,而是人的名、树的影,一旦惹火这母老虎,可就不知谁训谁了。

  但老娘像转了性似的一声不吭,任由他们把儿子训得晕头转向,阴着脸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训得口干舌燥后,两人停下来,喝口水……人家是自带的紫砂壶,里面用自家的水,泡自家的茶……才问妹妹:“该说的都说了,谅他以后也不敢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两个事儿,答应了我就和他过下去,不答应,就散伙。”侯氏在婆婆的阴影下压抑透了。她整天躲在屋里,那是不敢看婆婆那双冷眼啊!侯氏感觉再这样下去,不然不出半年自己就要疯了,这次好容易找到个蹬鼻子上脸的机会,决心趁机改变处境!

  “先说说吧。”她哥点头道。

  “第一,我要分出去过。王家的东西,我一丝一毫都不要,只要分出去过就行!”侯氏不敢看婆婆,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终于把心里憋了两年的话,道了出来:“第二,他得起个毒誓,分开过后,不许拿钱给他家里人花,不然生儿子没屁眼!”

  此言一出,满室安静,老娘拢在袖中的手,已经攥得咯咯直响,却仍没有表示。

  “呃,”侯氏她哥觉着这话太欠妥,忙补救道:“妹妹的意思是,分居不分家。分开过,各花各的钱。这样也好,既然过不到一起,就各过各的,大家都清心。”顿一下,心虚的望着王贵老娘道:“是吧,王大娘?”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0:54

第三章 猛回头

  之所以侯氏一说要分家,自个气焰马上弱三分,是因为这个年代有法律,父母健在不得分家析产!不然子女要坐牢的!每个月官府都会在申明亭前宣讲这个,三岁孩子也知道。

  所以侯氏才会那么‘大方’的说,自己不要王家任何东西;又刻意不说分家,而是用‘分开过’代替,其实是在掩耳盗铃!

  不过这种事都是民不告官不究的。过不到一块的兄弟多了,分开过的有的是,也不是各个都没爹娘。只要不打分家官司,官府是不会管的,除非有人想整你。

  侯氏想要得逞且不留后患,就必须征得婆婆的同意,让她出个‘分居不分家’的证明,才敢破墙而出。

  所有人都望向老娘,只见她抽出握得发白的手,拢了拢额前的头发,也不急也不燥,平静的望向王贵。

  看了看儿子,她又望侯家人道:“我也早跟这又馋又懒、心黑恶毒的婆娘过够了……”侯家人刚要发飙,却听她话锋一转道:“你们不就是要分居不分家文书么?只要王贵答应,我出!”

  侯家人登时大喜,转向王贵,齐声催促到:“愣着干什么,答应啊!”以他们的经验看,王贵这种一辈子不敢说不的软蛋,那是决计不敢反对的。

  “别……”王贵可怜兮兮的央求侯氏道,“小二还病着,妹妹还小,老娘身体又不好,哪能撑得起来?咱们这时候分开过,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你不用操心。”老娘冷笑道,“那么难的日子老娘都熬过来了,没了王屠户,还吃不了带毛的猪?!”

  “娘……”二十几年的母子,王贵焉能听不出老娘这是反话,愈加不敢松口了。

  “娘都这么说了,你还犹豫什么?”侯氏也顾不上装死,从床上一跃而起,顶着个纺锤脑袋道:“你倾家荡产,给小二治了半年,现在他终于醒了,你这个当哥哥的,已经够份儿了!街坊四邻谁能说你什么?”她晓之以情后又动之以利道,“王贵,你不是做梦都想当东家么?分开过后,我的嫁妆都拿出来,给你开个造纸作坊,也让你尝尝当东家的滋味!”

  “嗯,住得地方你也别担心。”大舅子焉能不知道妹妹的心思,便顺着她道:“我在县城那套两进的宅子空着呢,今天你们就可以搬过去!里面还有个老妈子,到时候吃饭穿衣都有人伺候,不比你现在当牛做马强一万倍?!”

  “家里老爷子最疼你媳妇,只要你答应搬过去,你家欠我家的钱,肯定就一笔勾销了。”小舅子也道:“不信我可以给你立字据!”

  钱又不是他借出去的,他写的字据有个屁用?这些鬼都不信的空话,也只有王贵这种夯货会信……侯家兄妹如是想道。

  果然,王贵在听到第三点后,脸上现出浓重的挣扎之色,紧紧咬着嘴唇,不知该说什么好。

  “王贵,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去告官!”侯氏知道这货最不会的便是拿主意,不使出杀手锏不行,便吓唬他道:“刚才我哥的话你也听到了,我可带着伤,要是去告官的话,你就得被官府抓起来!”

  王贵一下如遭雷击,老娘勃然变色,霍得站起来,戟指着侯氏道:“好啊,老娘奉陪!把你这些年干的丑事,全给你抖搂出来,让你顶风臭十里!”

  婆婆一发威,侯氏吓得直缩脖子,但已经到了这份上,岂能前功尽弃?她吃力的转过头去,不看老娘只看王贵道,“不信你试试!”

  王贵还是紧咬着嘴唇,一脸便秘状,还是一言不发。

  “王贵,别磨蹭了,赶紧答话。”侯家兄弟不耐烦的催促起来,他们晚上还要去吃酒呢,哪有时间在这里耗?小舅子烦躁的抬起头,看见小银铃在门外张望,脱口骂道:“看什么看,滚回屋去!”

  银铃毕竟还是小了,吓得一哆嗦。

  小舅子回过头,刚要再训王贵几句,就听一声响过他十倍的吼声:“你住口!”

  这一声吼,把所有人都震呆了,顿了一下,都望向王贵王大郎!

  这一声吼,竟然是从来都低声下气的王鼻涕口中发出来的!

  好一会儿,侯家兄弟才回过神来,小舅子干笑道:“你什么意思?”

  “不许吼俺妹妹!”王贵两眼通红的扫过大舅子、小舅子,最后落在侯氏身上,又渐渐没了气焰,小声道,“俺不分家……”

  “你再说一遍?”侯家人惊呆了。

  “俺不分家。”王贵声音更小了,“你要走就走吧……”

  “好好,”侯氏本以为自己吃死了王贵,谁想到这厮竟敢不从,登时气冲冲的收拾衣裳,“你等着官府来抓你吧!”

  “王贵,你现在改口还来得及。”大舅子见要崩,赶忙补救道:“一旦我妹子踏出这个门,可就不是你媳妇了。还有,你家欠我家的债,可早就到期了。原先因为是亲戚,我们不好意思讨。现在为了一个废物弟弟,就不要媳妇了,那我们也不必讲情面。赶明一张状子抵到县里,告你欠债不还,还打伤妻子,你这辈子就完了,知道么?”

  “俺不分家……”王贵果然被吓得脸发白,却仍低着头,反复只说那四个字,两脚都快把地砖搓透了。

  “王贵,你可想好了。”老娘竟也劝道:“现在就是东街的哑巴寡妇,都要五贯钱的彩礼,娘可没本事给你再娶!”

  “俺不分家……”王贵已经想的很清楚了,终于抬起头道。“翠莲有娘家照顾,俺放心。”

  “呸!”侯氏一口浓痰险些吐到王贵脸上,挽起包袱,怒气冲冲的出门而去,“王鼻涕,有你悔青了肠子,跪下来求我的那天!”

  走到天井里,她羞恼愤恨难平,又走到西厢房中,便见小叔王贤,正平静的看着自己,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明亮瘆人,竟比老娘的还可怕。

  暗骂自己今天脑袋被撞坏了,这个废物病秧子有什么好怕的?侯氏面目狰狞的瞪起眼来,指着他鼻子骂道,“废物,你活着就是祸害这个家的!老娘我就看着你把王家,祸害到家破人亡!”

  王贤依然平静如水,却终于开口说话了:

  “大嫂,往日我的不是太多,让你气坏了,是我的不对。但我现在已经洗心革面,若是因为我,你要跟大哥分家,大可等等再说,用不了几个月,王家就会有起色的!否则我走,不会再拖累你们。”

  “哈哈哈……”侯氏像听到什么好笑的话,大笑道:“你能转性?狗改不了吃屎,只要有你在一天,王家就永远没起色!”

  “你可以看着……”王贤轻叹一声,不再说话。

  “好,我看着!”侯氏大笑着扬长而去,“看你怎么继续祸害这个家!”

  ~~~~~~~~~~~~~~~~~~~~~~~

  侯家兄妹走了,自然还带着他家的嫁妆,王贵这夯货,竟还帮他们叫车、搬箱子,好一个忙活。

  这让街坊四邻摸不着头脑了,早听王家吵翻天,怎么王贵转眼又帮着侯家,搬起嫁妆箱子了?莫非是要分家?

  有街坊忍不住问道:“王贵,你是要搬出去过么?”

  王贵摇摇头,黯然道:“翠莲要回娘家,俺还留下。”

  街坊们很是意外,不禁朝王贵投来刮目相看的眼神,可见侯氏在街坊面前,真没啥好名声。

  待王贵回去,见老娘站在天井里。他低下头,小声道:“娘……”

  “王贵,你做得对。”老娘露出赞许的目光道:“你弟弟虽然的确是个废物,但终究是你弟弟。你要是这时候撇下他,老娘肯定会把你们告到官府的。”

  王贵不安道:“现在侯家也要告官的。”

  “告个屁!”老娘啐一口道:“你这蠢货,亏着你爹还当过司刑大爷,连这点律条都不懂?夫殴妻,非折伤勿论!她不过破了点皮,打了也白打!”

  “哦……”王贵闷闷的点头,却也放心了。

  “去歇歇吧。”老娘知道,他做这个决定,肯定很难受,便打发王贵回屋歇着了。自个却转到西厢房门口,睥着小儿子道:“你刚才说的话,我可都听见了!”

  “我也是说给娘听的。”王贤与老娘对视,两双眼睛一样的黑白分明,目光锐利。

  “空口说白话有个屁用。”老娘却不屑道:“做出个样子来再说大话,不然老娘就当你放屁。”

  “看着就好了。”王贤明知道她是激将法,还是眉头一挑,沉声道:“我王贤不一样了……喔……”

  掷地有声的誓言,换来一块黑乎乎的抹布,老娘出手很准,不偏不倚落在他脸上。

  “小兔崽子,先自己能擦腚再说。”老娘拍拍手,去准备晚饭了。

  “唔唔,先把抹布拿开,要憋死了……”王贤的手,竟然抬都抬不起来。还是银铃救了他一命。

  这一反差,让刚刚发下宏愿的王二郎苦笑连连。身体是一切的本钱,动不了,什么都是空话。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0:54

第四章 林姐姐

  (新书需要开门红,求大家投推荐票,求各种支持!)

  王贤已经醒了,但他躺得太久,全身肌肉不仅萎缩的厉害,而且不受控制,因此动弹不得。

  这种感觉太糟糕了,但好在他只有十六岁,身体恢复很快,几天后便能被扶着坐起身来,再也不用人喂水喂饭、了。

  一捱能动弹,他便开始按照心里盘算好的方案复健,最先是手脚小关节的复健操。他只要睁着眼,就会反复循环的做,直到动弹不得为止。

  起先家里人看了十分恐慌,以为他犯了什么魔怔,想要请道士来镇魔哩。王贤解释了半天,才让他们明白,这是自己在为加快康复而努力。

  尽管不信这样能帮助恢复,但老娘很忙的,只要他没魔怔,根本不管他是鬼上身还是跳大神。

  于是王贤继续发他的神经,其实复健过程是极痛苦的,每一次发力都像有千万根针在扎,都是要付出极大毅力的。好在他性情极为坚韧,既然决心尽快摆脱废物的头衔,那是多少苦头都能吃的。

  全程陪伴他的银铃知道,哥哥每次躺在床上跳完大神,都像水里捞出来的,显然是承受了极大的痛苦。可她从来没听他哼一声,哪怕他有时候,不知不觉,嘴唇都咬破了……

  这不是一回两回,而是每天十来次,且日日如此。这还是自己那娇气的二哥么?难道大病一场能让人脱胎换骨?银铃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但看向二哥的目光,渐渐变了。

  八天后,王贤便能下地了,对这种神速,他自个也十分吃惊。本以为,以自己那二把刀的复健操,就算再努力一倍,也不能这么快就见效。想来想去,他估计是自己在昏迷时,老娘一直坚持给他推拿,让他的身体还没彻底锈死。

  其实还有个原因,就是吴大夫那一百文一副的汤药,虽然价钱坑人,但效果真不坑人。

  无论如何,能下地了,就比整天在床上强。

  当银铃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老娘和大哥后,两人竟饭也不吃,便跑来西厢房。

  看到王贤在王贵的搀扶下,下地缓缓走了两步,老娘转过头去,望着门外的天空,深吸了好几口气,还是没忍住,掉下一串泪来,骂道:“破屋,灰落到老娘眼里了!”

  王贵也是一把一把直抹泪,银铃更哭得稀里哗啦,倒让王贤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记得自己醒来的时候,家人高兴归高兴,可没到现在这样喜极而泣。

  不过转念一想,其实也不难理解,毕竟在这个年代,很多伤病都会造成永久性伤害。当时虽是醒了,但谁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站起来。如果不能站起来,又跟昏死有什么区别?

  是以直到这一刻,家里人才彻底松了口气,知道他真的能复原了!

  第二天,王贵便央人做了副拐杖给王贤拄着。这样练了几天,王贤终于可以走出房间,看一看自己生活的院子,看一看头顶那方蓝天!

  天可真蓝啊,虽然只有小小的一方,但像剔透的蓝宝石,王贤贪婪的深吸口气,感受久违的自在……

  正在陶醉着呢,门外传来门环被叩响的声音。

  银铃开门一看,见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一手提着个竹筐,她便脆生生的问道:“这位大叔,请问你找谁?”

  “你是王家姑娘吧。”那中年人咧嘴笑笑道:“请问王大娘在么?”

  “我娘不在哩。”在外人面前,银铃还是很有礼貌的,“大叔有什么事?”

  “眼看中秋,我家姑娘来给王大娘送月饼了。”中年人说着侧过身,便见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摘下了头上的幂罗。

  银铃定睛一看,登时变了脸色:“你是林荣兴他妹妹!”

  “王家妹子认得我?”这少女眉目如画,瘦比黄花,虽然衣裙是保守的宽大式样,但那白皙的手腕纤细的难以置信。脸也瘦得只有巴掌大,仿佛一阵秋风就能把她吹跑似的。

  这是个让人望之便心生怜惜的女孩,但银铃却拉下脸道:“废话,你来干什么?”

  “方才我家大叔说过了……”少女的声音轻柔低缓,隐有掩不住的疲惫。

  “我娘才不会要你家的东西!”银铃的声音却又脆又急,真是人如其名。不过说着说着,她还是不自觉的,对少女放缓了语气,“你们快走吧,要是碰上我娘,你们就死定了。”

  少女这个汗啊,心说有这样说自己娘的么?不过她挑这个时候来,就是趁着王大娘去赶集,一时半会回不来。以她这两年来的经历,对付个十来岁的小丫头,还是绰绰有余的。

  便见她微微一笑道:“前些日子,在陆家药铺碰上王家大哥,听说二郎醒了,我便说要来看望一下。”说着欠欠身道:“只是家中事多,不想竟拖到今天,实在是不应该……”

  “不用你假惺惺。”银铃撇撇嘴道。

  “我从杭州买了几条辽东参,权且算是赔罪了。”林家姑娘却不以为意的接着道。

  “喔……”银铃登时表情一滞。前天老娘还在发愁,说二哥再吃两副药,就可以进补了。但是上等的补品都贵的要死,王家能撑着把药抓完,就已经到了极限。现在是借都借不到,佘也佘不着,彻底一筹莫展了。

  虽然二哥说,不进补,慢慢养就是,但吴大夫说,流失的精气不赶紧补回来,他将来还是个病秧子……这两天把老娘愁得,晚上睡觉跟摊煎饼似的。

  本着老娘‘面子值几个钱,实惠最重要’的原则,银铃一呲牙,改口道:“老杵在门口,人还以为王家不知礼数,进来说话吧。”

  ~~~~~~~~~~~~~~~~~~~~~~~~

  江南的民居本来就紧凑,王家的院子更是逼仄,林家姑娘一进来,便看见王二拄着双拐,目光幽怨的望着自己。

  林家姑娘的心一紧,赶紧敛衽一礼道:“王家弟弟安好。”

  “好,很好。”王贤打量一眼林家姑娘,嘴角挂着冷笑道:“林姐姐好久不见哇!”

  “是好久不见了。”在银铃面前不卑不亢的林家姑娘,对着王贤却显得很不自在,竟解释道:“我那半年,一直在杭州和京师奔走,前些日子回来,才知道你受伤了……”

  “是么。”王贤冷淡道:“你以为这样,就说得过去么?”

  “说不过去。”林家姑娘深吸口气,迎上他的目光道:“所以我来了,要打要骂,随你处置。”

  两人的对话,让银铃和那大叔惊掉了下巴,这是什么情况?两个人显然是旧识,而且有些不得不说的故事……

  ‘天哪,我哥莫非和仇人之妹发生私情了?’银铃妹子展开丰富的想象,迅速脑补起来,‘这是多么狗血的剧情啊?’

  ‘不可能,不可能……’那大叔也表情痛苦的暗叫道,‘我家姑娘就是瞎了眼,也不会看上这种废物点心的!’

  两人是如此震惊,以至于王贤和林姑娘提出要单独谈谈后,他们竟觉着理所当然。只是那大叔在扶着王贤进屋的时候,手上用了暗劲,低声威胁道:“敢对我家姑娘无礼,我饶不了你!”

  殊不知,王贤已经对疼痛麻木了,嘴角挂起一丝苦笑道:“我现在这样,能对谁无礼?”

  “也是。”那大叔看王贤弱柳扶风的样子,不禁笑自己傻气,把他搁在椅子上,然后掩门出去,又对仍大张着嘴巴,坐在天井里的银铃道:“这事儿,请不要说出去。”

  “我说了有人信么?白惹人笑话。”银铃回过神,白他一眼,便去给王贤煎药了。想到吃了今天这最后一副,明天就可以用人参进补了,银铃简直开心坏了。既然是二哥的小情人送来的,自然用得心安理得。

  只是以二哥那副德行,林家姑娘怎么会看上他?尽管对方是仇家,银铃也不得不承认,林姑娘长得真好看啊,据说还识字。听说林家好的时候,到她家提亲的媒人,能排一条街呢。

  小姑娘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简直可以煎药了。她恨不得变成一只蚊子,钻进西厢房里,听听里面人,到底在说什么。

  估计她要是听见了,就得提刀追杀林姑娘了……

  ~~~~~~~~~~~~~~~~~~~~~~~

  西厢房中,王贤与林姑娘相对而坐,目光平静如秋。

  “对不起。”林姑娘深表歉意道:“是我害了你。”

  “确实是你害了我。”王贤的语气不那么生硬,冷冷淡淡道:“你竟然让一个白痴,去做这种要命的事,居心是何等不良!”

  听了他的诛心之言,林姑娘面色发白,她右手紧紧攥在胸前,再次垂首歉然道:“是我考虑不周,我当时只想摆脱你的纠缠,才跟你打了那种赌,”说着抬起头,眸子里起了水汽,颤声道:“我怎么也没想到,你竟然真会去拦驾……”

  “你知道我原先是个白痴……”王贤心中苦笑,自己原先真二啊,二到拿根棒槌就当针。觉着这话简直弱爆了,他声音一沉道:“为了救我爹,我能豁上一切!”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0:55

第五章 谁是谁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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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厢房的窗上有蜘蛛在结网,老娘不让扫,说这是好兆头。

  听了王贤的话,林姑娘十分错愕,她不禁再端量这家伙一番,发现几乎无法跟那个纠缠自己的无赖对上号了。在她的记忆里,这家伙就像癞皮狗一样,没有骨气,惹人生厌。

  但眼前的王贤,虽然模样没变,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却再没有轻佻之色,取而代之的,是深如潭水的目光,那样的沉静冰冷。

  只因为这一点改变,他整个人的气质便大不一样。老娘、银铃这样朝夕相处的亲人还不好发觉,但像林姑娘这样,隔了半年才又见面的,感受到的差别就很明显了。

  莫非脑袋被打坏掉,到现在还没恢复?林姑娘如是想。嘴上却轻声道:“是我看错了你,抱歉……”

  “光说抱歉有什么用?”王贤冷笑道,“真要有诚心,把我躺这半年的汤药费出了吧!”虽然这样干有些不厚道,但想想老娘那虚浮的脚步,妹妹裙上的补丁,还有哥哥跑了的老婆……他无论如何也要从这林姐姐的身上,敲下几贯钞来!

  “这是应该的……”林姑娘要收回自己方才的想法,原来王二还是那个王二!想到这,她不禁心中一颤,难道被敲诈的日子,又要开始了?

  林姑娘闺名清儿,本是本县数得着的富裕人家,兄长林荣兴更是县学廪生,也算得上诗书传家了。谁知道两年前一场官司,将这个家庭拖入了深渊,而正是这个案子里,林荣兴招供自己行贿了县里的官吏,结果让王贤的老爹下了大狱,王家才开始走背字。

  林清儿的哥哥被判了斩监侯,家里已经够惨的了,却又被王贤这无赖小子纠缠。两年来,他仗着林家对不起自家,今天说自己老娘病了,明天说自己哥哥摔了,变着法子登门问她要钱。林姑娘那会儿才十五岁,还不像现在这样历经世事,洞悉人心,觉着是自己哥哥害得王刑书下了大狱,让王家和自家一块遭了殃。所以向来要钱便给。

  其时林家为了给林荣兴翻案,已经把林清儿的嫁妆都用上了,各项开支自然能减则减。但哪怕后来知道,这小子每次要了钱,不是去跟那帮狐朋狗友吃喝,就是去赌博,王家没见着他一文钱后,林清儿也没让王贤空手而回过。

  当时她天真的以为,这样也算自家补偿一下王家,殊不知别人会将你的好心当软弱,得了寸又进尺!

  半年前,王贤又来了,一般林姑娘是不会见他的,都是让管家支点钱打发走了事。但这次王贤说,我不是来要钱的,我是来送钱的,执意要见林姑娘。

  林清儿只好见了他,王贤果然掏出一个红包,里面应该有个百十文钱,但更惊人的还在后面,他竟然说,这是提亲的彩礼。

  林姑娘当时就懵了,问,你跟谁提亲?

  ‘跟你呀。’王贤竟大言不惭道:‘反正你婆家也退亲了,我不嫌弃,你跟我结婚吧。’

  林清儿的脸,登时就通红,然后铁青铁青,但她也知道,跟这种打不得、骂不羞的癞皮狗,根本没法讲理。要是自己把他撵出去的话,还不知道这种无赖会干出什么事儿来!

  寻思一下,她想了个办法,忍着恶心对王贤道,我是被人退过婚的,现在能蒙你不弃,十分的感动,但是我已经对天起誓,谁能替我家把案子翻过来,还我一个清白,我就嫁给谁,为婢为妾再所不惜,否则终身不嫁!

  ‘啊?’王贤吃惊道:‘你怎么会发这种誓?’

  ‘我哥的冤案不昭雪,我就生不如死,又怎么会考虑嫁人呢。’林姑娘叹口气,眼圈登时红了,这完全不用做戏。

  ‘呃……’王贤不甘心道:‘违背誓言会怎么样呢?’

  “如违此誓,天打雷劈,永坠十八层地狱!’林清儿看他一眼道:‘未来男人则浑身脓疮,溃烂而死!’

  王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打个寒噤道:‘你个女人,也太狠了。’他可不想一身脓疮,溃烂而死。

  林清儿本以为,这家伙定可知难而退,再不提此事了。便拿出张宝钞,想把他打发走。

  谁知王贤这次竟不要钱,拍着胸脯道:‘这些年,你对我比我妈还好……’林姑娘险些吐血,便听他继续道,‘出来混的,义气最重要,这个忙咱帮了!’

  林姑娘登时哭笑不得,“你怎么帮?”

  “嘿嘿,我还没想好。”王贤挠头笑道:“等我想好了,自然会告诉你的……”

  之后王贤便离开了,林清儿也就把这事儿抛到脑后了,谁会寄托哪怕一丝希望,在王二这种人身上呢?

  哪知不久便传来他被打昏的消息,林姑娘当时心里咯噔一声,让人去打听,结果听说这厮是在赌场出千被人打的,林姑娘这才安心……

  后来她还登门探望了一次,却被王贤老娘轰了出来,之后林清儿便离开富阳,去杭州、南京奔波,渐渐忘了有这么一号人。

  但是上个月,她从杭州坐船回富阳,途中听到几个浪荡青年,谈起王贤王二郎。忍不住细听之下,让她惊诧难名——便听一人感叹,当年王贤在时,整天请咱们吃饭,多好。可惜竟敢在赌场出千,被打成活死人。

  另一人冷笑道,什么赌场出千,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王二是惹了祸,让人弄死的!

  ‘什么人下的手?’众人一惊,林清儿更是惊呆了。

  ‘不知道,但我那次在钱家赌坊,听老板喝醉了酒说的。’那人神秘兮兮道:‘他说这小子打算在大老爷上任那天拦驾告状,结果听人说告状得有状子,就傻乎乎的去找人写状子,谁知道人家转头就捅给赵家了!’

  ‘你说是赵家下的手?’

  ‘我可没说。’

  几个青年说着说着便聊开旁的,但林清儿却震惊的说不出话。回到富阳,她便盘算着到王家说明真相,可这样一说开,自己的责任就大了去了。

  而不说,则一切照旧。

  林清儿又不是君子,还非得问心无愧。何况她倾尽家财、身心俱疲,只为兄长的案子作最后一搏,别的事情都要往后放放。

  她对自己说,无论那一搏是成是败,事后自己定去王家请罪,认打认罚,绝无二话……

  谁知道,都说再也醒不了的王二郎,他突然就醒了!

  那日在陆家的药店碰到王贵,得知了这个消息,林清儿是既高兴又郁闷。高兴的是,王二终究还活着,这样自己的负疚会小很多。郁闷的是,这家伙都躺了半年了都,为啥不能再躺会儿,等我忙完了再醒?

  那样本姑娘也能争取个主动坦白,哪像现在这样尴尬,好像是他不醒,自己就会继续瞒下去似的!

  唉,现在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林姑娘幽怨的想道。

  ~~~~~~~~~~~~~~~~~~~~~~~~

  立志要打造‘励志传奇——浪子回头金不换’的王二郎,没想到一个讨要汤药费的举动,竟让自己前功尽弃,在林姑娘眼里,又成了那个无赖王二!

  不过他也确实是无赖,就算王二听了林姑娘的话去告状,也没理由非让人家负责,又不是人家逼他去的。甚至,他打算拦驾喊冤,都不是为了林姑娘!

  在这世上,所有人都把王二当成废物、败家子,根本没有一个人理解他。直到现在的王贤和他融为一体,才知道这孩子并不是人们想象的那么坏,他只是个一心想回到过去的可怜人儿。

  要知道,就在两年前,王家还是县里很有地位的上等人家。当时王老爹还没下大狱,而是县里的刑房司吏!后世人总以为微末小吏,不足道哉,但其实真不是这样。一个县里才几名官?除了县太爷和‘二尹三衙四老典’之外,就数六房司吏权力大了。打个不恰当的比喻,王老爹原先的职位,那就是县公检法、司法局、政法委……这一系列司法机关的总办主任!

  当时的王老爹,那真是县太爷倚仗、士绅巴结、百姓畏惧的大人物!县里只要跟司法刑律有关的事情,都要过他的手,所谓‘吃了原告吃被告’、再加上各种陋规常例,不用去枉法害理,也赚得盆满钵满!

  当时的王家,称不上大富,却绝对是吃香的喝辣的、穿金的戴银的、大宅子住着、丫鬟仆人使唤着,王贤这位斗鸡走狗、游手好闲的富少爷,自然应运而生。

  但福祸无常,王老爹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终于在两年前,这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老江湖,一头栽进了林家的案子里……

  对于那个改变自己人生的案子,王贤自然刻骨铭心,起先只是一桩普通的人口失踪案,后来家属上告,却被知县驳回。谁知正逢分巡道巡视县里,家属再次上告,不仅把案子反过来,还把知县以下数名官吏拖下水,王老爹身为刑房司吏,首当其冲,如何幸免?先是拟判杖二百、流放三千里。后来家里花了重金疏通,才改在绍兴盐场服劳役。

  这案子对王家的打击是致命的,老爹在任上的收入、特权没有了,还被追了赃款,缴了罚金,再加上关系都打点到京师了,就是有座金山也掏空了。

  何况王老爹当上司刑相公也没两年,家底并不丰厚,王家焉有不败之理?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0:55

第六章 问世间情为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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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家人一下子从天上掉到地下,自然百般不适,其中最不适应的就数王贤了,他不再是那帮狐朋狗友的老大,从整天欺负人,变成被人欺负,从花钱如流水,变得手头拮据,都让他感到无比难受。

  他染上赌钱的恶习,其实是梦想一夜暴富,回到以前的日子。他想娶林清儿为妻,是妄想把林家的钱据为己有,让自己回到以前的日子。甚至他去拦新任县太爷的轿子喊冤,也是想让父亲回到县衙,自己好继续当少爷,回到以前的日子。

  他的一切行为,都为了旧梦重温,现在却要让林姑娘负责,不是无赖是什么?

  ~~~~~~~~~~~~~~~~~~~~~

  “这是应该的……”人心隔肚皮,林姑娘还以为,他的遭遇皆因自己那番话而起呢。她点点头,正色道:“来之前,我已经问过了,吴大夫是义诊,主要花费在陆员外家的药铺,一共是二十七贯,我凑个整,出三十贯,可以么?”

  “呃……”王贤有些吃惊,这林姑娘真是大方啊,大方到他都不好意思提价。

  “但是,”世上最可怕的就是‘但是’,它意味着前面全是废话,“但是我现在,拿不出这个钱……”

  “呵呵……”王贤冷笑起来,三十贯虽然多,但对林家这样的大户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你也别冷笑,”林姑娘苦笑道:“我真没骗你,这半年我都在南京、杭州为我家的案子伸冤,在外面花钱如流水,家里又后院起火,被恶奴把细软卷了个干干净净,这案子全县都知道。”

  王贤心下有些失望,暗道,怎么原先王二每每敲诈得手,到了我这儿,就没戏了呢?

  却又听林姑娘道:“你且容我些日子,待到十月,我会把钱给你凑齐的。”

  “为什么是十月?”王贤问道。

  “那是秋审的日子……”林姑娘轻声道。

  “秋审……”王贤竟然不明白,没办法,谁让他原先只知道吃喝玩乐呢?

  “斩监候的犯人,在秋后会最后一次过审,再无问题了,便会押赴河堤……”林姑娘觉着他不知道,是很正常的事儿。

  “这跟给我的钱,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林姑娘想一想,觉着不能跟这种人说太细,不然非得走漏消息不可,便直接说结果道:‘到时候我要上告,如果翻过来,我就可以借到钱给你。”

  “翻不过来呢?”

  “到时我就有权变卖家产了……”林姑娘幽幽道。

  “哦。”王贤点点头道:“这么说,这半年你去省城和京师,已经找到门路了?”

  林姑娘有些意外的看他一眼。

  “判了秋后问斩的案子,不大可能翻过来吧。”王贤凭着那点匮乏的历史知识分析道:“估计所谓秋审也就是走个过场,除非你能走通关系,得到某个大官重审的许诺。”

  林姑娘更意外了,虽然对明朝人来说,这只是建立在尝试上的简单推理,但王贤的脑子竟会绕弯了!真让人刮目相看。但她不打算跟他讨论这种事儿,“你就安心养病吧,等到十月,我自然会把钱给王家大哥。”把钱给王贤,她实在不放心。

  说完,她便站起身,福一福道:“告辞了。”事情说完,她要赶紧离开,不然撞上王大娘,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但林清儿刚要开门,却听身后一声冷笑:“天真。”

  “你说我么?”林清儿转过身来,眉头微蹙,无论是谁,被个自己鄙视的人鄙视,都不会好受。

  “难道还有别人?”王贤平静的看着她道:“你不要对秋审寄望太高,不然会受不了打击的。”

  “怎么?”林清儿忍不住问道。

  “我不知道你找到什么人,给了你什么保证。”王贤淡淡道:“我只知道一件事,如果我要疏通关系,一定会干的神不知鬼不觉。”说着瞥她一眼道:“像你这样,大摇大摆去省城和京城送礼,又这么早就回来等秋审。就是聋子也知道你去干啥了,就是我这样的白痴,也知道你肯定得到了某种承诺!何况翻案像翻煎饼一样的赵家?”

  顿一下,他一字一顿道:“你说,他们会不会想尽办法反制?”

  “……”林姑娘本来只是出于礼貌,才耐着性子听他说下去,但听到一半,就惊得手脚无力,赶紧坐下来,平静了好长时间,才满是惊恐道:“你怎么会想到的?”

  其实她想问的是,你说的是真的?但实在无法相信,王贤一个白痴,能比自己还聪明。是以她觉着,是不是有人教他这样说的。

  “这是常理而已,但凡在这红尘中打滚的,都知道这些。”王贤叹口气道:“也就是你这样足不出户的大小姐想不到。”

  “你……”林清儿顾不上生气,追问道:“你说赵家会如何反制?”

  “见招拆招就是。”王贤淡淡道:“比如散布林家行贿大员,要翻案的消息,闹得尽人皆知,你说谁还会给你家出头?”

  林清儿面色煞白,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有更简单的,只要通知一下原先办案的分巡道,你说他会不会拼了命,也要阻止这个案子翻过来?”

  林清儿被吓呆了,是啊,如果受到来自内外的巨大压力,那位答应为自己翻案的大老爷,会不会走个过场就知难而退了呢?

  想想赵家的那些手腕,这简直是一定的……

  “那,那该怎么办……”林清儿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紧紧咬着没有血色的下唇道:“难道我倾家荡产,也换不来沉冤昭雪吗?”想到自己竭尽全力,还是无法让含恨而死的老父瞑目,她终于忍不住,趴在桌上痛哭起来。

  江南女子,吴侬软语,哭得都那么低低切切、婉转如歌,王贤听起来竟觉着很享受。

  外面的那大叔却不这么认为,他猛的推开门,低吼着:“姑娘,怎么了?他欺负你了?!”定睛一看,才发现两人隔着方桌好生坐着,并没有想象中的耳鬓厮磨。

  林清儿却不管他,只是痛哭,情绪完全失控。

  千里之堤溃于一穴,林清儿家遭大难,哥哥犯了死罪,父亲又在愤懑中病逝,她才十六岁便不得不用娇嫩的肩膀,挑起林家的重担。这半年来,在省城和南京,不知吃了多少闭门羹,受尽了白眼和嘲讽,她早已是不堪重负,只是凭着一个信念强撑而已。现在王贤将她的信念打破,她焉能不崩溃?

  那大叔和银铃,却以为是两人的感情出了问题,心下暗暗吃惊道,乖乖隆地洞,竟然是林姑娘伤心成这样,莫非是女追男?

  想到这,大叔望向王贤的目光变了,高手!能癞蛤蟆吃天鹅肉的才是真高手!

  银铃毕竟是女孩子,看不得另一个女孩子,为情所伤成这样。但让她安慰林清儿是不可能的,便走到王贤身边,偷偷扭他一把,小声道:“还不劝劝?”

  “我怎么劝?”王贤哪知道,他们竟然脑补成那样,苦笑道:“又不干我事。”

  “你是不是个男人!”大叔登时咆哮起来,倒把林姑娘吓一跳,抬起螓首,泪眼汪汪道:“七叔,不干他事。”

  “姑娘,你还护着他!”大叔一脸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心说就算你家遭了难,你也不该这么作践自己啊。说着晃动钵大的拳头道:“小子,你想挨揍是吧!”

  “好吧。”王贤想不通,这到底是哪跟哪,但好汉不吃眼前亏,为了避免挨揍,他只好对林清儿道:“回头你再来一趟,咱们合计合计,看看还有没有活路。”

  林姑娘已经被王贤给弄晕了,竟乖乖点头道:“嗯。”说完才发觉,自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哭泣,感到很不好意思。赶紧止住哭,一边擦拭眼角,一边忍不住抽泣。

  七叔和银铃把王贤佩服到天上去了,七叔以过来人的心思暗叹:‘我家姑娘这辈子要被他吃死了……’

  “快走吧,我娘要回来了。”银铃既然将林姑娘视作未来嫂子,自然改变了立场,好心提醒道:“就算你们要成事……也得小火慢炖是吧。”

  “嗯。”王贤点头道:“日子还长,不急在这一时。”

  “那我先告辞了。”林姑娘起身福一福,又有些着急道:“下次有集市还得十天,太久了吧。”

  七叔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姑娘,你留点矜持好吧?

  “大后天,我娘和我大哥要回乡下,去给三叔公拜寿。”本着老娘的‘面子值几个钱,实惠最重要’的原则,银铃果断当了奸细。没办法,好容易逮到一个愿意跟着哥哥的,还这么死心塌地,管她是什么仇家冤家了,先拿下再说。

  “那好,三天后我再来。”林姑娘再福一福,戴上幂罗,和七叔告辞走了。

  离开王家所在的巷子,七叔终于忍不住道:“姑娘,你不要让那小子骗了,他不是个好东西。”

  “我知道,”林姑娘点点头道:“但这次,他好像不一样了……”

  “没看出来。”七叔小声嘟囔着,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只能暗叹一声:‘看来情人眼里不光出西施,还出潘安啊……’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0:55

第七章 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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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娘回来后,看到那俩竹篓子,奇怪道:“谁来过?”

  “林家姑娘……”银铃小声道。

  “她?”老娘大怒道:“不是说了,不许林家人踏进家门一步么?!”

  “可她带了月饼、烧肉、辽东参。”银铃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摞宝钞道:“还有十贯钞。”原来人家林姑娘还是带钱来了,只是防着王二呢。

  “呃……”老娘接过钞,咂咂嘴道:“其实想想,罪不及家人么,是她哥造的孽,她跟我们也没啥化不开的仇。”

  “是啊是啊。”银铃点头连连道:“林姑娘还许了二十贯呢,说眼下周转不灵,待过后补上。”

  “哦?”三十贯可是个大数目,虽然眼下宝钞贬值的厉害,但他们这样的穷人家,没白没黑也得挣整整两年。老娘虽然见钱脑热,但还有些清醒道:“她为啥要包你哥的药费?”

  “我知道我知道。”银铃登时激动起来,一副小八婆模样,伏在老娘肩上,绘声绘色讲起了所见所闻,当然还有脑补的部分……

  ‘哦?’‘啊?!’‘咦?!’‘哈!’老娘一边听一边惊叹,,听完了震惊好久,才摸着下巴道:“虽然她是个被退了婚的,家里看样子也穷了,但是怎么可能看上你哥呢?”

  “也许我哥有什么,我们没发现的长处呢。”银铃对哥哥的印象,不知不觉改观了不少,竟然能把他哥往好处想了。

  “莫非他们那个了?”老娘两拳一对,俩大拇指一勾勾,这才想起对方是自己女儿,马上变脸道:“该干嘛干嘛去!”

  “这是啥意思?”银铃也学着她的动作,天真的问道。老娘登时面红耳赤,咆哮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还不滚去做饭,你要饿死老娘么!”

  “知道啦……”银铃吓得赶紧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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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天后便是中秋节,这是华夏的三大传统节日。中秋吃月饼,却是太祖皇帝发明的。如今这习俗已经深入人心,要是谁家中秋节不吃块月饼,那简直就不叫过中秋。

  今年有了林姑娘的馈赠,老娘不用再伤脑筋,去哪弄块月饼回来了。不过老娘只留下一个,够全家人分着吃的,其余的便让银铃给街坊送去了。倒不是她突然大方了,而是这半年,四邻着实帮了不少忙,现在得了杭州月饼,却关起门来吃独食,就连老娘也干不出。

  何况老娘啥时候吃过亏?银铃回来不久,四邻便陆续过来回赠,你提个西瓜,我拎两段藕,还有那种大方人家,竟回了一尾活鱼!

  兄妹三个见老娘拿出一筐月饼,换回了足以开一席中秋宴的食材,还顺道赚了好名声!简直佩服的五体投地,这就是生活的智慧!

  老娘得意的冷笑连连,看着挂在屋檐下的那块腊肉,盘算起到底是每顿做饭起个荤,一直吃到冬至呢?还是留到腊月里,再跟街坊换一桌年夜饭?唉,真伤脑筋啊……

  第二天一早,老娘便和王贵换上干净衣裳,往乡下赶去,给王家族长三叔公贺寿。

  老娘一走,银铃便翘首以待,连做鞋面的活计都耽误了。

  王贤在院子里挥汗如雨的复健,面前还放着一本厚厚的《大明律》,王家虽然不是读书人家,但因为他老爹的缘故,家里不仅有《大明律》,还有《大诰》,不过听说后者已经基本不用了,要熟悉大明的法律,只看前者便可。

  他看《大明律》,不只是为了林家的案子,因为大明的礼、户、刑、吏、工,方方面面的条例法规,都涵括在《大明律》内。熟读这本书,便能大体了解这个社会的规则,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以及未来到底该干什么!

  虽然只看了一部分,已经能让他了解自己的处境,怪不得王二会做梦都想回到从前呢!原来这大明朝是个森严的等级社会,你所处的等级越高,享受的权利就越大,反之,你所受的限制就越大。

  自己如今是犯官之子,只比贱民高一线。不能考科举,无法当吏员,甚至连经商都不行,因为离开富阳县要去官府开路引,人家根本不开给他!

  在这个信奉血缘高于一切的时代,因为他爹是犯人,他就只能一辈子坐困愁城,不得舒展!

  一道道在后人看来,毫不通清理的律条,就是一条条沉重的枷锁,缠绕在他身上,让他动弹不得。

  这些天他反复在想,将来的路该怎么走,但到头来才发现自己竟然无路可走……

  如果不想像从前那样,当个混混混下去。只能要么像大哥那样,没白没黑的给人家做工,每日累成稀泥,只能赚几十文。一旦有病有伤,就断了收入,还得自己花钱看病!

  要么就得无视王法,干些船到江心,问一声客人是吃滚刀面,还是馄饨面的营生。

  两个选择都那么的苦涩,以至于他竟跟王二做起了同样的白日梦——如果能给老爹翻案,那该多好?

  想到这,他不禁暗暗苦笑,原来王二的自暴自弃,竟也有可怜之处……

  “哥,你还有心思笑?”银铃嘟着小嘴道:“这都啥时候了,你的林姐姐怕不来了吓?”

  王贤回过神来,笑笑道:“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

  “哥,你真变了。”银铃看了他半天,很认真道:“现在像个老头子。”

  王贤无声的苦笑,该要如何向她解释,还是永远不要解释了吧。

  “从前你整天呱呱乱叫,没事儿就和我吵架。”小姑娘家家竟有些伤感道:“好了之后,就从没见你主动说过话,更别说吵架。”

  “你说就行了,我都听着呢。”王贤微笑道,“再说,你那么懂事,我跟你吵架不成犯浑了?”

  “哎,其实偶尔吵吵架也挺好……”不愧是老娘的闺女,竟有如此强烈的战斗**。

  “呵呵……”王贤笑笑不再理她,专注锻炼自己的两腿。

  一直到了傍晌,终于响起敲门声,银铃一蹦三尺高,赶紧去开门,果然是头戴幂罗的林清儿,身后还跟着她的老家人七叔。

  “抱歉,今天家里有事,刚刚才能走开。”摘下幂罗,林清儿先朝银铃道歉。今天她还是穿着素色的衣裙,面色苍白,嘴唇全无血色,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令人很是痛惜。

  “你病啦?”银铃将她迎进来,关切问道,“怎么脸色这么差?”

  “没事。”林清儿摇头笑笑。其实她这样子,跟王贤脱不了关系,若非这厮毁灭掉她的希望,林姑娘还能靠一股心火坚持下去,直到那根弦崩断为止。

  这几天,她像是失了魂一样,昨晚中秋佳节,却只有她和母亲一起过,想想死牢里的兄长不瞑目爹,这哪是八月十五团圆节,分明是七月十五上元节!

  林姑娘悲伤逆流成河,终于一夜病倒,今早起来她头晕脑胀,浑身无力,一点都不想出门。何况她回去冷静下来,压根不相信,王二能帮自己什么忙。只是出于信用,才拖着病体前来……

  银铃将她让进屋,老娘今早把西厢房打扫的一尘不染,连她最珍惜的蜘蛛网,也未能幸免。还摆上了盆菊花……听银铃说,似乎是从县衙门口偷的。可惜林姑娘心事重重,根本没有看一眼。

  英明一世的老娘,竟也有失算的时候。

  王贤倒是奇怪,为什么老娘突然这么好,还给他布置起房间来了,但老娘自有安排,他哪里敢多问?

  两人还是隔着方桌坐下,只是中间多了盆菊花。王贤仔细的翻看着,林姑娘带来的案件记录。他已经下定决心,哪怕这案子有一丝翻案的希望,也要全力以赴搏一把!

  通过卷宗,他终于看清了案件的全貌……其开端是一桩普通的人口失踪案。当时林家长子林荣兴的继室赵氏失踪,赵氏的父亲告到县里,指控女婿杀害女儿。

  对此,当时的陈知县并不相信,因为林家即是本县首富,又是首善。县里修桥铺路、兴建县学义仓时,给知县老爷很大的支持。且林荣兴还是县学的生员,平日里品学兼优,风评很好,陈知县当然要尽所能的维护林家。

  于是陈知县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为由,暂不审理此案,而是命两家全力寻找赵氏,县里也出动人手寻找,甚至还发文临县求助。两个月后,本县灵桥镇地保报告,在河滩发现一具女尸。

  现在是太平光景,县里出一桩命案,那是了不得的大事件。陈知县马上将女尸和失踪的赵氏联系起来,命刑房司吏王兴业……也就是王贤的父亲,带上仵作,陪自己赴现场,并通知家属认尸。

  一到现场,赵家人便认出,这就是赵氏,于是哭天抢地。但林秀才却矢口否认,认为此女子虽然被野狗咬得面目全非,但仍能看出与妻子有差别。

  最后仵作验尸后认为,女尸虽然年龄与赵氏相仿,但是死去不超过七天,而赵氏已经失踪两个月,自然不是同一人。

  赵家人当时便鼓噪不休,被官差弹压下来。最后陈知县采信了仵作的判定,将此女尸另案处理,命两家人继续寻找赵氏。

  恰此时,浙西分巡道来本县巡视司法、放牌接告,赵家人悍然上诉,这次他们不仅告林家,还把陈知县和王兴业一并告了,告他们贪赃枉法、包庇富户、捏造验尸结果!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0:56

第八章 真相只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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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朝基本沿袭元朝的区划,但分行省之权为三,承宣布政使司行政,提刑按察使司司法、都指挥使司掌军,三权分立,以为制衡。

  其中提刑按察使司之下,又设分巡道分道督查行政、司法,皆由按察副使或按察使司佥事担任。如浙江便分为浙东道和浙西道,其中杭州府属于浙西道所辖。

  浙西分巡道何观察,对赵家所控十分重视,因为它不仅是人命案,还是一县官吏受贿枉法案,这在浙江一省绝对是大案要案了。

  于是他立即调按察司的仵作再次验尸,结果大有不同——按察司的仵作,勘察现场并验尸后判定,女尸已经死去数月,只是被绑在石头上沉入河底,后来绳子脱落,才浮上水面。因此看上去,不像去世那么久的样子。

  见富阳县的验尸结果被推翻,何观察心里的天平,自然偏向了原告。他将怀疑的目光对准了富阳县一干人等,命陈知县停职待查,然后亲自审讯起林晚荣来。

  林晚荣面对何观察侃侃而谈,矢口否认自己杀妻。但何观察通过问询证人得知,他有殴打妻子的记录。林晚荣便说,自己原配难产去世,后来续弦赵氏。但赵氏水性杨花,经常和他的同窗打情骂俏,让他十分尴尬,有时候两人发生争吵,也曾动过手。这次赵氏失踪,就是在两人打架之后,回娘家的路上……

  何观察登时怒道,你们两家相距不到十里,且赵氏是大白天出门,怎么可能出意外呢?分明是你这厮杀人之后,谎称她回娘家了!

  林晚荣连说不知,因为他有秀才功名,何观察动不得刑。又见赵家状纸上,有证人胡三才,是林晚荣的同窗同学。

  何观察马上传他上堂问话,胡三才揭发说,当年一起喝酒时,曾数次听林晚荣抱怨赵氏不守妇道,他恨不得杀了她。

  这下何观察认定了林晚荣是杀人犯,竟去函提学道,夺了他的秀才功名,然后大刑伺候!

  林晚荣骨头虽硬,但在尝遍了十八般刑具之后,还是屈打成招,承认自己与赵氏不和,将她骗到河边打杀,然后绑在石头上,沉入江底……

  后来,林晚荣又招出了埋藏血衣和凶器的地点,公差一去勘察,果然发现有染血衣裙一件和哨棒一根。见终于打开缺口,何观察大喜,命将奄奄一息的林晚荣压下,又提审周仵作。周仵作起先坚持,自己没有收钱,就算是勘察有误,也只是学艺不精罢了。再问刑房书吏王兴业,也是一样的答复!

  仵作这话是正理,就算结果有误,他也不过是失职而已,最多被开革不用,却不至于摊上官司。但何观察盘问无果,又转而提审那林晚荣,林晚荣被打垮了,自然有什么招什么,承认自己行贿陈知县宝钞一百贯,由刑房司吏王兴业转交。

  得到林晚荣的口供,何观察再次提审富阳县胥吏,这次他学聪明了,把吏滑如油的王兴业放在后面,先提审周仵作。

  果然,周仵作看到那口供,便承认自己拿了十贯钱的辛苦费,是王司吏给的。

  拿到周仵作的口供,何观察大喜过望,立即提审王司吏。大堂上,王司吏哭笑不得,说那书呆子不食人间烟火,当衙门里的人都是喝西北风的。县老爷固然清廉如水,但出门一次,下面抬轿的轿夫,随行的三班衙役,还有白役、民壮加起来好几十人,他们没有收入,或者就一点工食银,根本不够养家。全靠这种差事,赚点辛苦钱花花。

  比如去灵桥镇,事主按例要出‘鞋脚钱’。因为在十里外,又要再加三十文,并二十文的酒饭钱。然后尸体运去义庄、验尸、这都是都得由事主出,官府是没这义务的。所以我向他讨要一百贯费用,是执行历来的常例罢了,并非索贿。

  话虽不中听,可就是这个道理,换了谁在王兴业的位子上,都得这样做。何况这种事也不是区区小吏能扭转过来的。谁知那何观察书呆气十足,竟认定这就是受贿。继而逼问陈县令是否受贿,王兴业死死咬定,说一切都是下面人的勾当,知县老爷什么都不知道。

  何观察为了撬开王兴业的嘴,竟又一次上了大刑,但不知是碰上一块硬骨头、还是衙役放水,总之王兴业熬住大刑,抵死不承认陈知县有瓜葛。何观察无可奈何,只好不再追查下去,不过这已经够陈知县喝一壶的了。

  将此案办成铁案后,分巡道将案情上报。因为是人命大案加官吏舞弊,按察使司得报到刑部,由皇帝御批后再层层下达回来,才好遵照执行。

  这期间,林家人不服,还告到省城,案子来来回回,拖了一年有余,直到去年冬月,判决终于下来,陈知县虽然没有贪污,但是御下不严、昏聩不明,被革职冠带闲住。林荣兴被判斩监侯,王兴业以舞弊罪被杖一百,发往盐场服苦役五年。至于周仵作,则以渎职杖二百,流放三千里,后来因为伤势太重,瘐毙在狱里……

  虽然现在不是贪墨二十两就要剥皮的洪武年间,但依然刑法严峻、尤为苛酷,王兴业这样下场,绝对是轻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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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贤看完后,发现林清儿已经靠在桌边、支颐睡着了。这女孩儿柔弱的像一根小草,却坚韧的让人心疼。虽然他不是个怜香惜玉之人,还是对林姑娘十分钦佩。

  虽然看起来,这姑娘是倦极了,但王贤也不能陪她干坐着,只好轻咳一声。

  林清儿一下警醒,揉着通红的腮帮,羞赧道:“看完了?”

  “嗯。”王贤点点头。

  “怎么样?”林清儿抱着一丝侥幸问道。

  “从程序上看,已经被办成铁案了。”王贤缓缓道:“如果只看最终呈上去的报告,连我都相信,你哥哥是杀人凶手了。”

  “绝对不是。”林清儿斩钉截铁道:“你知道那所谓的物证是哪来的么?”

  “哪来的?”

  “是牢子看我哥被打懵了,才好心提醒他,实在想不起凶器埋在哪,不如重新埋一遍。”林清儿面带浓浓的嘲讽道:“我哥让人带话回家,我才和我娘,找了我嫂子件裙子。我娘又刺破了手臂,将其变成血衣,再找一根哨棒,埋到村头的歪脖树下。然后通知我哥,我哥才有得招供的。”

  “这么说,物证是假的了?”

  “当然是假的了,”林清儿咬牙道:“因为我哥哥是冤枉的,他根本没杀人!”

  “哦……”

  “还有,”林清儿又把自己上次,在船上听到的事情告诉王贤,“如果他们心里没有鬼,还怕你个无……去拦驾告状么?”说着看看王贤道:“他们说的是真的么?”

  王贤点点头道:“应该是这样。我狐朋狗友里,有个叫廖三的,他哥哥专门包揽讼词,替人写状子,我就让廖三求他哥,帮我写个状子,结果还没拿到手,就被打了。”顿一下,他仔细回想道:“应该是他哥报的信,后来被廖三传出去的。”

  “所以,我哥一定是冤枉的!”林清儿重重点头道。

  “你跟我说没用。”王贤淡淡道:“得让官府相信,这案子才有可能翻过来!”

  “怎么让官府相信?”

  “你说……”王贤想了片刻,突然压低声音,一字一顿道:“你嫂子会不会还没死?”

  “怎么会……”林清儿不相信。就算那女尸不是嫂子,她也失踪两年多了,怎么可能还在人世。

  “我觉得极有可能。”王贤翻开卷宗,找到其中一页道:“你看灵桥镇验尸这段,说的很明白,这具女尸在水里泡了很久,已经变形,而且野狗已经把尸体撕咬的面目全非。赵家怎么可能一眼就认出是,就是他们女儿呢?”

  “就算勉强能认出来。可是人之常情都是不到最后一刻,不愿接受亲人已逝的事实。那时连尸都没验,赵家人着急号丧作甚?”顿一下,王贤接着道:“所以只有两种可能——他们早知道,这尸体是你嫂子的;或者早知道,这尸体不是你嫂子。”

  “如果是前者的话,他们肯定知道杀你嫂子的凶手是谁,而且意欲包庇这个凶手。但如果是这样,他们应该希望此案消停下去,后来绝不会上告,所以前者不能成立!”

  在后世不算什么的逻辑推理,却让林姑娘佩服的五体投地,她仔细想了又想,发现确实是这么回事儿,顿时肃然起敬道:“你真厉害!”说完难以置信道:“真想不到,这话能从你嘴里说出来。”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王贤淡淡道:“所以真相只有个——他们知道那女尸不是你嫂子!而且一定没死!”说着轻轻一拍桌案道:“把她找出来,这案子就翻过来!”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0:56

第九章 很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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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就算赵家知道我嫂子没死,他们也该消停了呀。”林姑娘寻思片刻道:“怎么一心想把案子闹大?”

  “要么是和你林家有深仇大恨。”王贤沉声道:“要么他们在替什么人消灾!”

  “怎么说原先也是亲家,最多只是磕磕绊绊,不至于要死要活。”林清儿想一想,恍然道:“你是说,他们在替杀害女尸的凶手消灾?”

  “嗯。”王贤点点头道:“这个案子我原先就有印象,现在看了一遍,终究发觉哪里不对劲——赵家的行为太反常了,完全是损人不利己。应该还有个幕后人,指使甚至是胁迫他们,一直死咬着林家不放!”

  “这个人,很可能就是杀害那具女尸的凶手!”王贤将卷宗合上,沉声道:“我记得我爹在何观察来富阳之前,已经把你嫂子的失踪案放到一边,在全力查办无名女尸案!”

  在王二的记忆里,陈知县实指望能在观察使到来前将此案破获,以免被寻了差池发落。是以命老爹带着胡捕头,沿着发现女尸的河滩朔流而上,一村一庄的排查。当时知县大人催逼甚急,三五日便一比,板子都打到老爹屁股上了,是以王二记得清楚。

  “你的意思是,那凶手眼看要露馅了,才撺掇着赵家,将陈知县一并告了?”林姑娘不可思议道:“赵家会那么傻?”虽然民告官在明初时不需要吃板子,可一旦告不成,日后你还在县里混不?哪怕告成了,其余的官吏会怎么对你?继任的县令会怎么看你?

  事实上,赵家虽然赢了官司,这二年也不好过,一直不受新任县太爷的待见,下面的属吏也将最难办的差事,摊到他家里。如今赵家混得是灰头土脸,半死不活……

  “这不是问题,那幕后之人肯定有办法胁迫赵家,让他们不得不从。”王贤想一想,冷声道:“他以为自己藏在幕后,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殊不知兴风作浪的久了,总会露出马脚!”

  听了王贤严丝合缝的推论,林姑娘动了动嘴唇,却忍着没说。

  谁知王贤好似能洞悉她的心事似的,冷笑道:“你若现在去告发,说自己嫂子没死,这案子就彻底没戏了。”

  “为何?”林姑娘一惊,她显然是这样想的。

  “观那幕后之人,心狠手黑、阴险狡诈,且稔熟浙江官场,其能量之大,超乎想象!”王贤沉声道:“所以你一旦告诉官府,他很快就会知道,必然要杀人灭口、毁尸灭迹!到时候死无对证,万事皆休!”

  “你怎么知道他熟悉官场?”林姑娘的脑袋已经一片浆糊了,她难以相信王贤凭着一份卷宗,便如有亲见一般,推断出这么多事实。

  “有道是‘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官场更是如此。那何观察到了富阳县,拿着针鼻当棒槌,动辄三木俱下,屈打成招。尤其是对我爹动刑,那是一定要把陈知县拖下水!要说没有仇,谁信?”王贤却淡然如菊道:“如果不是笃定了这点,赵家哪敢冒此大不韪?”

  “嗯。”林清儿点点头,证实了他的猜测。她还是在省城疏通关系的时候,听几个吏员说起,陈知县的父亲,就是大名鼎鼎的永乐权臣陈瑛,是以这个案子才会久拖不决。今年年初,陈瑛下狱赐死,判决才得以下达。

  而何观察之所以会在两年前,陈瑛权势正盛时,便敢对陈瑛的儿子下手。是因为当年陈瑛在大办附逆建文案时,诛杀了何观察的父兄,连何观察也险些丢了性命。后来却证明是冤枉的,他才官复原职,但何观察自此恨死陈瑛,哪怕当时陈瑛权势滔天,他也要趁机将其儿子往死里整!

  这样一来,就可以解释,为何老爹会死保陈知县了。他肯定知道陈知县的父亲是谁,要是自己敢把陈瑛的儿子拖下水,定然难逃死罪。还不如指望着陈知县度过难关后,再拉自己一把呢。

  如果换成自己,王贤也会做同样的选择。只是人无前后眼,当时谁能知道,如日中天的陈老大,不出两年便被下狱赐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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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该如何是好?”林姑娘自己都发现,我怎么老是这句词?

  “神不知鬼不觉的找到你嫂子。”王贤垂下眼睑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这……”林姑娘听他分析的头头是道,以为定有什么好主意呢,闻言不禁摇头道:“我家也找了她两年,也在找她,却一点音信都没有。眼下秋决在即,赵家更要小心行事了。”

  “如果你嫂子还活着,应该不会在赵家。”王贤沉声道:“赵家既然明知是诬告,案子越闹越大,家里又人多嘴杂,肯定不敢把她藏在家里。”顿一下,不是很肯定道:“她很可能,在那幕后之人手中……”

  “所以,现在应该,先把那幕后之人找出来?”林清儿眼前一亮道。

  “嗯。”王贤点头道:“这比找你嫂子,容易多了。我们可以双管齐下,一方面盯着赵家,秋决临近,他们又知道了你的动作,肯定要商议对策。让我们看看这段日子,赵家都有什么客人,赵家人又会去哪里作客。”

  “另一方面,幕后之人就是无名女尸案的凶手,我老爹八成心中有数,至少已经很接近真相了。我爹服役的盐场,不过在百里之外,我想去看看他,能从他那里得到点帮助,再好不过。”

  “可是你这身子?”林清儿颇为意动,但看王贤走路还得拄拐的样子,心下又有些不落忍。

  “我听说有种交通工具叫滑竿。”王贤看看她道:“再说大部分路程还是坐船。”

  “也好。”林清儿点点头道:“那就辛苦你了。”

  事不宜迟,两人便约定三天后出发,之所以要三天之后,是因为盐场虽然不是大牢,但也戒备森严,闲人免进,去探视是需要有理由的。王贤不知不觉秉承老娘‘利人更要利己’的精神,对林姑娘说,咱们去探视的借口是送冬衣。准备冬衣的任务,自然就落在林清儿身上。林姑娘早被他敲诈惯了,想也不想一口答应。

  话已说完,林姑娘起身告辞,待她推门出来,发现外面已经过晌。

  天井里,银铃和七叔,已经把午饭吃了。银铃小姑娘自然不会给七叔做饭,而是一个劲儿的喊饿,她模样幼稚娇美,弄得大叔爱心泛滥,到街上买了烧鸡、烧饼回来请她吃。

  吃完饭还不见林姑娘出来,七叔心下黯然,‘这下完了,姑娘肯定变媳妇了。’

  待见到林清儿出来,两人便见她气色也好了,眼睛也亮了,嘴唇也有血色了。再想想她进去前的样子,银铃惊呼道:“林姐姐,我哥用什么法子把你治好的!”

  “你哥……”林清儿笑着拉着她的手道,“真得很厉害。”

  “吓。”银铃难以置信道:“真的假的。”

  “从前都看不出来。”林清儿笑着点头道:“这次我是亲身体会了。”

  七叔听了却险些晕过去,心中狂叫道,没救了没救了,彻底没救了……

  心情好了一些,林清儿和银铃拉了几句家常,才告辞而去。

  待她戴着幂罗,在七叔的陪伴下,离开牛尾巷后,王家隔壁的院门缓缓打开,露出两张中年妇女的脸。

  一个是这家的主人张婶,另一个,竟然王贤老娘!

  本该到乡下赴宴的老娘,竟然埋伏在了邻居家!

  两人张望着巷口,见已经没了人影。老娘才回过头,对张婶冷笑道:“你这猢狲可信了?”

  张婶人很瘦,嘴有些尖、腮有些削,因此得了这么个诨号。闻言一脸服气道:“我信了,真是林家姑娘咧。她虽然罩着脸,但边上那是她家老长工田七。”

  “哼哼。”老娘得意的冷笑道:“现在信了吧,我儿子虽然万般不会,但追女娃娃还是有一手的。”说着自己心里也啧啧称奇:‘当初他跟我说,要把林家姑娘娶回来,我还笑话他痴心妄想,想不到这小子,还真说到做到!’

  “不过,”张婶接受现实后,马上咸吃萝卜淡操心道:“两个娃娃这样私下来往,难保传出什么风言风语,你还是得管管。”

  “不管。”老娘两手叉腰道:“我们行得正坐得端,他们爱说说去吧!”她主意拿得正,自家上哪里出彩礼去?何况对方还是仇家!不如装作不知,让他俩继续发展下去,待生米煮成熟饭,再作计较。

  “呸!”张婶啐道:“王二躺了半年,你就忘了他是谁?”

  “唉,那是他小不懂事,长大了就改好了……”老娘虽然战力强大,但别人只要一拿王二说事儿,她就心虚气短。

  “但愿吧……”张婶适可而止道,谁知话音未落,便见个啷哩当啷的圆脸青年,摇摇摆摆从门前走过,张家是巷子里倒数第二家,再往里就只有王家了。

  “这些兔崽子,还敢来找找他!”老娘登时怒气冲冲,挽起袖子就要出去,却被张婶使劲拉住道:“你现在可该在王家村坐席,这会儿露面,不就露馅了?”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0:56

第十章 乌篷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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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了林清儿,银铃便从竹篓里,端出两个烧饼、半只烧鸡,给王贤当午饭。

  王贤拿个烧饼咬一口,既酥又脆,满口留香,不禁大赞,原来这年代也有美食啊!

  “那是,天下的美食多了去了,吃一辈子不带重样的。”银铃笑道:“不过得有钱才吃得起。”说着双手支颐,口水哗哗的憧憬道:“真想吃个遍啊……”

  话音未落便听院门口一声笑道:“好香啊……”

  兄妹俩回头一看,只见个头戴栗色绢巾,身穿绿褶子,面容清秀狡黠的年轻人,伸进头来,朝王贤笑眯眯道:“哥,你好了?”

  王贤还没说话,银铃登时变了脸色,拿起竖在屋角的笤帚,朝那年轻人喝道:“帅蚱蜢,你还敢来!”说完便挥舞笤帚要打。

  帅蚂蚱自然是诨号,这小子姓帅名辉,动作很是敏捷,像个蚱蜢似的躲开银铃的笤帚,闪身到王贤身边,腆着脸笑道:“来者是客,妹子你不上茶,却请我吃笤帚,这不合适吧?”

  “滚出我家去!”银铃却瞪大眼睛,怒气冲冲道。

  “哥,你得管管你妹子啊。”帅辉嬉皮笑脸的对王贤。

  “我要是手脚利索,早把你揍一顿了!”王贤冷哼一声道:“还有脸来见我!”这帅辉原先是王二的狐朋狗友,当日他和王贤一起从赌坊出来,但王贤被套了麻袋后,这小子便逃之夭夭,一点义气都不讲。

  “哥,你是知道我的。”帅辉不好意思的笑道:“他们五六个人,都是彪形大汉,我这细胳膊细腿的,就是留下,也陪你一起挨揍。本着最小损失的章程,我才当机立断,去叫人来帮忙……”

  “二哥,你不是说,以后要改过自新么。”见两人磨叽上了,银铃又急又气道:“不要和这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了!”

  “妹子,你先进去,我跟他说几句话。”王贤朝妹妹笑笑道,“就一会儿。”

  “哼!”银铃狠狠瞪王贤一眼,气鼓鼓的回房去了。

  “不愧是王大娘的闺女,烈性!”银铃一走,帅辉在王贤身边坐下道:“哥,我听说你好了,赶紧来瞧瞧,这半年可想死我了!”

  “你想的是白吃白喝吧。”王贤冷笑道。

  “哥,瞧你说的,咱们还是有感情的。”

  “少来。”王贤一抬手道:“我有个事儿,你给我办一下。”

  “哥,你说。”帅辉见王贤似乎真生气,忙正经了点。

  “打我的那帮人,你还记得长什么样?”

  “记得。”帅辉想一想道:“一共六个,各个膀大腰圆,面生的很。反正不是咱们县城的,不然小弟不可能一个都不认得。”说着望向王贤道:“哥,你不会想找他们报仇吧?”

  “他们差点杀了我,此仇不报,誓不为人!”王贤恨声道,“你去赵家庄给我盯紧了,看到他们赶紧来报信!”

  “嗯,没问题,这可是咱的强项,”帅辉说着却又挠着腮帮笑道:“不过本着量力而为的章程,咱们还是把他们当个屁,放了吧…”

  王贤不愿跟他废话,抬手打住道:“事成之后,我给你两贯钞!”

  “几成新的?”帅辉马上不劝了,不过他也不猴急。因为大明宝钞如今贬值严重,旧钞的价值,甚至不足面值的一成,不过越新的钞票越值钱,全新的宝钞一贯能值铜钱四百文。

  王贤也不废话,从怀里摸出一摞崭新的宝钞,点出五百文,递给他道:“这是预付你的工食钱。”林姑娘今天走前,给了王贤五贯钱,作为盯梢的经费。干这种这盯梢望风的勾当,王二的狐朋狗友,比林家的长工不知专业多少倍。

  这就是铜钱二百文啊,帅辉口水都下来了。忙不迭抢过来,看了又看,然后小心收到怀里,咽着口水问道:“另外一贯五百文,也是这样的成色?”

  王贤点点头。

  “你瞧好吧。”帅辉擦干口水,再不废话,一溜烟冲了出去!

  ~~~~~~~~~~~~~~~~~~~~

  接下来两天,银铃都气鼓鼓的不理王贤,一家人看他的目光,也变成老样子。王贤情知是自己病还没好,又和狐朋狗友接触,还大手送钱,让家里彻底失望了。但他不想解释什么,一是徒惹家里人担心,二是怕老娘不放他出门,还是让时间来说明一切吧。

  好在他越是这样,老娘就越对他和林姑娘的事情大开方便之门,恨不得两人明天就成亲,让他媳妇头疼这死不悔改的混账去!

  就这样被家人鄙视了两天,终于捱到第三日,一早便有人敲门道:“这是王小哥家么?”

  老娘一开门,见是两个轿夫,抬着个空滑竿,说是来接王小哥去码头的。所谓滑竿,就是两根竹竿上绑了把椅子,乃轿子的最简易版本。

  老娘二话不说,便和王贵一边一个,架起王贤往外走。

  “娘,你有啥话要带给老爹?”王贤问道。

  “让他早点死,别耽误老娘改嫁!”提起老爹,老娘气呼呼道。吓得两个轿夫赶紧抬着王贤,一溜烟跑出了巷子。

  街坊们纷纷探出头来,目送着王贤坐滑竿离去后,张婶大声道:“这是林家姑娘接小二去泛舟呢,据说明天才回来!”

  ‘啧啧……’邻居们纷纷惊叹,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啊,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王贤没听到那些闲言碎语,他已经坐在滑竿上,置身于富阳县的大街上。

  这还是他醒来后,第一次上街呢。虽然市肆店铺都是记忆中的样子,但只有亲眼看到街两侧的檐廊上,那些店铺的招牌幌子,街上那些往来行走的人群,还有挑着担子叫卖的各种南北货物……才能对自己生活的大明朝,有生动鲜活的感知。

  轿夫们不解风情,转眼就将他送到了码头上,便见七叔早就等在那里。

  七叔付了钱,把轿夫打发走,便背着王贤往一艘乌篷船走去。

  一边走,还一边小声警告道:“小子,你敢负了我家姑娘,我田七就宰了你!”

  王贤心说这哪跟哪啊,但这种事情如何解释?估计自己说一句‘你误会了’,就会被他直接丢到河里。

  闷不作声的上了船,把王贤丢进舱,田七便化身船夫,摇船离开了码头。

  田七以为他俩早就那啥了,所以只顾着解气,把王贤扔进去了事。谁料林清儿听到动静,正要掀帘子相迎,便见一个黑影摔了进来。

  一声娇呼,她就被王贤扑倒在地,再一声闷哼,又被王贤结结实实压在底下。

  林清儿登时就懵了,她冰清玉洁的身子,哪曾跟男人这样亲密接触过?

  王贤倒是清醒着,有林姑娘柔软的娇躯作垫子,他一点没摔着。他也意识到,两人目前的姿态,对姑娘家的太不礼貌,想赶紧直起身子来。

  可是双手那点力气,还不足以支撑他的身体,王贤的身子起来了三寸,便重又落了下去。

  ‘哦……’林清儿刚松口气,又被结结实实压上,眼泪登时就下来了,也不知道是羞恼,还是被压的。

  “你帮我一把。”王贤虽然觉着她的身子柔若无骨,压着舒服,但不想被田七扔到江里喂王八,还得赶紧起来。

  林清儿玉面霞烧,泪珠滚滚,一边咬着嫣红的下唇抽泣,一边用力推他,王贤再自己使劲,终于一翻身,落在她身边。

  这时,田七掀开帘子,道:“姑娘……”却见两人并肩躺在舱里,他赶紧捂眼退了出去。

  舱内的空气尴尬极了,林姑娘抱着双臂,转向舱壁,肩头一抽一抽哭起来。

  王贤费老大劲坐起来,看一眼难过的林姑娘,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便从褡裢里摸出本书看起来,看到专注处,还呜啊呜啊的发出声。

  林姑娘等不来他道歉,自然更加郁闷,但转念一想,还能指望个无赖赔不是?便擦擦泪,委委屈屈的坐起来。又没脸出去见大叔,只好双手抱膝,和王贤对坐着。

  这时她定睛一看他手里的书,不禁愣住了。本以为是什么艳情传奇之类,谁知竟是本《洪武正韵》。

  王贤家里书不多,除了几本律法书,就是这本被他爹当字典使的《洪武正韵》。他看这个一是学一些繁体字,二是想学学官话。将来不管做什么,必须要会说官话。

  王贤似乎在很认真的学习发音,嘴巴像鱼一样一张一合,却显得很滑稽。林清儿绷了半天,还是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王贤茫然抬头问道:“怎么,我发音不对么?”

  “当然不对。”林清儿这阵子总被这家伙教训,整的自己像个白痴。这下可逮着机会,便板着小脸教训起来,“《洪武正韵》的作者太多,结果编了个乱七八糟的四不像,用这本书学不成官话,只能学一嘴怪话。你得读《韵会定正》,而不是《洪武正韵》。”

  “啊?”王贤惊得张大嘴,感情自己白看了。

  “嗯,白看了。”林清儿点点头,很是快意道。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0:57

第十一章 老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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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让林清儿意外的是,王贤很快便收起沮丧,认真的向她请教正确的音韵。

  林清儿对能有强过他的地方很是高兴。大明官话也叫江淮官话,没有吴语那么软,没有粤语那么硬,也没有北方话那么粗糙简陋,作为大明的官方语言,中正大气,又比被蒙元胡化过的中原官话雅致。

  这个年代的读书人和商人,都要学习官话的,因为各地方言不同,尤其是南方,甚至一府之内都会有数种方言,在外地人听来如同鸟语。只有会说官话,才能跟当地的士绅官吏交流。

  说白了,官话就是上流社会的语言,不会说官话,根本无法挤进上一阶层去。

  林家家学渊源,林姑娘会一口标准的江淮官话,又好为人师,王贤悟性很高、学得又极认真,让林老师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一路上就这样一个学、一个教,不知不觉一天过去了。下午时分,乌篷船抵达了位于绍兴西北二十里的钱清镇。

  在码头泊下船,田七便去镇上的盐课司办探视的票照,盐场虽不是牢房,出入之禁也不差太多,擅入者以盗窃官盐论罪。

  等到天擦黑,田七才办好了票照,但今日已经无法探视,三人只好在镇上歇着。

  这么晚,码头也没有滑竿可雇了,田七只好对林清儿道:“姑娘帮我把他驾到岸上,然后咱们去客店投宿。”

  林清儿小脸腾地红了,心里暗暗埋怨七叔不懂事,男女授受不亲,你怎么能让我个大姑娘扶他呢?但这话没法说出口,只好忍着羞,和田七一边一个,架起了王贤。

  王贤比林清儿高出半头,站起来,手臂正好搭在她肩上,就像搂着她一样。

  林清儿小脸滚烫,心快跳出嗓子眼了,脚像踩在棉花上,自个都不知道怎么把他扶上岸的。

  好在上了岸,七叔便把王贤背起来,不用林清儿再搭手。到了镇上的客店,要了两间客房,七叔小声问道:“姑娘,还是我跟王小哥睡一间吧。”

  林清儿气的直哆嗦,难不成我跟他睡一间?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七叔对林清儿道:“小姐在客店等消息吧,我和王小哥去,傍晌就能回来。”

  林清儿才知道,能让盐场放两人进去,已经是极限了,心中苦笑道,那我这趟是来干什么?

  ~~~~~~~~~~~~~~~~~~~~~~~~~~~~

  田七背着王贤来到镇外盐场门口。先在攒典处验了票牌、路引。其实王贤没有路引,但田七使了钱也一样。放行之后,两人在一个场丁的带领下,进入了一望无际的钱清盐场。

  打眼看上去,这里开阔平坦、阡陌纵横,切割出一方方盐田,人在田间劳作,在田垅行走,很像江南的水田。

  看着一具具水车,远处的芦苇荡,嗅着空气中腥咸的味道,王贤感到很是惬意。让人背着,不用走,当然惬意了……

  场丁带着田七穿过数片盐田,把七叔累得汗流浃背喘粗气,才来到一片晒盐场前。场丁对忙碌的役丁道:“王头呢?”

  “芦苇荡里歇着呢。”役丁赤着脚、光着背、手持大耙,浑身晒得黝黑。说完朝荡子里高声道:“王头,钱爷来了!”

  “钱爷稀客啊……”芦苇荡里站起几个男子,其中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长着跟王贵一样的圆脸厚嘴唇,一副忠厚老实像,正是哥俩的老爹王兴业。只见他未曾开口先堆笑,话里透着亲热,“快进来歇歇,走这一趟可真够远的。”

  那老钱对他的态度,明显跟对一般人不同,笑道:“你儿子来给你送冬衣了。”

  “呃……”王头看到田七,还有他手里的包袱,愣了一下,边上人起哄道:“王头,你还有这么大的儿子?”

  “别瞎说!”王头瞪他们一眼,朝田七抱歉道:“老七别在意,一帮子贼配军,说话跟放屁一样,臭不可闻。”同样是见到仇家,老爹的表现可比老娘强多了。

  田七笑笑侧过头,便露出王贤的脸,“爹,是我……”

  ~~~~~~~~

  三人进了芦苇荡,才见里面别有洞天。盐丁们将荡子里砍出一片空地来,铺上厚厚的芦苇,再搭起棚子,就是可遮风避雨的休息处。

  王贤看见位置最好的个棚子里,摆着一张矮桌,上面几个瓷碗,碗里有茴香豆、拌海带、醉虾、腌鱼,还有一坛黄酒。看四周的筷子酒盅,骨牌鱼刺,显然老爹方才在跟人吃酒耍牌……

  王贤当时就无语了,来之前,他设想过老爹各种悲惨状况,已经做好了惨不忍睹的准备。还在为到底要不要掉泪,是无声饮泣还是放声大哭而纠结,此刻却张大了嘴合不上,请问,你这是在劳改,还是在度假?

  王老爹有些尴尬,儿子拖着病体来看自己,自己却在这里喝着小酒玩着牌,确实不太像话,只好呵呵笑道:“苦中作乐、苦中作乐嘛。”

  说着背起儿子,对一个手下道:“赶紧弄两个热菜,陪钱爷和田兄弟喝几盅。”他进来的时候身上带着钱,又有个当刑书时卖过人情的朋友,在这里当司吏,是以一来就当上这一片的灶长,基本没下田晒过盐。

  不过他会做人,上下逢源,倒也没人特别不爽。

  众人知道,王头的儿子让人背着来找他,肯定不是为了送冬衣,必然有什么事要说,便只管喝酒,让他父子俩到远处说话。

  王老爹背着王贤往海边无人处走,半晌才低声问道:“你咋弄成这样了?”

  王老爹每月都会收到报平安的家信,竟对儿子差点被打死,家里债台高筑,儿媳跑回娘家这些事儿一无所知。

  王贤讲完这半年来发生的事儿,低声道:“娘可能是觉着,爹在这里服劳役,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白担心,所以没说。”

  “唉……”王老爹叹口气,他知道儿子方才,为何是那副表情了。

  一路沉默的背着王贤,来到海边,找了块大石头让他坐下。王老爹缓缓站直了腰,又叹一口气道:“你娘看着精明,实际是个笨蛋。她要是告诉我,老子总能给她弄到钱。”说着看王贤一眼,目光中闪过一丝狠厉道:“是谁吃了豹子胆,敢动我的儿子?”

  王贤眼泪差点涌出来,心说,怪不得王二那样的家伙,做梦都想让老爹回家。有爹的感觉,实在太是太好了……

  “说话!”老爹催促道。

  “不知道,是六个膀大腰圆的外县人,”王贤轻声道:“但应该和赵家有关系。”

  “……”听到‘赵家’两个字,王老爹眼里的寒芒盛了十倍,双拳攥得咯咯直响,良久才长吁口气,问道:“赵家为何要置你于死地?”

  “因为……”王贤低头道:“孩儿找人写状子,想为老爹伸冤……哎呦!”话音未落,脑袋上便挨了一拳,痛得他眼泪都下来了,赶忙两手抱头。

  “混账臭小子,也不看看自己吃几碗干饭,还想学人家翻案!”老爹气得胡子直翘:“要不是看你还病着,老子非把你卸成八块!”

  “爹,陈知县他爹已经下狱死了……”王贤抱着头道:“林荣兴也要秋后问斩了。”

  “唉……”老爹登时颓然。王贤猜得一点错没有,当年他吃了大刑也要保陈知县,就是指望陈知县的爹,那位凶名赫赫、震古烁今的左都御史陈瑛,能在救儿子的同时,拉自己一把。这选择一点错没有,可是陈瑛这一倒台,自己就成了个笑话。

  所谓‘造化能人’,不外如是。

  “爹,你是被冤枉的。”王贤轻声道。

  “废话。”老爹撇撇嘴道。“老爹我从来不收造孽钱,就是怕报应在你们身上。”

  “林秀才也是冤枉的。”王贤又道。

  “嗯。”到这地步,老爹也无可不言了:“就他那个熊样还杀人,连只鸡他也杀不了。”

  “那女尸根本不是他媳妇,而是被上游一家大户人家杀死的!”王贤接着道。

  “咦……”老爹面现惊疑之色道:“你怎么知道?”

  “我大明齐民编户、里甲互保,小户人家失踪人口,根本瞒不住,父亲查访那么久,都没有消息,说明死者肯定是深宅大院里的。”

  “你还知道什么?”老爹不禁重新打量起王贤,这还是自己的儿子么?

  “我还知道这个凶手,为了避免查到他头上,才暗中胁迫赵家上告,因为他知道,何观察和陈知县有仇,只要有机会,一定会把他往死里整!”

  “对!”老爹一拍儿子大腿道:“龟孙子就是打的这主意!”说完叹口气道:“知道有什么用,人家用的是阳谋,已经板上钉钉了。”

  王贤痛得呲牙裂嘴道:“但是林荣兴他媳妇很可能没死!”

  “什么?”老爹又是一惊道:“怎么可能?”

  “很有可能……”王贤沉声道:“我听说,那赵美娘是个远近闻名的大美人。”

  “美则美矣,就是太浪,不然林秀才也不会打她。”老爹色色的啧啧道。

  “现在所有人都认为她死了,而且案子已经结束,那幕后凶手有什么理由杀掉她?”王贤悠悠道:“家里死一个人,他既然能瞒住,当然也能瞒住,家里多一个人了……”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0:57

第十二章 胡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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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老爹想想也是,上一个女子死亡的后果,应该把那凶手折腾怕了。现下好容易才抹平,只要没感到什么威胁,他估计不会再杀人的。

  “所以只要找到赵氏,就能翻案!”王贤一脸果决道。

  “废话!”老爹骂道:“老子找了她半年,把个富阳翻了个底朝天,人毛都没见到一根!”

  “肯定有没搜到的地方。”王贤道:“比如当年爹排查无名女尸案,即将查到的那个大户家!”

  “不错,老子后来在牢里想过,就数他们家嫌疑最大!”老爹叹口气道:“可惜何观察为泄私怨,根本不容我开口。”

  “那,是谁家?”王贤沉声问道。

  “是……”老爹回头看看他,一下下揪着胡子道:“算了,这事儿你办不成,等我家去再想办法吧。”

  “那时候,黄花菜都凉了!”王贤断然反对道:“林荣兴的人头一落地,谁还敢翻这个案子?那可是当今皇帝御笔勾决过的啊!”

  “嗯。”老爹知道,他说的是正理,却摇头道:“我差不多猜出,那厮的身份了,可正是这样,我才不能告诉你。”

  “为啥?”

  “老子还不想绝后!”

  “这样窝囊的活着,跟死有什么区别?“!”王贤激动的挥舞着双手道:“若不能平反,老爹这一生毁了,你儿子这一生毁了,甚至你孙子的一生,也毁了!这比断子绝孙更可怕!至少断子绝孙了,儿孙不用来世上被人践踏一生,还能投个好人家!”

  王兴业瞪大眼睛,看着血脉贲张的儿子,虽然他素来信奉‘好死不如赖活着’,但也不影响他认为,儿子说得也对。

  “这件事,家里没人知道,连累不到他们!”王贤压低声音道:“何况就算我死了,也不过是给家里减少负担。爹,你就让儿子试一次吧!我,不甘啊!”

  “……”老爹面色变幻许久,方盯着王贤咬牙道:“儿啊,你今年十六了,这是你选的路!要是被人宰了,可不许后悔!”

  “我不后悔!”王贤早想清楚了,这样的人生不是他想要的,豁出命去,闯出一片天!不然,毋宁死!

  回富阳的船上,王贤心潮澎湃,望着两岸蒹葭苍苍、芦花飘飘、偶有水鸟从眼前掠过,他竟有剑客赴约决斗之感,不是狂热,而是冷静!不是害怕,而是决绝!

  ~~~~~~~~~~~~~~~~~~~~

  船第二天早晨,回到了富阳县,在码头停稳后,田七招呼个滑竿过来,把王贤弄上岸去。

  林清儿一上了岸,正要跟王贤告别,突然听到不远处有熟悉的说话声。她眼角一瞥,便看见一男一女,女的二八年华枝招展,体态风流眼儿媚。男的头戴方巾、身穿宝蓝夹纱直裰,生得唇红齿白,浓眉大眼,后头还跟着个提篮子的小厮。

  林清儿却转过脸去,似乎不想和来人照面。

  然而这码头狭窄,不照面是不可能的。果然,走到近前时,那女的站住了脚,像是才现她似的,一脸惊喜道:“这不是林姐姐?”

  林清儿只好转回头来,抬出笑容道:“刁妹妹,好久不见。”

  “是啊,想死小妹了。”刁小姐亲热的笑问道:“姐姐,这是要出去啊,还是刚回来?”

  “回来。”林清儿轻声道。

  见她不问自己去干嘛,刁小姐瞥一眼滑竿上的王贤,大惊小怪道:“吓,这不是王二么,林姐姐,莫非传言是真的?”

  “什、什么传言?”林清儿愣了。

  “好了玉娥,别说了,船要开了。”边上的玉面书生有些绷不住,他叫李琦,是刁小姐的丈夫,也是林清儿的前未婚夫。

  刁小姐的父亲是本县主簿,李公子的父亲则在直隶为县丞,两人无论家世年纪,样貌才情,都很般配,至少刁小姐自己这样认为。无奈神女有情、襄王无意,李公子却迷上了林家姑娘,央着家里和林家订了亲。

  眼看就要成亲,结果林荣兴案,林家成了犯罪家属,李家这样的官宦人家,自然避之不及。为了断了儿子的念想,李县丞专门告假回乡,向刁家求亲。刁家小姐把李琦当成狗头金,这门亲事自然一拍即合。

  婚后刁家小姐很是快意,唯有一桩,就是夫婿一直对林清儿念念不忘,让她很是不爽。是以想抓住机会,让林清儿颜面扫地,彻底断了丈夫的念想。

  “急什么,我和姐姐说两句话。”她白一眼李琦,用团扇捂着嘴,压低声音道:“姐姐刚回来不知道,县里已经传开了,说你和王二同船出游……”说着忍不住轻笑道:“我是不信的,姐姐怎么可能,跟这种人鬼混在一起?没想到……”

  她一口吴侬软语,其实挺悦耳,但林清儿听了,却羞愤难当,脸都红到耳根,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是猪啊!”她正无言以对时,突然听王贤一声冷哼。

  那刁小姐登时变了脸色,因为王贤是对着她说的。王贤坐在滑竿上,阴着脸道:“看不见老子瘫着?林姑娘几辈子没见过男人,抬着个瘫了的无赖二混子出游,这得什么样的猪脑子才能想出来?又得什么样的猪脑子才能信?”老娘在家里连打两个喷嚏,暗道:‘哪个猢狲背地骂我?’

  刁小姐气得嘴唇直哆嗦:“那,那你们孤男寡女的出去作甚了?”

  “你瞎么?没看到还有田七叔一起?”王贤睥她一眼道:“至于我们去干什么,干吗要告诉你?”说完不再搭理这女人,转而对林姑娘道:“教你一句话。”

  “啊……”林清儿错愕道。

  “下次遇到这种女人,你就像这样对她说……”王贤拍拍轿夫,示意起轿,然后冷笑着对刁小姐道:“贱人就是矫情!”

  刁小姐哪曾被这般羞辱?更要命的是一针见血,登时暴跳如雷。

  林清儿歉意的笑笑,放下幂罗,也离开了码头。

  走在回家的路上,田七忧心忡忡道:“姑娘,你和王小哥的谣言……”

  “管不了那么多了。”林清儿沉默一刹,方轻声道:“正事要紧。”

  “哎……”田七再叹一声。

  ~~~~~~~~~~~~~~~~~~~~~~

  王贤回到家,还带回了老爹给的一坛子醉蟹。他去时是蟹子正肥的时候,盐场这玩意儿多的成灾,吃不了便用酒醉起来,到过年都可以享用。

  老爹不能让他空手回家,便让人装了一坛带回来,给老婆孩子尝尝鲜。

  “分了不?”王贤回来时,可不少街坊都看到了。

  “别急。”老娘眉头紧皱,里外端详这一坛醉蟹道:“你爹鬼名堂太多,里面不一定夹带什么呢。”

  “不能。”王贤摇头道:“出来时候检查的仔细,没有任何夹带。”

  “哼……”老娘却只是冷笑,她让银铃端个盆来,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现螃蟹和酒汤都没有异样,老娘便将那坛子往石桌一摔。

  “别……”话音未落,兄妹俩就看见,那坛子厚厚的底部,竟然是中空的。摔碎之后,便露出雪白的食盐,撒了一桌子,足有三斤……不愧是两口子,果然心意相通!老娘就知道老爹终究不纯!

  一夜无话,翌日一大早,王贤便让哥哥给县里的捕头胡不留,送去老爹的亲笔信。

  胡不留正要去衙门应卯,见王贵送来老上司的信,便重新坐下,撕开‘胡贤弟亲启’的信皮,掏出信瓤看了起来。越看他脸色越凝重,最后竟站起来,背着手在堂中踱步。

  王贵局促的坐在客座上,也不知自己老爹写了什么内容,竟让胡大叔这样为难。但是弟弟嘱咐他,无论如何也得有个准信才能回去,也只能硬着头皮等下去。

  好半晌,胡不留才意识到自己要迟到了,赶紧把信收到靴页子里,对王贵道:“我得去应卯了,不然要吃板子的。”

  王贵赶紧站起来,小声问道:“胡大叔,那这事儿,你答应不?”

  “我能不答应么?”胡不留无奈苦笑道:“你回去吧,我会向县尊禀报的。”

  “啊……”王贵也不知道什么事儿,听说还要跟县太爷汇报,登时有些害怕,喏喏的送胡不留出了门,自己也去上工了。

  却说胡捕头一路上,乃至应卯排衙时,都魂不守舍,一直想着自己的心事。

  当年轰动一时的秀才杀妻案,如今伴着林荣兴被判秋后问斩,似乎已经落下尘埃。虽然作为当时的经办人,胡不留仍有满肚子疑窦,但眼见着昔日的县太爷、上司、同僚纷纷落马,周仵作还被活活打死,他哪里敢多说一句?只盼着林秀才赶紧人头落地,彻底掀过这一页。虽然他也知道,林荣兴是冤枉的……

  但是王兴业一封信,让他不得不再次卷进这个要人命的案子里。尽管很不情愿,但他不得不照做,因为他欠着王兴业的人情……当年王兴业揽下所有罪责,才没有牵连到他,不然他也得去盐场晒盐。更因为王兴业手里有他的把柄,自己若不照他的吩咐去做,就不只是去晒盐那么简单了!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0:58

第十三章 知县的决断

  (第一更送到,还有一更,超过常黑锅200票再加一更,还有,我最近在看府天妹子的《盛唐风月》,真不错。)

  京师官场流传着一个段子,说外任官与京职官相遇,外任官曰:‘我爱京官有牙牌。’京官却道:‘我更爱外官有排衙。’

  排衙又叫‘小上朝’。皇帝老儿在京城金銮殿上大升朝,县太爷们则在地方县衙里小上朝。虽然是典型的苍蝇脑袋蚊子头、螺蛳壳里做道场,但礼仪和制度不可废。每日卯时,县衙梆发炮响,县丞、主簿、训导、教谕、典史、巡检、驿丞、税监……这些头戴乌纱的芝麻绿豆官,还有六房司吏、典吏、三班首领这些身穿黑衫的胥吏,全都在二堂分班肃立。

  待到二梆敲过,堂鼓击响,长随出来高唱一声:‘县尊升堂了!’

  知县大人才端着方步,从‘海水朝日’的屏风后转出,在大案后坐定。

  一众官吏齐齐拜见,高唱道:“拜见堂尊!”

  然后知县叫免礼,请一众佐贰杂官就坐。一众胥吏没资格坐,只能站着听大老爷讲话。

  县老爷在上面讲,众官吏却眼观鼻,鼻观心,心神涣散……只盼着赶紧结束,好各回各衙,再拿自己的属吏摆威风。

  这种县里的衙参,也跟国家大朝一样,只是个仪式而已。正经的公务,有案牍往来,有单独面议,只有形成决议,才会在这里公布而已。

  可能不少官迷,对排衙百试不厌,但富阳知县魏源,今年只有二十九岁,正是意气风发、锐意进取的年纪,对这种暮气沉沉的仪式很是不耐。他一看到堂下那些貌似恭谨、实则各怀鬼胎的脸,就恨不得把他们统统打板子!

  可惜也只能想想罢了……

  寒暄之后说几句套话,魏知县便问众官吏,可有事奏来?

  见众人都不说话,他便微微颔首,长随马上唱道:“退堂!”

  众官吏赶紧起身拱手:“送堂尊。”

  魏知县朝众人拱拱手,便转到屏风后,回到自己的签押房。

  又一名长随为他更衣,然后端上茶点,魏知县用了两块点心,感到心情不那么灰恶了,才问道:“谁在外面?”

  长随禀道:“是胡捕头。”

  “让他进来吧。”魏知县对胡不留这个人,印象还是不错的,至少对自己交代的事,还算兢兢业业。

  胡不留进来后,深深一揖道:“拜见堂尊。”

  “有什么事?”魏知县面沉似水道,作为一县之长,他不能让人看出自己的好恶。

  “卑职有要事禀报。”胡不留低声道。

  “你先下去。”魏知县一挥手,长随便退出签押房,将门掩上。

  “说吧。”魏知县点点头,胡不留便凑到近前,小声道:“县尊可记得,你上任之前,那个伤人案么?就是原先县里的刑书王兴业的儿子,被人打成了活死人那个。”

  “嗯。”魏知县这才想起来。因为是他上任前的案子,且伤者应该是因为赌博纠纷受伤,不算什么良民,是以只是例行公事的查问一番,便不了了之了。

  “那受伤的王贤,如今醒过来了。”胡不留轻声道。

  魏知县闻言惊奇道:“倒是命不该绝。”

  “今天早晨,王贤的哥哥王贵,到小人那里禀报说,”胡不留按照王老爹的吩咐,低声道:“他弟弟受伤并不是因为赌博纠纷,而是被人灭口。”

  “灭口?”魏知县眉头一锁,一桩普通的伤害案,居然要发展成大案?

  “据王贤说,那时他已经请人写状纸,打算在大老爷上任那天,拦驾喊冤。”胡不留道:“结果不知怎么走漏风声,险些被人灭口……”

  “他要喊什么冤?”魏知县眉头皱得更紧了。

  胡不留吸口气,方低沉道:“林荣兴杀妻案。”

  “……”魏知县心里咯噔一声,暗道果然是那个,将他前任拉下马的秀才杀妻案!

  他上任后,林家人也递了状子喊冤,状纸上列明了此案诸般疑点,魏知县看后深以为然,然而此案由分巡道定案,经按察司报到刑部,业已结案了。他哪能因为区区几个疑点,就把省里、京里的大员得罪一串呢?

  所以魏知县只推说此案已经上交分巡道,自己无权过问。后来听说,林家人不屈不挠,竟到杭州按察使司告状,继而又去了南京,风闻有大员已经答应,秋审时重问此案!

  更要命的是,新任浙江按察使周新,以善于断狱而著称,人称‘冷面寒铁’,据说林家也告到他那里,以周新的性格,估计不能不管!

  魏知县早和西席商定,横竖林家没有实证,自己只要置身事外,谁也挑不出错。到时候泡一壶茶,坐看风起云涌就是。待尘埃落地,自己还是自己,不会惹什么麻烦。

  是以魏知县很快平复心情,缓缓道:“我听闻那王二是个游手好闲的破落户,他的话不一定可信。”

  “堂尊说得对。”胡不留点头道:“但是王贤提供了一条线索,卑职必须禀明堂尊。”

  “讲。”

  “王贤说,那赵氏并没死,而是藏在……”胡不留声音越来越轻,只有魏知县能听到。

  “什么!”魏知县震惊的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方低声道:“你觉着有几分可信?”

  “卑职以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胡不留照着王老爹教他的话,复述道:“既然林家把此案捅到省里,以周臬台的性格,八成要细细查问的。万一秋审时,他亲自来督查怎么办?”

  “嗯……”一想到那位周臬台,魏知县就浑身寒毛直竖。在传说中,这是一位见微知著、善断奇案的青天大老爷。今年初来浙江,那些蒙冤下狱的百姓喜极而泣说,‘我得生矣。’等到周新到任,果然断案如神,而且出其不意,令那些贪赃枉法的官员防不胜防。

  比如有一次,为了了解一个案件的真情,他微服出访,故意触忤山阴县令而被捕入狱。在狱中,他从囚犯口中了解到知县贪赃枉法的实情,从而弹劾整治了贪官,此事一时传为美谈。

  但对他治下的官员来说,就是不折不扣的噩梦了。摊上这么个爱微服私访,还喜欢往牢里钻的臬台大人,下面各府县一刻不敢大意,不仅不敢胡乱抓人了,就连对牢房里的犯人,都得当祖宗供着,这日子简直没法过。

  估计林家也是听了他的事迹,才毅然省控的吧……

  ~~~~~~~~~~~~~~~

  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魏知县让胡捕头先下去,然后把西席司马先生请来了。

  司马先生是个老秀才,教过书、在衙门里混过饭吃,后来被推荐到魏知县幕下做师爷……当然这年月还不兴叫师爷,而是叫西席,其实都是一回事儿。

  他本来在后头睡懒觉,听说知县找,赶紧穿上衣服洗把脸,急匆匆来到签押房,便见魏知县在那里一脸便秘状,似有什么事委实难决。

  “东翁,您找我。”

  “先生来了,快帮我拿个主意。”魏知县赶忙招呼他坐下,将方才胡捕头所禀道与司马先生。

  “哦……”司马先生捻着几根山羊胡,听完后沉吟片刻道:“东翁,知道了那赵氏还活着,我们不宜再装聋作哑了。万一要是由别人破了这案子,东翁往轻里说是渎职,重里说便是同谋。”

  说着他眉头一挑道:“况乎此案曲折离奇,牵扯极广,如果能翻过来,必然震动全国!人怕出名猪怕壮,做官却最怕没名声!想想吧,刑部已经批决的案子,却被你翻过来,东翁必然名噪海内,成为周臬台那样的名宦,将来还用为前程发愁么?”

  “先生说得太远了……”魏知县忍不住憧憬起来,嘴上还不能承认。

  “那就退一步说。”司马先生却激动难抑道:“东翁能破了此案,最少可以在本县树立威信,一扫颟顸敷衍之气,倒看看谁还敢阳奉阴违?”

  原来魏知县上任以来,县里的官吏欺他年轻,又没有背景,却偏偏多事,很是让他碰了几个软钉子,弄得魏知县啥也干不成,有力无处使,整天干着急……

  听了司马先生的话,魏知县终于说实话道:“不瞒先生说,我也这样认为的。”说着叹口气道:“但是此案乃何观察定案,我若是贸然插手,必然惹他愤怒。此人最是偏狭,看他对我前任便可见一斑,若是那王贤撒谎,可就坑死本官了。”

  “东翁这话在理,那王贤风评不好,他的话不能轻信,”司马师爷点点头道:“不如这样,今晚我悄悄去他家一趟,摸摸实底,要是他说的不假,咱们再作计较。”

  “嗯,不急在这一时。”魏知县点点头道:“但千万不能走漏风声。”显然他心里的天平,已经倾向于管这闲事了。

  “东翁要是不放心,”司马师爷笑道:“不妨给刑房派个明差,让他们去给王贤补个口供,好了结他那个案子。”

  魏知县想一想,拊掌赞道:“大善,虚虚实实,孰能料之!”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0:58

第十四章 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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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贤对老爹佩服的五体投地。这叫什么?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反正老爹一封信,调动了胡不留,打动了魏知县,让他的司马师爷出现在自己面前……

  回忆当时,他老爹说,要是想翻案,现在其实机会很好。因为浙江按察使周新,以善于断狱著称,人称‘冷面铁寒’,在他手下的官员,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推搪塞责的现象会轻很多。

  “爹的意思是,让我去省城找周臬台?”王贤问道。

  “笨蛋!”王兴业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气哼哼道:“你要是直接去找周臬台,置县尊于何地?置太尊于何地?我们翻案是为了什么?破家的知县、灭门的府尹,得罪了他们还怎么过?”

  “是。”王贤抱头道:“爹教训的是。”

  “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像林家那样越级上控。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何况既是县官又是现管?凡事你得先考虑他的体面,让他出彩,他得了面出了彩,自然不会忘记你的好处,随便照拂一下,就能让咱王家咸鱼翻生!”王兴业用他多年混迹衙门的经验,教训儿子道:“所以这一次,咱们搭好台,让县太爷登台唱戏,博个满堂彩,明白了么?”

  “明白了。”王贤怕再挨揍,挪开身子小声道:“要是知县怕事怎么办?”

  “不会的,你不是说,林家到省里告状了么?估计‘冷面铁寒’已经盯上这个案子了。”王兴业笑道:“只要知道赵氏没死,县太爷肯定坐不住,他怕被周臬台摘了乌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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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王贤对老爹的分析,还只是将信将疑,但当看到胡捕头和司马师爷时,他彻底服气了。

  “二郎,这位是县尊的西席司马先生,有些话要问你。”胡捕头给两人引见一下,便退出屋去,把门守住。

  司马师爷叫司马求,以文人的尿性,有话是不会直说的,他打量着四下,只见屋中家徒四壁、孤灯如豆,桌上却堆着好些书,哪像是浮夸浪子的住处,分明是穷书生的寒舍。

  司马求是多年不第的老秀才,非但不觉寒酸,反倒有些亲切道:“你在看什么书?”说着自己拿起来一看,是一本《韵会定正》,这是林姑娘让七叔给他送来的。司马先生不禁笑道:“是要学作诗么?”

  “学识字而已。”

  “为什么要学识字?你要读书么?”司马师爷好奇道。

  “是。”王贤早有‘励志传奇——浪子回头金不换’的腹稿,闻言叹气道:“晚辈这次死而复生,才知道生命之宝贵,深悔当年浮浪无行、蹉跎光阴,现在洗虽已心革面,可惜读书已经晚了,只求识字明理,做个孝子良民。”

  “呃……”要是一般文人,估计就要被王贤这番话,感动的热泪盈眶了,可司马师爷混迹江湖多少年,自能从这番‘肺腑之言’中,嗅出一些别样的味道。这么文绉绉的话,怕是打过腹稿的吧?

  他不禁端详起这个青年。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模样,却能看清一双亮若晨星的眸子……嗯,有心计,却不让人讨厌,难得难得。

  收回目光,司马师爷捻须笑道:“不晚不晚,苏老泉二十七始读书。你十七岁都不到,还有大把时间呢。”话锋一转,终入正题道:“老夫这次来,一是为了你的案子,二是为了你提供的线索,”说着笑笑道:“按你的说法,这其实是一件事。”

  “是一件事。”王贤点头道。

  “但是县尊不太相信,”司马求缓缓道:“你知道,这个案子朝廷早已定案,人犯只待秋决,不能凭你几句空口白话,就贸然行事。”

  “是,那就还是当成两件事吧。”王贤早就反复推敲过,成竹在胸道。

  “何解?”

  “后日是县衙放告的日子,”王贤道:“我会去向县老爷告状,请缉捕谋杀我的凶手。”

  “凶手何在?”司马师爷沉声问道。

  王贤看看他,司马师爷失笑道:“我是南京人氏,与你们富阳县素无瓜葛。此番跟着东翁履新,实指望他能飞黄腾达,我也好跟着衣食无忧,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背主报信。”

  王贤虽然知道,这种口头的保证没有任何约束,但他实在太弱小,不得不选择相信对方。要是被卖了,也只能自认倒霉了。想到这,他也笑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无妨,小心驶得万年船。”司马师爷呵呵一笑、王贤便将计划有条不紊的和盘托出,听得司马师爷连连点头,最后敛容抱拳道:“富阳县藏龙卧虎!吾必向县尊荐之!”

  “小人见识浅薄,瞎说一气,先生能耐心听完,便是错爱。”王贤赶忙道:“还请先生自行斟酌,计划周全,以免误了老父母的大事。”也不知从啥时候兴起的,县里的官绅百姓,无论大小,都管知县叫‘老父母’,哪怕是致仕的尚书还乡,称呼知县时也是如此。

  司马师爷一听,心说,这小子真上道啊。小小年纪还知道不居功,实在是有前途。他本来打算,回去张冠李戴,把王贤的主意说成自己的,以获取魏知县奖赏。但王贤显然知道他会这么做,又说得这么让人舒坦,倒叫他不好意思独吞功劳了,遂笑道:“老夫还需要借花献佛,讨好县尊?不过你的主意确实有些欠妥,待老夫回去想想,为你查缺补漏一番,再禀明老父母。”

  说了半天,他还是要占功,王贤还得一脸感激道:“多谢先生援手,我王家若能翻身,必不忘先生的大恩。”

  “好说好说。”司马师爷心里苦笑,这小狐狸,翻案还不知足,还要翻身。不过看他如此识情知趣,又颇有计谋,似乎正是县尊所急需……罢了罢了,若此事真能成,我就卖他个人情吧!

  ~~~~~~~~~~~~~~~~~~

  司马师爷返回县衙,魏知县竟还没睡,在书房看书等他。

  听司马求说完经过,魏知县深感振奋道:“想不到,这王贤竟与传闻判若两人,可见此中必有文章!”

  司马求心说,这能有啥文章?不过既然决定要卖人情,他便顺着说道:“应该是赵家故意混淆视听,让东翁以为,他不过是个无赖,忽视他的案子。”

  “应该是这样!”魏知县深以为然道:“本县竟有如此大奸大恶之徒,本县定为子民斩之!”说完问司马求道:“先生可有计教我?”

  司马求呵呵笑道:“学生正有一计,请东翁斟酌。”

  “请讲。”魏知县闻言一振。

  司马求便把王贤的那一套,原封不动的搬了出来。

  魏知县闻言振上加振,拊掌激赞道:“先生真乃子房再世也!”

  “呵呵……”司马求竟还有节操残存,有些羞臊道:“东翁谬赞了,其实此计离不开那王贤的配合。此人沉着机敏,又有担当,万一事败,愿意包揽罪责。正是天降此人,助东翁成事!”

  “唔!”让司马求这样一说,魏知县对那王二生出几分好奇,笑道:“事成之后,倒要见见他。”

  随后说了一句,两人又反复推敲了几遍,直到窗外天光大亮,雄鸡报晓,才最终定计。

  “东翁眯一下吧,老朽也要回去补一觉了。”司马求揉揉眼,眼里满是眼屎。

  “不睡了,”魏知县也是两眼通红,精神却很亢奋,起身到脸盆架边,用湿毛巾擦把脸道:“本官直接等排衙了!”

  这天早晨,县里的一众官吏,都发现堂尊大人不一样了,心说,不会是要纳如夫人了吧?日,又要备份礼钱了!

  待散班之后,魏知县留下胡捕头,命他派几个最精细的捕快,去富春江畔的三山镇,密切监视镇上首户何员外宅,以防万一。又吩咐他将最好的捕快、民壮,设法都集中在明日当值,以备所用。

  安排妥当之后,他便坐卧不宁的等待明天到来……

  那厢间,王贤也在为明天的决战,有条不紊的做着准备。

  林清儿顶着风言风语,又来到王家。这节骨眼上,她根本无暇顾及其它。按照王贤的意思,林清儿一笔一划的填写‘官定状格’……就是从官府领的状纸,每套正副两纸,必须按要求填写,否则不予受理,而且也不是白领,收费六十文。

  当年王贤就是求人填这玩意儿,结果遭了横祸,这次他学乖了,让林清儿来填,而且林家常年告状,家里的空白状纸成摞,不用去衙门现眼。

  另一面,帅辉和一个黑不溜丢的大个子,都绷着脸听王贤吩咐。黑大个叫刘二黑,也是王贤的死党,和帅辉一起在赵家外面蹲守了三日,便发现了那伙凶徒中的一个。

  待那人醉醺醺从赵家出来,两人跟着他出城十余里,最后来到三山镇何常何员外府外!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0:59

第十五章告状!

  翌日一早,帅辉和刘二黑两个,便抬着片门板来接王贤,却被银铃拦在门口。两人好说歹说,就是进不了门。

  最后还是老娘话:“让他们进来。”

  “娘……”银铃瘪着嘴,气呼呼的让开去路。

  两人赶紧闪进去,不一时,便抬着王贤从西厢房出来。

  王贤看见老娘心里虚,装作若无其事道:“娘,我出去一趟,中午就不会来吃了。”

  “嗯。”老娘竟没有劈头盖脸的骂娘,而是点点头,别过脸去,半晌才道:“不用担心没人给你送饭……”

  “娘……”王贤鼻头一酸,这一声娘叫的心诚意切,低声道:“是胡大叔告诉你的吧……”

  “嗯。”老娘点点头,眼圈子通红的伸手摸一下儿子的脸,恨恨道:“你那死鬼爹不当人子,拿儿子当枪使,但我想他总不会害你……”顿一下,又恶狠狠道:“要是害了你,老娘去盐场把他腌成腊肉!”

  “呃……”王贤哭笑不得,老娘真是气氛杀手,好容易有点催泪的温馨,转眼便给破坏殆尽了。

  “滚吧,滚吧,老娘晚上杀鸡炖汤,回来晚了汤都不剩!”老娘不耐烦的摆摆手,把三人赶出家门。

  目送着三人出了巷子,银铃才小声问道:“娘,二哥不是出去鬼混?”

  老娘摇摇头,忍了半天的泪珠子,终于顺着面颊滴下来……

  ~~~~~~~~~~~~~~~~~~~~~~~~~

  衙门三六九放告听讼,据说是包拯传下来的规矩。当年包龙图打坐开封府,下令打开衙门的大门,令民众可以直接到他案前起诉,据说这样一来,就使奸吏无法从中捣鬼。

  太祖皇帝觉着这手很好,因此规定州县长官必须向老包学习,亲自接受民间的起诉,不得经由书吏转手,亦不准佐2官代理。朱元璋精力人,起草这项制度时,肯定没考虑过,像包拯那样精力过人的官员是少数。在整个洪武朝,官员们整日坐堂、无暇他顾,疲累欲死,痛不欲生。

  朱元璋一死,下面就自行调整,限定只有在一些特定的日期才可起诉,按照富阳县‘三六九放告’的土政策,今天是八月十九,正是衙门接受告诉的日子。

  一大早,衙门头梆、打开大门后,皂隶便打出放告牌。

  要告诉的人群,一见开门放告,便蜂拥上来,自然遭到皂隶的呵斥推搡。几个公人一起,连骂待踹,才让人群排好了队。

  待二梆后,公人们将告状的领进县衙大门,命其在堂前右侧空地上跪好,才看见还有个躺着的。

  今日当值的侯班头走过去,踹王贤一脚道:“滚起来!”在老百姓面前,就算这些属于贱籍的皂隶,也是惹不起的凶神恶煞。

  帅辉赶紧陪笑道:“这是苦主,瘫着呢。”

  “球,瘫着还不忘了告状。”侯班头啐一口,走开了。

  ‘呸,狗腿子……’帅辉朝他背影无声骂一句,心道:‘早晚有一天,也得让你跪老子一次。’

  又过了一会儿,堂上鼓响,便有亲随高唱:“大老爷升堂了。”

  堂外的百姓便乱七八糟的请了通安。

  然后当值的刑房徐典吏便出来,向众原告讲解几句注意事项,大家都听得极认真,因为违反了是要吃板子的。

  接着,在徐典吏的指挥下,跪在衙前的诸原告,依次从东阶上月台,将状纸递交给坐在长桌后的刑房司吏……王老爹去晒盐了,自然有新人替补。然后到月台中间给老爷叩头后,再从西阶下来,仍旧跪下等候。

  刑房司吏将状纸逐一登记,等到全部收齐,再交给值堂亲随,由其呈给魏知县。

  魏知县便逐张翻阅,并逐个传唤起诉人上月台问话,实在认为荒唐的,可以当堂驳回起诉,不过大多数情况下,都是问完后即退堂,把一叠诉状交给内衙的司马师爷,由司马师爷看过后,才送刑房办理。

  不过也有例外,比如人命大案、或者县老爷极为重视的案子,也可能当堂票,拘传被告前来过堂。今天就遇到这么一例……

  问过几个互殴争讼的小案子后,魏知县拿起一份状纸,问道:“哪个是王贤?”

  “在这在这。”帅辉和刘二黑,赶紧抬着王贤上堂,把门板往地上一搁,两人跪下给县老爷磕头。

  王贤也挣扎着要跪,县太爷一声‘免了’放过了他,问道:“你是王贤?”

  “回禀老父母,小人正是王贤。”王贤趴在门板上道。

  “所告何事?”

  “告今年二月十六,有凶徒六人,伏击小人于钱家赌坊外,致使小人昏迷半载,老娘为了给我治病,不仅倾家荡产,还举债累累……”王贤说着,放声哭起来:“请青天大老爷做主,缉拿凶手,赔偿敝家!”

  ‘啪’地一声,魏知县一拍惊堂木,堂下皂隶便喝道:“肃静!”

  吓得王贤一声不敢吭。

  “李刑书,你对此案可有印象?”魏知县转向刑房司吏道。

  那司吏是原先王老爹的手下,叫李观,四十出头,面沉似水,闻言起身禀道:“回禀堂尊,此案生于堂尊上任之前,当时由二尹老爷接状,令快班查访多日,但因为王贤昏迷,不知凶手何人,故而暂时搁置下来。”

  “王贤,你可知道是何人伤你?”魏知县又问王贤道。

  “知道。”王贤点头道。

  “姓甚名谁,家住哪里?”魏知县追问道。

  “姓甚名谁小人不知。”王贤道:“只知道他们家住哪里。”

  “何处?”

  “他们住在三山镇何常何员外家!”

  “休得胡说!”魏知县皱眉道:“何员外乃本县七粮长之一,德高望重,岂会容留歹人?”

  “小人不敢胡说,我有证人。”王贤说着看一眼帅辉道:“他是我从小到大的兄弟,当日也见过凶手,前日到我家说,亲眼见其中一个在县城现身,他跟了那人一路,最后跟到了何员外家。”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

  “回老、老父母,小人叫帅、帅辉,本、本县人氏。”帅辉被县衙的威势,吓得结结巴巴道。

  “将你看到的如实讲来。”

  “那个,这个……”帅辉越是紧张,就越是说不成串,只好简化道:“就像我哥说的那样,二黑也是见证。”

  “你又是何人?”魏知县望向那黑大个道。

  “俺叫刘二黑,大老爷叫俺二黑就行了。”刘二黑瓮声道,惹得堂上人吃吃直笑,心说县老爷跟你娘舅么?还叫你二黑。

  “刘二黑,将你看到的如实讲来。”

  刘二黑是个浑人,从不知紧张为何物,便将他所见讲了一遍,谁都能听出不是骗人的。或者说,没人相信这样的蠢物也会骗人……

  “看来此事不虚。”魏知县目似朗星、鼻若悬胆,正气凛然道:“凶徒谋杀半载,逍遥法外至今,天理国法何在?!胡捕头!”

  “卑职在!”胡不留赶紧出班,今天他头戴瓦楞帽、斜插孔雀翎,一身青衣外罩红背甲,腰间悬着口宾铁刀,脚上蹬着双漆黑的快靴,一看就是精心打扮过的。

  魏知县看了不禁暗叹,粗人就是粗人,你搞成这样子,就太刻意了。遂轻咳一声转向王贤道:“本官警告你,若是查实是诬告,你可要反坐,且罪加两等的!”

  “小人知道了。”王贤暗叹一声,这下真是不成功便成仁了!

  “好,”魏知县命刑书当堂出具勾票,然后朱笔一点,交给亲随道:“本县命你去三山镇,锁拿本案疑犯归案!”

  “喏!”胡捕头双手接过,又道:“卑职请携证人同往!”

  “可以。”魏知县点头道。

  “大老爷,小人也请一同前往。”王贤请求道:“我愿跟何员外对峙!”

  “也罢!”魏知县装模作样寻思一下,点头道:“何家是三山镇上的户,若不与他心服口服,必会生出事端。”便下令道:“备一辆马车,带原告一同前往!”

  “得令!”胡捕头领命而下,帅辉和刘二黑,也抬着王贤跟了下去。

  因为早有准备,胡捕头一声令下,快壮两班七十余人,便全副装备,集结完毕。

  “今日这差事,关系干天,谁敢懈怠苟且,回来不用大老爷作,老子就让你后悔生在世上!”胡捕头看一眼手下,冷声道:“目标三山镇户何常家,分两班出,第一拨二十人,张麻子领队,径直带原告、证人前去何家拘人!剩下的第二波,我亲自带队!”说完把手重重一挥道:“出!”

  因为无关人等,不得入内,外面人看到官差出动,不禁议论纷纷,猜测哪家又要倒霉了。

  衙门里一个青衫吏员,却叫过一个白役,低声吩咐道:“快去何员外家,告诉他胡捕头要勾打王二的凶手,叫他好自为之!”

  那白役点点头,简单换了身便服,从便门离开衙门,到街上客店门口,取了一匹快马,径往三山镇而去。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0:59

第十六章 进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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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员外叫何常,在三山镇乃至富阳县,都是响当当的大人物。他今年四十出头,生得面大魁伟、两只眼睛圆睁着,透着过剩的精力,一张大嘴紧抿着,带着一股子傲慢劲儿。

  他的确有资格傲慢,因为他是三山镇的粮长老爷。

  全国三千万石税粮,是靠全国三千名粮长收解上来的。为了笼络这些不领俸禄的乡官,朱元璋给了他们许多特权,比如可以世袭,有权管理乡民,干预司法。若是干得出色,经举荐可不必参加科考入朝为官。朱元璋也时常把他们叫去问话,了解民情,甚至请教解决问题办法,经谈话满意,也有被留下当官,最高甚至能当上布政使!

  这年代的粮长,无不是威福一方的大人物,比如何常何员外。他从他爹那里,继承了偌大的产业,以及在乡下人眼里,不得了的粮长头衔。

  他住在三山镇上的高门大院里,养着数房妻妾、整日里纵情酒色。又好舞枪弄棒,结交江湖人物,在富阳乃至浙西,名头十分响亮。

  这天上午,他正在家中抱着最宠爱的小妾菱花饮酒,那菱花粉面含春、秋眸多情,穿一件剪彩合体的湖绿色长裙,粉红色绣花端袄,紧掐着那窈窕的细腰,显得分外娇美。

  何员外搂着美人的纤腰,听着她呢哝软语,无限陶醉道:“菱花,爷都和你腻歪两年了,怎么就不腻呢?”

  “爷就会哄人。”菱花捂着嘴笑道:“怕是跟她们也这样说吧。”

  “跟她们说的是假的,跟你说的才是真的。”何员外色迷迷的笑着,手便不老实开了。

  菱花却按住他的手道:“这大白天的……”

  “白日宣淫才看的清楚,黑咕隆咚有啥意思?”何员外说着,便去解她缠腰的丝带。

  “别。”菱花声音颤:“我这阵心里慌,老是梦见官差冲进来,把我抓走。”

  “怕啥?”何员外哈哈大笑道:“我是世袭粮长,谁敢到我家来搜查?何况我家前朝末年修的避难之所,可谓天衣无缝。你躲在里面,一百年也搜不到!”说着一把捏住美人的椒乳,宽慰她道:“再说了,外面早就以为你死了,哪里还会寻找?”

  “嗯。”美人儿这才放下心事,被他摩挲的也动了情,哼哼唧唧的扭动起娇躯。

  何员外邪邪一笑,正待提枪上马,与美人大战三百回合,突然听外面响起管家何福的声音:“老爷,县里来人送信,说有官差持票来家里拿人!”

  “啊!”菱花被吓得魂飞魄散,何员外也紧张起来道:“怎么可能?”赶紧整好衣裳,对菱花道:“你躲起来,外面有我应付。”

  “嗯。”菱花顾不上收拾衣裳,便踉踉跄跄进了内室。

  何员外则来到前厅,见是刑房的白役侯三,自己结交的刑房徐典吏的跟班,便一抱拳道:“侯帮办请了,到底生了甚事?”

  那侯三便将早先过堂的情形,讲给何常知道。何员外听后松了口气道:“我还当什么事呢。”

  “对员外来说自然是小事,”侯三陪笑道:“但还是有备无患吧,我看他们来的人不少,肯定是想敲员外竹杠。”

  “哼。”何常哼一声道:“敲竹杠敲到我头上了!”

  俗话说‘堂上一点朱,民间千滴血’,那一点朱,就是县太爷签票的朱笔,捕快便靠这张牌票去讹诈被传的人家。先骚扰一番、吓唬一番,索要‘跑腿钱’、‘鞋脚钱’、‘酒饭钱’。乃至更进一步的‘买放钱’、‘宽限钱’……如果被勾人不买帐,不愿出钱、或出价太低,捕快就会自己撕破衣服、弄点血迹,回报被勾人武力拒捕,再得到拘票,被拘人就等着家破人亡吧。

  是以一听到官差持票上门勾人,百姓无论贫富,都有天塌地陷之感。当然何员外是不怕的,只是觉着很麻烦,耐着性子对侯三道:“侯爷辛苦了,后面酒菜摆好……”

  “我得赶紧回去了,要是碰上就尴尬了。”侯三忙推辞道。

  “唔,那就改日吧。”何员外从袖中,掏出五贯半新的宝钞,打侯三走人。

  侯三一走,何员外重重的一拍桌子:“柱子几个蠢货,还是给人认出来了!”说着烦躁的吩咐何福道:“让他们六个,赶紧去桐庐县躲一躲,没我传话不许回来。”

  “是。”

  ~~~~~~~~~~

  刚把柱子六个打走,官差便上门了。

  因为是一区之粮长,众捕快也不敢造次,客客气气的敲门道明来意,才被何家人迎进宅去。

  何员外已经换上纶巾、身穿大袖宽袍,腰系革带,足蹬乌靴,笑容可掬的站在的厅前迎候。他这身装束可不一般,那是永乐五年运粮进京时,当今陛下所赐。

  张麻子恭恭敬敬行礼,被何员外请到花厅,上茶后方问道:“不知诸位差爷来敝庄有何贵干?”

  “奉县老爷命,来贵处拘拿嫌犯,若有得罪,还请公正海涵。”公正是粮长的雅称。

  “哦?”何常面现讶异道:“我家里会有什么嫌犯?”

  “是这样的……”张麻子便将事情始末讲过一遍,听得何员外火冒三丈,拍案道:“污蔑,纯属污蔑!我府上人这半月,都未曾到过县城!”

  “公正息怒,”张麻子笑道:“小得也是绝不相信,公正家里会窝藏歹人,但是奉命行事,不得不走这一遭。”

  “那请张爷回去向老父母讲明,我何家无犯法之男。”何常说着,从袖中摸出一沓宝钞,推到张麻子面前道:“弟兄们来回一趟不容易,我请大伙吃酒了。”

  “呵呵,要不了这么多。”张麻子接过钞票,喜不自胜道:“那成,我跟告状的说说去。”

  “有劳了。”何常点点头。

  张麻子出去片刻,何常便听到院子里又哭又嚎,何福慌张跑进来道:“老爷可不好了,要出人命了。”

  “你他娘的才要出人命呢!”何常啐他一口道:“晦气!”赶紧出去一看,便见躺在门板上的那王二满头是血,手里还拿着把剔骨尖刀,抵着自己的心口,对一众差役大叫道:“反正我回去也得被砍头,还不如死在这儿!”

  张麻子一脸怒意,但投鼠忌器不敢上前,只能从旁劝说道:“你别乱来,我没说不搜,千万别乱来……”说话间看到何员外出来,他忙道:“公正帮个忙,原告要是死在你家,实在没法跟大老爷交代。”

  张麻子已经给过面子,何常要是不还个面子,实在说不过去,厌恶的看了王贤一眼,道:“张爷要我怎么配合?”

  “请张爷将府上男丁集合到这里,让这小子认一认。”

  “好,就给张爷这个面子。”何员外闷声道:“何福,照张爷的吩咐做。”

  “是。”何福应声下去,不一会儿,府上的门子护院账房厨子……十五号人来到前院。

  “这是全部男人了?”张麻子问道。

  “嗯。”何常点点头道:“还有我八岁的儿子,要不要也叫过来。”

  “当然不用。”张麻子不好意思的笑笑,转过头道:“愣着干什么,认人!”

  帅辉便走过去认了一圈,回来摇摇头,“不在。”

  “不是不在,是没有。”何员外哼一声道:“这下满意了吧?”

  “你骗谁呢?”王贤大声道:“我早就打听过了,你家护院号称八大金刚,这里只有两个壮汉,另外六个呢!”

  何员外意外的看王贤一眼,没想到这小子有备而来,便哼一声道:“年成不好,府上养不起这么多闲人,早就打他们回家了。”

  “骗人,大前天我还看见了一个!”帅辉见他矢口否认,气坏了,大声道:“那家伙脑袋上有个肉瘤子,我肯定人不错!”

  “差爷,他肯定把那几个歹人窝藏起来了!”王贤大声嚷嚷道:“你搜一下,肯定能搜着!”

  “胡闹,这里是乡绅宅邸,哪能乱搜。”张麻子大怒,见王贤举起刀子就往心口攮,连忙大叫道:“别别别,一切好商量!”

  “你不搜,就是要害死我,那我还不如死了算完。”王贤尽使泼皮招数。

  “你有完没完?”张麻子怒道:“一出接一出!”

  “就这一出,搜不着我认了。”

  “再反悔我不拦你了。”张麻子回过头,一脸商量道:“公正,不如……”

  “不行!”何员外断然道:“惊了我宅中女眷,你吃罪不起!”说完觉着语气太硬,又缓和道:“别受这种泼皮要挟,我与你一并去见县尊,不让你担干系!”

  “还是搜一下吧!”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一身鲜亮的胡捕头,出现在大门口。

  他身后,十几名捕快、民壮,拥着三条五花大绑的汉子进来,正是何员外让逃去临县的六人中的三个。

  朝何员外拱拱手,胡捕头粗声道:“兄弟在外面逮到这几个东西,招认说,宅中还有三个同伙。”

  “胡说八道!”何员外一看,变了脸色,脱口道:“明明是一块走的!”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00

第十七章 金屋藏娇

  (早晨一看,心拔凉拔凉,竟然跌出双榜了,俺都说了今天三更了,咋还这么悲惨呢?求支持,求安慰,求上榜!不然俺就跳楼给你们看!!)

  胡不留提前两天,就在各要道安排了便衣捕快,本是为防止赵氏潜逃,谁成想那六个背着包袱、行色匆匆的壮汉,一头撞了上来。

  捕快眼毒,一看就知道这些家伙要跑路,于是上前盘查,没问两句,六人仓惶逃窜,捕快人手不够,只逮到这三个。

  胡捕头虽然粗豪,但干他这行的,惯会使诈唬人,一下就让何常露出了马脚。

  “我家老爷的意思是,他们六个早走了,谁知道这仨又回来干啥。”何员外一时口误,一旁的何福赶紧补救道。说着还一直朝那三个伙计挤眼。

  无奈三人嘴里都被塞了核桃,只能呜呜呜,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既然嫌犯也这样招认。”胡捕头当作没听到的,对何员外道:“咱们还是搜一搜,好还员外个清白。”

  “……”何常黑着脸,半晌方恨恨点头。

  “不要惊扰家眷,不要破坏财物!”胡捕头对手下吩咐几句,又转头对何常道:“还请公正将府上女眷请出来,以免兔崽子毛手毛脚,冒犯了贵眷。”

  “我后宅只有女眷,没有男人!”何常铁青着脸道。他已经从震惊中回过味来,自己分明被人下了套,但他以为,这多半是为了勒索自己:“胡捕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我何常号称赛孟尝,一切都好商量!”

  “方正,老胡正是给你面子。”胡不留一脸诚恳的笑道:“搜就得搜彻底,才好证明方正的清白,搜了前面不搜后面,到时候那泼皮又有话说了。”

  “嘿……”何常发现,自己被一句句被挤兑到墙角,竟只能听其摆布。恨恨看一眼已经坐在椅子上的王贤,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

  王贤的脑袋包成个纺锤,朝他呲牙一笑,气得何常差点背过气去。

  何福赶紧去后宅通知,这次等候的时间长多了,待何员外六房妻妾并各自丫鬟,还有些仆妇婆子,二十多口女眷,集中到正厅时,已经过去小半个时辰了。

  众差人早等得不耐烦,呼啦一声穿堂入室,开始地毯式搜查。

  “哎哎,别打坏我屋里东西!”

  “要是少了什么,你们可得赔!”

  “真是没王法了,我们这样的人家也敢搜!”

  莺莺燕燕们叽叽喳喳,前厅登时成了菜市场……

  ~~~~~~~~~~~~~~~~~~~~

  何员外并一众男丁,都到后面盯着去了,花厅里只剩下胡捕头并王贤几个。

  胡捕头却也没闲着,一脚踏进菜市场,鹰隼似的目光,在众女子面前扫过,谁知却招来一片群雌骂声:

  “看什么看,没看过美女?”

  “贼眼睛盯着哪呢?”

  “再看挖了一双贼眼!”

  “还不快出去,不然告你调戏良家!”

  见她们一边骂一边涌过来,胡捕头赶紧落荒而逃,身后一片浪笑。

  回到花厅,胡捕头看看两个跟班,那是田七和林清儿假扮的,任务便是认人。

  两人一齐摇头,方才胡捕头顶着狂风暴雨,为他们赢得了足够的时间,却都没见到赵氏的身影,连相仿的都没瞧见。

  “嗯……”胡不留看一眼,坐在椅子上的王贤,低声道:“莫非赵氏不在这里?”

  田七和林清儿也紧张起来,今日所有谋划,都建立在一个假设的基础上——那就是赵氏在此!

  王贤也紧张的手心冒汗,嘴里发干,只是在强自镇定:“不会的,她哪敢露面?指定藏在哪呢。”见胡不留撇嘴,他赶紧解释道:“何常是不会放心,将她藏在外面的。不然要时时担心,会不会有人看到她,她会不会露馅?而且这家伙好色如命,不会放着赵氏那个大美人不碰。放在外面与她相会也麻烦,来往次数多了,总要露出马脚。”

  胡不留不禁点头,他在外面突审过柱子三个,知道何员外很少出门,更没有规律可言。至少从安全出发,阳台相会肯定不如金屋藏娇!

  “那该怎么办?”

  “听说那是何员外的独子。”王贤看看花厅与正厅之间,一个粉嫩可爱的小男孩,正在丫鬟的陪伴下逮蚂蚱玩。

  “我也正有此意。”胡捕头点点头,和王贤对望一眼,登时涌起惺惺相惜之感。

  于是两人一合计,决定由老胡把孩子夹回来,连打带吓,逼出实话。不过估计那就捅了马蜂窝,后面难以收场。

  正在皱眉间,林清儿自告奋勇道:“我去!”

  “你行么?”胡捕头皱眉道,时间可是很宝贵的。

  “瞧着吧。”林清儿哼一声,昂首出去。

  丫鬟秋香正百无聊赖的看着少爷,便见个唇红齿白,眉目如画的少年郎走过来。她头一回见有人,能把捕快衣裳穿得这么俊,就是太瘦了,瘦得惹人心疼……

  不过少年郎却不是冲她来的,而是蹲下与小少爷一道玩耍,真真好有爱心啊……秋香花痴一发,泛滥成灾。

  林清儿和那八岁的娃娃,很快便混熟了,两人一边逮蚂蚱,一边搭话道:

  “你叫啥啊?”

  “大宝……”

  “看来你爹娘很宝贝你呀。”

  “那当然。”娃娃骄傲道。

  “你有几个娘呀?”见离着那丫鬟有些距离了,林清儿小声问道。

  “七个……”娃娃不假思索道:“大娘、二娘、三娘、四娘、五娘、六娘、七娘。”

  林清儿的心,登时紧成一团,颤声问道:“我怎么就看着六个?”

  “七娘古古怪怪的,有外人从来不露面。”娃娃撇撇嘴道:“三娘说她是耗子精,一见到生人就钻洞。”

  “瞎说,人怎么会钻洞呢?”林清儿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

  “不信拉倒。”娃娃生气道。

  “真有地洞?”

  “嗯。”娃娃天真无邪的点头道。

  “在哪?”

  “六娘说在我爹床底下,不过我也没见过……唉,你去干啥?”

  “上茅房。”

  “茅房在后头呢……”

  ~~~~~~~~~~~~~~~~

  少顷,胡不留来到了后院,搜查已经临近尾声,只搜到几根人毛……

  张麻子迎上来,擦汗道:“头,咋办?”

  胡不留没理他,而是朝北屋走去,便见何员外冷笑连连道:“胡捕头,咱们可得好好说道说道。”

  “不忙。”胡不留迈步进了房,便见里面摆设豪华,氍毹铺地、金瓶插梅,桌椅家什皆乃檀木,上面还设着锦绣的坐垫靠枕,桌上的杯盘碗盅,乃上好描金瓷器,连筷子都是象牙的。

  胡不留两眼盯着桌上的酒菜杯筷,“公正这是和谁在饮酒?”

  “方才与我娘子。”

  “不知是哪一位?”胡不留说着,不露痕迹的递个眼色出去。

  “呃……”何常心里咯噔一声。

  “方正记性这么不好?”胡不留根本不给他思考的机会。

  何常深吸口气,故意大声道:“我五娘子!”他实指望着,何福他们能机灵点,赶紧出去串供。

  殊不知,胡不留问这句话时,已经命人把守住月亮门,不许任何人进出,然后让张麻子去前面对证。

  等待的分分秒,胡不留贪婪的打量着屋里的摆设,心里暗骂,这土财主过得是神仙般的日子。老子闺女出嫁还没像样的嫁妆呢……

  那边何员外却备受煎熬,没了之前的傲气,走到胡捕头边上小意道:“胡爷看上哪件,我让人给你送家去。”

  “都看上了……”胡不留脱口而出,说完哈哈大笑道:“我家小门小户,摆不了这些贵重货。”

  “哪里哪里……”何员外擦擦汗道:“是我说错了,您老当然要买新的了。”说着低声道:“一千两银子,胡捕头放我一马。”这年头宝钞贬值的厉害,朝廷越是禁止用金银交易,金银就越是值钱。

  胡捕头一年明明暗暗加起来,大概能收入一百两银子,这已经是高的吓人了。现在只要答应何常,自己可以少奋斗十年!

  胡不留硬生生咽下个‘好’字,钱再多也得有命花才行,他倒不怕县太爷怪罪,他怕的是那个在绍兴晒盐的王兴业。王老爹干刑房书吏多年,对他干过的那些贪赃枉法的烂事儿一清二楚,足够让他死上八回了!

  转念一想,只要把何常抓起来,多少钱榨不出来?还有这些家什,何必急在一时。胡捕头拿定主意,便默不作声起来。

  “我再加五根金条!”何员外咬牙切齿道,“要不胡爷开个数?我就是倾家荡产,也给你!”

  胡不留看他一眼,心说这真是个人物,但说什么都晚了,他还是一声不吭。

  “胡爷,别把我逼急了!”何常见求告无用,露出狰狞面目道:“到时候,就是你们县太爷,也得跟着倒霉!”

  “那就等着公正的高招。”胡不留站起身,他看到张麻子回来了。

  “乱了套了,都说不是自己,我让她们好好想想,最后才统一了口供,说是六娘。”张麻子哈哈大笑道:“公正,你怎么看?”

  何常淡淡道:“我和丫鬟偷情,她们不知道!”

  “哪个丫鬟?”见他如此难缠,胡不留冷声道。

  “不用去问,她不敢承认,不然会被我娘子打死的。”何常早想好了说辞。

  “哼,我看是金屋藏娇吧!”胡不留彻底撕破脸,重重一拍桌案道:“给我把他的床,拆了!”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01

第十八章 踢出个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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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员外睡的是一张楠木朱金大漆雕花床,又叫千工拔步床。整个床就像一间房,所以胡捕头才叫拆了!

  “慢着!”何员外大喝一声,伸手阻拦道:“这张床是我祖上传下来的,最少价值万金,拆坏了你们赔得起么!”

  “只管拆!”一身男装的林清儿,脆声道:“我家有张更好的!”

  “你是谁?”何员外一愣。

  “我大哥叫林荣兴!”林清儿双目喷火的望着他,一字一恨道。

  “啊……”何员外这下彻底明白了,原来他们诸般算计,皆因知道赵美娘在此!登时手脚软……

  “拆!”胡不留一声令下,数名差人一拥而上,掀掉铺盖被褥,然后一起去撬床板。那床以楠木制成,极其坚固,几条大汉使出吃nai的劲儿,连掰带撬,终于轰得一声,将整片床板撬了下来,待尘埃落定,众人定睛一看,下面并没有机关、也没有暗道,不禁大失所望。

  正一筹莫展之际。被帅辉两个用门板抬进来的王贤,突然低声道:“奇怪……”

  “什么?”众人顺着他的目光,便见卧室一角有一个小小的佛龛,嵌在墙壁之中。

  江南信佛之风盛行,这样的佛龛十分常见。不少信徒将佛像供在卧室里,朝夕跪拜,所以众人都觉着不是奇怪,而是他大惊小怪。

  “别人供也就罢了,何员外白rì欺心、yín人妻子,也敢在卧室里供佛?”王贤轻声道:“而且拜佛的蒲团哪里去了?”

  让他这一说,胡不留也觉着蹊跷,过去伸手掰了掰佛像,却似生根一般、纹丝不动。他又越过佛像,在里面乱摸胡揿,出了满头臭汗依旧没动静。正要放弃时,一手无意摸着了顶壁上一块砖,似乎与其它的砖块不太一样。

  他使劲摁下去,但听一阵扎扎作响,那神龛竟然像大门一样翻转过来,露出一个可容人进出的洞口。

  众人争先恐后的瞧时,只见里面是糯米灌浆石壁夹道,尽头还有亮光。

  许是听到响动,里面传来怯生生的女声:“爷,是你么?”

  “是我啊。”张麻子哈哈大笑,下去片刻,便擒了个身材窈窕、面sè惨白的美貌妇人上来。

  “嫂子!”“赵美娘!”见到那美妇人的刹那,林清儿和田七都瞪大了眼睛,一齐脱口而出:“你真的还活着!”

  “哈哈,果然被何员外金屋藏娇……”胡不留笑着看一眼何常,才现他趁人不备,已经溜到门口。

  笑声戛然而止,胡捕头大喝道:“别让他跑了!”

  见被察觉,何常拔腿就跑,但是好死不死,门口还躺着个王贤。方才所有人都去看热闹,只有他动弹不了,只能在门口干着急。

  现在又成了何员外的绊脚石……

  “小子,去死吧!”何常对他早就恨之入骨,手中多出一柄短刀,揉身朝王贤扑去,他要杀了这个害惨他的小子,然后夺路而逃。

  “住手!”众捕快赶紧追上去,但都已经鞭长莫及了。

  “死吧!”何员外弓腰一刀,往王贤胸口插去。

  “不要!”林清儿失声尖叫,两腿一软,便跌坐在地。

  帅辉已经恐惧的闭上眼睛,刘二黑却张大嘴巴、瞪大眼睛,看到了终生难忘的一幕!

  只见王贤仰躺在地上,双手护胸,双腿蜷缩,然后猛地蹬了出去!

  那一蹬竟带着风声,堪称迅猛!何员外猝不及防,被他正中小腹,短刀脱手而出,擦着王贤的面颊划过,斩断几根丝……

  何常踉跄着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刚要爬起来,数把钢刀加颈,已被捕快拿住!

  “好一招兔子蹬鹰!”胡捕头定定神,朝王贤竖起大拇指道:“好一个扮猪吃老虎,你比你爹,还狠!”

  “你小子,原来你已经好了!”惊魂稍定,帅辉和刘二黑赶紧跑过去,使劲蹂躏王贤道:“装得可真像啊,害得我们白担心了!”

  “这是预先计划好的罢了,”王贤一边招架一边苦笑道:“再说我确实还没好利索,刚才来这一下,两腿到现在没知觉……”

  “瞎说,没好利索能把姓何的踢倒?”两人坚决不信。

  “他以为我是个瘫子没防备,一弯腰下盘不稳、空门大开,”王贤笑道:“其实跟踢个麻袋没区别……”

  “话说,你刚才那招叫兔子蹬鹰?怎么以前没见你用过?”

  “这叫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真不要脸!”两人骂一声,再不管他,便大步走掉了。

  “你们别走啊……”王贤无奈的唤道,他其实真没好利索,方才生死之间亡命一击,现在从腰到腿又痛又麻,根本站不起来。

  “臭小子,”这时田七走过来,板着脸道:“去绍兴那次,你是故意让我背你吧?”

  “绝不是。”王贤矢口否认,“当时确实走不动道。”其实他是报复田七上船时,摔自己那一下。

  “哼,你的话,得反着听……”田七叔说完哈哈大笑起来:“不管真的假的,我背你回去!”说着抄起他来,背在背上,低声哽咽道:“多谢……”

  山一眼的汉子,眼泪肆意流淌下来。田七却不在乎,他只想放纵自己一次,好好流一场泪,庆祝从长久的噩梦中醒来。

  林清儿跟在一旁,更是早哭成了泪人,她得用手捂着嘴,才能不哭出声来……

  ~~~~~~~~~~~~~~~~

  押送人犯离开何府时,又遇到状况了,原来临近的农户听闻粮长被抓,全都涌了过来,把他们的去路生生堵死。

  但胡捕头应付这种状况,可谓得心应手,但听他暴喝一声道:“何守业、李瘸子,立马给老子滚过来!”

  这两个人是三山镇的正副里长,本来躲得远远的,没想到胡捕头眼睛雪亮,早看见他们了。只好挤过人群,来到胡捕头面前。

  胡捕头骑着匹大青骡,yīn着脸道:“你们这是想造反么?”

  “不敢不敢……”何守业赶紧解释道:“只是何公正素来深得民望,大家听闻他被拘,一时都有些激动。”

  “激动个**!”胡捕头啐一口,从袖中掏出勾票道:“这是县尊大人朱笔点勾的拘票,老子奉命拿人,违者以造反论处!都让他们滚蛋,不然你两个就等死吧!”

  他骂人的时候,只对准两个里长,吓唬人的时候,却是无差别攻击,对付老百姓的功力,已经十分高深了。

  “总得给大家个说法,”何守业小声道:“到底公正犯了什么罪?”

  “杀人、拐带、教唆、诬陷、还有杀人未遂……”胡捕头如数家珍,冷笑道:“够了么?”

  “够了够了……”两个里正吓坏了,要是乱套起来逃了罪犯,掉脑袋的可就是他俩。赶紧连哄带吓,把百姓驱散开,放官差押着何员外回城。

  路上,一干捕快自然谀词如chao,奉承胡捕头大智大勇,临危不乱、勇擒恶犯、震慑刁民……把个胡捕头捧得晕晕乎乎,像喝了半斤老酒似的。

  后面大车边上,帅辉却直撇嘴道:“主意是哥出的,地道是哥现的,姓何的也是哥擒住的,这下倒好,全成了他的功劳。”

  王贤枕着双臂,舒服的躺在大车上,望着秋rì的长空。只见天高云淡雁南飞,但觉心怀无比开阔,竟是从来没有过的放松。听了帅辉的话,他摇头笑笑道:“难道不是这样么?”

  人最怕贪心不足,既然已经达到目的,又何必得陇望蜀呢?

  “是这样么?”帅辉看看二黑,“我怎么不觉着?”

  “因为你是笨蛋。”二黑咧嘴笑道。

  “我总比你聪明一点!”帅辉怒道。

  “笨蛋也这么想。”二黑怪笑起来。

  两人说笑着打闹在一起,跑离开了大车。

  王贤笑望着他们的身影,忽然嗅道一阵清香,不用回头,便知道是林清儿,那个栀子花般柔弱坚强的女孩子。

  “那个……”林清儿的眼通红通红,脸也通红通红,声如蚊鸣道:“你渴么?”

  “你有水么?”王贤看她一眼,笑道。

  “没有,不过有这个。”她捧出一枚金灿灿的橘子,灵巧的剥去外皮,又细心的扯去白丝,将金黄sè的橘肉送到他面前。

  王贤还以为她会喂自己呢,但想想自己都兔子蹬鹰了,再没有被照顾的理由,不由微微遗憾。将那橘子一分两半,还给林清儿一半,林清儿哪好意思吃他过手的东西,摇头表示不要。

  王贤也不理她,送一瓣入口,呲牙道:“真酸啊……”

  “啊。”林清儿赶紧拿过来,也尝了一瓣,只觉甘甜如蜜,哪有一点酸头,不禁娇嗔道:“骗人!”

  王贤撇撇嘴,悠然自得的吃着蜜橘。

  林清儿也低下头、红着脸,斯斯文文的品着蜜橘,但觉口中甜丝丝的,心里也一样甜丝丝……

  骡车吱呦吱呦行在乡间的大道上,王贤看着一旁女孩儿开心的样子,不禁也开心的笑了。尤其他想起老娘炖了鸡汤等自己回家,笑容就更灿烂了。

  归去,夕阳正浓。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01

第十九章虎头

  胡捕头回到衙门复命时,已经是申时末了,魏知县仍在焦急的等候着。得知他们马到成功,县太爷大喜过望,马上命人前去逮捕赵美娘的父兄。

  待疑犯押到,天已擦黑。魏知县却片刻不耽误,命人掌灯点火,他要闭门夜审这个扑朔迷离的奇案!

  这一场闪电般的行动,真叫人眼花缭乱,县里的百姓也闻讯赶来,隔着栅门远望大堂,眼睁睁瞧着知县大人,看他如何剖断此案!

  ‘咚咚咚……’升堂鼓响。

  ‘威武……’两排皂隶用水火棍捣着地砖,声音令人头皮麻。

  ‘啪’地一拍惊堂木,魏知县断喝道:“堂下所跪,可是赵美娘!”

  “民女张菱花。”那花容失色的美妇人颤声答道。

  “事到如今还敢狡辩!”魏知县冷声道:“你既然不是赵美娘,为何要藏在地道里,到底有何见不得人?!”

  “这……”美妇人早被堂上这般威势吓坏了,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你这女人的心肠,到底是用什么做的!”魏知县继续力道:“你私自潜逃,害得你丈夫家破人亡,如今他眼看要被问斩,你就没有一点愧疚么?!”

  “什么?”美妇人闻言如坠云雾,惊奇道:“逃跑的是我又不是他,他怎么会被问斩?”

  “现在承认自己是赵美娘了?”魏知县哼一声道。

  “是,我是赵美娘。”美妇人终于点头道:“但我没害我丈夫。他打我骂我,还到官府告我与奸夫捐款潜逃,我怕被官府抓住要骑木驴,所以才藏在何员外家,可从头到尾都没害过人……”

  “我让你见一个人。”魏知县冷声道:“把他带上来。”

  于是两名狱卒,将受尽折磨的林荣兴扶上堂来。昔日玉树临风的林秀才,如今已骨瘦如柴,浑身是伤、一头乱直披到胸前,人不人鬼不鬼,把赵美娘吓了一跳,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后挪。

  “你仔细看看他是谁?”魏知县止住她,下令道。

  赵美娘这才定下神来,睁大眼睛端详半天,才认出他是自己的丈夫林荣兴,登时哇的一声,抱着他放声大哭起来,撕心裂肺的问道:“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这样子?”

  林秀才却神情木然,看都不看她一眼。

  此情此景,哪怕是那些铁石心肠的胥吏也不禁动容,有人暗叹有人掉泪……

  魏知县强捺心情,一拍惊堂木道:“赵林氏,还不将经过从实招来!”

  赵美娘此刻自然不会隐瞒,抽泣着一五一十招供……

  原来,两年前她失踪前一天晚上,林秀才邀同窗到家中饮酒,赵美娘陪着饮了几杯,便忘形放浪起来。林秀才窝了一肚子火,待散席后便骂起她来。赵美娘向来不吃他这套,跟他对吵起来,继而扭打在一起。还是她公公和小姑子听到动静,把两人拉开,才算告一段落。

  赵美娘越想越气,翌日一早便挽着包袱出门了,因为她有吵架后回娘家的先例,林家人也没在意。

  但赵美娘在回家路上,遇到了林秀才的一名同学。那人叫冯念,生得魁伟倜傥,两人原先便眉来眼去,早有**之意。现在见她幽怨独行,冯秀才自然不会放过大献殷勤的机会,力邀她到自己家做客。

  赵美娘本就是个水性杨花的妇人,亦对俊俏可人、风趣温柔的冯秀才很有好感,觉着他比自己那木头脑瓜的丈夫,简直好一百倍。于是半推半就,跟着来到冯念家住下。

  当时她想的是,玩一阵子再回夫家,谁知道两人勾搭成奸后,竟如胶似漆、乐不思蜀,一下就是半个月。半个月后,冯秀才说要送她回娘家,结果用轿子把她送到了何家。

  到了何家,冯秀才便消失不见,她见到的是何员外和她父亲。

  两人告诉她,林荣兴已经告到官府,说她与奸夫携款潜逃,现在县里正在悬赏缉拿她。只要她一露面,就会被抓起来,起木驴游街,然后被凌迟处死。

  赵美娘信以为真,吓得浑身筛糠,问该如何是好?

  何员外便笑道,你安心在我家住着别露面,谁能找到你?

  她爹也说,是啊,何员外这里深宅大院,离着县城也远,安全得很,你就安心住着吧。

  虽然觉着不能出门太闷,但还是小命要紧,赵美娘于是答应下来。不久,便沦陷在何员外的温柔攻势中,彻底断了回家的念想,一心一意做起了金丝鸟……

  待她供述完毕、签字画押,魏知县便命把她父亲带上来。

  见赵美娘已经招供,她父亲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便招供说,当时以为女儿被林家打死,悲愤之下告女婿杀人。结果不久之后,冯秀才便登门坦白,说美娘并没有死,而是在他那里。

  听闻女儿还活着,赵老头是又喜又怕,喜不用说,怕是因为诬告要反坐,还得罪加两等。

  正在左右为难之际,他的老朋友何员外来做客,主动问起美娘的事情。赵老头知道何员外见识广、注意多,忍不住将真相说给他听。

  何员外听了说,你们不去官府坦白是对的,不然就得反坐,是要掉脑袋的。何常是堂堂粮长,说出话来自然可信。这下可把赵老头吓坏了,央求何员外给想个办法。

  何员外想一想,便说既然如此,就让美娘先住我那,你们还当她死了,继续告就是。赵老头一想,也只能如此,便让冯秀才将闺女送去了何员外家……

  就这样过去一个多月,那具女尸出现了。官府通知赵家人去认尸,赵老头赶紧知会他便宜女婿拿主意,何员外让他们一口咬定,死者就是赵美娘,才有了验尸现场那一幕!

  但陈知县最终认定,死者并非赵美娘,赵老头也只好罢休。

  就在赵老爹以为,事情要平安过去时,浙西分巡道何观察,前来县里审视冤狱,何员外撺掇他将富阳县上下,一股脑告上衙门。

  赵老爹自然不敢。何员外拍胸脯保证,说只要你告,就一定会赢,从此永绝后患。赵老爹还是不敢,何员外便威胁要将赵美娘送回林家,他也只好就范……

  结果,真的就打赢了官司,不但犯了案,还把富阳县的官吏,拉下了马。

  再后来,他听说王刑书的儿子,求人写状纸翻案,便赶紧通知何员外。因为王贤是个赌徒浪荡子,加上富阳正处在没有知县的混乱期,是以何员外干脆派几个人,在赌场附近把他打死了事……

  ~~~~~~~~~~~~~~~~~~~~~~

  再提审赵老汉的儿子,也是一样的口供,至此,案情已经差不多明确了,但有一点魏知县不明白,问二人道:“你们为何这么听何常的话?怕不只是闺女在他手里吧。”

  两人嗫喏着不敢答话,魏知县三木之下,才吐露真情道,何员外不只是粮长,还是锦衣卫的百户!

  魏知县心里一颤,对负责记录的李刑书道:“这段抹去。”

  李刑书点点头,其实他压根就没敢记这三个字。

  因为锦衣卫的凶名太盛了,在指挥使纪纲的带领下,更到了无法无天、滥杀无辜的地步。在他们眼里,什么王公贵族、什么朝廷大员,都如草芥一般。只消冠以建文余孽的头衔,便可杀其全家!

  这是一群无视王法的凶神,哪怕一个小小的百户,也是魏知县得罪不起的!

  那厢间,胡捕头听得心惊胆战,怪不得那厮那么大口气,原来有锦衣卫这座大山撑腰啊!

  待到提审何常时,魏知县的气场便弱了很多……

  何常也已经恢复了镇定。他是世袭粮长,见官平起平坐,可以不受刑讯。而且这个头衔,得上报户部才能夺去,州县无权剥夺。是以大喇喇的坐在杌子上,回魏知县的问话。

  魏知县问他,为什么要窝藏赵美娘,他说是帮朋友忙。

  魏知县问他,为什么要唆使赵家认尸,他说是帮朋友忙。

  魏知县问他,为什么要胁迫赵家上告,他说是帮朋友忙……

  魏知县问他,为什么要派人谋杀王贤,他说是帮朋友忙……

  魏知县就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子,忍不住讽刺道,难道你金屋藏娇,也是为了帮朋友忙?

  “是的。”何常点头道。简直是天字一号热心肠。

  “那你为何要逃跑?还意图杀人?”魏知县冷声道。

  “我不是没逃么,”何常无耻道:“当时恨不得把那诬告我的王二碎尸万段,但想想这是犯法的,我又停下了。不然他一个废人,能把我踢倒?”

  魏知县拿他没办法,只能下令暂且收押。何常却道:“县尊,按洪武爷的规定,粮长是可以交钱免刑的,麻烦你帮着算算,我这些罪名,一共得罚多少钱!”说完便施施然下堂去了。

  一场气势十足的审讯,竟如此虎头蛇尾,回到后堂,魏知县难过的要死,难道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自己又一次搞砸了?

  司马师爷安慰他道:“东翁不必如此,我们已经成功了,又何必求全责备呢?”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02

第二十章 虎尾

  (魏知县雄起了,兄弟们也要雄起啊,求推荐票啦!)

  是啊。想一想,自己已经将这桩,被刑部定了死罪的案子,成功翻了过来。来日必将声名鹊起,前途一片光明,似乎应该知足了。

  可是真要将此案含混过去,何常这个罪魁祸首,必将逍遥法外。自己就成了包庇凶手的共犯,怕是一辈子都难解这个心结!

  魏知县读了二十年的圣贤书,自然将圣人之言奉为圭臬。圣人说君子有九思,头一条就是‘视思明’。君子视思明,要分得清是非,辨得明真假,要把人和事看得通透!

  当年读书时,魏知县将此视为天经地义。然而出仕后才知道,人往往就是看不清是非曲直,或是不敢、不想看清真假虚实。因为分得太清、辨得过明,难免会碰的头破血流,甚至害了卿卿性命。但要是装作糊涂,固然可换得一时太平,却遭受良心的煎熬,痛苦一生……

  当现实与信念发生冲突时,妥协的往往是后者。但对魏源来说,这个选择尤其艰难。这跟他的经历有关,他是永乐四年进士,因年龄太小,面相太嫩,永乐皇帝让他进士荣归,读书候用,他永远无法忘记陛见时,皇帝的温言勉励、拳拳期望……

  ‘魏小爱卿,你要时时自省、严以律己,莫失朕所望!’

  时至今日,永乐皇帝的这句话,仍时时在他脑海回响,让他不敢对自己有所放松……

  这一夜,魏知县天人交战,睁着眼直到天亮,他终于做出了决断!

  当日排衙,富阳县的官吏们,看到了一个血红着眼睛的县太爷,听到了他的决断:

  “今日辰时,大堂重审何常!”

  一众官吏无不惊诧,然后肃然领命,完全与往日不同。

  县衙分大堂二堂。平日理政断案,县老爷都是升二堂。升二堂时,知县一般穿戴公服,使唤的吏役一般也限于值堂书吏和经承差役,与事件无关之官吏则不必出现。

  升大堂则县官必须穿戴朝服,六房三班吏役都要齐集排衙,其郑重程度远高过前者。按规制,一般只有宣读圣旨、奉旨办差、或者有特别重大案件时,才会升大堂!

  今日,魏知县要升大堂问案,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退堂后,魏知县沐浴焚香,除掉公服换穿朝服。

  他穿着白袜黑履站在铜镜前,两个亲随为他套上赤罗青缘的上衣、下裳,然后整理衣领,露出齐刷刷一道中单白领。然后围上银革带、带上挂着赤罗无缘的蔽膝。革带之后佩绶系而掩之,最后垂下两条表里俱素的大带……

  这既是穿戴,又是仪式,当一件件服饰加身,魏知县感到责任,也一分分压在肩上。为天子牧民,为百姓主持公道,是自己穿这身朝服的意义啊!

  “东翁……”穿衣镜上现出司马求的老脸,他叹气道:“你真打算豁出去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是我上任前的誓言。”镜子里的县令,虽然板着脸,却依然显得很年轻:“富阳有何常这样的恶霸不除,算什么忠君之事、造福一方?”

  “不知东翁打算怎么办?”司马师爷肃然起敬道。

  “等着先生出主意呢……”魏知县两手一摊,实诚道。

  “唉……”司马求叹口气道:“摊上你这样的东家,真是麻烦啊……”

  “先生果有良策?”魏知县闻弦歌而知雅意,激动的转过头来。虽然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但不用成仁取义,那是最好不过的……

  “我反复思量,这何常其实并没那么可怕。”司马求苦笑一下,轻声道:“先说咱们最忌惮的锦衣卫身份。这一点很是蹊跷。如果他是锦衣卫百户,昨日过堂为何只字不提?只怕必有难言之隐。既然他不提,咱们便当作不知。至于将来锦衣卫会不会干涉,那就是上面的事了,与东翁没有关系。不知者不为罪,锦衣卫再跋扈,也不至于找东翁的麻烦。”

  “唔,不错。”魏知县点头道:“那粮长的身份呢?这个也很麻烦。”

  “都说粮长犯死罪可以纳钞赎罪。我昨晚睡不着,翻看《大诰》,发现这一条出自洪武八年十二月癸巳,‘粮长有杂犯死罪及流、徙者,可纳款赎罪。’”司马求轻声道。

  “哦……”魏知县读圣贤书灵光,对法律条文的钻研,还只是刚起步。不过也知道,所谓‘杂犯死罪’,就死罪中性质较轻的一种,与‘真犯死罪’相对,处刑一般也较轻。

  简单说来,杂犯死罪就是十恶、故杀人、反逆缘坐、监守内奸盗略人、受财枉法中死者之外的死罪。

  但这是什么意思捏?

  “嗯,什么意思?”魏知县不愿显出自己的无知。但时间紧迫,也只能不耻下问了。

  “即是说,如果能让何常招认故意杀人之罪,他便罪无可赎。”司马求解释道:“否则,教唆、诱拐、藏匿这些杂七杂八的罪名,是动不了他的。”

  “但他不招怎么办?”魏知县皱眉道:“这种有恃无恐的凶顽之徒,又不能用刑,真是麻烦。”

  “是可以用刑的。”司马求摇头道:“朝廷对粮长,并无像对生员、举人一样明文规定之优待。只是因为太祖皇帝重视粮长,粮长又关乎朝廷赋税,地方官不敢得罪,才陈陈相因罢了。”

  粮长是给朝廷收粮运粮的。苦水里泡大的太祖皇帝,目睹了每每收税时节,贪官污吏下乡逼索,害得百姓倾家荡产的景象。待他登上皇位,便别出心裁地设计了这套民间自治的收解办法,整个税粮征收、解送的过程,统统不许官吏插手。

  加上洪武朝的粮长可以面圣,还肩负为皇帝收集地方民情的任务,致使地方官对其心怀忌惮。又怕粮长撂挑子,耽误了运粮,自己吃罪不起,是以优待粮长,给予秀才乃至举人一样的待遇,才成了地方官府的潜规则。

  “原来如此。”魏知县大喜道:“那就好办了,三木之下,保管让他开口!”

  “但是动刑有动刑的麻烦。”司马求苦笑道:“一者,屈打成招,将来容易翻供。二者,打马骡子惊,本县还有六位粮长,见东翁打破成规,难免会心生怨怼,等到收税时节,八成会有麻烦。”

  “乡愿,德之贼也!”魏知县恨恨骂一句:“先过了这关再说,车到山前必有路!”

  “其实不必用刑,智取也可。”司马求脸微红心微跳道,其实他今天一早,就去找王贤问计,在他看来无解的难题,却被王小子三言两句,就给解开了。没办法,上了年纪,脑袋就不灵光了……

  司马求依旧将王贤的办法据为己有,伏在魏知县耳边轻声道:“既然之前的法子奏效,照方抓药就是。听昨晚何常最后那句话,似乎也对‘只有杂犯死罪才可交钱免刑’的规定一无所知。”这是很正常的,因为洪武皇帝驾崩十几年后,《大诰》几乎彻底废弃了。就连司马求这样的专业师爷,都需要去翻查资料,更别说何常了。

  “既然他要东翁帮着算算,这些罪名一共得罚多少钱,那就帮他算算呗……”司马求小声结束道。

  魏知县听完放声大笑道:“真奸诈,不过我喜欢,哈哈哈哈……”笑毕,他有些奇怪的望着司马求道:“先生最近脑筋突然灵光起来,竟接连有妙计献出,跟之前简直判若两人啊。”

  司马求老脸微红,暗骂道:‘说委婉点会死人啊!’只好干咳道:“之前初来乍到,不知此地风土如何,学生自然只看不说了……”

  “原来如此!”魏知县大赞道:“吾得先生,如汉高之得子房啊!”

  “东翁谬赞了……”司马求一张老脸笑成了菊花。

  这时,亲随将梁冠奉到魏知县面前,他却不接道:“不穿朝服了,换公服!”

  两个亲随差点吐血,知不知道穿一次朝服很麻烦啊,老大!

  ~~~~~~~~~~~~~~~~~~~~~~

  差一刻辰时,县衙的六房三班,都换好了公服,在大堂集合,谁知县老爷的随堂跟班却过来通知,过堂改在二堂。

  众胥吏闻言大哗,暗骂魏知县嘴上无毛、办事不牢,除了刑房的司吏和经承差役,其余人各回各房,鸟兽四散。

  二堂之上,魏知县头戴乌纱,身穿青色官服,胸前补着鸂鶒,端坐在大案之后,先提审了何福、柱子等一干何府家人。

  因为人不是他们杀的,而且魏知县答应坦白可以减刑。几人很痛快便招供了,两年前那具女尸的来源。

  原来,何常买来的小妾菱花,因为脾气刚烈,时常顶撞于他,结果被何常失手打死。打死人后,何常唯恐被发现,便让柱子几个,把菱花绑在石头上,沉入富春江心……

  待几人在口供上画押,魏知县一拍惊堂木道:“带何常!”

  不一会儿,何常没带刑具,像散步似的走上堂来,朝魏知县拱拱手,算是行礼。

  “看座。”

  皂隶便搬个杌子上来,让何常坐下。

  魏知县板着脸对何常道:“本官想了一夜,你是本县七粮长之一,还有一个月就要收秋粮了,本着太祖祖训,我决定放你一马!”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02

第二十一章 智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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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谢老父母宽宏。”何常也松了口气。

  “我们一桩一桩的来,”魏知县便道:“先说教唆。”

  一旁的司马师爷便道:“按照《大明律》,教唆逼人犯罪者,作为主谋,当坐首罪。在本案里,赵家以诬告反坐罪加两等,应判斩刑,根据前年户部颁布的‘纳米赎罪条例’,纳米一百一十石可免死罪,改五年徒刑。”其实何止是粮长,从洪武二十六年以后,任何人只要不是‘真犯死罪’,都可以纳米赎罪。如今钞法日坏,朝廷自然不傻,收米不收钞。

  “那五年徒刑要是也免了呢?”

  “四十石。”

  “好。”何常心说,我一条命还不算太贵。

  “又,赎罪米须输往北京行在,你是打算自己运去,还是由朝廷代运?”

  何常心说,那不废话么:“由朝廷代运。”

  “那么还要付一倍的运费,统共三百石。”司马师爷说着自己都暗叹,黑,真黑,永乐爷真是穷疯了。

  “这么多……”何常倒吸口冷气。

  “这是朝廷的规定。”司马师爷板着脸道,“交不交你看着办。”

  “交、交。”何常一脸肉痛道,却见魏知县在那喜不自禁,不禁暗骂,不知得有多少,进了这厮的私囊!

  他还真猜对了,按照规定,地方官府可以留三成充作经费。

  “再说诱拐窝藏妇女。按《大明律》,凡设方略,而诱取良人,不分已卖未卖,皆杖一百,流三千里。”李观道:“按‘纳米赎罪条例’,可纳米八十石免死罪,改四年徒刑。”

  “免徒刑又要多少石?”

  “三十石。”司马师爷道:“你懂得……也就是二百二十石。”顿一下道:“再就是,你派人谋杀王贤未遂……”

  “直接报个数吧。”何常是虱子多了不咬,已经麻木了。

  “按《大明律》,凡谋杀人,若伤而不死,造意者绞。跟斩刑的赎罪标准是一样的。”司马师爷道:“也就是三百石。”

  ‘一共是八百二十石……’何常心里暗暗合计,差不多就是我打算行贿胡不留的金银。便装作肉痛道:“我交了这八百二十石,就可以回家了吧?”

  司马师爷看看堂上的县太爷,见魏知县喉咙发痒,咳嗽不停,才恍然道:“还有最后一个。”

  “还有?”何常对这俩贪官污吏恨极了,自己就算浑身是铁,也都得被他们打成钉!

  “是你的管家何福,长工赵柱等人供述的,你杀人沉尸一案。”司马师爷翻一下卷宗道:“你承认么?”

  “他们污蔑我,我没杀什么人。”何常虽然已经放松了警惕,却仍下意识道。

  “那你两年前买来的小妾去了哪里?”

  “跑掉了……”

  何常话音未落,便听‘啪’地一声,魏知县一拍惊堂木,呵斥道:“姓何的,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以为这堂上三木是摆设么?”

  ‘威武……’皂隶们便一齐用水火棍捶着地面。

  “何员外,这几人是单独审讯,口供却完全一致,凭此便可以定你的杀人罪了。”司马师爷劝道:“横竖已经认下那么多罪名,还差这一份么,不就是多出一份钱?”

  何常心说果然是敲诈……想一想,便试探问道:“这个罪很重么?”

  “不重,不过是杀了个小妾。”司马师爷笑道:“按照《大明律》,只是充军而已,若是罚米,不过两百石,以员外的万贯家财,还差这两百石米了?”

  “……”何常默然不语良久,还是小声道:“我真没杀人……”

  “还敢嘴硬!”魏知县气坏了,从签筒抽出一把火签,洒在地上道:“杖责八十,给我狠狠的打!”

  便有四个皂隶立刻动了,先是两根水火棍,从何常的腋下穿过去架起了他的上身,将他拖离了杌子,接着后两根分别朝他的后腿弯处击去。

  何常先是跪了下去,随着前两根架着他的水火棍往后一抽,整个身子便趴在了坚硬的砖地上。四个皂隶的四只脚分别踩在他的两只手背和两个脚踝上,何常呈大字形被紧紧地踩住了!

  紧接着便听两个皂隶‘嘿’地深吸口气,抡圆了水火棍,就要打下去!

  “别打,我说,我说!”既然知道可以纳米抵罪,何常的抵抗意志十分薄弱,还没打就撕心裂肺的叫起来。

  “还不从实招来,否则让你尝遍这堂上的刑具!”魏知县一拍惊堂木,沉声喝道。

  “唉,我先问一句,这罪肯定可以免死吧?”何常犹不放心的问道。

  “当然,不过一小妾尔。”司马师爷很肯定道:“比别的罪名还轻。”

  何常又看向魏知县道:“县太爷起个誓,保证我不死,不然打死我也不说。”

  “你!”魏知县怒发冲冠道:“你敢要挟本官?!”

  司马求忙劝道:“堂尊就发个誓呗,横竖我们又没骗他。”说着给魏知县递个眼色。

  魏知县这才勉强发誓道:“打死小妾罪不至死,如有欺瞒,天诛地灭。”

  何常这才彻底放了心,将自己如何打死小妾,如何沉尸,又将凶器和血衣埋藏在何处,竹筒倒豆子讲出来。

  一旁的司马师爷奋笔疾书,将他的口供录完,看了一遍再无纰漏,便让何常签字画押,然后奉给知县大人。

  魏知县结果那份口供,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无误,然后拍案道:“退堂!”

  见衙役又来押自己,何常抗议道:“老父母,在下已经招供,又答应纳米,为何还不让我回家?”

  “纳米一事,得上报刑部批准,所以何员外还得等上月余。”魏知县皮笑肉不笑道:“只能委屈员外,先在牢里待上一段时间了。”

  “啊……”何常登时懵了。

  “带走!”魏知县一挥大袖,像赶苍蝇似的,命人将这恶棍带回牢里。

  “唉……”何常无奈叹气,还是没免了这段牢狱之灾。

  ~~~~~~~~~~~~~~~~~~~~~~

  回到签押房,魏知县摘下官帽,哈哈大笑道:“好一个‘偷天换日’,姓何的死到临头还不自知!”

  司马师爷捻须笑道:“是啊,他以为只是殴死小妾那么简单。却忘了这小妾是怎么来的!”

  原来,据何福和柱子交代,那菱花是何常从拐子手里,买来的良家女孩,性情十分刚烈,虽然被他糟蹋,但一直抵死反抗,才会被何常活活打死!

  这就不是打死小妾那么简单了!而是略买良家、强暴杀人了,十足十的真犯死罪!

  而魏知县和司马师爷,根据王贤的定计,先充分麻痹何常,然后故意不提菱花的来路,单以打死小妾诱供,让何常以为罪不至死可纳米抵,而将罪行全盘招供,待其签字画押,杀人的罪名便坐实了。

  这时候,何常的生死,已经不在他自己掌握中,而是由菱花的身份决定!

  只要官府调查出,菱花确系被诱拐的良家,不需要何常再招供,他强暴杀人的罪名,便彻底坐实!

  而菱花的身份并不难调查,因为《大明律》规定,买妾的前提是自愿,而且必须在官府登记,否则便是非法。

  魏知县早让户房去查,压根没有张家的买妾记录,仅此一条便足矣!

  这也说明了,为何那女尸死去两年,都没人认领。因为她根本不是本地人!

  至此,此案才算彻底查清,再无遗漏。最让魏知县满意的是,没有对何常用刑,也没把他逼到,说出自己是锦衣卫的程度……这会儿何员外还在大牢里,做着待一段时间就回家的美梦呢!

  这样,把案子往上一交,就算上面吵翻了天,也跟他这个七品芝麻官没关系了。至少魏知县已经做到问心无愧……

  他亲自和司马师爷,在签押房忙活了个通宵,终于将全部卷宗整理完毕。然后稍事盥洗更衣,直奔省城杭州!

  之所以马不停蹄,也是为了赶紧甩掉这烫手的山芋……

  富阳距离杭州不过六十里,又是顺流而下,乘船一个时辰即到。

  进了杭州城,魏知县先去了知府衙门……以他的意思,是直接去找‘冷面铁寒’的,但司马师爷说,千万别,你敢无视自己的上司,日后等着挨整吧。

  其实杭州知府虞谦是个温厚长者,听了魏知县的汇报深感震惊,又仔细看了卷宗,良久方掩卷叹道:“千古奇冤,千古奇冤啊!”说着起身拱手道:“文渊神目如电,能平此等冤狱,实乃本府之幸、百姓之福啊!请受我一拜!”

  魏知县赶紧扶住知府大人,手足无措道:“属下也是机缘巧合,加上有能吏相助……”

  “快去向臬台大人汇报吧!”虞知府紧紧握着他的手道:“何观察要是问起来,就说是我的意思!”

  “多谢府尊回护。”魏知县感激不尽,深施一礼,离开知府衙门,直奔不远处的按察使司衙门。

  周臬台恰巧在与何观察议事,听说是富阳知县前来,而且是找臬台汇报的,何观察登时脸色就难看起来。

  周新见状笑道:“那就一起看看,这个不懂事的知县,到底要说什么!”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03

第二十二章 糨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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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知县进来客厅,拜见按察使后,才发现何观察也在,赶紧恭敬行礼。

  何观察本想刺他两句,无奈上司在场,只好含糊哼一声,算是应答。

  周臬台让魏知县坐下,问道:“大令前来所为何事?”

  魏知县抬头看那大名鼎鼎的冷面铁寒,果然生就一张冷肃的脸,哪怕是笑,都像在冷笑,让人胆颤:“下官有案情上禀臬台。”

  “有案情,你应该呈送知府才对,怎么自己跑来了?”周新问道。

  “下官已经向虞黄堂汇报过了。”

  “那也还有分巡道,”周新面无表情道:“要是都像你这样越级上报,置道台于何地?”

  “下官不敢,”魏知县硬着头皮道:“只是因为此案,与何观察有些关碍,下官才不得不越级上禀。”

  “哼……”何观察终于忍不住,冷哼道:“倒要听听是什么案子!”

  “这……”魏知县询问的看一眼周臬台,见他点头,方一字一句道:“本县原生员林荣兴杀妻案!”

  “此案已由按察司审结、刑部批决,”何观察大为不悦道:“怎么又翻出来了?”

  “因为有了新的情况,”魏知县抬起头,无畏的迎着何观察道:“原先被认定死亡的林赵氏,近日现身了!”

  “真是海外奇谈,”何观察闻言心里咯噔一声,面上却不屑道:“那林赵氏的尸身已经验明、人证物证口供俱全,难道那都是假的不成?”

  “人证物证口供、都是刑讯逼供所得!”魏知县沉声道。

  “此案是本官亲自审理,”何观察的脸色愈发难看了,截断他的话头道:“人证物证俱在才动的大刑,逼供之词从何说起?”

  “既然林赵氏还健在,人证物证口供自然都是编造出来的。林荣兴岂能好端端的,就承认自己杀人,还伪造出凶器血衣?”魏知县初生牛犊不怕虎,被何观察的傲慢激怒了。

  “你!”何观察怒极拍案。

  “咳……”周新咳嗽一声,何观察才猛然想起,这是在上司的会客厅里。连忙擦擦汗道:“下官失礼了,实在是这姓魏的狂犬吠日、一派胡言!”

  “呵呵……”周新的两道浓眉,像刷子一样又硬又直,一双眼不大,但目光十分锐利,虽然是在笑,却让人透体生寒:“胡不胡言,不要急着下结论。既然出现新的线索,自然要辨其真伪。”顿一下,周臬台淡淡道:“如果那林赵氏是真的,此然自然要重审!”

  “可是,刑部已经批决了!”何观察一百个不愿意道。

  “这世上没有草菅人命的理由!”周新冷冷说一声,又望向魏源道:“魏知县,你手里可是此案卷宗?”

  “正是下官拿获一干人犯后突审的结果。”魏知县赶紧双手奉上。

  周新接过来,一页页看得仔细,看完后,他递给了何观察。

  何观察早就如坐针毡,接过来看了几页,豆大的汗珠便淌下来,大脑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后面看的是什么。

  待他看完,周臬台面无表情道:“你怎么看?”

  “看来真的……别有内情……”何观察艰难道。

  “嗯。”周臬台点下头,对魏知县道:“你呈上的卷宗,按察司会即刻发往南京,请朝廷决断。”因为是分巡道出了错案,按察使司也不能擅自处理,必须要上报刑部。

  “全凭臬台安排。”魏知县恭声道。

  “你公务繁忙,赶紧回去吧。”周臬台点点头,竟起身将他送到衙门口。

  魏知县受宠若惊,连连请臬台回转,周新淡淡道:“本官只敬好官。”

  魏知县闻言激动的鼻子发酸,深深一揖道:“臬台谬赞了!”

  “你当得起。”周新冷硬的脸上,绽出难得的笑容。

  魏知县再次施礼,拜别了周新,又去知府衙门回话,虞知府留他用了午饭,席间和他说了许多从政心得,过晌才放他回去。

  永乐年间,官场还未有颓靡的风气,繁琐的规矩,魏知县拜见了三回上官,竟还能当日返回富阳。

  回到县里,倍受鼓舞的知县大人,便一面着手整顿政务,一面日盼夜盼,等待朝廷的回音……

  ~~~~~~~~~~~~~~~~~~~~

  一样日盼夜盼的还有王贤。

  从三山镇回来,他便安安稳稳的待在家里,每日看书复健,生活又恢复如常。

  唯一有变化的,是银铃的态度。她现在知道,二哥是为了给父亲翻案,才被打伤的。一颗小心肝直接被愧疚和后悔给淹没了,小丫头哭得淅沥哗啦,非要让王贤打她一顿,以惩罚自己冤枉好人的罪过。

  又从林清儿那里,听说是二哥坚持认为,她大嫂还活着。又巧施妙计,从何员外家里,将赵氏挖了出来……好么,让林清儿一说,都成了王贤的功劳。不过也难怪,因为她不知道王老爹那封信的存在。

  无论如何,银铃对她二哥的感观,是彻底大转弯了,从原先的瞧不起,到现在刮目相看,甚至有点小崇拜。看着王贤的目光都闪闪发亮……

  就是有一点,她最近老是拿着根门闩,朝自己脑袋比量,琢磨着这么来一下,会不会也让自己开窍呢?

  “唉……”她正犹豫着要不要下狠心,突然听到二哥一声叹,赶紧把门闩一丢,小兔子似的蹦到西厢房,殷切道:“二哥,你渴了么?还是闷了,妹妹给你唱小曲吧?”

  “咳咳……”王贤这个汗啊,苦笑道:“银铃,你转变这么大,我还真有点不习惯。”

  “以前是妹子不懂事,让哥哥受委屈了,”银铃大眼睛眨呀眨道:“你就让我对你好一点吧,不然都要内疚死了。”

  “我先被你给肉麻死了。”王贤把头埋在桌上,无奈道:“出去,我需要安静。”

  “遵命。”银铃赶紧闪出去,王贤刚抬头,又见她探头探脑。两人目光一对,银铃眯眼笑笑道:“最后一件事,中午想吃什么?”

  “有的挑么?”王贤翻白眼道。家里一天三顿都是糙米饭、青菜汤,他现在也没了优待,吃得肠子都细了。

  “当然,你可以选择米饭是稀一点、还是干一点……”小妹殷切道。

  “出去!”王贤直接把书丢到门口,银铃才彻底消失,只留下一串清脆的声音:“那就不干不稀吧……”

  摊上这么个聒噪的妹妹,可让人怎么活啊?王贤摇头苦笑,扶着桌子站起来,缓缓走到门边,慢慢弯腰捡起地上的书,登时一阵阵头大。

  其实可怜的银铃是撞枪口上了,王贤刚才正烦躁着。而他烦躁的原因,就是手里这本《论语》,这是他问林清儿要的。

  找到赵氏的兴奋劲过去后,王贤便感到了迷茫。作为一个习惯了快节奏、目的明确的生活的人,王贤分外受不了漫无目的、无所事事的日子。

  原先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给父亲翻案上,现在赵氏找到,翻案已成定局,王贤发现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了……

  自己下一步该干什么?读书当然是最好的,虽然现在年纪大了点,但哪怕用十年时间,半工半读,考个秀才出来,也是极好的。

  王贤已经初步体会到,什么叫做等级社会,这大明朝就是个一级一级的金字塔。你站高一层,就会享受到一层的特权,再往上一层,地位便上升一层,特权亦全方位的增加。而处在下层的人,竟将被上层踩在脚下,视为理所当然,自然各种盘剥压榨也是理所当然了。

  王贤不想欺压谁,但他更不想被谁踩在脚下。现在他家里,可以从最底层的罪民挣扎出来,恢复了平民身份。虽然平民百姓依然是被踩的对象,但至少有了追求更高层级的权力!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感谢隋炀帝,为平民子弟打开了一道进阶之路。实现它的途径,就是读书科举!

  虽然永乐朝武将的地位比文官高,但当兵是军户的特权,他就是想去‘收取关山五十州’,人家都不给他‘男儿何不带吴钩’的机会,徒之奈何?

  对于平民子弟来说,科举是至高无上的金光大道。而且王贤知道,日后读书人的地位会越来越高,再过几十年,甚至会骑到武将脖子上去!

  有此正途,王贤自然会先考虑读书。按他的想法,王二虽然不学无术,但自己上辈子好歹读了十几年书。就算不是一回事儿,从头学起也不至于太吃力吧。

  于是他兴致勃勃的弄来一本《论语》,准备束发读书,来一场华丽的逆袭。

  谁知道看着看着……呃,书湿了一片,咦,我怎么睡着了?这才看了几页?不行不行,赶紧继续看,‘子云:吾不试,故艺。’呃,这话什么意思?‘子云,吾不是故意?’莫非我看的是言情小说?

  终于某个时刻,他才想起自己当年高考,语文才考了一百零五分……满分是多少来着?一百五十分好像。

  这个么,基本上,很难……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03

第二十三章 路在何方?

  (虽然又被人反超了,但我说话算话,三更,不过得明天了,因为我今晚上一直怒火中烧……算了,不提了,明天三更。)

  “这句话的意思是,孔子说过,‘我因为年轻的时候没有去做官,生活比较清贫,为了谋生才学会了许多技艺’。”

  那江南女子的婉约声线中,带着世事磨砺后的坚韧淡定。不用抬头,王贤便知道是林清儿来了。

  “莫非,我也得走这条路?”王贤苦笑道:“可我会的东西,现在都用不着……”

  听了这话,林清儿摇摇头,感触良深道:“不做官,日子太难。”‘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日子固然高洁,可遇到点事便任人宰割,又能自在到哪去呢?

  “我还不知道么?”王贤抬起头,见林清儿一身白色的衣裙、提个竹篮,人淡如菊的立在门口。打从三山镇回来那天,这还是她头一次登门。“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林清儿虽然依旧消瘦,但面色已经不那么苍白,闻言面色微红道:“重阳金风。”说着举举篮子道:“给大娘送点糕。”

  “重阳节了啊……”王贤轻叹一声,自己醒来整一个月了:“怎么没见七叔?”

  “他,他家里有事。”林清儿的脸更红了,螓首微低道:“这点东西,我自己来送就行了。”

  “进来坐吧。”王贤转过身来:“尝尝我娘自制的荷花茶。”说着去提茶壶。

  “我最爱花茶了……”林清儿说完耳垂都红了,见王贤要泡茶,她赶紧放下篮子道:“你歇着吧,还没好利索呢。”

  王贤便松开手,大爷似的坐定,待林清儿将茶斟好,端起一杯道:“京里有消息么?”

  林清儿也端着一杯,望着淡绿色的茶汤,轻声道:“没有,但不会有太大问题,因为有周臬台在。”

  王贤恍然道:“原来你当初,找到周臬台门上了!”

  “不是周臬台答应,我也不会放心。”林清儿飞快的瞥一眼王贤道:“当初咱俩不熟,所以没告诉你……”

  “那应该没问题了。”王贤喝口茶水,叹气道:“赶快结束吧,大家好安生过日子。”

  “嗯。”林清儿轻轻点头,过一会儿问道:“日后,你准备做什么?”

  “没想好呢,”王贤苦笑道:“我觉着读书是正路,可惜你给我那本《论语》,看来看去,还有好些不懂的地方。”

  ‘噗……’林清儿闻言,险些一口茶水喷出来,赶忙捂住小嘴,轻咳了好几下,才顺过气道:“你一共才看了几天,就只有一些地方不懂,要还不知足的话,天下读书人,都要找块豆腐装死了。”

  “呃。你误会了……”王贤颇为尴尬道:“我也不完全是白丁来着。”

  “那你读过什么书?”

  “呃,”王贤想了想,实话实说道:“《百家姓》、《千字文》、《论语》……再就没了。”

  “怪不得……”林清儿以为,王贤是老爹出事前,读过几天书,便很认真的盘算道:“你能开读《论语》,定已经读完蒙学。如果能坚持苦读,再有良师指点,差不多十年后,就可以考县试了。”

  “这么久?”王贤张大嘴巴,苦读十年,怎么可能?

  “没办法。”林清儿道:“咱们浙江读书人太多,考个秀才比别处中举人还难。据我所知,再聪明的天才也得十年寒窗……像我哥哥用了十二年。你现在连字都不会写,我说十年,已经是……”顿一下,她小声道:“把你当天才了。”

  “我可不是天才。”王贤摇头苦笑,他自家事自家知,自己念书时十分用功,却依然无法名列前茅,不得不承认资质有差别。

  “骐骥一跃,不能千里,驽马十驾、功在不舍。”林清儿似乎很高兴见他上进,为他打气道:“就是三十岁考上秀才,也是不晚的!”

  “……”王贤这个汗啊,“要是三十岁考不上呢?”

  “那就比较惨了……”林清儿小声道:“不过到时候,至少可以给人写写字、算算账,也能养活自己。”

  王贤不跟她搭腔了。

  林清儿想说点什么,但实在羞于开口,只能也闷头坐着。

  “还有没有别的路?”王贤问道。

  “也有的。”林清儿如今也算见多识广,为他出谋划策道:“国朝选官三途并举,正途之外,还有荐举和吏员两途。遇到皇帝下旨地方贡举人才时,咱们县便会有个名额,推荐到京里考试合格,就可以授予官职了。不过当今永乐皇帝登极九年,统共下旨令地方州府举荐过两次,远不如洪武年间多。”

  “再就是吏员升迁了,吏员三年一考,三考满后,即可获得出身,有资格参加吏部铨选了。”

  “哦……”听了林清儿讲解,王贤才知道,原来明朝在这个时代,选官任官还是三途并举的,虽然已经有重科举的苗头,但贡举和吏员出身的官员,仍能获得正常升迁。

  这让他松了口气,问道:“举荐很难么?”

  “但凡被贡举者,无不是才学兼优之辈,因为是要天子亲试的。如今永乐皇帝英明神武,没个十年寒窗苦读,你是过不了关的。”林清儿看看他道:“有这功夫去考科举多好,何必要担个侥幸之名?”

  “……”想想前世的保送生,王贤对举荐也没了指望,叹口气道:“看来我只有吏员一途可走了。”

  “你怎么会瞧不起吏员呢?”林清儿不解的望着王贤道:“王大叔就是吏员啊?”

  “没瞧不起,只是老听人家说,小吏小吏的……”王贤是受前世影响,总觉着当小吏不太体面。

  “只有当官的才会这样称呼,真不知你为何也这样想。”林清儿却觉着不可思议道:“吏,百姓在官者也。元朝和国初时,朝中大员大都出身吏员,哪怕如今不复当初盛况,但任侍郎、布政使的仍比比皆是!”

  说着她看看王贤,轻咬下唇道:“况且你想当还当不了呢……”

  也不知是幻听还是怎着,王贤感觉她像在撒娇似的,不禁一阵恶寒,老子也太自作多情了,人家怎么会对个无赖撒娇呢?

  他有些不服气的问道:“怎么当不了?”

  “凡佥充吏役,例于农民身家清白无过,年三十以下,能书者选用。”林清儿看看他道:“前两条不说,单说这第三条……”

  王贤这个汗啊,第一他写不了毛笔字,第二他写不了繁体字……不禁老脸通红道:“我练字就是了!”

  “嗯,要练字的。不管吏员、贡举、还是正途,都得会写字才行。”林清儿说着,螓首渐渐低垂,声音渐小道:“其实,我可以教你的……”

  “是该练练字了。”王贤点点头。连个字都不会写,说啥都白搭,“回头买点纸买只笔,先把字练出来,再说别的。”

  “你不用去买……”林清儿看着他,柔声道:“我家里有好些存货,用不了也浪费,明日给你送些过来。”

  “那就多谢了。”王贤笑道:“其实我也没钱。”

  “……”林清儿对王贤的无赖已经麻木了,刚要再说什么,突然听到外面门响,原来是王贤老娘回来了。

  林清儿登时坐不住了,局促不安的起身出门,向王贤老娘问好。

  老娘心情不错,看看她,笑道:“林姑娘来看我儿啦?”

  林清儿一张粉脸登时成了红布,小声道:“不是,侄女来给大娘送重阳糕。”

  “是么?”王贤老娘是过来人,看林清儿脸红成这样,登时暧昧的笑道:“不打扰你们了,你们接着聊……”

  “侄女先走了,改天再来看大娘。”林清儿的脸红到耳根,也不跟王贤打招呼,落荒而逃了。

  待林清儿走了,老娘对王贤笑道:“这闺女不错,关口是你落难时,人家都没嫌弃。”

  “娘……”王贤干咳两声。换个话题道:“我爹是怎么一步步当上刑房司吏的?”

  “这个么……”老娘想想道:“你爹年轻时,也是读过书的,只是家境不好,没念两年就下来干活、在家当铺干了几年伙计,又学会了算账。后来机缘巧合,认识了县府医馆典训,也就是吴大夫。吴大夫借着身份便利,帮他介绍了一份衙门的差事。”

  “你爹从替人写状纸的代书干起,一步步进了刑房当贴书,后来终于熬到转正,成了在朝廷有告身的刑房书吏,又干了几年,才当上那个司吏……”

  “一共用了多少年?”王贤记忆里,老爹似乎一直挺厉害的。

  “二十年吧……”老娘想了想道:“不过你爹在衙门才干了几年,家里就宽裕了,我倒宁肯他不当这个司吏。”

  “……”王贤无语了,看来自己真得重新认识,这所谓的‘小吏’了。

  其实只要代入后世,就一点不难理解了。六房相当于各县局,有谁能一步登天当上局长?还不都得奋斗十几二十年?

  看来老爹,还真挺了不起的……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04

第二十四章 尘埃落地

  (第一更,还有两更,求推荐票!)

  细细的笔管悬在纸上,握笔的人只觉轻若无物,感觉不到笔尖压在纸上的力度,完全有劲没处使。

  他硬着头皮写了个‘永’字,可写出来的字像被大风吹过,或是用鸡爪刨出来的一样,自己都看不下去了。

  一旁的林清儿却称赞道:“至少笔画没有错,写出来别人也认识……”今天她如约送来了文房四宝,开始教他写毛笔字。

  王贤老脸一红道:“感觉这毛笔轻若无物,又重逾泰山……”

  “那是难免的,因为你以前没写过毛笔字。”林清儿的笑容,能让人感到宁静:“我们先从握笔练起吧。”说着从笔筒中,抽出另一支毛笔,握在手中为王贤讲解道:“初学者练正楷,执笔应该低一些,手指离笔尖一寸,这样笔画稳健些。执笔高了,变化大,写楷书就不容易掌握。”

  王贤点点头,自己刚才握了两寸,赶紧减一寸。

  “还有执笔的松紧。太紧手会发颤,太松无法发力。你握笔太紧,应该放松些。”林清儿道:“但也不是不用力。有道是‘力在笔尖’,但用的是巧力而不是死力,要把力量传到笔尖上,你才能运笔自如。”

  这个好理解,硬笔字比软笔字好写,就在这个地方。王贤点点头,问道:“如何力在笔尖?”

  “虽叫巧力,却最无法取巧,只能来自久练。勤练不辍,时日一久,你就会运笔自如,也就过了执笔关了。”林清儿看一眼王贤的手道:“再就是指法。诀窍在于用‘按、押、钩、顶、抵’的方法把笔执稳,使五指各司其职……”

  林清儿便具体演示起,每一根手指该如何发力、如何配合出正确的握笔姿势。

  王贤照着她所说,很认真的学习,无奈实在生疏的紧,总是不得要领。

  见他握来握去也握不好,林清儿只好强忍着羞意,手把手帮他调整,尽管她已经很小心了,但细若葱管的手指,还是难免和王贤的手指相触。

  每一次轻触,林清儿的心尖都一颤,一张玉面被羞意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弄得火烧火燎,倒叫进来送水的银铃好生奇怪:“林姐姐,你很热么?”

  “啊,是,是有点热……”林清儿做贼似的缩回手,竟口吃道:“我是急、急得……”

  “唉,喝口茶降降火,”银铃同情的望着她道:“我哥从小学啥都特别笨。”

  “你哥已经很聪明了……”林清儿接过茶杯,小声道:“就是早年耽误了而已。”说着问银铃道:“家里有鸡蛋么?”

  “怎么,你饿了?”银铃问道:“我给你煮俩去。”

  “不是吃,给你哥练字用。”林清儿哭笑不得道。

  “哦。”银铃赶紧去取了一个过来,林清儿让王贤握在手里道:“这样练一段时间,直到领悟到指实掌虚为止。”

  “嗯。”王贤点点头,照着林清儿的指示,一板一眼的练习起来。

  ~~~~~~~~~~~~~~~

  从这天起,王贤便勤练不辍起来。他不是天才,起步又晚,只能付出加倍的汗水。林清儿拿来的纸哪里够用?王贤本打算学习范仲淹,蘸着水在石板上练字,但被大哥看到后,却埋怨他不早说。

  有道是‘京都状元富阳纸,十件元书考进士’,富阳是赫赫有名的造纸之乡,王贵更是在造纸作坊干活,每天回家,都会给他带一些作坊不要的纸。这些纸的品质其实不错,只不过是有残有皱,或者没切整齐,但用来练字一点问题都没有。

  就这样日复一日,看到自己的字在一点一滴的进步,王贤甚至有些喜欢上了练习写字,不禁暗骂自己变态。

  其间,林清儿隔三差五便会来看看,点评一下他的习作,再手把手教他进一步的笔法……虽然每次都会红脸,但不影响她再次教学。

  这天她一早过来,王贤正摹完一幅字,拿起来对她笑道:“今天感觉又有些进步。”

  “今天不写了,”林清儿小手捂着胸口,喘匀气道:“快去县衙,冷面铁寒来了!”

  “好。”王贤搁下笔,胡乱套个衫子,和林清儿出了门。他已经可以不用拐走路了,只是不能太快。

  “我也去,我也去。”银铃丢下手里的活计,跟着两人一起上了街。

  大街上,老百姓也听到消息,争先恐后朝一个方向涌去看热闹。等三人来到县衙前,发现栅门外早就堵得水泄不通。

  好在不少人认识王贤和林清儿,纷纷道:“让一让,苦主来了!”众人才闪出一条道来,让他们仨挤到栅门前。

  隔着栅门,王贤看见站在衙门前的已经不是皂隶,而是两排手持长枪、头戴红毡笠、身穿青直身、白袜黑鞋的按察司兵丁。院子里还有两列身穿飞鱼服、腰挂绣春刀的锦衣卫官兵!

  再往里看,只见大堂上竟坐着个三个绯色官服的高官,竟不知哪个是冷面铁寒?

  不过周新确实在三人之中。将案情上报后,周新没有坐等朝廷回话,而是将此案打开始的档案调出来,从头仔细审阅,很快就发现几处漏洞。

  首先是那作为物证的血衣。从实物看,血衣经纬完整,没有任何沤坏的迹象。但从案卷看,到发现时已经在地下埋藏了将近一年,江南多雨潮湿,血衣埋藏的又很浅,一年时间竟没有一点沤坏,岂非咄咄怪事?

  而且,如果按照案卷,死者是因头部受伤而死,那血衣上的血迹,应该是从上到下,而周新看到的却是从下到上,这让他相信林清儿所说的,证据是迫不得已伪造的……

  这时,周新派出去的捕快,也将一个叫陈三的人贩子,从嘉定逮了回来。那人供述出,三年前曾将一个拐来的女子卖给了何常。周新按人贩子所供,行文到扬州府,果然有三年前的人口失踪案对上号,失踪的女子正叫张菱花!

  周新把这些实实在在的证据,拼进魏知县的报告里,终于将所有案情敲定。这时,朝廷重审此案的谕令下来了。永乐皇帝对此案十分震怒,派了刑部侍郎高铎和一名锦衣卫千户前来审理。

  待朝廷来人,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案情,已经清晰完整、证据确凿,不需要再去费时侦破了……这让高侍郎和那位千户十分高兴,于是拍板决定,起驾到富阳会审此案!

  升堂之后,高侍郎依次传唤了所有人犯、证人和当事人。外面百姓隔着栅栏听不真切,只看到大堂上不时传来惊堂木响,听到主审官严厉的斥责不绝于耳!

  过堂从卯时起,到了辰时便宣告结束。正午时分,数名按察使兵丁,护着个七品经历出来,将一份盖着钦差关防的审判文告贴出来。有本县刑房司吏李观大声为百姓念道:

  “审得富阳县林荣兴杀妻一案实属诬陷。林生被诬下狱、历尽苦刑、无辜蒙冤,着即刻释放归家!原知县陈如柏执法公正、清正廉明,贪赃受贿实属误判;原刑房司吏王兴业奉公守法、实为良吏,惨遭苦刑、蒙冤数年,着即刻释放回家;原仵作周喜勇虽有误勘、并未包庇、受刑而死、实属冤枉,着本县厚葬优抚。以上人员待奏明朝廷后,另有抚恤优容!”

  “审得富阳县民赵彦、赵大有通伙作弊、诬告良民、诬陷县官、按律拟判斩决,秋后执行。审得富阳县民何常,掠卖民女、强暴杀人、沉尸灭迹!为掩罪行、教唆诬陷、铸成冤狱,罪大恶极,虽死莫赎,拟处凌迟之刑!赵氏私逃、与人通奸、致坏风纪、拟发往教坊为奴!生员胡三才贪图钱财、受贿伪证、品行恶劣,着提学道除名后,拟杖责四十充军!何福知情不报,为虎作伥,拟杖责四十充军!赵柱等一干恶奴,充当爪牙、谋杀未遂,着判绞监候!县吏徐山、赵二贪赃枉法、通风报信,拟杖一百流放两千里!”

  听到判决,百姓齐声叫好,为这个拖了多年的奇案,能得到公正的审判而喝彩。赵清儿用罗帕捂着嘴,强忍着泪水。王贤却在一旁好死不死道:“冤狱平矣,但是谁也回不到过去了……”

  其实王贤是在感叹自己的际遇,他已经完全是现在的自己,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赵清儿却想到自己家破人亡,就算平反了冤狱,也换不回含恨而死的老爹了。终于忍不住靠在栅门上,泪水决堤而下。

  一旁的银铃狠狠拧一把王贤,瞪眼道:“还不快哄哄?”

  王贤也意识到自己误伤了,只好犹豫着伸出手,轻轻拍下赵清儿的肩膀,低声道:“子云,吾不是故意的……”

  ‘噗……’赵清儿本来哭得伤心,又被他这一逗,登时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一时气不过,竟朝王贤捶了两拳。

  王贤装作受伤的样子,退了两步,朝赵清儿笑道:“我要回去练字了,赵姑娘也早点回家,把这好消息告诉你娘吧。”

  望着兄妹俩离去的身影,赵清儿的一双眸子晦明晦暗,最后闪过一丝坚定,快步追上去道:“王二……弟,我有话要对你说。”

  王贤回过头来,笑道:“什么事,林姐姐?”

  “我……”赵清儿却又面红耳赤,羞赧的说不出话来。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04

第二十五章 老王回来了

  (还有一更,求推荐票!!)

  “林姐姐,你到底想说什么啊?”银铃凑过来,好奇的问道。

  “……”林清儿的脸涨得更红了,低头一下下揪着罗帕。等抬起头来,肚里的话却变成了:“你可以不用握鸡蛋了……”

  “那太好了,”王贤大喜道:“省得老娘整天怀疑我偷吃!”

  “呵呵……”林清儿撩下额发,轻咬着嘴唇道:“你,有没有话,想对我说?”

  “没有。”王贤摇摇头。

  “是么?”林清儿眯起了眼睛,声如蚊鸣道:“再好好想想……”

  其实从三山镇回来,她便有一种作茧自缚的困扰……八个月前,王贤向她求婚时,她为了免受骚扰,说自己曾发誓,谁能为她家的冤案平反,自己就嫁给谁,为奴为婢也在所不惜,否则终生不嫁。

  在当时看来,这没有任何问题,因为谁也不能相信,王二这样的废物点心,有本事将这桩铁铸的冤案翻过来。

  然而世事之难料莫过于此,虽然方才张贴的公告上,只字未提王贤的名字,但全程参与的林清儿,却知道他才是扭转乾坤的那个人!

  到底要不要把当时的托词当真?近日来,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林清儿。当真吧,这只是托词,哪里是什么誓言?不当真吧,可在王贤听来,却是言之凿凿的。他要是开口,自己真不知该怎么回应。

  所以起初,林清儿一直躲在家里,唯恐被王贤用话拿住。但过一段时间,他却一直没上门,只是让妹妹来借了本《论语》回去看。

  林清儿心思细密,琢磨来琢磨去,竟认为他是用《论语》来提醒自己,为人要讲信用。越想越觉着是这么回事儿,林清儿觉着脸上挂不住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索性去挨这伸头一刀……

  谁知道到了才发现,王贤借《论语》的目地,竟然真是为了阅读……林清儿当时是大松了口气,却也有小小的遗憾。毕竟女孩子都有虚荣心,王贤放弃到手的权利,就是对她最大的蔑视。

  后面的日子,林清儿教王贤写字,一颗芳心却片刻无法宁静,她怕他随时会提出要求,又气他一直物我两忘,书呆子一样只知道用功写字,甚至连两人肌肤相处都毫无反应。难道本姑娘真的毫无魅力?

  就在这样的芳心撩乱中,林清儿心里的天平,竟渐渐起了变化。越是接触她就越是觉着,王贤真得变了,变得深沉多智、稳重可靠。和这样一个上劲的、沉静的男子厮守一辈子,似乎也不是不可接受。

  渐渐的,她忘了他原先的样子,眼里只有现在的王贤……

  今日心情激荡之下,林清儿竟要主动将这层窗户纸捅破,谁知话到嘴边口难开,何况还有银铃在边上。于是她决定,提示一下王贤。

  谁知王贤竟想不起有什么事,恨得林姑娘想一把掐死他!想到这,她再顾不得淑女的矜持,“本姑娘信守承诺,可不代表我会一直等下去!”

  顿一下,她气冲冲道:“过了这一村,我原先说过的话,统统作废!”惹得大街上的人纷纷侧目。

  让她这一吼,王贤恍然道:“我想起来了!”说着激动的指着林清儿道:“你不说我还真忘了……”

  “糊涂虫……”林姑娘像一朵雏菊花,在金风中不胜娇羞的垂首道:“小声点,这么多人呢。”

  “嗯。”王贤点点头,凑近了压低声道:“你答应的那三十贯汤药费,该兑现了吧?”

  “……”林清儿呆滞了半晌,方恨恨的闷声道:“放心,我这人说话从来都是算话的!”说着冷笑连连道:“不像某些人,惯会食言而肥……”她恨恨的盯着王贤,如果目光能够杀人,王贤已经死了一百回了。

  “你是说我么?”王贤一脸无辜道:“我原先不懂事,喜欢胡说八道,你千万别当真。”

  林清儿冰雪聪明,怎会听不出他这弦外之音,原来他没忘记,只是存心不想再认账了。

  “对了,可不要拿宝钞糊弄人,我要铜钱,当然银子就更好了……”王贤不放心的补了一句,却见林清儿已经抄起道边摊子上的鸡毛掸子,赶忙拉起妹子,落荒而逃。

  “哼哼也好,能跟你个无赖泼皮钱货两清,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望着王贤逃跑的背影,林清儿心里大声让自己不要丢脸,高高扬起头来,可泪水,却已从眸子里滚滚而下,摔落在石砖铺就的街道上,纷纷破碎……

  ~~~~~~~~~~~~~~~~~~~~~~

  回家的路上,银铃奇怪问道:“哥,你是故意气林姐姐的吧?”

  “小丫头,不要太早熟。”王贤瞪她一眼,呵斥道:“你才十一岁,说话行事要像个萝莉的样子!”

  “萝莉是什么?”

  “就是你这样的。”

  “书上说的?”银铃知道哥哥最近一直在用功,学问突飞猛进。

  “嗯。”

  “怎么说的……”

  “萝莉有三好,咳咳……”王贤又瞪她一眼,骂道:“哪来那么多问题?”

  “那好吧,最后一个问题……”见二哥似乎心绪不佳,银铃只好先把‘萝莉’的问题搁一边,执着问道:“林姐姐到底要说什么?我总觉着,不大可能是鸡蛋……”

  “……”王贤看道边有卖麦芽糖的,从袜子里摸出一文钱道:“你要是闭上嘴,就给你买糖吃。”

  银铃登时化作小猫状,可怜巴巴望着着二哥道:“闭着嘴咋吃糖?”

  “吃东西不算。”王贤无奈的把钱丢给妹妹,看着她蹦蹦跳跳去买糖,深深叹了口气。回过头来,只见街上人来人往,却已没了伊人的芳踪。

  他岂是不通风情的鲁男子?自然知道只要当时开口,林清儿就是自己的了。可是他相信,这只是因为这个年代的人重信守诺,林清儿作茧自缚罢了,并非真的看上自己……因为在别人眼里,自己就是一只癞蛤蟆。他本来以为自己二世为人,应当相当淡定才是。可当日在码头上,那刁小姐的冷嘲热讽,还有街坊邻居那些‘癞蛤蟆竟然吃上天鹅肉’的议论,都深深刺痛了他!让他如芒在背、如鲠在喉,不拔不吐,便难以安宁!

  他不愿意被人看做癞蛤蟆,就算要吃天鹅肉,他也要先让自己变成雄鹰才行!

  他要让富阳县的人们重新认知自己,他要让那些鄙夷的目光去见鬼,他要成为那只翱翔在富春江上的鹰!

  只是心底里,难免有挥不去的惆怅……

  ~~~~~~~~~~~~~~~~~~~

  时间一天天过去,林清儿果然没再出现,王贤每日里所临的字帖,也再没换过样子,仍是林姑娘当时为他写的那几张。看着那隽永的字体,他眼前时常浮现出那个人淡如菊的瘦弱女孩,可惜,就这样错过了……

  每当夜深人静睡不着,他也会狠狠骂自己几句,死要面子活受罪,活该自我安慰一辈子……

  第二天洗完裤衩后,他都会加倍用功的练字。老娘看他身体已经好了,本打算撵他出去找份工,别老在家里吃闲饭,还这么废纸。但见儿子这股劲头,也就忍着不说了。

  到了九月末的一天,王贤正在屋里写字,突然听银铃一声尖叫,吓得他赶紧跑出去一看,便见老爹戴一顶破毡帽,背着个包袱,笑眯眯的出现了……

  “爹啊爹,呜呜呜呜……”从惊讶中回过神来,银铃便扑到老爹怀里,抱着他的脖子放声大哭道:“爹啊爹,是你么,是你么……”

  老爹最疼这个女儿,摸摸她的脑袋,眼圈发红道:“闺女,是爹啊,是爹啊……”目光却望向正屋门口。

  只见老娘肩倚在门框上,眼眶通通红红,她不想在子女面前哭出来,最后还是忍不住抽泣道:“死鬼,你终于回来了……”

  “孩他娘,我回来了。”老爹点点头,沉声道:“再也不走了……”

  一家人还没说几句话,街坊邻居便络绎不绝过来看望。当天下午,街坊们才凑钱,从饭馆里叫了三桌席面,给老爹接风洗尘。街坊们轮流敬酒,老爹也是来者不拒,他们高谈阔论,笑语不断。久违的热闹声,重新出现在这小小天井里……

  夜幕快降临的时候,田七背着个沉重的包袱,扶着个瘦弱的书生,出现在王家门口。

  那书生自然是林荣兴,一进门,他便噗通给王老爹跪下,重重磕头道:“卑鄙人林荣兴,来给恩公请罪了!”

  王老爹赶紧上前,爽朗大笑道:“林相公哪里话。都是血肉之躯,衙门里的刑具,谁能扛得住?我可从没怪过你……”说着扶起他来,硬拉他入席道:“来来,难友一场,一起喝一杯!”

  他这话说得极漂亮,不仅街坊们喝彩连连,林秀才更是感动的热泪盈眶:“恩公宽宏大量,学生惭愧……”

  “不说那些了。”王老爹给他盛一碗黄酒道:“喝了这碗酒,让过去的事情,都过去吧!”

  “嗯!”林秀才虽然不胜酒力,还是端起酒碗,咕嘟嘟一饮而尽。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05

第二十六章 父母心

  酒席一直到半夜才散。

  第二天老爹从宿醉醒来,才看到那个大包袱。问坐在床尾纳鞋底的老娘道:“里头是啥?”

  “自己瞅瞅呗。”

  “以我的经验看,应该是钱串子,差不多三十贯。”老爹说着打开一看,竟分毫不差,便得意道:“看,我功力不减当年吧?”

  “别得意了。”老娘白他一眼道:“这钱不能要。”

  “为啥不能要?”老爹不同意道:“林荣兴害得我这么惨,出点血也是应该的。”显然,光看表面是无法明白腹黑老爹的内心的。

  “林家现在也不宽裕了。”老娘叹口气道:“这二年又是打官司,又是让内贼顺,花钱跟淌水似的,凑这些钱出来,估计得崽卖爷田了。”她还真说对了,要是没有林家花出去的钱,这个案子重审的效率,不可能这么高,至少王兴业现在,肯定还在盐场晒盐呢。

  在这个铜贵钱贱的时候,三十贯铜钱,实在是个大数目。老爹奇怪道:“孩他妈,你这是咋了,不属貔貅了么?”

  “你才光进不出嘞!”老娘狠狠瞪他一眼道:“老娘做事,自有我的道理。”

  “啥道理,说来听听?”老爹爬过去,搂着老娘的腰。

  “老实点,大白天的。”却被老娘一巴掌拍开,道:“我看上林家的姑娘了。”

  “哦……”老爹坐起来道:“你要给小二说媳妇?那这钱确实不能要。”说着又奇怪道:“你说的是林荣兴妹妹?”

  “还有两个林姑娘?”

  “你开什么玩笑。”老爹失笑道:“人家是书香门第的大家小姐,能看上小二了?”

  “别瞧不起你儿子,”老娘白他一眼道:“他别处不随你,勾女娃娃的本事,倒是比你还厉害。”说着将这俩月来观察到的情况,当然也包括脑补部分,讲给老爹听。

  “哦?哦?哦!”老爹听完恍然道:“好小子,时机把握的真好啊,此事可成矣!”说着穿鞋下地道:“事不宜迟啊,我得趁着林家那股热乎劲儿还没过去,把生米给做成熟饭。”

  “就是这意思。”老娘点头道:“收拾收拾赶紧去吧!”

  “好嘞。”老爹胡乱吃几口早饭,便背着包袱出门去了,待到下午时分才打着酒嗝回来,还背着那个包袱。

  “怎么,没成?”老娘难得一次见钱不爽的。

  “怎么说呢……”老爹把包袱丢在床上,道:“先倒碗水喝。”

  老娘端了碗水,给老爹灌上道:“快讲,你要憋死我啊!”

  “唉,你这个糊涂娘们,害得我丢死人了。”老爹擦擦嘴,瞪老娘一眼道:“林秀才他爹才死了一年,人家正守制呢!好歹我也是干过六房掌案的,这会儿跑去提亲,白让人家笑话……”

  “守孝怎么了,先占下呗。”老娘却不在乎道:“林家怎么说?”

  “林家人倒是没意见,说只要两个孩子愿意,等到除了服,咱们就可以下聘了。”

  “就知道没你办不成的事儿!”老娘大喜道。

  “别高兴太早,”老爹撇撇嘴道:“后来林秀才留我吃饭,席上对我说,他准备处理一下家业,待恢复学籍后,搬回苏州老家去。”

  “去苏州……”老娘可以理解,林秀才虽然平反,但他被老婆戴了绿帽子,后来赵氏又成了妓女,这让林荣兴在乡亲面前抬不起头来。到苏州去休养生息,换个地方重新开始,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了。

  可是苏州离着富阳四百里地,虽然说起来不远,但在这年代,不啻于天海永隔。老娘焦躁道:“林家要是搬去苏州,我这个儿媳妇可就没影了!”

  “嗯。”老爹点点头,苦笑道:“但我也不能仗着林家有愧于我,就提什么过分的要求。”说着拍拍那袋钱道:“还是这个实在,有这个,还愁儿子娶不上媳妇?”

  “那不一样,你就是再有钱,知书达理的姑娘,打着灯笼都找不到。”老娘却不和他一股劲儿道:“我还盼着孙子能出个秀才呢。这林姑娘,我还非要不行了!”

  “有本事你就把她留下。”老爹嘟囔一声道:“反正我是没招了。”说着翻个身,呼呼睡着了。

  “我就不信这个鞋了!”老娘说着重重一锥子,捅在鞋帮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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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几天,老爹衙门里的老同僚,轮流坐庄请他吃饭,像胡捕头、李司吏这样体己的,还来家里送过钱。不是他们突发善心,觉着要接济一下老上司了,而是知道王老头肯定要高升了。而且他本来就是吏头了,往上一步就是官。虽然指定不在富阳当官,但将来的事情谁说的准?雪中送个炭,总是有好处的。

  这天晚上老爹单独请李司吏来家里吃饭,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说长道短,话题自然离不开衙门里的事儿。

  “县尊这次是风光了。”李司吏抿一口小酒道:“挟翻盘铁案之威风,在衙门里大刀阔斧,着实做了很多事情。”

  “呵呵……”老爹自然听出,这话里有等着看笑话的意思,但他关心的不是县尊,而是徐书吏空出来的位子:“有人欢喜有人愁,徐山那小子完蛋了吧。”

  “那是自然。”李观点头恨恨道:“这吃里爬外的王八羔子,收了何常的黑钱,竟然敢不吱声,活该这个下场!”

  “他空出来的位子……”老爹淡淡道:“很多人盯着吧。”

  “那是自然。”李观点点头。衙门里正式编制很少,编制内的是所谓的‘经制吏’,只有每房一司吏两典吏共三人,这是洪武爷定下的。但朱元璋显然以为别人,都跟自己一样精力超人。然而各方繁杂的事务,根本不是两三个书吏能胜任的,衙门为了办事,就雇了若干帮着书写文件的‘书办’、帮着跑腿的‘帮差’,这些不在编的吏员叫做‘非经制吏’,其实就是临时工的意思。

  非经制吏的数量远比经制吏多得多,谁不想从临时工转为正式编制?但经制吏的编制是祖制,谁也动不得,只有出缺才能递补,这次一名刑房典吏翻了船,该有多少人觊觎,也就可想而知了。

  “定了没?”老爹有些着紧问道。

  “没。”李观摇摇头,看看老爹道:“老哥哥你眼看要当官了,还想跟小得们抢饭碗?”

  “第一,官尾不如吏头,我将来能混成啥样,还真不好说。”老爹给李观斟一杯酒道:“再者,也不是我要干,而是我儿子。”

  “哦,”李观挠挠头道:“按说老哥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可惜我这个刑房司吏,也没法任命自己的手下。现在各房都盯着这个缺,把郭老三给愁的呦……”顿一下,他压低声音道:“跟你说实话吧,别白费劲了,据说这个缺,已经被司马师爷要去了。”

  “他要这个干啥?”老爹大失所望道。

  “谁知道?硬邦邦的经制吏,卖钱换人情,都是再好不过的。”李观说着笑笑道:“要是老哥不嫌弃,这次还空了帮差出来,这个我能做得了主。不如让大侄子先干着,等啥时候有机会,再争取转成经制就是。”

  “呃……”老爹微微皱眉,他对衙门里的门道,比谁都清楚,自然知道‘帮差’主要是跑腿的。想一下,他摇头道:“帮差这活可没啥出息,最起码得是个书办吧。能写能算才有出息。”

  “书办的话,倒也可以尝试。”李观道:“可是选用书吏得三衙老爷亲自考试过,才能录用。”说着苦笑道:“贤侄连字都不会写,怎么能过关?”

  “不要拿老眼光看人。”老爹冷笑道:“我家二郎如今的字,已经可以入目了。”说着翻出一张纸递给他道:“虽然很还生疏,但在衙门里,应该算是够用了。”

  李观接过来一看,确实是这样。心说不会是找人代写的吧。便笑道:“那好,我回头跟吏房说说,怎么也得给大侄子谋个出路。”

  待把李观送走,老爹看到王贤仍在屋里练字,便踱进去问道:“小二,你天天练字,到底是为了啥?”

  “爹,我想自食其力,一时又没法干力气活。”王贤苦笑道:“只好先把字练出来,好找个写写算算的活计。”

  “有这分志向就好,”老爹点点头道:“我今天已经跟你观叔说了,过阵子再送送礼,让你去当个书办,怎么样?”

  “呃……”王贤有些不知该怎么说了。他其实一直等司马求表示表示,帮自己谋个差事,谁知竟如泥牛入海,没有消息。

  老爹却以为,他嫌书办是临时工,板起脸来训道:“臭小子还不知足。当年老爹熬了好几年,才当上书办的!你干好了,我再让你观叔给你盯着,将来出了缺就是你的。”

  “爹,你误会了。”王贤轻叹一下道:“我知足。”

  “这还差不多,我这几天追紧点,把这事儿敲定了。”老爹这才点头道:“以免夜长梦多。”

  “让爹爹劳心了。”王贤本想说,我其实准备去找找司马求,但想到多条门路多分希望,也就没吱声。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05

第二十七章 县衙

  要说办事还是老爹强。司马求那边还没动静,李观已经告诉老爹,和吏房打好招呼了,可以让王贤去县衙报名,只要能过主簿老爷一关,就没啥问题了。

  王贤也觉着,司马求那个老混蛋,八成要放自己鸽子了,再等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答应去县衙报名。

  其实摊上一个腹黑爹和一个强势娘,也由不得他不答应……

  老娘对这事儿极其重视,特意将老爹的长袍找出来让王贤穿上,早晨起床还给他下了面条,打了两个荷包蛋。毕竟儿子活了十几年,头一次要去找正经营生干,而且还是去衙门里当差。实惠估计一时看不到,但是体面!

  在这一点上,这个时代的看法,显然和王贤的认知有很大偏差。在大明百姓眼里,吏员真的很体面……

  官府里的人员分四类,官、吏、胥、隶。元朝时人分十等,其中‘一僧二道’之下,乃‘三官四吏、五胥六隶’,就是最明确体现。

  第一等自然是官。但官员的人数少,而且本着籍贯回避的原则,除了僧道、医士、阴阳等不领俸禄的杂职官外,全都是外省人,且期满离任。所以在老百姓眼里,存在感甚至不如吏、胥强。

  第二等是吏,这是介乎于官和民之间的一群人,由官府从地方上选取有德有才、家世清白的百姓充任。‘有德’是循良无过,‘有才’的标准是能写会算,因为吏员的职责是辅助官员处理政务,管理地方。其实履行的是官员的职责,只是身份上仍是民。

  是以才有‘吏,百姓在官者’的说法。

  第三等是皂。皂者,黑衣公人也。分皂班、快班、状班,所谓三班衙役者。这一等是官府的爪牙之辈,欺压百姓的事情都由他们做,黑锅自然也由他们背。朱元璋估计当年没少被这些人欺负。建国之后,竟大笔一挥,下令曰,倡优皂隶及其子孙三代不得参加科举……

  最后一等是隶,也就是在衙门里当轿夫、马夫、伙夫、更夫、闸夫之类的了……这些人又分两种,一种是平民服劳役,一种是以此为业者,但往往被混为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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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老百姓眼里,吏员那一袭青衫,还有那顶吏巾,就是官人身份的象征。如果王贤能被录用,虽然不是正式编制,但至少能自食其力,而且在街坊眼里也成了官家人,老娘还能要求更高么?

  在老娘千叮咛、万嘱咐之下,王贤跟着老爹出了家门。街坊们也早听说了,纷纷开门鼓励道:“小二好好表现,千万要过关。”

  “你要能当上官人回来,我给你说媳妇。”

  “可千万别跟你大叔似的,见了官人就紧张。”

  王贤本来挺放松的,让他们这么一搞,反而有点紧张起来。

  出了巷子,穿过好几条街道,来到本县最繁华的衙前街。衙前街,顾名思义,便是县衙前的街道。除了县衙之外,还有巡捕总铺、医学、阴阳学、药铺、旅店、茶馆、酒家、钱庄、米行、典当、果铺……林林总总的店铺,穿流如织的人群,都让不大上街的王贤,感到有些惊讶。想不到小小一个富阳县,竟还如此繁华。

  此时王贤还不知道,这条街上几乎所有的生意,都跟他此行的目的地——富阳县衙有关。

  过了那座专门曝光恶人坏事的‘申明亭’,父子俩来到衙门的八字墙前,只见墙上贴满了告示、判书之类。墙根下还蹲着几个戴着枷锁的犯人,这就是枷号示众了。

  走过八字墙,老爹带着王贤直入衙门。要是等闲人,不是三六九放告的时候,想进这个门,那必须有孝敬才行。不过王老爹虽然不在衙门了,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进去大门,是一个轩敞的前院,正中一条甬道,东侧两侧各有跨院,也不知是干什么的。

  甬道直通第二道门——仪门,进了仪门便看到甬道正中里着个亭子,亭中一块石碑,上书‘公生明’三个大字,背后则是十六个字:

  ‘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这是写给堂上官看的,县老爷在大堂问案,一抬头就看见这十六个字,那真是相当的刺激。估计这也是县太爷总在二堂排衙问案,没事儿不坐大堂的原因。

  大堂和仪门之间的是正院,正院东西两侧各有数排廊房,这里便是六房书吏办公之处。州县官署被称为‘堂前’、‘门上’,就是这个意思。

  不过六房并不是六间房,而是好几排房。一个县里事务庞杂,远非六房可以覆盖。是以‘吏户礼兵工刑’之外,尚有承发房、架阁库等诸般对内科房,只是统称六房罢了。

  老爹带着王贤来到东侧第二排房,便见打头一间门楣上嵌着块石牌,上书‘吏房’二字,进去后是个套间,外间坐着个穿白衫的书办,正在神游九州。见他父子俩进来,才回过神道:“二位有何公干?”

  显然这位仁兄是新来的,竟然不认识大名鼎鼎的王刑书,老爹尴尬的咳嗽一声道:“我找你们张吏书,你跟他说王兴业来了。”

  那书办还没答话,里间便传来笑声道:“你老弟啥时候这么客气了?快快进来。”说话间,一个身穿青色盘领衫,头戴黑色吏巾……那吏巾类似于老人巾,但其后有一双乌纱翅,正是官人身份的象征……的中年人,笑容可掬的掀帘迎出来。

  那中年人胖乎乎一团和气,一双小眼睛透着精明劲儿,却是本县群吏之首,名叫王子遥。

  王兴业笑着上前与他见礼,又让王贤给王子遥行礼,笑骂道:“求人矮三分,为了这兔崽子,兄弟我也得规矩一回啊。”

  “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自家兄弟客气啥?”王子遥笑道:“快里面请。”

  进里间了,两人推让了半天,王兴业坚持在靠墙一溜椅子上坐下。王子遥也没上坐,而是坐在他一旁。

  自然,这里没有王贤坐的地方,他只能站在老爹一旁了。

  两人不急着说正事儿,而是道起了别后之情。王子遥笑道:“老哥此番逢凶化吉,日后必有造化,到时候可别忘了小弟。”

  “什么造化?”王兴业苦笑道:“经过此番磨难,我是看淡了,能过两天安稳日子,就知足了。”

  “可是朝廷不会放过你这位‘良吏’的。”王子遥笑道:“授官是一定的,只是不知道是典史还是别的什么。”

  “只要不是驿丞,我就谢天谢地了。”王兴业苦笑道:“得官有啥好的?从此背井离乡,个人生地不熟的,哪有本乡本土来的自在?”说着看了王子遥一眼:“以老哥你的本事,考个优等,得张告身,不费吹灰之力。为什么一直没升上去?你是看透了,不想当这个芝麻绿豆官。”

  “嘿嘿……”王子遥被说中心思,笑道:“还是老兄弟知道我的心思,可笑一帮子后生,老在背后骂我昏聩,站着茅坑……”看到王贤站在一旁,他没再接着说下去:“可惜你老弟这次是通了天,谁也不敢动手脚。要不哥哥我给你活动活动,咱们兄弟继续在一起,那多快活!”

  “那敢情好……”王兴业叹口气道。

  “对了,你咋没去南京疏通疏通呢?”王子遥问道。

  “唉,真是提起来就头大。”王兴业骂道:“老子让个官司,拖得倾家荡产。府里京里那些家伙,别看跟你称兄道弟,其实他妈只认钱。我就算打听清楚了,都没法活动,索性不管了。”

  “唉,这年头,没钱办不了事。”王子遥怕他开口借钱,不敢再往深里说,话锋一转道:“不过咱兄弟之间没这套。小二的结状已经开具,老哥哥把保书带来了吧?”

  国朝自鼎革以来,致力于用高素质的吏员队伍,取代**已久的元朝旧吏,是以吏员的佥充选拔非常严格。虽然只是个‘非经制吏’的书办,也不是想当就能当的。

  按照规矩,这是个自上而下的程序,由县官从良民中佥选。所以哪怕王兴业这样的衙门旧人,想让儿子当个书办,也得先拿到衙门开的无罪证明,再请街坊在保书上联保,然后经过县官考试,才有当吏员的资格。

  按规制,经制吏由知县试,非经制吏由主簿试,王贤要见的是后者。

  拿到保书后,王子遥便让王兴业在房里吃茶等候,自己带着王贤从大堂左侧的门房进去主簿衙。主簿衙是个单独的院落,与县丞衙分列大堂左右,正是他二位地位的写照。

  王子遥让王贤在门口等着,自己进入正堂,问明了刁主簿正好有空。让人通禀一声,进去行礼道:“三老爷,昨日跟您老说的那人到了,三老爷要是有空,烦请试他一试。”

  那刁主簿生得面皮白净,三缕长须,点点头道:“结状拿来。”

  王子遥双手奉上,刁主簿看一眼那人的名字,不禁皱眉道:“王贤……”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06

第二十八章 咬定青山不放松


  看到这个名字,刁主簿就眉头一皱,他对这王贤的印象,可以说恶劣极了。

  堂堂本县第三号人物,本该和一个小小的无赖没有任何交集,直到一个多月前的一天,他女儿哭着回来说,自己在码头被个叫王二的小痞子羞辱了。那句‘贱人就是矫情’,虽然是听女儿转述的,依然气得他吐血。

  什么是贱人?倡优皂隶才是贱人!刁主簿堂堂书香门第,朝廷命官,女儿竟被骂成贱人,他能不光火?只是他不能去找一个无赖的麻烦,那不是作践自己么?

  若仅此一桩,还不足以让刁主簿如此切齿。还有另外一桩,便是那个悬而未决的刑房典吏!

  这个位子,刁主簿已经答应帮小舅子谋取了,谁知司马求那狗才竟也想要!

  刁主簿惧内,没法交差是要跪搓板的,便不相让。在他看来,魏知县肯定给自己这个面子,谁知道那司马求新近立了功劳,让魏知县好生难决,这事儿就杠在那儿了。

  刁主簿从魏知县那里打听到,司马求要举荐的人,正是王贤!

  你说他看到这个名字,会是什么感觉?

  冷着脸合上卷宗,刁主簿便想把那王二撵走,但话没张口,又觉着不妥,我这不是给司马求把柄么?何况王子遥的面子也不能不给。

  沉吟片刻,他又改了主意,‘听闻这王二不学无术,不如试他一试,让他出了丑,我再义正言辞的拒绝他,这样王吏书的面子也给了,司马求也没法说什么。’

  “让他进来吧。”拿定主意,刁主簿沉声道。哼哼,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合该落在我手里,咱们新帐旧账一起算!

  正想着,便见一个身材高瘦的青年,穿着个不合体的直裰,面容白皙,五官清秀,两只眼睛又大又亮,一点都不让人讨厌。

  ‘果然不能以貌取人。’刁主簿心中暗想,面无表情道:“你就是王贤?”

  “小人正是。”行礼之后,王贤直起身道。

  “吏房推荐你为书办,这书办要求品行端正、能写会算。”刁主簿冷笑着问道:“你觉着自己能占哪一条?”

  一旁的王子遥闻言,不禁眉头一皱,不过是个书办而已,又是自己推荐的,按说也就是来走个程序。怎么听姓刁的这话,是要给王二颜色看的节奏呢?

  他兀然想起最近传闻,刁主簿和司马师爷为了个典吏起争执,不过这王贤要谋求的不过是个书办,完全不是一码事啊!

  “小人不敢自夸。”王贤不卑不亢的答道:“但从没犯过法,也能写也会算。”心说,甭管我写得多丑,至少我会写字,这一点没法否认。

  “好一个避重就轻,”刁主簿冷哼一声:“为何本官听说,你向来游手好闲,喜欢赌博呢?”

  “老大人明鉴,原先我父亲蒙冤下狱,我一家人受牵连,当时小人处处碰壁,实在不知道该在干什么。至于赌博一说,早已证明是假的,知县老爷已经还我清白。”

  听他伶牙俐齿,偷换概念,知道从言语上拿不住他,刁主簿哼一声道:“我不管你那些烂事,还是手底下见真章吧。”顿一下道:“书吏要帮助官员处理政务,是以第一要写一手好字,第二要精通律学和算学。”说着指一下屋角的桌上道:“现成的纸笔,你把《大明律刑律》的‘略人略卖人’一条,给我默写出来。”

  王贤本来额头冒汗,大明律那么厚,他怎么可能背得过?但听到是这条,不禁大喜过望,当初为了给何常定罪,他不知把这条反复看了多少遍。但他极沉得住气,应一声遵命,便提笔写道:

  ‘凡设方略、而诱取良人、及略卖良人为奴婢者、皆杖一百、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杖一百、徒三年……”

  “不光是正文,还有下面的细则。”刁主簿又补充道。

  王贤暗骂一声,只好接着写道:‘若以乞养过房为名,买良家女子转卖,罪亦如之……’接下来还有九条,他记得没那么清楚,只能写个大概,但意思不会有错。

  但写着写着,他心里便犯了嘀咕,这刁主簿跟我有仇么?我爹都默写不出《大明律》,为啥这么难为我?得亏是这条,要是换成自己没记住的,岂不直接就瞪了眼?

  刁主簿坐在大案后,看不到王贤写的内容,但见他一直在写,便知道他有料可写。不禁有些意外,想不到这小子还真下苦功夫了。不过接下来再考一道算学题,就不是死记硬背能成的了。

  “第二题是道算术题,听好了。设若当铺放贷千钱,月收息三十钱。今有贷人七百五十钱,九日归之,问息几何?”

  “六又四分之三文。”王贤提笔一算,便得出答案,还有什么比考他数学,更让人开心的事?

  “你看过《九章算术》?”刁主簿难以置信道,这小子怎么也不能算不学无术吧。

  “没有,小人自己算出来的。”王贤突然想起,一个半月前在码头上,那位‘贱人就是矫情’的刁小姐,不正是本县主簿的女儿么?

  “那你再算一道。”刁主簿想起自己早年看过的一首诗,多年来一直没得出答案,便决定用这个难为住王贤,便清清嗓子道:“巍巍古寺在山林,不知寺内几多僧。三百六十四只碗,看看用尽不差争。三人共食一碗饭,四人共吃一碗羹。请问堂下明算者,算来寺内几多僧。”

  王贤列个二元一次方程一算,便给出答案道:“六百二十四个和尚。”

  “你不是蒙的吧?”见他一眨眼就有了答案,刁主簿万般难以接受。

  “三百六十四只碗,二百零八个碗盛饭,一百五十六个碗成汤,大人自己算算看。”王贤心里已经了然,这老混账是在故意为难自己,看他这副吃惊样,就知道他自己都不会!

  刁主簿提起笔来一算,可不正是这个数。登时狐疑道:“这道题你也看过?”

  “没有,小人自己算出来的。”王贤还是那副表情,心却已经冷了。遇上这么个公报私仇的老混账,自己就是过了这一关,日后在衙门里怎么混?

  “怎么可能……”刁主簿大摇其头,接连出了好几道高难度的算数题,都被王贤轻易解出来,这才彻底无语了……

  一旁的王子遥都看傻了,心说怪不得王小子老往赌场跑,原来算数这么厉害!

  这样会算账的人才,正是县里急需的,他就不明白了,为啥刁主簿愣是看这小子不顺眼呢?

  “下一题,你为这副‘黄山迎客松’题首诗吧。”刁主簿无计可施,竟然考起了作诗。他打的好算盘,就算王贤会作诗,自己还可以让他作文,就不信这小子连八股文也会做。这就是掌握主动的好处,一样样的考,总有一样他不会的。

  “三老爷,书吏就没必要作诗了吧。”连王子遥这种老狐狸,都实在忍不住道。

  刁主簿看王子遥一眼,淡淡道:“王吏书此言差矣,有道是‘诗言志’,我是要看看他的品性。”

  “这……”王子遥无话可说了,只好望着王贤,希望他能再接再厉,展现出在诗歌上的超凡造诣。

  王贤却全要郁闷死了,至于么,不过考个吏员而已,我要是会作诗,早去考秀才去了,还跟你在这儿蘑菇?老王八蛋想让我完蛋就直说,何必这么恶心人?

  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此情此景哪容得他说个不字?王贤只能压下心里乱窜的邪火,用心去想该如何应付……他看着那幅画,上面是一株扎根在悬崖峭壁上的迎客松,开动脑筋回想起自己背过的诗。

  说起来,王贤肚里的唐诗宋词还真不少,可惜现在是明朝……

  明朝中后期和清朝的诗人,本来就不出名,传世名篇更是屈指可数。王贤倒也想找首一般的糊弄一下,可是一般的诗谁去记?所以他想得起来的,也就是那几篇名作。

  见终于把他难倒,刁主簿松了口气,心说要不是和这小子有仇,让他干个户房书办绰绰有余。不过,谁让你得罪我了?

  刁主簿正打算开口说‘你还不够格,回去继续努力吧’,却见王贤提起笔来,不是在纸上写,而是往他那幅画的留白处,落下了笔!

  “别……”刁主簿登时心提到嗓子眼,那可是他最钟爱的一幅画啊,但是别字还没说出口,王贤的笔已经落下,笔走龙蛇,刷刷刷题写起来。

  ‘好臭的一笔字哦……’刁主簿看到王贤那明显初学者的字迹,简直要抓狂了:“你给我住手!”

  王贤字虽臭,写得却很快。刁主簿话没说完,他已经写完最后一句,把笔一扔,回头一脸茫然的望着刁主簿。

  “谁让你往上面写字的!”刁主簿一张白脸气得通红通红,大吼道:“这是元代的名画,就被你这样毁了,毁了!”

  “是主簿大人说,你为这副‘黄山迎客松’题首诗吧……”王贤缩缩脖子,一脸惶恐道。

  “我让你真题了么?你算哪根葱,敢往我的画上写字?”刁主簿发火归发火,脑子却很清醒。既然画已经毁了,该考虑的是挽回损失,如何利用这件事做文章!想到这,他起身走到桌边,把那画一把摘下来,卷在手里道:“走,跟我去找知县老爷去!”(未完待续)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07

第二十九章 白衫

  (撒花庆祝王二被录取,还不投几张推荐票庆贺一下?)

  县衙二堂后面,有一道月亮门,这是前后衙的分界。后衙是县令生活和办公的地方,核心便是签押房。

  知县签押房里,刁主簿大发雷霆道:“大人,这是黄公望的真品啊,就这么让这小子糟蹋了!这该当何罪?”

  “是主簿大人让小人给他题字的,不然就是借小人一百个胆,我也不敢乱写啊……”王贤可怜兮兮的反复嘟囔道。心里却解恨极了,反正自己话柄在手,老东西徒之奈何?至于什么书吏之类的,他已经不指望了,自己只是想自食其力、奉养老娘,难道那些衙门之外的人,都统统饿死不成?

  那厢间,魏知县被刁主簿的口水,喷得满脸都是,只好侧开脸,去看那幅被污了的画卷,只见确实是一笔臭字,私塾里练几年的孩子,都比他写的好。真是白白糟蹋了一副名画。

  司马师爷也凑上来,忍着吐,把王贤的文字看了一遍,然后竟不顾刁主簿,拊掌大赞道:“好诗!好诗!”说着大声念了出来: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哦?”魏知县闻言大震,赶紧重新看那些字,果然是一首七言绝句。虽然诗句浅显直白,但字里行间洋溢的那种高风傲骨,身处厄境却绝不低头的气势,还是让魏知县激动的浑身战栗。

  这不就是我魏源的真实写照么?魏知县暗暗激动的自恋道。他满怀壮志上任,立志要为国为民、造福一方,谁知道地方上的势力盘根错节,根本不把他这个知县放在眼里。自己每每推行国策善举,都有官吏豪绅,处处与自己作对。弄得他处处碰壁,倍感压抑。现在读到这首诗,真如有万千人为他击节、为他鼓劲,让他热血澎湃,精神大振!

  反复读着这首诗,魏知县忍不住热泪盈眶,真是好诗好诗,知音难觅,当浮一大白!

  见知县大人又犯了书呆子气,司马求只好拽了拽他的衣角。

  “呃,哦……”魏知县回过神来,望着一脸错愕的刁主簿,“抱歉,失态了。仁安兄,这幅画我很喜欢,你不是一直想要我那副《溪山雨意图》么,我们交换吧。”

  “大人……”刁主簿老脸发白,他看着那笔臭字,就不愿打眼看,谁知道竟然是一首绝好的诗。更麻烦的是,似乎触动了魏知县的骚情……自己本打算彻底断了司马求的念想,谁知竟出现这种神转折,让他无言以对。

  “不反对就是答应了。”魏知县喜滋滋道:“司马先生,快把画换上。”

  司马求便将挂在墙上的《溪山雨意图》摘下来,把《黄山迎客松》挂上去。

  魏知县满意端详着这幅画,他甚至觉着这些字也不丑,而是古拙,你看那一笔一划力透纸背,都蕴含着蓬勃的气势啊!

  此时没人会知道,这副画在六百年后的拍卖会上,拍出了十六亿华金的天价……为此刁家后人还和魏家后人大打官司,争夺这幅画的所有权,当然,这是后话。

  ~~~~~~~~~~~~~~~~

  待消停下来,魏知县也该处理正事儿。

  他让王贤退出去,和刁主簿谈心道:“仁安兄,他不过应个书办,何必要苦苦为难他呢。”

  “大人有所不知,此人声名狼藉、心术不正,一旦让他进了衙门,必然为祸一方。”刁主簿闷声道:“下官因他是王子遥介绍来的,不好面辞,所以才出此下策。”

  “声名狼藉怕是谣传,心术不正亦是谬论。”魏知县不以为然道:“没有一份傲骨,一腔正气,是写不出这样的好诗的。”

  “大人……”刁主簿只好换个角度道:“问题是,我们是佥吏,不是取士,他诗做得好,可这笔字实在是有碍观瞻……”

  “字不好可以练,难得的是他擅长算学,正是本县所急需,”魏知县却拿定主意道:“就录用他吧!”

  “是……”正印官发话了,刁主簿也没法再坚持。两人说了几句话,但都没提那典吏一职,干扯无聊,刁主簿便告辞回衙去了。

  “东翁,”待姓刁的一走,司马求便忍不住道:“为何不索性任命王小子为典吏,也好还他个人情。”

  原来魏知县因为平反冤狱,受到了朝廷的嘉奖,虽然他刚到任,不可能马上升迁,但有这份荣誉在身,就算戴上了‘能吏’的帽子,还用为前途发愁么?

  魏知县是信孔孟的读书人,饮水思源,虽然不知道司马求那些主意都是王贤捉刀,但没有王贤独揽责任,魏知县是不敢悍然搜查何常家的,所以一直觉着欠了这小子点什么。

  加上司马师爷还有残存的节操,也帮着王贤说话,是以魏知县答应,将徐山空出来的典吏位子给他。但显然这会儿,魏知县变卦了,他叹口气道:“我想过,这样不妥,有那么多人等着上位呢。姓刁的来闹这一场,还不是为了给他小舅子,争这个典吏?我要是直接把这个位子给他,太招人怨了。还是一步步来吧……”

  其实这些道理,司马求何尝不知?但是吏员的位子相当稳固,有人甚至能在一个位子上干一辈子。要是错过这次机会,谁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官场上最怕的就是欠人情,不赶紧还清了,光利息就能把自己赔死。

  “如果他真有本事,也用不了等多久。”见他还要说什么,魏知县低声道:“本官也正是用人之际啊!”

  “唉,好吧……”司马求郁郁道,心说,什么时候能把最后的节操也丢掉?

  ~~~~~~~~~~~~~~~~~~~~~~~~

  回到吏房,王子遥对王兴业绘声绘色讲起来,方才发生的经过。听得王老爹一愣一愣,心说这还是我儿子么?会写字会算账,还会作诗?不是坐哪哪湿吧?

  “孩儿是抄来的。”王贤很诚实道:“原先在哪看过,记不得出处了。”

  “胡说八道。”却骗不了王子遥和王兴业两条老狐狸,两人压根不信道:“大老爷是进士,三老爷是举人,那么大学问的俩人,都没听说过的诗,你却知道?骗谁呢。”

  “呵呵,这孩子不错,还知道藏拙,我刚要说说你,日后可不要恃才傲物,不然是要碰钉子的。”王子遥摆出一副长辈的架势道:“方才我问明白了,刁主簿之所以为难你,是因为你原先羞辱过他女儿,什么‘贱人就是矫情’亏你能想得出来。”

  王贤承认认错道:“侄儿不懂事,给伯伯惹麻烦了。”

  “这算什么。”王子遥摆摆手道:“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这衙门是咱们这些苍王信徒、萧王子孙的,他姓刁的想找不自在,尽管不给我面子!”

  这霸气侧漏的话语,让王贤目瞪口呆,方才他可看到了,王子遥在刁主簿面前,是多么的毕恭毕敬。但看老爹一脸深以为然,他显然不是在说大话……

  “罢了,今天这事儿,不要放在心上了。”这时候,吏房的白役进来,拿着一身叠好的白衫、衫上搁着皂巾、鞋袜。

  王子遥见状站起身,接过衣衫亲手递给王贤道:“有我在,谁能欺负到你头上?”

  “还不谢谢你伯伯。”王兴业不胜欢喜道:“日后好生跟你伯伯学着,能有他三成功力,将来我就不愁了。”

  “唉,小二将来肯定比我强,”王子遥摇摇头道:“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也就是扶他走一程罢了。”

  王兴业又谢过王子遥,才领着王贤从衙门出来。离开县衙,王贤终于忍不住道:“爹,你和王伯伯交情真好。”

  “呸。”王兴业啐一口道:“林家的一袋子钱,老子给了他一半,不然他能这么热情?”说着恨恨道:“花了钱还让你这么惊险才过关,他那是不好意思了,才说了几句好听的。”

  “也不怨他,是我得罪了刁主簿。”王贤郁闷道:“本来以为,这下肯定没戏了,我才往他的画上写字,谁知道峰回路转,县太爷竟给我解了围。”说着叹口气道:“日后刁主簿少不得给我小鞋穿。”

  “那是一定的,不过也没啥。”王兴业满不在乎道:“他要是敢对你过分,我自会设法收拾他。”

  王贤不禁佩服万状,王子遥也就罢了,老爹一个白身,竟敢说收拾本县三把手,真是霸气啊……也不知是不是吹牛。

  回到家,便见屋里坐满了人,街坊邻居们正在吃茶拉呱,等他的消息。

  见父子俩回来,王贤手里还捧着白衫黑巾,街坊们便都高兴的笑起来,纷纷赞扬王老爹本事大……在他们看来,王贤这个小混子,能人模狗样的成了官家人,自然全是王老爹的功劳。

  王兴业却一反常态,大肆吹嘘起自己儿子,有多么的能写会算会作诗,极力证明儿子是凭自个本事考上的,听得街坊们一愣一愣。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07

第三十章 新人

  当天,老爹叫了酒席,回请街坊们吃酒,也庆祝儿子成功成为官家人。

  席间,街坊们对王贤说了很多鼓励的话,但中心思想依然没变,就是好好干,千万别犯事儿,连累我们吃官司。街坊们为王贤这个不靠谱青年作保,自然要平添许多担心。

  王贤除了哀叹成见之深、难以扭转之外,也只能点头应着。不过看到老爹老娘大哥小妹满脸的欢喜,他的心情又愉快起来,能自食其力、让家里人松口气,不是自己一直以来的愿望么?

  如今期望达成,怎么也算小小的成功,理应敬自己一杯。

  第二天天不亮,老娘就把王贤叫起来洗脸穿衣。

  当他头戴黑色的无翅吏巾,身穿月白色的圆领衫,腰系黑色的丝绦,脚下是黑鞋白袜,一身簇新的出门时,相送的银铃咯咯笑道:“想不到二哥穿戴起来,还真挺好看的。”

  王贤白他一眼道:“难道我以前很难看?”便与大哥一起出了门。

  王贵还是去作坊上工,对老爹让弟弟去衙门上工,他只有满心的高兴,尽管他的字比王贵写的工整多了。

  “大哥,爹要给你找河泊所的差事,你为啥不去?”兄弟俩走在巷子里,王贤问道。

  “这半年,俺没少问东家借钱,东家待俺不薄,俺也不能对不起他啊。”王贵憨厚的笑道:“俺要是一走,作坊里就没人会下料了……再说俺也喜欢造纸,看着一扎扎雪白的纸,觉着特别满足。”

  “可是这活太累了。”王贤叹气道:“整天累得腰都直不起来。”

  “不要紧,你哥身体棒着呢。”王贵说着,吞吞吐吐了半晌,方道:“那啥,改天我请你吃饭吧,咱兄弟俩,在外头吃。”

  “该我请哥哥,等我发了钱。”王贤笑道。

  “那要等太久了……”王贵小声嘟囔道。

  “你有啥事儿?”王贤奇怪道。

  “没、没事儿,”说话间到了巷口,王贵与王贤分开道:“我上工去了。”

  “什么情况?”王贤摸不着头脑,也往衙门走去。

  这时候,街上已经有摆摊卖早点,推着大车收马桶的了,见到王贤都纷纷打招呼,笑道:“二郎这是去衙门啊?”

  往日王贤走在街上,都是被无视的,突然这么多人开始跟他招呼,让王贤颇不习惯,只好连连应道:“是啊,六叔。”“早啊,七哥。”“我吃过了,兰妹子……”

  就这样一路走到衙门口,他看到被枷号那两人仍在。昨天两人低着头,今天正好对上目光,王贤才发现他俩似乎是县里的粮商,也不知犯了什么罪。

  跟门口的差人打个招呼,王贤进去衙门,径直到吏房报道,但王子遥并两典吏去二堂排衙了,只有三个书办和两个白役坐在那里聊天。

  见王贤进来,昨天那个书办刘源,便指着他笑道:“喏,这就是咬定青山不放松。”

  众人笑着起身与王贤见礼,都道久仰久仰。因他是王兴业的儿子,故而对他很客气。刘源拉着王贤坐在穿白衫的书办中间,笑道:“大家一个屋檐下当差,彼此以兄弟相称,你最小,我们这些都是当哥哥的,日后有什么不懂的,只管问我们就是。”

  王贤是二世为人的,待人接物上无师自通,与众人小意应承,很快便和他们熟络起来。

  “兄弟分到富贵威武贫贱哪一房去咯?”刘源问他道。

  “呃?”王贤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

  “这是老百姓对咱们六房的形容。”众人笑着为他解释道:“‘富’是户房,本县的户籍、田赋、财税、婚姻,全都由户房承办,不富得流油才怪。‘贵’是咱们吏房,全县的里甲、保正、乡官,还有本县的吏胥档籍,全归本房经管,自然要‘贵’一些。‘威’是你老爷子原先管的刑房,管着本县刑狱,自然威严。‘武’是兵房,这不消说。‘贫’是礼房,管着本县的考试、祭祀、礼乐、旌表、说它贫是相对其它各房,其实‘呆出息’还是不少的,比如考试的时候。”

  “至于‘贱’,则是工房,管本县修造河工,乍一听都是执役,故名之‘贱’。胆子大一点,其实比户房还肥。”众人笑道:“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好去处,有道‘当官不如为娼,为娼不如从良’。要是能分到仓库和粮库去,那真是老鼠掉到米缸里,等着撑死吧你……”

  “咳咳。”刘源觉着他们说得有些离谱,便打断道:“其实哪一房都有好处,也有不好处,比如户房富,可事务杂且多。累不说,还容易出岔子,吃赔累。倒不如礼房清清闲闲,拿些呆出息,日子过得自在。”

  “不过对老弟你来说。”几个书办看看门口,压低声音道:“千万别分到户房里去。”

  “为啥?”王贤听得很是用心,闻言奇怪道。

  “因为李司户跟你老爹,是多少年的死对头了。”刘源压低声道:“要是分到户房,你只能自求多福了。”

  “哦……”王贤点点头,心说,我有的选么?

  一众前辈又跟他讲了会儿古,王子遥和两个典吏回来了,众人连忙起身相迎。

  “贤哥儿,县太爷叫你。”王子遥看看王贤道:“用不用找人带你过去?”

  “小侄认识路。”王贤摇摇头,告辞出去,王子遥便对手下训话,也没再搭理他,热情程度比昨天差了好多。

  王贤顺着昨天的道,来到月门洞前,便见昨天的门子坐在那里,他朝那人作揖问好,便要往里走。却被那门子拦住,打量着王贤道:“新来的吧,这是后衙,未经通禀不得擅入。”

  “是大老爷找我。”

  “那也得通禀。”门子撇撇嘴,脚下生根道。

  “……”王贤这才明白,这厮是要进门钱,登时一阵不爽。但昨天才往刁主簿的画上写字,今天再跟魏知县的门子吵架,自己在众人眼里,就彻底成刺头了。

  无奈,他从靴页里摸出一张破破烂烂的宝钞,那门子竟然不收,王贤一翻白眼道:“就这一张,爱要不要。”

  “爱进不进、没钱滚蛋。”门子大怒,一个新来的小白,竟敢他堂堂门政大爷不客气。

  “这是你说的,那我回去了。”王贤转身就走。这老东西以为他是新人,就什么都不懂?求见和应招而来,他能一样么?

  “唉,别……”那门子这个郁闷啊,怎么这小子头天来,就跟老油条似的。不知是家学渊源还是个愣头青?

  把那张最多值十文钱的破钞丢给门子,王贤进了后衙。

  ~~~~~~~~~~~~~~~~~~~~~

  王贤通禀之后,亲随将他领进外签押房,等了好一会儿,魏知县才出来见他,身后还跟着司马求。

  “小人拜见大老爷。”当上书办以后,除非大老爷命令他跪下,否则面前县令时,只需作揖即可。

  “免了。”魏知县在主位上坐下,司马求坐在他右手边,至于王贤,当然还是站着。

  “王贤,本官要谢你两件事,”魏知县身穿着七品公服,派头十足道:“一个是你帮我翻了案子。另一个,是你那首诗,让本官很受感动。”

  “大老爷过奖了。”

  “本县有功必赏,本欲赏你个经制吏,无奈旁人对你的过往颇有微词,何常那个案子,又无法对他们名言。”魏知县摆摆手,不听他废话道,“所以只能先委屈你一下,待时机成熟再行提拔。”

  “不过你也得争气。”司马求在一旁搭腔道:“早日立个功劳,大老爷就能早日提拔你,否则熬资历的话,你前面好几十号人呢,猴年马月能轮到你?”

  “……”王贤又不是真菜鸟,焉能听不出这俩人是在给自己下套,但他昨晚就想好了,既然得罪了刁主簿,自己就得抱好魏知县这根大腿。他的福祸沉浮,都在这位县太爷手里掐着呢。

  只是没想到,这才第一天,就有自己‘立功表现’的机会了,这也太迫不及待了吧?王贤涌起炮灰的自觉,横下心道:“小人得大老爷垂青,实乃三生有幸,当肝脑涂地,以为报效。”

  “唔。”魏知县闻言大喜,笑道:“别紧张,本官还有些事,让司马先生跟你说说安排吧。”说着起身拍拍王贤的肩膀道:“好生练练字,再多读几本书,将来考个秀才出来,我也好重用你。”明朝规定,吏及官不入流品者,都有权参加科举,但这明显是个嘴炮。

  “小人牢记大老爷的谆谆教导。”王贤激动的热泪盈眶,送魏知县进去。

  待回过头来,却见司马求挪揄的笑着,显然在笑话自己表演的痕迹太重。王贤咧嘴一笑道:“多谢先生的大恩。”

  “咳咳……”司马求登时心虚起来,王贤的功劳,魏知县只知道一成不到,其余九成多,全被自己私吞了,却对王贤没有任何回报,此刻还要把他往火坑里推,实在是不像话。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08

第三十一章 爹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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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签押房里,司马求对王贤道:“其实你误会老夫了,我是诚心诚意想帮你谋个经制吏来着,谁知道刁主簿跟我杠上了,大老爷虽然和老夫亲近,但也不好得罪刁主簿,只能先把这位子空着,让你和他小舅子公平竞争……不过你放心,他小舅子不学无术,怎么会是你的对手,只要你立个功劳,包管大老爷选你上位。”

  “在下也是不学无术……”王贤却不为所动。

  “你不一样的,你是真人不露相。”司马求一个劲儿的给他戴高帽,越是这样王贤就越警惕,叹口气道:“先生有话还是直说,能办到的我自会尽力……”

  “嘿,鬼精鬼精的小子……”司马求讪讪道:“是这样的,大老爷准备把你分到户房去。这可是一等一的好差事……”

  “据说李司户和我爹是老冤家。”王贤面无表情道。

  “是么?”司马求一愣,道:“这下更麻烦了。”

  “原先的麻烦是什么?”王贤问道。

  “原先的麻烦是……”司马求顺口说完,才发现被套了话,不由苦笑道:“算了,实话实说吧。这不眼看要收秋粮了么?按照规矩,县里要根据黄册,派人到坊、乡,指导坊长、里长挨家挨户登记核验,然后汇总上来,得出应收的税额。黄册是什么,你知道吧?”

  “呃……”王贤想一想道:“不太清楚。”

  “咳咳。”司马求搞不懂,这小子如此聪明,却如此缺乏常识,只好耐着性子解释道:“黄册,又叫赋役黄册,上面以户为单位,详细登载乡贯、姓名、年龄、丁口、田宅、资产,是官府核实户口、征调赋役的依据。但因为生老病死,每年都有许多变化,是以夏秋两税之前,县里都要重新登记核验的。”

  “哦……”让他这么一说,王贤想起来了,上个月他们积善坊的坊长还上门,核实过他家的情况呢。记得当时坊长想把他家定为‘下等上’,结果被老娘一阵咆哮,说你放眼富阳城,谁家比我家还惨?吓得坊长赶紧改成‘下等下’……

  “日前,户房已经造册完成,送到大老爷案前审阅,结果让大老爷很是光火。”司马求叹口气道:“按照户房的统计,本县户口数,竟比四月统计时,减少了七百余口!上等户更是减少了一成,本县今年并无大灾大难,怎么会出现这种状况呢?”

  “哦……”王贤点点头,他有些明白了。八成是下面的官吏和里甲因缘为奸,瞒报一些户口,这样本县所收税额就会减少。但百姓纳税时,却一点不少,这样多出来的钱粮,自然进了官吏和乡绅们的腰包,却让知县大人顶缸。

  “其实这种事,不是头一次发生了,”司马求接着道:“十几年来,本县每年的户口数都会少一些。而这两年愈演愈烈。截止到本次,两年半时间,本县已经少了七千人口,上等户更是减少了一半……”说着叹口气道:“这意味着本县税收,整整减少了两成!大老爷能不生气?”

  王贤点点头。在哪个朝代,税收都是考核地方官的主要标准,现在本县的税收少了两成。魏知县在上司面前,肯定要吃挂落的。

  其实何止是吃挂落?国朝官员三年一考,富阳县的税收锐减,魏知县若是被扣上不称职的帽子,那是要被降职甚至免官的!

  何况,他刚刚被朝廷嘉奖,若是在考察中丢了脸,难免会沦为官场笑柄,这对仕途刚刚起步的魏知县来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

  “所以呢?”见司马求抿着嘴、瞪眼看着自己,王贤只好小声问道。

  “所以,大老爷将白册打回了户房,限期重新核查。”黄册十年一修,是要呈送朝廷的,地方官府每年所修叫白册,这才是正经的收税依据。司马求道:“虽然已经五日一比,追迫甚急了,但大老爷知道,若是没个法子整治他们,恐怕到时候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

  “所以呢……”王贤知道横竖躲不过一刀了,索性直接问道。

  “所以,我们想让你去户房,搜集他们欺上瞒下的证据,大老爷好整治他们。”司马师爷笑眯眯道:“你不用担心将来会无法立足,你只要把证据偷偷给我就行,保证没人知道是你干的。”

  果然是让我当间谍……王贤心下大怒,你个生儿子没屁眼的司马求,你家大老爷当上几年官,拍拍屁股就走了,老子还要在富阳县待一辈子,这种事儿万一要是传出去,我就成富阳县人人喊打的叛徒了!

  到时候,同僚恨死他、里长恨死他、富户恨死他,老百姓也不会说他好,他还有法在富阳混么?这年代又不能随便移民,自己躲都没地方躲……

  虽然心里问候了司马求十八辈祖宗,王贤却不敢拒绝这厮,得罪了他就是得罪了知县大人,自己一样没法混。这就是小人物的悲哀啊……

  “容我回去想想……”王贤挠挠头,真心实意道:“俺头一天上班,还懵着呢……”

  “不行!”司马求断然道,开什么玩笑,要是让王兴业那老狐狸知道,肯定不会答应。他沉声道:“王贤,这是大老爷的信任,答不答应,你都得当场回话。”顿一下,又无耻的威胁道:“要是答应了,不管这事儿成不成,你都是大老爷的心腹。要是不答应,呵呵……大老爷宽宏大量,我却很失望。”

  “那,好吧……”王贤郁闷的点头道:“俺尽力而为。”

  “不是尽力而为,而是一定要成功!”司马求沉声道:“还有,这件事谁都不能告诉,包括你爹,若走漏了风声,为你是问!”

  “知道了……”王贤赶紧点头道:“肯定不跟别人说。”

  “不用跟大老爷告辞了,直接回去吧。”司马求挥挥手,便进了内签押房。

  房内,魏知县一直支愣着耳朵在听,见司马求进来,便问道:“能不能成啊?”

  “悬。”司马求叹口气道:“这小子贼猾贼猾的,一听就打退堂鼓……”

  “唉,”魏知县闻言心一沉道:“人都说‘任你官清如水、怎敌吏滑如油’,这富阳县更是官吏沆瀣一气,合起伙来坑我一个外人。想不到,头一天进衙门的新人,都知道屁股该往哪边坐。”

  “呵呵,龙生龙、凤生凤,这小子家学渊源,自然不能以新人视之。”司马求却狡黠的笑道:“不过有其利必有其弊,他在享受他爹的人脉的同时,也继承了他爹的冤家。我听说户房司吏李晟,和王兴业可是一辈子化不开的仇家……”

  “你是说?”

  “当他被李晟整得死去活来,就会想起我们来了。”司马求阴阴的笑起来,那几根山羊胡子颤啊颤,有说不出的猥琐。

  “先生真是高招!”魏知县闻言大喜道。

  ~~~~~~~~~~~~~~~~~~~~~~~

  出了签押房,王贤暗啐一口。他方才答应司马求,不过是应付而已,他压根就没想过,要去当这个二五仔。

  整理好心情,王贤回到吏房,刘源起身问道:“怎么样,分哪了?”

  “户房……”王贤苦笑道。

  “啊……”刘源作势给自个一嘴巴道:“瞧我这张乌鸦嘴。”

  “这跟哥有什么关系,是我运气不好。”王贤摇头道。

  “唉,兄弟多保重。”刘源拍拍他的肩膀,进去禀明了王子遥,旋即出来个青衫典吏道:“我带你过去吧。”

  “有劳大人了。”王贤恭声道。

  “走吧。”那典吏并不理会他,带着王贤到了对面的户房。户房事务最繁杂,占了整整两排房。典吏带着王贤,来到第二排中间一间,通报一声,一个身材瘦高,面色阴沉的青衫吏员便迎出来。

  “老李,这是新分到你们房的书办,我给你带来了。”那典吏说着,将一摞纸递给对方。

  那人便是户房司吏李晟,他挤出一丝笑容道:“有劳兄弟了,进去喝茶?”

  “改日吧,我手头还有事呢,先回了。”典吏婉拒道,这又不是夏天需要降暑,谁愿意跟这个冷冰冰的死人脸一起喝茶。

  “也好。”李晟点点头,待那典吏一走,他脸上仅存的笑容也消失了,转身进去房间道:“进来吧。”

  “我听多了你的恶名!也能猜出,你是怎么混进来的。”待王贤在屋里站好,李晟坐在桌案后,便毫不留情面的开训道:“朝廷规定,吏员当以良善之民充之,你这种劣迹斑斑的无赖,竟也能混进来!实在是可笑之极!”

  王贤低着头,心里叹口气道,司马求,我日你祖宗……

  “你要是聪明,就赶紧让你爹想想办法,把你调去别的房。”李晟冷冷道:“不然等着我把你赶出本房,你爷俩脸上都难看!”说着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撵人道:“出去吧!”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08

第三十二章 悲欢离合

  坐在自己的桌前,王贤仍然愣愣出神。人生真是悲喜无常啊,早晨他还在为终于成了官家人而沾沾自喜,两个时辰后,却开始为日后的悲惨日子发愁了……

  从李司户的房间出来,一个白役领他到隔壁一间房里,房里满满当当,堆满了账册。在账册的空隙里,摆着几张桌子,每张桌后都坐着个伏案忙碌的白衫书办。

  那白役跟里面人交代一声便出去了,几个书办抬起头来,或是冷漠、或是同情、或是幸灾乐祸的望着王贤,还是圆脸的小胖子站起来,帮他收拾了张桌子出来,朝他呲牙笑道:“你歇会儿,我先忙一阵。”

  王贤朝他感激的笑笑,便在桌前坐下,听着耳边噼里啪啦的算盘声,自己却不知该干什么,想去帮别人忙,又插不上手,只好给每人的茶碗里续了水,然后坐在那里发呆。

  好在没发呆多久,听到外面一声梆子响,众书吏齐齐松了口气,收拾好桌面,便快步出门去了。

  王贤正不知所措时,那小胖子又走到他身边道:“饭点到了,我带你吃饭去。”

  “多谢兄台,”王贤感激的笑道:“你怎么不避着我?”

  “我叫吴为,人送外号‘无所谓’。”小胖子笑道:“开玩笑的,我爹给你瞧过病的。”

  “你是吴大夫的儿子?”王贤恍然道:“我说怎么面善。”

  “嘿嘿,快走吧,晚了就没饭吃了。”小胖子领着王贤,赶紧往食堂奔去。

  不错,就叫‘食堂’,后世不过是沿用了这个叫法罢了。这还是唐太宗时定下的规矩,李世民命令从中央到地方各衙门,都兴办食堂,让官吏们坐在一起吃饭,借此沟通信息,和睦感情,也是延长议政办公的一种手段。

  后世朝代将食堂继承下来,但议政办公的功能已经消失了,剩下的就是吃了,所以叫吃食堂。对收入不丰的小官小吏来说,这也是一份很贴心的福利了,是以百姓羡慕的称其为‘吃官家饭’的。

  到了明朝,食堂也分等级了,尤其是地方州县。比如富阳县就有三个食堂,在县衙左侧的是官员食堂,右侧的是吏员食堂,前院还有个胥隶食堂,三个食堂一个比一个大,当然档次是成反比的。

  王贤和吴为两个,进了怎么数都算中不溜的吏员食堂。这食堂竟也分两个档,里头一间为经制吏准备的,外头才是他们这样非经制吏吃饭的地方。可见在大明朝,等级观念是何等的无处不在。

  王贤一进屋,就见满眼的白衣黑帽,围坐在一张张方桌边,一边嘻嘻哈哈聊天打屁,一边不耽误下筷如风。吴为带他到自己那一桌,看了看没有王贤的饭碗,便笑道:“你今天来晚了,厨房已经统计过人数了,吃我这碗吧。”

  王贤连忙推辞,吴为却把他往条凳上一按,道:“吃就是了,我再去盛一碗。”

  王贤不再说什么,点头坐下,待吴为端着碗米饭回来,他还没动筷子。

  吴为赶紧夹一筷子肥肉片,努嘴道:“手快有手慢无啊!”

  “嗯。”王贤点点头,其实他早看着桌上的饭菜眼馋了。虽然只是四菜一汤,有肉有鱼,但对一个整天吃糙米饭、青菜汤的人来说,已经是无上的诱惑了。

  ‘想不到吏员的伙食这么好……’王贤暗暗道,却听耳边骂声不绝,不少人在抱怨说,自从司马旦管伙食以来,饭菜是越来越差了……司马旦是司马求的弟弟。

  尽管骂声一片,但一个个吃得贼快,王贤统共没动几筷子,面前便碗碟光光,最后吃了碗米饭了事……

  ~~~~~~~~~~~~~~~~~~~~~~~~

  下午时,王贤主动提出,要帮吴为干点活,但吴为哪敢让他帮忙,“算了吧,出一点错,我就得从头算,你先熟悉熟悉情况吧。”

  王贤无奈,只好随便找了本户房章程,然后摊开纸,练起了毛笔字。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四十多岁的青衫吏员进来,众书办抬头一看,作势要起:“令史来了。”令史是汉朝县令属吏的称呼,如今则是对吏员的尊称。

  那令史未曾开口先带笑,摆摆手道:“都忙,我来看看新来的小子。”说着王贤桌边,见他方才在抄章程,笑道:“还真转性了啊。”说着一拍他膀子道:“出来吧。”

  “令史……”王贤跟着他离开了公房,出来之后,见他笑眯眯望着自己。

  “什么令史,叫叔就行了。”令史是户房典吏,叫张华,原先是王贤老爹的手下,后来才转到户房。前阵子王兴业回来,他还到王家去探望过,对他自然要亲切一些,“我上午出去了,要不早就看你来了。”

  “还是叫令史吧。”王贤苦笑道:“司户听到就不好了。”

  “嗨,他顺风耳啊……”张典吏撇撇嘴道:“他给你颜色看了?”

  “那是司户大人的爱护。”

  “爱护个屁,心眼比针鼻还小!”张典吏骂道:“不就是当初没娶着你娘么?在你爹那里占不到便宜,来欺负个小辈,算什么本事!”

  王贤听得目瞪口呆,他还想回去问问老爹,难道跟李司户有杀父之长,夺妻之恨?闹了半天还真让自己蒙对了。

  不过看张典吏这样子,也对李司户很有意见。

  但是王贤深知‘祸从口出’的道理,一路只是听着而已。

  跟张典吏来到户房后面,过了个虚掩的门,便见三排朝西的房,每一排有十八间屋,密密麻麻,十分逼仄。

  张典吏带他到第二排紧里头一间,打开门道:“这是吏舍,按规定,吏员平时应该住在这里,节假日才能回家。这些年虽然管的松了,但你新来的,上头又有人盯着,还是老实在这儿住一段!”

  “嗯。”王贤点点头,跟他进去一看,里面是个一丈宽两丈长的房间,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有床有桌椅,还有个脸盆架……

  “你打扫一下。”张典吏道:“然后从家拿个铺盖来,衙门管穿衣吃饭,但铺盖用度不管……至少不管你这样的。”

  “嗯。”王贤除了点头,还能说啥。

  “行了,你在这儿收拾吧。”张典吏道:“忙完了就回家吧,不用再去户房了。”

  “好。”王贤点点头,送张典吏出去,看了看屋里,脱掉崭新的衣帽。赤着脚,打着短裤,出去找井打了桶水,把地板家什洗了一遍。

  待屋里彻底干净了,已经日头偏西,王贤擦擦汗,便穿好衣裳离开了衙门。

  来到大街上,他长长松了口气,衙门里那种森严的等级,真让人压抑,尤其是还有个恨屋及乌的上司时……

  同情的看一眼还在那里枷号的俩粮商,王贤快步往家走,离家越近,和他打招呼的就越多:“二郎,今天散堂这么早?”“二郎,称斤橘子回去吃吧,算你便宜点……”

  当然最多的问题还是,‘二郎,分到哪房了?’

  当听到‘户房’的答案后,众人看他的眼神变了……

  王贤一阵阵心里发毛,我这又得罪谁了?

  “哎呀,二郎快拿一篓橘子回去给你妹妹吃,什么,没钱?这不是打大叔的脸么,这么多年街坊,给你两个橘子还要钱……”买橘子的六叔突然热情加倍,非要送他一篓橘子。

  “二郎,这是刚打上来白鲢鱼,正要送去给你补补身子呢,快拿着拿着……”卖鱼的七哥也拎起两尾鱼,凑了上来。

  “老七就是傻,哪有吃鱼补身子的。”卖肉的朱大昌手起刀落,啪啪啪啪,剁下四个猪蹄,用荷叶一包,递给王贤:“喏,黄豆炖猪蹄,保你满地跑!”

  一时间,街上众人竟全成了慈爱的父兄,不仅送他东西,还没口子的夸赞道:

  “我一早就说过,二郎是有大出息的,你看怎样,应验了吧!”

  “二郎,晚上刘家酒馆,我请你吃羊肉锅,贴秋膘!”

  “二郎这小伙子,一看就是当官的料,将来肯定不得了……”

  “……”

  无事献殷勤,准没好事儿,王贤啥也没要,几乎是夺路而逃,谁知街坊们竟追到家里。他不管了,躲进房里练字,外头交给老娘应付。

  外面人来人往,谀辞如潮,竟一直不断,让王贤目瞪口呆,这也太夸张了吧……

  一直到晚饭后好一阵子,才没有客人上门。王贤从西厢房出来,见老娘愉快的哼着小曲,在东厢房里收拾方才街坊送来的东西。打眼一看,吃的用的,琳琅满目,好一阵子不用再花钱了。

  “儿子好样的。”见王贤进来,老娘笑眯了眼道:“托你的福,老娘终于又有机会收礼了。”

  “娘,街坊怎么会白白送东西给咱们……”王贤一点也不清高,但见老娘来者不拒,不得不好心提醒道:“他们必有所求。”

  “我知道,不就是官府要重新登记黄册么?”老娘笑道:“街里街坊的,就是不送东西来,你还不得想办法,放他们一马?”

  “唉……”王贤心说,你们可真瞧得起我,殊不知,俺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呢!但他不想说出来害老娘烦心,便问道:“我爹呢?”

  “你爹最奸诈了,昨天还跟人说随便去哪,今天又去杭州活动了。”老娘撇撇嘴道:“活动活动也好,他要是给分到云南去,老娘可不跟着去。”说着看看王贤,状若不介意道:“对了,林姑娘今天来过。”

  “哦?”王贤装作不经意,却支楞起耳朵。

  “她家明天就要搬到苏州了……”

  “哦……”王贤吃惊道:“去苏州干啥?”

  “林姑娘姥姥家在那里……”

  “哦……”王贤双目一黯。

  老娘看他一眼,幽幽道:“林姑娘也已经订婚了……”

  “哦?”王贤一惊,一下蹦起来,倏地窜了出去。

  “你干啥去?”老娘探头问道。

  “出去……”王贤话音未落,人已经消失在门口了。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09

第三十三章 世间难买后悔药

  (双榜被爆,不得不战!还有两更,求推荐求打赏求收藏求一切支持!我要反爆!)

  虽然已夜色深沉,林家大院仍灯火通明。

  仅剩的几名老长工,正在忙着打包装车,虽然家道中落了,但真要举家搬迁时,箱笼包袱还是不少。

  屋里,林家姑娘正趴在林家老太太怀里哭泣,林老太太轻抚着女儿的青丝,也是泪水连连道:“清儿,后悔还来得及,他们家是对咱们家有恩,咱们可以用别的方法报恩么,犯不着,犯不着啊……”

  “娘……”林清儿眼泪滚滚,呜咽道:“别说了,我怕我会后悔……”

  “可怜的儿啊,”林老太太长吁短叹道:“早知今日,我打死也不会同意,跟姓赵的结亲。造孽,造孽啊!”

  “娘……”这话让刚进来的林荣兴听见,神色黯然下来道:“王贤来了……”

  “哼,我不要见他!”林老太太怒道:“这个害我女儿一辈子的无赖!”

  “娘,怎么说他也是……”林荣兴为难道:“咱们装也得装出个样子来。”

  “我不装,要装你去装吧,我们娘俩今晚不想见他!”林老太太一提起‘王贤’两个字,就恨得牙根痒痒。

  “娘,我还是去吧。”林清儿擦擦泪,坐起身道。

  “唉,可怜的孩子……”林老太太唯剩叹气。

  ~~~~~~~~~~~~~~~~~~~~

  王贤呆坐在林家客厅里。

  冲出家门的一刻,他根本没有细想,跑在无人的长街,也没有功夫细想,整个人只有一个心思,就是赶紧见到林清儿。

  直到此刻,他才开始梳理自己的心情。原来,在要失去一个愿意嫁给你的好女孩面前,那些所谓的男人尊严、物质基础、心理准备,全都是那样的轻如鸿毛。

  可笑自己,非得错过、失去,感受到那份不可承受之重后,才能掂量出孰轻孰重……

  难道自己本质上和那刁小姐一样,都是个矫情的贱人?

  “唉,贱人就是矫情……”王贤无奈的搓着脸道。

  “你说谁呢?”一声冷哼,刚出现在帷帘后的,那一抹白色的倩影,愤怒的转身欲走。

  “我说我自己。”王贤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两步跃了过去,一把抓住林清儿纤细的手腕道:“你别走!”

  “放手!”林清儿使劲甩也甩不开:“你再不放我喊人了!”

  “你听我说两句话,就两句。”王贤却不撒开,沉声道:“第一句是,你知道我脑子被打坏过,所以记性不好,后来终于想起来了,原来你答应要嫁给我……”

  “……”林清儿抽不动手,只好任他攥着,却仍背对着他,冷冷道:“可惜我也说过,过时不候。”

  “你没尽到提醒义务……”王贤小声道。

  林姑娘闻言倏地转身,怒目而视:“无赖!”

  “这回是我求你,留下嫁给我,好么?”王贤望着她哭红的眼睛,低声下气道。

  “呵呵……”林清儿竟然笑了:“我已经定亲了,我家明天就去苏州,再也不回来了。”

  王贤声音发颤道:“能不走么……”

  看到他这样子,林清儿却笑得愈发灿烂了:“你以为是小孩过家家啊,我家已经收了人家的文定,退婚是要吃官司的。”

  “……”王贤听到了心碎的声音,渐渐松开了手。

  看他这样子,林清儿也住了口,脸上笑容敛住。

  两人沉默半晌,王贤垂首低声道:“我只是想,等自己稍稍配的上你,再向你求婚的……”说着深深看一眼这白雏菊般的女孩,便转身失魂落魄的离开了……

  望着他的背影,林清儿几次欲言又止,不由也叹了口气。

  “是不是有点过了……”林荣兴出现在妹妹身边。

  “都是婆婆教我的……”林清儿轻咬下唇道,说着扬起尖尖的下巴,娇哼道:“再说他害得我死去活来,可不能便宜了他!”

  “唉,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林荣兴摇摇头,他恢复了生员的身份,似乎整个人也恢复了生机,“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

  “哥……”林清儿娇嗔道:“你打一辈子光棍好了!”

  “只要娘能答应……”林荣兴苦笑道:“唉,你要去哪?”

  “我出去看看,他跟丢了魂儿似的,别有什么三长两短……”

  “还说要教训他呢。”林荣兴拉住她道:“放心,男人不像女人,被甩了要死要活,男人顶多大醉一场……”

  ~~~~~~~~~~~~~~~~~~~

  林荣兴没说错,王贤失魂落魄的走在安静的街道上。

  走着走着,他突然听到丝竹嬉戏声,抬头一看,见是一座挂着红灯笼、灯火通明的两层楼。

  几个帮闲正蹲在门口拉客。看到他走进,便一起凑上来道:“大官人来了,我家姑娘等你好久了,快进去喝杯酒暖暖身子,听我家姑娘给大爷唱小曲……”

  “我没钱。”王贤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走到妓院门口了。

  “那下次吧,别让我家姑娘等太久哦……”几个帮闲热情消散,又蹲了回去。却有个瘦子仍站在那里,问道:“哥,你咋了?”

  “你怎么跑来当龟公了?”王贤见是帅辉,奇怪道:“你爹不揍死你!”

  “没法子啊,总得混口饭吃。”帅辉撇撇嘴道:“再说我也没当龟公,我这叫楼下相帮,是帮着揽客的。”

  “哦。”王贤见他没戴绿帽子,点点头道:“请我喝酒吧。”

  “啊……”帅辉摸一摸怀里,客人的几个打赏钱,一阵肉痛道:“好吧。”

  妓院门口有个小食摊子,是给里面提供小菜的,也有几副桌椅,可以让客人在摊前吃。

  两人坐下,帅辉点了糟决明、脆螺、小咸鱼之类的几个小菜,又筛了一壶酒,陪着王贤借酒浇愁。

  “哥,你这到底是咋了?”

  “曾经有一份真挚的感情方在我面前,我没有去珍惜,等我失去时才追悔莫及……”王贤饮酒如喝水,醉眼惺忪道:“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如果上天能够给我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我肯定不会错过她……”至尊宝的台词,自己说了那么多遍,每一次都那么搞笑,这次为何字字如刀,割人心扉?

  “可惜这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帅辉一脸感慨道:“如果当年我知道自己今天这样,早就答应给人倒插门了,在日子面前,面子算什么?”

  “是啊,面子算什么……”王贤灌一杯酒道:“何况我们这种人,哪还有面子可言?”

  “哥,你现在有了,你是官家人了。”帅辉按住酒杯道:“明天你还得点卯呢,今天就喝到这儿吧。”

  “屁官家人,还不让人训得跟孙子似的。”王贤狠狠啐一口道:“难道咱们这种小人物,就该一辈子被人踩?”

  “当然不了!”帅辉虽然身为下贱,但心比天高道:“太祖皇帝放过牛、要过饭、还不是开创了大明朝的江山?把那些欺负他的、瞧不起他的,全都踩在脚底下!”说着重重一拍王贤的肩膀道:“哥,咱哥几个就你有希望!好好混,把那些敢欺负你的,全都踩在脚底,让那些瞧不起你的,全都扇自个的耳光!”

  “说得好!”王贤闻言瞪着眼,拍着桌,大喊大叫道:“是啊,我要努力,把那些瞧不起咱的,都踩在脚底下!狠狠抽那些孙子的耳光!”

  “对,正着抽了反着抽!抽成猪头了用脚踹!”帅辉哈哈大笑道。

  看着两个陷入幻想的小伙子,摆摊的于老头暗暗摇头,唉年轻就是好,再摔打两年,连这样的狠话都不敢撂了……

  两人忘了时间,忘了酒钱,勾肩搭背,胡吹海喝……直到相继趴在桌上睡着。

  等街上人声嘈杂,两人才揉着眼坐起来,见于老头已经开始改卖早点了。

  定定神,王贤突然跳起来,一溜烟跑掉了。

  帅辉也想跟着开溜,却被于老头一把抓住衣领道:“付账!”

  看着一桌子的酒瓶子,帅辉两眼发直,这得多少钱?

  “五十文,铜钱。”于老头板着脸道。

  “啊……”帅辉掏摸全身,也只有十几文,只好一脸讨好道:“我刷碗抵债吧。”

  “半个月。”

  “太久了,最多七天。”

  “最少十天!”

  “……”两人争了半天,最后以七天成交。

  “说起来,我哥急着去干啥了,他不是那种逃账的人。”帅辉一边刷碗一边问道。

  “我看是往码头去了。”于老头叹口气道:“有什么用,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

  “唉。”帅辉也叹口气,唱起了小曲道:“问世间情是何物……”

  ~~~~~~~~~~~~~~~~~~~~~

  王贤一路跑到码头上,宿醉让他头重脚轻,抓住个人便气喘吁吁问道:“林家的船……”

  “已经开走好一会儿了。”他还真问对人了。

  “……”王贤闻言拔腿就跑,沿着河岸跑出城好几里,哪能追到林家的船影?最后脚下拌蒜,摔倒在江边,怀里一样东西,也摔了出去,滚到江水里。

  王贤翻身去救,已经来不及。只见一个纸袋飘在江上,袋子已经破裂,洒出片片干菊花瓣,那花瓣被清澈的江水一浸,竟又重新舒展开来,一朵朵、一片片顺着江水向东流去……

  那是他亲手晒得菊花茶……

  王贤仰天长啸,翻身躺在江边,整个身子都被草丛淹没……

  一直到了临近中午,他才满身泥泞,光着只脚,一瘸一拐的回到家,扣动门环。

  开门的是一个消瘦的如雏菊花般的白裙少女,她轻咬着嘴唇,抬起小脸,眉目如画,轻声道:“你回来了……”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10

第三十四章 后悔药

  世上最幸福的,是你明明以为已经失去了,下一刻却见她还在你面前……

  王贤使劲揉了揉眼,见自己没有幻视,那俏生生站在面前的,正是老娘口口声声已经和人定亲的林清儿。

  “你,你不是走了么?”王贤捏自己一把,痛,那就不是在做梦。可不做梦的话,怎么会出现这种神转折?

  “这里是我家,我去哪儿,弟弟?”林清儿掩口笑道,虽然眼还肿得像桃子,看着他的目光却是欢快的。

  “你家,那我家在哪……”王贤的大脑停机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道:“你,你叫我什么?”

  “弟弟呀。”林清儿笑道。

  “弟弟……”王贤差点没噎死。

  “是啊,你们是失散多年的姐弟。”老娘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道:“呼哈哈哈哈……”

  “是啊,是啊,这是我姐姐呢。”银铃蹦到林清儿身边,抱住她的胳膊道:“你看我们长得多像……”

  “开什么玩笑。”王贤这个汗啊,这又不是琼瑶小说,还有情人都是失散多年的姐弟……

  “蠢蛋,快进来吧。”老娘瞪他一眼道:“弄成泥猴了都!”

  王贤进了门,看看林清儿,又看看老娘。“到底怎么回事儿……”

  “哼哼,笨蛋,”老娘得意洋洋道:“当然是老娘出马了!”

  原来,那天老爹回来后,老娘觉着不能让林清儿这么走了,她虽然不识字,但很明白道理。知道在这个年代的大明朝,哪怕是以文教著称的浙江,读书人都少之又少,读书的女孩子,更是凤毛麟角。

  至于既有学问又愿意嫁给王贤这个‘无赖’的女孩子,大明必定只此一位,全国别无分号!

  老娘做梦都想让王家出个读书人,儿子这一辈是没指望了,只能寄希望于孙子辈。这世上还有比林清儿,更适合的儿媳人选么?为此,老娘亲自登门,跟林家人商量,看看能不能收林清儿为养女,将她养在家里,保证会像对亲闺女一样待她……不过话说回来,就是对亲闺女,她也一样从早骂到晚……

  养女跟童养媳不同,是老百姓规避孝期的方法。按规制,为父母祖父母丁忧得二十七个月,将近三年时间,对正常生活影响极大。老百姓又不是做官的,一举一动没人盯着,便想出各种办法糊弄。‘收养女’还是其中最有节操的一种哩。

  但林家当初和王兴业说愿意结亲、只是因为在孝期云云,不过是拖延之计而已。他们根本不想把林清儿,嫁给声名狼藉的王贤……

  现在面对老娘的‘无理’要求,林老太太自然不愿答应。可惜,她的对手是天上地下海里江里多栖全能超无敌的王大娘。老娘本着咬定青山不放松,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精神,缠了她整整三天!林老太太终于被折磨的神魂颠倒,点头同意了……

  其实林老太太是被老娘感动了,觉着女儿能摊上这么个看重她的婆婆,也不失一件幸事。

  获得林家人的首肯后,老娘终于见到了林姑娘。

  林清儿早被老娘感动的稀里哗啦,可是王贤那日的无情拒绝,伤透了她的心,更让她毫无自信……难道他根本就是嫌弃我,是被人退过婚的?

  老娘听了少女幽怨的心曲,哈哈大笑道:“傻丫头,男人都有病,有病治病就是了!”说着拍胸脯道:“听老娘的,咱们演一出戏,保准一下就试出那小子的贱骨头来!”

  “娘……”林清儿扭捏起来。

  “唉,闺女哎……”老娘搂着林清儿,乐得开了花。

  ~~~~~~~~~~~~~~~~~~~~~~~

  “于是,你们就玩弄我的感情?”王贤瞪大眼睛,愤怒道,“明明已经订好的事情,为什么要骗我?!”

  “没有这一出。”老娘冷笑道:“你还稀里糊涂的矫情呢!”

  “……”老娘总有办法让王贤哑口无言。

  “洗干净了赶紧吃饭,吃了饭赶紧滚去衙门!”

  “哦……”王贤摸摸脸上的泥巴,不禁有些尴尬,赶紧打了盆水,在天井里洗刷起来。

  一条毛巾递过来,王贤伸手去接,和那人手指相触,抬头看是林清儿。

  林清儿缩回手,红着脸道:“你怎么又改主意了?”

  “因为我想明白一个道理。人生长着呢,就算现在一时潦倒,只要努力,终有一天可以翻身……”王贤说着,深深望着她那精细的五官,低声道:“但是好女孩不会一直等你,错过了就真错过了……”

  “这两件事其实并不矛盾看,为什么不先娶了她,再和她一起努力呢?”林清儿的声音细小却坚定。

  “嗯,是我矫情了,好在还有机会挽回。”王贤点点头,诚恳认错道。白云悠悠,天地可鉴,世上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有后悔药可吃……

  “我的菊花茶呢……”林清儿哪好意思再讨论下去,转个话题道。

  “这……”王贤嘴巴微张,肯定是老娘把自己的举动,献宝似的告诉她了。“其实我是想晒来给你道歉的,记得你说自己喜欢喝花茶。”

  “……”林清儿心里一阵欣喜,他果然是记得的。

  “但现在已经掉到富春江里了。”王贤实诚道:“我娘还晒了些,比我弄得好多了,你先喝那些吧。”

  “我等明年秋天的……”林清儿浅笑着用脚尖踢踢他的脚尖:“还有玫瑰茶和荷花茶……”

  ~~~~~~~~~~~~~~~~~~~~~

  午饭过后,王贤便收拾东西,要搬去衙门住了。至于他的房间,自然归林清儿所有了……林清儿除服之前,他们的身份是姐弟。

  王贤的东西也简单,一个铺盖卷,两身换干洗湿的衣裳,再就是几本书了。

  临走时,林清儿塞给他一本《论语集注》,轻声嘱咐道:“公务闲暇时多看看书。你不是说过,能用十年时间,把秀才考出来,也是极好的么。”

  “嗯。”王贤点点头,苦笑道:“没有老师指点,干看书行么?”

  “你先把上面的内容背熟了,”林清儿红着小脸道:“自然有人指点你。”

  “谁,你么?”王贤眯眼道。

  “你很不屑么?”林清儿总是被他气到,哼一声道:“县里的教谕说,我若是男子,考个举人绰绰有余!”

  “哇,姐姐是才女啊。”银铃惊叹着蹦进来,拉住林清儿的衣袖,央求道:“先生收下我这个女弟子吧。”

  “想什么呢,赶紧过来搭把手!”老娘在天井里忙着裱鞋面,闻言大怒:“识字有什么用,能吃啊!”

  “那我姐姐为啥识字……”银铃又跳出去抗议道。

  “那是吃饱了撑的……”既然已经把人留下,老娘自然没啥顾忌了,想咋说咋说。

  林清儿在屋里惊得目瞪口呆,仿佛不认识老娘一般。

  “习惯就好了。”王贤尴尬的挠挠头,小声道:“不过以后也够你受的,有个心理准备吧……”

  “哦……”林清儿见他背起竹筐,连忙把铺盖卷压在上面,捆实了。

  “走了。”王贤朝她呲牙笑笑,家里有个预备媳妇的感觉,真踏实。

  “别忘了刚才跟你说的事儿。”老娘大声嘱咐道:“你要是办不了,找找你张叔,把这事儿办了。别让我在街坊面前丢脸!”

  “哦哦哦……”王贤无奈的应道。

  走出巷子,正碰上张婶的儿子张大哥。一见他背着这么多东西,张大哥二话不说就抢过来,替他背着。

  王贤说我已经好了,不用帮忙了。

  “你现在是小官人了,哪能干粗活呢?”张大哥一脸理所当然道:“传出去会让人笑话的。”

  “什么官人,一个临时工而已。”王贤苦笑道,心说而且是即将去迎接狂风暴雨的临时工……

  “临时工,这说法倒新鲜,果然是小官人,就是有学问。”张大哥赞一声,一脸羡慕道:“管他什么工了,都比咱老百姓强。坐在衙门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啥体力活也不用干,就有银子拿。进来的人都得低声下气,到哪里去都是高接远送,看哪个老百姓不顺眼,说整他就整他……”

  王贤这个汗啊,要真像他这么说,吏员那可是一等一的美差。可惜,浑不是这么回事儿,至少自己的日子,绝不会这么舒坦……

  张大哥一直把他送到衙门口,还想送进去,可惜人家不让了。

  谢过张大哥,王贤背着铺盖回去吏舍,也没收拾就回户房去了。

  因为是午休时候,同屋的一众书办正围在一起聊天,一个长脸的家伙笑道:“这小子真是好汉,明知道大人看他不顺眼,还敢第一天就早退,第二天干脆不来,你没见大人那张脸……”

  “那是没领教到大人整人的招数。”一个尖嘴猴腮的家伙冷笑道:“到时候保准他悔青了肠子……”

  话音未落,便见王贤从外面走进来,众人赶忙打住话头,吴为站起来,埋怨道:“你去哪了,也不打声招呼?”

  “我今天家里有事。”王贤笑笑道。

  “唉,你死定了。”吴为叹口气道:“大人让我们告诉你,来了即刻去见他。”

  “过会儿吧,午休时间呢。”王贤笑着坐下,看到桌上没写完的字,便继续提笔写起来。

  同样的一篇字,今天写起来,和昨天是完全两种感觉。那种沉重烦躁的感觉已经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满心的轻松和满腔的斗志!

  来吧,姓李的,要战便战吧!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10

第三十五章 冤家

  (三更到,推荐票!!!!!!!!!!!!!!)

  豪言壮语好说,婆婆不待见的媳妇难当。

  王贤在李司户的房里,挨了整整一炷香的批,被训得头晕脑胀,末了抱着一摞子账册,回了自个的公房。

  尽管早就告诉自己,当姓李的在放屁,但屁闻多了也会被臭晕,泥人尚有三分土性,当被骂得狗血喷头,总是难免气愤填膺。

  王贤不是没在职场混过的雏,当初他敢在刁主簿的画上写字,是看求职没指望,出口恶气罢了。现在既然已经进了这个门,自己就没有理由再任性,一定要想方设法,杀出一条血路来!

  因为他已经明白,这是让家人生活无忧,让自己活得体面的,最好的一条路!任何想把他赶走的人,都是他的敌人!

  但眼下敌我实力悬殊,根本没有一战的可能,只能先夹起尾巴、避免犯错,不给那姓李的再整治自己的机会……不过这个,基本上很难。因为对方是上司,想给你找麻烦,简直是分分秒的事情……在找到对策前,只能先捱一天算一天。

  定定神,王贤把注意力,投向手头的工作。按照李司户的命令,明天点卯之前,把这些账册核算出来,晚了或者出了错,为他是问!

  吴小胖子过来看了一眼,张张嘴欲言又止,摇头叹口气,回去自己的桌前。王贤知道他叹什么气,首先,这么多账册,对一个从没接触过这行的人来说,简直就是噩梦,根本不可能完成。其次,这都是永乐五年的旧账,就算核算出来,也根本没有意义,纯粹就是遛他……

  王贤并不怕算账,相反,手摸上算盘,他并不感到陌生,因为他上辈子的职业,是注册会计师。虽然,后世都已经电算化了,但感谢学校教育的滞后,总还打过两年算盘……

  至于这明朝的官方账册,采用的显然是单式记账法,只记录每一笔收支,然后按月、逐季、每年集合账目,最后用四柱结算法核算出入。

  这比起复式记账法简单明了,一看就会……当然是对他来说。

  屋里众书办,都放慢了手头的工作,等着看王贤闹笑话。却见他一手算盘一手毛笔,虽然指法生疏,但显然是有练过的……

  ‘不愧是家学渊源’,这让众人一下兴趣全无,都转头忙自己的去了。

  用了一个下午,王贤差不多找回了当初珠算比赛全校亚军的感觉,账册却才清了一半。

  差不多快到晚饭时,一名青衫典吏过来,问道:“哪个是王贤?”

  “我是。”王贤站起来。

  “跟我走一趟。”那典吏面无表情的转过身。

  王贤莫名其妙,但还是放下手头的活计,乖乖跟了出去。

  待他一走,众书办一下坐不住了,一边张望一边小声道:“我说得罪大人要后悔吧,这不,把他交刑房处置了!”

  “唉,其实我看他还不错,”有书办已经对勤快又低调的王贤,产生了同情心:“怎么就这么招大人恨?”

  “别说了,让大人听见,连你一起整。”另一人劝说道。众书办深以为然,不再交谈此事。

  ~~~~~~~~~~~~~~~~~~~~~~~

  那厢间,王贤跟着那典吏,离开户房,来到刑房。

  一进去便引起一阵哄笑,众刑房书吏笑道:“怎么了,二郎第一天就要吃板子?”

  这些都是王贤老爹的老部下,连带李观一起说着,都是受过王兴业恩惠……若非当初王兴业面对刑讯逼供,咬紧牙关,没有牵连任何人,如今刑房里这帮人,肯定要被何观察一锅端了。

  是以王贤老爹出来,刑房的人往他家里跑得最勤,这次王兴业出去跑官,还是这帮人给他凑的钱!

  爱屋及乌,他们对王贤自然也格外亲热。那典吏也不像在外头那样板着脸,啐道:“李晟那个王八蛋,拿着针鼻当棒槌,二郎不过一上午没来,这厮就发票过来,要打他二十小板!”

  “求!”另一个典吏怒道:“二郎刚来,还不懂规矩,李晟就要打要杀!这哪是冲着他来的,分明是冲着咱们老大人!还交给咱们刑房处理,这是摆明了打脸!”说着拍案道:“老子去骂他去!”

  “站住!”李观掀帘子从里头出来,训斥道:“你吆喝什么?按照规制,‘缺勤一天处笞二十小板’,你凭什么骂他?”

  “我……”那典吏叹气道:“我不是想去给二郎打打气么。”

  “就你这张臭嘴,当时骂痛快了,回头还让不让二郎,在他手下混了。”李观不耐烦的挥挥手道:“都滚蛋回家去!”

  “哦……”众刑房书吏朝王贤挤眉弄眼,这个拍他一下,那个摸他一把,然后鸟兽散了。

  “进来吧。”李观转身进屋,王贤跟进来。

  “喝什么茶?”让他坐下,李观亲手沏茶道:“喝碧螺春吧,我喜欢喝……”

  “……”王贤这个无奈啊,怎么这些司吏一个个都牛气冲天。

  “怎么,觉着李叔不一样了?”李观淡淡道:“那是自然,原先你是老百姓,我是你爹的老下属,自然和你客客气气。但现在你既然穿上这身白衫,那就是吏员,我自然要跟你按衙门的规矩来。”

  “是。”王贤虚心受教道:“我什么都不懂,求李叔多教我。”

  “呵呵……”李观才显出一丝笑道:“知道我笑什么吗?”

  “不知道。”王贤摇头道。

  “我笑你舍近求远。”李观给他斟一杯茶道:“我这点见识,大半还是你爹教的呢,你说你该找谁学?”

  “他不在富阳。”王贤苦笑道。

  “行,那我越俎代庖一次。”李观点下头道:“就跟你说一点,当差不自在,自在不当差。不管你是吏是官,只要身在衙门,就得守规矩,就得不自在。比如这每日五更起来,径至司吏公房画卯。你要是迟了甚至旷工,都是要吃板子的。次数多了,还要坐牢。要想自在,当你的老百姓去……”

  “侄儿已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王贤轻声道:“李叔别用老眼光看我。”

  “我怎么看你不要紧,看在你爹的份上,我肯定得护着你。”李观在六房司吏里,算是年轻的,主要还是托了王兴业的福,不然论资排辈,怎么也得四十开外才能上去。“但是六房各有天地,你偏偏运势不济,分到了户房,我平时想帮你,也帮不上忙。”

  “我知道。”王贤点点头,李观替他说话根本没用,只能让自己的处境更糟糕。

  “回去吧。”李观叹口气道:“小心点,守好规矩,李叔只能保你不挨打,其他只能靠你自己应付了。”

  “我不用吃板子了?”王贤瞪大眼道。

  “用不着。”李观淡淡道:“我跟下面打声招呼就行,不过你这几天别太欢实,走路慢一点,最好能装装瘸,不然李晟非得变着法子折腾你。”

  “我明白。”王贤起身,恭声道:“那我先走了。”

  “嗯。”李观点点头,待王贤走到门口,却又幽幽道:“李晟这厮,早晚没有好下场,你忍忍吧……”

  王贤一愣,点点头,径直离去。

  离开刑房,王贤便见吴小胖子在不远处张望,赶紧一瘸一拐的过去。

  “你没事儿吧?”吴为赶紧扶住他,关切道:“我也是吃过小板子的,虽然不伤人,但真疼啊。”

  王贤点点头,含混道:“你怎么跑来了?”

  “散班了呀。”吴为道:“我扶你回吏舍,给你看看伤,用不用找我爹。”

  王贤才想到这小子家学渊源,再说自己骗谁也不能骗他,便小声道:“我挨得很轻,淤青都没有。”

  “哦?”吴为想一想,了然道:“他们手下留情了。”

  “嗯。”王贤点点头道:“我得回去拿账册,晚上不加班干不完了。”

  “你是真不懂啊。”吴为苦笑道:“户房的账册怎能让你带回吏舍?只能在公房里看,散班就锁门,明早再重打开。”

  “那我明天完不成任务!”王贤怒道:“岂不又要挨训?甚至挨打?”

  “挨打不至于,”吴为安慰他道:“顶多训两句,你当耳旁风就是了。”

  “……”王贤这个郁闷啊。

  真让吴小胖子说着了,次日王贤又挨了顿狠批,然后李晟勒令他下午交工。

  这次时间充裕了,王贤也熟练了,早早就把账册核算完,建起四柱清册,账目一核对,新收减开除等于见在减旧管,数目可以对上。

  他微微松了口气,心里却有些异样,因为以他多年审计的的眼光看,这账目,很有问题!

  这账目应该是老手所作,每一笔收入都记得明明白白,每一比支出,也列得清清楚楚,单纯用四柱清册法,是看不出什么问题的。但是,如果改用复式记账呢?王贤感觉,有些东西八成会显现出来!

  本着一个注册会计师钻牛角尖的精神,他重新拿起了第一本账册……他要重新记账,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猫腻!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11

第三十六章 如何挤走上司 (一)

  (直接被挤下榜单了,大家不能坐视不管吧?另外,我都是现写现发的,没存稿……)

  在明初,还没有三脚账、四脚账,记账的方法仍是单纯反映现金收支盈亏的单式记账法。这种记账法根本无法反映财务活动的方方面,只是一本现金账而已。

  只要学过一点会计的人都知道,仅通过一本现金账,是无法真正了解一个部门的真实收支,最简单的例子就是,已购入的材料物资的耗用,因为不涉及钱款支出,是不会记在账上的。

  总之,这种胡子眉毛一把抓,只给结果不给过程的记账法,十分容易造假。

  王贤只是核算了一遍,便感觉肯定有问题。看看时间还来得及,他单抽出一个月的账目来,改用借贷记账法,检查收支是否平衡,如果不平,自然可以找出不平的流入和流出,继而发现问题所在。

  但一番忙碌下来,他发现对方是个老手,把账做得很平……

  但这难不倒专业人员,王贤还有‘本福特法则’这样的法宝。这条法则说,在一堆未经修饰的数字中,开头是一的数,出现几率约为总数的三成。开头是二的数,出现几率约为总数的一成七,开头是三的数,出现几率约为总数的一成二……之后依次递减,开头是八和开头是九的数字,出现几率总和,才是总数一成。

  只要样本够大,数字未经修饰,都会遵守这个法则。换言之,如果数字是捏造的,那么统计结果就会大大背离这个法则。审计师用它来初审是否存在舞弊,可以大大提高审计效率。

  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王贤统计了一年的账目数字,看着纸上的十个统计数,是那样的平均,他笑了……再看一眼账目的负责人一栏里,赫然是当时还担任典吏的李晟,他的笑容更盛了。

  “还笑,核对出来了么?”吴小胖子出现在他身边,见他纸上只有九个数字,登时着急道:“大人待会儿要看了。”

  “早弄好了。”王贤笑笑,拿起上午就核算出的结果。

  这时候云板响了,众书吏赶紧去司吏房集合。

  果不其然,李晟训话之后,又走到王贤面前,一声不吭的伸出手。

  王贤便将账目递给他。

  李晟扫了一眼,扔在地上道:“都是错的……”然后一脸冷漠的望着王贤道:“明天重算。”最折磨人的不是算账,而是算了半天,发现错了,还得从头重算。李晟相信,王贤这样的门外汉,算十遍也算不对,何况就算对了,自己也可以说错了。这样反复折磨几次,就是个泥人也能被活活逼疯……就算他赖着不走,自己也可以‘不称职’,将他踢出衙门,自己解了恨,也替刁主簿出气,一箭双雕。

  “是,大人。”但让李晟失望的是,王贤没有任何过激反应,只是弯腰捡起来,很老实的点头道:“那我重算。”

  “再算不出来你就滚蛋,衙门里不养废人!”李晟轻蔑的瞥他一眼,转身进了里屋。

  “是,大人。”王贤点点头。

  一众书吏都同情的望着他,让一个啥也没学过的新人,统计繁杂的账目,还不许出错,这整人也太过了……再说王兴业在衙门里的口碑很好,大家都很服他。国法还讲祸不及妻儿呢,你李晟怎么就抓着他儿子不放了?

  只是大家慑于李晟的淫威,也不敢跟王贤多说什么。只能叹了气,拍拍王贤的肩膀道:“先去吃饭吧……”

  王贤点点头,一声不吭,一副小受模样。只是谁也不知道,他其实是故意算错的……

  接下来三天,王贤依然天天算错,天天挨骂,听得这群刀笔吏都忍不下心了……唉,这小伙子其实真挺不错的,人勤勤恳恳,对前辈都很尊敬,每天打水倒茶,从不懈怠,跟传闻一点都不一样,怎么就落在李大人手里了呢?

  王典吏实在忍不住,这天散衙后,跟着李晟进了里间,劝道:“没必要这样对王贤吧,他一个门外汉,你整天这么折腾他,我看他都要傻了。”

  “本来一天就要的东西,我已经给了他五天!还想怎么样?”李晟做事,第一要务是在道理上站得住,是以他总是理直气壮道:“难道衙门要变成养闲人的地方么?”

  “总得给他点时间,让他慢慢学着来吧。”

  “有那么多现成的,还在等排队呢,我为何要用他?”李晟哼一声道。

  “唉……”王典吏叹口气,不再说什么。

  待王典吏出去,李晟枯坐了很久,表情阴沉的滴水。他何尝不知,这事儿拖得越久,造成的影响就越不好。只是万没料到,那王贤竟然如此有韧性,能一直忍到现在。

  ‘不行,得换个法子了。’李司户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

  这天中午,王贵突然来衙门,叫王贤出去吃饭。

  王贤才记起这茬,收拾下东西,知会同僚一声,便跟王贵来到衙前街上。

  衙前自古好景观,除了铺房、医学、阴阳学这些官方机构外,还有四大寄生产业……第一个是旅店。县城外的人,来县里打官司,大都来这里投宿,原告方便及时递状子,作证人的方便随时被传唤,在押被告或在监犯人的家属,也图个就近活动人情,打探消息的便利。

  第二个是茶馆。上述人等安顿下来,就会到这里头打听消息,找人帮忙,因为那些替人写状子的代书,帮人打官司的讼棍,就整天窝在这里。

  第三个是酒楼,官府里的胥吏差役、师爷长随之类,在酒桌上头通消息、讲头存、勾结舞弊、讨价还价。还有官府的公费吃喝,老板要么赚死要么赔死……

  第四个是药铺,往往开在医学隔壁,医官只管诊病开方,病患不妨就近抓药。据说医官每开一张方子,都是有抽头的,吴大夫免了王贤的诊金,其实一点没少赚。加上衙门里隔三差五的打板子、拶指头、上夹棒,伤筋折骨、皮绽肉烂司空见惯,是以跌打损伤药卖的极好。药铺的主人陆员外,也成了县里数一数二的富户。

  除了这四大旺铺之外,还有些钱庄、米行、典当、果铺等其他买卖,都是与衙门催征粮赋、课罚敲剥等业务,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

  此外还有专以衙门公人、以及进衙办事者为服务对象的饮食摊档。王贵就在这儿请王贤吃饭。

  叫了几个炒菜,还有一盅鸡汤,王贵便像长虫吃鸡蛋似的,吭吭哧哧,憋得满脸通红。

  “到底有啥事儿,现在总能说了吧?”王贤叹口气道:“是不是嫂子的事儿?”

  “你怎知……”王贵一愣,又了然道:“你现在可真聪明,是你嫂子的事儿。”说着一咬牙,“我俩已经和好了。”

  “那感情好。”王贤笑道。

  “你不生气?”

  “我生什么气?”王贤正色道:“我当时那样子,大嫂受不了也是正常。”

  “小二你真是懂事了。”王贵高兴道:“我想把她接回家,你答应么?”

  “我怎么会不答应?”王贤两手一摊道:“问题是,我答应没用啊。”

  “是,得娘答应。”王贵一下颓然,然后巴望着王贤道:“你点子多,帮哥哥想想办法。”

  “我都被老娘耍成猴子了,”王贤苦笑喝口茶水道:“你觉着我能有啥注意?”

  “……”王贵郁闷的垂下头。

  “你透过口风么?”菜上来了,王贤接过盘子,一边摆一边问道。

  “嗯。”王贵点点头。

  “老娘怎么?”

  “她说侯家人不是说了么,出了王家门,翠莲就不是王家媳妇了……”王贵小声道:“还说西街刘大叔家的翠妮,黄花大闺女,不过才要二十贯彩礼……”

  “……”王贤这个汗啊,老娘真有一代女皇的风范,“你觉着呢?”

  “那不过是气话。你嫂子人挺好的……”王贵垂首道:“她当闺女的时候,哪吃过那种苦,跟咱家也捱了一年多,最后才受不了的。”说着小声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再说她已经认错了……”

  “嗯。”王贤点头道:“这个忙,我得帮,谁让当初因为我呢。”

  “咋帮?”

  “这个……”王贤叹口气道:“老娘那回是真生气了,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松口的,除非……”

  “除非什么?”王贵瞪大眼问道。

  “除非有什么可以让她松口的理由。”王贤笑道:“老娘不是说么,在里子面前,面子算个屁……”

  “什么理由?”王贵的眼瞪得更大了。

  “你想老娘最盼什么?”王贤循循善诱道。

  “孙子呗……”王贵道:“看见人家的小孙子,她恨不得抢回家养着。”

  “这不就结了……”王贤夹一筷子笋丝,细嚼慢咽起来。话说在衙门吃了几天饭,他明显不像饿鬼投胎,那么缺肚子了。

  “……”王贵迷茫的看着他,半晌方道:“你的意思是,让我给她抱个孙子回去?”

  “不用等生出来,怀上就行。”王贤道:“要是一般的婆婆,糊弄一下也行,但以老娘的火眼金睛,指定是要露馅的。”

  “唉,要是能生,不早生了……”王贵闻言失望道:“成亲两年了,她就怀上过一次,还小产了……”

  “不要紧。”王贤轻声道:“我授你一套种玉**,回去掐日子一算,最多仨月,保你蓝田种玉!”

  “这么神?”王贵张大嘴巴道。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11

第三十七章 如何挤走上司(二)

  翌日点卯时,李司户训话道:“各乡收解秋粮的日子到了,大老爷却下令重新核实黄册,诸位虽然加紧赶工,但已经等不及所有帐册重核完成了,只能核实一部分,收解一部分。大老爷已经点头同意……”

  众书吏闻言面色大变,谁要是担上这差事,那可是曹操遇蒋干——倒了大霉。

  “荀三,你去吧。”李司户目光落在个油头滑脑的书办身上,

  “大人,我手头还一摊活呢,”荀三苦着脸道:“千头万绪的账目,光交接就得好几天,只怕耽误不起。”

  “说得有些道理。”李司户点点头,目光转向站在末位的王贤道:“你算账不中用,在这儿光添乱,滚出去收税吧,也算废物利用了!”

  “……”王贤低声道:“可是大人,属下没学过怎么收税。”

  “又不是让你亲自收。”李晟冷声道:“收解都是粮长的事儿,你只是去监督该收的都收上来罢了,这样简单的差事,你要是再干不了,趁早就滚出衙门吧!”说着不待他答应,便转身进了里间。

  回到公房,王贤见几人都用同情的眼光看着自己……虽然只相处了短短数日,但许是同情弱者的心态,许是王贤为人处世周到,总之众人对他的态度好了很多。尽管慑于李司户的压力,不敢和他太近乎,但正常说话还是没问题的。

  “怎么,有什么不妥?”

  “唉,这次你麻烦大了。”众人叹气道:“想办法告个病假吧,不然非得吃不了兜着走……”言尽于此,说完便摇着头各自做事了。

  “至少告诉我,下面该干什么吧?”王贤苦着脸道。

  “去粮科找王典吏,他会告诉你的。”吴为拍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大伙的话,你得听。”

  “多谢。”王贤感激的笑笑,离开公房往粮科值房走去。话说户房事务最杂,三个经制吏下,又有三十多名非经制吏,并专设一粮科司夏秋两税,王典吏便是粮科的的头目。

  王贤进去时,王典吏已经准备好白册、签牌、并完税告示,一并交给他道:“放松点,别有压力,我找个人和你一起去。”说着叫个秦守的白役进来,吩咐道:“你跟王书办走一趟,他是头一回当差,有什么事你提醒着点。”

  秦守点头哈腰的应下,又朝王贤行礼。白役是正编差役之外的临时工,各房都有,专供跑腿,地位自然比书办还低。

  王贤让李司户磨成了小豆腐,也很客气的与他见礼,这让秦守受宠若惊,连称不敢。

  两人先拿着户房的文书,去壮班房要两个民壮,套了辆骡车,出县城往北十五里外的长新乡而去。

  路上,王贤见秦守和两个民壮一脸笑意,似乎很期待这趟差事,不禁奇怪的问道:“有啥好高兴高兴?”

  秦守三十多岁,白白胖胖,一撮狗油胡,七根朝上,八根朝下。两只小眼睛,很是聚光,一看就很精明那种,闻言笑道:“像我们这样的白役和民壮,都是没有钱拿,白给官府干活的。除了上面定时给点‘呆出息’,全指着出这种差事,能有些花头。”

  “哦。”王贤点点头道:“那为何他们看我的眼神,都像看死人一样呢?”

  “呵呵……”秦守笑笑想含混过去,却被王贤逼问不已,只好说实话,“这不明摆着么,长新乡是头一个复核完的,别的乡都还没出结果呢。他们一看白册,发现不仅比原先的税额多,甚至还比去年要多,肯定要拖下去,等别的乡也复核完了,看看他们什么情况再说。”

  “原来如此。”王贤点点头,跟他猜的一样,便问道:“那我们有什么办法对付他们?”

  “没办法。”秦守干脆的摇头道:“粮长都是鼻孔朝天的人物,别说王小哥这样的书办,就是咱们李司户也不放在眼里,人家都是跟三衙甚至大老爷直接说话的。咱们能奈若何?”

  “……”王贤想想那何常的嚣张气焰,简直把胡捕头骂成猪头了,自己一个白衫书办,人家怎么可能放在眼里?

  “要我说,咱们就去吃点喝点拿点,然后回来交差。”见他满面愁容,秦守为他支招道:“然后明天开点巴豆吃上,跑几天肚子,司户自然会换人。”

  “好主意。”王贤苦笑道:“实在不行,只能这样了。”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李晟可以变着花样整他,这根本不是办法。

  ~~~~~~~~~~~~~~~~~~~~~~~~~~~~

  傍晌时到了长新乡,王贤持着户房文书,找到了此区晁粮长家。果然又是个狗大户,光看台门就跟何员外家不相上下,门房也带着乡绅家丁的优越感,对王贤爱搭不理。

  待王贤亮出的文书,门子才正眼瞧他一眼道:“我家公正去访友了,倒让官人白跑一趟。”

  “啥时候回来?”秦守心咯噔一声,不会连腿脚钱都没了吧。

  “这个没数,少则三五日,多则十天半个月,也是有可能的。”门子不紧不慢的答道。

  “那不什么都耽误了。”秦守急道:“去找找不行么。”

  “这可没法找,我家员外交友广泛,有可能在桥山寺和方丈下棋,也可能去仙霞岭寻幽探胜,每次都是尽兴而归,我们可找不到。”门子说着皮笑肉不笑道:“家里只有夫人小姐,就不请几位爷进去了。”说着从靴页中抽出一摞半新不旧的钞,递给王贤道:“不能让几位爷白跑一趟,小小心意,几位喝茶吧。”

  那种浑不把你当盘菜的表情,让王贤恨得牙根痒痒,奶奶的,李晟瞧不起我,你个门卫也瞧不起我!但是看看左右三人,都被那摞钱馋得口水直流,估计自己发作起来也只是自取其辱……他终是强忍住怒火,转头就走。

  秦守赶紧接过来,笑嘻嘻道:“多谢多谢,我们走了。”

  三人跟着王贤离开了庄门口,那门子轻蔑的撇撇嘴,转身进去,来到后院,便见个穿着道袍的老者,正在那里打太极。

  “老爷,已经打发走了。”门子耐心等到他收招,才恭声禀道。

  “嗯。”老者便是据说出游去的长新乡粮长晁天焦,闻言捋着胡须道:“本来听说要咱们乡头先纳粮,我还有点懵。孰料李司户又派人来说,只管搪塞过去,一切有他担待。这到底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老爷不懂,小的自然也不懂了。”门子笑道:“不过来的是个小后生,带着几个白役,像打秋风的多过来催收税的。”

  “呵呵。”晁天焦接过毛巾擦擦汗道:“管他耍什么花枪,反正今年按之前谈好的解送,多出来的二一添作五,这个就是他李司户也改不了!”

  “那是,咱们大明朝皇权不下乡,官府不能插手税粮收解,收上来多少,给他们多少,还不全是老爷说了算?”门子阿谀奉承道。

  “唔哈哈哈……”晁天焦得意的大笑起来。

  有人欢喜就有人愁,晁天焦大笑的时候,王贤正郁闷的走在回城的路上。秦守建议在路上打个尖再说去,也被他置若罔闻了。

  真的是忍无可忍了,再这样下去,自己非被活活玩死不可!姓李的,这是你逼我的!

  想到这,王贤摸摸怀里,那里有他审计出来的九大财务问题,就不信干不死你个老王八!

  回到县城,已经过了饭点,王贤不理他们三个,跳下车就回家了。

  也不知是不是他多心,似乎街坊们跟他打招呼,都不如往日热情了。有道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自己被姓李的整得死去活来,估计全县都知道了……

  果然,六叔不再给他橘子,七哥没有鱼送,更别提朱大昌的猪蹄子了。大家虽然仍客气的叫他小官人,但他一走过去,便窃窃私语:

  “李大官人真要对付王二?”

  “那还有假,当年王二他娘跟了王兴业,没跟李晟,他记恨一辈子了。现在可逮着机会,能不发落小二么?”

  “那小二可惨了,还不像蚂蚱一样任人捏?”

  “可不,唉,这孩子运气真差……”

  “可惜我那橘子唉……”

  “你闭嘴,我四个猪蹄都没说,你两个烂橘子算个屁!”

  他们以为是背着王贤说,殊不知那些话顺着风,全都飘到他耳朵里了。王贤叹口气,看来还真是没人看好我呢……

  胡思乱想着,他进了巷子,推开家门道:“娘,我回来了。”

  “怎么,这么快就被辞了?”老娘正在纳鞋底,冷笑地看着他道。

  “娘……”王贤郁闷的要拿头撞墙,俺在外头就够郁闷了,回来还得受你奚落……

  谁知老娘拿起鞋底,照着他的脑袋就抽,一边抽还一边骂道:“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别个要搞你,你就让他搞?把他搞死不就得了!还回来求安慰,你还没断奶啊你!”

  王贤抱头鼠窜,大叫道:“我没被开,我是正好回来看看……”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12

第三十八掌 如何挤走上司(三)

  (求推荐票,至少让我上榜吧,这要求还能再卑微么,多谢!)

  老爹也正好在家,笑眯眯的喝着茶,看着老婆追打儿子。银铃也在一旁高呼加油,弄得林清儿哭笑不得,只好躲进屋里。

  待老娘终于放过自己,王贤坐到老爹身边,问道:“爹,你啥时候回来的?”

  “傍晌,”老爹笑着打量他道:“这身白衫不好穿吧。”

  “唉。”王贤叹口气道:“我先吃点饭吧……”

  “喏,爹从杭州买回来的麻糍。”银铃献宝似的捧出个荷叶包道。

  “你们吃吧,这玩意儿沾牙。”家里仍旧不宽裕,王贤在衙门里吃得不错,哪好意思跟妹妹抢食,“还有没有剩米饭,泡点水就行。”

  “看你这样下乡去了吧。”老爹眯着眼道:“没人管饭么?”

  “管饭了。”王贤拗不过妹妹,只好拿一个麻糍尝尝道:“不过是闭门羹。”

  “球,出去别说你是我儿子!”老爹闻言大怒:“老子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见老爹拿起鞋底也要抽自己,王贤一面躲一面郁闷道:“还不都是爹造下的孽。”

  “唉,”老爹一下没话了,收回手道:“姓李的虽然恨我,但他做事向来阴险,这次怎会如此猴急?”顿一下道:“应该是做给姓刁的看的……”

  “甭管给谁看。”王贤苦笑道:“反正儿子要被活活玩死了……”

  “没出息!”老爹瞪他一眼道:“我的儿子要是连富阳县衙都混不下去,我把姓倒着写!”

  “爹,王字倒着写还是王……”银铃小声道。

  “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跟你姐姐去学绣花去!”老爹把女儿轰走道:“把这些天来的事儿,都跟我说道说道。”

  “好。”王贤早就憋坏了,终于找到机会大倒苦水了。

  王兴业听着儿子的描述,一双眼睛越瞪越圆,硬把那张憨厚的脸,变成了怒目金刚。刚要发作,却听老娘一声怒喝:“欺人太甚了!敢这么整我儿子,老娘不出马,他李狗子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你少掺和!”王兴业一辈子被老婆管得服服帖帖,唯独在李晟这事儿上,保持着高度敏感的自尊。见老娘瞪眼,老爹忙软下来道:“杀鸡不用宰牛刀,愚夫出马就足够了……”

  “哼,先把你的事儿放放,给儿子弄利索了。”老娘发号施令道:“不说还不知道,小二竟被李狗子欺负成这样!”

  “好好好,”王兴业摆手道:“你先进屋去,我跟儿子细说。”

  “一定要让他死得难看!”老娘下了命令,抱着簸箩进了屋。

  看老娘关上门,老爹擦擦汗,尴尬道:“你娘这二年,简直变成女大王了。”

  “不然怎么撑下这个家?”王贤叹口气道:“儿子那时候那么不懂事。”

  “知道知道,要不我这么让着她?”老爹很在意在儿子面前的形象,只是有越描越黑之嫌:“说你的事儿吧,晁天焦那老东西一定不知道你是我儿子,不然他不敢欺负你。”

  “爹要陪我去一趟?”王贤问道。

  “放屁!”老爹一脸‘我怎么有你这样儿子’的表情,怒道:“老子是官,他是民,啥时候都该是他来见我!”说着指着儿子数落道:“小子,你这衙门混的,实在是太丢人了!”

  “我才混了几天,还光被欺负了去了……”王贤郁闷道:“到现在还一头雾水呢。”

  “唉,也是。”王兴业点下头道,“先过去这关,再慢慢教你吧。”说着摸摸下巴道:“晁天焦那你先别去了,这几天就在家里歇着吧,等他上门来求你。”

  “啊……”王贤瞪大眼道:“怎么可能?粮长都牛哄哄的……”

  “哼哼,”王老爹冷笑道:“你且看着吧……”

  见老爹这样信心满满,王贤也放心了,心说看来我要学的东西,还真多啊。

  “不过这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除不了根。”却听老爹一边抠脚一边叹气道:“李狗子办事儿汤水不漏,从来不落把柄,要不我早把他整死了。”这都是在盐场养成的毛病,也不知买麻糍之前扣没扣脚……

  “说起来,爹先看看这个吧。”王贤从怀里,掏出个纸袋,递给老爹道,“就看第一页就行。”

  老爹拍拍手接过来,掏出里面的一摞纸打眼一看,就再也拔不出来,良久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抬起头道:“这是哪来的?”

  “我自己弄的。他把陈年老账拿出来让我算,我从里面查出来的。”王贤道。

  “你还有这本事?”老爹不信道。

  “也不看我是谁的儿子。”王贤讨好笑道。

  “那倒是……”老爹点点头,还是不信:“这是谁给你的吧?”

  “唉,甭管哪来的了。”王贤不禁暗叹,怎么说实话就是没人信呢,“总之这上面的结论,都是以永乐五年的账册为依据,绝对错不了。”

  “要是这东西流出去……”老爹面色凝重道:“从县太爷到书办,没一个逃得了,都得掉脑袋!”

  “所以让老爹拿主意。”王贤叹口气道:“不审不知道,一审吓一跳,这富阳县里上下勾结,营私舞弊,实在是无法无天!”

  “唉,其实哪个衙门不是这样?”老爹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也叹口气道:“大明朝的官俸低、吏禄更低,就靠那点工食银,哪能养家糊口?何况大老爷还得养师爷、养门房、讲排场,这些钱从哪来?朝廷不给发,大家就要想办法,有道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衙门里的人自然要吃手里的权了……当年太祖皇帝多狠呐,贪污二十两银子,就要剥皮充草。知道县衙的土地祠,为啥又叫皮场庙么?那是因为几任知县的皮囊,还在里头挂着呢,可这还挡不住上下其手,所以这里头,也不光是我们的错……”

  王贤听得不寒而栗,小声道:“爹,你不用急着辩白,我没说要把这些捅出去,我让你看看,有没有能拿来整治李晟的。”

  “你不早说!”老爹这才大松了口气,端起茶壶一饮而尽,骂道:“小兔崽子吓死我了!”

  于是再次仔细看了一遍,琢磨道:“衙门的钱粮进出,九成九要经过户房,是以户房司吏其实是在给大家擦屁股,你要是随便拿笔假账告他,他定能够一推二五六,说我就是大丫鬟带钥匙,当家不做主。衙门里的县太爷、二尹三衙四老典都拿过钱,自然要帮他遮掩……”

  “但其实,官老爷们拿的是小头,大头都让他揣怀里了。”王贤冷声道。

  “这是肯定的,李晟这厮看着小心,其实贼胆包天!”老爹恨恨道:“这是让老爷们担恶名,他来捞好处做好人,老爷们知道了,肯定恨死他!”顿一下又摇头道:“老爷们还是得保他,这么些年来,谁从公中捞了多少好处,从库里拿了多少东西,他全都一清二楚,老爷们要是不保他,难保他会说出什么来!”

  “这真是……”王贤叹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

  “总之,这个大管家不是这么好整的。”老爹也叹道:“也幸亏就是你爹,干了一辈子刑房,才能专治各种疑难杂症!”

  “噗……”王贤一口茶水险些没喷到老爹脸上,苦笑道:“爹,你能不能不自夸?”

  “嘿嘿。”老爹笑笑道:“想不想听?”

  “想!”王贤立刻谄媚的凑过去,给老爹端茶道:“洗耳恭听您老的高招。”

  “唔。其实也是他自找的。”老爹接过茶,摇头晃脑,就差拿把扇子装孔明了:“这二年,因为那个案子,县里上下懒散惯了,上下哪个把公务放在心上?光想着怎么捞钱去了。我听说,魏知县上任后,因为想要做一番政绩出来,颇有刷新之意,无奈那帮人懒惯了的,不愿配合,更不愿吐出到口的肥肉,于是处处跟他作对,给他使绊子。李晟因为是大管家,很多恶人最后都是他当了。是以县老爷早就想除之而后快了。”

  “是啊,所以司马求才让我到户房搜集证据。”王贤点头道。

  “哦,是么?”老爹瞪大眼道:“你咋不早说?”

  “现在说晚么。”王贤奇怪道。

  “早说我还用费脑筋?”老爹怒道:“你个头一天进衙门的新丁,人家能指望你搜集到什么要命的证据?无非就是想寻他个小错,好借故撤了他!人家不是让你整出这种大杀器来的,人家只要你找出他一点小毛病!”顿一下,强调道:“没听你说之前,我就判断出来了,你话只是印证了我的判断,你爹十几年的老刑房……”

  “多小的错?”打断老爹的自吹自擂,王贤问道。

  “那种他瞒着大家,自己独吞,但数额不大,不至于身败名裂的。”老爹想一想道:“有没有?”

  “有!”王贤指指纸上的某处道。

  “唔,极好。”老爹一看,点点头道:“再就是,让谁把这事儿捅出来了。”

  “我觉得张典吏不错。”王贤小声道。

  “不愧是我儿子,果然有天分!”老爹闻言大喜,比知道王贤有查账的本事还高兴。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12

第三十九章 如何挤走上司(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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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贤毕竟二世为人,深谙职场斗争之道,知道职场如战场,初入这方战场的新人,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不如意,比如对你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上司。被欺压的狠了,自然会想到反击,但这样的反击十次有九次以失败告终,剩下一次是同归于尽。

  直接斗争胜利者,从来没有新人。因为你一个新人,就敢于挑战上司,必然会给人‘以下犯上’的好斗印象,谁还敢和你共事,关键时刻,又有谁为你说话?

  所以要么先做好媳妇,等着熬成婆再说,要么学会更高级的斗争手段——借势。在一个职场、一个衙门里,因为资源有限,利益相关,不可能没有矛盾存在。尤其是正职和副职,往往都是面上亲密如夫妻,心里却恨不得对方出门就摔死。

  借势还有个好处是不需要亲自上阵搏杀,可避免成为斗争的牺牲品,亦能保全自己的名声。不管是职场还是衙门,能力并不太重要,至少远不如口碑重要……

  只是借势是一门艺术活,既要保护好自己,又要提供足够的弹药,使被借势者有信心、有能力赢得这场战争。哪怕你有必胜的把握时,还要时刻牢记,不能伤害自己的人品。因为人品一旦坏了,你就算赢了眼前,也必定输了将来……

  所以王贤这些日子,一直摆出一副‘司吏虐我千百遍,我待司吏如初恋’的小受面孔,就是在给自己攒人品,没办法,谁让他是新人,没有人品积累呢?只能靠这种方法,来唤起人们的同情心。

  因为无论他如何小心,都不可能瞒天过海,衙门里是什么地方?那是一群人精所在,一切鬼蜮伎俩都无所遁形之处。所以只能用阳谋,让大家知道他不反击只有死路一条,这时候,就算是以下犯上,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反而要赞一声,应该的、有血性!

  其间分寸的把握,运用的精妙,非得像王兴业这样的积年老吏,或者王贤这种二世为人者方能把握,我辈没有此等阅历者,还是老老实实做媳妇,等着多年熬成婆吧。

  见儿子竟然无师自通这样高深的学问,王兴业乐不可支,“果然是老子英雄儿好汉啊……”

  王贤这个汗,啥时候不自夸,就不是老爹……

  “不过似乎还少点什么……”王兴业一手抠着脚丫子,一手摸着腮帮子道:“周公瑾草船借箭之前,先用了一招什么计?”老爹平生最爱三国,大多数智慧,也是从三国学到的。

  “苦肉计呗。”王贤说着看看老爹道:“爹,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虽然已经够惨了,但还不够惨,”王兴业又换只脚丫子道:“得更惨点,才好用这一计。张华这小子,虽然是我的老部下,但这些年下来,也就那么回事儿。你不能指望他来护着你,得自己保护好自己。”

  “怎么讲?”

  “置之死地而后生!”王兴业双手一拍,咬牙道:“只有这样,才没有后患!”

  “……”王贤苦着脸道:“不过是个饭碗,要牺牲这么大么?”

  “错,不是饭碗,是人生!”王兴业瞪他一眼道:“你得在衙门里干一辈子,要是起步就走偏了,这辈子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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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老爹料理晁天焦的计划推后,让王贤先演他的苦肉计。

  所有计策里,苦肉计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因为你只要够蠢,就总有吃板子的机会。

  但凡衙门里派的公差,不是派了就算完,而是要限期完成的。如果不能按期完成,上司就会打板子以示警惩,叫做追比……

  李晟要料理王贤,自然用最严苛的三日一追、五日一比要求他!王贤每天一趟往上新乡跑,每次都灰头土脸的回来,五天时间很快过去。

  见王贤仍旧空手而归,李晟勃然大怒道:“五日一比,期限已到,你却一无所获,分明偷懒耍滑,虚应差事!”说着立马签票发往刑科。

  上午时,上次那个典吏又过来,将王贤带走,来到刑房后,李观道:“二郎,上次我饶了你,结果被李晟告到大老爷那,好吃了一顿骂。这次不能再徇私了,你忍着点吧。”

  “啊……”王贤不禁紧张道:“意思意思还不行?”

  “不行。”李观让人往地上铺了个毯子,命王贤趴上,又让四个书吏按住他的手脚,然后朝两个皂隶点点头。

  两个皂隶一呲大黄牙,咧嘴笑道:“二郎,得罪了。”说完操起板子,朝王贤雪白的屁股打去。

  伴着啪啪的打板声,王贤撕心裂肺的嚎叫起来,六房书吏听得清清楚楚,全都面面相觑,这是谁挨打了?

  不一会儿,十二大板打完了,俩皂隶用块门板,把王贤抬出刑房,正赶上吃饭的点儿,六房大小书吏百多人,都看见王贤被打得满腚是血,雪白的吏衫都打破了,一条条血布条,触目惊心。

  “这太狠了吧。”见王贤已经被打晕过去,众书吏纷纷摇头道:“李晟还是不是人!”“就是,太过分了,王二挺不错的小伙子,就要被他活活整死了!”“实在看不下去了,我们明天求求大人,把王贤调到礼房来吧……”

  风言风语传到李晟耳朵里,他的脸色更阴沉了。本以为刑房的人,就算不像上次一样庇护王贤,顶多也就意思意思,哪想到他们真打啊!

  ‘把他打成这样,被动的紧……’李司户想一想,暗暗咬牙道:‘横竖再比一次,就可以开除他了,让他们说去吧……’于是装作没听见的,径往食堂吃饭去了。

  饭后,同屋的几个书吏,打了份饭给王贤送过去。还没进吏舍,便听他在不断呻吟,口里还在骂人,说什么:‘人家都是坑爹,我却老让爹坑……’

  众书吏都以为,他说的是他爹和李司户的恩怨,都暗暗摇头,进去后看见吴大夫把王贤的腚包成了个粽子,白纱布上还有殷红的血迹渗出来……

  “爹,他没事儿吧?”吴为看着面色苍白的王贤道。

  “唉,太狠了。”吴大夫摇头道:“腚都打烂了,好在没伤到骨头……”

  “啊……”众书吏不少吃过板子,但大都是意思意思,当天就能走道,哪被打得这么狠过?不禁都怀疑,是不是李司户买通了打板子的皂隶?

  王贤的伤情并书吏的猜测,很快便传遍了六房,又引起一阵对李司户阴险狠毒的讨论……

  下午时分张典吏到王贤的吏舍探望他,还给他带了点红糖鸡蛋。看着老上司儿子的这副惨样,张典吏都不知该怎么安慰他了……

  未曾开口,王贤先哭起来:“呜呜,张叔,司户大人是要整死我么?”

  “说什么呢……”张典吏尴尬道:“李大人不过严苛了点,他对谁都是这样,不是单纯整你。”

  “可是为啥只有我被打成这样?”王贤哭道:“他们都说,是李司户给行刑的塞钱了。”

  “别瞎说。”张典吏严厉道:“这话传到司户耳朵里,你少不了又要挨一顿!”

  “呜呜,我不管了,我实在受不了了……”王贤一把鼻涕一把泪道:“从进衙门头天起,他就一直整我,我把他当成上司,发现了问题都不吭声,他却要整死我……”

  “什么问题?”张典吏眉头一皱。

  “他让我核查永乐五年的账本时,结果我发现县里每个月拨给吏员食堂、胥役食堂的粮食,杂七杂八加起来,平摊到每个人的头上是九百斤。而每月的伙食尾子,平摊到每人也不过三十斤。所以每个人每天能吃二十九斤大米。”

  “还有,仓库里拨给吏员胥役作衣裳的布,春天足足每人一百尺。秋天更达百五十尺!”王贤竹筒倒豆子道:“还有笔墨纸砚、蜡烛菜油之类都是这样,一个人能分到十个人的量!”

  “你,你是怎么发现的?”张典吏瞪大眼睛道。

  “我把所有的开支从账簿中单列出来,结果自然就出来了。”王贤一脸理所当然道:“大人让我核算,又不告诉我方法,我只能这么瞎弄,也不知对不对。”

  “……”张典吏这个汗啊,老刘啊老刘,八十老娘倒绷孩儿,你做了一辈子假账,竟让个门外汉用这么简单的法子就识破了。他仔细打量着王贤道:“你为何不早说?”

  “因为那账簿是李司户编造的……”王贤小声道。

  “是么?”张典吏闻言眼前一亮道:“这件事不要告诉别人!”

  “哦,我听张叔的……”王贤老实的点点头。

  “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回去了。”张典吏说着离开了吏舍,却没有马上回衙,而是在花池子周围踱起步来。他也干了几年户房,自然明白王贤所说的情况,是当时任典吏的李晟虚增费用、套取收入的手段。但问题是,这件事自己竟不知道!也就是说,李晟是瞒着所有人,在偷偷的中饱私囊!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13

第四十章 如何挤走上司(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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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口口声声说,我在为大家谋福利,却暗中饱了自己的私囊,这就很招人恨了。

  当然也可能是前任司吏捣的鬼,但无论如何,李晟是账目编造人。按照规定,他对每一笔账目都要经过核实后才能确认,还要加盖朱色戳记来明确结果。

  比如收受清楚便加盖‘收讫’字样,支付完毕加盖‘付讫’字样,过账加盖‘过入’二字,账目对应结清则加盖‘结清’戳记。而且凡收入事项,突出说明该笔收入的来源;凡支出事项,首先突出说明其去向,然后附带说明该笔支出之来源。尽管不能完全弥补单式记账法的不足,但这种方法至少让事后倒查时,可以明确找到责任人。

  所以李晟至少也是伙同者,其罪难逃!

  而且这件事发生在四年前,当时的司吏已经得急病死了,李晟完全可以将责任推到上司身上,再活动活动,避重就轻,只背个失察之罪。

  失察的话,最多就是开革,甚至只是降职,这样就算自己举报他,也没有太大心理负担……

  是的,张典吏十分想干掉李司户,一是更进一步的**。典吏和司吏虽然都是经制吏,但地位和权力差的太远。且不说一房事务由司吏大权独揽,典吏不过是个带着书办们干活的,谁吃肉谁喝汤不言而喻。单说在堂官面前,非正式场合下,司吏是可以看座的,典吏只能站着,司吏还能得到免呼其名的待遇,典吏就只能被直呼其名了。

  种种差距,不一而足,你让张典吏如何不动心?

  加上李晟是个媚上欺下的主,对顶头上司刁主簿,那是百般逢迎,唯恐不周。对自己这个下属,则向来不放在眼里,连起码的尊重都欠奉。你让张典吏如何不怀恨在心?

  但张典吏叫张华,不叫张飞,不是想干就干的主,他得考虑后果。毕竟李晟也算根深蒂固,上面还有刁主簿保他,要是自己打蛇不死反受其害,那就不划算了。

  是以琢磨了一下午,他也没拿定主意。过晌散衙后,他离开衙门准备家吃饭,恰巧碰上司马师爷。向来抠门的司马求,一反常态拉他到酒楼喝酒。张典吏心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但不敢得罪司马师爷,不仅欣然愿往,还表示一定要自己请。

  两人来到临县衙的周家酒楼,见司马师爷和户房二爷来了,酒楼老板周礼忙亲自迎进去,安排在二楼雅间,又亲自布菜,烫了壶好酒。见两人有话要说,便知趣的退了出去。

  寒暄之后,张典吏便等着司马求交底,谁知这厮扯东扯西拉家常,就是不说正事儿。张典吏终于憋不住道:“先生向来都是从后门出入,这次在前门碰见,想必不是偶遇吧。”

  “呵呵,随便你怎么想吧,”司马求呷一口小酒,翘着老鼠胡子笑道:“张令史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啊。”

  “是么?”张华摸摸脸,干笑道:“可能是最近有些累了。已经到了收秋粮的日子,本房却还忙着重核黄册,能不着急么?”

  “这也是自找的。”司马求淡淡道:“本县这三年来风调雨顺,亦无水旱蝗灾,为何人口会连年锐减?有些人做的太过了吧!”

  “这种事……”张华心一紧,又一颤,暗道司马求这话里有话啊!分明是冲着李晟去的!想到对方莫名其妙请自己喝酒,他似乎一下有了答案……这真是想睡觉有人送枕头啊,张典吏暗暗道,遂谨慎试探道:“在下也觉着不太正常,但是先生知道,黄册登记都是由本房司吏独揽,我这个典吏也无法知情……”

  “哼,李晟太张狂了……”司马求似乎也很生气,怒哼道:“大老爷早就想换了他,可惜找不到理由!”说完好像自知失言,不再提李晟,转而没口子夸奖起张典吏道:“张令史真不错,大老爷很欣赏你,只是吏班论资排辈的厉害,没什么机会提拔你,一直深以为憾呢。”

  张华被司马求忽悠的晕晕乎乎,当晚回家就失眠了。既然睡不着,索性拿出偷带回家的账册,开始按照王贤的法子,将那些异常零散、十分分散的购买记录,从账册上一条条提取出来,然后汇总起来……

  等他完成统计,已经是日上三竿了,张华却不累也不困,反而兴奋的浑身颤栗,因为经过他亲手验证,证明王贤所说完全属实!

  再想想昨晚司马求的那些话,他终于一咬牙,拍案道:“干了!”便胡乱抹把脸,穿好青衫,抱着账册冲出家门,直奔县衙!

  进了县衙,张华过六房而不入,径入后衙签押房!

  签押房里,魏知县正和司马求枯等,虽然感觉已是水到渠成的事儿,但今日排衙没见张华出现,让魏知县的心提得老高……

  听到户房张典吏求见的消息,魏知县长长松了口气,对司马求笑道:“先生真乃神人也,算计的一丝不差!”

  其实,这又是人家王贤的主意……司马求接受奉承的同时,又有些悲哀,他发现自己快要离不开那小子了。

  待张华进来,魏知县十分客气的看座,让张典吏受宠若惊。

  “子华所来何事啊?”知县大老爷和气的问道。

  “回答老爷的话,”张典吏咬咬牙道:“卑职近日无意听属下说起,四年前本县的胥吏可都是巨人,一天能吃二十九斤米,还不算菜和肉。一年能穿二百五十尺的布,还不算日常便装……”

  “开什么玩笑?”魏知县失笑道:“我以为宋朝宰相赵温叔,一喝酒就是三斗,下酒的猪羊则要各五斤,已经是史上之冠了。感情来我县食堂的话,还算个食欲不振的呢……”

  “虽然听着是玩笑,但卑职呵斥了那属下,谁知他竟说,不信你去查永乐五年的账簿,”张典吏一本正经道:“卑职被他这一说,觉着事关官府钱粮,不能马虎,于是调阅账簿、仔细核查,结果发现……”说着将自己所列清单,双手奉上。

  司马师爷接过来,呈给魏知县,知县大人一看,勃然变色道:“果有此事?”

  “每一条都可在账簿上查证!”张华又呈上一摞厚厚的账簿道。

  “……”魏知县随手翻开一本,看到记账人是李晟,阴下脸道:“叫刁主簿来!”

  刁主簿片刻便至,这时张典吏已经回避了,外签押房里只有魏知县和司马求。

  刁主簿进来,便见魏知县在生闷气,他询问的望一眼司马求,司马师爷便努努嘴,让他看桌案上的清单与账簿。

  “这……”刁主簿是专管县里文书账册的,打眼一看,变色道:“这是谁干的!”

  “李晟。”魏知县冷声道答。

  其实刁主簿的意思是,这种翻旧账的缺德事儿是谁干的?但见魏知县脸阴得滴水,他只好压住怒气,低声道:“眼下正是收秋粮的关口,却有人拿这些陈谷子、烂芝麻来找李司户麻烦,我看这是存心破坏大局!要彻查,彻查!”说着说着,又忍不住提高了声调。

  “不错!”魏知县本来是想让刁主簿别管闲事的,现在却见他气焰嚣张,存心要压住自己。登时也来了火气,大声道:“要彻查!查查这些年来,他到底做了多少假账!”

  “大人……”刁主簿神情一滞,接着摆出一副‘你还是太年轻的表情’道:“谁在他那个位子上,都免不了这个。要是他来真格的,县里从上到下,五百多口,只能喝西北风了,大人哪有钱给司马师爷开束脩?”

  见他又来了那套‘贪污有理’的理论,虽然魏知县承认这是事实,但他实在听不惯,堂堂朝廷命官,也公然挂在嘴上说事儿!

  “不如本官这就下令,让这五百多口集合起来,咱们一起说道说道!”魏知县现在是身怀利刃,根本不惧这老油条。

  “这……”刁主簿登时没了火气,气焰低了好多。

  他哪敢答应,因为县里根本没有五百多胥吏!

  富阳县府衙六房三班,正式工加临时工,共有二百五十三人。此外还在县境设有县学、铺房、巡检司、驿站、河泊所、课税局、批验所这样的管理机构,都有正式官吏编制。还有慈幼局、养济院、安济坊、漏泽园这样的官办公益机构,亦有州县衙门委任的管理者,自然也要县里开工钱……林林总总、各种机构加起来,人员竟比县衙里的人数还多。

  实际上,三班六房还好些,那些派出机构全都缺编严重,本来该胥吏干的活,皆用不花钱的役夫顶替。然而每个月,县里都是按照五百三十人发放俸禄。自然,多出来的差额,便进了经手人的腰包……

  这个,李晟跑不掉,刁主簿更是首当其冲!要是魏知县踢爆的话,他非得掉脑袋!

  豆大的汗珠从刁主簿额头沁出……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13

第四十一章 如何挤走上司(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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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刁主簿虽然知道魏知县,不会真把吃空饷的事情踢爆。但也知道他的意思很明白——我对你们那些门门道道一清二楚,你要是再不松口,就陪他一起完蛋吧!

  ‘看姓魏的这样子,就知道他手里已经有确凿的证据,真把这种二愣子惹急了,他什么都干得出来……’权衡利弊之后,刁主簿不出意料的选择了自保……

  回到主簿衙,刁主簿寻思了好久,才让人把李司户找来。

  李晟一进门,便挂起谦卑的笑容道:“大人,您找我有何吩咐?”

  “老李,坐。”刁主簿让李晟坐下,又让人上了茶,几次都难以启齿。

  “大人,到底有什么事?”李晟奇怪道:“只管说就是,让属下赴汤蹈火,也再说不辞!”

  “没那么严重,”刁主簿呵呵笑道:“不用赴汤蹈火,只是要派你个差事。”

  “什么差事?”李晟一愣。

  “咱们富阳地处要津,会江驿的事务十分繁忙,张驿丞三番五次要县里派得力吏员前去辅佐。”刁主簿硬挤出笑容道:“大老爷经过慎重考虑,决定让你去担任这个驿吏……”

  “呵呵……”李晟闻言干笑道:“大人讲的笑话真可乐,笑死属下了,哈哈……”一个平日死板着面孔的家伙,此刻要把脸笑成菊花,实在是件很恐怖的事。

  “我不是说笑的。”刁主簿叹口气道:“这是调令,你明天就得去会江驿报道……”

  “……”那朵残菊凝固在李晟的脸上,久久不能散去。

  刁主簿等他接受这一噩耗,“我知道这很艰难,但我已经尽力了……”

  “为什么?”李晟终于敛去笑容,声音冰冷而愤怒。

  刁主簿又叹口气道:“数年来,你虚支费用、中饱私囊的事情,被人捅出来了。”

  “怎么可能?”李晟顾不上否认,震惊道:“我的账本做得天衣无缝!”

  “殊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刁主簿道:“人家从永乐五年的账簿里,倒查出来的……”

  “永乐五年的?”李晟又懵了,这不是自己用来难为王贤的么?难道那小子比我水平还高?怎么可能!一定是有高人幕后相助……他登时想起,今天早晨张典吏没有应卯,直到现在还不知所踪。

  “张华!”李晟额头青筋直跳,咬牙切齿道:“果然是‘咬人的狗儿不露齿’,我真低估了他!”

  “我也琢磨着是他。”刁主簿点点头道:“只有他才会整天琢磨着,找你的漏洞……”

  “大人,你可要帮我!”李晟压下恨意,他知道现在什么最重要,忙起身哀求道:“这些年,我待大人如何?大人可不能不管我!”

  “我要是不管你,出了这么大的篓子,你还能去当驿吏?”刁主簿叹气道:“是我为你苦苦辩解,魏知县才相信,是原先的司吏贪渎,你不过是失察而已,事先并不知情。魏知县这才答应不把你移送法办,也不开革你,只是让你离开户房,旧账一笔勾销……”

  “这跟杀了我有什么区别?”李晟抬起头,血管双瞳道:“大人的家业,多了不敢说,一半以上都是我给挣来的。这些年来,坏名声都让属下担了,大人只管坐享其成!才出了这点破事儿,大人都不能担待么?”

  “我怎么没担待?!”刁主簿不快的皱眉道:“你以为自己就这点破事儿?实话告诉你吧,吃空饷、倒库粮、拿银库的钱放贷……你干的这些事儿,都让人家查出来了!要不是我给你担下来,你有十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啊?”李晟登时呆住了,难道张华那厮这么厉害?竟能让我无所遁形?

  “老李,你先起来听我慢慢说。”刁主簿放缓语气道:“这些年你捞的钱,八辈子也花不完。凡事物极必反,还是要见好就收的……到驿站呆几天,你可以告病回家,买田置地,当你的富家翁。同时呢,我还给你保留着吏员的资格,要是将来有机会,再调你回来当司户就是……”

  “……”李晟明白自己除了接受,别无选择。他颓然坐在椅子上,感到一下被抽空了灵魂……

  ~~~~~~~~~~~~~~~~~~~~

  李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值房的,他在自己的桌案后,枯坐了整整一个下午,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只是死死盯着屋里的一花一草、一桌一柜……

  当年接替去世的上司,成为户房司吏不久,他便重新装修了这间值房,并精心布置了每一样家具摆设。当时他以为,自己可以在这间屋里坐到老,所以不惜工本的购置。谁知道这才三年不到,这间凝聚自己心血的值房便要易主了!

  李司户越想越伤心,最后竟伏案无声痛哭起来……

  “大人……”正哭得伤心,帘子被掀开了,户房另一名荀典吏,也是他提拔的心腹进来,便见李晟哭得梨花带雨。荀典吏打了个寒噤,就想退出去。

  “什么事?”李司户已经坐直身子,把头侧向窗外道。

  “外头风传……大人要离开县衙了,是不是真的?”荀典吏小声问道。

  “不错。”李司户淡淡道:“大老爷对我另有任命。”心中叹道,这种时候才能看出远近,不枉我对他栽培一番,还知道来看看我。

  “那,有没有说……”荀典吏小声问道:“谁来接大人的班?”

  “滚!”李晟登时气炸了肺。还以为是好心来安慰的,原来是惦记自己空下来的这把椅子。

  “你那么大动静干什么?”荀典吏却没像往常那样应声而滚,而是拉下脸道:“你当我是你养的狗么?在位的时候随便你折腾,下台了也还任你折腾?”

  “你……”李晟气得险些吐血。

  “估计你现在还不知道,是谁搞得你吧?”荀典吏撇撇嘴道:“我告诉你,是那个你最瞧不起的王贤。”

  “他,怎么可能?”李晟哪里肯相信?如果是被自己的副手击败,他还能好受点。要是被那个他视若狗屎的王贤,那他岂不是连狗屎都不如?

  “是张华亲口说的,”荀典吏道:“他说昨天去探视王贤,那小子拿出一份清单,上面是他核查永乐五年的账簿时发现的问题,请他转交知县。他怕惹恼了王贤,再查出别的问题来,大家一起报销。是以昨晚想了一宿,今天还是决定大义灭亲,保住大家……”

  ‘噗……’李晟一口鲜血,终究还是喷了出来……

  他怎么能想到,自己大风大浪都过来了,竟然栽在一个刚到衙门的新丁手上,而且还是自己亲手给他的刀子。

  人生之悲惨有甚于此乎?李晟眼前一黑,又软软瘫坐在椅子上。

  “大人,你没事儿吧?”荀典吏说完,便暗骂自己贱骨头。

  “没事儿……”李晟突然想到什么,强撑着站起来,用袖子胡乱擦下嘴角道:“他在哪里,带我去见他。”

  “谁?”

  “王……贤。”这是他第一次提到这个名字,没有用轻蔑的口气。

  “吏舍。”

  “带我过去。”李晟说完,便跌跌撞撞往外走。

  荀典吏哪能再鞍前马后,只找了个书办,让他带李晟过去。

  ~~~~~~~~~~~~~~~~~~~~~~~~~

  官家人的一大好处是,可以享受免费医疗。县医学的医官们,不能光顾着给外面看病赚钱,还得对衙门里的官吏差人承担起医疗义务。甚至老百姓在服劳役的阶段,也可以享受到这种医疗。当然规定从来不能当真,朝廷的政策能不能落实,还得看你的身份高低。

  王贤虽然只是个非经制吏,但有他爹的面子,加之吴大夫对自己救活的‘活死人’,难免怀着特殊的感情,是以这点小伤也亲自出诊。

  吏舍中,吴大夫正在给他换药,痛得王贤哎呦哎呦的叫唤……

  “行了,别装了,你瞒得了谁,也瞒不了我吴康远。”吴大夫说着,往他腚上撒了点药粉道:“老夫在医学坐馆十几年,看过的屁股比你见过的脸都多。还看不出你这是最轻最轻的皮外伤,瞧着血淋淋的,其实屁事儿都没有。”

  “还是很疼的。”王贤这个尴尬啊,以他的耐受力,根本感觉不到疼痛,但这是苦肉计的一部分。必须要装得很惨很惨……

  “你这是要骗谁啊?”吴大夫说着,便听外面有人问道:“王贤兄弟在哪个屋?”

  “这儿呢。”吴大夫手麻脚利的给王贤把腚包上,便见个书办和李晟出现在门口:“王贤兄弟,李大人来看你了。”

  “嗯……”王贤呻吟一声,仿佛浑身都动弹不得,“是李大人……来了,吴大夫快……扶我起来,给大人磕头……”

  “还是算了吧,”吴大夫鄙视王贤一眼,替他遮掩道:“棒伤发作,都烧糊涂了……”

  “算了算了。”李晟忙道:“吴大夫,我想和王贤兄弟单独说两句话。”

  吴康远点点头,和那书办退出去。

  吏舍中,两人一趴一立,李晟深深看王贤一眼,然后,竟扑通一下,双膝跪地,俯身磕头道:“是我一时糊涂,害惨了兄弟,我给你磕头赔罪了!”

  “使不得,使不得……”王贤看一会儿磕头,才想起来微声道:“快起来吧……”

  “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八岁儿子,我要是完了,他们都活不成。”李晟磕头哭泣道:“还请兄弟放我一马,我李晟发誓,将自己的万贯家财奉送给兄弟,这辈子当牛做马也要报答兄弟。我求求你了,不然我就不起来!”

  “那就跪着吧……”王贤小声道:“不,我是说,我也没办法啊……”

  “有,我做得账只有你能看懂,你只要说那清单,是你想报复我捏造出来的,我自然就得救了。”李晟像抓着救命稻草一般,连忙道:“你不用担心自己会有事,我会承认错误,说自己不对在先,大人们看在你年轻无知的份上,自然会放过你这次。日后,我会好好栽培你,让你接我的班……”

  他正滔滔不绝,突然听王贤含糊说了个字。李晟马上闭嘴道:“兄弟你说什么?”

  王贤又说了一遍,但更含糊。

  李晟便膝行上前,凑到他嘴边,侧耳道:“再说一遍。”

  “我是说……”王贤声音微弱依旧,只是到最后一个字,突然暴喝一声道:

  “滚!”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14

第四十二章 凤凰落毛

  王贤舌绽春雷,一个‘滚’字喷出。李晟猝不及防,被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两耳嗡嗡,惊愕的望着他。

  “你,你……”错愕之后,李晟恍然大悟:“你是装的!”

  王贤只是冷笑,显然默认了。

  “原来是你阴我啊!”李晟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霍得从地上弹起来,挥舞着双手,竟要掐死王贤。

  他显然没见识过,当初何员外是如何屁股朝后平沙落雁的……

  只见王贤双臂抱胸,双腿蜷起,两脚猛地一弹,便踹到了他的小腹上。

  喔地一声,李晟便倒飞回去。吏舍狭窄逼仄,李司户的身形还没舒展开,后背就撞在墙上,狼狈的跌落到地下,又吐了一口血。

  李司户满眼金星,痛不欲生,擦擦嘴角的血痕,目光阴狠道:“小子,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哈哈哈……”李晟如睡佛般侧躺在床上,笑容灿烂道:“你以为我爹会放过你么?”

  “……”李晟眼前浮现出王兴业那张笑眯眯的面孔,登时不寒而栗,竟连狠话都不敢放了……

  丢了魂儿似的从吏舍出来,李晟又直奔吏房,要求见王子遥。刘源说司吏大人不在,他根本不信,径直闯进了里间,果然见王司吏在怡然自得的喝功夫茶。

  “大人,我拦不住他……”刘源小声惶然道。

  王子遥摆摆手,示意他出去,才对李晟道:“坐下喝茶。”

  李晟摇摇头,他的吏巾早不知去了何处,头一绺绺散落下来,嘴角还挂着血丝,一身青衫更是脏得不像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唉……”看着他这样子,王子遥叹息一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王大哥!王大人!”听到这一句,李晟掉下泪来,双膝一软,又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道:“看在多年兄弟的份儿上,拉我一把吧……”

  “起来,像什么样子。”王子遥皱眉道。

  “你不答应我就不起……”

  “那你就跪这儿吧。”王子遥作势起身道:“我走。”

  “别……”李晟只好站起来,在杌子上搁了一丝屁股。

  “还没看明白么?你把大老爷得罪恨了,这次非要撤掉你不可,”王子遥给他斟上一小盅茶汤:“连三老爷求情都没用,你找我有什么用?”

  “我知道王大哥跟省里关系硬,看看能不能从上面使劲儿,让大老爷放我一马!”李晟忙道:“兄弟我愿倾家荡产,让大哥运作这件事!”

  “……”王子遥面上八风不动,心里却欢喜异常,他知道李晟这些年,贪下了万贯家财。户富吏贵,自己这个群吏之,可光是名头响,实惠比李晟差远了……这种敲大财主竹杠的机会,可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不趁机把他骨髓都敲出来,哪能对得起他这么信任自己?

  心里虽然如是想,面上却假惺惺劝道:“你捞也捞够了,回去买田置地当你的富家翁多好,何必在衙门里当牛做马受夹板气?”

  “我倒也想,可是没有这身皮,万贯的家财也守不住!”李晟咬牙道:“我要是离开县衙,王兴业肯定把我往死里整!大哥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那倒也是。”王子遥闻言颔道:“你当年给何常支招,太不地道了,也难怪王兴业会恨死你。”

  “这……”这看似不经意的一句,一下戳中了李晟的心窝,让他刚恢复点血色的脸,瞬间变得煞白煞白。

  “你以为别人都是傻子来着?”王子遥摇头叹道:“王兴业一直不明白,何常那种土老财,怎会知道何观察一定会乘机难。他早就猜到有人在背后支招,这个人八成就是你。”

  “……”李晟额头沁出汗珠,微微颤道:“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王子遥冷笑道:“他是粮长,你当年是粮科典吏,你俩交情可不是一年两年了。你又和王兴业有仇,他肯定第一个怀疑到你头上!后来何常下了狱,王兴业让李观私刑伺候,一问便知果然是你!”

  “啊……”李晟的眼里,终于只剩下惊恐之色。

  王子遥说得没错,当初何常之所以能在何观察来时上告,就是李晟在背后使坏。但后来王兴业咸鱼翻生,把李宪吓得不轻,才会对王贤表现的那么极端——他看不得王兴业的儿子在眼前晃悠,那会让他神经过敏的。

  原本以为,王兴业只会报复他欺负王贤,破财就能免灾。但现在王兴业知道,是自己害他险些家破人亡,肯定会要自己老命的……

  “大哥,救命……”李晟双膝一软,滑下杌子,又一次跪在地下。

  “不是我不帮忙。”这次王子遥没让他起来,而是板着脸道:“弄不好,我可得得罪王兴业……听说吏部拟授他仁和县典史,也算是在省里为官了,你说我该交好他,还是得罪他?”

  典史和典吏,虽然只差一横,但却是天壤之别。典史就是古代的县尉,掌管一县的狱囚警逻,也就是后世的县公安局长。虽是不入流的小官,但权力着实不小,尤其是让王兴业这种人来当,必然风生水起。

  “大哥请放心,只要我能出得起,砸锅卖铁,绝对不含糊!”李晟反而松了口气,因为王子遥这话,分明就是要钱。

  “这话说的,好像我管你要钱似的。”王子遥一脸正直道:“除了打点的花费,你一文钱不用多给。”

  “那,我先准备一千两银子,如何?”他越是这么说,李晟就越不敢抠门,一咬牙道。

  “一千两啊……”王子遥捏着小小的茶盅,享受的呷一口道:“先办办看吧,不够再说。”

  “没问题,多谢哥哥。”李晟千恩万谢爬起来,又说了好些表决心的话,才离开吏房。

  待他离去,王子遥将给他的那杯茶泼在地上,想了想,又把那个茶盅也扔到废纸篓里,啐了一口道:“晦气!”

  ~~~~~~~~~~~~~~~~~~~~~~

  待回到户房,李晟见大门已经锁了。原来散衙的时间一到,众书吏便把大门一锁,作鸟兽四散……浑不顾李晟的便装、挎包什么的还在里头。

  见人还没走,茶就已经凉了,李晟不胜悲凉,望着房门前的一丛残菊,滚下几滴泪珠。

  他就这样狼狈的回到家。李司户是不住在县衙吏舍的,他住在邻着衙门两条街的巷子里。推开虚掩的院门迈步进去,李晟心说终于回家了,不用再受气了……

  谁知另一脚还没迈进去,他家的长工便操着根棍子出来,骂道:“你这叫花子,快滚出去!”说着就要打。

  “二蛋,是我……”李司户险些被打到头,狼狈的躲开道。

  “啊……”长工闻声惊呆了:“东,东家,你这是怎么了,掉沟里了?”

  “没事儿。”李晟铁青着脸甩甩袖子,进去院子。他家从外头看不出什么,但一进去,就会现里面出奇的轩敞精致,一重重门廊亭台、屋舍楼阁不说,竟还有花园假山花池子,可谓是内有洞天!

  原来他买了相邻的两座三进宅子打通了,一座为家眷居住,另一座则推倒修成亭台花园,这样既享受到庭园舒适,又不招摇,显然花了大心思。

  里头的摆设比何常家还要奢侈,不是亲见你根本想不到,这是一个小吏的住处。

  此刻,他一妻四妾俩孩子,正坐在灯火通明的饭厅里,有说有笑的吃饭。因为李晟常在外面应酬,这个点不回来,肯定是到外面快活去了,是以家里人也没等他。

  正吃着饭,却见一个披头散、衣衫肮脏的男人闯进来。

  一见到他,他六岁儿子尖叫一声:“鬼呀!”

  他四姨太则怒道:“二蛋他们死哪去了,怎么让个叫花子进来了!”

  “你他娘才是叫花子呢!”李晟憋了一肚子的火,终于爆出来,像一头愤怒的疯狗,朝着四姨太咆哮起来。

  四姨太惊呆了,捂住嘴道:“老爷,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我,我怎么成这样了……”李晟看看桌上的残羹冷炙,双眼血红的咆哮道:“连你们也不把我放在眼里,叫我吃剩饭么?我叫你们吃,我叫你们吃!”说着操起把杌子,把餐桌上乒乒乓乓打得杯盘碎裂、汤水四溅……

  一家人都吓坏了,俩孩子更是哇哇大哭。李晟咯咯狞笑道:“哭,再哭掐死你俩!大家一起不活啦!”说完抡着杌子,见什么砸什么,仿佛要把满腔的怨毒都砸出来。

  还是他二姨太见事明白,出去叫了几个长工进来,趁着他没注意,将他用绳子捆了,然后扛到床上。见他还是剧烈的挣扎,她赶紧让人去请吴大夫和道录司的人来看,因为谁也不敢说,他是得了疯病,还是魔怔了。

  好在是吴大夫先到,看了看说,不是魔怔了,是痰迷了心窍。

  “那该怎么治?”李晟老婆们问道。

  “这么治。”吴大夫一把揪住在那里挣扎不止的李司户,重重一个嘴巴扇了下去,然后反手又是一个!

  在李家人惊诧的目光中,吴大夫正反打了十八个耳光,把个李晟硬生生打成了猪头,终于晕过去……

  “好了!”吴大夫揉着生痛的手面道:“把他弄醒看看。”

  李晟老婆们一齐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弄了半日,他渐渐喘息过来,两眼直淌泪,却也果然不再疯了。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14

第四十三章 回家

  话分两头,说回王贤这边。

  因为检举有功,翌日,知县大人批假让他回家休养,其实也有让王贤避避风头的意思。

  秦守简单帮他收拾好东西,又和两个壮丁用门板将他从屋里抬到大车上。就连秦守这种白役,都知道王贤要达了,伺候起来比先前殷勤许多。怕王贤硌着,他还在板车上铺了棉被……

  其实王贤只受了很轻的皮肉伤。有道是术业有专攻,皂隶这一手打板子的绝活,都是从十几岁就开始练,一练十几年。一共练两招,一招叫‘外轻内重’,另一招叫‘外重内轻’。

  前一招,是用衣服包裹着一块厚石板,要求打完之后,衣服完好无损,里面的石板却要打成碎石。照这样的打法,不消二十下,犯人的骨盆甚至内脏便被打碎,从外表却看不出什么损伤,实际上非死即残。

  后一招则是用衣服包裹着一摞纸张,要求打完之后,衣服破破烂烂,里面的纸张却毫无损。照这样的打法,看起来是皮开肉绽,实际上是伤皮不伤肉,更别说骨头,没什么危险。

  皂隶把这两手练熟了,便可玩出无数花样,才能胜任衙役这份很有钱途的差事。说很有‘钱途’一点不虚,譬如唐朝宰相毕诚出身微寒,他舅舅就是太湖县衙门里的皂隶,靠赚杖头钱致富。毕诚显贵后,想替舅舅谋一个官职,他舅舅还执意不肯,说‘我干这个行当,每年光事例钱便有六十缗可拿,且苟无败阙、终身优渥,不知道你想替我谋什么官职?’言外之意,天下还有比行杖更好的差事么?

  六十缗就是六十贯,而且不是坑爹的宝钞,相当于一个县令加县尉,县里一二把手的俸禄总和了,也难怪老娘舅坚决不想做官……

  给王贤打屁股的两个,就是老娘舅那样的老板子,技术炉火纯青,把他打破了皮,打出了血,却一点肉没伤着……

  只是你总不能刚把上司干掉,马上就活蹦乱跳。做戏要全套,王贤趴在大车上出了吏舍。路过六房时,认识不认识他的书吏,都探出头来指指点点,隐约在说:

  ‘就是这小子,查出账有问题,把李晟干掉的……’

  ‘才进衙门几天,就能把户房司吏给干倒,这小子不凡啊……’

  ‘哎,他哪有这能耐,你忘了他爹是谁了?肯定是他爹在后面使劲了。’

  ‘也对,不然我们都一头撞死好了。’

  可谓众说纷纭,但值得庆幸的是,没有人质疑他的人品,这才是王贤最在意的,人品要是坏了,日后可就没法混了。不过想想也是,自己都被欺负成那样了,反抗也是理所应当,谁能说自己不是呢?

  板车离开衙门,招摇过市……

  县城的八卦度令人瞠目结舌,昨天李司户才倒台,今天就已经传遍大街,而且盛传是王贤被他欺负惨了,一怒之下把他告倒的!

  街上做买卖的人们难以置信,六房司吏这样的‘大人物’,在普通民众心里,就像山一样。除非有何观察那样强大的神仙下凡,否则应该永远伫立在富阳县才对。怎么让才进衙门没几天的王二郎,给掀翻了呢?

  但上午从医馆传来消息说,李晟昨天晚上痰迷心窍,差点疯了。这就由不得他们不信了……

  “哎呀,王小官人这是怎么了?”见到王贤趴在车上,街上人呼啦一声涌了上来,硬把去路给堵住了。

  “唉,都是李晟那厮太狠毒!”秦守一脸义愤的演讲道:“竟把小官人打成这样!不过李晟罪有应得了,大老爷命小人秦守护送小官人回家养伤,待小官人复原后,定要大用的!”

  “哎呀,那李晟真活该!”街坊们义愤填膺道。

  “小官人没事儿吧……”街坊们爱心泛滥道:“可得好好养着,要是落下什么伤,那李晟就是死一百次也赔不起!”

  “小官人,这是早晨刚摸上来的王八,这么大个可不常见,肯定是知道小官人受伤了,巴巴赶来给小官人补身子呢……”卖鱼的七哥奉上个壳有碟子大的王八。那王八一对绿豆眼里满是无奈,好像在说,我有那么贱么……

  “小官人,别听他的。伤筋动骨还得吃排骨!”卖肉的朱大昌把一扇最精细的肋排,剁得一块块大小相等,用荷叶一裹,放到大车上:“莲藕炖排骨,强筋又壮骨!”

  “小官人,拿只乌鸡回去炖汤喝,最补了……”

  “小官人,天快冷了,阿胶可是补元气的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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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了他家巷子时,大车上竟然快堆满了,弄得王贤很是尴尬。

  那秦守倒很会说话,“可小官人人缘真好……”

  “呵呵……”王贤干笑两声,便让他去叫门。

  家门打开,银铃探出头来,一眼就看到王贤爬在车上,吓得她大叫道:“二哥,你怎么又受伤了,还伤得这么重?!”

  话音未落,便听天井里有瓷器破碎声,接着林清儿也面色惨白的冲到门口,未曾开口先红了眼圈,“你没事儿吧……”眼神里的浓浓关切,让王贤很是受用。

  狠狠瞪一眼大惊小怪的银铃,王贤道:“进屋再说。”

  于是秦守便将王贤背下大车,进了天井问道:“哪个是小相公的房间。”

  “西厢房。”王贤不假思索道。

  秦守便向左转,掀开粗布帘子进了屋。只见里面干净朴素,除了一副桌椅,仅墙上挂着几幅花中四君子,案上一只青瓷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几部书,一个茶杯而已,除此之外再无一样器物。

  再看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但就是瞎子,也能看出这是个知书达理的女子居处,而不是男子房间。

  王贤才想起,自己搬去衙门住后,这间屋便成了林姐姐的,回头看她一眼,只见她玉面粉红,装作低头收拾打碎的茶壶。

  秦守不敢多问,将王贤放在床上,连鞋也没给他脱,便赶紧退出去,告辞离去了。

  王贤趴在床铺上,闻着床褥上残留的少女清香,陶醉的闭上了眼睛。

  不一会儿,感到有人在给他脱鞋。王贤是被银铃服侍过的,知道妹妹没有这么轻柔的动作,显然是林姐姐了。

  给他除下两只鞋,林清儿又给他解开袜带,把两只袜子脱下来,然后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自己的被子摊开,轻轻盖在他身上,然后悄悄退出去。

  王贤起先是装睡,但被这样温柔的服侍着,身心都感到熨帖,竟真的睡着了……

  等他被叫醒,已经是中午了,王贤感到嘴角冰凉,赶紧擦擦嘴。低头一看,好大一滩口水印在床单上,不禁尴尬道:“抱歉,趴着睡觉难免……”

  林清儿温柔的笑笑,将个托盘端到床边,轻声道:“吃饭了。”

  王贤看那托盘上一碟一碗,碟子里是黑乎乎的一碗菜,碗里是米饭。不禁皱眉道:“银铃这死丫头,今天是用脚炒菜么?!”

  林清儿的脸腾地红了,险些咬破嘴唇,声如蚊鸣道:“这是我做的……”

  “啊……”王贤赶紧补救道:“不过米饭闷得极好。”

  “米饭是妹妹闷得……”林清儿快要哭出来了,说着要去端那碗菜,“我给你重新炒……”

  林清儿一伸手,王贤看到她雪白的手背上,起了几个小水泡,不由关切问道:“油烫的?”

  “我笨死了……”林清儿泫然欲泣道:“学了好几天,还是学不会。”

  “其实挺好吃的。”王贤挡住她的手,夹一筷子尝尝道:“就是酱放多了,所以卖相不佳,但这样味道足,下饭绝了!”

  “真的?”林清儿惊喜道。

  “你说呢?”王贤运筷如飞,就着米饭将一碗菜飞快的消灭。

  “下次我会改进的,争取做到色香味俱全!”林清儿破涕为笑,开心极了。

  “呃……”王贤狂饮了一大碗水道:“别了,你这是绣花弹琴的手,怎么能炒菜呢?这些粗活还是让银铃干吧……”

  “不让我干让妹妹干?”林清儿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笑道:“你是亲哥哥么?”

  待她端着托盘出去,银铃气哼哼的冲到床边,伸手去拧王贤的软肉,怒道:“你是亲哥哥么?”

  “当然,你是亲妹妹么?”王贤反问道。

  “当然。”

  “那就千万别让你林姐姐再做饭了,”王贤面色惨白道:“不然我可能会早逝的……”

  “扑哧……”银铃忍不住笑了,小声道:“娘也不让姐姐干活,她刷碗刷破盘子,洗衣裳能用一整块胰子,老娘说看姐姐干活夭寿……”

  “唉,人家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大小姐,现在能学着刷碗洗衣裳,已经很努力了,”王贤正色道:“可不能笑话她。”

  “哦哦,知道了!”银铃伴着鬼脸道:“二哥,你就光知道疼林姐姐,不知道疼妹妹,不理你了!”说着蹦蹦跳跳出去,不一会儿就兴高采烈的叫嚷起来:“哇,这是什么,我爱吃的大枣哦,这是二哥买的么,二哥最疼我了!”(未完待续)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14

第四十四章 十年河西

  下午继续趴在林清儿的床上,一边吃着妹妹新剥开的莲子,一边喝着林姐姐泡好的菊花茶,王贤惬意的合不拢嘴。

  直到老爹回来,无情揭穿了他装伤病、博同情的丑恶嘴脸,他的待遇登时骤降。被老娘一脚踢到东厢房,去和王贵睡一屋。而本来,林清儿是打算衣不解带整宿照顾他的……

  王贵震天的呼噜声中,王贤是一宿没合眼,也不知大嫂是如何在这种环境中睡着的。

  早晨起来,王贤问道:“你晚上老咧嘴笑啥?做什么美梦了?”

  “哪有?”王贵讪讪笑道,下一刻又忍不住主动说出来:“我已经按照你说的法子办了,感觉真神了,从没这么……刺激过……”

  “呵呵……”王贤干笑两声,心说两个只知道在床上摸黑捣鼓的家伙,换成白天在芦苇荡里偷情,不爽才叫怪了。

  吃过早饭,王贵去上工,老娘带着银铃和林清儿去赶集,只有老爹和王贤两个在家。

  老王一手端着茶壶,一手抠脚,得意洋洋道:“怎么样,你爹的计谋不比周公瑾差吧?”

  小王马上谀词如潮,把老爹夸得晕晕乎乎,方问道:“听说李晟临走前,和王子遥谈了很久。爹,王子遥不会插手吧?”

  “你消息倒灵通。”老爹看他一眼;“李晟不找王子遥还好,这下非让他榨光骨髓不可。”

  “爹说王子遥不会帮他忙?只会敲诈他?”王贤吃惊道。

  “哼哼……”老爹吸一口茶水,一脸得意道:“没有老子唱白脸,王子遥一个人红脸有什么用?”

  “啊?”王贤瞪大眼,难以置信道:“原来是老爹和王伯伯是一伙的!”

  “你小子真是没脸没皮,刚才还一口一个‘王子遥’,这下又改叫‘王伯伯’了。”老爹笑骂一声道:“你以为省里京里的跑官不花钱?”说着叹口气道:“吏部那帮书吏黑着呢,不打点到位,就等着去云贵那边送死吧。可老子是刑名口的,要说跟刑部打交道么,还有些门道。吏部那边,也只有王子遥能使上劲,不然老子岂会白便宜他?”

  “为何那次王子遥主动提起来,爹爹还要矢口否认呢?”王贤想一想,不解道。

  “竟然问这种愚蠢的问题!”老爹气得胡子直翘道:“我那时候不知道能把李晟将死,拿什么去求王子遥?你以为他‘王扒皮’的外号是假的么?见不着真金白银,岂能替我办事?”

  “原来如此……”王贤挠头苦笑道:“老爹还真是算无遗策!”

  “那是!”老爹刚要自吹自擂一番,突然听到巷子里有脚步声,便住了嘴。

  果然,外面响起敲门声,老爹开门一看,是县里的白役秦守。

  “给老大人磕头了,”秦守一见王守业,赶紧作势要下跪,王守业扶他一把道:“瞎跪什么,我还不是官呢。”

  “那还不是板上钉钉的。”秦守讨好的笑道,最后还是行了稽礼。

  老爹让他进来后,王贤已经改成趴姿,秦守又向他行过礼,站在一旁恭声道:“小人是来给小官人报信的。”

  “什么事?”王贤问道。

  “今天大老爷在堂上宣布,鉴于秋粮完税任务紧迫,命张典吏署理本房司吏。他空出来的典吏一职,不再论资排辈,而是由户房众书吏竞争,谁能最快最好的完成税收任务,就让谁当这个典吏!”顿一下又补充道:“大老爷还特意强调,不拘是经制吏,还是非经制吏。”

  “……”王贤闻言默然,听秦守接着道:“得知这消息后,本房便炸了锅,从原先对下乡收税避之不及,到现在狼多肉少,七个粮区根本不够分……张司户让小人来问问,是不是安心将养身子,把上新乡让给别人?”到上新乡催税的票牌还在王贤手里,张司户当然也可以重新出一份,但他脑子还没进水,知道得先问问王贤的意思。

  “张司户想让我让贤?”王贤皱眉道。

  “倒是没这样意思,应该只是询问一下。”秦守摇摇头道。

  “你答复张司户,”王兴业开口道:“说王贤轻伤不下战场,就是躺着也会把差事办好!”

  “……”秦守这个汗啊,又望向王贤。

  “自然听我爹的。”王贤苦笑道。

  “那好,小人明早套车来接小官人。”秦守哈腰道。

  “不用。”王兴业一本正经道:“你明天去一趟上新乡,跟晁公正说‘依法纳税是大明子民的义务,相信他一定会保质保量的尽早完税’。”

  秦守这个汗啊,但哪敢再问,喏喏应下离开了。

  待秦守一走,王贤便有些不快道:“司马求这家伙,真把我当成拉磨的驴了!”

  “这次你怪不着他。”王兴业却摇头道:“是我让王子遥拦你一下的。”

  “啊?”王贤吃惊道:“爹是什么意思?”

  “靠踩上司上位,怎么说都不光彩,你又是新人,这么上去后患无穷。”王兴业道:“还是来一场‘公平竞争’做做样子,不凸显点本事,怎么服众?”说着冷冷一笑道:“再说本就打算修理那晁天焦,这下搂草打兔子,两不耽误。”

  “爹爹真是高招……”王贤都无力吐槽了,老头子整天算计来算计去,到底累不累啊,“孩儿拭目以待了。”

  “嗯,”王兴业点头道:“这边都安排好了。你在家安心养伤便是,为父明天去趟南京,争取把差事敲定……”

  ~~~~~~~~~~~~~~~~~~~~~~~~

  王贤现在有些迷信老爹了,既然让他静观其变,便两耳不闻窗外事,安心在家里养伤看书。

  对和王贤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林清儿起先还有些紧张,但见他对自己持礼甚恭,并没有什么轻浮举动,也就渐渐放下了心。又见他虽已是官家人,却每日里用功不辍,更是欣喜不已,于是按下羞赧,与他促膝而坐,为他一句句讲解经典。

  王贤在国文方面,悟性只能说普通,记性却是极好。这也难怪,能考出注会来的,哪个记性差了?用了这小半月时间,他把一本《论语》愣是囫囵吞枣,背了下来。现在林清儿拿着《论语章句》,为他掰开揉碎了讲。王贤每每听得昏昏欲睡,但一看到她那张如花娇颜,露出淡淡的失望神情,便强打精神继续,心里不禁苦笑:‘这也算美人计的一种!’

  因怕他贪多嚼不烂,林清儿每天只讲十句,让他融会贯通,再将朱熹注释背牢。第二天要能讲出来,背得全,方会接着讲下去。

  王贤虽然学得认真,但一直没忘了收税的事儿,这些天吴为几个来看过他,说六个粮区的负责人,皆是资深书办或与张司户关系密切的家伙。这些人如今已不来衙门报道,一天十二个时辰与本区粮长泡在一起,督促他们尽快完税。

  不过因为重订的黄册,比原先多征两成税,令粮长们大为不满。他们似乎商量好了,要拖到官府让步、答应按原先标准征税为止,是以各路人马都很不顺利。

  但也有例外,便是去三山镇收税的一路。何常被捕后,两个副粮长为了争夺他的位子,打得不可开交。到那里收税的书办宣布,谁能多收两成税上来,就把粮长位子给谁。只是副粮长也不是被哄大的,一个小小书办空口无凭,他们怎能相信?

  不过那书办在衙门颇有能量,正在全力运作此事,据说已经快申请下来了……

  总之,最没进展的就是王贤这一路,吴小胖子言语间,对他占着茅坑不拉屎颇为不满。那意思是,你不去让给我试试,总好过这么白白浪费了吧?

  王贤故作高深的笑而不语,实际上心里一点底儿都没有。直到两天后的傍晌,他正读书闷了,给林清儿和银铃讲笑话道:“朱子说圣人门下有七十二贤人,请问姐姐,不知有几个是大人,有几个是小孩?”

  林清儿仔细回想半晌,摇头道:“书上没有。”

  “怎么没有?《论语》里说得明明白白,成人三十人,小孩四十二人。”王贤一脸‘你竟不知’道。

  “何以见得?”林清儿大奇,她自问经义烂熟于胸,完全不记得有这茬。

  “《侍坐》一篇里明明说,‘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五六得三十,六七四十二,加起来正好是七十二贤人。”王贤嘿嘿笑道。

  “啊……”林清儿一愣,旋即明白过来,掩口笑着白他一眼:“净会胡扯,我要是先生,非你打板子不可!”

  银铃见两人笑得眉来眼去,却完全没听懂。这时听到有人敲门,她便蹦起来道:“我去开门!”

  她打开院门,便见个身材高大的白老者,正一脸拘谨的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两个挑担子的长工。

  “请问这是户房王小官人家么?”

  “是啊,”银铃点头问道:“老爷爷是?”

  “老夫晁天焦,乃上新乡粮长,特来拜见王小官人。”平素趾高气扬的晁公正,很是客气道。

  “啊,你就是晁天焦?”银铃杏眼一瞪,拉下脸道:“我哥不在家,倒让公正白跑一趟!”

  “不知道啥时候回来?”晁天焦心说,这话咋这么耳熟?

  “这个没数,少则三五日,多则十天半个月,也是有可能的。”银铃稚声稚气,不紧不慢的答道。

  “那不什么都耽误了……”晁天焦急道:“去找找不行么?”

  “这可没法找,我哥哥交友广泛,有可能在富春江和人钓鱼,也可能去仙霞岭找他兄弟赌钱,每次都是尽兴而归,我们可找不到。”银铃笑容假假道:“家里只有姐妹两个,就不请几位爷进去了!”说着砰地一声,把门关上!(未完待续)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15

第四十五章 低头

  “老爷,怎么办?”看着砰然关闭的大门,外面仨人傻眼道。

  “唉……”晁天焦哪会不知,这是人家在报复自己。可是谁知道他是王兴业的儿子,谁知道李晟能转眼倒台?两条知道一条,当初他也不至于,将王贤拒之门外。

  “太不像话了,他以为自己是谁?户房司吏也不敢这样对咱们!”长工们愤愤道。

  “唉,谁让少爷他……”看到晁天焦面色阴沉,长工的声音越来越小,“中了人家的奸计呢……”

  原来,晁天焦的大儿子晁蔡端坐家中、祸从天降,莫名其妙吃上了官司……

  晁家家大业大,在上新乡有宅院,在乡下有庄园,秋收晒场的季节,晁蔡都是住在庄园里,带着长工们干活的。

  这种乡下的庄园,向来安静无事,然而昨天早晨,长工们起来干活时,便现晒粮的场院里,躺着一具死尸……

  晁蔡被叫来一看,见是个倒毙的乞丐,他又不是专业仵作,无从判断死因和死亡时间,只能瞎猜可能是翻墙进来想偷粮食,结果急病死了。

  晁蔡一面暗叫晦气,一面和老长工们商量该怎么办?有人说当然报官了,但另外一些人说,人死在咱们场院里,报官说不清楚,只怕要被敲竹杠的!

  晁蔡听说过,官府的公人最是流氓,每每生这种人命案子,也不做调查,先把死尸附近的、没有背景的富户指为嫌疑犯,然后把他们拘押起来敲诈勒索。那些被拘押的富户,就算破财消灾,也免不了一场牢狱之灾,倒霉的还会被不分青红皂白,大刑伺候一顿再说。

  晁蔡是越想越害怕,跟几个老长工一合计,决定把死尸远远运出去丢掉,省得惹麻烦。

  拿定主意,长工们便将尸体抬上大车,在上面盖好草席子。趁着天还不亮,两个长工便赶车出了庄园。

  一上午,晁蔡都心神不宁,一直盯着庄口,等那两个长工回来。一直等到傍晌,两个长工回来了,不过是五花大绑,被一大群捕快、民壮押解着过来。

  ‘坏了……’晁蔡心里咯噔一声,赶紧在众长工的簇拥下迎上前,拱手连连道:“诸位差爷请了,这两人是我家中长工,身家清白,并无犯罪……”

  “呸!杀人凶手也敢称清白?”领头的正是县里副捕头张麻子,他冷笑一声道:“有人亲眼看见,他俩在芦苇荡里挖坑埋死人!”

  “差爷误会了。”晁蔡心说怎么这么寸,竟被人看到了?只好实话实说,说这具尸体是今早,在自家场院中现的,因为怕惹麻烦,故而让长工偷偷运出去。

  “不说别的,若是乞丐生病倒闭,你应当通知里长,请官府来验尸后才能掩埋!”张麻子冷笑道:“你偷偷摸摸,必然是害了人命,怕被官府追究,才让帮凶毁尸灭迹的!”说着一挥手,捕快便将铁链套到了晁蔡头上。

  晁蔡连呼冤枉,长工们也大声争辩,却被官差一股脑捉了,又把庄园搜了个底朝天,结果现刀枪若干,还有弓箭……这都是庄园备来防盗的,此刻全被当成了罪证。

  待官差压着一干嫌犯返程时,晁天焦闻讯赶来,求诸位差爷放他儿子一马。所奉的腿脚钱、酒饭钱比平时丰厚十倍。

  张麻子笑纳了他的孝敬,一抱拳道:“公正莫慌,咱们也没说人是你儿子杀的,认定凶手那是大老爷的事儿。让令公子跟咱们走一趟,保证不难为他。”

  因为拘押嫌犯是官府的权力,晁天焦也无可奈何,只能放他们回城。

  回到家里,晁天焦收拾了一包银子,让长工套车拉自己进县城。他也是个老江湖了,焉能不知此事必有蹊跷?有道是‘皇权不下乡’,除非有案子,否则官差是不会在乡下晃荡的,哪会那么巧,正好碰上去埋尸体的长工?

  在衙前街上的旅店住下后,他四处拉关系走门路,终于从刑房的某位典吏口中得知了真情,原来是自己得罪了王兴业的儿子,有人在替老上司出气呢。

  晁天焦找到县里主管刑狱的马典史,请他放人,谁知马典史说,你儿子被抓了现行,搜庄子又搜出刀剑,不经县老爷审判,谁敢放人?

  晁天焦请他代为说和,马典史却道:“我说是可以说,但县老爷九成九是不肯放人的。”

  “为啥?”晁天焦傻眼道。

  “县老爷上任以来,头一次正经收税,实指望能得个开门红,在上司面前好看。谁知道你竟躲起来,不见上门的官差,这不是想给县老爷拆台是什么?”马典史一副‘你老糊涂了’的表情道:“现在令郎落在他手里,你觉着能轻易放人么?”

  “不能……”晁天焦满嘴苦涩道。

  “这不就结了。”马典史起身要走,却被晁天焦一把拉住,央求道:“马四爷指条明路!老朽定有重谢!”

  “其实也没啥,我送你一句话,”马典史甩开他的纠缠道:“解铃还须系铃人。”

  晁天焦恍然大悟,赶紧让人买了礼品,以向王贤赔礼道歉的名义,直奔王家而来。谁知却吃了闭门羹!

  尽管肚里窝火,但想到儿子在牢里,还不知被狱卒折腾成什么样,有没有被同监舍的犯人爆菊……他就一点脾气都没了。

  ~~~~~~~~~~~~~~~~~~~~~~~~~~~

  当天下午,晁天焦又来一次,又吃了闭门羹。

  次日上午,晁公正再来一次,再吃闭门羹。

  下午,他第四次登门拜访,这次更是直接跪在了王家门口,这才终于见到了,那个曾经十分想见自己而不得的王贤王书办!

  天井里,王贤趴在躺椅上,一脸挪揄道:“公正好生别扭,在下数次登门,均被你拒之门外,现在我不去了,你又来四顾茅庐,”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愈阴冷,真得很有敲竹杠的潜质。“这样很好玩么?!”

  “小官人息怒,”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晁天焦陪着小心道:“那都是李司户的意思,老朽不敢不从啊。”

  “你倒推得干净。”王贤冷笑道:“李晟为何不让你见我?”

  “李晟倒没说不让我见你,只是嘱咐我,千万不要听小官人的,收粮的事情能拖则拖,等其他粮区定下来再说。”晁天焦一张方方正正的脸上,写满了懊悔道:“李司户也算我们粮长的顶头上司,他的话我不敢不听,考虑到无颜面对小官人,我才不得不躲着不见。”

  “那现在怎么又来了?”王贤瞥他一眼道。

  “是这样的……”晁天焦看看院子里,并无王兴业的人影,遂小声问道:“令尊呢?”

  “去南京了。”王贤淡淡道:“你不放心跟我说,就等他回来吧。”

  “他什么时候能回来?”晁天焦问道。

  “少则三五日,多则十天半个月……”王贤摇头晃脑道。

  晁天焦知道自己又得罪小子了,只好低声道:“其实,跟小官人说也是一样的……”

  “说吧。”王贤呷一口茶道,“我不保证会听。”

  “本乡定于明日收粮,请小官人前去验看。”晁天焦恭声道,心里却暗骂不装逼会死么?

  “准备按照哪个册子收?”王贤眼皮都不抬道。

  “当然是……”晁天焦暗暗叹道,诸位兄弟勿怪,我救儿子要紧,只能不仗义一次了。“按新核定的账簿收了……”

  说完他便感到心下滴血,损失实在太惨重了……

  “你也别跟瘟鸡似的!”王贤看不惯他这副嘴脸,冷声道:“上新乡到底瞒下了多少户口,你比谁都清楚。就算多上缴两成,你依然有的是赚头,无非就是赚多赚少罢了!”说着冷冷一笑道:“不信我把上新乡的黄册贴出来,看看老百姓会站在谁这边!”

  “这……”晁天焦语塞,要是让老百姓知道,他们多年来交的税,有四分之一没进国库,而是被他这个受人尊敬的粮长,和官府的人瓜分了。那晁家在上新乡,真没有立足之地了。

  不过晁公正也知道,王贤只是在吓唬自己,因为他根本承担不起,公开黄册带来的后果——别忘了黄册可是官府造的,账面上的人口减少,是衙门里相关官吏的杰作。没有官府的包庇,给晁天焦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的侵吞朝廷税粮。

  官府需要这笔稳定丰厚的收入,来支付像王贤这样的非经制吏、白役等临时工的工食银。来供给诸位老爷的日常所需,冲销县里的各项杂费……可以说,谁敢掐断这笔收入,就是跟本县全体官吏为敌,王贤一个小小书办,敢么?

  但晁公正知道王贤的意思,是在警告自己越线了。他和某些人的贪婪,已经严重损害了本县的赋税水平,让县老爷很不高兴了!别人没有把柄被捏着还好说,自己儿子在人家手里,要是还不配合,只能是自寻悲剧了!

  想到这,晁天焦颓然道:“小官人教训的是,我这就回去统治乡亲们,明日场院里完税。”

  “去吧!”王贤挥挥手,按捺住喜意道。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15

第四十六章 踢斛淋尖

  国朝的制度设计,完全由开国皇帝朱元璋的心意决定。比如收税,他认为贪官污吏会借机鱼肉乡里,让百姓不堪其苦,便想出了以‘良民治良民’的方法,按照赋税水平,将一个县化为若干粮区,以其中田产最多、名声最好的富户为粮长,全权负责税粮收解。

  通常一个粮长负责几千到一万石的税收任务,但也有少至数百石的,这主要跟州县的地理环境有关,像富阳县这样‘八山半水分半田’的地方,人口居住分散,耕地也少,一个粮长基本负责一个乡、十几里、千余石的征税任务。

  每到纳税时节,本区的粮长副粮长,便会知会各里里长组织乡民,于指定日期到指定地点纳粮。期间,官府会派书办充任会计,也行监督之实。这种半官方的征收方式,自然谈不上什么效率,一天最多能有两三里的百姓完税,七八天收完,就算顶厉害的了。

  其实也不少了,两三里就是两三百户,一户户的锱铢必究,工作的确很繁重。是以征粮这些天,粮长并县里书办,都是天不亮便到河埠头,支起桌子、摊好册簿,等百姓前来完税。

  天刚擦亮,便有十几艘敞口船,破开清晨的雾气,横七竖八靠近上新乡的河埠头。船上盖着草席,把船身压得很低,里面装得自然是新米……这是离着镇上最近的一里百姓,前来完税了。

  码头上的晁家长工,大声提醒带队的里长,让他尽量把船停得密实,好给后来完税的船只,留出地方来。

  国朝行里甲制,一里十甲,共一百一十户。其中上等十户称为里长户,户主轮流为里长。其余百户称为甲户,则轮流为甲。故而里长之下,总有十个甲,每个甲管十户人家。

  里长吩咐各甲照办,自己则跳上埠头,来到窄窄的栈桥尽头,便见一张长桌横在眼前。桌上摆着账簿笔墨,桌后搁着两把椅子。左边椅上坐着一身绛紫色直裰,头带**帽的晁天焦,右边坐着个头戴吏巾,身穿白衫的年轻人,应该是县里来的书办。

  里长朝两人行了大礼,方对晁天焦道:“公正,我们十八里的秋粮已经运到,劳烦您老收验。”

  “嗯。”晁天焦拢着胡须,看看王贤,待他点头后便道:“老规矩,上等户先来吧。”

  “公正贵人多忘事,我们十八里没有上等户。”里长陪着笑道。

  “又有了,要按重核的册簿缴。”晁天焦翻翻账簿道:“统共是三户,上中下各一则。”

  “啊……”里长有些蒙道:“之前没听说啊。”

  “这不就听说了么?”晁天焦缓缓道:“还有中户也多了十户。喏,这是名单,你跟这十三户说下,让他们要么今天先交一部分,明天再来补上,要么明天一并交齐。”说着咳嗽一声道:“先让其余人来完税吧。”

  “这,这一时间,如何交代……”里长拿着名单,愁苦万状道:“上调户等的,非骂死我不可。”明朝将百姓按田产、财富、人口分为三等九则。等级越低,税率也就越低,等级越高、税率也就越高。下等户最低三十税一,上等户最高十税一,上下竟相差三倍,也无怪乎百姓会如此低调谦逊,家有良田千亩,也说自己是中等人家,家有百亩田产的,皆以下等自居了。

  当然,归在何等何则,是要官府说了算,这就孳生了极大的寻租空间。每年登记时节,便是户房书吏、里长、坊长的盛宴。切身利益相关,每一户都不敢省这个钱。拿了钱就得替人办事儿,现在又告诉人家办不成了,不光是退钱肉痛,还有个患不均的麻烦。

  凭什么是我家不是别人?那些倒霉的家户,非把他骂死不行。

  “跟他们直说便罢!”立在晁天焦边上的,是他的弟弟晁地焦,闻言一翻白眼道:“无论如何,他们今年都得按这个数交了,要是不想交也行。等过了期,自有官府追比,到时候和差爷慢慢理论就是。”

  别看收税的前半程是以‘良民治良民’,非强制性的。可一旦有拖欠生,官府便会露出狰狞面目,派人下乡催课。那一番骚扰,可谓鸡飞狗跳、鬼哭狼嚎。要是催缴还不交,官府就会追比,打板子、站枷号,非让你倾家荡产也得把欠税补上……

  里长见没法讲理,只好转回去,让第一甲的乡亲先去完税,却留下其中一个道:“你家被上调为中等上了。”

  “为啥?”那人的反映如出一辙,大惊道:“不是订好了下等上么?”

  “这是王八的屁股——规定!”里长两手一摊道:“我还被上调为上等中了,上哪说理去。”

  “不行,俺也是给了钱的!”乡民就是直,从简单的心里喷出愤激的话道:“凭什么别人不涨,就俺家涨!”

  乡亲们纷纷向他投来同情的目光。

  “大家都涨你就高兴了?“里长怒道:“县老爷嫌定的太松,让下面紧一紧而已!今年你家多交点,明年他家多交点,十年才一轮,嚷嚷个啥劲!”说着呵斥其他人道:“还不赶紧去完税,也想跟着涨涨么?”

  乡亲们由同情变成了气愤,不再理会他和里长的争吵,争先恐后卸船、挑着担子去排队交粮。

  第一个交粮的乡民,向晁公正报上自家姓名。晁天焦便翻找到他家的册簿,唱道:“十八里一甲甲户,户主季大年,下等上,交米三斗六升,丝七两二钱。”他用的不是官府核定的白册,而是自家统计的私册。

  那季大年应一声,将一束丝交给收税的过秤,过秤的副粮长随手一抓,板着脸道:“太潮压秤,打八折,应收九两!”

  这是睁着眼说瞎话,但老百姓这么多年早习惯了,那季大年陪着笑道:“您老称称看,正好九两。”人为刀殂、我为鱼肉,你要是敢异议,待会儿他还在称上玩手脚,非让你交过一斤去不可。

  这边副粮长称了称丝的重量,唱道:“丝完税!”

  那边季大年俩儿子,交粮时也遇到了同样的麻烦,收粮的晁地焦抓一把米道:“太潮压秤!打九折!应收四斗!”

  季大年俩儿子同样不敢啰唣,将担子上的粮食,小心翼翼将白花花的大米,倒入写着‘四斗’的斛中……斛是官府用来量粮的标准容器,这样收粮可以不用过磅,只消用不同的斛来组合便可。

  按规定,斛里的粮食要倒满不说,还得出斛壁,堆成尖堆型……季家俩儿子,按照要求,将斛里堆得不能再满,刚要为终于完税松口气。却见那晁地焦将袍子下襟挽起,退了两步,凝神屏气、气沉丹田,然后大喝一声,冲到斛前,猛地一踹!

  出斛壁部分的大米,自然哗啦啦落到地下,季家儿子慌忙去捡,却听晁地焦大声道:“别捡,这是损耗,没听见?再捡就别交了!”

  季家儿子只好再把斛倒满……

  ~~~~~~~~~~~~~~~~~~~~~~~~

  目睹这一幕的王贤,自然是目瞪口呆。

  一旁的晁天焦微微自得道:“这一踹,叫‘踢斛淋尖’,踢斛,可以让米粒密集充实以便再装。淋下来的尖,就算是耗羡了。”

  “乡民们能服气?”王贤咽下口水道,这一脚下去,最少多交半斗米。

  “不服可以不交,等着官府催收时,就不止这点耗羡了。”晁天焦满不在乎道:“千百年来都是这样,不服又能怎样?”

  “唉,实在是没必要……”王贤心说,把斛做得稍微大点,效果不也一样么,吃相还好看点。

  “呵呵……”晁天焦笑眯眯道:“这些洒在地上的米,可有一半是归小官人的……”

  “唔……”王贤干咳两声,他爹嘱咐过他,丧良心的钱不能拿,‘呆出息’也不必拒绝,因为你不拿就全进了别人的腰包,人家还骂你蠢猪……

  太祖皇帝体恤百姓,所定税率是极低的,哪怕加上这些花头,乡民们也承受得起。这也是让粮长收税的好处,他们土生土长,不敢盘剥太过,激起民变,基本不会出乡民的承受范围。

  忙忙碌碌一天下来,收了三里三百三十户,一千五百口百姓的粮食。实际上,经过四十多年的休养生息,这三里的百姓早过两千口,但为了避税,全都隐匿不报,当了黑户。所以别看交税的弱势,一样满是心眼跟收税的暗战……

  至于收税的晁公正,则是收解两本账……按照洪武年间的标准收,按照官府核定的白册解。收解之间,差不多便截留下两成。这两成二八分账,两成归晁天焦所有,八成由王贤带回衙门,交给户房处理。

  至于地上的粮食,官府就见不着了,由收税的人私分了事,所以说这是个肥差。

  天擦黑时,该交的税粮已经入仓,截留的部分并那些耗羡则直接卖给粮商,连夜运走……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16

第四十七章 大功告成

  因为要监督入库,王贤谢绝了晁天焦到家里吃饭的邀请。晁公正便让人将酒菜送到库房,陪他在仓库里用饭。

  晁天焦再不敢小觑这王小官人了,且不说他那个阴险狡诈的爹,单说王贤本人,也是精明强干的吓人。一天下来,收多少、欠多少,多少该入库,多少归官府,全都算得丝毫不差。让晁天焦彻底绝了糊弄他的心思。

  晁天焦估计用不了多少年,这小子就能坐上户房司吏的位子。往后打交道的日子还长着呢,尽快修复好关系是正办。他甚至有用美人计将其收为孙婿的冲动,可惜王贤已经定亲了,让晁天焦连呼可惜。

  本就没什么化不开的怨,又经过晁天焦这几天刻意奉承,两人早就一笑泯恩仇了。晁天焦见火候差不多,方问道:“小官人能帮着打听下,我儿子啥时候能回家么?”

  “这烧鸡味道真不错,哪买的?”王贤笑道:“这是刑房的事情,在下哪里知道?”

  “自家瞎做的,难得小官人喜欢,回去带两只给家里尝尝。”晁天焦强笑道:“刑房都是你父亲的老部下,打听一下总没问题吧?”

  “好,收完税我就回去问问。”王贤点点头,便见那个叫周洋的粮商称完粮食过来。说起来这周洋,正是半月前被枷号的那位。王贤白天问过他犯了什么事儿?周洋郁闷道,啥事儿也没犯,就是因为收税在即,大老爷找由头整治他一番。

  原来这富阳县产粮有限,百姓大都以种茶、造纸、丝织为业,买粮纳税。是以每逢纳税时节,富阳县便会粮价腾贵,粮商们趁机大捞一笔。谁知道新任的魏知县,十分重视治下民情的稳定,唯恐粮价暴涨、百姓怨声载道。竟提前把县里的两大粮商拿了,在衙门外枷号三天,以示警告……

  一说起这事儿来,周洋便眼泪汪汪,做生意不就是贱买贵卖么?又不是什么饥荒缺粮、囤积居奇,何况他还什么都没干……至少今年没干,怎么就把他枷了呢?

  没办法,谁让这年代,商人地位低下来着?官老爷想立威扬名,邀买民心,不拿他开刀拿谁开刀?没见老百姓一片叫好声么。

  不过周粮商也真够敬业,脖子还没好利索,就跑来上新乡收粮了。他僵直着脖子在王贤身边坐下道:“小官人算得分毫不差,统共是四十三石三斗七升米,按照小官人的要求,全用银钱支付。”说着把一袋钱搁在桌上道:“小官人查收一下。”

  王贤打开钱袋一看,见是个二十两的银元宝,还有几串铜钱,皱眉道:“多了。”

  “不多,剩下的算是一点心意,感谢小官人照顾敝号。”周粮商讨好笑道。他是粮商,对王贤这样年轻有前途的户房书吏,自然要好生巴结。

  “好说好说,咱们都是朋友了么。”王贤知道,老爹眼看就要去杭州了,以后的路全靠自己走。想在县里吃得开、混得好,只能学那宋公明不拘身份、广交朋友。“来,我敬公正和周老板一杯,小弟头一天出差,什么都不懂,给二位添麻烦了。”

  两人赶紧举杯饮下,晁天焦笑道:“小官人虽说头天出差,但这份老练持重,却比许多老人还厉害。可见小官人非常人也,将来必将飞黄腾达!”

  “那是一定的!到时候,可一定提携兄弟呀!”周洋也吹捧道。

  三人把酒言欢,一直喝到半夜,晁天焦请王贤家里去睡,王贤却执意要睡在库房。他前世的职业告诉他,该谨慎的时候,一定不要嫌麻烦,安安生生的交差,比什么都重要。

  ~~~~~~~~~~~~~~~~~~~~~~~~

  第二天继续收税,帅辉和刘二黑两个也来了,其实王贤没啥事儿要他俩办,只是单纯叫他俩过来蹭饭。收税这几天,晁天焦自然要管饭,而且每顿大鱼大肉,极其丰盛,不吃白不吃……

  毕竟是多少年的兄弟,帅辉两个把王贤的事儿当成自个的事儿,不像秦守那样,光算计着自个怎么捞钱。有他俩处处盯着,王贤倒省了好些精力,只是他仍不敢大意,依旧每日睡在仓库里。

  直到第七天,所有的两千八百石税粮收讫,装船运抵县城后,王贤才松了口气。来不及换身干净衣裳,他马上到县衙交差。

  在原先李晟的值房里,张司户给王贤倒杯茶,微笑道:“这些天累坏了吧。”

  “让大人费心了,坐着收税没什么可累的。”王贤却没有给了颜色开染坊,神态恭谨道:“所幸不辱使命,上新乡的税粮已全数收讫……”说着双手递上账簿。

  “哦?”张司户不无意外道:“那被上调的十几户,没有异议么?”

  “有是有,但属下让其他人先交,使那些被上调的感到孤立无援。然后又告诉他们,这个是轮流上调的,这次交完了,至少可以安生九年。在这九年里,其余人家也都会轮到,谁也跑不了。”王贤答道:“他们想想是这么回事儿,就都补交了。”

  “好。”张司户拊掌笑道:“这一手看似简单,其实深谙人心。看来这个典吏,你可以胜任!”

  “多谢大人栽培!”王贤一脸感激道:“属下定将鞍前马后,为大人排忧解难!”

  “好好好!”张司户笑得更加灿烂了:“我果然没看错人!”好似自个有多大功劳似的……

  “另外。”王贤将个沉重的包袱搁在茶几上,打开道:“这是所有的零头和耗羡。”

  看见白花花的七锭银子,还有几十串铜钱,一串是一百枚。张司户有些意外道:“这么多?”

  “这里有清单。”王贤又从靴页里掏出张纸,奉给张司户。

  张华接过来仔细一看,见每一日的每一笔收入,都列得清清楚楚。看完后,张司户赞道:“晁粮长也好,周粮商也罢,都是老油条了,你竟然没让他们坑去一文钱。看来我可以彻底放心了!”

  “也许只是他们出于种种原因,不敢弄虚作假。”王贤谦虚道:“属下其实什么都不懂,还请大人耳提面命、多多教诲。”

  “唔哈哈……”拍马屁的最高境界,就是像王贤这样不露痕迹,让被拍的人自己爽,那才是真的爽。张华合不拢嘴道:“我现在就教你件事儿,该自己留下的,不用拿给上司看,大家心知肚明即可。”

  “属下还不懂,哪些该拿哪些不该拿。”经过李晟的蹂躏,王贤太知道一个看你顺眼的上司,有多重要了。因此毫无节操道:“而且机会都是大人给的,由大人处置也是应当的。”

  “呵呵,规矩不能破。”张华笑道:“你把这些铜钱收起来,要是觉着过意不去,就请户房的兄弟们吃一顿,自然就心安理得了。”

  “多谢大人教诲!”王贤便将铜钱重新包起来,告辞出去。他其实想留下一半给张华来着,但那样显得太老练,跟他粉嫩新人的形象不符,容易引起上司警惕。

  回到公房,众书吏纷纷朝他道喜。上新乡是七粮区里第一个完税的,那典吏的位子,自然就落在负责此处的书办身上——王贤以区区二八年华,进衙门不足一个月,就成了他们这帮老书办的的上司。这让众人恭维之余,难免有些又酸又苦。

  这还是王贤通过竞争,谁也无话可说的上岗呢,要是光凭着告之功,坐上典吏之位,今日还不知有多少怪话呢……

  不过恭维的话说一万句,也不值一文钱。书吏们便商量着去哪里,请未来上司吃酒庆贺。

  王贤却坚持要自己掏钱,请诸位前辈吃酒。书办们知道他今天刚了财,按说他请也是应该的,但哪敢让未来上司坏钞。

  争来争去,最后的结果是,今天王贤请大伙,庆祝大利市。等正式任命下来,大伙再为他祝贺一番。这番推让可不是无意义的,至少让大伙知道了,未来的王典吏,不是个吝啬的家伙!

  这一点很重要,尤其对不求出息只求财的书办来说,跟着谁混不重要,重要是的是能分到多少好处……

  中午时,王贤让秦守在周家酒楼定了三桌酒席,没办法,谁让户房人多?这还是有六路人马没回来呢……

  下午时,王贤又去请张司户和荀典吏,都被两人谢绝了。其实也好理解,前者是因为当了领导,要端着。后者则是因为没当上司户心绪不佳,更有些迁怒于王贤的意思,不愿和他搅和……

  不过对书办们来说,没有上司出席才好放开了喝酒耍乐。散衙后,一群白衫书办便成群结队来到周家酒楼,一直喝到半夜。王贤这个东道兼未来上司,自然成了灌酒的对象。他酒量本就一般,又不好推辞,车**战之下如何招架?尽管吴为替他挡了好些,还是被灌得烂醉如泥,被横着扛回家去……

  家里头早都睡下了,听到动静,王贵披衣起来一问,赶紧开门让人把他抬进门。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16

第四十八章 小冤家

  老娘和林清儿也被吵起来,披衣出来看他,只有银铃不受打扰,依然呼呼大睡。

  老娘最烦老爹醉酒,一看王贤烂醉如泥,登时大怒道:“小小年纪不学好,谁再敢带他喝酒,老娘打断他的孤拐!”吓得众书办鸟兽四散。

  见王贤吐了一身,老娘气哼哼的要给他收拾,却听林清儿小声道:“交给女儿就行,娘去睡吧。”

  老娘闻言转怒为喜道:“好主意。”便很利索的转身进屋去了。

  “大哥把他扶到西屋吧。”林清儿红着脸道。

  “这不好吧,熏臭了你的屋。”大哥很厚道的说:“还是让他睡东屋吧。”

  “没事儿。”林清儿轻声道:“大哥明早还得上工,就让我陪他熬吧。”

  “那辛苦妹子了。”王贵也是实在人,点点头,便将王贤架到西厢房,看着整洁的床铺,他又有些犹豫道:“还是算了吧……”

  “放下他吧,扛着怪累的。”林清儿低着头,心下无奈道,自己还能嫌这无赖小子又脏又臭?

  王贵将王贤平放在床上,嘱咐林清儿,有事儿叫一声,便掩上门出去了。

  门关上,屋内孤灯如豆,万籁俱寂。只有王贤粗重的呼吸声。这是林清儿头一遭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心下难免紧张。但闻到他身上浓浓酒味,令人一阵阵胸闷,便也顾不得许多,斟了壶浓茶想服侍他喝下。却看见王贤的衣衫已经脏得不成样子,林清儿只好给他宽衣解带。虽是深秋初冬,但一个弱质纤纤的小女子,给个大男人脱衣服,还是累得香汗淋淋,手脚软。

  好容易除下外衫,却又见中单上也沾上了不明污渍,林清儿轻叹一声,只好再动手,把王贤脱得仅剩裤衩一条。

  昏黄的灯光下,王贤那年轻的身体,已经初显出浅浅的肌肉线条,与两个月前骨瘦如柴的样子截然不同。身体不会说谎,它会忠实的体现出,你付出了多少汗水。

  可惜林清儿的目光,却落在他的中单上。只见本应是雪白的衣领、袖口,如今却油黑油黑的,整件内衣都散出浓重的汗臭味……按说现在这季节,就是一个月不洗衣服,也不该这么脏,何况王贤下乡前,不仅里外一新,还带了一身换洗的。

  这七天他到底出了多少汗,晚上睡在哪里?林清儿想想就觉着心疼,目光终于移向王贤的面庞。和从前比起来,他清秀的五官没什么变化,但轻浮市侩之气已然尽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读书人才会有的沉静斯文。

  ‘他果然变了,是因为我么?’少女想到王贤曾经的那番话,一颗正芳心微微甜蜜呢,却见王贤眉头紧皱,胸中似有满溢之状。

  接着见他挣扎着要起身,林清儿赶紧扶住,让他朝床外垂着头。见王贤一个劲儿的打干哕,林清儿知他要吐,忙用手抚摩其背。说时迟那时快,王贤喉间忍不住了,张口尽情一呕,林清儿怕他摔下床去,也不敢躲闪,终究被吐脏了衣裙。

  呕毕,王贤闭着眼讨茶,林清儿支着身子,一摸茶壶还是暖的,斟上一杯浓茶回头,才现他已经换了姿势,仰躺在自己两腿上,脑袋还拱啊拱的。

  林清儿已经狼狈万状,哪还顾得上害羞,只管喂他吃茶,王贤连吃了两碗,便又转了身子,面朝林姐姐的小腹,两手环抱着她的纤腰,不太肃静的睡着了。

  林清儿哪被人这样搂过腰,虽然与他定了姻缘,却羞赧不已,想把他搬回床上,却没那力气。又听王贤叫‘头痛’,她只好任其趴在腿上,用葱管般的手指,帮他轻轻按压太阳,纾解痛苦。

  长夜漫漫,纤云弄月。林姑娘低头看着偎在怀里的王贤,认命似的暗叹道:‘今日方知什么叫前世的冤家……’她想起唐朝小曲《醉公子》,便轻启朱唇,婉转低哼起来:

  ‘门外猧儿吠,知是萧郎至。剗袜下香阶,冤家今夜醉。

  扶得入罗帏,不肯脱罗衣。醉则从他醉,还胜独睡时……’

  唱到最后一句,林姐姐的芳心扑扑乱跳,暗骂自己怎会唱这种淫词滥调,实在是太不应该。可是为何心底里,总觉着是那样有共鸣呢……嗯,人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猴子满山跑,一定是受这无赖影响了了……林姑娘狠狠瞪王贤一眼,却见他在睡梦中紧皱着双眉,好像心事重重。

  林清儿伸出手指,轻轻抚平他的眉头,暗暗心疼道,这人也是个喜欢把心事藏起来的……便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像哄婴儿似安抚他沉沉睡着。

  ~~~~~~~~~~~~~~~~~~~~

  王贤这一觉睡到天大亮,睁眼时见自己在林清儿房间,身上还盖着她的被褥。

  这是咋回事儿?他揉着脑袋坐起来,只觉头痛欲裂,半晌回不过神来。

  “醒了醒了。”听到屋里有动静,银铃探进头来,对外面叫一声,然后转头对王贤扮鬼脸道:“二哥丢死人了,把林姐姐吐了一身不说,还压得她到现在都两腿麻……”

  “呃……”王贤这才现,自己光着身子,不禁吃惊道:“谁给我脱的衣裳。”

  “林姐姐呗。”银铃一脸笑意道:“坏了,大哥被看光了……”

  “胡说什么!”王贤见林清儿端着个碗出现在门口,忙呵斥妹妹道。

  “不打扰你们了。”银铃吐吐小红舌,蹦出去道:“剩下的衣裳我来洗,姐姐照顾你的小冤家吧。”

  银铃只是无心之语,却让林清儿的脸变成大红布,把酸笋汤端给王贤,小声道:“以后别喝那么多了。”

  “嗯嗯。”王贤闯了祸,自然虚心受教。

  “还有,以后不要那么拼命,”林清儿看着他把汤喝下去,轻声道:“仓库里哪是睡觉的地方,年轻不注意,等老了会落下病根的。”

  “你咋知道?”

  “帅辉早晨来看过你。”林清儿低声道:“他说你在上新乡七天,就没离开过仓库。”

  “唉,没办法。”王贤叹气道:“不盯紧点是要出问题的。”

  “都已经入库了,粮食还能少了不成?”林清儿不解问道。

  “粮食虽然不会少,但会被掉包。”王贤解释道:“我听说,解送京城的大米,总是掺着沙石、稻壳,还有一部分糙米。但看百姓上缴的都是精细的上等大米,更别说掺沙子了,便暗暗警惕。后来让帅辉偷偷去周粮商的船上一看,果然现了带壳的糙米。你说我要是不盯紧了,不得让他们在眼皮底下耍了?”

  “唉,都是些奸猾之辈。”林清儿闻言不安道:“你和他们打交道,可得处处小心,别让他们坑了。”

  “正是这个理。”王贤点点头,安慰林姐姐道:“估计完税之后,就会轻松很多。”

  “嗯。”林清儿点点头,轻轻撩起额边的丝,浅笑着福一福道:“还没恭喜弟弟,荣升户房典吏呢。”

  “小吏而已,有什么好高兴的?”王贤也笑了,“哪能入得了姐姐的法眼。”

  “你想岔了。”林清儿摇摇螓,低声道:“看到你上进,我是极高兴的。”

  “咱说话能不这么客气不?”王贤不禁苦笑道:“整天跟唱戏似的。”

  “……”林清儿无奈道:“我也觉着累,一时却不知该如何改?”

  “算了,还是顺其自然,日后再说吧。”王贤说着穿鞋下床,两眼四下寻找起来。

  “找什么?”

  “我随身的褡裢呢?”

  “洗了。”

  “里头的钱串子呢?”

  “被娘收走了……”林清儿说着指指桌上道:“给咱俩一人留了一串。”

  “昨晚的酒席还没结账呢。”王贤郁闷道。

  “帅辉说已经有人结了。”林清儿告诉他。

  “这帮家伙……”王贤还以为是户房同僚们付了帐,不禁暗叹当上典吏果然不同了。

  当天下午,王贤没去衙门,本想在家好生歇着,谁知道家里来客不断,有提着礼物前来探望的,还有拿着请帖来请他出席的。

  到了傍晚时候,王贤竟收到六份请柬,这让习惯了二哥无人理睬的银铃很是兴奋。加之她最近识字不少,存心显摆,便打开一份念起来:

  “小女本月十日于归,荷蒙厚仪,谨订于是日下午五时淡酌候教。席设仙鹤楼,恕不介催。周有财顿……”

  “于归是啥意思?”念完后,银铃不解问道:“周财主的闺女怎么了?”

  “就是嫁女儿的意思。”林清儿解释道。

  “十日不就是明天么?”银铃忽闪着大眼睛道:“怎么现在才请我哥?”

  “这是临时下的请柬。”林清儿掩口笑道:“谁让你哥才当上典吏?”

  “原来如此,还真是势利眼呢!”银铃撇撇小嘴,翻开下一份道:“‘小秦淮’是哪里?他们家闺女出阁,怎么还要请客吃酒。”

  “……”林清儿登时无语。她虽然是正经人家的闺女,也知道那是县里数一数二的窑子……

  “咳咳,”王贤将那请柬一把夺过来,团成一团骂道:“小孩子瞎看什么,是要长针眼的?”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16

第四十九章 青衫令史

  虽然对那劳什子‘小秦淮’的清倌儿出阁很感兴趣,但当着林姐姐的面,王贤还是要装出正人君子样道:“如今真是世风日下,妓院居然把请帖送到人家里来了。”

  “这没什么。”林清儿却淡淡道:“原先我哥和一干同窗,时常在青楼宴饮,也算一桩雅事。”

  “呃……”王贤瞥她一眼,不知林姐姐此话当真,还是在诈自己?索性岔开话题,拿起一份素淡封面的请柬道:“说起来,还有一份秀才相公的请帖呢。”

  林清儿接过来一看,娥眉一蹙道:“这个李寓,不是好人……”说着玉面竟闪过一丝怒气。

  “怎么了?”王贤问道。

  “没什么,他是官宦子弟,也算有几分才学,可惜德行败坏。”林清儿愤愤道:“当年我哥下狱后,他以为我哥伸冤为借口,骗了我家好些钱去,还想纳我为妾,幸亏我娘坚决不答应……”

  虽然林清儿说得的别人,王贤却脸上烧,这李寓的德性,真跟自己有一拼啊。

  “这就奇怪了,”王贤干咳两声,把话题拉回来道:“就算我当上典吏,也入不了官宦子弟、秀才相公的法眼吧。”

  “是,”林清儿实诚的颔道:“而且他们开的是诗会,你哪会作诗啊。”

  “咳咳……”王贤一阵尴尬,心说我却也作过一,现在还挂在县太爷的书房呢。心里也差不多明白了,那帮秀才为啥会请自己,八成是好奇想见见,他这个会作诗的小吏。

  可惜王贤这种抄诗公,可是不敢参加什么诗会的,万一人家要分韵作诗,或者诗词唱和之类,自己岂不原形毕露?是以把那请柬随手一扔,便将此事抛之脑后了。

  ~~~~~~~~~~~~~~~~~~~~~~~~~

  王贤已经养成早起的习惯,翌日天不亮,便爬起来洗脸穿衣。今天他却不再穿白衫,摆在他面前的,是一顶带双翅的乌纱吏巾,和一袭叠得整整齐齐的青衫……其实明明是蓝衫,他到现在也无法区分青色和蓝色。

  穿好白袜黑靴,在白纱中单外面,罩上蓝色的盘领衫,腰间系上黑色的丝绦,最后将吏巾稳稳戴上。王贤轻轻摇头,耳后一对乌纱翅便微微摇晃,感觉确实不错。

  不知何时,老娘出现在他背后,看了又看,怎么看都看不够。在老娘的意识里,这身青衫乌纱,是世上最好看的打扮,因为她老头子一穿就是十几年……

  不过老娘总觉着少了点什么,想了好一会儿,才恍然一拍脑门,快步回到正屋,翻箱倒柜一番。回来后,在他腰间丝绦上,系了一块带红信子的玉佩。

  老娘退后几步,上下一看,拊掌笑道:“这才对味!”

  “娘,戴这个太扎眼了。”君子佩玉,这是读书人的特权,当然有钱人也会附庸风雅。

  “我儿如今是令史了,如何不能戴玉?”老娘拍拍手道:“这是我和你爹的文定之物,磕了碰了丢了,你就提头来见吧。”

  “那还是还你吧。”王贤心说,感情我腰上别着枚炸弹啊。

  “戴着!”老娘不容商量道,然后一脚把他踢出门去。

  借着蒙蒙亮的天光,王贤来到衙门口。守门的皂隶见了,不再唤他‘二郎’,而是改口称‘令史’,神态也恭敬了一些。进去衙门,王贤习惯性回到户房,几个早来的书办正聊天呢,见他出现在门口,赶紧起身恭声问安。

  前些天还给这帮家伙端茶倒水呢,现在却成了他们的上司,王贤颇不习惯,干笑两声道:“不要拘礼,咱们还是以兄弟相称。”

  “礼不可废。”众人哪会当真,忙拒绝道:“对了,令史怎么不去排衙,来房里作甚?”

  “哦,差点忘了这茬。”王贤才想起来,自己现在是经制吏了,得参加大老爷升堂的。朝众人拱拱手,赶紧奔到二堂,幸亏还不算晚,不然迟到是要挨板子的。

  只见二堂里已经闹闹哄哄一大堆人,坐着的**位是本县各色官员,清一色的绿袍。站着的二三十个是各房司吏、典吏,清一色的蓝衫,倒是泾渭分明。

  王贤第一感觉就是,谁说古代机构精简,可以来这里看看。一个不到十万人口的富阳县,科级以上干部四十人,不在编的财政供养人员,更有十倍之多,跟精兵简政可扯不上边。

  不过想到自己现在,也算是副科级干部,吃得是官家俸禄,不再只是个临时工了,他又觉得很高兴。

  人啊,在哪个层次操哪个层次的心,你让王贤一个小小的副科长,去关心什么国家大事,那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么?

  他目前只想好生过日子,活出个样子来,给那些瞧不起他的人看看,这有什么错?

  ~~~~~~~~~~~~~~~~~~~~~

  退堂之后,王子遥叫住王贤,笑眯眯道:“贤侄,还得一番例行公事,你跟我去一趟吏房吧。”

  “遵命。”王贤恭声应下,跟王子遥来到吏房,填了三代情状,并一应文书,这都是要送到吏部备案的。从今往后,他在吏部有自己的人事档案,正式成为官吏阶层的……最底层一员。

  帮他填供状的正是刘源,这个王贤来衙门头一天认识的老书办,脸上写满了羡慕道:“老弟造化非常人啊,一个月不到,就到哥哥前面去了。”

  “我倒宁肯没有这番造化,也不想让李司户那样折辱。”王贤苦笑道。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么。”刘源心说要是能当上典吏,我愿意被折辱一百遍啊一百遍:“再说李晟现在日子可不好过,整天在家里装病,到现在没去会江驿报道呢……”

  “办完了吗。”王子遥在里间等得不耐烦,催促起来道。

  “办完了,办完了。”刘源呲呲牙道:“快进去吧。”

  王贤点点头,进到里间,王子遥笑容可掬的招呼他坐下,亲手沏茶道:“贤侄,这身青衫比白衫,穿着要舒服吧?”

  “还没感觉到。”王贤答道。

  “很快就感觉到了。”王子遥笑道:“尤其是户房的典吏,那真是百般好处,只待你自行体悟。”说着给王贤斟一杯道:“其实你早些日子,就能穿上这身青衫,是老夫拖了你几天。”

  “听我爹说了,伯伯一片苦心,小侄岂能不识好歹?”

  “呵呵,不管怎么说,老夫也得补偿你一番。”王子遥笑道:“你既然是令史了,再住在吏舍,也有些不成体统了。前年陈县尊在任时,在县衙西边,为我们这帮司吏,起了一排直庐,虽然也不大,但好歹独门独院,总比和一帮子书办混在一起强。”说着笑笑道:“老夫从二尹那里,给你要了一套。”

  “这不合适吧。”王贤知道,典吏可都住在吏舍里,不过大部分都嫌条件差,在外头赁房而居。如今自己一个新人,若是住进司吏直庐,岂不让那帮典吏眼红?

  “甭担心那个,因为那套房,是你爹当年住过的。”王子遥笑道:“你住进去,谁也不会说什么。”

  以王子遥不容商量的态度,王贤甚至没有拒绝的可能,只好拿了钥匙,回到本房。

  户房里,接掌粮科的荀典吏下乡巡察去了,今年秋粮收得颇为不顺,除了上新乡和三山镇基本拿下外,其余五个粮区都进展迟缓。

  张司户也在愁,他这个司户还是署理,要是把这头等差事办砸了,大老爷一怒换人都有可能。是以看王贤进来,张司户只是挤出一丝笑容道:“都办妥了?”

  “办妥了。”王贤点头道。

  “原本各方典吏,都是按班排辈,这样虽然拘泥,上位的却无不是老成稔熟之辈。”张华闲言少叙道:“但你当典史之前,当差统共半个月,估计对本分事务还不清楚吧。”

  “几乎一无所知。”王贤很实诚道。

  “简单说来,举凡本县有关财政钱粮、户口耕地的一切事务,都归户房打理。此外,本房还负责处理有关田土、房宅、钱债等等方面的诉讼事务。”张华叹口气道:“本该好好教教你的,但眼下征收秋粮、事务繁重,我明日也要下乡催收去了,只能待日后再细说。”

  “那户房这边?”王贤问道。

  “你来坐镇。”张华看看他道:“不太紧急的事情,你先压一压,紧急的就让人送到乡下,总之以不出错为要。”

  王贤自然无不应允,从张华值房出来,便见吴为在门口张望。看见他出来,吴为笑道:“令史这边走。”

  王贤朝他笑道:“没打招呼就把你要过来,实在不好意思。”

  “那是令史看得起我,属下高兴还来不及呢。”吴为心态调整的倒快,领着王贤进了最头上一间房。

  一进去,王贤便见九名白衫书办,站在那里一齐向自己行礼:“拜见令史!”

  这就是他的公房,这就是他的手下了……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17

第五十章 敲诈

  一丈见方的单间里,王贤捧着香茗一杯,端坐在桌案后面。

  从刚才开始,他咧着傻笑的嘴角,便一直没合上。好在一道门帘将公房分成了内外两间,里间虽小,却是他一个人的天地。外间虽大,却是十个书办挤在一起。

  更重要的是那份自在,至少在这间公房里,他再不用看别人的脸色行事。相反,别人要看他的脸色行事。他再不用给别人端茶倒水,相反别人要给他端茶倒水,就像现在这样……

  王贤呷一口香茗,不禁暗暗警醒,有些小自满了,这样是不对的。不过又是苦肉计又是离间计的,不就为了这一刻么,且容小生得意片刻……

  于是他一直傻笑到中午,一直到吴为进来提醒他该吃饭了,王贤才合上嘴,道:“我想招两个白役。”

  “没问题,”吴为想一想道:“李晟一走,他那几条走狗都呆不下去,扫地出门就是。”

  “好。”王贤起身笑道:“那就拜托吴兄了。”

  “呃……是。”吴为不禁目瞪口呆,他现有些人真是天生的领导胚子,支使起别人来根本不用教。

  到食堂吃饭时,王贤再也不用八个人一桌,去抢那点可怜的饭菜。如今他改到里间吃饭,同样大小的餐桌,只有四人吃饭,却有水晶膀蹄、炒河虾、炒紫角叶、白鱼蕨菜汤、还有一盘红馥馥柳蒸的糟鲥鱼,骨刺皆香,入口即化。

  正因为伙食丰富,是以众司吏、典吏才能优哉游哉地喝着小酒,低声说着话,比外面剑拔弩张的场面,要从容太多。

  王贤被刑房的三位前辈招呼过去。李观几个看着他的青衫怪笑不已,弄得王贤饭都吃不安生,只好小声道:“小弟明晚仙鹤楼做东,恳请三位哥哥赏脸。”

  “这还差不多。”那个两次传他去受刑的臧典吏,笑嘻嘻道:“不过估计你也没钱。怎样,饭后打个秋风去吧?”

  “那敢情好,去哪儿?”

  “很近,两步就到了。”臧典吏笑道:“赶紧吃饭,然后咱去找张麻子。”

  其余两人一副好笑的表情,显然很清楚臧典吏要去作甚。

  吃罢饭,臧典吏便领着王贤,先去了捕快房叫上张麻子,然后直奔邻着衙门两条街的一户人家。

  许是来得惯了,见大门虚掩,臧典吏和张麻子也不等门子通禀,便带着王贤径直闯了进去。

  王贤跟在两人后头,一边打量一边暗暗称奇道,这家从外头看不出什么,里头却骚包的很,真不知主人是个什么样儿。

  进到大厅,臧典吏和张麻子大刀金马坐下,又招呼王贤也坐下。张麻子便大呼小叫道:“李大人,李大人?”叫了两声没人应,他便气哼哼对两位典吏道:“这李晟也忒瞧不起人了,咱们来了老半天,他不睬不理也不上茶,何必管他的闲事!”

  “是啊。”臧典吏也点头道:“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咱们还是走吧,管他是死是活。”

  王贤本来对敲诈民财还有些不安,一听说这是李晟家,登时来了精神,饶有兴致的看两人表演。

  只见两人起身走到厅门口,便听屏风后一阵咳嗽道:“二位大人留步。”在明朝,‘大人’不算什么尊贵的称呼,用于双方地位相差不大时,下级称呼上级。如果差得大了,则需用专门的尊称。

  ~~~~~~~~~~~~~~~~~~~~~

  王贤闻声转过头去,只见屏风后转出一个弓腰曲背的老头儿。仔细一看,这人年纪倒也不怎么老,只是愁眉苦脸,满是皱纹,须也花白了大半。再凝神一瞧,这不正是昔日的顶头上司李晟么?

  “哎呀呀,大人怎么老成这样了。”王贤见李晟陡然衰老,不禁起了怜悯之心,但跟着想起当年正是这厮在幕后捣鬼,害得自己家破人亡,险些万劫不复,就一点同情心都没了。赶忙抢上一步,深深一躬道:“这些日子过得很幸福吧?”

  “咳咳……”李晟也才认出来,这穿青衫的小子竟然是王贤。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小子是踩着他的尸体上位的。现在听他幸灾乐祸的问好,李晟差点没背过气去。转过头去不理他,对另两位道:“二位大人请坐,在下的事情,让二位费心了。”

  “原也没什么,同僚一场么,替你操点心也是应当。”臧典吏愁眉苦脸道:“可是杭州那边三天一催,这次务必要请李兄到按察司问话,弟兄们实在没法再推脱啦。”

  “这,二位大人也看到了,在下病得厉害,恐怕不耐舟船,还请代为通融则个。”李晟低声下气道,心里满是悲凉。放在半个月前,自己都不用正眼看这两人,可是打自己离开户房,一切都不一样了。

  数日前,这臧典吏和张麻子突然登门,说按察司行文告知,被押到杭州去的何常,招供出一些新的罪行,其中不少与他多有牵扯,故而按察司命他们,带他到杭州走一遭,按察使大人要亲自问话。

  李晟听得冷汗直流,那何常正是他的命门!因为按照《大明律》,教唆犯罪者以恶论处,如果何常要砍头的话,他也难逃死罪!

  其实他并非想不到,这两人是在胡乱捏造言语,来诓骗自己。但一想到杭州那位‘冷面铁寒’,他就一点侥幸的勇气都没有,便低声下气问两人,自己该怎么办?自然,少不了一人一锭银子的谢仪。

  拿了钱,两人才换了副面孔道:“其实也不是没办法,因为杭州那边也不是特别相信,所以只是让大人你去问话。我们可以帮你报个病重,按例是要待痊愈后才能启程。至于大人什么时候痊愈,还不是弟兄们说了算?这样拖上一年半载,按察司案件繁多,谁还记得这个案子?”

  “好计策!”李晟当时大赞道。

  只是没几天,他就赞不起来了。因为这两位三天两头就过来,说上头催得紧啦,还派人来探查真假了,下令抬也要把他抬去啦,变着法子的吓唬他。李晟已是惊弓之鸟,每次都破财消灾。

  虽然对万贯家财的李大人来说,几锭银子不过是九牛一毛,但隔天就来这么一遭,心理压力太大。他的头倒有大半,是这几日愁白了的……

  “这次是真没办法了。”张麻子从怀里掏出张拘票道:“喏,大老爷已经批了朱,我们要是再拖延,就得吃板子了。”

  “啊……”李晟一脸绝望,心里却是不信的。因为他知道,他们拉王贤一起来,无非就是想多敲诈一份,又怎会舍得自己这棵摇钱树,就这样被砍倒呢?

  可是谁想一直任人宰割,尤其是被害惨自己的人宰割?要是光臧典吏和张麻子来,李晟八成也就乖乖就范了,但一看到王贤,他便万般不想低头,竟闷声道:“既然如此,也不再让二位为难了,咱们定个日子上路吧。我问心无愧,相信周臬台不会冤枉好人的……”

  张麻子和臧典吏这才知道,原来人家早识破自己的把戏了。豁上死猪不怕开水烫,他们也拿他没办法。

  两人抱歉的看王贤一样,抱歉了小兄弟,没让你看上好戏,却看到笑话了。

  王贤除了进门时讽刺了李晟两句,便一直默不作声,见两人词穷才开腔道:“二位大人,李大人怎么说也是在下的老上司,实在不忍心看他拖着病体受审,在下斗胆打个商量,不如再拖上两天。”

  “已经拖了好一阵子,再拖两天有啥意义?”臧典吏不解道。

  “是这样的,我爹从京里来信说,他授浙江按察使司司狱,不日即将上任,”王贤煞有介事道:“我爹和李大人同僚一场,到时候有他照拂,李大人会好受很多。”

  听说王兴业授按察司司狱,李晟魂都快飞出来了。那何常如今关在按察司大牢里,如果王兴业去当司狱,头一件事肯定是秋审他。以姓王的手段,什么口供问不出来?

  想到这,李晟颤声道:“不是说授仁和县典史么?”

  “唉,人算不如天算,都已经订好了的典史,却被冷面铁寒一句,‘典史不入流,不足以酬义士’,应是让吏部给重定个品官……结果定了个从九品司狱,还不如典史呢!”王贤无比郁闷道。

  “啊……”李晟手脚软,只觉天旋地转,失声道:“这可如何是好?”

  “说起来,还有半个月就秋决了。”王贤叹了一声:“我爹说,他还想在京里活动活动,看看能不能再改改,他实在不想当劳什子司狱。”

  “对!”李晟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道:“让你爹在京里活动活动,一定要改回典史来。”

  “可惜没钱了。”王贤又叹口气道:“说不得只能回来上任了。”

  “不要紧,我有啊!”李晟急忙从袖中摸出个锦囊,打开一看,里面是四五根金条,“先拿去,我这就再凑凑,凑个几百两银子出来,务必让你爹得偿所愿!”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17

第五十一章 秀才告状

  回到捕快房时,两位老前辈还合不拢嘴。

  “他奶奶的,不愧是家传渊源啊!”张麻子兴奋的每粒麻子都放光,咧嘴大笑道:“这一下赶上咱们十趟!”

  “果然是‘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代新人换旧人’啊!”臧典吏也大赞道:“本来只打算帮你赚个酒钱,哪知道老弟才是敲竹杠的圣手!”

  王贤这个汗颜啊,家学渊源算不上,这该属于自带技能吧……毕竟不会敲竹杠的注会不是好注会,至于节操那东西,早就卷着一份份审计报告吃掉了。

  “咳咳……”王贤干咳两声,把那锦囊递给臧典吏道:“我就是解解恨,这个钱哥哥们分了吧。”

  “开什么玩笑,你不拿就是瞧不起我们!”臧典吏却不容商量道:“一共五根,咱们一人一根,剩下两根,一根给李大人,一根孝敬老王大人,毕竟打着他俩的旗号,捅了篓子也得他俩擦屁股。”

  王贤无奈接过两根金条,不知道这算不算老爹说的‘黑钱’?罢了,等老爹回来再说吧。毕竟上辈子也算斯文人,他对这种**裸的敲诈忒不感冒,要不是因为对方是李晟,他是不会开这一腔的。

  “不用理马四爷么?”喜滋滋的收好金条,张麻子小声问道:“李晟好像求到他门上了,昨天把我们胡爷骂了一顿。不过话外的意思是,嫌我们吃独食了。”

  “不用管他。”臧典吏满不在乎道:“改天你弄几缗钱打他一下就是了。”在衙门里虽然官尊吏卑。但官是外地人,势单力孤,吏是本地人,成群结伙,到底是官能压住吏,还是吏能反制官,还得斗过才知道。显然,马四爷就没把威信竖起来,故而存在感极低……

  分赃结束,张麻子问王贤:“对了,你说王大人要当提刑司司狱,当不当真?”

  “张大哥手里的拘票,当不当真?”王贤笑着反问道。

  “哦……”张麻子闻言一滞,旋即哈哈大笑道:“真狡猾!”

  其实,李晟猜得一点错没有。什么何常招供、按察司审讯,根本子虚乌有,都是臧典吏和王麻子编出来,敲诈他钱财的。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教唆何常一事,被人家知晓了。他担心一旦不从,对方便会举报自己,以那冷面铁寒的脾气,肯定要彻查的!

  李晟就盼着何常秋决、死无对证,到时候隐患消除,便没什么好怕的了。

  臧典吏和张麻子这等老胥吏,正是洞悉了他这种心理,才三天两头的登门敲诈。因为越是临近秋决,敲诈起来就越容易。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秋决之后,他们就没法得逞了。

  至于王兴业,自从他进京后,就没跟家里联系过,王贤哪知道他的最新动态,纯属瞎咧咧而已。但这节骨眼上,李晟不敢不信……而且他还存了破财消怨的心思,实指望王兴业能看在钱的份上放过他……

  兴奋的摩挲着金条,张麻子情绪高涨道:“明天咱再去?”

  “咳咳……”王贤干咳两声道:“有些过了吧?”

  “不抓紧不行啊。”臧典吏一脸‘时不我待’道:“羊虽然肥,但架不住虎狼多啊。咱要是下手慢了,可就全便宜王扒皮了。”

  “也是。”王贤点点头,那王子遥也不是个好东西。他去看了分给自己的直庐,确实独门独院不假。进去一看,两年没住,已经败坏的不像样子,非得大修不可,登时意兴阑珊。

  接下来半个月,王贤的日子不要太自在。张华和荀典吏带着大部分人下乡,他领着十来个人留守,因为张司户怕出篓子,把户房的印章全都带走了,王贤只能处理些日常事务,熟悉一下工作,十分轻松。

  闲暇时,他不时被请去赴宴吃酒,隔三岔五回家去住一宿,自然每次都不空着手。不是拎一只鸡、就是提一条鱼,给老娘和哥姐妹妹改善下伙食。他甚至觉着能这样过一辈子,也不算失败的一生。

  直到那天,他亲眼目睹了那一幕……

  那天是十月十七,不是放告的日子,衙门里静悄悄的。王贤正在公房里与吴为喝茶说话,突然听到外面咚咚咚有鼓声响起。吴为不禁大奇道:“有人击鼓鸣冤!”说着打开侧窗望出去。

  王贤的公房在头上一间,侧窗正对着仪门,便见皂班的差役,闻声慌忙跑出去查看究竟,不一会儿又匆匆跑进去,向知县大人禀报。

  那鼓声响彻县衙,早惊动了签押房里的知县大人。这还是他上任以来,头一次有人击鼓鸣冤呢,魏知县闻声有些激动,一面命人伺候穿戴,一面分付传点梆,升堂问事。

  还是司马师爷老练,提醒道:“东翁,昨天才是放告的日子,怎么事主却要等到今天告状?还是弄明白了再说。”

  “这有什么,事出突然呗。”魏知县浑不在意道:“再说国朝制度,有人击鼓必须即刻升堂,不得有误。”

  说话间,那皂隶进来禀报说:“大大大老爷,不好了,有人击鼓鸣冤!”

  “早听到了。”魏知县没好气白他一眼道:“是何人击鼓?”

  “县学里的一干秀才相公。”

  “啊……”魏知县大吃一惊,登时不再跃跃欲试道:“所为何事?”

  “这,他们不肯说,要等大老爷升堂才递状子!”皂隶答道。

  “……”魏知县眉头紧蹙,望向司马求。能让一群秀才集体告状的,肯定是什么压不住的大事。魏知县没意识到,自己当官不到一年,遇到事情的第一反应,不是如何解决,而是能否压下去……

  司马求也皱眉道:“只能看情况再说了,东翁若是觉着棘手,先接了状子,改日再开堂便是。”

  “诚然。”魏知县点点头,便出了签押房,来到二堂端坐。

  “升堂……”皂隶们心里骂了一百遍,叫升堂的声音自然响亮。

  “何人击鼓?”魏知县一拍惊堂木道。

  “启禀堂尊,”刑房臧典吏赶紧禀道:“乃本县生员李寓、于逸凡等十二人,状告本县户房司吏张华,典吏荀三才等凭空捏造、横征暴敛、调戏妇女、鱼肉乡里等十八条罪状!”

  “哦……”魏知县一听头就大了,眼看收税期限将至,却还没完成一半,自己追比甚急,估计下面也用上手段了。想不到这么快就遭到反弹,而且是最让人头痛的生员告状。

  “传。”魏知县有些有气无力道。

  不一会儿,十几名身穿玉色皂缘宽袖襕衫,腰系黑色丝绦,头戴黑色软巾,脑后垂下两根长带的县学生员,一起昂着头,黑着脸进来。

  在堂下站定后,众生员朝魏知县拱拱手,便算是行了礼。大明朝优待读书人,只要考中秀才便可见官不跪,不用受刑。眼下又是状告衙门,不肯弱了气势,是以连作揖都欠奉。

  魏知县原先也是生员中的一名,对这些后学之辈有天然的好感,当然前提是他们别给自己捣乱。他也不拍惊堂木,和颜悦色道:“诸位庠生不在学中用功,来本官这里作甚?”

  “回禀老父母。”回话的生员二十七八岁、相貌堂堂、体态魁梧,正是那为的李寓,他一抱拳,不卑不亢道:“学生等本当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然而乡有不平之情,百姓悲苦万状,我等读书是为了上报国家、下安黎庶,岂能视若无睹?”

  “有何不平之事?”魏知县沉下脸道。

  “有本县胥吏张华等数人,公然违背国法祖制,冒用老父母之名,带爪牙下乡催课,巧取豪夺、无恶不作,影响极其恶劣,请老父母立即将其捉拿归案,严加惩处,以安民心、正视听!”李寓悲愤激昂道。

  “尔等可有证据?”魏知县问道。

  “学生乃圣人子弟,没有证据岂会诬告?”李寓朗声道:“有此等数人之罪证近百条,可谓证据确凿,请老父母立即将此獠捉拿归案!”他话音一落,两个秀才各捧着一摞厚厚的状纸,呈于堂上。

  “另有本县百姓联名血书呈给老父母!”另一名身材瘦小,面色阴沉的生员,将一卷厚厚的帛书展开,只见上面触目惊心,起码上千个血手印!便听他高声诵念起来:“昔孔子过泰山曰:‘小子识之,苛政猛于虎也!’今我富阳恶吏、不啻于虎狼哉……”

  这篇《为黎庶讨污吏檄文》写得极其有力,当堂诵读出来,可谓一掴一掌血,一鞭一道痕,把魏知县直接打懵了。却又不好叫停,只能强耐着性子听完了,方迫不及待道:“你们的状子本官接下了,待审阅之后,便择日过堂!”说着一拍惊堂木道:“退堂!”

  “万万不可!”谁知生员们登时聒噪起来:“老父母拖延不得!”

  衙役们赶紧高呼‘肃静’,但根本没有用处,生员们呼啦上前,将魏知县围住:“黎民倒悬之际,老父母安得拖延,请立即签捉拿人犯归案!”(未完待续)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18

第五十二章 我和小伙伴都惊呆了

  见魏知县被围住了,臧典吏赶紧命衙役护驾。别看皂隶们平日里煞气逼人,却不敢碰秀才相公们一指头,反倒不少人挨了黑脚。

  臧典吏想要表现一番,无畏的挡在大老爷面前,却被魏知县一把推开,怒斥道:“胡闹,他们都是读圣贤书的秀才,岂会伤害本县?”

  臧典吏猝不及防,脚下又被个秀才绊了一跤,摔趴在地上,痛彻心扉……其实身痛难及心痛万一。

  然而魏知县这番表态,非但没让生员们安静下来,反而助长了他们的气焰。李寓一把从公案上抓来朱笔,塞在魏知县手里,“请老父母万勿犹豫,须知拖延片刻,便可能有一户家破人亡啊!!”

  “……”魏知县被一群襕衫秀才围在当间,看着他们一张张貌似正义,实则凶狠的脸,突然明白了自己和他们,已经不是同类,而是对头……原来分立场的时候,出身永远不如屁股重要。

  魏知县愣神间,越来越多的差役涌进二堂,二尹三衙四老典并各房司吏也出现来,但那十几个生员却毫不畏惧,反而隐隐显出兴奋之色。

  几位老爷威逼利诱、嘴皮磨破,也没让生员们动摇,仍旧坚持要县令当堂票,将下乡的胥吏召回受审。

  魏知县却是个有骨气的,他知道自己要是就此低头,日后哪还有威信可言?于是铁青着脸,一声也不吭。

  最后还是司马求紧急找来了县学的韩教谕,呵斥生员们‘咆哮公堂、目无县官’,威胁要上报提学道,才把生员们的气焰压住。

  “学生等救民心切,一时冒失了,日后定向老父母谢罪。”李寓向魏知县抱拳道歉,后半句却又话锋一转道:“但我父老乡亲在水深火热中一日,学生等人也不得安寝一日。请老父母给个准话,什么时候能召回那些虎狼胥吏?如果拖得太久,学生等人只好去府城另行投状,还请老父母见谅!”

  “你这庠生好生糊涂,本朝为防乱诉滥讼,是不许越级告状的。”魏知县铁青着脸没说话,刁主簿先开腔道:“再说大老爷也没说不召回他们!只是事关朝廷赋税大计,万万草率不得,还需斟酌一番。”说着挥挥衣袖道:“你等暂且退出二堂,片刻之后必有答复。”

  “那,好吧。”李寓并众秀才方拱手退到门外。

  尽管秀才们大闹一番,衙门却不敢怠慢,马典史吩咐众书吏将他们领到客厅,端茶倒水,低声下气的陪着。但一干秀才却高傲的紧,自顾自的喝茶吃点心,互相聊着天,根本不把老百姓眼里的‘官人们’当回事儿。

  王贤震惊的看着这一幕,他从没像今天这样,清晰感受到了什么叫阶级!

  尽管经制吏乃民之在官者,算是平民中的顶层了,论权势财力,也比穷秀才强之百倍。但是秀才是有功名的,虽然是最底层的士大夫,在社会地位上,却足以蔑视这些刀笔小吏!

  更可怕的是,人人都觉着这是理所当然的,哪怕王子遥、李观这样极有威严的司吏,都从心理上比那些酸秀才矮一截。倒是礼房司吏原先乃国子监生,因为考课不及格,被罚充作吏。兵房司吏原先是个老秀才,后来屡试不中,迫于生计当了吏员,这二位因有读书人的身份,还能和他们说上几句话……

  这让王贤刚刚生出的一点小自满,顿时荡然无存。其实他不知道的是,众司吏之所以敬着这帮家伙,却不是因为他们的生员身份多值钱,而是因为其中有几个官宦子弟。

  因为经济达,江浙的读书人特别多,做官的也就多,各县便不乏官宦子弟。比如那李寓的父亲,在京中任太仆丞。那于逸凡的大伯,则是山东东平府的同知……尽管都不算什么大员,但他们的衙内在这富阳县里,还是可以横着走的。

  这边王贤正有些小自卑不可自拔,那边二堂里,魏知县却陷入了左右为难,更加不可自拔。

  在他眼前,司马求和刁主簿争得面红耳赤。刁主簿认为应当立即召回张华等人,息事宁人。司马求却坚持说,这样就正中了人家的奸计。

  “显而易见,我们重核黄册人口,恢复朝廷赋税的行为,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司马求沉声道:“他们不甘心失去到口的肥肉,故而一直消极对待秋粮征收。户房的人催逼急了,他们便使出这招‘釜底抽薪’,撺掇这帮生员来告状,迫使县里就范,仍按原先的水平收税!”

  “就算猜对了又如何?”刁主簿冷笑道:“书生闹事,极易引士林关注,若是让他们告到杭州府,到时候如何收场?”顿一下,又语重心长的望着魏知县道:“大人仕途才刚起步,若是背负上横征暴敛之名,只怕未来要大受影响的!”

  这话说到魏知县心坎上了,如果闹大了,他的官声肯定大受影响。而知府大人以宽仁出名,八成是要息事宁人的,到时候自己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未来的路可就黯淡了……

  但是重修黄册、整理税收,是自己誓要做好的事情,如果遇到点困难便半途而废,自己如何对得起皇上,如何对得起自己?

  到底是坚持还是放弃,魏知县委实难决,只好征询一下,另两位副手的意见。“二位别光当扎嘴葫芦,也说说你们怎么看?”

  “大人。”蒋县丞的地位比较尴尬,魏知县没到任前,县衙大小事务皆由他代理,但魏知县到任后,他的职责便变成了辅佐知县处理全县事务,并没有具体的分工。是以在魏知县熟悉了本县事务后,他这个县丞便变得可有可无,平日里很少说话。

  现在魏知县问起来,蒋县丞只好开口道:“其实关口还是税收,只要能在这方面让步,生员们自然散去。”

  “已经降到洪武末年的八成了,还要怎么降?”魏知县皱眉道:“本县的职责是上保社稷、下安黎民,要是按照蒋兄的法子,黎民倒是了安了,可我们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了么?”

  “保一方平安无事,难道不是忠君么?”蒋县丞低声道:“若是一味追求政绩,不顾其它,也算不得忠君吧?”

  “这……”魏知县终于明白蒋县丞的态度了,但他无从辩驳,只好望向马典史道:“马兄的意思呢?”

  典史虽然号称领官,但那是对小吏而言,在三位老爷面前,马四爷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官,哪敢乱掺和,闻言模棱两可道:“朝廷的赋税不能不顾,士绅百姓不能不安抚,要想处理好这两者关系,委实不易。但属下相信,以大人的英名,必然可以想出两全其美的法子……”

  “……”魏知县彻底无语,县衙四名上官,两个反对一个装傻,合着没有支持自己的。

  内外交困之下,他不得不暂时松口,令张华等人收队回衙……其实潜台词已经很明白了,你们粮长爱收多少收多少,官府不管了。

  按说到这一步,秀才们成了全县的英雄,可以适可而止了。谁知道李寓等人竟不肯罢休,喊着‘除恶务尽’的口号,坚决要求黜革张华、荀三才这种恶吏。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在衙门值班的王贤也躺着中枪,名列张华、荀三才之后。当他听到这个消息,和帅辉、刘二黑两个小伙伴都惊呆了……

  “这该你屁事儿啊?”帅辉刚刚吃上公家饭,就又面临失业危机,难免情绪激动。

  “应该是你干掉了何常,又抓过晁天焦的儿子,被粮长们恨死了。”吴为冷静为他分析道:“所以你也不算无辜。”

  “早先看司户和荀兄情绪低落,我还安慰他们来着。”王贤苦笑道:“想不到原来我也没逃掉。”

  “那,该怎么办?”帅辉着紧问道。

  “其实我不要紧,他们把我的名字列上也没用。”王贤轻声道:“怎么说,我也完成了一个粮区的征税。如果因为收税收得好而被罢职,日后还有谁肯为官府卖命?”说着又无奈摇头道:“但张司户和荀典吏要是被整倒了,日后富阳县谁还把本房放在眼里?就算这次过去了,下次还会变本加厉,我早晚也免不了。”

  “说的对,”傻大黑粗的刘二黑,其实比帅辉明白多了:“不能干等着,咱们得干点什么!”

  “干什么?”王贤看他一眼。

  “看谁不顺眼揍一顿,我也就这点能耐。”刘二黑讪讪道:“还是得你来想办法。”

  “也不是没办法。”王贤叹口气道:“只是这法子太招恨,我是不能用的……”正说话呢,外间传来一阵问好声,接着是司马求的声音道:“你们典吏在么?”

  “能用这招的来了。”王贤微微一笑道。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18

第五十三章 司马求问计

  吴为和帅辉退出去,里间只剩王贤和司马求。

  “贤侄,计将安出?”以司马求的年纪,叫王贤一声贤侄倒也合适,只是两人啥时候关系这么近了?

  “小人现在被殃及池鱼,自顾尚且不暇。”王贤起身给司马求斟茶道:“还想跟先生求救呢。”

  司马求就知道,这家伙惯会顺杆爬,接过茶盏道:“这个不用担心,你现在在大老爷眼里,分量愈来愈重,只要实心任事,大老爷会保护你的。”

  王贤心说,你就骗鬼吧。大老爷八成都不知道,我是哪一号?

  依赖是一种可怕的习惯,魏知县现在是‘有难题,求司马’,司马求现在‘有困难、找王贤’……要是王贤想不出好办法,司马先生八成也要拙计了。

  “真的没有办法么?”见他默然不语,司马先生着急道:“只管说。不管对错,都是一片忠恳之心,大老爷会很欣慰的。”

  “请问先生,事情如何会闹到这一步?”王贤不答反问道。

  “如今你也算大老爷的心腹了,老夫便实话实说。其实这次事情闹到这一步,归根结底是大老爷犯了个为官的忌讳。”司马求叹口气道:“‘为官不得罪于乡绅巨室’,这是千百年来,州县官们总结出的经验。老夫反复说与大老爷,但他毕竟年轻锐气,竟不肯听,终究惹出这般祸事来!”

  所谓乡绅、巨室,无非就是官宦人家、豪强地主,这些人在地方上势大财雄,更兼手眼通天,能和府里、省里甚至朝廷扯上关系。起狠来,魏知县这样的县太爷,也根本不是对手。

  “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地头蛇上头还有人。他们敬着你时叫你‘老父母’,恼了你时,给你使绊子、上眼药、甚至让你卷铺盖滚蛋,都不是办不到的。”司马求满腹牢骚道:“大老爷上任伊始,我就让他去拜会下本县的乡绅大户,谁知他竟自顾身份,不肯折节。是以从一开始,他和乡绅的关系就没处理好。”

  “不过也不能全怨他,因为当时富阳县的情况,太让人气愤了。你也知道,之前将近两年时间,富阳没有知县。虽有蒋县丞署理,但他名不正言不顺,也不肯替未来知县得罪人。于是这段时间,成了贪官污吏和土豪劣绅的狂欢,他们联起手来,疯狂的损公肥私、贪赃枉法!”司马求一脸正气凛然,其实心里大喊,为什么不算我一个?

  “大老爷下车伊始,便现富阳县兼并严重、赋役不均、国税流失、大为民患!”司马求接着道:“不用说,也知道是乡绅富豪和县衙官吏联手捣的鬼。其实一开始,他们也曾试图拉拢贿赂过大老爷,无奈东翁深受皇恩,力图报效,不肯与他们同流合污,便被他们处处掣肘,半年下来,几乎要被架空了。”

  “后来,借着林家的案子,大老爷受到了朝廷的嘉奖,在士林也终于有了名气,这让他看到了扳回局面的希望。”司马求看看王贤道:“说起来,都是你小子惹得麻烦。”

  “我哪知道会是这样?”王贤苦笑道。

  “老夫说笑的。”司马师爷呷一口茶水道:“不过大老爷确实借着此案立威,压住了对方的气焰,开始着手整顿衙门。”顿一下道:“攘外必先安内,不把那些勾结豪绅的官吏清除掉,又何谈整理赋税、打击豪强?”

  这显然是司马师爷的谋划,他被魏知县一口一个‘赛张良’给夸晕了,殚精竭虑整出了一套行动计划。

  第一步便是对户房开刀,所谓官绅勾结,九成以上的勾当,都生在这一房。此房的司吏李晟,就是官绅勾结的纽带,打掉他,则可以切断内外勾结的联系。然后趁机压制豪强、整理税赋,一扫本县沆瀣之风!

  这套方案被魏知县寄予厚望,而且一上来也顺利的拿下了李晟,但在触及到乡绅土豪的根本利益时,终于引起了强力反弹。出动十几个生员告状,就是乡绅们在将魏知县的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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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了司马求讲述来龙去脉,王贤暗暗扼腕,老爹手段再高,终究只是个吏员出身,还是缺乏战略眼光,没有及早察觉上面的意图,结果给魏知县当枪使了。当初自己就该听吴小胖子的意见,回家装病,让魏知县自个和李晟斗去,待大局定下再说……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自己以十六岁的年纪,当上户房典吏,已经被打上知县马仔的烙印,躲都躲不掉了……

  “日下,那些乡绅正在运作,逼迫大老爷重新启用李晟……”司马求看着王贤,幽幽道:“如果没什么好办法,大老爷也只能先让步,以保证秋粮按时进仓。”

  “……”王贤幽怨的看一眼司马求,就知道拿李晟吓唬我,“那些粮长就不怕误了日期,被朝廷治罪?”

  “虽然按规制,秋粮应该十月份收讫,但来年二月之前运抵京城便可。从富阳到南京,六百里水路,一个月内怎么也能到。是以他们还有时间。”司马求苦笑道:“退一万步说,就算延误了日期,只要朝中有人替他们说话,完全可以把责任推到大老爷身上。所以他们一点也不急。”

  “为了两千石粮食,还真是拼命呢!”本县豪绅的所作所为,连王贤这种人都不齿了:“匀下来一家能分几百石?”

  “两千石不过是个由头,这是本县豪绅和大老爷的一次斗法。”司马求沉声道:“大老爷要是输了,就彻底被架空,这富阳县里再没人听他的。”

  “要是赢了呢?”王贤幽幽问道。

  “要是赢了,大老爷的威信自然会高一些……”司马求看着王贤那双亮得瘆人的招子,不有些丧气道:“但估计乡绅们也不会干休,怕是要斗到离任了……”

  司马求很沮丧,他本想证明一下自己,才撇开王贤制定了这个计划。谁知竟导致东家和本县豪绅交恶,日后必定焦头烂额。惨重的教训面前,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真不是出主意的料。可怜巴巴望着王贤道:“贤侄帮我想想,有没有好办法,能让大老爷过去这一关?”

  “先生都说了,就算这次赢了,对大老爷也不见得有好处。”王贤轻叹道:“那么索性退一步海阔天空,和光同尘就是了。”

  “唉,你以为我没这样劝过?”司马求苦着脸道:“不瞒你说,大老爷深感受辱,竟要上书朝廷,揭露富阳县隐瞒户籍的真相,要求派钦差监督,逐户重核黄册。并按洪武年间的规定,如有隐瞒作弊,家长处死,家属流放化外……”

  “朝廷会听他个七品县令的么?”王贤不信道。

  “他准备死谏……”司马求神情复杂道:“他在奏章里说,如果核查结果与黄册出入不过一成,他将以死谢罪!”

  “啊!”王贤的心震动了一下,想不到斯斯文文的魏知县,竟是这样刚烈的汉子。看来自己还是小瞧了大明朝的读书人。“已经上书了么?”

  “没有……”司马求心说这不废话么,要是已经上书了,我还在这儿跟你磨叽?早就收拾收拾跑路了。“奏本已经写好,我好说歹说,保证有办法解决问题,还不用玉石俱焚,这才让东家迟一些。”

  说完竟站起身,朝王贤深深一揖道:“贤侄,我知道你是富阳人氏,不愿为了个外来的县令,得罪乡里乡亲,故而一直三缄其口。”司马求一张老脸上,竟现出郑重之色道:“但是大老爷是个好官,没有这样忠君爱国、肯得罪人的官员,大明朝跟蒙元又有什么区别?”

  见王贤还不吭声,司马求面上难掩失望之色。“我真是老糊涂了,竟跟年轻人说元朝时的日子多惨多惨,你们根本不会当回事儿。”他自嘲的笑笑道:“你们只知道维护自己的家、自己的族,哪知道第一个要维护的,其实是别人家建立的大明朝……”

  说完,司马求萧索的转过身,要离开这间屋子。

  他手已经掀起门帘,却听身后王贤道:“我不是在想办法么,又没说不帮忙……”

  “呃……”司马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缩手、转身、坐下,双手握住王贤的手,老脸笑成菊花道:“我就知道你跟他们不一样!”

  见他上一刻还大义凛然,下一个又恢复了猥琐的本相,王贤无奈的抽出手,叹口气道:“要被先生坑死了。”

  “我绝对不会亏待你的!”司马求笑嘻嘻道。

  “唉,其实大老爷的路子是对的,只是先生太胆小。”王贤压低声音道:“我看邸报上说,朝廷正在修建北京行在、重修大运河。永乐皇上刚刚亲征漠北;英国公、黔国公在交趾用兵,郑和的船队还在下西洋……先生说,朝廷现在最缺的是什么?”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19

第五十四章 反击之广陵散

  “无非‘钱粮’二字。”司马求想一下道。

  “对,你说如果这时候,富阳县爆出官绅勾结、侵吞国税的丑闻来!”王贤沉声道:“永乐皇帝会怎样?”

  “当然是暴怒了!”仅仅是想一想,永乐大帝的赫赫凶名,司马求便惊出一身冷汗道:“天子一怒、血流漂杵!所以我才说,万万不能上奏啊!”

  “先生是菩萨转世么?”王贤摇头叹道:“死多少人也轮不着你,你担什么心?”

  “你当只富阳一县有隐瞒户口的事儿?告诉你,哪个县、哪个府、哪个省都有,只是有轻有重而已。”司马求叹气道:“你当朝廷那么多明白人不知道?大家都知道!只是都在捂盖子,瞒着永乐大帝一个人而已。”说着怒瞪王贤一眼道:“要是让大老爷成了这个揭盖子的人,那我大明幅员万里,也没有他的立锥之地了!”

  “先生消消火,”王贤给他再斟一杯茶道:“《孙子兵法》上说,‘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想不到这小子竟然还懂兵法,司马求不禁刮目相看道:“那该如何‘不战而屈人之兵’呢?”

  “孟子曰,君子引而不,跃如也!”王贤缓缓道。

  “哦……”司马求寻思片刻,一双老眼渐渐放光,道:“愿闻其详!”

  “要击败一个人,不一定非得毁灭他,还可让他因恐惧而妥协。人感觉最恐惧的时候,并非斧刃加身、身异处之时,而是当你拉满弓箭,瞄准他的时候!”王贤沉声道:“这就叫威慑力!”

  “威慑力?”司马求似懂非懂道:“如何才能有威慑力?”

  “三个条件,你要让对方知道,你能且有决心杀死他!”王贤解释道:“如果你没有杀死他的能力,就是虚张声势。如果没有杀死他的决心,能力便形同虚设。而如果对方不知情,你能力再大、决心再强,他也感受不到威慑。”顿一下道:“三者兼具,则不战而屈人之兵!”

  “这样啊……”听着王贤的分析,笔墨难以形容,司马求此刻心里的震撼。他蓦地生出一个念头,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不过现在不是走神的时候,一闪念,司马求便按照王贤的思路说下去:“第一个能力,没问题。第二个决心,也没问题。这么说只要让那些乡绅明白,大老爷的能力和决心,就可以震慑住他们么?”

  “这只是理论而已,要想实际可行,还得从长计议。”王贤微微摇头道:“而且地主老财最是顽固,都是些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主。想让他们真害怕,空口白牙是没用的。”

  “哈哈哈。”司马求的心情却放松下来,心说今天真是长见识了,这‘威慑’真是个好东西,只要不真用出来,就可以长期有效。只要能让魏知县任期内,保持住对乡绅居室的威慑,一切问题便迎刃而解。

  至于如何保持威慑,就不用自己操心了。司马求笑眯眯看着王贤,不负责任道:“有了骨头不愁肉,具体方略你来定,肯定没问题的!”

  “咳咳……”王贤干咳两声道:“我定方略没问题,先生得保证不打折扣的执行,否则演砸了可别怪我。”

  “没问题!”司马求替魏知县答应下来。

  离开户房,司马求回到内衙签押房。向一身布袍、胡子拉碴的魏知县禀明方略。听得魏知县惊喜连连,双目终于有了神采,拍案道:“先生真是我的子房!”

  “咳咳。”司马求吞吐片刻,还是实话实说道:“这是那王贤想到的,学生只是转述而已。”司马先生终于良心现,至于以前的功劳……司马求心说,过去的就过去吧,没必要那么较真。

  “王贤……”魏知县果然对不大上号,“你是说户房的那个小典吏?”

  “东翁好记性。”司马求心说,典吏就典吏,还小典吏,“正是那个帮咱们破案的王贤!”

  “他这么厉害?”魏知县先是一惊,旋即又吃不准道:“这法子可行么?”

  “可行!”司马求重重点头道:“唯一可虑的,是上官的态度!”

  “决心行动之前,我曾跟府尊大人汇报过。”魏知县回忆道:“听完他只说了句,‘此美政也,其豪右如何?’当时我并未放在心上,现在想来,真是老州县的金玉之言。”顿一下道:“不过从府尊的态度看,只要不把他牵扯进来,他应该还是乐见其成的。”

  “那就好。”司马求捻着稀疏的胡须道:“还有就是周臬台的行踪,不要露馅才好。”

  “周臬台素来神出鬼没,谁知道此刻在哪里公干,”魏知县笑道:“谣传驾临本县,也是很正常的。”

  “那就干吧!”司马求重重点头道。

  “好,干!”魏知县沉声应道。

  翌日早晨排衙,阖县官吏都在猜测,知县大人还能撑多久。显然在他们看来,魏知县一定会向乡绅低头的。而且官吏们还议论纷纷,说知县大人要是服软的话,肯定会把李晟请回来,眼下也只有他能收拾残局云云……

  在此背景下,众官吏望向王贤的目光,都有些同情,当然刁主簿是幸灾乐祸的。事实上,这些话题也都是刁主簿挑起来的……

  听了大人们的谈论,张麻子有些心绪不宁,开始盘算着,要不要把敲诈来的钱,偷偷退还给李晟?臧典吏还好些,不像张麻子那么没出息,但也面色阴沉,心情很不愉快。

  倒是王贤依然如故,微笑着听上司和前辈们谈话,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待到卯时的梆子声响起,众官吏这才停下聊天,想起大老爷到现在还没升堂……正待去问问,魏知县的长随转出来,对众人道:“大老爷抱恙,需要休养,这几日不必排衙,一应公事由二老爷代理。”

  ‘怎么不早说?’众官吏心说,早说还能睡个懒觉。蒋县丞便起身道:“各干各的去吧。”又对刁主簿和马典史道:“我们去看望下大老爷。”

  两人点点头,便与蒋县丞来到后衙。因为魏知县没有带家眷上任,也没有纳小妾,故而三人没有通报,直入上房。却见号称‘抱恙’的魏知县,一袭白衣,披散长,坐在满池残荷边,不胜悲愤的弹奏一具古琴!

  不用看他的动作神情,只要听那愤怒躁急、如雷霆风雨、戈矛纵横的琴声,便能体会到他的悲愤慷慨。

  三人在月亮门站住脚,蒋县丞变色低呼道:“广陵散?!”

  “嗯。”刁主簿也点点头。

  “不是说失传了么?”马典史是难荫出身,琴棋书画上一窍不通。

  “人们一度以为失传,但后来在隋朝皇宫里现了此谱。历唐至宋,辗转流传于本朝,为宁王所获,从此大白天下。”蒋县丞缓缓道:“我也是当年在杭州,听琴操姑娘弹过一次,想不到知县大人竟也会弹奏。”

  “那谁弹得好呢?”

  “论琴艺,当然是琴操姑娘。但她弱质纤纤,弹不出‘聂政刺韩王’的慷慨激昂。”读书人的骚情一,拉都拉不住,刁主簿也忍不住品评道:“魏大人虽然琴艺不算高,但胜在气势上。能弹出聂政那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无畏气概,也足以让人击节了!”

  “士为知己者死?”蒋县丞不禁打个寒噤道:“魏大人这是要学聂政么?不知道谁是侠累?”

  “……”刁主簿的眉头紧蹙起来,听到这激越的琴声,他感到有些不安。

  这时候,魏知县终于一曲奏完,仰面长叹一声,似要吐尽胸中郁躁之气!

  这一声才让三人想起,自个是来干嘛的,赶紧加重脚步走过去,蒋县丞抱拳道:“想不到大人深藏不露,竟会弹奏《广陵散》。”

  魏知县回过头,像是刚看到三人似的,“瞎弹而已,污了三位的耳朵。”

  “这算瞎弹,大明朝八成的琴师都该跳河了。”刁主簿皮笑肉不笑道:“不过大人身体不好,还当以休养为主,莫要太过劳累。”

  “本官晓得。”魏知县点点头道:“不过我身上没病,只是心病而已。”

  “心病?”三人都错愕了,他们没想到他会这样直接。

  “心病,看不见摸不着,但别的病一样,都是实实在在的痛苦。”魏知县缓缓道:“本官没治好心病前,是没法办公了……”

  “大人,秋粮还没收呢……”刁主簿心说,你歇菜就歇菜,把这事儿交给我吧。

  “已经过了日子,也不差这一时了……”魏知县根本不接他的茬,愤愤道:“现在的头等大事,是让那些贪赃枉法、鱼肉乡里的土豪恶霸,统统下地狱!为此,本官这条命何所惜?”

  “……”三人本以为他说疯话,却见魏知县一脸的深沉。且以魏知县如今的处境,更不可能是在开玩笑。他到底要干什么?三位大人面面相觑。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19

第五十五章 反击之易水寒

  “不知大人要怎么做?”三位佐2着紧道。

  “我正在谋划一件大事……”魏知县沉声道。

  “什么大事?”三人追问道。

  “这大事就是……”魏知县看着三人,三人也屏息巴望着他,直到憋红了脸,才见他咧嘴一笑道:“保密!”

  “……”三人一阵狂晕,却见魏知县哈哈大笑,甩着宽袍大袖,长飘飘而去,只留下一串慷慨的高歌: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呼气兮——成白虹!”

  荷花池边,三位佐2面面相觑。

  “好么,先是聂政后是荆轲……这是要跟乡绅巨室拼命么?”边缘人物有边缘人物的好处,马典史说起风凉话来,一点没有压力。

  “胡闹!”刁主簿就没这份轻松了,一甩袖子恨恨道:“死不悔改,一意孤行,非把大家都害死不可!”

  “没那么严重吧……”蒋县丞也有些头大道:“先打听打听,他到底要干什么吧?”

  “嗯。”刁主簿点点头。魏知县身边有个长随,其实是他安插的,如今已经进了签押房,虽然只是端茶送水,但打探到点消息,还是没问题的。

  回头他便让人通知那长随,密切注意魏知县的一言一行。接下来几天,便有消息源源不断反馈回来……

  先是听说魏知县命户房,将永乐以来的户籍档案,全都送到签押房。又听说魏知县找工房的人,命他们赶工刻八十块石碑。还听说他写了份奏章,却被司马求死死拦住。为此两人还爆了争吵。

  那长随在外间,清楚听司马求高声道:‘东家不能这样啊,一旦掀起大狱来,要有多少人头落地?造孽啊!’

  ‘就是永乐皇帝太仁慈了,那些人才会肆无忌惮!太祖皇帝才宾天十几年,大明朝的州县就已经败坏若斯了!’又听魏知县愤慨道:‘蒙元的殷鉴不远,若是在这样官绅勾结、上下沆瀣下去,我大明的江山要被蛀虫挖空了!’说着重重拍案道:‘非得再来一次郭桓案!让那些贪污国税的家伙都人头落地,我大明朝才有希望!’

  ‘东翁,你要是这样干,将来还有立足之地么?’司马求惶然道。

  ‘魏某深受皇恩,为国捐躯,死得其所!’魏知县断然道:‘先生不必再劝,我意已决,一定要将富阳县人口减少、税赋缩减的真相,大白天下!’

  ‘东家……’司马求悲声道:‘那老朽只能辞馆了……’

  ‘就算所有人都离开,我也不会动摇的!’便听魏知县大声道。

  “魏源真是这么说的?”刁主簿听完,竟出了一身的白毛汗。

  “千真万确。”他的亲随道:“老五要是没听到,还能捏造不成?而且本县石匠都被他关在县衙里,从早到晚叮叮当当,这总不会有假吧?”

  “老五没说他们刻的是什么?”刁主簿问道。

  “是黄册……”亲随说着从怀里,摸出几张刻碑用的墨纸道。“这是他趁人不注意带出来的。”

  刁主簿接过来一看,有几张是本县洪武三十年的黄册档籍页。另有几张则是永乐八年的黄册页……登时他就明白,对方要干什么了!

  魏知县竟然要将洪武年间的黄册,和最新的黄册刻成石碑,公诸于众!让富阳百姓看看,他们这些年来多交了多少赋税!

  这样一来,那些欺上瞒下、吮吸民脂民膏的粮长,还有自己这个主管钱粮的主簿,恐怕不用等朝廷处置,就要被暴怒的百姓生吞活剥了!

  “这个疯子!”刁主簿跌坐在椅背上,手脚软道:“疯了,疯了,彻底疯了……”

  好半天回过神来,刁主簿再也坐不住,直奔县丞衙而去。

  听了他的讲述,蒋县丞也震惊了,“这魏大人的性子还真烈呢……”

  “哎呦,我的老哥,就别说风凉话了。”刁主簿一边擦汗,一边急道:“他这是要鱼死网破了!你说我们咋这么倒霉,摊上这么个二杆子知县?”

  “还不是让你们逼的。”蒋县丞幽幽道:“当初让生员告状,是一招狠棋,但碰上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不该用。否则就像现在这样,把他彻底惹毛了……”

  “木已成舟,说这些有什么用?”刁主簿不耐烦打断道:“你说,现在该怎么办吧?”

  “还能怎么办?要么低头,要么干掉他。”蒋县丞叹口气道。

  “怎么干掉他?”刁主簿问。

  “刀砍斧劈,毒药绞绳,哪条都行。”蒋县丞面无表情。

  “开什么玩笑,堂堂一县之长,要是莫名其妙死了,冷面铁寒肯定会一查到底的。”刁主簿大摇其头道:“设法把他赶走吧。”

  “来不及了。”蒋县丞摇头道:“不等你运作完,他早就把石碑立起来了。”

  “你……”刁主簿这下明白蒋县丞的意思了,瞪着他道:“想让我低头就直说啊,兜什么圈子!”

  “不这样你能知道别无选择?”蒋县丞苦笑道:“仁安老弟,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你们横,他却是又愣又不要命。他还是本县的父母官,和他斗下去就是这个结果。”

  “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刁主簿皱眉道。

  “当然有用了。亡羊补牢为时不晚。”蒋县丞是巴不得息事宁人的,虽然他参与不深,但是闹大了一样跑不掉。“谁愿意闹到今天这一步,还不都是你们逼的?他丢了面子,你们给他找回来,他想多收两成税,你们也可以商量,无非就是少赚一些么。”说着看看刁主簿道:“不是我说你,老刁。你在富阳只有三年任期了,何必要陷得那么深呢?”

  “唉,现在想抽身,晚了。”刁主簿满嘴苦涩道:“永乐八年的黄册,就是我主编的。你说我还能置身事外么?”

  “先过去眼下这一关,日后再慢慢想办法吧。”蒋县丞也叹口气道:“你去劝劝他们别闹了。跟魏知县坐下来好好谈谈吧。”

  “唉……”刁主簿郁闷道:“你也帮着跟姓魏的说说,别让他把奏章出去。”

  “嗯。”蒋县丞点点头道:“我们分头行动。”

  谁知两人都碰了钉子……

  蒋县丞那边,魏知县根本不听劝,一副乌龟吃秤砣——铁了心的架势,要跟大户们死磕到底。

  刁主簿那边,乡绅们也认为魏知县乃虚张声势,要是这样向他低头,日后富阳县不成了他的天下?!他们不相信,世上还有这样不要命的官……

  其实归根结底还是,就算出了事儿,也是五个粮长倒霉,跟大部分乡绅没关系。所以他们感受不到那种切身的恐惧,自然可以向五个粮长没口子保证,有我们在,一定不会有事!嗯,放心吧,一定不会有事的……

  粮长们自然惶惶不安,但他们不敢犯众怒,只能死撑着……直到他们听到一个消息,冷面铁寒周臬台,极可能已经微服私访至本县了!

  许多人都看到一个穿青布道袍的外乡中年人,在两个伴当的陪伴下,沿着富春江步行而上,每逢村镇便走街串户,寻访冤情,跟传说中的周臬台完全吻合……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而且据说魏知县也得到消息,命石匠日夜赶工,准备在周臬台抵达县城前,将那些石碑立起来!

  刁主簿几个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据说有粮长跪在李晟爷爷面前,求他放一条生路。还有粮长吓得悬梁自尽,幸亏被现得早,才保住一条老命。

  刁主簿更是放狠话说,要是他们几个进去了,就把乡绅们隐瞒土地、寄名绝户、巧取豪夺、倒卖库粮的旧账全翻出来,大家一起完蛋!

  见敌人还没出招,后院已经起火,乡绅们不得不好好商量一下,到底该怎么办了。

  这天过晌,十几名有头有脸的乡绅地主,齐聚环山乡李家。李家老爷子的两个儿子皆进士及第,长子在四川任布政使参议,次子乃当朝太仆丞。一门两进士的荣耀,哪怕在浙江这样的科举大省,都极为罕见,本县乡绅自然公推李老爷子为了。

  李老爷子七十多岁,头戴东坡巾,身穿栗色蝙蝠暗花氅衣,举手投足都透着德高望重。只见他捻须缓缓道:“想不到,这位大老爷脾气还真不小……”

  “其实真不怕他闹腾,关键是那冷面铁寒来了,这个人太可怕了。听说京师小儿夜啼,百姓辄呼‘冷面铁寒来了’,便能吓得小儿立即收声。”坐在他右手边的是王家老爷子,因其子乃刑部员外郎,是以坐了本县乡绅的第二把交椅,“要是这节骨眼上闹出事来,怕是不好收场。”

  “可是都闹到这一步了,”坐第三把交椅的于老爷子,代表众人问道:“我们的颜面往哪搁?”

  “让他道个歉吧。”王老爷子道:“让人传话过去,只要他魏源来给李老哥陪个不是,一切都好商量……”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20

第五十六章 反击之八字墙

  “他们做梦去吧!”这些天,魏知县入戏太深,已经有些不可自拔了,只见他拍案大叫道:“本官不会向他们低头的!”

  “东翁,终究要讲规矩的,”司马求这个汗啊,皱巴着老脸道:“总得给他们个面子吧……”

  “先生,这不是面子的事。”王贤终于被请到了内签押房,再不用司马求传话了:“就像这次争的,也不是那点秋粮的归属,而是这富阳县,到底谁说了算!”顿一下道:“属下说句不中听的话,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在大老爷这边。人家联合起来,根本不怕大老爷手里的印把子。要想镇住他们,除了够狠够硬,别无他途!”

  “说得好!本官也是这样认为的!”魏知县拊掌大赞道:“就是要谈,也得来县衙,按我的规矩来,否则免谈!”

  “东翁,过犹不及啊,”司马求快要把几缕老鼠胡须揪下来了,着急道:“这出戏再演下去,可就不容易往回收了,万一他们就是不上套,咱们可就骑虎难下了!”

  “呃……”魏知县看看王贤道:“那个谁,你有办法收场么?”

  “应该可以。”王贤心说让领导记住自己可真难啊,费了这么大劲儿,竟然还是‘那个谁’。

  “嗯,那就继续!”魏知县好似演戏上瘾一般。

  “唉。”司马求看着年轻的知县和更年轻的王贤,心里暗叹一声,有代沟啊有代沟……

  三天后是冬月初一。

  按规制,每月朔望,也就是初一、十五两日,知县都要亲率阖县官吏,在衙前向百姓宣讲圣谕,使县民可以时常聆听圣训、了解圣意,从而忠君爱国,深受教化。

  今天又是宣讲圣谕的日子,辰时不到,衙前街上便摩肩接踵,挤满了人。这里头,有必须要来听讲,好回去转达给乡民的里甲老人;有来凑热闹、看光景的县民;也有些特意赶来的乡绅大户、各区粮长,人数是平时的两倍不止。

  这是因为有传闻说,大老爷会在今天飙!

  至于飙的内容,小老百姓自然不得而知,但这更让他们感到好奇。而知道些内情的乡绅们,则怀着惴惴的心情,看知县大人是否真敢揭盖子!

  辰时差一刻,衙前街上的乡绅百姓,便见府衙大门缓缓打开,三班衙役排成两排列队,每隔几步站定一个,手持水火棍警戒,一直来到八字墙前扎起的高台,两队正好抄起手来。

  待衙役们列好队,厚重的礼乐奏响,嘈杂的人声顿小,仪门徐徐打开。六名皂隶打着‘肃静’、‘回避’、‘钦命’牌各一对走在前面。紧接着又有四名皂隶,打着大老爷的衔牌出来,上书‘乙酉举人’、‘丙戌进士’、‘富阳县正堂’等花头,以彰显大老爷的资历。

  仪仗过去,一身赤罗朝服,头戴二梁冠的魏知县,昂迈步走出县衙。

  他身后,跟着同样穿朝服的蒋县丞、刁主簿、马典史、以及县学教谕、训导等官。再往后,才是一票青衫吏员,王贤也在其列。看着这威风凛凛的场面,王贤不禁好生羡慕,奶奶的,这才是主角好不好,我这不起眼的青衫小吏,连主要配角都算不上吧……

  八字墙前的台子上,已经摆好一张方桌,桌上铺着黄帛,黄帛上摆放上太祖皇帝的《圣谕》和《大诰》。待知县携阖县官吏在八字墙前依次立定,担任司仪的礼房司吏高声唱道:

  “跪拜圣谕!”

  于是所有人都随魏知县,向《圣谕》行叩拜大礼。

  “宣—圣谕-——”待众人起身,礼房司吏又高唱道。

  魏知县便走上宣讲台,双手捧起圣谕,朝民众高声朗诵道:“太祖皇帝圣谕六条,一、孝顺父母,二、尊敬长上,三、和睦乡里,四、教训子孙,五、各安生理,六、毋作非为!尔等需朝夕谨记,不得有违!”

  “遵旨!”百姓在官绅的带领下,轰然应声道。

  顿一下,魏知县又道:“今次为尔等宣讲第六条,勿作非为!”

  “从来教万民、训子弟、党正族、师月吉、朝夕告诫人知自爱,不敢偶蹈于非。”魏知县接着,翻开太祖皇帝的《大诰》,沉声道:

  “勿作非为的要求是不做禁止之事,更不作违法之事。譬如太祖圣训曰:‘天下利病,士、农、工、商,诸人皆许直言,惟生员不许!如有一言建白,以违制论,黜革治罪。生员本身切己事情,许家人报告,其事不干己,辄便出入衙门,以行止有亏革退。若纠众扛帮,骂帮官长,为者问遣,尽革为民!’”

  衙前鸦雀无声,老百姓听不懂文言,乡绅们则陷入了震惊……他们万想不到,知县大人竟从老掉牙的《大诰》上,找到了惩治那些生员的依据!

  蒋县丞又用白话为百姓讲解道:“太祖圣训规定,对国家大事,士、农、工、商都可以提出意见,唯独在校生员不许。只要提一句意见,以违反祖制论,开除治罪。如果是关系到生员切身的事情,允许其家人报告。若是事不干己,却出入衙门的,以行止有亏革退。如果胆敢聚众公堂,咆哮官长的,为者问罪配,其余人尽革为民!”

  这下连老百姓也听懂了,大老爷果然开始飙了,这第一刀便砍向了那些告状的生员!

  这富阳县本就没有秘密,何况那样轰动的大事。老百姓都知道十天前,十几名县学生员击鼓告状,要求知县召回并惩治下乡催税的胥吏。县老爷不愿答应,又不想得罪他们,便欲拖后再说。

  谁知这群生员胆大包天,竟包围了大老爷,迫使他不得不先召回手下,并进行审查。

  对于生员们的作为,老百姓是众说纷纭,有人觉着他们太无法无天了,竟不把县老爷放在眼里。但更多的人还是站在他们这边,毕竟生员们打着‘解黎民倒悬’的旗号,在大家看来,是替老百姓说话的……

  现在才知道,原来生员们的举动,违反了太祖皇帝制定的法律,这让百姓们好生为难。因为太祖皇帝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实在太高太高,老百姓把他的每一句话,都当成金科玉律,绝对不愿违背。

  但另一方面,因为种种原因,官府已经不再宣讲《大诰》好几年了,百姓们又感到有些陌生。而且考个秀才多难啊,只是替老百姓说了几句公道话,就要革掉人家的功名,这不是在打击报复么?

  “韩教谕,那日到衙门告状的十三名生员,你处置了么?”当着阖县百姓的面,魏知县沉声问道。

  “暂时没有,”县学教谕连忙出列道:“主要是县学无权开革生员,还需上报提学道!”

  “需尽快上报,本县也会行文提学道,对公然违反祖制的生员严惩不贷!”魏知县沉声道:“并非本县不仁,实乃祖制难违,且这帮人也罪有应得!就算没有祖制,本县也要治他们的罪!”

  人群一片哗然,这也太坦白了吧……

  “诸位知道,太祖皇帝为何于百忙中编写《大诰》,教化官民么?”魏知县却话锋一转道:“是生‘郭桓案’案之后!”

  “‘郭桓案’是个什么样的案子呢,为什么会让太祖皇帝痛下决心,编写《大诰》呢?诸位听我细细道来。”魏知县的目光扫过人群,在几名粮长身上稍稍停留,方道:

  “这是一起规模巨大的贪污窝案,大明朝上至户部侍郎郭桓,下至小小粮长,沆瀣一气,朋比为奸,合谋搜刮百姓钱财,贪污朝廷税赋!”八字墙有回音功能,使魏知县的声音振聋聩:

  “太祖皇帝听闻有贪官污吏剥削子民,马上命人彻查,结果查来查去,有问题的官吏越来越多,涉案数额竟达两千四百万石!太祖皇帝眼里揉不得沙子,一狠心,下令处死了全国三万贪官、污吏、坏粮长!”

  此言一出,百姓大哗,杀了三万多人啊,那还不把全国的官吏和粮长杀光了?

  “就是杀光了,才一扫蒙元遗毒,遏制了贪污**,让国家政治清明,国力蒸蒸日上,年纪稍大点的,应该都有体会!”魏知县悠然神往,一副恨不得‘再来一次’的表情道。

  “是啊……”四十岁以上的纷纷点头,缅怀道:“太祖爷时确实没有贪官污吏,税赋也轻得多,日子比现在好过多了。”

  “他们是如何贪污了这么多钱粮?”也有人好奇问道。

  “他们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先说诸位身边的粮长。《大诰》上说,他们在征收税粮时,踢斛淋尖、起立名色、肆意加征!其加派的名目花样繁多,如水脚钱、车脚钱、口食钱、库子钱、蒲篓钱、竹篓钱、神佛钱等……”

  魏知县没说完,百姓再次喧哗,因为这些捞钱的名目,现在又复活了!

  “现在为非作歹的又多了,真该请太祖爷重临,再杀一批贪官污吏!”百姓们恨恨道。

  粮长们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哪还有脸见人?

  “但这只是上不得台面小手段,还有真正的大招数呢!”魏知县沉声道:“《大诰》上说,朝廷和地方相勾结,官吏和粮长、里正相勾结,在黄册上捣鬼,已达到‘多收少解’的目地!比如洪武十八年的浙西秋粮,应该是四百五十五万石,但只解赴太仓两百多万石,其余的两百五十五石,就被他们私分了!”(未完待续)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20

第五十七章 反击之黄册碑

  “这下你们说,那些贪官、污吏、坏粮长,到底该不该杀!”

  魏知县话音一落,百姓一片大哗:

  “这也太猖狂了吧,怪不得太祖爷要杀人,杀得好,杀得好哇!”

  “就是,我们交的皇粮,他们竟贪去一大半,这大明朝到底是谁的天下?该杀该杀!”

  老百姓一片‘该杀’声中,魏知县高声道:“距离此案过去已经将近三十年,国家又生出新一批蛀虫来!郭桓案中的种种手段,再次在大明的土地上蔓延!诸位说,该不该再来一次清扫!还我大明、还我百姓一片清明!”

  百姓的情绪已经完全调动起来,千百人一齐高举手臂,狂呼起来:“该!”

  “想不想知道,我们富阳县,有没有这样的蛀虫?”魏知县又大声道。

  “想!”老百姓狂呼道。

  “好!本官让你们看得明明白白!”魏知县一挥手,两个差役推出辆大车,扯掉车上覆盖的红绸,便露出两块石碑来,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字。只听魏知县道:“本官将本县的赋役黄册,刻在石碑上,立在各里村头!诸位回去后,可告知乡人查看,如果现碑上没有你家的名字,而你却一直在交税,就立即来县衙禀报,本县定将上达天听!想我永乐皇帝的气魄直追先帝,绝不会让百姓失望的!”

  “好!”老百姓已经陷入狂热状态,恨不得这就回去查查看,自己这些年交的皇粮,到底是进了国库,还是被王八羔子贪去了!

  一片喊打喊杀声中,那些粮长被吓得腿都软了,胆子最小的一个,竟然尿了裤子……

  乡绅们的老脸也青的青、白的白,这群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东西,终于见到了棺材……

  人群外围,一个孔武有力的劲装汉子,眉头紧皱的对个戴着斗笠、身穿青布直裰的中年男子道:“老爷,这魏知县在玩火啊……”

  那男子向上推了推斗笠,瘦削的脸上,浮现出淡淡挪揄道:“你刚才不是击节叫好么……”

  “刚才是刚才,老爷不是常说,过犹不及么?”壮汉忧虑道:“他抬出‘生员条例’来,惩治那些闹事的秀才;用‘郭桓案’教训那些粮长,都是极好的招数,可要是真揭开盖子,怕是要掀起大狱了。”

  “呵呵……”中年男子淡淡一笑,只是因为那张脸过于冷峻,笑容跟冷笑无异:“你小子,竟然也开始动脑子了。”

  “俺不是心疼这样的好官么?”壮汉挠挠头道:“再说了,真要掀起大狱,对老爷也是大麻烦。”

  “瞎操心。”中年男子哼一声:“魏知县有分寸,是不会揭盖子的?”

  “为啥?”壮汉看这节奏,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了。

  “除非他嫌命长,否则万不会用这种方式揭盖子。”中年男子缓缓道:“现在这样大张旗鼓,恰恰说明他的目的只是唬人。”

  “这哪是唬人啊?他已经把棋走死了,这时候停下来,要成为笑柄的。”壮汉难以置信道。

  “因为他的对手,是一群有恃无恐的老狐狸。”中年男子冷冷道:“任你张牙舞爪,我自八风不动。对他们吓唬是没用的,非得动真格的不可!”

  “老爷你咋给自己下绊子呢,”壮汉笑道:“刚说他只是唬人,又说他要动真格的。”

  “唉,朽木不可雕也……”老爷叹了口气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运用之妙、收自如啊……”

  “哦……”壮汉缩缩脖子,看向台上时看,见魏知县已经打道回衙,众官吏衙役也跟着离开八字墙,“老爷,咱们这就去见魏知县?”

  “等等吧。”中年男子随着人群转身道:“魏知县还有下半场,这会儿没工夫见咱们。”

  “啊,老爷,我好像明白了。”壮汉快步追上去道:“那些石碑不是说立就能立起来的……”

  “看来还没彻底朽掉……”中年人摇头笑笑,和壮汉一前一后,消失在街角。

  魏知县前脚回到签押房,刚刚摘下梁冠,后脚便有六大粮长联袂求见。

  魏知县没有理会,让长随为他解下大带、敝膝、朝服、又接过浸湿的毛巾压在脸上,借着冰凉的触感平复下亢躁的情绪。

  “大老爷,粮长们跪在签押房外了。”签押房的值班长随又禀报道。

  魏知县换上燕坐时的公服,坐回大案后,见他还在,端起茶盏润润喉咙道:“你还站这儿干什么?”

  那长随只好退出去,魏知县便拿起一本《大诰》细细翻阅,他可知道什么叫‘化腐朽为神奇’了,那王贤从已经快被遗忘的大诰里,翻出的两条条文,让他今天这场翻身仗打得有理有据。实在是比当年金榜题名还痛快!

  ‘看来没有无用之物,只有无用之人!’魏知县深恨自己不熟悉律条,结果白白受辱。要是早知道这条律例,当场就能把那些生员轰出去,不比事后补救强多了?

  魏知县刚学了两页《大诰》,那亲随再次返回来道:“大老爷,韩公正刚才一头撞向假山,亏着旁边人拉了一把,还是头破血流。”

  魏知县没做声,一张白面渐渐冷峻。

  “大老爷,还是见见他们吧……”亲随硬着头皮劝道。

  ‘砰!’魏知县将手里的书重重一摔,吓得那亲随一缩脖子。

  魏知县两眼紧紧盯着他,厉声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多嘴多舌!”

  那亲随在衙门里混久了,竟丝毫不慌,从容答道:“大老爷消消气,小人也是一片忠心,只因为那些粮长不仅寻死觅活,还尽说些吓人的话,小人怕闹出人命来,才不得不禀报。”

  “都说了些什么吓人的话?”

  “您要是不见他们,他们就一起死在门外。”

  “你怎么当值的?”魏知县黑着脸,尖刻的讥讽道:“签押重地,就由着他们在外面胡搅蛮缠?我就是养条狗,也知道朝他们汪汪两声!”

  那亲随被骂狗都不如,一张脸涨得通红。

  “你现在去办两件事!”魏知县沉声道:“第一件,命人将他们叉出县衙,要寻死去漏泽园,省得人家收尸了。”

  亲随张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听魏知县接着道:“第二件,你去找司马师爷,把这个月的工食银结了,然后卷铺盖离开县衙,不再录用!”

  亲随彻底愣怔了,嘴巴半张着,不知从何说起。

  “你是不是还要问我为什么?!”魏知县替他说道。

  “是……不敢!”亲随这才醒悟过来,赶紧扑通跪下道:“大老爷,小人到底犯了什么错,要被开革出去?”

  “你自己清楚。”魏知县继续拿起《大诰》,不再理会他道:“天下哪个长官,也不会用个吃里爬外的东西!”

  亲随这才明白原因,原来是东窗事了,便不再说什么,重重哼了一声,爬起来便往外走。

  “来人!”魏知县突然断喝一声。

  两个皂隶闻声进来,正好堵住那亲随去路,抱拳道:“大老爷!”

  “把他带出去杖责六十,禄米也不必给他了!”魏知县冷冷道:“再传话下去,今后凡有通风报信、偷看签稿者,一律杖四十,移送法司。有替人说情、不敬上官者,一律杖二十,立即开革!

  “喏!”感受到大老爷的气场,皂隶应得十分响亮。

  那亲随才感到害怕,被皂隶拖了出去。

  过了一炷香,司马师爷掀帘子进来,禀道:“大老爷吩咐的事,都已经办妥了。”他终于从魏知县身上,感受到了百里侯的威严。

  “先生不必如此。”魏知县露出一丝笑容道:“官威要靠立威,那王贤说得真对。”

  “呵呵……”见王贤在县老爷眼里的地位暴涨,司马求心里未免酸涩,他似乎看到了一代新人换旧人的凄惨场景。好一会儿才回过神道:“蒋县丞和刁主簿在外面求见。”

  “不见。”魏知县沉声道:“你出去告诉他们,我意已决,多说无益,让他们回去候着吧!”

  “好。”司马求出去,把魏知县的话转告两位佐2。

  蒋县丞闻言目瞪口呆,刁主簿惶惶如丧家之犬,两人一人拉住司马求一只手,苦求道:“先生,指条活路吧!”

  “唉,”司马求叹口气道:“县老爷犯了牛脾气,谁也拉不回,你们二位说都没用,这富阳县还有谁说话管用?”

  说完抽出手,摇头着转身进去,蒋县丞和刁主簿却若有所悟,他们终于明白,该找什么人来求情了。

  两人出去县衙,叫上六名粮长,来到周家酒楼。单间里,几位老爷子在坐卧不宁的等消息,他们听说,县衙的民壮全都出动,分赴各乡去立碑,老爷子都是胆战心惊……虽然编造黄册、收解粮草跟他们没有直接关系,但兼并万顷田亩而又将赋役转嫁到小民头上,是他们家致富的不二法门,要是黄册公开了,非得全漏了馅!

  就算最后抹平官司,毫无伤,他们在乡里的名声也要臭了,今后还怎么有脸,摆出那副德高望重的臭架子?

  这帮老先生之所以和知县僵到今天,不就是争个面子么?

  现在魏知县不和他们争了,直接改大耳光子抽脸!老爷子们才意识到,比起身家名声来,面子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21

第五十八章 谈判

  当天下午未时许,冬日和煦的阳光,照耀着富阳县后衙客厅。富阳知县魏源在这里亲切会见了本县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并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谈……

  魏知县先对几位老先生致以的亲切问候和良好祝愿。几位老先生对此表示感谢,并表达了他们对魏知县的亲切问候和祝愿。

  随后双方本着诚挚友好的态度,进行了友好且富有建设性的交谈。

  魏知县先是充分肯定了几位老先生对本县工作的大力支持,他说没有几位老先生,本县工作不会取得如此令人瞩目的成绩,今天我县能有这样的大好局面,与几位老先生卓有成效的工作是分不开的。

  几位老先生则高度赞扬了魏知县近一年来的领导工作。他们谦虚的表示,自己尽管热心为本县着想,但因为缺乏学习、观念陈旧,产生了不应有的本位主义思想,没有为本县团结展的大局,做出应有的贡献。他们表示将进一步提高认识、解放思想、戒骄戒躁、谦虚谨慎,不搞特殊化,不搞小团体,紧密团结在知县大人周围,为本县建设挥余热。

  魏知县高兴的表示,几位老先生年高德劭、见识高远,对本县各方面工作,有着十分清醒和长远的认识。他高度重视几位老先生的意见,相信双方在本县重大事务上,一定会取得高度一致,坦诚相待、齐心协力,为本县各项事业进一步展而共同努力。

  几位老先生激动的表示,他们为富阳百姓能有这样一位识大体、顾大局的领导而激动。本县在知县大人的领导下,必将政通人和、蒸蒸日上,必将拥有更加美好的明天!

  之后,双方就本县各乡立黄册碑一事,充分交换了意见和看法。几位老先生表示,这件事功在千秋、利在当代,一定全力支持这项工作尽善尽美、不留遗憾的完成,并主动要求承担相关费用,为这项事业尽一份绵薄之力。

  魏知县对老先生们积极支持本县事业,表达了高度赞扬。他说,这是一项很敏感的工作,做得好,则功在千秋,做不好,则祸在当代,是以要慎之又慎,还要充分听取各位老先生的意见。

  他指出,现在县里有两套方案,一套是以洪武三十年和永乐八年黄册刻碑,这样可以早日完工。但是明年又逢十年一度的重新造册之年。是以另一套方案是,先立起洪武三十年黄册碑,待来年重新造册后,再以永乐十年黄册立碑。不知几位先生以为如何?

  双方就此展开了热烈而友好的讨论,最后老先生们一致认为,宁肯慢一些、也要尽善尽美,是以后一种方案更为妥贴。

  魏知县认真听取了老先生们的建议,表示会慎重考虑,三思而行,不辜负老先生和全县百姓的厚望,让黄册碑成为富阳县繁荣富强的奠基石。几位老先生也表示,会全力支持来年的清册工作,务必做到户无遗漏、人丁归册,制成本县有史以来,最准确翔实的黄册出来。

  双方还就处罚闹堂生员一事交换了意见,老先生们表示,生员们胆大妄为、目无尊长、确实需要严加管教,但他们还年轻,出点还是好的,也是在践行伟大导师孔圣人的‘仁爱’思想,行为并非出于恶意,恳请县里考虑他们的建议,宽宏大量、治病救人、予以从轻处罚。

  老先生们还表示,鉴于县学部分生员生活困难,愿意捐助学田一千亩,用于县学补贴贫困生员。

  魏知县高度评价了老先生们的善举,替将受到资助的生员,对老先生们表示感谢。他说,年轻人犯错误,太祖都会原谅。何况李寓等生员古道热肠、乐于助人,国家正需要这样的人才。处罚的目的是为了警醒,如果他们端正态度、检讨错误、并保证日后洗心革面、绝不再犯,可以考虑从轻甚至免于处罚。

  老先生对魏知县爱惜人才、不为己甚,表示十分的赞赏和感动,并再次许诺为慈幼局、养济院各捐献善田百亩。魏知县对此再次表示了赞赏。

  会谈进行了一个时辰,气氛始终友好而热烈,双方都表示,这样的会谈开诚布公、畅所欲言,对消除误会、增进感情、加强交流、促进合作有很大作用,并商定建立长效机制,日后定期举行会谈。

  参加会谈的还有本县县丞、主簿、魏知县的私人智囊、以及各区粮长、户房有关人员。

  会后,魏知县亲自将老先生们送出县衙,夕阳光辉万丈,给县衙的厅堂屋舍上一层闪闪的金光,似乎也彰示着富阳县,将有一个金光闪闪的未来!

  本县户房典吏,署理户房事王贤,现场报道。

  回到签押房,魏知县十分兴奋,对居功至伟的王贤,更是没口子称赞。他知道,要是没有王贤一连串的精心谋划、以及一直不断的打气鼓励,自己根本没可能战胜那帮强大而狡猾的老狐狸!

  “实在太惊险了!”回想整个过程,魏知县依然心旌摇动道:“我做到八成、九成、乃至九成五,他们依然不为所动。说实话,那时候本县都不报什么希望了,只是为争一口气而已!”他攥紧拳头,不无庆幸道:“终于,在最后一刻,他们还是屈服了!”

  “呵呵……”司马求笑道:“反正学生是吓得要死,尤其是到最后,魂都要飞出来了。”说着嗔怪的瞪一眼王贤道:“以后不许出这等惊险的主意,不被你害死,也要被吓死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王贤苦笑道:“敌强我弱,只能出奇制胜。要是实力差不多,也不至于这般置死地而后生。”

  “是啊。”魏知县闻言恨恨道:“否则本官怎会放过那些秀才?”

  王贤现魏知县很记仇。那个通风报信的亲随,被他下令打六十大棍。刑房为了在大老爷面前表忠心,命皂隶用了外轻内重的杖法,那人的皮肉看不出什么,骨头已经被打断了……

  而那些秀才大闹公堂,围困县官,当时魏知县反应失措,丢尽了颜面,事后每每回想,都痛苦到不能呼吸。你说魏知县能不恨他们么?

  但他们大都是大户子弟,魏知县要是夺人功名、断人前程,那些老爷子肯定要跟他不死不休。再者《大诰》虽然是祖训,但毕竟早不援引,自己拿来吓唬人可以,用作处罚依据则有些站不住脚,还给士林留下睚眦必报、不爱护读书种子的恶评,殊为不智。

  “可惜我们没保住张华和荀三才。”司马求叹口气道:“两人也算尽心尽力,可惜可惜。”

  “没办法……”魏知县也叹口气道:“他们为了逼我就范,把案子捅到了分巡道,又有充分的证据,他俩怕是逃不掉了。”

  其实张华和荀三才吃点贪点都不为过,但两人犯了个大忌讳——大明的祖制是粮长收解制,不允许官差亲自征税,只能监督粮长收解。然而因为衙门追比甚急,加之两人都想在知县面前,显示自己比对方强,是以都不顾禁忌,命差役持票上门催收,不想被人抓住把柄,告到了分巡道。

  分巡道原先的何观察,因为刑讯逼供、酿成冤假错案,被连降四级,去当知县去了……现在署理分巡道的按察副使季大人,素来与何观察交好,对他被降为知县耿耿于怀,自然不会给魏知县的面子。

  对于无法搭救手下,魏知县很不开心,但一切要向前看。何况收获王贤这个好帮手,那是张华和荀三才绑一起,也比不了的。

  正在说着话,长随在外头敲门,叫进来后,长随呈上一本名刺。魏知县随意看一眼,登时变了脸色道:“那位人在哪?”

  “在县衙门口等着呢。”长随禀道。

  “快快有请。”魏知县竟坐卧不安起来。

  “什么人能让东家如此紧张?”那长随出去后,司马求翻看一下那本名刺,只见上面赫然写着‘周新拜见’,不禁失声道:“坏了,周臬台竟真在本县!”

  “啊……”王贤也惊呆了,之前盛传周新在本县微服私访,其实是他扯虎皮、拉大旗,编造出来朝那些大户施压的。现在周新真的出现了,他反而不知该如何收场了……

  “怎么办?”魏知县赶紧戴上乌纱帽,准备出去相迎。因为对方是微服私访,不方便开中门迎接,但至少得到后衙门前恭候。

  “大人别紧张。”王贤定下神道:“周臬台这个时候来访,不可能是凑巧,他很可能已经了解内情了,所以大人最好还是照实汇报吧!”

  “唉。”已经不容细想,魏知县叹气道:“这算什么事儿啊……”

  魏知县来到月亮门前,局促不安的等了片刻,便见一个穿着青布道袍的中年男子,在两个伴当的陪同下,出现在甬道那头。

  定睛一看,不是周臬台又是谁?他赶紧快步上前,大礼参拜道:“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21

第五十九章 文渊真君子

  签押房门外,一头站着周臬台的两个伴当,一头站着王贤和司马求,周臬台和魏知县屏推左右,在房内谈话。

  周新坐在正位上,微笑端详着这个年轻的知县。魏源不到三十岁,生得剑眉星目、相貌堂堂,更难得是眉宇间自有一股正气,让周臬台十分喜爱。

  可惜周新那张脸太严肃,就是笑起来也像冷笑,尤其是魏知县这样只见过他几面的下属,就更是感到压力巨大了。被周新那双鹰目打量着,魏源感觉自己被看穿了一样,如坐针毡,惴惴不安。

  “咱们是第三次见面了。”好半天,周新终于开了口。

  “是。”魏知县忙点头道:“在臬司衙门一次,三堂会审一次,还有就是这次。”

  “每一次见面,本官对你的评价都上一层。”周新道:“第一次我看到了你的正直敢言,第二次我看到了你的细致周密。但都不如这次……”顿一下,他毫不吝惜溢美之词道:“这次,我又见识到了你过人的胆略!”

  “臬台谬赞了。”魏知县不禁脸红红道。

  “本官没必要拍你的马屁。”周新淡淡道:“其实今次,本官不该与你相见,但我还是来了……”

  “是……”魏知县感激涕零道:“臬台爱护之意,属下铭感五内!”

  富阳距离杭州城几十里,甚至比钱塘县的一些乡镇还近,但魏源在县里闹成这样,府里、省里却一点反应没有。显然是上官们不想惹上麻烦,一齐装聋作哑。

  因为在大明官场上,‘赋税黄册’是公认‘三大碰不得’之一,仅次于‘建文行踪’和‘储君之争’。后两个自不消说,至于‘赋役黄册’,其实大家心知肚明,现在的问题,比当年‘郭桓案’还有过之无不及,不管你持何种态度,只要沾上了就很麻烦。

  比如这次,魏知县虽是虚张声势,但毕竟是玩火了,善后十分麻烦。折腾这一顿,你是向上级汇报还是不报?汇报的话,不啻给上级添麻烦,还会被视为‘擅自行动’的不安分者。不汇报的话,又是‘知情不报’,将来万一有人揭盖子,他也一样跑不了。

  这些后遗症,魏知县不是不知道。尽管他官场经验不足,但深谙官场世故的司马求,早就反复提醒过,也因此一直反对他玩火。但人生不如意事十之**,你要坚持自己的信念,就非得面对这些荆棘不可。

  魏知县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如果有人能帮他扫除这些荆棘,让他免于遭受伤害,那自然再好不过……

  现在周新这一现身,别人都会以为,这一切是他授意,至少经过他允许的。这样便把责任揽过去,帮他扫除了荆棘。你说魏知县能不感激么?

  “我只是出于公心,并无私念,所以你不必感激。”周新却不领情道:“本官监察浙省百官,除了纠察枉法不称职者,还要掘保护正直贤能者。在本官看来,正直敢言者,可为言官,若再细致周密,可谓循吏,再加上过人的胆略,便有成为治世能臣的潜力,这样的官员,通省出不了一两个,本官要保护好……”

  “臬台……”魏知县感动的热泪盈眶,原来大明朝不光有何观察那种器量偏狭、公报私仇的坏官,有虞知府那样圆滑世故、独善其身的庸官,有刁主簿那样贪赃枉法、欺上瞒下的贪官,还有周臬台这种公忠体国、爱护下属的好官!

  “夸完了你,我还要说你。”周新话锋一转,不留情面道:“你行事太过孟浪了!”

  “是……”魏知县不禁错愕,赶紧前倾身子,聆听教诲。

  “你是个刚正的人,敢说话,不怕得罪人,这是难能可贵的。可真要是得罪人多了,你这顶乌纱还能戴多久?能对付一个七品知县的人太多了!”周新语重心长道:“像这次的事,你完全可以等一等,等到明年编订黄册时严加把关,其实效果也是一样的,还不会闹出这么大动静。归根结底,你还是气太盛,不想报隔年仇。年轻人气盛是好事,气盛才有锐气,可气太盛,终究会伤到自己的。”

  “要想为国大用,你就得先安安稳稳平步庙堂,沉沦下僚,有多少才华也是枉然。这官场之路可谓难于上青天,学不会养气,是休想走通的。”周新目光谆谆的望着魏知县道:“本官就是年轻时气太盛,得罪人太多,以至于多年困顿官场,不得舒展,前车覆,后车戒,你当深自警醒。”

  “是。属下谨遵教诲!”魏知县站起身来,朝周新深深作揖。他对周新已经是五体投地、铭感五内了。周臬台目光如炬,看出了他性格的弱点,又以过来人的教训,教育他勿重蹈覆辙。能得遇这样的上官,何其幸哉?

  “坐下。”周新淡淡道:“老夫就是这个讨人嫌的脾气,文渊切莫见怪。”

  “中丞这是金玉良言,属下岂能不识好歹?”魏知县忙道。

  “呵呵……”周新终于忍不住笑道:“文渊,你这副‘黄山迎客松’,别致的很。”原来魏知县一直将那副画,挂在签押房的中堂上,周新一进来就看到了,没办法,王贤那笔字,实在太……惊人了。

  而魏知县能一直挂着,就更加惊人了。

  是以连周臬台这种严肃之人,都忍不住要八卦一下了:“这上面的字,是何人所题?”

  “是县衙一名叫王贤的吏员。”魏知县汗颜道:“字是丑了点,但这诗卑职大爱,就这么一直挂着了。而且这字,有提神的作用,学生每当案牍劳形,困倦不已时,只要抬头一看,就会马上清醒。”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周新缓缓诵念一遍,不禁赞道:“好一个‘任尔东西南北风’,想不到富阳县衙真是藏龙卧虎!”

  “是……”魏知县原本不打算告诉周臬台,自己背后有高人支招。但高尚的人格可以感染人,魏知县觉着自己要是对周新不诚实,简直就不算人了。于是他坦诚相告道:“此人确非凡品,下官此番正是,全赖他的谋划!”

  “哦?”周新颇为意外,旋即赞赏笑道:“文渊真君子也!”

  “愧不敢当,”魏知县说出来,也是心情轻松道:“不过是近朱者赤。”

  “哈哈哈哈……”周新素来不吃马屁,却还是被拍得大笑起来:“看来我白担心了,就凭这手马屁功夫,你也能在官场游刃有余。”

  “属下从不说违心之言。”魏知县正色道。

  “那就多谢你美誉了。”周新敛住笑容道:“本官能见见王贤么?”

  “他就在门外。”魏知县赶紧出去,对候在外面的王贤道:“臬台要见你。”

  “啊……”司马求失声惊道:“不会吧!”对他这种草根师爷来说,按察使那是遥不可及的存在,不禁各种羡慕嫉妒恨。

  “是。”王贤却很从容,后世自己连国家主席都天天见,当然是在电视上,对一个省级干部接见,自然不会诚惶诚恐。

  见他波澜不惊的样子,魏知县不禁心里暗赞,果然不是凡品,但还是要嘱咐几句,以免他在臬台面前失仪。

  进去签押房,大礼参拜之后,周新让王贤坐下,魏知县要告退,却被周新叫住道:“文渊可一起参详。”

  “是。”魏知县应一声,重新坐下。

  签押房里,周新看着王贤,见他其实还是个少年,样貌清秀,双目黑白分明,亮得瘆人,一看就是很聪慧的小伙子。

  不过对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能做出那样一沧桑的诗来,想出那样老谋深算的计策,周臬台还是难以置信。

  但当着魏知县的面,他也不好询问真假,那不成了不相信魏源?何况真又如何,假又如何。他只是想找人问计罢了。无非就是问了,对方答不出,但只要问了,就有一线可能,于是他开口道:“小友,夫有个难题,听魏知县说,你很有智慧,故而冒昧一问,还望不吝解答。”

  “……”王贤这个汗啊,我什么时候成了百事通?赶紧回道:“小人愚鲁,恐不能让老大人满意。”

  “你姑且听之。”周新尽力和颜悦色,实际上仍是一脸冷寒道:“现在有一桩官司,让本官委实难决。你知道,本朝自行开中法以来,允许商人运粮到北边,再回到盐课司换取盐引,然后便可自由销售食盐。”

  “是。”王贤如今是户房吏,这些事情自然知晓。

  “但是朝廷的法令之下,各省又有土规矩。比如我们浙江,因为浙东产盐、浙西不产盐,但两浙都转运盐使司为了维持暴利,不许浙东的盐销往浙西。”周新缓缓道:“但商人趋利,他们费尽辛苦,才拿到了盐引,自然不甘心只在浙东销售,便时常有越界运销生。对此,府县里向来睁一眼闭一眼,但盐司衙门却全力抓捕越界的盐商,扭送按察使司,要求按贩售私盐论处。”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22

第六十章 江南第一吏

  从春秋时期,食盐就是政府垄断的专利。到了明朝依然如是,大明设六大都转运盐使司,分掌全国盐务。其中浙江隶属于两浙都转运盐使司,凡该省盐政都归其管辖。

  从地位上看,转运司和布政司、按察司平级,都是直接向朝廷负责,因此谁也管不着谁。而且因为浙江只是两浙转运司辖区的一部分,是以从感觉上,转运司总觉着自己是布政司、按察司的上级。

  因此尽管浙江布政使、按察司几次公文协商,希望转运司通融。对方却不肯谅解,说食盐分区售卖,是祖宗立下的规约,谁也不能违背。越界运售就是贩卖私盐,应当依法处死。

  “这件事比较麻烦,因为查找律条现,洪武初年确实规定,转运分司分区专卖。”周新微微皱眉道:“但那指的是开中法实施之前,当时食盐都是由转运司下属各分司专售,才会有此规定。然而开中法以后,全国商人都可以通过运粮输边,拿到转运司的盐引。浙西的商人,从浙东的盐场拿到盐,却不能运回浙西销售,岂不太可笑了?”

  “转运司为垄断浙西食盐,却要按察司为虎作伥,这是我万万不愿接受的。”周新接着道:“但转运司执意不肯让步,要解决此事,势必通天,才能打破陋规。但要革除旧规并不容易,你们也知道,如今朝廷十分缺钱,永乐皇帝对能给国库找钱的衙门,向来偏袒非常。是以真闹到朝廷去,赢得八成是他们。”

  周新说完看着二人道:“此事与二位无关,只是本官苦思无方,今日见了贵县的高手段,若有所悟。故而讲出来,看看二位有没有好主意。”

  魏知县便对王贤道:“你要慎重考虑,切不可给臬台惹麻烦。”

  周新闻言笑道:“二位畅所欲言即可,不管对错,后果如何,均与二位无关。”

  “还是要慎重,不能再出险招了。”魏知县把周臬台的话当成金科玉律了,“这可是两司之间的矛盾,不是咱们小小的富阳县!”

  “是。”王贤心里无奈道,你当周臬台跟你一样,人家说啥信啥、咋说咋办?

  “呵呵……”周臬台笑笑,示意魏知县闭嘴。

  寻思了好一会儿,王贤抬头道:“老大人、大老爷,小人有个不成熟的想法,却不敢保证能否成功……”

  “只管讲。”周新沉声道。

  “小人替老大人,给盐司写封信吧。”王贤轻声道:“说不定能管用。”

  “好。”周新点点头。

  签押房里各种尺寸的公文纸都是常备的,魏知县立刻拿出一摞红格信笺,摆在书案上。砚盒里的墨用上等丝绵浸泡着,直接就可以写字了。

  这会儿工夫,王贤已经打好了腹稿,双手接过知县递来的笔,便一笔一划的写起来。

  魏知县在一旁看着,现虽然才过了一个月,王贤的字却长进不少。原先像是大风吹过一样,东倒西歪,现在至少能站稳了,展开了。显然没少下功夫。

  王贤也是特意写得工整些,加之还要字斟句酌,写得自然就慢,一顿饭功夫才搁下笔。吹干了墨迹,呈给大老爷。

  魏知县又转呈给老大人。周臬台接过来一看,只见信里虽然语句直白,但很有气势。王贤在信里分析了一省之内,分贩食盐的不合理,又强调革除旧规的必要性,说得头头是道,有条有理!

  但周臬台并不感到欣喜,这样的文字,他府上的幕僚也能写,怎么可能打动那些掉到钱眼里的盐官呢?

  直到他翻到第二页,看到上面一句话——‘列国纷争,尚且移民移粟;天朝一统,何分浙东浙西?’周臬台才不禁动容,这王贤确实不凡啊!

  古人云一字千金,这二十个字,价值绝对过两万金!因为有了这段话,就是把官司打到永乐皇帝那,他也不担心会输了。

  因为这话的意思是,连四分五裂的战国时期,人员物资流动尚且不受限制。我大明朝的一省之地却还要分浙东浙西,不许往来。难道我江山一统的大明朝,比四分五裂的战国还不如?

  这话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上纲上线到了永乐皇帝的红线上。要知道,如今的永乐大帝,可是古往今来有数的雄壮之主,说白了就是好大喜功,憋着劲儿要做千古一帝。南边的交趾、北边的蒙元,东边的倭寇、西边的吐蕃,但凡有敢侵扰大明国土者,都遭到他毫不犹豫的讨伐!

  试问这样一位大一统的皇帝,又怎会容忍自己的国土四分五裂,不如纷争的战国呢?虽然只是比喻,但比喻也不能接受!

  紧接着,王贤又将浙西近年来生的饥馑、匪患列在后面,造成一种强烈的因果关系,好像因为浙西盐价畸高,便民不聊生了一般。那两浙都转运使看到这样一封信,不可能不紧张……如果他不妥协,那就把官司打到皇帝那里,有了这段能触动永乐大帝的文字,周新很有底气。

  “刀笔之功,大巧若拙。”看完之后,周新轻叹一声,对王贤道:“我代那些商人,还有浙西的百姓,写过小兄弟了。”

  王贤立刻站起来,恭声道:“小人是浙江人,理当为父老尽一份力。何况还有老大人吩咐。”

  “呵呵,你很好。”周新捻须赞赏道:“不过你帮了老夫的忙,我该怎么谢你呢?”

  “还不知这法子能不能行,臬台不急着赏他。”魏知县忙道:“再说为臬台分忧是分内之事,哪能要什么赏赐?”

  “一码归一码。”周新摇头笑道:“不过本官素来贫寒,拿不出多少润笔之资,不如这样,我也附庸风雅,送你几个字吧。”

  “小人荣幸之至。”王贤忙恭声道。

  魏知县又将一张裁成条幅的元书纸,在书案上摆好,再压上镇纸。

  周新便提起笔来,写就五个力透纸背的大字。

  “江、南、第、一、吏!”魏知县一字一顿的念道,“臬台真要捧杀他了,这小子可当不起……”

  “臬台谬赞,实不敢当。小人至浊至愚,恳请臬台收回。”王贤有些懵了,这位周臬台要干什么,树先进典型么?

  “有什么当不起,”周臬台搁下笔,淡淡笑道:“就算天下第一吏,也还是一小吏,比不入流的杂官还不如。”

  “……”王贤这个汗啊,那份诚惶诚恐登时荡然无存。

  “别丧气。”周臬台好笑的看着他道:“你才十六七岁,日子长着呢……”

  “是啊。期满考课合格,就可以做官了。”魏知县忙附和道。原来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个狗腿子。

  “还是要多读书的。”周新看着王贤道:“你这么聪明,年纪又不算大,苦读十年未尝不能成功。”顿一下道:“就算不能进学,也要读书明理,否则你就做一辈子江南第一吏吧。”

  “小人谨遵教诲。”王贤忙应道。

  周臬台和魏知县还有话说,王贤便捧着题字告退。

  一出签押房,司马求便凑上来,一看王贤手里的字,再一看落款,登时羡慕坏了,“小子,你何德何等,竟得臬台如此称赞?”尽管在周臬台眼里,这称号算不得什么,但在下面人看来,可就大大值钱了。

  这可是冷面铁寒公的评语,那是最斤两十足、童叟无欺的了!

  那两个侍卫也看见了题字,笑道:“恭喜小兄弟,有了这道护身符,日后谁敢动你?”

  听了这话,一直云山雾罩的王贤,这才有些明白周新的用意……那些大户巨室吃了亏,肯定要设法找回场子。魏知县是一县父母官,他们不敢动他,但他不过是个青衫小吏,没有功名护身,动他的话就容易太多了。而且魏知县就算有心护他也未必护得住。

  譬如他的上司张华、荀三才,正因为自身无足轻重,才沦为乡绅们保存体面,魏知县安抚巨室的牺牲品……

  现在有了周臬台的题字,自己也算是被树起了典型,任何人想动他,都要考虑周臬台的面子。以周新的赫赫威名,护住一个小小的书吏,自然不在话下。

  所以说,这副字很可能是周臬台送给他的护身符。

  当然,也可能是他自作多情……

  回到户房,众书办见了题字更是谀辞如潮,马上叫工匠来裱上,要悬挂在他的值房中。

  王贤不想招摇,但堂堂按察使的题字,不裱好了挂起来,岂不是大大的不敬?只好任他们去了。

  摇摇头,他掀帘子进屋,却见桌子上空空如也,不禁奇怪道:“我的东西呢?”

  “大人糊涂了还是怎着,”众书办笑道:“您得搬到司吏房办公了……”

  “哦……”王贤这才想起,自己现在是典吏署理户房事,就是张华原先的差事了。当然,新司户一到任,他就得交差了。想到这,王贤暗骂他们乱拍马屁,过两天老子再搬出来,岂不丢死个人?

  遂拉下脸道:“胡闹,给我搬回来!”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22

第六十一章 果然有料

  王贤终究还是在原先的公房办公。虽然逼仄狭小,但有一片‘江南第一吏’的牌匾悬在脑后,照样能亮瞎来访者的狗眼。

  一个才进衙门一个多月的年轻人,就能白衫换青衫,继而代理户房司吏,你让那些论资排辈十几年,还没熬上一袭青衫的老书办,怎能不酸水泛滥?

  但是没办法,有周臬台的题字在,谁敢当面说一句怪话?难道冷面铁寒亲封的江南第一吏,连一袭青衫也穿不得?连一个户房也管不得?

  其实魏知县也不放心将重中之重的户房,交给一个新丁打理,尽管他不怀疑王贤的能力,但户房事务繁杂远同列,没有十几年的经验,是玩不转的。

  但是其余五房的司吏,乃至众典吏统统不肯接这个烂摊子。他们口里说,自己不通户房事务,不能胜任,而且周臬台封他为‘江南第一吏’,与其并列尚且战战兢兢,谁敢凌驾其上?

  其实真正的原因还是,没人愿意给王贤当上司。因为最近这些日子,也不知从何而起,他竟得了个‘上司克星’的诨号。说来也是邪门,吏员阶层最是死水微澜,能十多年各安其位,白头到老。可王贤才到户房一个月,一司二典三位经制吏,便纷纷落马,只有他扶摇直上,你说邪门不邪门?

  吏员最是迷信,哪个司吏房中,都供着不动尊佛,恨不能一辈子不挪窝。李晟更是给佛爷塑了金身,可就是这样还没破了王贤的邪功,谁还敢不信这个邪?

  当然老东西们也没安好心,他们在等着王贤搞砸了差事,被调离户房后,再去抢这个富得流油的差事。

  还是那句话,这一房掌管全县的民政、财政、赋税、田土、征税纳粮、灾荒赈济,占了县里大半的事务……而且眼下运转停滞快一个月,事务积压如山。本来说好的是,等张华和荀典吏回来处理,谁知两人竟再也回不来了,到头来还落在他的身上。

  更要命的是,现在已经过了征税期限,秋粮却只收上两成,若来年二月之前,不能按时解赴京城,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还有最最要命的,就是李晟在位时,户房的窟窿越来越大,靠着拆东墙补西墙,才一直没露馅。现在这个大窟窿终于被捅破了,魏知县又投鼠忌器,无法追究李晟,填坑的责任便落到继任者身上,弄不好就是逮不着狐狸还惹一身骚……谁愿意接这个烂摊子?

  说句不好听的,大家都等着看王贤的笑话,甚至盼着他出丑。俗话说‘窜得越高,摔得越狠’,一定不会有错的!

  可惜,王贤十六岁的身体里,是个三十岁的灵魂,而且最擅长的便是风险内控。户房的事务再繁杂,也无法与后世的上市公司相比。他既然能从账目和各环节双向监测一家上市公司的财务和管理,自然同样可以对户房事务洞若观火。

  他先将自己的想法,结合一个月来的观察,落实为一套缜密可行的方案,写成详细条陈,呈给魏知县过目。魏知县已经对这小子很看重了,但看了王贤的条陈,又不得不刮目相看。

  对于县衙里敷衍塞责、人浮于事的弊病,魏知县早就深恶痛绝,也一直在想办法整改。他之前以为,是因为自己威信不够,压不住一众奸官猾吏所致,但如今他已经立威成功,在县衙说一不二了,但衙门里推诿拖拉、执行不力的状况,却仍没有改善。

  看了王贤的条陈,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光有决心、有权威不行,还得有办法!

  魏知县被王贤所描述的管理方法所倾倒,恨不得马上在衙门里推行!还是王贤苦劝他,先在户房试点,如果大获成功,再推广开来,这样阻力也小。如果失败了,也是他一人的责任,无损大老爷的威信。

  魏知县很不悦道:“本官是那种让下属背黑锅的人么?”

  “当然不是!”王贤矢口否认,心里却想起张华、荀典吏……不知道他们背上背的是什么。“只是这套方法从没人用过,还不知道能不能行,还是慎重点好。”顿一下又道:“就算是在户房施行,也得仰赖大老爷的大力支持,否则属下人微言轻,是断断无法成功的。”

  “那好吧。”魏知县被说服了,“不过现在施行的话,会不会影响税粮收解?毕竟时间已经很紧迫了。”

  “磨刀不误砍柴工!”王贤断然道:“正因为时间紧迫,才需要赶紧施行!”

  “好。”魏知县点点头道:“你需要本官怎么支持你?”

  “日后属下的差事,直接向大老爷汇报,其他人无须过问。”王贤沉声道:“除此之外,属下别无所求。”

  “嘿嘿……”司马求对两个年轻人的冒失举动很不感冒,但他也知道,如今大老爷更信任王贤,是以一直没言语。听到这儿,才忍不住笑出声道:“你小子,鬼点子就是多!”显然对这件事,他至少是赞同的。

  魏知县也品过味来,快意笑道:“准了!”

  得到大老爷的全力支持,又没有别的经制吏掣肘,王贤对户房的事务,动起了大手术。

  他先改变过去胡子眉毛一把抓的陋习,将户房分科。原先负责粮税的粮科之外,又设了税科、民政科、户籍科和档案科,将各种繁杂事务分科别类,明确责任。

  他更是将差事细化到了每个人,哪个书办负责‘分限比’,哪个书办负责‘立比簿’,哪个负责‘流水簿’,哪个负责‘日报簿’……都规定的清清楚楚,让你无法推脱敷衍。

  但是王贤知道,规定的再详细,没有执行力也是白搭。指望手下这帮偷奸耍滑惯了的老吏,循规蹈矩、踏踏实实的工作,那简直是痴心妄想。

  不过不要紧,他太熟悉后世公司管理那套,随便拿出几招来,就能治得这帮家伙没脾气。他所采用的办法,一是自己最熟悉的记账——王贤命众书办以旬为节点,将自己接下来十天,要完成的工作列明成册,一式两份。一份自己留着,一份交给王贤。

  到了旬末一对账,若是基本完成,算你称职,若是没完成的多了,那么对不起,这个月没有积分……

  所谓‘积分’,便是王贤的第二招,他将户房事务按照难易程度,给定不同的分值,比如‘佥催头’、‘清丈量’的难度,显然比‘流水簿’,‘日报簿’要难多了,积分自然也高得多。

  如果你能基本完成每旬任务……至少完成九成,就会得到你所办事务的积分。在户房这一方小天地,积分就是一切。比如在每一科里,谁的积分最高,谁就是科长,第二高的是副科长。如果积分被别人过,只能乖乖让贤……在本方空缺两个经制吏的情况下,当上科长自然最有希望青衫换白衫!

  除了这些惠而不费的好处,王贤还将本房的‘陋规常例’统统收上来,统一分配!

  户房和钱粮打交道,凡经手必然雁过留毛,这些抽头即所谓的‘陋规常例’,也叫‘呆出息’,算是户房的合法收入。仅仅明着收取的,便有里长应役钱、黄册造册钱、粮长应役钱、征绢解绢钱、农桑绢钱、秋粮钱、折色钱……另外凡征收赋税钱粮,可抽千分之一的常例;凡征均徭可抽百分之一的常例,诸如此类,总共几十项。这还都算是合法的,难怪户房富得流油。

  但也不是每个书办都有机会收钱,即使是有机会收钱的,也存在肥瘦不均。因此以前众书办都拼命钻营,以求肥差,得到后便大捞特捞。而那些没机会捞钱的,自然心里窝火,消极怠工,甚至使绊子都是常事。

  是以户房里的关系向来最难处,其关口就在于贫富不均太严重。于是王贤干脆将所有陋规都收上来,由他分配,但又不能均贫富,不然大家干孬干好一个样,谁还会给他卖力干活?

  怎么办?靠积分说话!谁当月积分最高,谁拿的就多,之后依次递减,当月积分为零,只能拿那点干巴巴的工食银。这样哪怕摊上最没油水的差事,只要努力工作,把差事完成的又快又好,依然可以名列前茅,拿最高的收入。

  在王贤那毒辣目光注视下,任何人都别想耍花样,谁敢私吞常例,谁想蒙混过关,统统都会被揪出来。前者直接撵出衙门,后者则积分清零,从头开始……

  那些老书办们被整治地俯帖耳,只能暗暗骂道,这厮是妖孽转世吧!

  不过对王贤的改革,大多数人还是自内心支持的。因为他所定的规矩虽然不少,但细化到每一个人,却是出奇的简单明了。对于户房众书办来说,想得到更丰厚的收入么?相当科长么?想白衫变青衫么?那么请努力工作,换取积分吧!因为在这里,一切都是公开透明、标准清晰的,你得到的一切,取决于你的积分,你的工作成效!其他都是虚的!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22

第六十二章 大不一样

  王贤并不想改变这个世界,他对户房的改革,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的工作更顺利。一个习惯了现代企业权责明晰、有条不紊的人,根本无法忍受这个年代衙门的混乱无头绪。改以自己熟悉的方式驾驭工作,要比改变自己适应工作,要轻松得多。

  当然前提是,你得有全力支持你的上司,没有掣肘你的同僚,还得有让人信服的能力。王贤取信于属下靠三点,一是公信力,定下的章程严格执行,绝不因人废事。二是不贪财,他虽然将所有的进项都收上去,但每一笔收入都有账可查,绝不中饱私囊。三是他强的能力,让人相信他可以严格监督,杜绝弄虚作假。

  这第三条才是根本,一个没有能力的上司,给他再完善的制度,也一样会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而没有一个相对公平的竞争环境,指望那些老油条,会跟你按规则玩?

  所以这套制度之所以能在户房实施,还是因为王贤在主事,那些几百年前的歪门邪道、贪污伎俩,在他眼里简直是小儿科。有个注册会计师坐镇,谁能玩出花样来?

  说穿了,他这套法子并不具备推广性,只是高手为自己量身打造的兵器而已。换个人来执行这套制度,恐怕就要纰漏百出了。而王贤哪怕没有这套制度,也一样能将户房打理的井井有条,无非就是多费几倍功夫而已。

  但高手有了趁手的兵器,自然如虎添翼,立竿见影。在王大官人恩威并施、严格督促下,户房一扫多年混乱低效之风,吏员们勤勤恳恳、努力工作,效率大大提高,按部就班的便完成了秋粮收解任务。

  这是因为户房本来就配备了大量的人员,只是以前混乱无序,人浮于事,人数再多也没效果。但当王贤把工作流程理顺,让每个人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给他们足够动力时,工作效率自然提高,完成任务自然不在话下。

  而且王贤对众书办也有宽松的一面,他规定每日画卯之后,众人只要完成当日工作,便可提前下班,不需要等到申末散衙。是以虽然管理更严格了,众书办反而感觉更轻松了。这就是管理的魔力。

  可惜不是所有人都高兴,王贤为了避免被刁难,现在所有事情都直接向知县汇报。刁主簿手里的钱粮册簿之权,自然也就移到了魏知县手中,等于被彻底架空了。现在除了一点常例银子,他什么好处都捞不到,自然恨死王贤了。

  但王贤并不在乎他,一个得罪了知县,又被夺去了权力的主簿,还有什么可怕的?姓刁的聪明点,就老老实实吃几年干饭,等着卷铺盖滚蛋,要是他还不安分,敢搞什么小动作,非让他跟老部下李晟作伴去!

  说起李晟来,魏知县赢了乡绅巨室,他也彻底没了希望。失去权势的庇护,万贯家财就成了招祸的根源,不仅吏房、刑房、快班的人三天两头打秋风,连地痞流氓都敢上门敲诈,据说日子过得生不如死!

  转眼到了月底。

  这时候,北国应该已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了。但在江南却感觉不到隆冬的肃杀,尽管这几日一直风雨交加,空气却有些闷热,倒像是晚春时节一样。

  这天下午,王贵到衙门来,叫王贤晚上回家,原来老爹终于回来了,他媳妇也搬回家了,全家要一起吃顿团圆饭。

  王贤自然没二话,让人都出去,笑着对王贵道:“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嘿嘿……”王贵不好意思的点点头。

  “对了,还有个事儿。”王贤从抽屉里翻出一份文契道:“张家纸坊你知道么?”

  “当然知道,他们家原先是我们作坊的对头。”王贵点头道:“不过前阵子,听说他家东家张千吃上官司了,说是偷着加入明教了。”

  “是,张千确实入了明教,判决已经下来了,判他斩监侯。”王贤点头道。

  “那太可怜了。”王贵叹道,“他人不错的。”

  “不过朝廷最近缺钱,颁布了个‘纳米赎罪条例’。”王贤道:“允许一般的死罪拿钱买命,张千为了筹钱,打算卖掉作坊。”

  “呃……”王贵两眼亮,那可是他梦寐以求的。可惜张家纸坊有完整的造纸器具,熟练的工人,以及几个独家秘方。这样的一家作坊,得值一千两银子,他一辈子也买不起。

  “来不及商量,我已经做主,给大哥买下来了。”谁知王贤却轻描淡写道:“待会儿让帅辉带你去把户过了。”

  “啥?”王贵难以置信道:“你买下来了?”

  “是。”王贤点头道:“昨天晚上吃饭时,我听刑房的人说他要卖作坊,便随口问了句,多少钱。”

  “多少钱?”

  “五百两,要现银不要宝钞。”王贤道:“我记得户房有过户记录,同样规模的作坊,全套买下来要一千两的,五百两算是很值了。”

  “何止是值,简直跟白捡一样!”王贵激动道:“别的还好说,关键是配方。本县虽然家家作坊,都号称能做‘元书纸’,但只有五家才正宗,张家纸坊就是其一。光这个秘方,就不只五百两。”说着有些多余的问道:“五百两包括秘方吧?”

  “你说呢……”王贤白他一眼,我是那么不着调的人么?“一盘算,我觉着机不可失,饭桌上就把这事儿敲定了。又怕被人截了胡,干脆把一应文契先抽出来了。”说着呵呵一笑道:“担心还真不多余,今天就有好几个消息灵通的来户房问,听说被我占下了,有人还出八百两买呢。”

  “八百两也不能卖给他!”王贵脱口道,说完才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哪来那么多钱?”说着板着脸教训弟弟道:“人家都说你成了咱富阳的财神爷了,可也不能这么过分,这才几天,就先贪了五百两?长此以往,还怎么得了?”

  “大哥,你把我当什么人了。”王贤苦笑道:“不该拿的钱,我是一文都不取的。”见不说明白,王贵是不肯放过自己了,他只好把敲诈李晟的事儿简单一说:“当时我得了两根金条,值二百两银子。加上这个月收完秋税,连上杂七杂八的抽头,得了八十两。剩下一小半,是我管他们借的,回头慢慢还就是了。”

  如今以他户房老大的身份,只要一张嘴,各房老大都争着借给他……太热情了也不好,借谁的不借谁的都是麻烦事儿,王贤只好每人都借了几十两。

  “呃……”王贵听得目瞪口呆,怪不得人家说,‘户房司吏做三年,给个宰相都不换’,这也实在太富了。

  “主要是赶上秋税完税了,别的月份可没这么多。”王贤咳嗽两声道:“快去吧,王老板。”

  “啊。”王贵这才回过神来,忙摇头道:“这是你花钱买的,俺去过户算怎么回事儿?”

  “咱不是没分家么?我的你的有什么区别?”王贤摇头道:“原先哥哥不也是这么想的,才倾家荡产给我治病?”

  “二郎。”王贵感动坏了:“大哥真高兴,大哥没白疼你。不过还是你当东家吧。雇我当个大珰头,哥哥就心满意足了。”

  “聒噪。”王贤不耐烦的摆摆手道:“我又没兴趣做生意,要不是你一直想开个纸坊,我买它作甚?”说着咳嗽一声,叫进帅辉来,道:“陪我大哥去把户过了,休要听他罗唣。”

  “二郎……”王贵咧着嘴,一副又想笑又想哭的样子。

  “大爷,你就别争了,”帅辉笑道:“我家大人说一不二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么?”说着把王贵拉出公房去。

  “唉……”王贵深情地回望弟弟一眼,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辈子的梦想,竟然是弟弟给实现的。

  待王贵离开,王贤却苦笑起来,家里的外债还没还清,这下又背上二百二十两的债。估计王贵的作坊开业,还需要一大笔钱启动,钱钱钱,上哪找钱去?要是每个月都收秋粮就好了。

  正在愁呢,吴为掀帘子进来,笑道:“大人,送钱的来了。”

  “什么送钱的?”王贤一愣。

  “周粮商,”吴为说着,奉上一张烫金的请帖道:“他来给大人送请柬。”

  “无事献殷勤。”王贤扫一眼,请客的地方竟然在小秦淮,不禁咽下口水道:“我今晚要回家吃饭。”

  “那我回了他。”王贤现在是户房老大,自然不是谁都能见的。

  “别急,”王贤问道:“你为什么说,他是来送钱的?”

  “他应该是来求大人,把常平仓的陈粮卖给他的。”吴为道:“每年新粮收上来,常平仓都会减价处理掉一批霉烂的陈粮,换上一批新粮进仓。他每年都会来一遭。”

  “原来是收购霉变陈粮啊……”王贤奇怪道:“那该我们求着他才是,他来求我作甚?”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23

第六十三章 何苦来哉

  “呵呵,这里头是有花头的。”吴为现在以王贤的心腹自居,自然知无不言。“常平仓是用来储粮备荒的,按规制,不遇到灾荒饥馑,是不准开仓放粮的。”

  “但是粮食储存的再好,都是要坏掉的,衙门每年都要卖一批霉变陈腐的,然后再买一批新鲜粮食,这是定规了。”吴为接着道:“但多少粮食霉变陈腐,需要买多少、卖多少,就需要大人实地勘察后,定个数字报上去,等到批下来,就可以找粮商卖粮买粮了。”

  “这样啊。”王贤明白了,这里头确实花头不少,比如将好粮食充作腐烂变质的贱卖,再将次货粗料当好粮食买进来,这一出一进之间,有多少牟利的空间啊!而且老母鸡变鸭,也不会账实不符,没什么太大的风险。

  “往年这时候,县里几家粮商,都争着抢着给李司户上供,等到完事儿后,又有大笔的抽头,还不用跟下面人分。”吴为道:“关键是安全啊,大人要是手头紧,不妨萧规曹随。”显然是听到了王贤到处借债的事儿,所以吴为才有此言。

  “呵呵……”王贤颇为意动,但细细一想,却又一惊道:“万一要是需要开仓放粮呢?”

  “且不说我们富阳风调雨顺,多少年没灾没害的了。”吴为笑道:“就算真要开仓,好粮和糙粮有区别么?无非就是多带点糠……”

  他正说着,却见王贤拉下脸来,只好赶紧打住。就见王贤目光冰冷的扫着他道:“哪里弄不到钱,非要贪老百姓救命的粮食?不怕遭报应?”

  “我就是这么一说,让大人知道这里头有猫腻,”吴为见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忙改口道:“大人不愿干当然最好。”

  “哼……”王贤这才缓下口气道:“钱虽然是好东西,但为钱昧了良心,掉了脑袋,就太不值了。你我之间推心置腹,我说得绝不是假话,你日后切记为我把好关,不要让我被人坑害。”

  “是。”吴为肃容道,其实有底线的上司,更易受人尊敬。他虽然被训了,对王贤却增加了几分好感。

  “让你一说,我觉着有必要去常平仓看看。”王贤微微皱眉道:“别到时候前任造孽,后人遭殃,那就太窝囊了。”

  “好,我这就安排。”吴为从靴页里掏出一片纸,那是王贤的行事历,看一下道:“明天申时空闲,可以过去。”

  “不用知会常平仓,直接过去就行。”王贤点点头道:“多带点人,我要盘库。”

  “好,现在未时以后,大部分都闲了,”吴为道:“我明天中午招呼一声。”给公家做事,没必要那么拼命,王贤也只要求属下,完成分内工作,很少派差事。这还是他上任以来头一遭。

  “嗯。”王贤点点头。

  未时一过,王贤便离开衙门,身边还跟着帅辉、秦守、刘二黑三个。

  按说吏员身边是没有长随的,只有官员才配亲随,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尤其户房这样近百十口人的大房,总会有几个白役,鞍前马后跟着老大,还不用自己开工钱,比当官的还安逸。

  路过集市时,王贤让帅辉去买了只烧鸡、腊肠、活鱼、还沽了三斤花雕酒,当然是付钱的。以他如今的身份,再白拿人家东西,岂不被笑掉大牙?

  路上遇到相熟的街坊,一个个都堆满了笑容,只是如今这笑容里,似乎多了些谦卑:“官人许久不见了。”

  “这阵子衙门里太忙。”王贤微笑答道。

  “听说官人当上司户老爷了?”

  “哪有,”王贤摇头否认道:“我才当上典吏几天?”

  “说的也是。”小民粗鄙,心里藏不住话:“听说衙门里有熬了十几年的老书办,官人才进衙门几天,能当上令史就很了不起了,怎么可能又当上司户呢?”

  “哼哼,”秦守闻声冷笑道:“你懂个屁,我家大人如今署理户房事,过不了几天就升为司吏了。”

  “啊!”登时满街倒吸冷气声,街坊们难以置信的望着王贤,心说真是见了鬼了,莫非王二昏迷期间,狐仙上身了?要么就吃了仙丹,反正跟原先是浑然不同了。

  帅辉和二黑买好东西回来,王贤朝众街坊告声罪,便回家去了。

  街坊们热情与他道别,待王贤走远了,便望着他的背影,纷纷议论起来。

  “你们说,王小官人是吃了啥仙丹,咋就变化这么大?”

  “是啊,原先看着跟市面上的混混有啥区别?这才几天,就得大老爷赏识,成了户房管事了?”

  “一群愚夫,就知道趋炎附势,”算卦的张瞎子冷笑道:“当年我早说过,王小官人印堂饱满、根骨清奇、生就一副富贵相。之前落魄不过是时运不济,如今风云际会,自然时来运转,一飞冲天了!”

  “吓,你真说过?”好些大婶震惊道:“真算得这么准?”

  “他就靠这句话骗吃骗喝,对谁都这样说。”买肉的朱大昌哈哈大笑道:“说他算的不准,就是说自己一辈子倒霉,谁敢揭穿他?”

  “原来如此。”大婶么露出失望的表情。

  见自己的生意被搅黄了,张瞎子愤怒道:“猪大肠,你就没有转运的一天,活着杀一辈子猪,死后下十八层地狱!”

  “哈哈,我不杀猪干啥?”朱大昌却满不在乎道:“你个老骗子也得拔舌地狱,到时候咱们做个伴哈。”说完便卖肉去了。

  见刚聚上来的客人又散开了,张瞎子忙大声道:“我说的是真的,不信你们看,王大官人肯定不止于此,将来是要当王爷的!”

  “瞎说也得有边!”摆摊卖字的落第秀才笑骂道:“异姓不得封王,你连这都不知道?”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张瞎子面红耳赤的分辩道:“命里有时终须有,错不了的!”

  众人哪里相信,全都哄笑着散开,再也不信张瞎子一句。

  “我这是张天师嫡传的先天易数……”听着人都离开了,张瞎子无比委屈道:“错不了的……”

  可惜他微弱的声音,转眼便被嘈杂的市场所吞噬,就算听到的也当成个笑话……

  到家门口,王贤接过东西,打帅辉几个回去。然后推门进去。

  银铃听到动静,从屋里探出头来,一见是王贤,登时瞪大眼道,“吓,二哥回来了?”说着小兔子似的窜出来,接过王贤手里的篓子道:“都快一个月没着家了,可想死我了。”

  王贤从怀里掏出热乎乎的糖炒栗子,宠溺笑道:“是想好吃的吧?”

  “都想都想。”银铃忙把他迎进天井,这时东西两厢房同时掀开帘子,西厢的林清儿似欢喜似幽怨似想念的看了王贤一眼,险些把他魂儿勾去,却对对面开了口道:“嫂嫂赶紧回屋,小心冻着。”

  原来东厢房里出来的,竟然是侯氏,她红着脸,低着头,对王贤道:“二叔,你回来了。”

  “是,大嫂,听说你回来了,我赶紧回来看看。”王贤一袭青衫,外罩灰色的披风,脸上的笑容真诚而富有自信。

  看着换了个人似的小叔子,侯氏恨不得找条地缝钻下去,当初王贤求留下来,说‘用不了几个月,王家就会有起色。’她却恶毒的讽刺说‘只要有你在,王家就永远没有转运的一天。’

  谁知王贤竟没有说大话,三个月的时间,王家以令人瞠目结舌的度大翻身,公公平了反,当上了正九品的杭州府知事,小叔更是难以置信的实现了三级跳,成了富阳县的财神爷。

  王家从无可救药的破落户,转眼成了炙手可热的官宦人家。这一翻天覆地的变化,就生在这三个月里简直跟白日做梦一样,却实实在在的摆在她面前!让她把肠子后悔青了……

  侯氏的老爹都快骂死她了,这个不争气的女人,九十九步都走过去了,最后一步当了逃兵,还把话说得那么死。现在好了,人家王家恨不得休了你,挑着样的找黄花大闺女!你却只能找个娶不上媳妇的老光棍!

  不用她爹骂,侯氏也恨不得抽自己一百耳光,自己咋就这么点背?就不能多忍耐一个月?这下好了,婆婆、小叔、小姑子全得罪了,可怎么有脸回去?关键是,就算豁上脸不要,也过不了婆婆这关……

  不过她还没蠢到家,知道王贵是个心软的,便天天去纸坊缠他。王贵果然很容易就心软了,和她一起想办法。为了回去,侯氏也真是拼了,好歹也是富户家的女儿,听了王贤的馊主意,竟二话不说,跟王贵算准日子,到芦苇荡里野合。

  终于,前几天葵水未至,请钱婆子一看,说是有喜了。两口子喜极而泣、抱头大哭一场,又叫上老丈人、俩舅子,一起到家里赔不是。

  老娘性子硬归硬,但盼孙子盼得狂,看在侯氏有了王家种的面子上,终于没把她撵出去……不过也没好脸给她。

  不过对侯氏来说,能再回家就是大喜了,哪还要求那么多。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23

第六十四章 哎呦我的娘

  说句心里话,王贤一眼都不想看到这娘们。但没办法,谁让大哥就认这个老婆呢,冲着大哥,他也得认这个大嫂。

  好在侯氏还知道羞愧,一个劲儿对王贤说抱歉,“二叔要是气不过,就打我一顿吧。”

  “呵呵,大嫂此言差矣,从前是我太浑,你那样对我一点错没有,”王贤心说我倒是想踹你两脚,可你肚子里怀着我娘的孙子,她不杀了我才怪,“现在我改好了,你也回来了,咱们一家子安安生生过日子,多好?”

  “就是就是。”侯氏自是心情大松,抿嘴笑道:“我和弟妹的感情可好了。”

  王贤闻言看看林姐姐,只见她眼角闪过一丝苦笑。

  “杵在外头干啥?”老娘出现在堂屋门口,“王贵媳妇你滚回床上躺着去,大夫不是让你别累着么?”

  “哦。”侯氏缩缩脖子,哪敢反嘴,朝王贤笑笑道:“回头再跟二叔说话。”便缩进屋里。

  “好的。”王贤点头笑笑,林清儿怕她尴尬,便到东屋陪侯氏说话。

  王贤有些同情的看着林姐姐的背影,却现经月不见,她丰腴了一点,虽然还很苗条,却有了微微的曲线,这还是穿着冬裙呢……嗯,就该这样,太瘦了不好。

  正暗自品啧,耳朵却是吃痛,王贤‘哎呦’一声,回过头来,就见老娘满脸醋意的瞪着自己。

  这么多天不回来,一进家两眼就光盯着林姐姐,活该被老娘揪耳朵。

  王贤连忙叫了一声娘。老娘不会说自己吃醋了,板着脸哼道:“你个小王八羔子,翅子硬了,这么大的事儿,不跟家里商量!”

  “啥事儿?”王贤摸不着头脑道。

  “还装傻!”老娘劈手揪住他的耳朵,把他拎到屋里,骂道:“这是什么?”

  王贤打眼一看,桌上正是那份纸坊的文契,不禁有些奇怪,看刚才侯氏的样子,显然还蒙在鼓里。

  “王贵媳妇还不知道,他拿回来让老娘做主。”老娘有些得意道:“哼哼,你大哥虽然蠢了点,却不像你这样,敢自作主张。”

  “亲娘,先放手,耳朵都要被揪掉了!”王贤捂着红的耳朵道:“这种好事儿,手快有,手慢无,我来不及回来商量啊。”

  “哼。”老娘哼一声,终于放开手道:“算你还有点良心,达了没忘了大哥。”

  “第一我没达,现在欠了一屁股债,第二,大哥对我怎样,我就对他怎样,这是天经地义的。”王贤苦笑道:“娘,当着林姐姐的面,你给我留点面子吧。”

  “嘿,还知道要脸了……”老娘扬手要打,但终究是收回来道:“不过这作坊,不必全给他,我做主,你们兄弟一人一半,他负责造纸,你给他卖,挣了钱一人一半,就这么定了。”

  “娘,这是我送给大哥的。”王贤苦笑道:“我再留下一半,就没意思了。”

  “我知道,你是因为王贵舅子那番话。”老娘冷笑道:“想不到你个小崽子,还挺有性子呢。”

  “就是要让侯家看看!”银铃一边大口嚼着金黄的栗子,一边挥舞着小拳头道:“不用靠他们,我哥也能当东家!”

  “大人说话,小孩子少插嘴。”老娘瞪一眼银铃,对王贤道:“只要老娘还在,你兄弟俩的事儿,都是我说了算,管你有没有意思。”

  “这……”王贤彻底无奈了,他当然知道,按照大明律,父母有权支配子女的一切,包括婚姻财产,否则就是不孝。尤其是摊上这么个说一不二的老娘,自己更是没有言权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老娘也不能让你吃亏。”不过老娘也知道儿子如今出息了,放在以前可不会跟他解释,“再说王贵那憨样,甩开你单干,还不让人坑死?”

  “娘,我平时也挺忙,没多少时间上心。”王贤苦笑道。

  “你盯着点就行了,”老娘一挥手道:“再说了,你如今是富阳财神爷,有多少纸卖不出去?我这也是让他沾你点光。”

  “老娘英明神武。”王贤马屁奉上道:“既然如此,再把我这份一分为二,给银铃当嫁妆吧?”

  “那多不好意思……”银铃羞羞道:“谢谢二哥。”

  “想得美,滚去把鱼收拾出来!”老娘一脚把银铃踹出去,对王贤道:“不用你瞎操心,顾好自己就行了。”顿一下道:“你爹的差事已经定下来了。”

  “听我哥说了,杭州府知事。”王贤点头道。

  “过完年,你爹就得去杭州上任了。”老娘道:“虽然离富阳不远,但终究是外地了。”

  “嗯。”王贤点点头,不知道老娘要说什么。

  “你爹的意思是……”老娘的脸上,竟闪过一丝羞赧道:“让我也一起去。”说完觉着太弱了,又恶狠狠道:“老东西色色的,老娘不看住他,非给你弄一堆小娘出来。”

  “哦。”王贤哪敢接茬,点点头道:“爹年纪也大了,老娘去做个伴,儿子也放心。”

  “本来我想的是,带着他们三个一起走,你自己留在富阳。”王贤这话,让老娘深感受用,“反正你整天不着家,离我们远近也没啥区别。”

  “呃……”王贤一时没想明白,‘他们三个’包括哪三位。便听老娘接着道:“谁知道计划赶不上变化。现在王贵有作坊要打理,媳妇又怀孕了,他是走不了了。”顿一下,老娘终于把心思说出来:“你说老娘是该顾老的还是小的?”

  “当然是老的了。”王贤赶紧知情识趣道:“娘已经为我们付出太多太多了,再让你和老爹分开,我们就太不孝了。”

  “谁稀罕他个臭老头。”老娘眉目间闪过欣喜,嘴上却狠狠道:“我主要是为了看住他,他太不老实了!”

  王贤这个汗啊,老爹无非就是好喝个花酒,可从没敢把女人往家里领过。

  “但是你们这一窝不省心的,让老娘咋放心?”老娘又叹口气,看来也真是很为难。

  “我们都这么大了,哪个不能照顾自己?”王贤笑道:“就算是大嫂,雇个婆子照顾一下,何必要老娘伺候?”

  “老娘伺候她?哼哼……”老娘哼一声道:“家里还欠一屁股债呢,也没闲钱给她雇婆子!”说起来王家人真是奇葩,人都说‘欠债是心病,无债一身轻’,谁有了钱都是先把债还上,王家人却不。说起来,这几个月进项着实可观,却跑官的跑官、置业的置业,大把的往外花,就是想不起还债来……

  只有在哭穷的时候,才会想起那一屁股债。

  “也不差那点钱了。”比起老爹老娘来,王贤的厚黑功夫还是不到家,“我先出上就是。”

  “贫穷乍富的东西,别人都不如你阔气是吧?”老娘狠狠瞪他一眼道:“王贵他大舅子不是说,他家在县城里,有处三进的宅子闲着,里头还有丫鬟老妈子么?”

  “咳咳。”明白老娘的意思,王贤不禁大为佩服道:“老娘要让大哥大嫂搬过去?”

  “她不是早就盼着这样么?”老娘哼一声道:“老娘就遂了她的愿。”

  “问题是,她哥答应么?”王贤无奈道。

  “以咱们家今时今日的地位,住他房子是瞧得起他,除非他脑子被驴踢了才不答应。”老娘冷笑道:“让侯家人伺候王贵媳妇去吧,肯定比老娘细致多了。”

  “那是……”王贤咽下吐沫道。侯家还指望大嫂肚里的孩子,栓牢这段婚姻呢,自然会像小心呵护大嫂。

  不得不承认,老娘这法子可谓两全其美,惠而不费。但真不是一般人能想出来的,就算想出来,也张不开这个口……

  其实放在以前,老娘也张不开这口,但此番历经磨难,终于和老头相聚,又见两个儿子都立业了,王贤的婚事也有着落,她觉着自己已经完成任务了,也该为自己活几年了……当然也有很大原因,是她看着侯氏就烦。

  王贤只想诚心诚意说一声,老娘威武!但他更关心的不是大嫂,便问道:“那银铃和林姐姐咋办?”

  “银铃当然跟我走了。”老娘似笑非笑看他一眼道:“你林姐姐也跟我走吧……”

  “不要了吧。”王贤竟然扭捏起来:“人家跟你去杭州,还不如去苏州照顾自己老娘呢。”

  “我就是她娘!”老娘一个爆栗捶下,“你想咋办?”

  “娘啊,我是你亲生的吧?”王贤抱头哀叫道:“你们去杭州了,大哥大嫂搬去大宅子了,总得留个人照顾我吧……”

  “你不是有钱雇老妈子么?”老娘故意逗他道。

  “咳咳,我最近读书虽然用功,但不懂得地方越来越多,”王贤嗓子痒,一个劲儿干咳道:“很需要有人时时指点。”

  “哼哼哼,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老娘冷笑起来:“我说怎么孝心作,支持老娘去杭州,原来是想和你林姐姐过小日了!”

  “咳咳……”王贤假撇清道:“儿子绝无此心,而是在衙门这段时间,深觉没个功名的坏处,故而决心奋图强,立志十年……哦不,五年内考个秀才出来!”他知道老娘最稀罕啥,专拣她爱听的说。

  “小狐狸。”老娘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24

第六十五章 四喜临门,各遂所愿

  天快黑时,老爹回来了。王贤一问,老爹竟然到衙门里办手续去了。只是老爹先去的吏房,父子俩便错过了。因为老爹是要到上级衙门当官,而不是不相干的仁和县典史,自然比前两次回衙,更受县里的重视。甚至魏知县都拨冗见了他一面,一口一个‘兄台’,把个王老爹都抬晕了……

  “吾儿,为父听闻你近月表现,甚是欣慰。”回到家里,王兴业依然不舍得摘下那顶乌纱帽。他身上是绿色的团领官袍,胸前补着个小鸟,大刀金马的坐在家长位上,回味着和县老爷见面时的场景,不禁支着胳膊捻着须,说话竟也文绉绉起来。

  王贤站在堂下,听得浑身鸡皮疙瘩,他还是习惯那个在芦苇荡里赌钱,在天井里抠脚,一口一个‘老子’的爹。只好忍着不适道:“孩儿能取得一点进步,都是父亲大人教导有方。”

  “诚然……”王兴业端起茶盏喝一口,又猛地搁下,喷了自个一胸道,“烫杀吾舌!”

  “啥?”银铃奇怪问道。

  “烫着嘴了。”王贤小声道,“还不赶紧给爹擦擦。”

  “哦。”银铃便拿起抹布,要给老爹擦,却被王兴业挡住道:“此拭案布也!”

  “啥?”银铃小嘴微张道。

  “这是擦桌子的抹布!”王贤干咳两声,心说爹啊,人家魏知县两榜进士,说话也没这么费劲。你不就当了个九品芝麻官么,拽啥文啊?

  银铃只好拿袖子,给老爹擦去胸前水渍,一边擦一边盯着他那片补子道:“爹爹,你胸前这片布,有小鸟,有云彩,有浪花,好漂亮啊!”

  “此非布乃补。”老爹怒道。

  “这不是布,叫补子。”不待银铃问,王贤先解释道,“不同的小鸟代表不用的品级。”

  “这是啥小鸟?”银铃好奇道:“认不大出来呢……”

  “鹑。”老爹有些尴尬道。

  “鹑是啥鸟?”银铃瞪着求知的大眼睛,望向自己的二哥。

  “这个么……”王贤轻咳一声道:“就是鹌鹑。”

  “噗……”银铃扑哧一声,笑得花枝招展道:“爹爹真逗,放个鹌鹑在胸前。”

  “咳咳,”老爹恼羞成怒的瞪着王贤道:“孽畜,不当人子!”

  “爹,难道你要一直这么说话么?”王贤苦笑道。

  “无知小儿,省城大官云集,皆操此言也,吾若不然,何以自处?”老爹怒道。

  “人家说话文绉绉,那因为是书生出身。”王贤苦笑道:“老爹咱们吏员出身的,也学人家拽文,岂不惹人笑话?”

  “呃……”老爹想想,好像是这么回事儿。今天看魏知县几次忍俊,应该就是在笑话自己。不禁羞赧道:“老子也觉着怪别扭的,原来是受了那帮促狭鬼捉弄。”原来老爹在省城跑官时,几个布政司书吏对他说,省城的大人们都讲文言,说白话是要被笑话的。

  老爹也不是被哄大的,不信道:‘我也伺候了几任大老爷,怎么都说白话?’

  人家便嗤笑道,那是在县里,对着你们这帮土包子,到了省城来,你们知县也一样说文言。又说你从前是吏员,自然不讲究,如今做了官,便要成体统,说官话是头一条。

  老爹官迷心窍、晕晕乎乎,智商仅剩平时一半,竟信了。于是一直用文言说话,让王贤这一说,才意识到,自己丢老人了……

  “丢死人咯……”老爹无地自容,起身进了里屋,出来时已经换上惯常穿戴的**帽,绸面夹棉袍、老布鞋,顿时顺眼多了……。

  晚上老娘亲自下厨,烧了满满一桌好菜。

  一家人围坐在桌旁,老爹老娘端坐在上,王贵两口子坐在左边,王贤和林清儿坐右边,小妹银铃打横坐在下。这也暴露了老王家的底蕴,人家真正的大户人家,吃饭时媳妇都是不上桌的……

  不过话说回来,规矩算个屁,自家觉着舒服就行了。

  王兴业坐在椅子上,看着满堂儿女,想着去年这时候,自己在凄风冷雨中被配到盐场,当时万万没想到,仅仅过了一年,自己便否极泰来,重新过上好日子了。想到这,他那张憨厚的脸都笑开了花,望着小闺女道:“今天咱们家四喜临门,小银铃,你知道是哪四喜啊?”

  “我知道我知道,”银铃像只小喜鹊,叽叽喳喳道:“第一喜,是爹爹当上官了!”

  “不错,”王兴业的笑眯眯道:“你们不该一人敬我一杯?”

  “当然应该了?”便从王贵开始,连带媳妇儿,一人敬了老王一杯酒,把个王兴业乐得笑开了花。

  “第二喜是大嫂终于有身孕了……”银铃大赞道:“真不容易啊,都三年了!”

  说者天真烂漫,听者却面红耳赤,王贵两口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管怎么样,怀上就好的。”老爹打个哈哈道:“还不敬你嫂子一杯?”

  “嫂子,恭喜啦,一定要生个胖小子哦!”王贵媳妇不能喝酒,银铃也不能喝,两人便以水代酒碰了一杯。

  王贤和林清儿也敬了哥嫂,王贵坐不住了,偷拉侯氏一把,与她一起站起来,给爹娘敬酒道:“俺们以前不懂事,从今往后再不会了。”

  老娘心里冷笑,但这样大喜的日子,不好口无遮拦。便淡淡道:“但愿吧。”喝了这一杯,算是给他俩个面子。

  “这第三喜么,”见他们磨叽完了,银铃赶紧接着道:“是二哥成了咱们富阳的财神……二哥,人家为啥叫你财神啊?”

  “因为我很有才。”王贤一本正经道,引得林清儿扑哧一笑。

  “笨丫头,咱们富阳县的银库、粮库都归你二哥管,你说他是不是财神?”见女儿似懂非懂,老爹又一脸得意的对老娘道:“今天去衙门,我最得意的不是自个被奉承,而是那帮家伙对小二的夸奖,听得我一愣一愣,都怀疑这说得是我儿子么?”说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老娘瞪老爹一眼道:“老王卖瓜、自卖自夸,连个奉承话都听不出来?”

  “不是奉承话,是真服气。”王兴业摇头笑道:“在一起十几年了,他们说得是真话假话,我还听不出?”

  “当然是真的,叔叔的人品能力,在县里早就传开了,谁不知道冷面铁寒亲封的‘江南第一吏’,就是年仅十六岁的王家二郎!”侯氏忍不住接话,讨好王贤道:“叔叔原是有大能耐的,嫂子原先真是有眼无珠,幸亏叔叔大人大量,嫂子真是又羞愧又感激……”

  王贤连说了好些宽心话,才让侯氏停下喋喋不休。银铃等不及道:“第四喜,是我大哥,终于得偿所愿,当上纸坊东家了!”

  “呵呵……”王贵憨笑起来,今天他已经跟原先的东家说了,东家感念他这些年任劳任怨,又想着日后靠他,跟王贤扯上关系,便给他算了二十贯工钱……全都是钱串子。

  “啥?”侯氏有些懵了,望着王贵道:“你当啥东家?”

  王贵便将王贤给自己买了张家纸坊的事情,简单一说。他只是忠厚,并不傻,只说兄弟俩一人占一半,其它的一概没说。

  侯氏听完,大惊大喜之下,不禁有些失态,忍不住呵呵傻笑。望向王贤的目光闪闪亮,彻底把他当财神了。“二叔在衙门住着,肯定很不舒坦吧?”

  “还好,吃饭有食堂,早晚还有白役服侍。”见林清儿也很关切的望着自己,王贤只好打起精神答道。

  “那等人服侍叔叔,如何关顾周全?”侯氏殷勤道:“回头嫂嫂给你找两个勤快可人的丫鬟早晚服侍,家里才能放心。”

  “深谢嫂嫂,不劳挂怀。”王贤这个汗啊,心说当着林姐姐的面,你要送我可人小丫头,这是跟我有仇么?

  林清儿倒只是微笑,看不出情绪变化。

  “咳咳。”老娘终于听不下去了,呛声道:“王贵媳妇,王贤不用你操心,你还是省下钱,雇两个伺候你自己吧。”见侯氏愣住了,老娘干脆宣布自己的决定道:

  “我和你爹过了年,就带着你妹妹去杭州了。”老娘说完,明显见大儿媳眼里闪过惊喜,二儿媳则满是惴惴。“王贵媳妇说的对,王贤住衙门,也得有个人照顾。再说没老人在家,清儿也不方便和哥嫂同住了。索性让她搬去照顾王贤,王贵两口子愿意在家住就在家,愿意去住你们的大宅子也可以,老娘给你们自由。”

  “娘……”从开始,林清儿一直很淡然的听着,直到听到老娘的安排,她登时满脸通红,头低得快要折断,却就是不说‘不行’……

  “就知道你们早就想过自己的小日子了。”老娘冷笑连连道:“都是娶了媳妇忘了娘的东西。不过王贤我可提醒你,你俩现在可还是姐弟,姐姐弟弟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不用我嘱咐吧!”

  这下连王贤的脸都红了,哭笑不得道:“娘,你放心吧……”弄不出人命来。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24

第六十六章 永丰仓

  这娘俩说话素来口无遮拦,却把林姐姐羞得满脸通红。王贤侧目看她,只见林姐姐的脸蛋如红玉一般,真叫个娇艳欲滴,叫人真想摸上一把。

  他大着胆子,在桌下偷偷伸出爪子,一把握住林姐姐的小手。林姐姐娇躯一震,但当着公婆兄嫂,哪敢露出半分异常,只能强忍着羞意让他握着。

  王贤暗喜得逞,把玩着林姐姐绵软无骨的小手,怎么舍得再松开?竟真一直握到吃完饭……

  可苦了林姐姐,又羞又怕,还带着丝丝甜蜜,阵阵**,待到王贤松手起身后,她竟一下子空落落的,两腿酥软,站都站不起来。

  “姐姐,你怎么了?”王贤关切问道。

  林清儿朱唇紧咬,恨恨的瞥他一眼,闷哼道:“无妨,不胜酒力。”

  “娘,我送姐姐回屋。”王贤便去扶她,却听老娘道:“清儿那点份量,让银铃就行了,你把你哥扛回去!”

  王贤这才现,自己光顾着调戏林姐姐,没看见那边大哥已经醉歪了。只好去把王贵扛起来,架着他回房。

  往厢房的路上,王贵搂着他的脖子,呜呜痛哭道:“兄弟,二郎,哥哥我对不起你啊,其实我没少在背后骂你,尤其是翠莲离家出走后,我都不想看见你……”说着使劲抱住他道:“你对我这么好,哥哥却在背后骂你,我真不是人,我不配当你哥。呜呜,以后我管你叫哥吧……”

  王贤无奈苦笑道:“不骂我,你就真是鼻涕了。”把他费劲的弄到东屋,侯氏赶紧打开门,两人给王贵扒了衣裳,塞进被窝了。王贤刚要走,又被王贵拉住道:“你欠的债我来还,我这里有二十贯……”

  侯氏虽然讨厌雪中送炭,却喜欢锦上添花,竟也肉痛的笑道:“是啊,二叔,我还有个百多两,赶明儿的咱先把账还了。”

  “不用,你们日后开销大,作坊运转也还要钱,不用管我,我自有办法。”王贤笑道。

  “你看看我兄弟,打着灯笼没处找!”王贵躺在床上,大声道:“翠莲,你当初真瞎了眼啊……”

  “是,我瞎了眼。”侯氏是一点脾气都没了,顺着王贵说道。

  “打住吧,别再提这茬了。”王贤笑笑,关门出去,直奔西厢房,却吃了闭门羹……

  “姐姐,开开门啊。”王贤小声叫门,里头没人应声。过一会儿,银铃从堂屋探头出来,“姐姐睡了啊。”

  “睡了,谁给闩的门?”王贤瞪眼道。

  “那谁知道?”银铃扮个鬼脸道:“兴许是梦游呗。”

  “去你的……”王贤明白了,这是林姐姐怕自己在兴头上,干出什么丢人的事儿来,让她在公婆面前抬不起头。

  “嘿嘿,没地儿睡了吧?”银铃幸灾乐祸道。

  “哼哼……”王贤小声道:“你看我怎么进去。”说完提高声调道:“是啊,没地儿睡了,只好去小秦淮凑合一晚。”

  然后朝银铃无声的比划‘一、二、三、四……’,还没数到十,‘喝醉了’的林姐姐,果然红着脸开了门。

  王贤朝银铃比划个胜利的手势,迈步进去林姐姐的香闺,谁知那边林姐姐却闪身出来。

  “进去睡吧,我和银铃挤挤去……”林姐姐示威似的耸耸小鼻头,便挽着银铃的胳膊进堂屋了。

  看着屋门哐得关上,王贤咂咂嘴,真是的,你躲过初一,还能躲过十五?进去厢房一看,好在林姐姐还没把被子抱走,顿时大感欣慰,脱光衣服钻进去,嗅着满满的少女体香,进入了香艳的梦乡。

  睡梦里,他和林姐姐好似那并蒂莲、两角菱,五彩的鸳鸯戏水忙……

  早晨起来一看,坏了,丢人丢到姥姥家了。遂早饭也不吃,招呼也不打,溜之大吉……

  回到衙门,吃过早饭。王贤头一件事,便是吩咐秦守去找几个工匠,抓紧把分给自己的院子修葺出来。

  秦守拿着钥匙过去一看,是个一进三向有房的小院子,空空荡荡,家具动用全无,且门窗破旧、内墙剥落,非得找泥瓦木工大修一番不可。秦守见状自以为是道,这定是大人给我们孝敬的机会。

  于是他回户房故意打听,哪能找到称心的工匠,众人闻弦歌而知雅意,便你包了木匠、我去找瓦匠、他购置桌椅,我买床铺……不一时,举房的书办,便将一应开销瓜分完毕。

  这么大动静,王贤就是没听到,帅辉也会打小报告。王贤闻言不禁愕然,他还真没借机敛财的意思,但让秦守这狗腿子一宣扬,自己再矢口否认也没意思了。只能提醒自己下不为例,以后再有这种事,千万不要声张,由家人操持即可。

  其实婚丧嫁娶乔迁之喜,向来是上司敛财、下级上贡的机会,千百年来习以为常,王贤又没打算当清官,何况他连官都算不上,何苦为难自己?一切循例就好。

  下午向魏知县报过上月账目,王贤便提出,希望到永丰仓盘库。

  让王贤一提醒,魏知县才意识到,自己上任之后,一直忙于夺权,竟疏忽了常平仓这茬!

  永丰仓就是常平仓,本朝又叫预备仓,是朝廷为稳定民生的一项善政。它主要有三个功能,一个是‘平粜’,即所谓春买秋卖,调解粮价。一个是‘出借’,农村青黄不接时,向百姓出借籽种口粮,春借秋还,当然要加收利息。还有一个是‘赈济’,遇到大面积水旱蝗灾时,开仓赈济百姓……

  毫不夸张的说,常平仓就是一州一县的稳定器,这个制度运行的好,百姓便经得起灾荒,生活便比较安定。若是运行不好,则时有破产之民,灾荒时更会出现大面积饥馑,导致饿殍遍地、流民失所……

  魏知县既然立志要上报皇恩、下安黎庶,常平仓搞得如何,可以说是重中之重,一经提醒,自然无比重视。

  听了那些偷梁换柱的花招,魏知县咬牙切齿,冷冷盯着王贤道:“本官现在也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但你给我记住了,伤天良、害国法的钱,一文不许贪,否则本官砍了你的狗头!”

  “属下正与大老爷不谋而合,”王贤心里苦笑,我要是想贪污,何必巴巴跟你汇报,“属下身为阖县的账房,有些陋规常例,不得不因循,不然这么大的摊子,一日都无以为继。但伤天害理、贪赃枉法之事一定杜绝,必不给大老爷惹麻烦、亦不让大老爷被老百姓戳脊梁骨。”

  听了他的表态,魏知县深感贴心,才换上笑脸道:“本官力排众议,让你来管户房,一是看中了你能力出众,但更是看中你性情忠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是。”王贤一副感激涕零状。

  从知县手里拿到票牌,王贤便到壮班点了二十名民壮,与吴为所率的二十名书办汇到一处,赶往位于城东的永丰仓。

  盏茶功夫来到仓库所在的永丰巷。王贤让众人在大门口等候,自己在吴为的陪同下,先进去与仓大使验看票牌。

  本县的仓大使叫杜子腾,虽是不入流的小官,却也比吏员高一个层级。王贤尽管炙手可热,依然不敢托大,与杜子腾执礼相见后,到他的值房就坐。

  杜子腾四十多岁,肥头大耳,一副**相,不过也正常。官场有句话,叫‘当官不如为娼、为娼不如从良’,意思是从实惠论,当官的不如管仓库的,管仓库的不如管粮库的。可见库大使官位虽卑,油水却无比丰厚。

  王贤道明来意,杜子腾并不意外,因为历年初冬,都要卖出旧米、买入新米,也算是例行公事,今年拖到冬月底,已是着实晚了呢。这里头当然有许多花头,但杜子腾和王贤不熟,前番让周洋周粮商去探口风,也吃了闭门羹。加上王贤又是知县的亲信,杜大使不敢贸然开口,决定先公事公办。

  验看了票牌之后,杜子腾让仓吏去取账册来,介绍道:“本县原来有四座预备仓,分设在四乡,但这些年沿海闹倭寇,布政司下令,将常平之粮集中在县城,不再设仓于乡下。”

  在王贤前世的记忆中,好像明中叶才闹倭寇,但其实从洪武年间到永乐,沿海的倭寇亦十分猖獗,好在此时明军战力强劲,倭寇只是骚扰,不足为患……不过倭寇来去无踪,又有内应,官军想要消灭他们,也十分困难。

  王贤一边听杜子腾介绍,一边翻看账册。厚厚的账册来不及细看,大致有数后,他便起身道:“杜大人,咱们去库里看看吧。”

  “好。”杜子腾点点头,拿起一大盘钥匙,带着王贤穿过数道防水防火的院墙,来到挂着‘甲字号’的仓库外。

  杜子腾将库门打开,便见一个个砖石垒出的粮槽里,装满了白花花的大米。杜子腾伸手抓起一把米道“江南多雨潮湿,粮食储藏必须保持通风干燥,这粮库地下还有火龙,搁上十天半个月,就得烧一次。”

  王贤点点头,问道:“今年要处理多少粮食?”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25

第六十七章 尝一尝

  “两千七百一十石七斗五。”杜子腾不假思索的答道。

  “这么多?”王贤皱眉道:“库里一共才九千多石粮食。”

  “没办法,”杜子腾嘟着肥厚的嘴唇道:“江浙这边整天下雨,粮食太容易潮了,”说着一脸自豪道:“兄弟可以打听打听,整个浙江省,霉变折耗三成以下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想不到大人还是高手。”王贤笑着应付一句。

  “不敢。”杜子腾正色道:“兄弟位卑不敢忘国忧。”只是那张胖脸,似乎跟‘正气’二字很难扯上关系。

  “要被处理的,都是什么样的粮食?”王贤话锋一转,问道。

  “老陈粮、霉粮、还有让老鼠拉尿过的粮食。”杜子腾道:“兄弟跟我来看看就知道。”便领着王贤到了丁字库,一开门,刺鼻的霉味险些把人顶个跟头。

  王贤连忙捂住鼻子,杜子腾却好像习惯了,捧出一把粮食洒在地上,用脚一踩便成了粉,“这是了霉又干了的粮食,连老鼠都不吃。”

  “人吃了呢?”帅辉好奇问道。

  “会死人的。”杜子腾道:“所以必须处理掉。”

  “嗯。”王贤点点头,仓里通过风,霉味差了点,他便走进去转了圈,出来问道:“都是这样的粮食?”

  “差不多吧。”杜子腾点头道:“按规矩,仓里养着猪,但凡猪不吃的,必须要处理掉。”

  “那……”王贤状若不经意的问道:“其余的粮食又如何?”

  “其余粮食分两种,新粮和陈粮。”杜子腾道:“陈粮是去年的秋粮,新粮是今年的秋粮,因为今年秋税耽搁了,所以库里绝大部分,都是陈粮。”

  “甲字库里也是么?”王贤咳嗽两声道。

  “那不是,”杜子腾道:“那是老百姓还的春荒粮,不过咱们富阳百姓普遍有钱,所以春天借粮的并不多,秋天还的也就少……只有甲字库一仓新粮而已。”老百姓借的都是带壳的稻米,回头却要还白米,你跟官府根本没讲理。“等把旧粮处理了,再买进新粮来,新粮旧粮四六开,也算符合规制。”

  “别的县是多少?”帅辉又问道。

  “产粮县是六四开,像咱们这样的县,一般是五五开。”杜子腾捧着肥厚的肚腩大笑道:“那是因为他们浪费太多,才每年都要多买新粮食!”

  “大人果然是高手。”王贤微微一笑,道:“大体情况大人都介绍过了,那么,我们开始盘库吧?”

  “盘……盘库?”杜子腾肥厚的嘴唇一哆嗦。难道不是走过场么?

  “有什么问题?”王贤淡淡扫他一眼,目光虽不凌厉,却让杜子腾浑身肥肉一颤,忙摇头道:“能有什么问题……”说着看看天色道:“不过都这时候了,肯定盘不完了,不如明天一早再来……”

  “盘多少算多少吧。”王贤拍下手,帅辉便出去,将一众书办、民壮领进来。

  杜子腾这才知道,对方是夜猫子进宅——善者不来!大冬天掏出帕子擦汗道:“让他们干吧,兄弟屋里喝茶去?”

  “大人只管去喝。”王贤一身青衫,身材笔挺,微微摇头道:“我不渴。”

  永丰仓戌字库内。

  一只只写着又黑又大的‘官’字的一石大斛,搁在一个个粮槽边。

  每个粮槽边,立着一个白衫书办,手里拿着毛笔和账簿,王贤带来的民壮和永丰仓的斗级,用大木锨将粮食铲到斛里。不一会儿,仓里便灰尘腾腾,呛得人睁不开眼。

  王贤和杜子腾在外头坐着喝茶,听着里头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他挪揄笑道:“粮食里不少灰啊。”

  “没办法,陈粮就是这样,习惯就好了。”杜子腾尴尬的笑笑道。

  “但愿吧。”王贤眯着眼,望着西沉的红日道:“杜大人,这库里的粮食,除了春荒放贷之外,还有啥时候会用?”

  “还有就是平抑粮价和赈灾放粮。”杜子腾道。

  “平抑粮价,没感觉有什么用啊?”王贤奇怪道:“别的县都是一两银子两石粮,咱们县差不多要贵一倍,春荒时还到过二两银子一石粮呢。”

  “没办法,谁让咱们县‘八山半水分半田’,老百姓又有钱呢?”杜子腾苦笑道:“大半的人靠买粮吃饭交税,粮价能不高么?”

  “富阳离着杭州、绍兴都不远,交通也方便,按说不该差这么多啊?”王贤奇怪道:“是不是有人在里头捣鬼。”

  “这就不好说了。”杜子腾咳嗽两声道:“不过浙江种粮的越来越少,杭州绍兴也没余粮,不卖给咱们的粮商怎么办?”

  “这样啊……”王贤点点头,这时候,一个浑身灰土的人形物体出来,一边咳嗽一边骂道:“太缺德了,往米里头掺沙土也就罢了,还掺石灰!”看身形、听声音,应该是吴小胖子无疑。

  “那是为了防潮防虫的。”杜子腾忙解释道:“快拿菜油来。”

  想不到的是,粮仓里竟然常备菜油,一个老斗级……就是仓吏里的役夫……很快端了盆菜油过来。那人把脸洗出来,果然是吴为,朝王贤呲牙道:“大人,能不能对上数两说……您还是先看看这些粮食吧。”说着将个大瓢端到王贤面前。

  这一库的粮食都是不带壳的籼米,按说就算是陈米,也该是一水儿的淡黄色,但王贤见这瓢里杂七杂八的成分……多的实在过分。

  “筛一下!”他面无表情的看一眼杜子腾,见这死胖子的脸有些白。

  有民壮马上拿来筛子,将一斗米细细筛了一遍,当簸箕里只剩下大米时,地下的大粗布上,已经落了稻壳、枯草、土、还有白灰块……

  再把米一量,已经不到七升了。

  王贤抓一把深黄色的大米,嗅到了浓重的霉味,他冷冷看一眼杜子腾道:“这米也太陈了吧?”

  “呵呵……”杜子腾哆嗦着肥厚的腮帮子,不停擦汗道:“这么多个库,近万石粮食,难免有疏漏。”

  “是啊。”王贤点点头道:“倒要看看是疏漏,还是存心的!”他转头对满眼血红的吴为道:“告诉弟兄们,先不盘数量了,只抽查粮食本身的状况。”

  “好嘞。”吴为闻言大喜,众手下得知后,也是一片欢呼,终于可以解脱了……

  盘库只是个幌子,这才是王贤的真实目的。

  民壮们用完全中空的竹筒,深深插入每一个粮槽底部,然后将取到的粮食,汇入一个写着相应库号的斛中。

  待所有粮斛都贴上封条,汇聚到灯火通明的前厅时,天已经黑了,王贤一摆手,民壮们便将粮斛搬到车上去。

  “杜大人,一共是十二斛、六石粮食,这是县衙的借条。”王贤将一份借据递到杜子腾面前。

  从方才开始,杜子腾就面色惨白,颤抖着不敢去接那借据,仿佛那是块烧红的铁板。他哆嗦着嘴唇,可怜兮兮的望着王贤,颤声道:“兄弟,放我条生路吧……”

  “杜大人此言差矣,”王贤面沉似水,声音十分柔和道:“我正是要救你的命。”说着看看他那张油光光的胖脸道:“不然我要是白天招摇过市,让全县父老知道,他们的救命粮成了这个鸟样子,你说他们会不会吃了你?”说着一挥手道:“护送杜大人去县衙!”

  两个民壮便上前,把杜子腾夹在中间,看仓库的兵丁想要阻拦,却被王贤恶狠狠的眼神吓住了!

  惨白的灯光反照下,王贤那双眸子闪着狠厉的光,他扫过一众兵丁,冷声道:“今晚统统不许回家,给我把仓库看好!要是出一点差池,全都死无葬身之地!让开!”

  一声断喝之下,库兵们竟真的让开了……

  王贤还不放心,又让吴为等人,今晚在仓库值班,自己押着粮食和杜子腾,返回来了县衙。

  县衙后衙里,今夜灯火通明,魏知县已经得到报信,命人将周洋并本县另两个大粮商押来。他尤气不过,把李晟和刁主簿也唤到了花厅中。

  待到杜子腾和那些粮斛押到,但凡参与过倒买倒卖官粮的人,哪还不知道东窗事了?

  “今天我请诸位吃饭。”便见魏知县面无表情道。

  “岂敢岂敢,”众人忙强笑道:“我们已经吃过了。”

  “就当宵夜吧。”魏知县说完,便一声不吭。差役们在花厅外支起锅子,用王贤带回来的米,煮了一锅大米饭。然后让皂隶给他们一人盛了一碗。

  “这是给富阳十一万老百姓,预备的救命粮!””魏知县正好坐在灯下,看不见表情,但单听声音,也能听出他极不平静。“请诸位用饭。”

  “这……”众人望着面前气味刺鼻、混着稻壳、沙土的一碗饭……姑且称之为饭吧。单闻闻就觉着恶心,更别说往嘴里送了。全都

  “吃!”魏源重重拍案,咆哮起来。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26

第六十八章 知县的烦恼

  “吃!”魏知县重重一拍桌案。

  这能吃么?吃下去是要死人的。但在魏知县冷冷的注视下,众人只好端起碗,夹一筷子送到口中,登时呲牙裂嘴,跟吃了死耗子差不多。央求的目光都落在刁主簿身上,希望三老爷能帮他们说句话。

  “这……”刁主簿哪还敢再招惹魏知县,却又不能不管他们,虽然此事他没直接参与,但作为保护伞,好处一点没少拿,只好小意陪着笑:“大人,有话好好说……”

  魏知县瞥一眼刁主簿,“混账,怎么漏了三老爷一碗?”

  差役只好也给刁主簿端上一碗。刁主簿眼睛瞪得溜圆,半晌方艰难道:“大人,吃了会死人的……”

  “不可能,”魏知县断然道:“这是你们为富阳百姓准备的救灾粮,怎么可能吃死人呢!”

  “这……”刁主簿登时语塞。

  “现在不吃也可以,”见众人都苦着脸,不肯再动筷子,魏知县冷冷扫过众人道:“明日八字墙前,当着全县父老的面吃!”

  “别……”众人被吓得魂不附体,他们知道这二杆子真能干出来,要是让老百姓知道真相,还不撕碎了他们?

  “遵大老爷的命,吃!”杜子腾是犯,知道别人能拖自己不能拖,把心一横,捧起饭碗,抓了一把米就往嘴里送,被噎得两眼翻白,但还是拼命咽了下去。

  “遵大老爷的命,吃!”周洋一见自己姐夫吃上了,只好也端起碗,把米饭使劲往嘴里扒,一把鼻涕一把泪,艰难的吞着米饭。

  另两个粮商知道没辙了,只好也抓起碗里的米,往嘴里塞,有人还没咽下头一口,就俯身一阵大吐,一边吐还一边放声哭道:“妈呀!真难吃,比杀头还难受啊!”

  “全当死一回吧……”杜子腾已经吃了一半,涕泪横流道:“谁让咱们干了缺德事儿呢……”

  四个人一边哭一边往嘴里塞,看的李晟和刁主簿毛骨悚然。但两人依然没吃……刁主簿自不消说,李晟却因为有‘既往不咎’的保证,硬着胆子死扛。

  “看来二位是想明天吃了。”魏知县冷哼一声。

  “魏大人,单独说两句吧。”刁主簿站起身,深深抱拳道。

  “哼……”魏知县哼一声,但还是起身到了里间。

  “魏大人今天过了,你无权处置本官!”一跟进去,刁主簿便忍不住咬牙道。

  “那好,我上报朝廷处理。”魏知县冷笑道,“六千石存粮,只有一千石可撑门面的新粮,两千石勉强可食的陈粮。其余的都是三年陈、五年陈、还掺了稻壳、沙子、石灰……你说,有几颗脑袋够砍!”

  “这,本官只负责账目,只能保证每一笔粮食的账面进出,都是符合规制的。”刁主簿忙分辩道:“至于仓库里的粮食是好是坏,这是户房把关的。”顿一下,他决定出绝招道:“何况,大人上任伊始,不是亲自查过库么?!”

  “你……”一句话戳中了魏知县的软肋。是啊,县官上任的头等大事,就是与前任交接,盘点粮库更是重中之重,魏知县自然也不例外。但当时他和司马求的注意力,全放在账面上积欠多少、有多大的窟窿要补上。粮库里自然也勘察过,但没有王贤这样的专业人才,是没法看破杜子腾的**阵的。

  现在三千石粮食被以劣充好的真相,被王贤踢爆。魏知县登时有大祸临头的感觉,因为富阳县的钱粮仓储,自己已经签字接收,现在出了问题,他这个正堂官说不清,也跑不了。哪是上报那么简单?

  “本官一时失察,被宵小蒙蔽,”但魏知县知道,此时气势稍弱,就要被这帮人挟制,是以疾言厉色道:“正要上书自劾,以全名节清白!”

  “大人这是何苦呢?”刁主簿心中冷笑,从前番立黄册碑他就看出,这魏知县是有官瘾的……你小子这官儿刚当出滋味来,舍得再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给下面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刁主簿没看错,魏知县是有野心的。他身怀经纶,立志要为国为民,做一番事业出来,留得青史一段名!换个说法这叫做‘上进心’,魏知县想当名臣,自然不愿留下污点,让仕途刚起步就壅塞。否则他应该直接封库,一本奏上朝廷,让钦差来盘查,才是正办!

  而现在他连夜在后衙处理,不就是为了避免闹得沸沸扬扬么。

  见魏知县默然不语,刁主簿更笃定了猜测,连忙道:“其实此事可大可小,常平仓的粮食,七成从不动用,只是年复一年的任其腐朽,那帮家伙才想出这么个安全的创收之法……”

  “要是突然遇到水旱蝗灾,需要开仓放粮呢?”魏知县冷声道:“本官拿什么给灾民救命?”

  “浙江已经十年风调雨顺了。哪会那么巧。”刁主簿说着,见魏知县又要飙,忙道:“让他们想办法,把库里不能吃的粮食,全都换成能吃的,不就行了……”

  “哼……”这正是魏知县要的结果,他冷哼一声,拂袖道:“我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内不把屁股擦干净,本官不要这顶乌纱,你们也别要脑袋了!”

  “一个月……”刁主簿一惊,见魏知县已经出去,只好叹口气道:“是。”

  魏知县出去,见那四个已经吃完,杜子腾也变成了‘肚子疼’,抱着小腹在地上呻吟。再看李晟还是一口没吃,满腔无处泄的怒气,这下终于找到出口了。一声闷哼道:“喂他!”

  便有两个差役一左一右按住李晟的胳膊,一个捏开他的嘴,另一个抓起米饭,填鸭式的塞到李晟的口中!

  待一碗饭全都硬填进食道,李晟的脸憋成紫色,他两眼突出,使劲抓着胸口,竟晕厥过去。

  厌恶的看一眼满地死狗似的粮商污吏,魏知县拂袖离开花厅,回到签押房中。

  内签押房里,王贤正在一手打着算盘,一手飞快的翻动账册。他报出一个数,司马求便赶紧记录下来,两人正在配合着核算粮库的账目。

  魏知县并不打搅他们,而是颓然坐在外间,面色一片灰败。他自幼束受教,学的是圣人之学,讲得是神鬼不欺、俯仰无愧,如今却接连替一帮蛀虫打掩护,实在大违他的心性,这让他产生了浓浓的厌倦之意,甚至觉着自己出来做官,就是个错误。

  自己为何要出来做官?一展平生所学么?可是为什么圣人之言,在县衙里一点用处都没有?为了永乐皇帝的殷殷期待么?可是自己困顿一隅,与永乐大帝的帝国伟业,相隔十万八千里……直到他想到周新周臬台的殷殷教导,才渐渐恢复了些力量。要保护好自己,要熬到高位上去,才有机会一展所学,才有机会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好吧……’魏知县紧紧攥拳、暗暗誓道:‘不能在浊流里时间太长!要及早挣脱出州县!’

  等他回过神来,才现王贤和司马求已经立在一旁了,正一脸关切的望着自己。

  “算好了?”魏知县嘶声问道。

  “东翁,你累了,明天再说吧。”司马求轻声道。

  “没有,本县只是在想事情,”魏知县看看司马求,满嘴苦涩道:“现在想想,当时真是幼稚。去年觐见,陛下想让我进翰林院,我却说,‘微臣百般不会,只会读书。臣闻故宋,京官必起于州县。臣亦愿为一知县,为陛下牧民一方,亦早日熟练政务。’”

  “其实我是厌倦了读书,迫不及待想一展抱负。之前我就听说,为官有清流、浊流,一入浊流便难以自拔,日后登堂入室更是千难万难,却偏偏没放在心上。直到现在才知道自己错了,可惜悔之晚矣……”魏知县年轻的脸上,满是惶恐犹疑道:“这官再当下去,我只怕连名节都保不住了……”

  “咳咳。”司马求忙劝道:“东翁何出此不吉之言?连周臬台都夸奖你可谓能臣,要对自己有信心啊!”觉着自己劝得不得法,又用胳膊捅捅王贤道:“你说是吧,王兄弟。”

  “是啊,大老爷。正如您所言,宋朝的宰相哪个不是起于州县?不在这浊流里历练一番,如何炼就一双火眼金睛?这样将来身居高位后,才能治住那些歪门邪道,才能深谙民瘼政弊,否则如何对症下药、治病救国?”王贤便劝说道:

  “再说,如今大明朝总体还算清明,只是富阳县的情况着实特殊,烂摆了两三年,才会出这么多问题。但现在,大人已经理好了税赋,再借机将常平仓整顿出来,对富阳县的整顿,基本就算成功了。而且富阳烂,在浙省都是出了名的,将来在大人手下焕然一新,才显出大人的非凡!又有周臬台的赏识,还愁不能早日挣脱州县么?!”

  还是王贤会说话,句句都劝到魏知县的心坎上,听得他连连点头,竟生出知音之感来……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26

第六十九章 表字

  让王贤这么一劝,魏知县又觉着情况没那么糟了。看着这个比自己年轻十多岁的青年,他是愈加喜爱,头脑一热道:“王贤,你有台甫么?”

  “台甫?”王贤一愣,方反应过来道:“属下没进过学,哪里有字号。”

  “本官给你起一个吧。”魏知县笑道。

  “啊……”王贤一愣,这是要干嘛。

  “还不谢谢大老爷!”司马求又捅他一下道:“赐字,就是收你这个学生。”

  “啊……”王贤心说好突然啊,我还没细想利弊呢。心念电转间,飞盘算起来……跟知县成了师生,以后富阳县里,自己就横着走了。而且魏知县这么年轻,估计仕途没有上限,自己跟着他,肯定有光沾。

  当然也有坏处,这魏源是个道学家,而且好大喜功,自己跟他扯上关系,将来免不了要吃挂落,弄不好还得把身家性命赔进去……

  “看这小子,高兴傻了。”见他呆瓜一样,司马求笑道:“大老爷是两榜进士,道德文章连当今皇上都赞不绝口,现在竟动了收徒之念,这是你前世的福分,还不磕头拜师?”

  “啊,是……”日后福祸两说,但现在敢说个不字,自己还用在富阳县混么?王贤只好一脸惊喜,跪下磕了仨响头,摆出感激涕零状:“老师在上,请受学生一拜!”

  魏知县端坐着受了他的大礼,又接过王贤奉上的茶,轻呷一口,算是完成了拜师礼,方缓缓道:“《说文》上说,贤,多才也。你倒也担得起这个字。但才仅为用,还需以德为体,即德才兼备,才能称为中道。你又在兄弟排行老二,便叫你‘仲德’吧!”

  “仲德谢恩师赐名!”王贤激动道。

  “呵呵……”魏知县笑笑道:“仲德,你虽然十分聪明,但读书太少。不读书怎么算是我圣人门徒?日后公务有暇,要多读经史,若有不懂可随时来问为师……”顿一下,又嘱咐道:“为师一时起了爱才之心,收了你这个学生,但公门之中无私谊,怎么说都是有些忌讳的……”

  “学生一定严守秘密,”王贤忙保证道:“不会到处宣扬的。”

  “如此甚好,不过私下里,还是可以师生相称的。”魏知县点点头,方回到正题道:“算出结果了么?”

  “回老师的话。”王贤拿起手里的清单,报账道:“账目显示,永丰仓存粮九千三百一十二石,待售陈粮两千七百一十石七斗五,余六千六百石。这六千六百石里,新粮占一千一百石,其余的是陈粮。问题就出在这些陈粮上,根据抽样,差不多只有四成尚可食用,其余的粮食都是多年陈粮,不能食用了。”

  “跟估计的差不多。”魏知县点点头道:“怎么会有那么多多年陈粮呢?”

  “原因并不复杂。”王贤通过账目的流动,已经将他们的把戏看得清清楚楚,“只要粮库和粮商勾结起来,每年要出售陈粮时,由粮商出价收购,但并不运走陈粮。因为出售的同时还要补仓,粮库会再将这些陈粮,从粮商那里买回来。其实在买卖过程中,陈粮没有离开粮库。但粮库和粮商之间,却生了两笔账面交易。粮商购买陈粮的花费微乎其微,官府却支付了购买新粮的价钱,这之间的差价十分巨大,便被那帮蛀虫分了赃。”

  “粮食一动不动,却能每年骗到大笔的收入,这帮人还真聪明!”司马求无比感慨道。心里却难免惋惜,多好的捞钱机会,都让这俩二货给搅黄了……

  “也不是一动不动,一部分实在无法储存的陈腐粮食,还是会借机处理掉。”王贤道:“但补进来的粮食,也都是粮商卖不掉的陈粮,还掺了沙土、白灰。陈陈相因,自然满是多年陈粮。”

  “一群目无国法的东西!”魏知县正义勃,旋即又被现实所掩埋道:“这么说,要让他们补上三千三百石粮食?”

  “是六千石,还有今年要处理的陈粮两千七百石呢。”王贤叹口气道:“而那**商空手套白狼惯了,估计连一千石也拿不出来。”

  “那五千石如何解决?”魏知县急道。

  “只能想办法买了。”王贤轻声道:“但账上没有那么多钱,砸锅卖铁也买不起。”

  “这个钱不能县里出,得让他们出!”魏知县恨恨道:“一个个贪了这么多年,不能便宜了他们!”

  “是。”王贤皱眉道:“那必须要抓紧了。这个数字太大,放在两个月前还有点希望,现已进了腊月,各地粮商都开始惜售了……”

  “无论如何,年前必须有着落!最后一批粮食进仓的时间,绝对不能过正月!”魏知县断然道:“你全权负责此事,必要时可采取一切手段!”

  “是。”王贤心说,就知道要把这烂摊子甩给我。

  待王贤出去,司马求方问道:“东翁怎么动了收徒的念头?”

  “其实也不是冲动,宦海凶险,到哪里都是以寡敌众、以客敌主,没有好帮手怎么行?”魏知县叹口气道:“这王贤是个奇人,年纪轻轻,却如此深沉老练、足智多谋,正是天赐给本官的好帮手,我得把他栓紧了才行!”

  “原来如此……”司马求心里酸酸道,那么我算什么?你的拖油瓶么?

  魏知县闻到那股醋意,笑着劝解道:“先生是本官的萧何,他是本官的张良,还是你更重要,但要拧成一股绳才行。”

  “是。”孰料司马求心里更酸了,原先都说我是张良的……

  第二天排衙过后,王贤又来到永丰仓。吴为等人还在那里值守,万幸一夜无事没有走水。

  “都回去睡觉吧。”王贤看看又累又脏的一干手下道:“今天不用上班了。”

  众人欢呼一声,鸟兽四散。王贤又看一眼那畏畏缩缩的仓吏道:“你家大人呢?”

  “肚子疼,”仓吏忙答道:“回来之后就上吐下泻,折腾了一宿,才刚睡下。”

  “他能睡得着就怪了。”王贤冷笑道。

  “是,他说大人来了,随时把他叫起来。”仓吏忙道。

  “那还愣着干什么!”秦守瞪眼道。

  片刻之后,仓大使值房中,王贤笑望着面色蜡黄,如被大象踩过的杜子腾道:“滋味如何?”

  “唉,就像死了一回,”杜子腾颓然道:“不过还是谢谢兄弟,否进我今天就不是坐在这里和你说话了。”

  “不记恨我就好。”王贤不以为意的笑道。

  “哪能呢,你也是奉差办事。”不管真心还是假意,杜子腾都矢口否认,说着小意问道:“不知大老爷是个什么意思?”

  “大老爷的意思是,自然要尽快补上粮食了。”王贤淡淡道:“补上粮食怎么都好说,不然休怪他不讲情面了。”

  “我把周洋他们叫来。”杜子腾让人去把一干粮商叫到永丰仓。趁着几个人还没来,王贤问杜子腾,这些年他是如何腾挪应付的。

  “其实没啥诀窍,干的年岁多了,自然就会了。”杜子腾道:“粮仓日常支出就是两项,一个是春荒时赊贷,一个是粮价过高时粜米压价。前者每年最多不过一千石,这一块我肯定要预备出来。”顿一下,方道:“至于粜米时,粮仓会故意用老陈米出粜。南方人吃米讲究,富阳老百姓又有钱,掺了沙土的陈米,看都不看一眼,自然影响不到粮价。”

  “你就没想过,万一要开仓放粮怎么办?”王贤问道。

  “我也不是要钱不要命。”杜子腾苦笑道:“但咱们富阳跟别处不一样,老百姓大都买米吃,粮价自然比别处贵许多。商人趋利,各地的粮商都是优先把粮食卖给富阳,老百姓无非就是多花点钱,不至于饿肚皮。”

  “要是全省都缺粮,官府管制粮食外流呢?”王贤追问道:“富阳怎么办?”

  “这,”杜子腾嘟囔道:“要是浙江都缺粮,肯定先下大乱,那时候逃命就是……”

  “要是天下不乱,只是浙江缺粮呢?”王贤冷笑道。

  “怎么可能……”杜子腾见自己有些激怒王贤,忙改口道:“要是这种事儿都能生,兄弟只好认栽了。”说着叹口气道:“兄弟你不熟悉情况,常平仓只有在北方,才会被当回事儿。咱们江南鱼米之乡,粮食又不耐久贮,常平仓的用处其实不大,都被当成州县的摇钱树了,永丰仓可不是个例。”

  王贤不吭声了,这杜子腾胆子不大,竟也敢大当仓鼠,别的州县的情况,也就可想而知了……

  “不管别的州县如何,富阳的常平仓,必须要有救命粮!”王贤很清楚,要是把所有捞钱的路都堵上,这帮人能跟自己不共戴天。何况他也没有当青天的自觉,只是不想随时有掉脑袋的风险,不想生儿子没屁眼罢了。

  杜子腾闻言大喜,他当然听出王贤的言外之意……必须要准备好备荒粮,但你怎么粜粮我不管!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27

第七十章 买卖双方

  顿饭工夫,一干粮商到来,杜子腾向他们转述了王贤的要求。

  粮商们本以为在劫难逃,现在却有机会纳粮消灾,而且日后还可以继续卖高价粮,自然喜出望外。只是听说一个月内,要补齐六千石粮食,一下又都犯了难。

  正如王贤所料,因为江南交通便捷,粮食不耐久贮,粮商们向来存粮不多,大都是按月购粮按月销货,这样资金压力小、存粮损耗也少,是以三家加起来,也只有一千七百石……

  就这点粮食还不能动用,因为这是富阳百姓的口粮。临近年关,正需要富足安定的气氛,魏知县肯定不同意,县里出现缺粮的局面。

  “不是我们不尽力,实在是力有不逮啊大人。”周洋周粮商嘶声道:“要是刚秋收那会儿还好说,可现在进了腊月。天一冷,粮食能放得住了,粮商们都屯着粮食等开春涨价呢。”

  “那你们的粮食从哪进?”王贤问道。

  “这都是长期买卖。像我,是和嘉兴几个县的粮商搭上线,他们一年十二个月,每月卖我五百石粮食,但这已经是上限了,粮贱时我不要,粮贵时他们不给。”周洋叹气道:“总之,在腊月里有钱都买不到六千石粮食。”这话矫情了,有钱还是能买到的,只要肯出大价钱。

  “是啊,大人,能不能宽限一下,”另两个粮商也点头道:“给我们半年的时间,待夏粮下来,我们砸锅卖铁,也会把这六千石粮食补上!”六千石粮食,如果等到夏收时,他们的进价是四千两白银,三个粮商加上个杜子腾,还有那李晟,五人分摊是八百两,基本上两年白干了。

  但要是现在去进货,一万两银子也不够,他们非破产不行……

  见王贤不说话,几人交换下目光,和他还算有交情的周洋,小声道:“当然不会让大人吃亏,快过年了,我们粮商按例要给户房上贡,这次多包一百两给大人。另外,原先给大人的四时常例,我们再加两成,只求大人通融几个月,日后保证不敢在库粮上耍花样了。”

  显然来的路上,他们便已经商量过了。几个粮商一致认为,他们之所以遭此无妄,很可能是没有及时给王贤上贡所致……

  “……”这条件不可谓不优厚,弄得王贤都心里痒痒,但职业谨慎告诉他,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明春生饥荒怎么办?老百姓的救灾粮可不能等到夏收。万一闹大了,挣多少钱都没命花。

  拿定主意,他迎着众人乞求的目光,缓缓摇头道:“不行,多大的困难都要克服,最晚正月底,六千石粮食必须入库。”

  “大人逼得再紧,我们进不到粮食也是白搭。”众粮商无奈道:“到头来,就是杀了我们也完不成。”

  “你们既然说那些外县粮商,屯粮是为了高价出售。”王贤淡淡道:“那你们现在就按春荒时的价钱买便是了,他们能早几个月回笼资金,肯定求之不得。”

  “这……”周洋苦笑道:“哪有那么多钱?我们砸锅卖铁也不够。”

  “呵呵……”王贤却挪揄笑道:“都说商人狡猾,你们怎么这般死心眼?”顿一下道:“谁说开高价,就要花大钱的?”

  “什么意思?”众粮商茫然道。

  王贤便笑道:“我给你们出个主意,保管你们多花不了多少钱,就能完成任务。”

  “我等洗耳恭听。”粮商们瞪大眼道。

  “人要学会逆向思维,所谓物稀为贵,物多则贱……”王贤便轻声道出一套方略来,“这样,把卖方市场变成买方市场,价钱自然就降下来了。”

  众粮商听得目瞪口呆,这王贤,简直就是奸商中的奸商啊……

  事不宜迟,当天下午,周洋三个立即写信给临近的海宁、余杭、临安、新城、昌化、建德、桐庐、淳安、寿昌等县粮商,向他们宣布一则惊人的消息——因为新任县老爷突然严格起来,富阳县粮商卖给常平仓的粮食,被判为陈粮,县老爷大为光火,已经将他们下狱,并限他们一月内换成新粮,否则统统杀头!

  为了保命,富阳县三家粮商不得不下血本,宣布以三两银子一石的价钱,收购今年的新米!

  听到这个消息的粮商都惊呆了,这样的价钱即便在春荒时,也是不可能出现的!

  现在各县普遍的粮价,是八钱银子一石粮,当然卖给外县进货的粮商时,按例是要涨价的。尤其是这种临时紧急购粮,自然要狠宰一刀。但是再涨也顶多就是翻番,即一两六钱一石粮。

  因为哪怕春荒时,卖给富阳县粮商的粮价,也没过二两银子一石粮。现在毕竟离春荒还有几个月,最少也得给人家打八折!

  是以在各县粮商看来,一两六钱的价格就是厚利了。现在,富阳县的粮商,竟然以三两银子的价钱收粮,那简直就是暴利!

  要知道,以他们收粮的价格,再把损耗算进去,也不过六钱银子一石米。这一下就是五倍的利润,足以让任何人疯狂了!

  尽管对方要求由卖方,将粮食运送到富阳,但这么点距离,在暴利面前,一点运费算得了什么?

  可想而知,粮商们会以何等热情,对待这笔大买卖。

  但可惜的是,来送信的是粮店的伙计,无权与他们签署契约,只说他们老板同时向很多个县的粮商求援,便匆匆去下一家送信了。

  不过在暴利的诱惑下,一切都不是问题。粮商们盘算着,横竖离着富阳不远,大不了白跑一趟,弄好了却可以赚个盆满钵满,过个肥美的新年!

  于是,一袋袋粮食从各县粮商的库房里搬出来,装上船,沿着水道运往富阳县……

  仅仅几天时间,富阳县的各处埠头上,便停满了满载的粮船。船儿靠岸后,各家粮商或者他们的掌柜的,便上岸到三家粮店知会说,粮食运来了,赶紧验货入仓吧,大伙还赶着回家过年呢。

  粮店的掌柜陪着笑说,这事儿我们可做不了主。几位爷稍候,我们这就去牢里跟东家商量,一有了章程便告诉你们。

  听说人家的东家还在牢里关着,粮商和掌柜的也不好多说什么,便吩咐伙计守好船,自个到县城的酒馆茶楼打听消息去了。

  这一天从早到晚,一直络绎不绝有粮船到达富阳。后来的老板和掌柜的,一看见码头上一艘挨着一艘的粮船,心情便紧张起来。船一靠岸,赶紧去粮店打听,得到的答复自然毫无例外,都是请稍候一宿,等我们问过东家后再说。

  粮商们心里不快,但现在是狼多肉少,谁都怕得罪了金主,非但一句难听的话不敢说,还得表现出宽宏大度:

  “应该的,应该的,谁家还没个难处。”

  “不着急,不着急,问明白了再说吧……”

  粮商们离开粮店,见天色不早,谁愿意回船上,和一帮子雇工挤一起?便寻青楼酒馆吃酒耍乐去了。

  富阳县屁大的地方,统共就那么几座像样的青楼酒馆,粮商们无论去哪一家,都会碰上一堆同行。大家一见面,自然亲切无比,几乎每一家馆子里,都上演着这样的场景:

  “想不到张老哥亲自来了,小弟给您拜个早年了!”

  “哎呀,刘贤弟你也来了,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伙计,快加把椅子!老哥,我给你介绍介绍,这是我们县另外三家粮行的东家、掌柜……”

  “久仰久仰!”尽管从没见过,却更要表现出亲热。

  “久仰久仰,请上座!”

  “您请上座!”

  一番虚让之后,众人重新坐定开席,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自然要说话聊天了。大家是同行,又为了同一个目地而来,绕来绕去,话题终要回到这次富阳粮商收粮上。

  “老哥,你这次带了多少粮食?”刘贤弟问道。

  “不多,几十石罢了。”那张老哥捻须道:“年根下了,谁家也不宽裕,只是周洋他们身陷囹圄,咱们身为同行,能帮一把就帮一把。谁还图那点钱?”其实,他带了好几条船,几十石后面还得加个零才行……

  “是啊,谁也不图那点钱。”众人纷纷点头,觉着自己好崇高。

  “不过我今天下午走了一圈,几个码头看下来,最少有一百条粮船,看吃水,都得装着四十石以上的样子。”刘贤弟又道。

  “那不得四千石了?”众人倒吸冷气道:“他们用得着这么多粮食么?”

  “肯定用不着。”刘贤弟皱眉道:“我打听过了,富阳县永丰仓,今年不过才买两千七百石粮食。”

  “天!”众粮商变了脸色,“光咱们这些头天到的,就有四成人要白跑一趟!”

  “是啊,明天肯定还有到的。”刘贤弟苦着脸道:“想不到,动作都这么快,这边又不能马上收粮,这可如何是好?”

  “是啊,如何是好?”众粮商愁道。

  “甭管别人,是咱们先来的。”关键时刻还是张老哥有主意:“明天一早,大伙就去周洋店里等着去,咱们占他头一份!”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27

第七十一章 囚徒困境

  “好!”众粮商纷纷应和,因为心里有事,早早就散了。

  和刘贤弟几个分开,张老哥回到投宿的旅馆,对跟班的说,“你去过周粮商的掌柜家吧?”

  “前年韩掌柜结婚,我喝过喜酒。”跟班的小声问道:“老板的意思是?”

  “你去他家一趟。”张老哥从靴页子里掏出一摞宝钞道:“看看能不能把咱们的粮食收下。”

  “还用给他送礼?”跟班的瞪大眼道。

  “废话。”张老哥叹气道:“这才头一天,就这么多人,赶明天肯定更多,到时候给谁不给谁?更加撕扯不清。还是破费破费,早点落袋为安吧。”

  “是。”跟班的便揣着票子出去了,半个时辰后,又拿着钱回来了:“他没回家,住在店里了。”

  “那去店里敲门啊。”张老哥已经钻被窝了,闻言骂道:“你怎么这么死心眼?”

  “别提了。”跟班郁闷道:“你当小的没去啊,可是怎么敲都敲不开门,结果还撞上好几个同行……”

  “也是送礼的?”

  “是啊。”跟班的点头郁闷道。

  “唉,”张老哥叹一声道:“都不傻,看来明天不好办了……”

  这一夜,张老哥摊煎饼似的一宿无眠,好容易捱到天蒙蒙亮,他便爬起来胡乱洗把脸,吃点东西,直奔周氏粮店而去。

  他以为自己来的够早了,谁知到了粮店门口,竟看见几个同行已经先到了。

  “早啊,诸位。”张老哥赶紧挤出一丝干笑道:“这大早晨,还挺冷的呢。”

  “早啊您老。”众人也勉强笑道:“也不知啥时候开门,赶紧进去暖和暖和。”

  “叫开就是了。”张老哥道:“又不是来买粮食的,还受他的规矩?”

  “叫了,没人应。”众人苦笑道:“你说这是咋回事儿,成了咱们求着他们买粮食了!”

  “是啊,”有人不忿道:“向来都是他们求咱们,咋成了咱们求他们了?”

  “嘿嘿。”张老哥笑道:“谁让咱贪图高价呢?”

  “唉,一口吃不了个胖子,何苦来哉呢?”那人负气道:“他要是再推三阻四,索xing不卖了,回家过年去!”

  “就是!”众人纷纷附和道。

  张老哥也点头,心里却冷笑道,你们谁舍得走就怪了。都盼着别人走是真的!

  众人口不对心的等在店外,来的粮商越来越多,到了卯时还不见铺板卸下来,众粮商愤怒的拍打着铺板,大声叫道:“开门开门!”惹得街上人纷纷驻足旁观。

  终于,在震天的砸门声中,铺板卸下一片来,露出韩掌柜那张睡眼惺忪的脸。他朝众粮商团团作揖、连连抱歉道:“没想到诸位来得这么早,真是对不住!”

  “砸门这么长时间,你才听见!”

  “唉,我这人睡着了跟死猪一样,在耳边放炮也听不见。”掌柜的卸下门板,将众粮商让进店铺,“都冻坏了吧,快进来暖和暖和。”

  判断一方强势还是弱势,不是看谁的嗓门高、火气大,而是看他们对蹩脚的理由的反应,像众粮商这样,竟然默不作声接受的,显然跟强势不沾边了……

  粮商们鱼贯进店,把个前厅坐得满满当当。掌柜赶紧沏茶,又对众人嘘寒问暖。

  耐着xing子应付他几句,终于有急脾气的出声道:“韩掌柜,你去问过你东家了么,他怎么说的?!”

  “唉,别提了,我被东家臭骂了一顿。”掌柜一脸郁卒道:“不过我也该骂,竟然不相信诸位老板,才想出这么个‘广撒网’的馊主意。本以为能来一半就不错了,没想到诸位老板都这么古道热肠,竟一个不落都来了!”

  “难道周洋的信是你代写的?”很多人当场就毛了。

  “当然不是,但是东家只要我找几家古道热肠的老板,没让我搞得人尽皆知。”韩掌柜叹气道:“我给东家出大难题了,诸位都是朋友,都是恩人,不买谁的都不合适,所以东家得慎重考虑一下,到底是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买呢,还是每人买一部分呢,或者砸锅卖铁全买下来。”

  “当然是全买了。”马上有人出声道:“这样谁也不得罪。”

  “全买的话,肯定没法三两一石了,东家就是砸锅卖铁,也没那么多钱。”韩掌柜两手一摊,实诚道:“请诸位再等一天,明天,明天一定有个准信。”

  “为啥得等到明天!”众粮商不乐意道:“在码头上停一天,就要交一天的泊位钱、还有伙计的人工、粮食的损耗,这损失谁负责。”

  “因为本县衙门的规矩,只有申时才能探监。”韩掌柜苦笑道:“这次我一定要个章程出来!”

  众老板面面相觑,难道要再等一天?

  这时候,已经有百姓上门买粮了,进来一看好家伙,满屋子是人。小心问道:“韩掌柜,开张了么?”

  “开了开了。”韩掌柜欠身道:“抱歉诸位,店里的几个伙计出去送信,留守的一个,前天又死了老娘。唉,就剩我一个人忙活。”

  “卖什么粮食啊,先把这茬解决了,”众粮商不满道:“让他上别家买去!”

  “这,好吧……”韩掌柜只好朝那顾客歉意道:“到钱家粮行买去吧,抱歉抱歉。”

  “好吧……”都是老熟人了,顾客也不能说什么,便空手离去了。

  韩掌柜刚坐下,要和众粮商继续说话,又有客人进来,他只好再起身招呼。还没把人打走,又有进来的,那叫一个络绎不绝,什么事都谈不成。

  终于,众粮商忍不住道:“上铺板吧!关张个一天半ri的,死不了人。”

  “好。”韩掌柜倒好说话,立马上了铺板,还挂出‘今ri停业’的牌子。转身进去问道:“诸位有何高见?我可以跟东家说说……”

  “你得快刀斩乱麻,来得人越多,就越不好处理。”粮商出主意道:“你赶紧把我们这些人的收下,再跟后面人赔礼道歉,大不了赔人家个运费,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就是,这次算你救主心切,ri后切记别这么孟浪!”

  “这主意不错……”韩老板眼前一亮,旋即又苦着脸道:“可是,昨天有好些比诸位来得早的,只是此刻还没到罢了。”

  “他们睡懒觉怨谁?”粮商们见他有些松口,马上一拥而上道:“立文契吧!”

  “我不是东家,如何立得了文契?”韩老板被一群如狼似虎的粮商包围着,显得很是无助。

  “你怎么这么死心眼!”粮商们给他支招道:“你跟我们草拟份文书,待会儿对后来的也有话说。然后下午拿给你家东家签字画押,不就结了。”

  “这倒没问题,”韩老板苦笑的:“可是没有东家签押的文书,人家谁当回事儿啊。”

  “这个简单。”粮商们就是不缺办法道:“你可以付我们一部分定金。”

  “这……”韩掌柜为难道:“这种事我不敢擅自做主!”

  “真是死心眼。”粮商们骂道:“我们可以给你家折扣,一石粮食我饶你一百文,这样你家老板只能说你会做生意,别人也说不得什么!”

  “这……”韩掌柜看看众粮商道:“可是柜上只有一点零钱,老板买粮食的钱存在钱庄,要用他的印章才能取。”

  “就是个堵人嘴的,不拘多少。”众人毫无底线,只求签好文书。

  “那好吧,请诸位老板写下高姓大名,以及有多少粮食要卖……”韩掌柜终于招架不住群虎,到柜面上写文契,写完一份,便有粮商在卖方下面签字画押,然后韩掌柜从柜台里,摸出一摞宝钞递给他。

  那摞宝钞破破烂烂,值一百文撑天了,粮商们也不嫌少,立即打了收条,揣入怀中,顿时感觉安心不少。

  十几个商人依次立契,可不是一时半刻能办完的。里面刚写了两份,便听到外面响起一阵高过一阵的砸门声。

  “今ri不营业!”有粮商替韩掌柜答道:“客人明天再来吧。”

  “我们不是买米的,是卖米的。”显然,外面敲门的也是粮商,而且人数比里面的还多。“赶紧开门,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在里头干什么!”

  “是啊,里面的朋友,有财大家,不好吃独食吧!”外面的人大声道:“再说也得讲个先来后到,我们可是昨天上午就到的!”

  里面的人面面相觑,不开不合适,但是一开又会生变数。

  “别管外面!”还是张老哥拿得定主意道:“你们帮着韩老板,赶紧把文契写完!”

  众粮商赶紧去找毛笔,五六个人帮着一起写文契……

  外头按捺着xing子等了一会儿,见里头毫无动静,知道人家是打算生米煮成熟饭再开,各种被愚弄被损害被欺凌被侮辱的复杂情绪,登时占据众人的心田,也不知谁带头喊了一声:

  “不能让他们得逞!把门砸开!”

  “对,太欺负人了,把门砸开!”便有年轻力壮的,朝着粮店铺板又踹又撞起来。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28

第七十二章 降价

  周家粮店对面,有一家供应早点的饭馆。上下两层,下层摆着长条桌椅,是在临近作坊做工的百姓吃饭的去处,已经过了卯时,工人们都吃过饭上工去了,楼下空空如也。

  楼上的格局要精致一些,摆着八仙桌、官帽椅,墙上还附庸风雅的挂着画,是给有钱人准备的地方。这会儿还有三五桌客人,其中临街的一桌上,坐着个穿酱色长袍,外罩绸面夹袄的年轻人,正在慢条斯理的吃腊肠粥。

  他左边坐着个大胖子,面对一桌子早点,却探头探脑往外张望,右边一个面带横肉的大胡子,倒是吧唧吧唧的大嚼大咽。

  三人旁边的桌上,还坐着七八个便装随从,时刻注意着各自那位的动静。

  “哎呀呀,”胖子双手扶着桌案,惊呼道:“不好了,开始砸店了!”说着回头对大胡子道:“胡捕头,赶紧让人管管啊!”胖子便是杜子腾,周洋是他妻弟,他在这家店里是有股份的。

  “驴肉火烧真香啊,就是塞牙。”胡捕头满足的拍着肚皮道:“急个球,我就是来蹭顿饭,王兄弟说了,只要不出人命,我是不出面的。”

  “啊。”杜子腾苦着脸望向王贤,“兄弟,你可不要见死不救啊。”他虽然是官,但在胡言兑和王贤这一胥一吏面前,却弱势的很。

  “老杜糊涂了吧,王兄弟不让我出面,是爱护你们。”胡捕头端起一碗云吞面,呼啦呼啦的喝下去,抹一把沾满油光水渍的胡须道:“真要我出面多简单,找个查私盐的借口,把他们的船统统扣下,还不随意揉捏?”

  “但那样人家一下就明白是圈套了,往后谁还跟你们打交道?”顿一下,他朝杜子腾呲牙笑道:“我们是无所谓,只要你们受得了,我这就找批验所的人票!”

  “别别,千万别……”杜子腾忙摆手道:“这要是光顾眼前,把各县的粮商都得罪了,日后周洋他们可怎么进货?”

  “其实也不要紧。”年青人自然是王贤,他已经吃好了,用帕子擦擦嘴,折起来收回袖中,淡淡道:“这都是些认钱不认人、记吃不记打的主。你们的进价本来就比他们零售高一半,日后他们不卖,有的是愿意卖的,所以最后他们还是会卖。”

  顿一下,王贤呷一口姜茶清清口道:“其实这次也一样。都嫌粮店拖拖拉拉、推三阻四,一口一个‘不卖了’,但谁也不甘心两手空空回家过年。”

  “因为他们担心,自己一走,就成全了别人。”胡不留拢须大笑道:“王大人就够精的了,想不到你比你爹还上一层楼,李晟输在你手上,不冤!”

  其实他想说‘够阴’,只是怕惹王贤不高兴。且不说王二郎如今是县里的财神爷,单单这份‘算死人不偿命’的心计,就让他不敢造次。

  “李晟是自己作死,与我无关。”王贤也感觉到,自己最近被扣上阴谋家的帽子,这让他颇为郁闷,尽力撇清道:“公帑粮税、仓库俸禄,没有他不敢沾手的,早晚都会完蛋。”

  “呵呵……”见他不喜欢这个评价,胡不留便不说了,心里却冷笑道,就算李晟作死,张华和荀三才怎么解释?

  见两人跑题了,杜子腾忙提醒道:“里头真不会打起来?”

  “不要紧,老子两个孩儿在楼下盯着。”胡不留轻蔑笑道:“商人最是胆小,真要闹将起来,一个个不想回家过年了?”

  “也不知他们谈得怎么样了,”杜子腾心里像猫挠一样。

  “耐心等吧。多靠一天,他们就越骑虎难下。”王贤淡淡道:“也别光顾着看热闹,你们钱凑得怎么样了?”顿一下道:“要是还凑不够的话,只能让胡捕头出动了。”毕竟王贤只是帮他们以合理的价钱买粮,而不是整治那帮粮商。

  “已经凑出来了,”杜子腾苦着脸道:“按照大人的意思,一家一千两,我们四家东凑西借,终于凑出四千两。”说着郁闷道:“四五年的收成全吐出来了……”

  “就当长个教训吧。”王贤冷冷道:“李晟给了么?”

  “他说没钱,只肯给一半。”杜子腾道。

  “那老小子又想不开了。”胡不留嘿嘿笑道:“待会儿我去开导开导。”

  “劳烦胡大叔了。”王贤现在和衙门里的一帮人,称呼乱得很,除了王子遥之外,没人敢倚老卖老,但他也不好意思管人家叫老兄,于是出现了这种各叫各的乱辈分状况。

  周家粮店内。

  外面的粮商们终于砸开门,呼啦涌了进去,尽管里面人奋力阻挡,却被他们一把推开。

  “大白天的关什么门!”后来者愤怒的讨伐道:“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呢!”

  “不是挡你们的!”张老哥见事不好,赶紧分辩道:“是买米的人太多,乱的慌,才……”

  后来者们根本不相信,目光越过阻拦者,他们看到柜台上,一份份未完成的契书,登时愤怒翻倍道:“原来是怕我们抢生意啊!”

  “你个臭不要脸的老东西,昨晚不是说好一起过来么!”一个昨天和张老哥一起喝酒的年青老板怒道:“亏我们还专程去找你,哪知道你竟撇下我们吃独食!”

  张老哥被骂得哑口无言,后来一方却没有放过他们的意思,又抓住韩掌柜讨伐起来:

  “老韩你什么意思,我可是昨天早晨就到了,难道不讲先来后到了么!”

  “就是,昨天你红口白牙的说,一定会给个章程,原来你的章程,就是把我们撇下啊!”

  “说,他们给了你多少好处,你敢这么坑人!”

  韩掌柜被骂得晕头转向,说了句:“这不过是个意向,做不得数的……’

  “原来如此……”后来一方闻言大喜。

  “怎么做不得数?”先来一方却不干了:“我们定金都拿了!”

  “他们东家还没画押,来的哪门子定金!”后来一方却坚决反对,双方便在拥挤的前厅里吵开了,声音能掀翻屋顶,甚至有脾气暴躁的,动手动脚推搡起来。

  得亏这时候,进来两个官差喝道:“干什么?聚众斗殴么?!”

  这一声,登时把一干粮商唬住,这年代商人虽然有钱,地位却很低微,又是在外县,哪个敢造次?全都使劲摇头道:“没有的事儿!”

  “没有,那吵吵什么?”官差黑着脸道。

  韩掌柜赶忙上前,摸出一摞宝钞,塞到官差袖中,赔笑道:“差爷,我们在谈生意呢。”

  “谈生意就好好谈,别吆喝。”官差脸色好看了不少,教训道:“县老爷听说,最近有大批商人云集本县,特意命咱们加强戒备,谁敢在富阳县乱来,那就到县衙大牢里吃年夜饭吧!”

  “是是是。”韩掌柜连声应着,送走了俩官差,回头对众粮商苦笑道:“诸位别吵了,你们先心平气和的商量下该怎么办,我去看看另两家是个什么章程。

  “也好!”众粮商便泾渭分明的或坐或站,开始了艰难的谈判,但双方分歧太大,根本谈不拢,反而火药味越来越大,又有剑拔弩张的趋势。

  终于,有人提出来,那就降价呗。一降价不就啥问题都解决了?

  “吓!”张老哥最不愿见到的‘自相残杀’还是生了,这时候最需要有一能服众者站出来稳住阵脚,遏制众人竞相降价的冲动!

  但这屋里二十多个粮商,竟然来自十三个县之多,大家互相之间都叫不上名,更别谈熟识了。而且没有来自杭州、绍兴的大粮商,上哪找服众的人去?

  本来自己还可以倚老卖老,但因为一念之差,甩下昨天那几个后生,结果被他们骂得狗血喷头、颜面扫地,哪还有脸开口。

  果然,不少粮商露出意动之色,心说反正降降价还是暴利,何苦要杠在这儿进退不得呢?

  张老哥见状,再也顾不上许多,大声道:“诸位,除了降价之外,还有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众人问道,能不降当然最好了。

  “我们每人卖一半米给他们,剩下的一半拉回去,也比降价划算!”张老哥是彻底不要节操了。

  谁知那几个骂他的粮商,对他成见太重,却毫不领情道:“老东西又耍心眼了,昨天说自己就一艘船,今天才知道,他整整带了八条船来!八条船的一半,还是一百六十石呢,比我们全部的粮食都多!”

  “就是,又想赚便宜!再说了,又不光咱们这些人有粮食,别的粮店也挤满了粮商,还有后到的。人家要是先降价怎么办?谁还买咱们的呀?”成见真是害死人啊,张老哥这一最合理的建议,旋即被一片反对声淹没。

  但是降价的话,又都觉着肉痛……

  不过很快,他们就感觉不到肉痛,而是感到肉紧了。因为打听消息的小厮回报说,今天新到的粮商,直接降到二两五,钱家粮铺已经答应收粮了。

  接着又有伙计汇报说,早先到的粮商又饶了一钱,降到二两四了!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28

第七十三章 义不养财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价钱一旦松动,便有收不住的架势,到了下午时分,粮价已经降到了二两一石。没有继续往下滑的原因,还是掌柜们要到牢里,去跟东家报告的缘故……

  天黑以后,粮商们依然聚集到青楼酒馆里,却哪还有心思吃酒作乐?出现眼下这个局面,是他们始料未及的,到底该怎么办?相熟的粮商需要合计一下,他们一面让人打探消息,一面商量着对策……

  “看这架势,明天还会降。”有人叹气道。

  “最多让到一两八,不然咱们这趟就没意思了。”有人算起账道:“他们要是去咱们那儿买粮,得要他一两六。现在咱们给他运来了,运费加上花销得一钱。眼下就是年根了,咱们来回这六七天,怎么也得多挣一钱吧?所以一两八已经到头了,再低是不行了!”

  “是啊,原先他们出三两的,这就饶他将近一半了。”

  “账不能这么算……”却也有不同意的道:“难道低于一两八,你还能运回去不成?这来回运费,三天的码头钱,回去卸船入仓的人工钱、还有损耗……”说着看看窗外阴沉沉的天道:“要是就这么回去了,可就是一文钱没赚,反而赔进去不少……”

  “还有更麻烦的呢,”粮商们越想越觉着头大道:“要是咱们不卖给他,回去后只能卖八钱,而无论咱们卖不卖,估计这次富阳县都半年不用买粮了……”他们并不知道,富阳县库粮的缺口有多大,而是以常理度之,以为富阳粮商只需要买两千七百石粮食。但这次八方粮船会富阳,他们显然不能只买够必须的,而要尽量多收粮,以平息众怒。

  这样的结果必然是,富阳县会在很长一段时间,不需要进口粮食。那他们的高价粮卖给谁去?而且不只是高价的问题了,一个大主顾突然没有需求,多出来的粮食卖给谁去?留着慢慢卖是不现实的,春荒只有短短的一季而已,一旦到了夏收,粮食又会大跌价……

  粮商们终于明白了问题的严重——富阳县的粮商固然高度依赖他们,但他们也高度依赖富阳县的粮商,来维持目前的价格体系。一旦缺失这一块,价格体系便轰塌,利润空间不复存在,甚至有赔钱的可能!

  这让粮商们的情绪,从沮丧转为惊恐,开始坐卧不安起来。

  “有没有办法避免?”

  “有,就是今天那姓张的说的,大家只卖给他们两千七百石,多了一石也不卖……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那不可能。”众人却纷纷摇头道:“狼多肉少,怎么分都会有人不满意。本来年根底下遇到这种事,大伙脾气就躁,哪有那么好说话的。”

  “不能再拖了,拖一天多一份损失。”虽然很艰难,众人还是达成了共识,哪怕低于一两八都可以。但无论如何,今晚一定要谈妥!

  打定主意,粮商们便出了酒楼,直奔周家粮铺……因为白天铺板被踹坏了,韩掌柜再也没法装睡死,因为他得灯火通明的在前厅守夜。

  粮商们这次不费周折就见到了他,并从他那里听到了东家周洋的决断:

  ‘倾家荡产也要尽力收购,但是价钱上希望能尽量优惠一些!’

  “这也是没办法的。”韩掌柜抱歉的解释道:“东家没有那么多钱,要是想多收,就得便宜点才行……”

  “已经让到二两了,还要怎么便宜?”粮商们不满道。

  “钱家粮铺那边,已经让到一两六了。”灯底下,看不到韩掌柜的脸,但想必挂着无耻的笑道:“不过没必要和他们看齐。这样吧,兄弟斗胆做个主,明日辰时以前,来我这里登记的,统统都买下!”

  “那价格呢?”众粮商现在终于体会到,那些苦哈哈的农民卖粮时,是个啥感受了。真是比孙子还孙子啊!

  “这个还得看有多少粮。”韩掌柜拍着胸脯道:“除了原先准备的款项外,我们又向钱庄借了白银千两,明天尽量会给大家一个高价的。”言外之意,也有可能给出低价……

  “别等到明天了。”粮商们咬牙道:“我们也出一两六!”

  “还是等等吧。”韩掌柜果然已经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强势一方,一张面孔果断变得猥琐可恶起来:“谁知道会算出个什么数?”

  “呔,你这老货,别再耍花腔了!”粮商们一针刺破他的虚伪,“你开个价吧!”

  “不好吧……”韩掌柜咂咂嘴,有些含糊道:“一两。”

  “你说多少?”粮商们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破口大骂道:“好你个姓韩的,也太无耻了吧,你还真敢说!”

  韩掌柜却一脸理所当然道:“你们店里都卖八钱,我现在加成一两,你们扣掉开销,每石粮食还多赚一钱,我有什么不能说的?”

  “你到我们那进货,还得一两六呢。”粮商们怒不可遏道:“现在给你运到门上了,却砍成一两,还讲理么你们?”

  “在你店里卖给别人是八钱,卖给我们就是一两六,凭什么我们就要翻番?”韩掌柜反唇相讥道:“到底是谁不讲道理?”

  “那是你们自愿的,谁让富阳不产粮呢!”

  “是,所以那时候我们认宰。”韩掌柜冷笑道:“但现在情况变了,各地的粮食都往富阳运,明天还有一批到来哩!”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众粮商还是被韩掌柜这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气得够呛,愤怒的赌气道:“那我们便不粜了,摇回去放在店里慢慢卖,让你家东家去死吧!”

  “呵呵,我们东家死不了了。”韩掌柜却好整以暇的笑道:“县老爷经过劝说,认识到冤枉了我们东家,这两天就放他回家了。”顿一下道:“现在籴米不过是出于道义,不想让大伙白跑一趟罢了。我们东家仗义,你们是不是该也给个公道价!”

  “啊……”众人一听,恍然大悟,怪不得突然就变脸了,原来是用不着粮食救命了。这让他们最后的底气也不复存在,但仍气哼哼道:“我们去钱家粮铺粜吧!他那里一两六!”

  谁知韩掌柜幽幽道:“不要说钱家、就是去**也一样,我们同行公议过,就是一两银子一石米。”说着正色道:“咱们就是到官府理论,这个价也站得住!”

  当然站得住,官府对粮价是有控制的,达到一两一石是要放粮平粜的!而富阳的高粮价,是市场原因造成的,在官府那里根本说不通……凭什么你卖给别人是八钱,卖给富阳县是一两六?官府不会考虑什么卖方市场的。

  王贤正是以官府思维看待此事,才会给出一两一石的粮价的。

  在韩掌柜的强横面前,粮商们憋屈的无以复加,只能拿出杀手锏,“你们难道永远不买粮?到时候就是出五两银子,我们也不会卖给你!”

  “出二两银子,就有的是送货上门的。”韩掌柜冷笑道:“而且我们还可以改从湖广进货,那里的粮食贱如土!”狭路相逢疯子胜,这时候就是比谁横了,瞻前顾后必败无疑!这最后一句还是王贤教的,其实周洋们和湖广没有一点联系。

  “韩掌柜,能不能抬高一点?”粮商们终于没招了,转而央求起来。

  “抬高一点?哪有那么容易。”韩掌柜断然道:“弄不好我们三家要吃进**千石粮食,涨一钱就是**百两银子呢!实在是负担不起。”

  “这个价钱实在太低了,我们等于白跑一趟。”粮商们可怜巴巴道:“韩掌柜还是再饶一点吧。”

  禁不起纠缠,韩掌柜只好让一步道:“最多一钱,限于今晚签好文契的,天一亮就恢复一两一石!”

  粮商们面面相觑,这结果真是糟糕,但又并非不可接受。毕竟他们在自己县里卖,也就是八钱一石,现在能卖到一两一,怎么说都是赚的……只是赚多赚少,不存在赔钱的问题。而要是不开张便回去,就会面临赔钱,甚至未来的生意都要受影响。

  好长时间的争论之后,粮商们终于做出了艰难的决定,丢掉最后一丝节操,接受了一两一的报价。

  双方连夜签署了文契,约定明日一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粮商又质疑文契合法性,却见韩掌柜摸出一枚印章来,盖在文契上,赫然就是周洋的印章!

  同样的情形在三家粮店同时上演,这个夜晚三家店的掌柜都没法合眼,他们整夜都在签署售粮合同!

  到了白天,已经有一半粮商签了文契,累积售粮达到四千石。剩下的粮商也有赌气回去的,但更多的还是同意了一两一的报价。到中午时,三家收粮达到七千石,过了所需数量。

  下午时分,又有一批粮商不得不投降,将总数拉到九千石,所支付银两也到了九千五百两!

  这些钱,仅靠粮商们当然拿不出,但能在富阳县进到如此便宜的粮食,显然是稳赚不赔的,还愁无人肯借贷么?县里几家钱庄都提供了贷款……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29

第七十四章 年根

  接下来几天,各家粮店忙得四脚朝天,九千石的粮食要卸船,检验、称量、入库,可不是一两天能完成的。   富阳县三家粮店的老板,也终于露面了。掌柜的唱了白脸,东家自然要唱红脸。周洋几个得知情况后,不知向众粮商说了多少好话。三人还在县里最好的酒楼,连摆三天宴席,向众粮商赔不是。临别时,又给他们买上了丰厚的年货……

  虽然粮商们的收入没有增加,但受伤的心灵毕竟得到了抚慰,受损的面子也修复不少。加上周洋他们也确实倾家荡产,借贷累累,让人不好再说什么……再说也快过年了,谁也不想带着一肚子怨气回家,粮商们的态度终于缓和了不少。

  如丝如织的冬雨中,王贤立在临河酒家的二楼,看着一艘艘空载的粮船驶离了码头,嘴角挂起一丝微笑。

  “能不动用官差,实在太好了。”立在一旁的司马求,一脸庆幸道:“十几个县的粮商齐聚富阳,已经引起了整个杭州府,乃至浙省的注意……真让人捏一把汗。”动用官差,就会让人觉此事背后有官府的影子,继而怀疑到常平仓是不是出了什么大问题。以分巡道和富阳县的恶劣关系,肯定会彻查的,一查就会露馅。

  但在王贤的指挥下,整个过程一直是粮商们在表演,无论是事先的白脸还是事后的红脸,都没用官府的人出面,成功的避免了一些致命的猜想。

  现在就算分巡道的人回过味来也不怕了,因为六千石新粮已经入了永丰仓,看着满仓满囤白花花的大米,魏知县还巴不得有人来查一查,替他扬名呢……

  “不过ri后富阳的粮价,怕是要被推高了。”司马求有些担心道:“粮商们将来肯定要找补回来的。”

  “没事,我跟周粮商讲过,过了年去长沙联系买米了,”王贤轻声道:“原先讲‘苏湖熟、天下足’,但现在江浙一带越来越多的农田改种棉桑了,ri后都得从湖广、江西那边买粮食吃,怕要改为‘湖广熟、天下足’了’。”

  “你小子,”对王贤人的见识,司马求已经见怪不怪了:“我在京师才听户部人说过同样的话,来浙江后,你还是第一个这样说的。”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王贤淡淡一笑,不带烟火气的将两张纸片递到司马求手中。

  司马求扫一眼,见是两张田契,一张是魏知县老家江西建昌的,载明水田八十亩,另一张是他老家无锡的,载明水田二十亩。两张田契上把亩数、块数、界桩连属情况记载得详细明白,前一张田主栏下填的名字是魏源,后一张则是司马求。

  司马求知道,这是他和魏知县这一年的常例。因为知县大人坐卧起居节俭朴素,一副清廉做派。王贤便给他在老家买成了地,正深得士大夫进而两袖清风、退则优哉游哉的意趣。

  至于司马先生,自然也有束脩外的进项了。王贤能扶摇直上,也多亏了司马求,便替他在无锡也买了份田。一亩水田差不多要十五两银子,二十亩就是三百两银子,把个司马先生乐得合不拢嘴。怪不得人家说,当师爷的都是‘来时萧索去时丰’,自己本以为摊上个二杆子,要跟他喝西北风呢,想不到才一年不到就成小地主了。

  司马先生是没见过钱的,抱着一张田契看了又看,才小心翼翼收入怀中,感激的看着王贤道:“真是多谢兄弟了。”

  ‘咳咳……’王贤这个晕啊,钱帛的面子就是大啊,方才还叫自己‘贤侄’来着,“先生不必谢我,这是衙门的常例,在下知道大老爷清廉,已经比陈知县时缩减了一半。”

  王贤此言不虚,后世都说明朝官员的俸禄奇低,故而官员收入不如宋朝云云,这是典型的胡说八道。因为明朝的地方官,从来不靠那点微薄的俸禄过ri子,他们靠的是常例。

  哪怕是后来著名的清官海瑞,在当知县时,也会从官府的各项收入中抽取提成,一年有白银两千两以上的收入。因为衙门里所有非编制人员,都是他来工资,还有各种迎来送往……没有这笔过官俸百倍的收入,他根本无法运转整个县衙。

  按照惯例,这些收入是合理合法。扣除一笔笔开销后,到年底一算账,如果有结余,是不会转到下一年的,而是进了知县的宦囊,成为他的私人收入。

  所以知县一年的收成多少,一看他刮得狠不狠,二看手下人能不能jing打细算。魏知县求爱民之名,对百姓刮得力度很轻。年底能剩下这么多,自然要感谢王贤了。

  “还有给知府衙门、布政司、按察司、分巡道、分守道的冰敬,也已经预备好了。”王贤有些郁郁道:“让大老爷只管放心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司马求拍拍王贤的肩膀道:“仲德,你真是天生的司户啊,年纪轻轻就能汤水不漏!”

  “先生谬赞了……”王贤唯有报以苦笑,说句心里话,户房的差事肥美归肥美,他却一点都不想干了。因为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常例,都要从他手里过。没事儿时人家叫他财神爷,出了事他就是替罪羊,比如李晟……

  为了不授人以柄,他不得不挖空心思做假账,就像当初李晟那样……尽管以他做假账的水平,大明朝基本上没有能识破的,但假的就是假的,别人真要整你的时候,‘莫须有’三个字便足够了。

  何况心累……

  但是这才刚进户房几个月,就是想挪挪窝也为时尚早,只能继续小心翼翼干上几年,再作打算。好在,这差事确实是肥啊……

  王贤这才正经干了不到俩月,年底算一下,又有百多两银子到手。要知道,王贵在纸坊做工时,还算是工头,一年起早贪黑下来,也不过挣个二三十两银子,真是没法说理去。

  回到衙门,王贤去签押房向魏知县交差。尽管不知道自己多了八十亩良田,魏知县还是高兴坏了,自从有了永丰仓这块心病,他是寝食不安、忧思重重,一听到门响就紧张,以为自己东窗事,分巡道的人来查案了。

  魏知县毫不怀疑,再这样下去自己非疯了不可。但是现在,托王贤的福,他去了这块大心病,那叫一个如释重负、神清气爽啊!

  “仲德,这次为师能安安心心过个年,全是你的功劳!”魏知县捻着三缕长须笑道,“实在想不到,这才十天不到,就能把为师的心病去了!”

  “学生也没干什么。”王贤谦逊道:“还是老师把周粮商他们都镇住了,不然他们不可能这么听话。”

  “哈哈……”不居功的下属是上级的最爱,魏知县端详着自己的学生,那真是越看越喜欢,“你用的法子实在太巧妙了。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那些粮商为何会着了魔似的蜂拥而至,又中了邪似的降价呢?”

  “其实学生也是学习古人。”王贤怎么跟他解释‘囚徒困境’,只好换个说法道:“当年范文正公在咱们杭州时,就用这个法子平抑粮价。”

  “哦?”魏知县博闻强记,王贤一提,马上想起来确有此事。北宋皇祐初,杭州大旱,粮食奇缺,更有不良商人乘机囤积哄抬,以至粮价暴涨一倍,仍势头不减。但时任杭州知州的范仲淹,没有采取常规手段放粮平粜,而是派人沿运河张贴告示,广为宣传官府以市价两倍的价格,开始收购粮食。

  各地粮商见有利可图,纷纷‘ri夕争进’,运粮到杭州销售。很快,杭州市面上粮食又充足起来。所谓物稀才贵,粮食多了,价格自然回跌。大饥之年,杭州竟看不出一点饥荒迹象……

  “原来如此!”魏知县恍然大悟,却又不胜感慨。自己熟知典故,但事到临头,却一点办法没有,王贤没读过几天书,却总能活学活用,看来自己真是读书读愚了……

  “你能想到范公的法子,也很是难得了。”魏知县赞道。

  “可惜范公轻描淡写,不带一丝烟火气。”王贤苦笑道:“学生用出来,却是一副无赖嘴脸。”

  “哈哈哈。”魏知县却笑道:“范公那是圣人,你能跟他比?再说史家为尊者讳,是要用net秋笔法的,谁知他当时,有没有像你一样,一摆出无赖嘴脸?”

  “嘿嘿。”王贤见魏知县难得的心情大好,趁机道:“学生有件事,想请老师定夺。”

  “讲。”魏知县颔道。

  “户房现在只有学生一个经制吏,每ri很是吃力。今年眼看要封笔,倒也罢了。老师看看是不是,明年回来把编制补上。”王贤笑道:“横竖是朝廷俸禄,省下来也不是自己的。”

  “庸俗!你这样的东西,八辈子也当不了圣人!”魏知县笑骂道:“你当为师是省钱呢?我是为了让你在户房站稳脚跟!”说着微笑道:“过了年,为师就提拔你当司户,这样你也算第二年了,说得过去。”顿一下道:“至于两个典吏,你可以推荐一个……”

  言外之意,剩下一个我要做人情。但给王贤一个名额,已经是极大的奖赏了。

  “多谢师尊!”王贤大喜道。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29

第七十五章 衣锦还乡

  老子回头,不觉重添一岁,孩童拍手,喜得有遇新年。

  对中华民族来说,春节是一年最重要的节日,无论哪个朝代。

  尽管太祖皇帝严格要求他的臣子,不到年三十下午不许放假。但在富阳这种县城里,过了小年之后,衙门里便处于放羊状态,每天只留个值守的。其余人各忙各年,基本不再来衙门了。

  不过以魏知县之奉公守法,排衙还是要的。是以王贤一直在衙门里住到年三十,听完县令大人本年最后一次训话,才得以回家过年。

  大街上,小孩拿着爆竹在街上竞相追逐,不时放一个窜到天上去,出清脆的响声。店铺已经全都关门,铺板上贴着喜庆吉祥的春联,地上还有红红的爆竹皮。家家都在准备年饭,各种腊肉、蜜饯的香气飘到街上,混着爆竹的硝烟味,酿成一种叫除夕的气息。

  以前每逢春节,都是王贤最难过的日子,因为他没有亲人,无处团圆,只能在朋友家过年。感受着人家的团圆气氛,却不可能融入进去,因为他始终是个外人。

  但今年不一样了,因为他有爹有娘有哥有姐有妹子,他有家了!那种一年一度出现,啃噬他心灵的孤独自怜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急切和兴奋——那种心灵的牵连让他不由自主的加快脚步,朝着家的方向大步走去!

  “我回来了!”进了巷子,推开门,看到家里的墙上、门上甚至水缸上,都贴上了显眼的倒‘福’,老爹正在银铃的协助下,往门框上贴春联。老娘在炸鱼,林清儿和侯氏在揉米团,王贵则在打扫堂屋。

  感受到家里浓浓的年味,王贤大声叫道:“我爱你们!”

  惊得老爹老娘张大嘴,小妹瞪大了眼,林姐姐羞红了脸……

  “满嘴胡话!”老娘捡起掉在地上的笤帚,扔到他头上道:“赶紧把堂屋扫了!”

  “遵命,亲爱的老娘!”王贤接住笤帚,像个顽童似的挥舞起来:“扫屋扫屋,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这小子,不会又犯病了吧?”老爹呆呆的看着他,一脸担心道。

  “呸呸!”老娘怒道:“大过年的,说点吉利话!”

  待把家里收拾停当,已经过了午饭的点。不过年根下怎么会缺吃食?何况老王家今非昔比了……

  胡乱吃点炸鱼熏肉填下肚子,王家村便有人来接。除夕这一天,要拜祖先,还得给祖先守岁,自然要回乡下王家村去了。

  王家父子如今在县里都是炙手可热。王家的亲族平日里尚且争相巴结,如今来接他们回家过年,更是你争我抢。最后还是族里最有面子的几个男女,抢到了这个光荣的任务。

  王贤这才明白,老娘为啥让他提前把过年的新方巾、银湖绸直裰、黑鼠皮夹袄、粉底暖靴穿上……再看老爹老娘时,也是里外一新,貂裘上身,活脱脱一对财主阔太。小银铃则头戴昭君帽,额佩玉花头箍,身穿粉色的裙装,外罩丝绒披风,小脸吹弹得颇,眉目笑意盈盈,十足十美人胚子。

  咳咳,原来是为了衣锦还乡啊……

  王贵和侯氏自然也换穿新衣,唯有林清儿仍在丧中,不宜穿红带绿,但是白裙外罩银色披风,人虽素淡,却更脱俗,和小银铃并肩站在一起,就好似一朵白菊一朵凌霄,看得王家来人眼都直了。

  “咳咳。”老爹咳嗽一声,踹一脚那个穿儒衫、戴方巾的年轻人:“有这么看自己婶子的么?”

  “唉,原来是新婶子啊,爷爷早说么,我说咋这么面生呢……”年轻人显然比王贤年长,又腆着脸对王贤笑道:“二叔,您老好福气啊。”

  “一边玩去。”身后一个魁梧的中年人,一把他拨拉开,然后推金山倒玉柱、给王兴业父子磕头道:“爷爷,叔叔,孩儿接您老回去过年了!”

  几个妇女也跟着跪下,那年青人却只是摆了摆样子,嬉皮笑脸道:“孙儿这刚换上的衣裳……”

  他是读书人,王兴业不会跟他计较,捻须颔道:“嗯,时候不早了,出吧。”

  一家子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出了门,跟街坊们招呼一声,便径直往码头去了。

  码头上,不复前阵子的繁忙,只停了几艘乌篷船,一家子上了其中一艘,那中年人解下缆绳,和王贵撑着篙,缓缓驶离了县城。

  船儿行在河上,女人们在舱里说话,男人们在甲板上聊天。

  那个穿着儒衫的年轻人叫王金,生得也算眉清目秀,就是一双眼珠子滴溜溜转,总给人点贼眉鼠眼的感觉。他家里是富户,自小进学,人又聪明,是村里最有希望考中秀才的。去岁第一次进场,结果成了落第秀才,不过他还不到二十岁,有的是时间,是以依然跳脱飞扬。

  那个撑船的中年人叫王仝,是个王家村五个里长户之一,明年就该他当里长了,此刻愁眉苦脸,几次欲言又止。

  老爹都替他憋得慌,骂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唉,四爷爷,”王仝看看王贤,小声道:“我有事儿想求二叔。”

  “啥事儿?”在老王家没有民主二字,老爹直接替王贤问道。

  “明年要重编黄册了,”王仝的年纪比王兴业小不了十岁,但没办法,辈分摆在那里,“二叔能不能想办法,让侄儿错过这一年去吧。”

  “他是户房的,你这事儿是吏房管啊。”老爹道:“再说里甲正役,就是宰相家人也不能避,他才去衙门几天,能有什么办法?”

  王贤听了暗暗感动,老爹果然分得清楚,不给儿子找麻烦。听老爹又道:“再说了,重编黄册啊,多肥的差事,你却想逃开,莫非傻了是么?”

  “是肥差不假,可也是得罪人的差事!”王仝郁闷道:“看县老爷这架势,明年是要来真格的了,咱们这一里管着两个村,王家村都是亲戚,于家庄咱又惹不起,上头的差事指定完不成,我只有跳河了。”

  “呵呵……”王兴业看看王贤,父子俩会心一笑,便转头跟王金说话,不理会敢班门弄斧的王仝。弄得王仝面红耳赤,不得不插话道:“还请二叔帮帮忙,修黄册时把咱们这一里的要求放宽些。”

  “明年黄册是大老爷亲自监修,动不得手脚。”王贤摇头道。不过世上哪有动不了手脚的事儿?之所以说动不了,是因为他和王仝又不熟,凭什么帮他这个大忙?

  “想想办法吧,二叔。”王仝央求道:“王家村里不是你的叔叔大爷,就是侄子孙子,这事儿办成了,不仅族亲们夸你好,就是在祖宗面前都有面子!”

  一提在祖宗面前有面子,王兴业的态度也变了:“小二你明年看看,能有办法就帮帮,横竖肥水不流外人田么。”

  “是。”王贤叹口气道,国家干部都这觉悟,大明朝不出事儿才怪呢。不过腹诽归腹诽,忙该帮还是得帮,这可是宗法大于国法的年代,维护自己宗族的利益,被看做天经地义。要是在这件上外面无私了,非得被叔叔大爷侄子孙子们骂成猪头不可。“明年定下方略来,你去找我一趟吧。”

  “好嘞!”王仝兴咧嘴笑起来。

  王家村距离县城不算远,不过顿饭功夫,船便靠近村码头上。

  站在船上,王贤和王贵兄弟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们看到村头简陋的栈桥上,密密麻麻挤满了人。

  “全村老少都来迎接四爷爷和二位叔叔了。”王仝把缆绳抛到岸上,栈桥上人接住,将船拉到岸边稳住。

  “不至于吧……”王贤目瞪口呆的对王贵道:“就算老爹现在当官了,也不过是个九品芝麻官,要是中个进士还差不多。”

  王贵咧嘴笑笑,很有哲理的说道:“物以稀为贵。”

  王贤深以为,据说大明朝开国以来,王家村就没出过一顶乌纱帽。

  再看老爹,摘下头上的皮帽子,露出了一顶乌纱……

  ‘我的亲爹,你能不这么浅薄么?’王贤无奈的呻吟道。

  但老爹显然更明白,父老乡亲们要看的是什么,当他露出乌纱,果然引来了岸上的高声欢呼。

  王兴业第一个踏上栈桥,朝三叔公并几位长辈下拜,动作还没做出来,就被七八只老手同时扶住,也不知老人家们怎会如此敏捷?

  寒暄之后,族亲们将王家人一个个接下来,就像在搬运轻拿轻放的易碎品,这样对侯氏一个孕妇也就罢了,但对老娘也这样,老娘就受不了了。

  “咱能不这样吗?”甩开众嫂子搀扶的手,老娘自个跳下船道:“没听说有谁当上官太太,就不会走路了!”

  族亲们自然知道她的脾气,放在以前,早与她笑骂成一团了,这会儿却都陪着笑,一句废话也不敢多说,让老娘感到好生寂寞。

  更离谱的还在后面,从码头到进村子也就是半里路,族亲们竟然安排了轿子,要把他们抬回去……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30

第七十六章 除夕

  整个王家村都是姓王的,几乎没有外来户。王贤看这个村子的规模,怎么也过一百户人家了,但是在永乐八年的户籍黄册上,王家村只有五十三户,最少一半黑户。

  这就是大明税赋制度下的户籍乱象啊。王贤心下暗叹。直到老爹念完了冗长的祭文,担任礼赞的三叔公苍声道:“奏乐!”便有几个老年族人,吹着笙、埙、籥、箫等乐器,竟奏出了庄重的雅乐。

  听到那乐声,王贤这才回过神来,他现在身处王家祠堂内。黄昏时全族男丁一个不落来到这里祭祖。今年担任主祭的是王兴业,这是早定好了的。所以王贤错怪老爹了,人家穿着官服是为了表示郑重,当然……以老爹的性格,也不排除有炫耀的成分。

  乐声中,三叔公苍声指挥道:“跪。升香。灌地。拜,兴;拜,兴;拜,兴;拜,兴。复位……”

  向祖先四拜兴后,三叔公道一声:“乐止。”

  接着又上祭品,再磕头,把个王贤磕得头晕脑胀,只想快点结束如此繁复的礼节。

  却也不是谁家都这样复杂,关键是王家乃琅琊王氏的一支,就是那个‘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王氏,虽然现在确是不能再寻常的百姓家,却仍固守着千百年传下来的礼节。

  与当今的权贵之家,祭祖时以鱼肉碗菜,盛以高碗,一股脑端上来不同,王氏是依次奉献饭羹、奉茶、献帛、献酒、献馔盒、献胙肉、献福辞……完全遵守古代士族用膳的礼仪顺序,相形之下,那些钟鸣鼎食之家,便显得有些暴户味道了。

  不过王贤宁愿当暴户……琅琊王氏的后人有啥用,这又不是魏晋,自己爷们还不是得从浊流苦苦往上挣扎?

  好容易捱道祭祖结束,三叔公将祭品分给参祭的族人,然后所有人出去,到场院里吃年夜饭。

  王家村的年夜饭十分有特点,竟然是五百多口族人在一起吃。晒粮的宽阔场院里,摆着整整五十张桌子,每张桌上都点着数根粗大的红烛,将个场院照得通亮。

  祭祖的时候,女人们已经将凉菜布好,待男人们就坐后,一道道热腾腾的菜肴便端上来。年夜饭除了丰富之外,还要口彩吉利……上菜的大婶子端上一盘猪大肠,用浓浓的乡音喊道,这叫做‘常常顺利’;又端上一碗鱼圆肉圆,这叫做‘团团圆圆’;还有鲞头煮肉是‘有想头’;春饼裹肉丝暗指‘银包金丝’……就是寻常的菜蔬,也要起个吉利的名字,比如黄豆牙叫‘如意菜’;落花生叫‘长生果’;黄菱肉、藕、荸荠、红枣四物并煮美其名曰‘有富’……因为富阳话藕的谐音为‘有’,黄菱肉形似元宝,音形相加等于‘有富’。

  总之都是为了给未来一年讨个彩头,希望能大吉大利,财源滚滚。

  酒席没开始多久,族人们便开始敬酒,王贤跟着王贵,给族中的长辈一一敬酒,长辈们看到王贤,必然要亲热的拉手道:“我早就说过,这孩子了不得,你们当初还不信,现在怎么样?成了咱们富阳县的财神爷,来财神爷,大爷跟你喝一杯,日后拉一把你那不成器的堂兄啊。”

  每个长辈的说辞都差不多,只是让人想不通,那‘不相信的大多数’,咋一个都没出现呢?

  好在托了老爹的福,王贤辈分算高的,敬了一会儿也就完成任务了。但他不敢回去坐,因为为数众多的同辈和晚辈正等着给他敬酒,王贤已经有些不胜酒力,要是任其蹂躏,非得人事不省。

  他拍一下王贵的肩膀道:“我去尿尿。”

  “哦。”王贵道:“我陪你去吧。”

  “不用,你先回去吧,咱俩都离开不好看。”王贤极不仗义的丢下兄长,特意穿过半个场院,绕到林姐姐的位子后,干咳了一声,才走出场院,望着黑漆漆的天空呆。

  呆了良久,微风送来一阵淡淡的菊香,王贤转头一看,便见林清儿红着脸,俏立在自己身侧。

  看着她忧郁的面庞,王贤轻声道:“咱们走走吧。”

  林清儿点点头,便跟他漫步在空旷无人的小村中。

  她跟在王贤身后半步距离,王贤故意走慢了,她仍离他半步,王贤故意走快了,她亦离他半步,显然是刻意保持着距离。

  王贤干脆一把抓起她冰凉柔软的小手,林清儿娇躯一颤,抽了抽没抽动,也就任他握着了。其实拉手这种事,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容易得多,何况林姐姐今日心情,正需要温暖的安慰呢。

  静静地走了一会儿,王贤开口道:“每逢佳节倍思亲,姐姐你想我岳母和大舅子了吧?”

  前半句触动林清儿的伤怀,险些勾下她的泪来,后半句却让她哭笑不得,嗔怪的瞪他一眼道:“别瞎叫。”

  “嘿嘿。”王贤却得寸进尺的揽住她的纤腰,笑嘻嘻道:“难道我还叫错了不成,娘子?”

  “放开人家……”林清儿被揽住腰,又是紧张又是娇羞,挣扎几下,一听到‘娘子’二字,一颗芳心登时如吃了蜜,一下就失去了抵抗。

  王贤却听话的一下放开手,林清儿险些摔倒在地,心里更是空落落的,她幽怨的抬起头,却又被王贤一下紧紧揽在怀里。

  “讨厌,就知道到作弄我!”林清儿双手撑着他的胸口,一双眸子水汪汪、亮晶晶的,目光里流转着轻嗔薄怒,以及丝丝情意……

  王贤看呆了,低声道:“姐姐,你真美……”

  “瞎说。”林清儿娇羞的低下头:“黑灯瞎火的……”

  她本意是天这么黑,你能看见啥,却被王贤当成了暗示,他缓缓伸出手,食指勾住她白瓷般的下巴,将那张江南女子细致婉约的小脸,缓缓抬将起来。

  “你的眉目颦笑,都深深印在我心里了,无需用眼来看。”王贤的情话,放在后世那是不入流的,但在大明永乐年间,绝对是大胆奔放,无坚不摧的。

  林清儿早就将自己视为他的人,听到王贤如此热烈的情话,一颗心如融化了一般,嘤咛一声闭上眼,紧紧抓着他的衣襟不撒手。

  见美人一副任君怜惜的模样,王贤哪还会犹豫?低头吻上了她的朱唇……

  触电般的感觉,传遍了两人全身,林清儿紧张的浑身抖,玉齿咯咯打颤,险些咬下王贤的舌头。

  王贤却不以为意,反以为喜,这是少女珍贵的初吻啊。他轻抚着她的玉背,舌头也不再以攻城掠地为己任,而是轻吻着她的唇齿,耐心的引导她品味初吻的美好。

  在王老师的循循善诱下,林清儿终于渐渐不再紧张、虽然仍微微颤,却松开了牙关,娇怯怯的任由这个无赖侵占、品尝、抚慰、渐渐的迷醉、酥软、湿润……

  两人意乱情迷起来,林清儿正要学着回应,却听一阵呼唤声越来越近:“二叔,二叔……”

  刹那呆滞之后,林清儿受惊小鹿般弹起来,摸着黑整理散乱的鬓、头钗、衣裙,娇羞得不敢抬头。

  “姐姐,其实我想说的,”王贤这才想起,自己出来的目地:“往后的新年都由我陪你过,无论天涯海角,无论七老八十。”

  “嗯。”听了这一句,林清儿欢喜的泪湿眼眶,本是充满无奈的一条婚姻路,却开出了满地的芳菲,让她如何不喜极而泣?

  虽然没勇气抬头,林清儿却伸出小手抓住他的大手,将一样东西塞到他手上。声如蚊鸣道:“别嫌难看……”

  凭感觉,王贤估摸着应该是个香囊。这时来找他们的人,已经到了跟前,不及细看,赶紧塞到怀里。

  年夜饭是要慢慢地吃,一直吃到深夜,又换上干鲜瓜果,男女老少强打精神,熬年守岁。

  不过王贤是个例外,回去后,他果然被灌倒了,等到醒来时,已经是年初一上午了。胡乱吃了碗汤圆,他便被王贵拉着,去给长辈们磕头拜年,收了不少红包。

  但是,辈分大的坏处就是,他收一个红包,几乎要送出去十个……好在有宝钞!这种不值钱的票子,最适合当压岁钱,又场面又惠而不费。

  转了一圈,兄弟俩散出去二百多贯宝钞,折成银子也得四两多,弄得王贤很是肉痛,王贵却开心笑道:“去年娘带着咱空手回来,白吃白喝,没少吃白眼,今年可算是把面子挣回来了。”

  “原来大哥也有虚荣心。”王贤笑道。

  “人活一张脸啊,原先那是没办法。”自从当上东家后,王贵说话明显讲究多了:“娘这二年常说,在里子面前,面子算什么。但其实她原先的说法是,面子不能丢,里子更不能丢……”

  “嗯。”王贤想想老娘,昨晚被一群三姑六婆众星捧月,谀辞连连的场面,就忍不住笑起来:“这下老娘可得意了。”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30

第七十七章 喜当爹

  见他俩进来,一帮叔叔大爷哥哥的,全都堆起谦卑的笑,让王贵手足无措。王贤看到他们手里都拿着田契,却已经明白,这是咋回事儿了。

  进去堂屋一看,便见三叔公和老爹坐在正位上,一干族中长辈在左右陪坐。

  “你来得正好。”老爹对王贤道:“赶紧拟几分文契出来。”

  “是。”波澜不惊的点点头,王仝给他搬把椅子,王金给他磨墨,王贤稳稳坐下道:“请父亲吩咐。”

  “先拟三份过继文书。”老爹咳嗽一声道:“然后再拟几分田产过户文书。”

  “不知谁要过继给谁?”王贤看一眼老爹,这么大事儿不跟我商量!

  “咳咳。”老爹又干咳道:“王介、王令、王金,还不见过你爹。”

  “哎。”便见三个青年乖乖上前,给王贤和王贵磕头,叫道:“爹……”

  “咳咳咳……”这下轮到王贤咳嗽起来,几乎要握笔不能。

  “爹你说啥,”王贵瞪大眼道:“王贤可还没结婚呢。”

  “没区别……”老爹大手一摆道:“你兄弟家的这几个孩子,以后就过继到咱们家了,两个认你当爹,一个认你弟弟当爹。”

  “为啥?”王贵虽然对老爹逆来顺受,但还是惊呆了。

  “咳咳,”老爹瞪他一眼道:“多子多孙多福气,哪来那么多为啥?”说着看看王贤道:“你看人家小二,就不问为什么。”

  “王贵啊,是这么回事儿,”还是三叔公为他解释道:“你看这三个小子,都是念书的,要念书就得在官府上户籍,可上了户籍就得服徭役……为了让他们能专心读书,为我王氏一族光宗耀祖,就把他们过继到你兄弟名下吧。”

  “哦……”王贵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冲着自己家的免役名额啊。明朝是个特权社会,官阶越高,特权就越大。比如京官一品可以免粮三十石,人丁三十人,往下一层层递减,到了九品官,则免粮六石,人丁六人,外官减半。是以老爹有免粮三石,丁三人的特权。而王贤这样的经制吏,也可以免粮一石,丁一人……

  是以父子四人共可免丁四人,而且不包括他俩本身。王贵自然要占一个名额,剩下三个早被王家村的人惦记上了……虽然可以当黑户逃避赋役,但没有合法身份,意味着你也不享受大明朝赋予的各项权利。比如参加科举、比如充吏,甚至你失踪了,官府都可以不受理。因为户籍档案上查无此人!

  对于贫苦百姓来说,只要能凑合着生活就够了,管它有没有档案了。但富户需要合法身份来保护财产,读书人需要合法身份来参加科举,商人需要合法身份来外出经商。可一旦在官府册上有名后,就要负担繁重的劳役……每年秋收之后,到开春之前,短则一两月,长则三四月,要给官府当牛做马,让人苦不堪言。

  有没有既能享受合法身份,又不用服劳役的人呢?有,皇族、勋贵、官吏、举人、秀才……老朱家赋予他们免税免役的特权,甚至很多时候超出他们应负担的数量。这块多出来的特权,自然成了其它阶层竞相追逐的对象。

  浙江没有藩王封地,也没有勋贵故里,但官员有功名者多不胜数,百姓往往投身官宦人家为奴,可读书人是不行的,因为奴婢身为下贱,三代不得参加科举。还有一种方法,就是过继给人家当儿子,但是为了功名连祖宗都不认了,十分为人不齿。

  最好的一种情况,就是同族出了官员,大家都是一个祖宗,自然没有骂名。而且王家村读书的人少,不多不少正好三个……这是很正常的,没有三代积累是供不起读书人的,一个村里三个读书人,真心不少了。

  是以三叔公和王兴业商量,要他把三个小子过继过去,王兴业根本无法拒绝,除非他准备跟宗族决裂。是以也没必要和俩儿子商量了,直接收了三孙子。

  ‘立信约人王贾,今将自己次子王介情愿嗣于同族兄弟王贵为子,恐口无凭,立此为证。永乐十年元月元日,中人王吉昌,保人王吉业。’

  ‘立信约人王赈,今将自己幺子王令情愿嗣于同族兄弟王贵为子,恐口无凭,立此为证。永乐十年元月元日,中人王吉昌,保人王吉业。’’

  ‘立信约人王坝,今将自己三子王金情愿嗣于同族兄弟王贤为子,恐口无凭,立此为证。永乐十年元月元日,中人王吉昌,保人王吉业。’’

  身为户房书吏,这样的文书自然信手拈来,王贤拟好三分文书,又起草了另外三分文契,以避免日后出现继子争产:

  ‘今王介为王贾、王贵兼祧子,若王贵另有所出,则王介不可继嗣,然亦有奉养兼祧父母之责。中人王吉昌,保人王吉业。’

  ‘今王令为王赈、王贵兼祧子,若王贵另有所出,则王令不可继嗣,然亦有奉养兼祧父母之责。中人王吉昌,保人王吉业。’

  ‘今王金为王坝、王贤兼祧子,若王贤另有所出,则王金不可继嗣,然亦有奉养兼祧父母之责。中人王吉昌,保人王吉业。’’

  当事人在该自己签名的地方签上名,在该自己按手印的地方按上手印,剩下的手续等过完年,王贤拿回户房办就成了……

  但还没完,这才是上半场——免丁四人之外,还有四石税呢!

  虽然比起达官贵人来不算什么,但其实四石粮税真心不少。一个下户人家,一年交粮不过五斗,王家除了自家之外,还能为七户人家免掉税粮。

  而且别忘了,一旦不用交税,附加在税粮上的各种苛捐杂费,也一并不用缴纳!这才是族人热情到谄媚的真正原因。

  见里头过继完了,外面的同族便拿着田契涌进来,围着王兴业七嘴八舌道:“四爷爷,要我家的地吧!”“四叔,我家的地最肥了!”“四叔,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囊球,老七,你们家那么富了,还跟我们抢啊!”“怎么,我和四爷爷是从小玩到大的!”

  “都住嘴,丢不丢人啊!”见一下乱了套,三叔公用拐杖敲着地,骂道:“不就是三石五斗的粮食么?我和老四已经商量好了,先济着最困难的来,其余的再等等,过二年老四和王贤升了官,再收你们的田。”

  族长的威信还是不小的,三叔公点了八个下等下户,其余人虽然难掩失望,却也不敢废话。

  王贤只好继续草拟买卖田产的文书。自然不是真的买卖,王兴业并不付钱,当然那些田产也还属于原主,只是在官府过了个户而已。这样原主名义上是租种他们家的地,当然作为回报,要将应缴税粮的一半,当成租子交给王兴业。

  就这样,损害了朝廷的利益,王兴业和原主却因此得利。王贤不爱干这事儿,怎么说,他也是专管本县田赋户籍的公务人员,这帮家伙却让自己帮他们钻空子逃税,实在让他不舒服。

  但包括他爹在内,所有人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他也只能照办……

  吃了中饭,一家人要坐船回县城了,当然仨儿子不会跟着。

  回去的路上,老爹见王贤有些沉闷,拍拍他肩膀道:“怎么,为了几斗米的破事儿劳动你司户大人,不高兴了?”

  “不是。”王贤摇头道:“儿子还没做好当爹的心理准备……”

  “去你的!”老爹险些一脚把他踢到河里去,不再理会这小子。

  王贤当然没说实话,其实他只是想到,明朝厚待官员士大夫,官员士大夫却依然毫无节操的挖它的墙角,最终正是这种土地兼并越演越烈,使国家赋税枯竭,百姓流离失所,导致了明朝的灭亡。

  这种厚待有用么?可以说毫无用处,反而贻害无穷。可惜自己见不到永乐皇帝,不过估计就是见到了,那位刚愎自用的大帝,也不可能听自己的。除非让他相信,明朝会因此灭亡。那样的话,永乐皇帝信不信两说,自己全家先灭亡是一定的……

  想到这,王贤自嘲的笑起来,我操那闲心干啥,反正大明朝还有二百多年国祚,到我孙子辈都没事儿,还是过好我自己的小日子吧……

  正在出神,他嗅到一股菊花清香,抬起头来,便见林清儿关切的望着他,轻声问道:“有什么烦心事?”

  王贤望着那张眉目如画的小脸,心里充满温馨道:“姐姐,咱们的小窝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赶明儿我和你去看看,需要购置什么……”

  林清儿小脸微红,脸上生出掩不住的激动,口中却偏偏道,“购置家什很烦么?”

  “是啊。”王贤点头道。

  “那就随意点好了……”林清儿目光一黯。

  “姐姐,你又误会我了,”王贤笑嘻嘻道。“我的意思是,有太多想买的东西,可屋子那么小,取舍困难啊!”

  “讨厌!”美人轻嗔,让人忧愁顿扫……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30

第七十八章 赣党

  。   回到县城,自然要给上司同僚、街坊邻居拜年了。尽管老爹如今身为九品朝廷命官,但依然要给县里的乡官缙绅拜年,王贤则先到衙门给魏知县拜年。

  与街上浓浓的年味相比,衙门里就冷清多了,不仅胥吏差役都放假了,就连后衙的长随、仆妇也回家过年了。偌大的后衙里,只有魏知县和司马求两条光棍,跟着司马旦一家凑合过年。

  不过魏知县xing喜清静,一年案牍劳形之后,难得有时间调素琴、阅金经,非但不觉清苦,反而乐在其中。为了避免与同僚乡绅应酬,他学京师‘望门投帖’之俗,只让司马求写了贺贴,差人送到同僚、乡绅门上,就算是拜过年了。

  至于来给他拜年的,魏知县在客厅放置一本记名本,造访者只需留下姓名,最多再写几句吉祥话,就算是给他拜过年。这样的形式比起繁文缛节来,自然轻松快捷,可惜只有魏知县这样的两榜进士、一县父母可用,要是别人也东施效颦,非得被口水喷死不可。

  不过魏知县对王贤还是另眼相看的,在书房里接见了他。

  给老师拜年后,王贤接过魏知县给的红包,坐在一旁道:“老师这年过得忒清苦了点,要是早将师娘师妹接来多好。”

  “去岁的情形,为师尚且朝不保夕,随时都可能丢官回籍,甚至是下狱,如何能取家眷来?”魏知县微微苦笑道:“再说这样清静的ri子可难得了,为师乐在其中。”

  “老师雅士情怀。”王贤笑道。

  “可惜明ri还要去杭州拜年。”魏知县苦恼道:“离着府城省城太近,真是让人苦恼。”杭州城里衙门众多,且都是上级,富阳县离着那么近,魏知县要是不去拜年的话,在官场就不要混了。

  “这也是个跟上司拉近关系的好机会。”王贤忙安慰道:“老师如今颇有政声,更要避免为小人嫉恨。”

  “嗯,为师不会因小失大的。”魏知县点点头道:“不过为师不愿去杭州,还有个原因是……”他有些难以启齿,但又想让王贤帮着参详下,终究还是说道:“是因为有个同乡大人物丁忧反籍,目前正在省城逗留。若是去杭州的话,难免要与众同乡前去拜会。”

  “老师说的是左net坊大学士胡阁老么?”王贤也是看邸报的,对于大人物的动向自然有些印象。

  “嗯。”魏知县点点头,叹气道:“其实为师不想见他。”能对王贤说这种话,可见魏知县对王贤的信任,已经不次于司马求了。

  “呃?”王贤有些不解道:“胡阁老是皇帝近臣,别人争相巴结还来不及,老师为何……”

  “唉,道不同……”魏知县微微皱眉,很实诚道:“当然我不敢不去。”

  王贤有些不理解,胡学士胡广乃建文二年的状元,魏知县今年才刚刚出仕,两人能有啥交集?

  不理会王贤疑惑的目光,魏知县缓缓道:“为师不是矫情之人,如果单是拜见,倒也无妨,但我担心的是,他会……”顿一下方道:“命我上书朝廷,请求释放解学士……”

  王贤这下有些懂了,解学士便是大名鼎鼎的解缙,号称大明第一才子,更是大明朝第一任内阁辅,也是江西人。话说大明开国至今,江西一省几乎垄断了进士龙虎榜,朝中地方的大员,大半是江西籍。之所以出现这种局面,一是江西乃文教大省,但也要给解学士记个头功。正是他开了江西人把持科举,提拔后进的时代,以至于朝野中窃以‘赣党’称之,并将解缙目为党魁。

  这位党徒众多、名闻天下的大学士,在永乐五年,修成《永乐大典》后,晋为翰林学士兼左net坊大学士,一时诏令制作,皆出其手,世人目为宰相。但因为立太子事,为汉王所记恨,yu处之而后快。

  而解缙此人自命高才、不拘小节,把柄自然不少,很快便被锦衣卫查实‘泄禁中语’,‘廷试读卷不公’等罪名,贬为广西布政使司参议。旋即又为李至刚所构陷,改贬交趾布政使司……

  从广西被贬到越南,解缙从天上掉到了地狱,苦捱了三年后,朱棣终于想起他来,下诏命他进京面圣。接到旨意,解缙涕零万状,赶紧奔赴京城,无奈交趾距离京师太远,等他跑到京城时,皇帝已经北伐了。

  解缙只好在南京等待旨意,百官以为他定要起复,自然争相拜访,竞相延邀,解缙很快找回了文坛领袖、百官之师的感觉,又一次net风得意起来。结果一得意就忘形,他竟私下谒见太子。孰料汉王早就盯着他了,马上向在漠北的皇帝告密说,解缙私觐东宫,必有隐谋。

  皇帝出征在外,最忌讳的就是这个,闻之非常生气,命锦衣卫以‘无人臣礼’罪,将其下狱,至今已经整一年了。解缙的人缘并不好,但朝中官员仍竭力营救,除了他是赣党党魁之外,还因为他是册立太子的头号功臣。

  当今永乐皇帝有三个儿子,都是徐皇后所生。三个儿子里,长子朱高炽是个大胖子、脚还跛,需要两个宫人搀扶,才能行走,这让强悍矫健的朱棣很是不喜。朱棣则一直偏爱次子赵王高煦,赵王xing格颇似朱棣,武勇英俊,在靖难中立过大功、救过朱棣的命,而且朱棣也曾亲口许愿将来夺取天下,立他为太子。

  但朱高炽是太祖为朱棣选择的燕世子,而且xing格仁爱儒雅,得到文臣们的全力支持。解缙当时身为文官之,替太子说了太多好话。几次关键时刻,都是解缙起了决定作用,最终才让皇长子被立为太子。

  百官为解缙喊冤,其实就是在保护太子。摊上今上那样强势多疑、残暴不仁的爹,又有个如狼似虎、虎视眈眈的兄弟在侧,太子风雨飘摇、朝不保夕,百官又不敢公开替他说话,就通过为解缙喊冤的方式,间接表达对‘无人臣礼’的另一方,太子朱高炽的支持。

  赣党第二号人物的胡广,与解缙是‘生同里、长同学、仕同官’的铁哥们,自然不遗余力的设法营救。他还要求自己的同乡、门生、下属、都上疏朝廷,造起人心不可违的大势,请求今上释放解缙。

  魏知县虽然资历尚浅,但是简在帝心的臣子,至少在旁人看来,他的话肯定对皇帝有一定影响力,若是去见胡广,八成是要被要求上疏的。

  事涉宫闱隐秘,魏知县其实知之不详,但对解缙和胡广两人的恶感,让他不想掺和此事。作为一名道学先生,魏知县很看重‘气节’二字,但解缙和胡广这两个他昔ri的偶像,都栽在这两个字上。

  毋庸讳言,今上是造了侄子的反,当上皇帝的。当年金陵城破,京师官员四百六十三人逃跑弃官。明初是没有多少冗官,朝廷官员几乎跑光了。

  当然也有投降朱棣的,哦对,这不叫投降,叫‘迎附’,有多少人呢?二十四个,其中就有解缙和胡广。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局面呢?因为大家都是圣人门徒,孔圣人讲得是忠孝,忠臣不事二主,所以大家都跑了,不给朱棣做官,只有少数不知耻的官迷,才在皇帝还活着的时候,公然出城迎接篡逆乱贼!

  更可耻的是,在金陵城破的前一天晚上,解缙、胡广、吴溥、王艮这四位赣党脑,曾聚在一起商量过对策。当时,解缙正义凛然陈说大义,胡广也不甘落后,慷慨激昂,说是如果朱棣打进来,就以身殉国,绝对效忠云云,结果第二天俩人就一起出去投降了。

  当时一言不默默流泪的建文二年榜眼王艮,却服毒自杀,真得以身殉国了。

  还有一位建文二年传胪吴溥,为了保命,后来也在胡广的劝说下表示投降。但他的儿子吴与弼深以为耻、誓终生不应科举。毅然返乡后,吴与弼与在家读书的魏源交好,时常表达对解缙、胡广的不屑与厌恶。

  受其影响,魏知县对这二位自然没好感,更不想掺和进他们的勾当里。

  “为师不过一小小知县,妄言此等朝廷大事,实属非分。”魏知县字斟句酌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妄图以舆情挟制圣上,更非臣子之道。”

  “老师想远离是非,独善其身?”王贤轻声问道。

  “嗯。”魏知县点点头,实话实说道:“神仙打仗,小鬼遭殃,我还是躲远一点好。”

  “这不难。”王贤笑道:“老师只要对胡阁老说,解学士下狱,其实是赵王和纪纲在联手整他,光喊冤没用,要让圣上了解到这俩人的真面目。他绝不敢让你上书……”顿一下道:“当然,法不传六耳,这种话绝对不能泄露出去。”

  “哦……”魏知县寻思片刻,展颜笑道:“你小子鬼名堂真多!”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31

第七十九章 上元节

  俗话说过犹不及,胡阁老想救解缙不假,但他一定不敢惹恼汉王和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王贤给魏知县支得这招,就是让胡阁老怕他不知分寸摸了老虎屁股,从而不敢让他掺和。

  心下大定,魏知县第二天便往杭州去了,他还特意让王贤随行。在魏知县看来,这无疑是种看重和荣誉,但王贤却苦不堪言,统共就这么几天过年假,还得去省城当跟班,真是苦煞吾耶……

  接下来几天,他跟着魏知县拜了知府、同知、左右布政使、布政使参政、布政使参议、按察使、按察副使、分巡道、分守道、提学道、督粮道……大大小小几十位上官。

  当然,大部分都是望门投帖,连人都见不到,只能在门内行礼如仪而已。没办法,在省城里,一个七品县令只能这待遇。

  好在周臬台、虞知府,还有杭州同知、督粮道都见了他,已经算是一帮同来贺岁的知县里,极有面子的了。

  拜会上官外,魏知县还参加了各知县的聚会,以及江西籍官员的同乡团拜会。在江西会馆中,他果不其然见到了胡广。可惜整场聚会下来,胡学士也没跟他单独说过话,更别提让他上书了。

  弄得魏知县既松了口气,又不禁失落,回杭州的船上,他自嘲的对王贤和司马求道:“本官这次是孔雀开屏——自作多情了,人家胡阁老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

  “呵呵……”司马求笑着劝道:“这不更好么,既没惹麻烦,又没得罪胡阁老。”

  “唉。”魏知县点点头,却不禁叹了口气,文人就是这样矫情,比起被人找麻烦来,更不愿意被无视。

  “老师无须在意,此事很可能另有隐情。”王贤开口道:“我看胡阁老神情郁郁,不仅没和你单独说话,对其他人也疏于应酬,倒像是不方便开口的样子。”旁观者清,身为随从人员,王贤能更仔细的观察当时的情形。

  “他有何顾忌?”让王贤这么一说,魏知县也觉着好像是这样。

  “学生猜测,他身后寸步不离的长随,有问题。”王贤轻声道:“我注意到,胡阁老前后瞄了他六眼,试问,这是正常的主仆关系么?”

  “肯定不正常,主人瞄仆人作甚?”司马求道:“你说那是个什么人?”

  “我猜,会不会是……锦衣卫。”王贤小声道:“或者汉王府的人。”

  “汉王府的可能性不大。”魏知县目光一凝道:“应该就是锦衣卫,因为周臬台说,朝廷很重视胡阁老的安全,专门派了锦衣卫一路护送……”这样一切都可以解释了,纪纲怕胡阁老返乡路上胡说八道,故而在锦衣卫里安插了密探,甚至暗中威胁了胡阁老……以纪纲凶名之盛,这都是有可能的。

  “无论如何,我们置身事外就好。”司马求庆幸道:“要是惹到了纪纲,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连素来不畏强权的魏知县,都流露出深以为然的神情……如果说周新可以止小儿夜啼,那纪纲的凶名,足可以把汉子吓晕。

  王贤不禁暗叹,本以为文官在大明朝可以横着走,原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且不说‘锦衣卫’三个字就能把他们吓成这样……单说浙江都司的一干武将,就一个个趾高气扬,不把文官放在眼里。

  在杭州时,他亲眼看到一个六品武官和六品文官在街上生冲突,结果武官把那文官从轿子里揪出来用鞭子抽打,知府衙门的人却连管都不敢管。后来听说那文官是布政司的经历,手下被打了,布政使却装作不知道,根本不敢惹都司衙门的武官。

  真是不出门不知道,原来这年代的大明朝跟一百年后不一样,文官还没那么牛……

  这让他终于有些明悟,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安全,想要百无禁忌的活着,无论是现在还是六百年后,都是不现实的。小心驶得万年船,这应该是自己永远的信条。

  回到富阳,初六日衙门便开印上班,但官吏们竟日团拜、吃酒,各自会友游耍,浑没有收心办公的意思,魏知县也不管。这是因为两天后,还有比春节假期还要长一倍的上元假期。

  从永乐七年开始,当今圣上盖以上元游乐,为太平盛世之景象,思与臣民同乐,故赐灯节假十日。故上元节的假期反比元旦假期多一倍,而且元旦要祀神、祭祖、拜年、送年,而上元节就是一个‘玩’字,无论是皇帝、大臣还是普通百姓,都更轻松,正是燕饮好时光。

  是以正月初八这天,又叫‘放魂’,因为这是大明君臣连续十天肆意游耍、忘情欢乐的开始。从这天起,大明朝无论南北、不分东西,少年游冶、翩翩征逐,随意所之,演习歌吹。投琼买快、斗九翻牌、博成赌闲、舞棍踢球、唱说平话、无论昼夜……

  这段时间,自然是妓馆酒楼买卖最红火的日子,王贤每日都能收到一票邀他吃酒狎妓的帖子,可惜他酒能吃得,妓却狎不得……虽然有着老男人蠢蠢欲动的心灵,但他年纪才只有十六岁,要是敢这么小就去狎妓,老娘不把他揍死才怪。

  可去酒楼吃酒,那帮家伙也必定招妓女陪酒,王贤其实已经血气方刚,被撩拨的难以自禁,却又无从宣泄,憋得脸上直冒青春痘。郁闷之下,索性再不去应酬,每日里带着姐姐妹妹逛庙会、下馆子,坐船去乡下听社戏,倒也有种清爽的快乐。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这天吃了晌饭,王贤便带着林清儿和银铃,搭船往杭州去看灯了。县里原先也有灯,但跟杭州城的灯比起来,简直如皓月之于萤火,是以富阳百姓都携家带口的往杭州去观灯。

  后来县里干脆就不办了,改为租船免费送百姓去杭州观灯。当然有钱人家会乘自家的乌篷船去,譬如李家、于家这样的大户,更是提前租了画舫来接。船在江上,便见百舸争流,人人兴高采烈,让王贤终于体会到了,太平盛世的光景。

  因为去杭州的船太多,两个时辰后,才抵达武林门码头,待王贤护着俩姑娘下船,天已经擦黑了……

  “哇,好多人啊!”银铃与林清儿一样,穿着白色的衣裙,因为白衣在月下更鲜明,不过她头上还插着梅花,恰如那白雪映红梅,浑身都洋溢着青春的活力。

  看到宽阔的大街上,比肩接踵皆是服饰鲜明的游人,连王贤都忍不住瞪大眼。没办法,在小县城里呆久了,突然见到这么繁华的景象,难免有些失态……林清儿虽然顾忌着淑女的仪态,但一双眼里也满是兴奋。

  王贤赶忙一脸严肃道:“这么多人,小心走丢了,给拐子拐了去。”

  银铃终究是小孩,吓得紧紧抓住哥哥左手,唯恐走丢了,被拐子拐了去。看着王贤把右手伸过来,林清儿好笑的嗔怪他一眼,羞羞的伸出小手,和他紧紧握着。要不怎么说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轻车熟路了……

  三人穿过武林门,来到武林门大街,便见那宽阔的大街上人烟凑集,十分热闹,当街搭数十座灯架,四下围列些诸门买卖。此时华灯处放,但天光仍亮,还看不到花灯的七分好处。王贤便带着她俩,先在卖小食的摊前逛逛。这武林门大街乃是杭州城最热闹的所在,满是兜售吃食的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如歌声一般婉转好听。

  不过馋猫似的小银铃,已将全都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些花样繁多的吃食上,口水哗哗道:“哥,我请你吃!”话说小姑娘今年红包拿得手软,不仅父兄有给压岁钱,祖宗的长辈、亲戚朋友、还有那些来家里拜年的胥吏、街坊,哪个都有包利是。多则一两贯,少则百八十文,银铃数钱数到手抽筋,都没数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少钱。

  今番小富婆慷慨解囊,见到中意的吃食就掏钱买下来,才片刻工夫,王贤和林清儿的手中,就已经塞满了各色吃食。什么糟鱼、粉丝素签,砂糖冰雪冷丸子,香糖果子,羊肉串、炸斑鸠……真叫个荤腥不忌、只恨手少肚子小。

  待到小银铃拍着肚子大呼过瘾的时候,买到的东西才只吃了一半,看着那些诱人的吃食却吃不下,她无奈的叹了口气,真是心有余力不足了。

  王贤瞪她一眼道:“再吃下去就肥成猪了,看你怎么找婆家!”

  “那就一直跟着哥哥姐姐喽。”银铃被他训惯了,笑嘻嘻道:“姐姐,我不和爹娘来杭州了,跟你们在富阳一起住吧。”

  林清儿掏出帕子给她擦嘴,宠溺的笑道,“杭州多好啊,挨着这武林门夜市,你可以把想吃的都吃个遍。”

  “也是哦。”银铃一听,觉着是这个理,便又改主意道:“还是来杭州好了。”

  王贤眯眼看着林清儿,林清儿不好意思的别过脸去,却被眼前的绚烂灯火惊呆了……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31

第八十章 上船

  一盏盏莲花灯、龙灯、葡萄灯、槊绢灯、诗牌绢灯、走马灯、琉璃灯、诸般巧作灯、平江玉珊灯、海鲜灯、人物满堂红灯,将夜空映得亮如白昼、七彩缤纷……

  非但街巷间一片辉煌火树,就连玉皇山、宝石山上都沿山袭谷,枝头树杪无不设灯。站在西湖边望去,好像天上的星河倒注凡间,化作万万盏、闪闪烁的灯火,浴浴熊熊、遍地生辉。

  更让人目眩神迷的是那如梦似幻的西子湖。湖上有成百上千条画舫,全都挂满了各色彩灯,灯火璀璨,倒影在湖面上,更是一片流光溢彩,令人如坠仙境。

  这仙境的中央,是一艘高达四丈、悬挂着上万盏花灯、如一座灯山般的楼船。下面人只见灯山上有丫鬟往来穿梭、传送珍馐,有歌姬奏曲,如仙乐一般,还有身姿窈窕的舞女在翩翩起舞,她们穿着雪白的衣裙,头顶各色冠,转动之间珠光流溢,几乎将岸上人的眼都映花了。看着她们身姿优美的举手投足,仿佛可以听到环佩叮当之声,看到巧笑倩兮的俏脸,天上的瑶池仙女,也不过如此吧……

  王贤和二女驻足岸上,都要看呆了。良久,小银铃才长长吐出口气,赞道:“真是人间仙境啊!”

  “我中国气象!”林清儿也赞道,话语中带着与有荣焉的自豪。王贤却微微皱眉,刚要开口,却听身边一声冷哼:“荒唐!”

  王贤转头一看,便见十四五岁的少年书生,面容极为清秀,却板着一张脸,一副气哼哼的样子。

  “这位兄弟,你干嘛生那么大气?”王贤笑问道。

  少年意识到自言自语被人听到,连忙默念两声‘慎言慎言’,本不欲回答。却听那人身边的小丫头道:“哥,他肯定是捞不着上去玩,急的。”

  “胡说,古人云,业荒于嬉!”少年登时怒道:“我于谦是不愿与他们为伍!”

  “那你着什么急?”银铃笑嘻嘻问道。

  “你懂什么?”少年哼一声,还是说实话道:“这一艘是水师的楼船!”

  “然后呢?”银铃眨着眼道。

  “朝廷备倭的战舰,却被用来当作花船!”少年一脸‘你真愚蠢’的表情道:“这难道还不荒唐么?”

  “呃……”银铃有些不太明白,转头望向王贤道:“哥,你咋了……”只见王贤瞪大眼,一副活见鬼的模样。“你说你叫啥?于谦?”

  “是啊……”少年奇怪的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你认识我么?”

  “咳咳,不认识。”王贤忙摇头道:“只是听说杭州太守也叫虞谦。”

  “太守是帝舜的‘虞’,在下是‘之子于归’的‘于’,”少年淡淡道:“音同字不同,没有任何关系。”

  “也没人把你当成他啊。”银铃扮鬼脸道:“你这种小鬼,说是太守的孙子还差不多。”

  “哼!”少年愤怒道:“圣人真没说错!”

  林清儿拉一下银铃,小声责备道:“不能跟人家这么说话,快赔个不是。”

  “哦。”银铃倒是很听话,朝那少年敛衽作礼,娇声道:“乡下丫头不会说话,这位于哥哥别往心里去。”

  看着这青春娇媚的小娘朝自己行礼,少年白玉般的面庞,竟涨得通红,手足无措的还礼道:“是,是小生的不是。”

  “本来就是……”银铃趁着哥哥姐姐看不见,吐吐小舌尖,挑衅似的回应。

  “你……”少年却再也不起火来,只是觉着无奈,圣人真没说错啊……

  “好了好了。”王贤回过神来,对那少年道:“于兄弟是一个人游玩?”

  “一班同窗拉我出来,结果走散了。”少年这才道:“还没请教这位兄台大名?”

  ‘我叫郭德纲。’王贤真想来一句,但还是一本正经道:“小可王贤。”

  “原来是王兄。”少年抱拳道:“久仰久仰。”

  王贤心说我对你才是久仰呢,便笑道:“既然于兄弟找不到同伴,不如我们结伴同游如何?”

  “这……”少年见他带了两个女伴,有些意动,但还是拒绝道:“敬而远之,礼也,不太方便。”

  “是这样啊,那于兄弟请便吧。”王贤笑道。

  “抱歉,”少年倏地瞥一眼银铃,旋即目不斜视道:“若是有缘再会,定与王兄结伴、畅游西湖。”

  “好,一言为定。”王贤笑着拱拱手,便与他分道扬镳。

  银铃频频回头看他的背影,待回过头来时,便听王贤打趣道:“魂儿都要被带走了。”

  “才没有呢。”银铃羞赧地两手拍打着哥哥道:“那种比老夫子还迂的家伙,就是看个稀罕罢了。”

  “咳咳……”王贤忍俊不禁,不愧是老娘的闺女啊。

  “这后生眉目端正,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子弟。”林清儿也笑道:“若是尚未婚配,定是一桩好姻缘。”

  “姐,连你也消遣我!”银铃的脸成了一块红布,又去捉林清儿。姐妹俩正在笑闹,突然听到一声叫:“吓,这不是林姐姐么,真巧啊……”

  林清儿笑容顿时敛去,下一瞬才转过头,轻声道:“刁妹妹……”

  正是久违了的刁小姐,只见她一身白裙,身段风流,确实是个美人。刁小姐笑眯眯的看看林清儿,又看看站在她身边的王贤,一副这下你还怎么狡辩的神情,用罗帕掩口笑道:“上次姐姐还否认,原来你们真是一对儿啊!”

  “……”林清儿有些羞赧,却没有避而不答,她轻撩丝,点点头道:“是。”

  “哈哈哈……”刁小姐笑着转向王贤道:“王小弟好福气啊,上次还说癞蛤蟆吃不着天鹅肉,这不还是吃着了?”

  王贤勃然变色,但见她身后还有李琦李秀才,并一众穿着襕衫带着皂巾的书生,强忍住‘贱人就是矫情’之类的话语,冷冷一笑没有说话。

  李琦颇为尴尬的上前,抱拳道:“王兄莫怪,拙荆开玩笑呢。”

  “我说什么了么?”刁小姐淡淡道:“话都是他自己说的。”

  “好了好了,子玉放心。”一个高大俊朗的书生走出来,哈哈大笑道:“王押司可不是鼠肚鸡肠之人。”不是冤家不聚头,和李琦同来的,正是李寓、于逸凡几个当初闹堂的生员。

  “李相公、于相公,还有诸位相公。”见敌众我寡,王贤很明智的收敛道:“好巧啊。”

  “是啊,好巧啊,早知这样咱们一起出多好?”李寓说着,笑眯眯瞥一眼林清儿道:“清儿妹妹也在啊。”

  “李相公是读书人,”听他当众叫自己的闺名,林清儿面上浮现淡淡怒意道:“小处不可随便。”

  “唉,抱歉抱歉,过年过的忘形了。”李寓抱歉笑笑,说着亲热的拉着王贤的手臂道:“走,我请王押司和林妹妹吃酒。”

  “好意心领了。”王贤情知宴无好宴,一边抽手一边道:“只是我妹子有些倦了,要早些回去。”

  “唉,上元不眠夜,哪有睡觉的啊?”于逸凡把住王贤的另一只胳膊,另几个书生也上前,几乎是架着他上了停在湖边的画舫。

  刁小姐并一众女子,亦簇拥着林清儿和银铃上了船,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

  这艘画舫是李家租下的,跟其他画舫比起来,也算是中上。厅里头雕梁画栋,明灯高悬,摆着两张八仙桌,桌上铺陈着丰盛的酒菜。看来他们是到岸上观灯,然后回来吃酒。

  见还有歌姬在弹琴,王贤不禁暗啐一口:‘有钱人真他妈会享受……’此时画舫驶离了湖面,走是走不掉了,他也定下心来,管这群书生想干啥了,反正他们不敢乱来。索性既来之、则安之,看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再说……

  于是他用眼神示意银铃听林清儿的,便在男宾桌上就坐。姐妹俩自然跟刁小姐她们,在女宾桌坐下。

  坐下后,那李寓端起酒杯,说了几句场面话,又郑重其事的向王贤和林清儿道歉,他人长得帅,此刻又风度翩翩,真让王贤有些自惭形秽。奶奶的,这等高富帅应该统统阉掉才是……

  李寓是调节气氛的高手,连着劝了几杯酒,厅里的气氛便融洽许多。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便有人提议说,如此干吃闷酒有何乐趣?不如我们行酒令吧。

  众人轰然叫好,便推举刁小姐为令官,刁小姐吃过一盅令酒,兴奋的起身道:“酒令大如军令,不论尊卑、为我是主,违了我的令,是要受罚的。”

  众人轰然道:“那是自然,酒令如军令。”

  “衙门有五刑,酒筵亦有五刑,笞、杖、徒、流、罚。”刁小姐又宣布酒律道:“轮到某人行令,推辞不行者笞三十。行令犯讳者,杖一百。中途退出者,流三千里。不认罚者徒五年……”听起来怪恐怖的,其实这是酒桌上的黑话。比如笞三十就是罚酒三杯,杖一百就是罚酒十倍,流三千里就是罚酒三百杯……

  王贤登时明白了,原来这帮贱人,准备用这种方式报仇啊……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32

第八十一章 酒令

  “知道知道,休要啰唣。”众秀才急不可耐道:“你只管出令就好。”

  “小可有言在先,若是筹令、花枝令、骰子令之类,我还能奉陪,”刁小姐未开口,王贤先把话撂下道:“若是读书人的雅令,咱个刀笔小吏可玩不了。”

  他一点都没猜错,这帮人早就看见他了,几乎是一拍即合,决定借机报复他。他们都是官宦子弟,又有功名在身,还怕他个青衫小吏不成?于是连拉带拽把王贤弄进局来,非要他出个大丑不可!见他要自贬脱身,岂会答应?

  “王押司这话谁信啊?”李寓笑道:“试问我们这些措大,哪个能写出‘咬定青山不放松、任尔东西南北风’来?”说着问众秀才道:“你能么,能么?”众人都是纷纷摇头。

  “就是,你就算是吏,也是雅吏,比我们有学问多了。”于秀才道:“王押司是不屑此道,否则考个秀才,岂不如探囊取物?”

  “胡说八道。”银铃多机灵的小丫头,一下就看出他们要整治哥哥,马上生气道:“要能考上秀才谁不考?我哥也就是识字而已。”

  “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于秀才瞪她一眼道:“刚识字就能作诗,有可能么?”

  “我说过,那诗不是我作的。”王贤压着火,闷声道:“是我从古书上看来的。”

  “哪本书?”众人问道。

  “破书没皮。”

  “在哪?”

  “当柴火烧了……”

  “呵呵……”众秀才心说鬼才信。书籍是个稀罕玩意儿,王贤家里两代小吏,都只是识字而已,上哪去找古书去?

  秀才们又互相看了看,暗道,看来没猜错,那诗是林清儿作的。

  话说王贤题诗之后,好似除了把魏知县感动得一塌糊涂外,便再无波澜。那是因为他所处的圈子是又低又俗的胥吏百姓,对他们来说,诗是什么,能吃么?只有听到秀才们交口称赞,他们才会将王贤当成‘才子’、‘文人’、‘雅吏’之类……

  这就是话语权,向来归读书人掌握。富阳县屁大点地方,读书人自然都听过那诗,但几乎没有什么公开评论,偶尔有几句,也是‘通篇不用一典,也叫诗么?’、‘就是一打油诗!’之类,自然引不起大反响。

  但事实上,这帮家伙都快要嫉妒死了,他们自幼学诗,当然知道古今胜句,多非假补,皆由直寻。比如白居易的《长恨歌》,通篇只用了‘小玉’‘双成’两个典故,因为他的才气绰绰有余,不需要靠寻章摘句来增加诗文的文采。

  可是,你让这些自以为才华满腹,不输子建的家伙,如何接受一个粗鄙小吏,也能作出这样天才的诗句来?那样的话,他们的十年寒窗,岂不成了笑话?

  是以他们仔细打听了王贤的过往,知道他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别说作诗了,连字都不会写……这从刁主簿对女儿的描述上,也可见一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作诗呢?坐哪哪湿还差不多。

  他们又想起韩教谕曾称赞林清儿的才学,便笃定这诗一定是出自林清儿之手。而今日的法子也正基于此,他们先让男女分桌,断绝林清儿暗助王贤的可能,再让王贤把脸丢尽,看他还怎么人五人六的在富阳县混!

  见王贤推脱,那刁小姐冷笑道:“酒令已经开始,想中途离席可以,流三千里!”

  “……”王贤无语了。明朝的酒不是宋朝的,武松连喝十八碗都能打死老虎。他要是连喝三百杯酒,肯定就醉死了。

  见他不满,李寓劝慰道:“都不是外人,就算说不上来,多吃几杯酒,醉了睡觉去,还有谁笑话押司不成?”

  王贤只好不再言语,暗道,今日着了他们的道,且打落牙和着血往肚里咽,日后再还他们颜色瞧瞧!

  见他不吭声了,刁小姐得意道:“你们大才子还是要用雅令的,我们小女子倒可以用花枝令。”

  “雅令多着呢,谜语、诗词、对联、拆字、离合字……”众秀才笑问道:“刁妹妹出哪一种?”

  “既然王小弟说,自己没读过经书,那咱们就来诗令,这可以你擅长的,对吧?”刁小姐朝王贤幸灾乐祸的一笑,道:“先来个‘七平七仄令’吧,每人吟诗一句,要求七字都是平声或都仄声,合席轮吟,误者笞十,不能者笞三十。”

  于是她这个令主出头一条道:“何方圆之难周兮。”七平。

  李寓便接道:“翩何姗姗其来迟”七平。

  于逸凡接着道:“有客有客筷子点。”七仄。

  李琦接着道:“帝得圣相相曰度。”七仄。

  轮到王贤了,他才刚刚懂平仄而已。这得从小浸淫十几年,才能达到他们这种程度,只好认罚三杯。

  又玩了两圈下来,王贤已经喝了九杯,这下银铃看不下去了,怒道:“你们欺负人,为什么光我哥哥喝?”

  众人哂笑道:“酒令如军令,行不上来自然喝了。”

  “谁知道你们以前行过没。”银铃虽然只是气话,还真说中了,他们这帮公子小姐,三天两头的宴饮,在酒令上那是下足了功夫,这些诗都是早就准备好的。

  “虽然绝对没有,”李寓大度的笑道:“但为了让小妹妹放心,刁妹妹,你就换一个吧。”

  “那……好吧,”刁小姐想一想,又道:‘飞春字令’,诸位每人吟诗一句,第一人所吟诗句必须‘春’字居,第二人所吟春字居次,依次而降至‘春’字居尾后,再从头起。”

  “这个简单。”众秀才闻言大喜,因为他们日常吃酒,飞字令不知玩了多少回,包括这个‘春字下楼令’。

  于是令主刁小姐先来第一句:“春城无处不飞花。”

  李寓便接道:“新春莫误由人意。”

  于逸凡接道:“却疑春色在人家。”

  “草木知春不久归。”下一人道。

  “十二街中春色遍。”又一人道。

  该轮到王贤了,他想了想,答不上来,只好认罚三杯。

  “昨夜日日典春花。”人家却能接下去。

  “诗家情景在新春!”

  秀才们又玩了三圈,王贤依然没对上来,自然又喝了九酒杯,一张脸已经成了块红布。

  秀才们却幸灾乐祸,大声催他喝酒,催刁小姐出新令。

  那厢间,女眷们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有的跌足道:“你倒是对上一个呀。”有的捧腹道:“还头次见这种草包呢。”还有的捂嘴笑道:“‘咬定青山不放松’,怎么成了‘咬紧牙关不开口’?”

  听她们对自己敬爱的哥哥冷嘲热讽,银铃气得眼圈通红,霍得站起身来,却又被林清儿一把拉住,道:“你坐下。”

  “不行,我哥都被欺负成这样了!”银铃怒道。

  “我去。”林清儿却站起来,走到王贤身边,朝众人敛衽一礼道:“我家郎君已经不胜酒力,接下来就让妾身替他吧。”

  “你……”众秀才互相看看,心说把两公母一起灌倒,然后扔到小船上才有趣哩。便都望向令主。

  刁小姐巴不得林清儿跟王贤一样出丑,她压根不信,以有备对无备,他们还能输了不成。便笑道:“当然可以,只是姐姐也要一样罚才行。”

  “那是自然。”林清儿点点头。

  于是接着又起什么《四书五经》令、天干支令、林清儿行令如流,根本难不住她。

  众秀才不禁刮目相看,心说这小娘子天性聪慧,博闻强记,且又生得如此可人,嫁与这草包小吏,真是鲜花插牛粪了。

  “我来一令。你若对上来,就算你赢。”见等闲酒令奈何不了林清儿,李寓只好出绝活道:“有水也是溪,无水也是奚。去了溪边水,添鸟便成雞。得势猫儿雄似虎,褪毛鸾凤不如雞!”这分明是在讽刺王贤在县里狐假虎威,作威作福,现在却原形毕露,丑态百出。

  林清儿一听,玉面生寒,冷声道:“有木也是棋,无木也是其。去了棋边木,添欠便成欺。鱼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原被犬欺!”直接把李寓等人说成是虾、狗之辈。

  一番反驳,让李寓无言以对,眯眼望着林清儿,咂咂嘴道:“可惜可惜……”

  “李相公请自重。”林清儿扶着王贤道:“我家郎君醉了,烦请帮叫一条小舟,我们不打搅诸位的雅兴。”

  “呃,”李寓正沉吟着要不要就此放过王贤,那边李琦站起来道:“我去给你叫船。”

  说着不理刁小姐要吃人的眼神,掀开门帘出去,旋即却又转回道:“诸位,陈师兄来了。”

  “哎呀呀,什么风把叔振兄吹来了。”李寓马上把王贤抛到脑后,带着众人起身相迎。

  来者是个二十五六岁,穿一身黑色直裰,头戴黑色逍遥巾的男子,他哈哈大笑道:“子里老弟,来了杭州也不找我,太不够意思了。”

  “叔振兄如今往来应酬的都是达官贵人,小弟这样的小秀才,可不敢打搅。”话虽如此,李寓却一脸的自豪。

  “哈哈,这是你的不对了,险些害你们错过一次千载难逢的良机。”那叔振兄爽朗大笑道:“看你们的样子,还不知道胡阁老今晚要品评我浙江士子吧?”(未完待续)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32

第八十二章 无题

  “叔振兄快快请坐。”李寓连忙将那叔振兄拉入席中,着紧问道:“到底是何情形?”叔振兄叫陈镛,高中今年浙江乡试第三名,未来的进士前程,乃至选庶吉士入翰林都是十拿九稳。足以让李寓这样高富帅,也自惭形秽了……

  众秀才也是着紧至极,就连李琦也不例外,歉意的看一眼林清儿,便围到陈镛身旁,唯恐漏听了什么。

  林清儿见走不了了,只好先扶着王贤坐下,担心的看他一眼,见他朝自己笑笑,才回到女宾桌。

  便听那陈镛笑道:“今日胡学士应我浙省三司长官之邀,于西子湖赏灯。为此,新昌伯甚至出动了水师楼船……”

  一众富阳秀才登时恍然道:“怪不得……”也只有浙江都指挥使唐云,才能调动那样的巨舰。听说浙省的三巨头在那楼船上招待胡阁老,众秀才无不心驰神往,暗道,这要是能在场……哪怕端茶送水呢,都是这辈子吹牛的本钱。

  “在下因藩台错爱,有幸侍奉左右,”陈镛云淡风轻道:“便听徐提学提议说,今夜杭州放灯,浙省的士子多半云集,何不让他们一展才学,请胡阁老品评一二?”

  “吓……”众秀才的眼睛全都瞪得溜圆,那胡阁老是何人?十二年前的状元,当今的内阁首辅、解学士入狱后的赣党魁首、文坛盟主!若是能得他一句好评,哪怕无名小卒,也会声名鹊起,享誉文坛,从此人生大不一样!

  “这建议得到了郑藩台、虞府台的大力支持,胡阁老推脱不过,只好答应。”陈镛接着道:“几位尊长商定,命本省书生以上元为题赋诗一首,不限格也不限韵,由我等收上去共同品评。”顿一下笑道:“尊长们会挑出十名优秀者,邀其上船共赏佳节。”

  “哇……”秀才们口水都要流下来了,个别想象力丰富的,甚至开始幻想,自己从此青云直上,过不了几年就成了两榜进士……

  “先把口水擦掉。”陈镛笑骂道:“我这是头一个通知你们,别浪费时间了,一会儿我就会回来收稿。”陈镛的父亲和李寓的父亲,是同榜及第的进士,两家也算有世谊,这点优待还是有的。

  说完,他朝众人拱拱手,去往别的画舫,众秀才已经一个个咬着指头、皱着眉头、挠着狗头苦苦寻思着,竟没有起身相送的……

  那边女宾也知道,这时刻对相公们的重要性,不比科举应试差多少,全都老实坐着,一点动静不敢出。银铃见哥哥醉态朦胧的坐在那里发呆,想要却陪陪他,却被那帮女人一起恶狠狠的瞪视,还同时做出噤声的动作。

  林清儿揽住银铃,示意她少安毋躁,至少那帮秀才的注意力,已经不在王贤身上,等一会儿就等一会吧……

  时间的快慢是相对的,对那些在边上作呆鹅状的女人来说,无比漫长,但对寻章摘句、唯恐不工的秀才来说,却如转瞬一般,陈镛便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摞信封,笑问道:“诸位定有佳作了吧?”

  众秀才擦着汗,干笑道:“不堪入目,不堪入目。”便将自己憋出的酸文,工整誊抄在诗笺上,然后装入信封封好口。这是为了防止被人抄去,到时候说不清。

  陈慵耐心等着,却扫见有一人面前的稿子上空空如也,心说,这一定是个不会作诗的。谁知那李寓一直盯着他的目光,见陈慵看向王贤,便笑道:“还没给叔振兄介绍,这位就是作出‘咬定青山不放松、任尔东西南北风’的王押司。”

  “哦?”陈慵眼前一亮,拱手笑道:“原来是冷面铁寒公亲封的‘江南第一吏’,久仰久仰!”

  对方是举人老爷,王贤忙起身还礼。

  “为何不见王押司落笔?”陈慵奇怪道。

  众秀才闻言暗暗窃笑,心说他林姐姐没给提前准备呗……

  “胡阁老要品评的是书生,”王贤却淡淡笑道:“在下刀笔小吏尔,岂能鱼目混珠。”

  “哎,王兄弟太过自谦。”陈慵摇头笑道:“太祖还是淮右布衣呢,英雄不问出身,有才者必后来居上。”

  这番话大得林清儿和银铃的好感,心说终于有个说人话的了……

  “是啊。”却听李寓又接话道:“以王兄的才学,科名如探囊取物,叔振兄都这样说了,你不能再推脱了。”众秀才也纷纷劝说,给陈镛面子是一方面,更是要让王贤继续出丑。

  银铃气得咬碎银牙,这帮人太可恶了,一点同乡情谊都没有,刚要大声斥责他们,却听王贤悠悠道:“那在下便献丑了。”

  说完,把手一伸,边上人下意识把笔递给他,就好像是他的书童一般。

  便见王贤笔走龙蛇,一气呵成。然后捧起纸片,吹干墨迹,装入信封,双手递给那陈镛。

  朝众人抱抱拳,陈镛笑道:“各路人马,我差不多是最后一个了,诸位继续吃酒,敬候佳音吧。”说完便离开画舫,乘小艇往那楼船上去了。

  陈镛一走,李寓叫人重开一桌新席,众人却已无意吃酒,那点心思全飞到高高在上的楼船上。

  “子理和子玉都在杭州游学,时常参加文会诗社,见识比我们高多了,”众生员问道:“不知咱们富阳县在省里是个啥水平?”

  “论起诗词来,肯定是省城的士子更好,”李琦不太自信道:“绍兴、嘉兴难分伯仲,其余地方都要差一些。咱们富阳比浙西要好,但比起杭州和二兴来,还是要逊色的。”

  “这没办法,咱们县城里有什么诗人?大家不过闭门造车罢了。”众秀才道:“看来就指望子理和子玉了。”

  “让我制艺还有些信心,这诗词一道么,可就非我所长了。”李寓摇头笑道:“子玉的诗却是极好的,在杭州城的名气可不小。”

  “子玉快将佳作,给我们欣赏一下。”众秀才闻言催促李琦道。

  李琦推脱不过,只好清清嗓子,将他所填的一《生查子》诵出来,果然赢得满堂喝彩。

  那厢间,女宾桌上,刁小姐兴奋的脸蛋涨红道:“我家夫君还真是有才呢,连大名鼎鼎的鹤山先生,都说他在诗词上是一绝。”说着朝林清儿掩嘴笑道:“我说这个姐姐又该不高兴了吧……”

  “妹妹这话说的。”林清儿淡淡道:“你的夫君有出息,我当然替你高兴了。”

  “其实王小子也不错啊,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姐姐跟着他吃香喝辣、穿金戴银,这辈子还图啥?”刁小姐笑容更盛道:“是不是,姐妹们?”

  “是啊是啊。”一众女眷自然和刁小姐是一国的,帮她一起笑话林清儿这个小吏之妻道:“林妹妹将来成了富婆,可别不理睬我们这些酸秀才家的。”

  “你太贱了。”林清儿俏面煞白,显然在强抑着怒气,银铃却再也忍不住,骂道:“秀才很了不起么?去年富阳县上吊死了仨,俩就是穷秀才!”

  “噗……”王贤和林清儿当时就喷了,这小妮子还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富阳县哪有上吊自杀的秀才?但她确实说中了,大部分秀才屡试不第、穷困潦倒的真相。

  其余人的脸色就难看了,尽管他们大都是官宦子弟,将来就算屡试不中,也不至于沦落到那一步。可这死丫头一句话,却让他们的优越感荡然无存,是啊,考不中举人,秀才算个屁?有什么好得瑟的?

  而且身在浙江这个死亡之组,就连李寓也不敢打包票说,自己一定能杀出重围、桂榜提名,有是有信心也不敢坏人品啊!

  表面的和睦被银铃撕破,船厅里陷入了尴尬的安静。唯独刁小姐要吃人似的瞪着银铃,因为她从‘你们太贱了’,联想到了‘贱人就是矫情’,刁小姐一直和文雅人打交道,讲得是骂人不带脏字。哪能受得了这种让人无地自容,毫无还手机会的攻击。她恨不得撕烂这小蹄子的嘴,但那太破坏自己的淑女形象,最后只好朝可怜的李琦发作道:“李子玉,你给他们叫的船呢?赶紧让这些俗人消失!”

  “就你不俗。”银铃撇撇嘴,脆生生道:“一晚上光见你上蹿下跳、扇阴风、点鬼火、唯恐天下不乱,李大哥娶了你这样的媳妇,还不如娶个大马猴呢!”

  这下不光王贤和林清儿,就连几个素来看不惯刁小姐做派的秀才公母,也忍不住吃吃笑起来。

  “我撕烂你的臭嘴!”刁小姐怒不可遏的扑上去,林清儿没想到她能动手,赶紧站起来去挡,却已然来不及。

  但林清儿却低估了小银铃的敏捷,只见她倏地一窜,便闪开身子,躲到王贤的背后,刁小姐扑了个空不说,还不知怎地,猛地脚下拌蒜摔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地板上,登时鲜血崩流。(未完待续)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33

第八十三章 意外

  “哎呦,谁绊我?!”刁小姐摸一把脑门,见是满手鲜血,登时嚎啕大哭起来。“救命啊,救命啊……”

  那厢间,极其隐蔽的伸腿的王贤,在飞快收腿的同时,早就转过身去,摸着妹妹的小脑袋,一脸关切道:“她有没有伤到你?”

  银铃瑟瑟地靠在哥哥身边,一脸‘惊魂未定’道:“呜呜,好可怕……”说着便哇哇大哭起来。兄妹俩心有灵犀,配合的天衣无缝,岂能让那刁小姐摔一下,就从恶人变成了苦主?

  船厅里同时两个女人嚎啕大哭,引得相邻船上纷纷停了丝乐,人们翘首探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让李寓无比尴尬,因为画舫外面高挑着‘富阳李氏’的灯笼,岂不让他家丢人?

  “都别哭了!”他低喝一声道:“你们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

  这一声骂对小银铃无所谓,她过了年才十二岁,又有一颗遗传自老娘的心。可对那刁小姐就不一样了,她可是书香门第、大家闺秀,向来自我感觉良好,却闹得如此狼狈,还没得到同情,反倒被人厌弃。实在无地自容,只好晕过去了事……

  “我们走吧,”王贤拉着妹妹的手,先对林清儿点点头,又对众人微笑道:“感谢诸位的款待,小可难忘今宵,日后必有厚报!”

  “还是等结果出来再说吧。”李寓说道:“要是押司被点中了,人却不在,岂不惹恼了老大人们。”

  “老大人们岂能会跟我个小吏一般计较。”王贤淡淡笑道:“若是侥幸被叫到,烦请诸位帮着解释一下,说在下不胜酒力,先回去了。”

  说完他便离开舱室,谁知一出来,就见楼船上一支烟花冲天而起,发出响亮的啪地一声,然后是几十人齐声高唱道:

  “今夜上元诗会,前十名出来喽!请叫到名字的相公上船来!”

  众秀才闻言呼啦一声涌出舱室,乞食小狗一样仰头巴望着,心里狂念道,‘一定要有我,一定要有我。’

  热闹的湖面上刹那安静下来,只听楼船上的差役们齐声高唱道:

  “第一位,慈溪郑维桓相公!”

  “好!”一阵欢呼声响起,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一艘挂着‘慈溪’灯笼的画舫,在船上人的欢呼声中,开始朝楼船驶去。

  好半天才收回艳慕的目光,众人又听楼船上高唱道:

  “第二位,杭州黄振相公!”

  “好!好!好!”坐地户就是不一样,欢呼声比方才高出十倍。又一艘画舫向楼船驶去,经过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第三位,山阴县周诚相公!”

  “第四位,钱塘县罗思诚相公!”

  “第五位,余姚县王翰相公!”

  果然如李琦所言,除了第一个宁波慈溪的秀才外,后面基本被杭州和绍兴垄断了……杭州府城由仁和钱塘二县组成,绍兴府城则由山阴和会稽二县组成。

  “第六位,仁和县于谦相公!”

  “吓!”银铃一直支愣着耳朵听着,闻言激动道:“是早先那个小子么?”

  “安静!”却引来众秀才一起喝斥,银铃吐吐舌头,小声道:“横竖没你们啥事儿,瞎紧张干啥……”

  “我们没戏,你哥哥更没戏!”一个秀才怒道。

  “那可未必。”银铃撅撅鼻头,她简直讨厌死这帮秀才了。

  “要是有你哥哥,我们宁可跳下船游回去!”秀才们冷笑道。

  “呃……”银铃扮个鬼脸。却听她哥沉声道:“我们不妨打个赌!”

  “打赌就打赌!”众秀才也彻底受够了和王贤虚与委蛇。

  “要是有我,你们就一起游回去。”王贤扫他们一眼,淡淡道:“没有的话,我游回去。”

  “我们这么些人,你却只一个,不公平!”

  “我裸泳。”王贤露出本色道。

  女眷们一阵吃吃直笑,秀才们听着,已经到了第八个,还没有富阳的,便有人沉不住气道:“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王贤点下头,众人全都支楞起耳朵来,细听最后两位。

  “第九位,於潜县周易相公!”

  “还有最后一位了,”秀才们嘲讽的望着王贤道:“想必非押司莫属?”

  “嗯。”王贤点点头,“把船起锚吧。”

  “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众秀才毫无顾忌的嗤笑起来。

  笑声未落,便听楼船上的差役们,高声唱出最后一个名字:

  “第十位,富阳县令史王贤!”

  “呃……”笑声戛然而止,一众秀才惊得合不拢嘴,女眷们更是掉了一地下巴,只有小银铃在那里又蹦又跳,欢呼道:“赢了,赢喽!”

  西湖上也是一片安静,各船的人们面面相觑,他们当然知道‘令史’是书吏的尊称了,难道这第十位,竟然是一名书吏?这让自诩才高的浙江士子们,把脸往哪搁?

  一片复杂难言的气氛中,富阳县的画舫向楼船驶去。

  富阳画舫上的气氛,更加复杂难言。本来么,这种诗词比赛,又不真是科举,被唱名自然是莫大荣誉,可没被唱到名字,也没啥损失,是以各县士子们尚能保持着良好的风度,为被取中的同乡喝彩。

  但富阳县这一船上,秀才们是存心为了作弄人,才把王贤拉到船上来的。而且成功验出了他的成色,逼得他颜面扫地,得靠两个女人来护驾。

  就在前一刻,所有人都瞧不起他,把他当成个笑话,谁知这一刻,他竟狠狠扇了他们的耳光,让他们之前的所作所为成了笑话!

  对富阳秀才们来说,不被唱名也没啥,县城来的就是跟省城、府城的有差距嘛。但是被唱到名的是王贤,之前的嘲笑岂不成了笑话?这让他们情何以堪?

  “这,这也太过离奇了吧……”越靠近楼船,画舫就越密集,能清楚听到临船上秀才们的议论声:“有这份才学,还当胥吏作甚?”

  “就是,一个胥吏能有啥才学?”又有人道:“莫不是他想要扬名,买的诗吧?”

  “或者是老大人们看错了?”众秀才们半是冒酸水、半是难以置信,的确,若是才华能盖过阖省的生员,又怎会跑去当小吏呢?

  “这个人选怕是难以让人信服……”刹那的震惊后,秀才们心情复杂的渐渐统一口径,他们不能接受被一个小吏骑在头上。“不如,我们请求老大人们说明一下!”

  “都住口!”一声断喝从楼船的二层传来,众秀才一看,是个一身锦袍、三缕长须的中年人,赶紧齐齐行礼道:“宗师!”

  那中年人正是本省提学道徐观,阖省生员都是他取中的,因此‘宗师’之称当之无愧。对生员的议论,他听得清清楚楚,终于忍不住开口训斥起来。

  他一开口,场中一片安静,众生员都俯首帖耳,乖乖听徐提学训斥道:

  “我问你们,尔等之前见过王贤此人?此人之前可有何劣迹为尔等所知?”

  “这……”众秀才无言以对。

  “事不目见耳闻,便臆断其有无,可乎!”徐提学又问道。

  “不可……”众秀才答道。

  “这般心性,妄读了圣贤书!”徐提学哼一声,放缓语气道:“尔等可曾听过,‘咬定青山不放松、任尔东西南北风’?”

  “听过,不是无名氏所作么?”

  “哪个混账说的,”徐提学冷哼道:“就是那王贤所作!”

  “吓,他一个小吏……”众人还是难以置信。

  “小吏怎么了?”徐提学冷笑道:“藩台老大人还是吏员出身呢。”

  “这……”秀才们顿时不敢多言了,心里却大不以为然,洪武朝时科举停了十几年,才有大把吏员窃居高位,早晚要把他们都清理掉!

  “都好好反省反省吧。”徐提学说完,拂袖而去。

  这时候,画舫也靠上了楼船,王贤朝众秀才抱拳笑笑道:“失陪了。”

  李寓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勉强抱拳回礼,满嘴苦涩道:“押司要替我富阳争光。”

  “不给你们丢人就不错了。”王贤淡淡一笑,但这次,谁都认为他是在说反话。

  那厢间,刁小姐其实没晕,只是装死而已,不过这下差不多要真晕了……

  攀着梯子上得楼船,穿越一层层戒备森严的楼梯,待到眼前豁然开朗时,王贤看到让他终生难忘的景象。

  只见无比宽阔的平台上琼香缭绕,灯火缤纷。屏风纱幔下,几十名身穿轻纱的舞姬在乐声中翩翩起舞。四周摆设着一圈楠木描金桌,千花碧玉盆。桌上摆着珍馐百味、异果佳肴,就是王母娘娘的瑶池会,也不过如此吧。

  “来了来了。”一名身穿锦袍,满面虬髯的大汉哈哈大笑道:“人来齐了,快停了这鸟舞吧!”

  边上的一众文士心里暗叹道,真是对牛弹琴,这么好霓裳舞,却说是鸟舞……却也不敢违背他的意思,只好叫停了舞蹈。

  舞姬们款款行礼,鱼贯而出,将中央位置让给王贤加上九个秀才……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33

第八十四章 王乐天

  王贤这辈子头一次,体会到了赶鸭子上架的感觉。

  他是个不吃亏的人,虽然大多数时候是冷静的,但今晚却被那帮秀才彻底惹火了,甚至等不及rì后再报仇。于是抱着出口气的想法,写下了那首诗。但那陈镛一走,他便后悔了……要是被叫到楼船上,进一步考这考那,自己岂不露了馅?

  他当即决定脚底抹油,谁知老大人们在处理闲务时,效率竟出奇的高,害得他没来得及走脱,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事到如今,也只有硬着头皮撑下来,能装到啥时候算啥时候了……

  懵懵懂懂的跟几个秀才一起,朝几位老大人行礼。按说他是要跪拜的,不过沾了秀才们的光,只是深深作揖。

  “今rì上元诗会,尔等十人出类拔萃,有幸得胡学士亲口指点,还不快谢过学士?”众人行礼后,那徐提学便沉声道。

  众人再次向那捻须颔首的胡学士行礼,“谢学士指点!我等洗耳恭听。”

  “呵呵,指教不敢当,我等相互切磋罢了……”胡广四十开外、气度雍容、十分有文坛盟主范儿。他对众人温和笑道:“人说浙江多才子,果然不假,诸位的诗作或是婉约、或是大气,或是清丽、或是考究,对你们这个年纪来说,实在算是不错了。”顿一下道:“譬如那句‘瑶空涌出秀芙蓉,宝树参差近九重。’还有那句‘正怜火树千chūn妍,忽见清辉映月阑。’就颇有小李小杜之风,很是不错……”

  能考中状元的,果然是非人类,胡广只是看过一遍,就能把那些拗口的诗词,记得七七八八,点评起来也是让人信服。

  “不过有一首,却要胜过余子一筹,”待将九个秀才的诗点评了一遍,胡学士点评起最后一首,而且头一次背诵全诗道:

  “有灯无月不娱人,有月无灯不算chūn。

  chūn到人间人似玉,灯烧月下月如银

  满街珠翠观灯女,画舫笙歌乐[**。

  不展芳尊开口笑,如何消得此良辰?”

  胡学士抑扬顿挫,贴合着整首诗的意境,一气呵成的背诵下来,便将一副热闹的西湖上元景象,活灵活现展现在众人眼前。众秀才闻之无不心服,暗道,确实非吾所能及……

  在座众位大人,已然品评过这首诗,但此刻再听,却又有新的感受。起先他们觉着这首诗平白直叙,谈不上炼字和雕琢。但才气顺流而下,浑然天成,令人耳目一新,大呼过瘾。此刻再品,他们更真切感受到诗的意境空灵高远,却又极有人间烟火气息,那似乎就是他们一直以来,在寻找的东西……。

  诗词发展到明朝,已经进入了瓶颈期,在国初四杰被太祖悉数弄死之后,更是落入了万马齐喑的境地。几十年来,诗人们一直寻求突破,但穷尽辞工者难免流于浮艳,返璞归真者往往失于直白,整个诗坛陷入漫漫黑夜,找不到方向。

  再加上这次作诗的都是在校的生员,生员们以举业为要,并不放多少jīng力在诗词上,是以水平都是一般。

  这就不难理解,胡广与诸位老大人为何会看得那么快了。换成谁,翻看那一摞摞临时抱佛脚,堆砌典故辞藻的玩意儿时,都没有心情仔细品味,不过是应付公事罢了。

  也就不难理解,他们看到一首超凡脱俗的诗时,会是何等的兴奋了。真如大夏天吃到了冰镇酸梅汤、在黄土塬上看到一丛绿一般……

  “唔,好诗好诗。”最早发现这首诗的,是杭州知府虞谦,他拢须赞道:“诸位快听我念这首,我为大明朝发现了个白乐天。”

  众人闻言大感兴趣,都抬起头,听虞知府缓缓念道:“有灯无月不娱人,有月无灯不算chūn。chūn到人间人似玉,灯烧月下月如银……”

  虞谦念完之后,众大人回味良久,才纷纷叹气道:“这份才华,天造地成,我等难忘项背……”

  “解学士当年曾说,高才不需用典,才气绰绰有余,何需寻章摘句?”胡广也大加赞许道:“今rì听闻此诗,才知道解学士所言诚然。”说着高举酒杯道:“当为诗此浮一大白!”

  “当浮一大白!”众人纷纷举起酒杯,干杯之后,有人笑道:“仅凭这一首诗,我大明第二才子也当得。”第一才子自然是关在牢里解学士了,仅凭其修《永乐大典》之功,地位无人可以撼动。

  “是啊,此等高才,不当籍籍无名。”胡广重重点头,兴奋道:“吾当为其扬名!”说着问虞谦道:“不知诗人姓甚名谁,哪里人氏?”

  虞知府光陶醉去了,这才想起去看那名字,见是自己治下的,便很自豪的答道:“富阳小吏王贤……呃……”说完就愣住了。

  众人也都愣了,难以相信一个小吏,竟把浙江的秀才全比下去了……

  “不会是开玩笑吧?”众人问道,“越是有才的秀才越孟浪,也是有可能的。”

  “不会。”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周新,这才出声道:“咬定青山不放松,就是他作的。”

  “哈,原来是铁寒公亲封的‘江南第一吏’!”众老大人恍然道:“难怪难怪!”既然之前有过佳作,老大人脆弱的小心灵便容易接受一些。

  “如此才华,为何甘愿作吏呢?”有人不解道。

  “不是谁都有钱读书的,”周新对王贤的印象很不错,而且他用王贤的法子,将了都转运盐使司一军,果然让盐司不敢再乱来,取消了浙东西贩盐的限制。

  此举不仅解救了盐商,更让浙西盐价大降,惠泽无数百姓。为此周新一直很感激王贤,此时自然要替他说几句话了,“这王贤的父亲叫王兴业,因为当年的秀才杀妻案,而被冤枉下狱数载,耽误了他读书。去岁他父亲平反,富阳知县才照顾他进县衙,当上了书吏,这才解决了生计问题。”

  “原来如此,”听了周新的解释,众大人纷纷叹气道:“可惜可惜,如此才华却沉沦下僚,真如明珠暗投啊……”

  “没什么可惜的。”那徐提学心中一动,笑道,“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他还不到十七岁,现在督促他认真读书,未尝不是又一个苏明允!”他对此事极为上心,听到有质疑声,还专门出去替王贤解释……

  见他如此热心,周新一愣,旋即明白了徐提学的小算盘,不禁眉头轻皱,自己好像帮倒忙了……。

  楼船上,就着王贤的诗,胡学士摆足了天下大宗师的派头,教育诸生道:

  “这首诗平白直叙、谈不上炼字和雕琢,但琅琅上口,美不胜收。为什么呢?因为它如琴瑟叮咚而无杂响,如行云流水而无阻滞。”顿一下,胡学士看了一圈,才想起件很重要的事道:“哪个是王贤?”

  “小人在。”王贤不是读书人,自然没法自称学生,赶紧出列行礼。

  众人见他眉目清秀,根骨清奇,浑没有衙门里刀笔小吏的庸俗劲儿,心里的疙瘩登时去了不少……若这种诗的作者,是那种一看就俗不可耐的胥吏,得让人多堵得慌?

  “你可有表字?”胡学士和气问道。

  “草字仲德。”王贤恭声道:“乃县老爷所赐。”

  “很好。”胡学士心里暗叹,要是没有多好,老夫赐你一个,也是一桩美谈。“仲德,我来问你,你上过几年学?”

  “回学士的话,小人只上过几天蒙学。”王贤虽然不明白胡广啥意思,但似乎要替自己洗白,自然乖乖配合答道。

  “跟谁学的作诗?”胡广又问道。

  “没人教。”王贤道。

  “吓,”众老大人笑道:“那你怎么会作诗?”

  “小人只知道基本的对偶、平仄,平rì好读《唐诗三百首》,”王贤怯怯答道:“rì子久了,也斗胆做些打油诗、顺口溜啥的……”

  说完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至少把话撂这儿,再不用担心露馅了。当然,这都得感谢胡广胡学士,就是存心当托儿,都没这么称职的。

  “自学有自学的好处,譬如稚子,一切都发乎自然,可以不受师承、风气的影响,反倒可以学到唐诗的意境。”胡学士对王贤的配合,也很满意,继续教训众生员道:

  “而你们都是科班出身,作诗的时候难免为了卖弄学问,而苦心孤诣的雕琢用典,结果反而诘屈聱牙,有失自然之意境。姜白石说‘雕刻伤气’就是这个道理。”

  “但也不是让你们学他,那样又会邯郸学步,学不到那份自然,连原先的jīng巧也没了,结果成了两头不靠。”顿一下,胡学士沉声道:“如何平衡好雕刻和自然的关系,委实大可讲究!最后,老夫用陆放翁的一句话,送给你们,‘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方向我已经给你们指出来了,至于将来能达到何等成就,一看尔等天分,二看尔等努力,好自为之吧……”

  “学生受教了!”生员们激动的一塌糊涂,这可是大宗师的教诲啊,他们仿佛看到了一条通往诗神宝座的金光大道……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33

第八十五章 提学的赏识

  “呵呵,盛世上元夜,学士教孺子,必是一段佳话啊……”见胡广说完了,那位据说也是小吏出身的郑藩台站起来。

  几十名舞姬端着托盘上来,每个托盘上一个高脚夜光杯。

  “葡萄美酒夜光杯,来来,年青人们,满饮此觞,感谢学士的教诲!”他端着酒杯站起来,笑吟吟朝胡学士敬酒。

  胡广一饮而尽,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他甚至觉着,解缙一直不出来也挺好,自己还能过足文坛盟主的瘾。

  郑藩台也一饮而尽,两人相视一笑,望向那群年青人,催促他们把杯中酒一气喝干。

  众秀才受宠若惊,都赶紧一饮而尽,王贤自然也不例外。唯有站在他一旁的于谦,没有去接那托盘上的美酒。

  “少年郎,大家都喝了,为何只有你未曾动一下酒杯?”郑藩台问道。

  “回禀老大人的话,小学生年纪尚幼,家父严禁饮酒,”于谦打了个礼,虽然面对着一省之长,仍面sè平静道:“还请老大人见谅。”

  “哈哈哈……”郑藩台定睛一看,这少年郎才十四五岁,生得唇红齿白、眉目堂堂,不禁心生喜爱道:“喝一杯不打紧,回去你父亲要问起来,就说是郑棠让喝的,他不敢归罪你。”

  “小学生不敢违父命,”于谦却依旧摇头,“更不敢拿老大人胁迫父亲。”

  郑藩台面子有些挂不住,咳嗽两声道:“这位小兄弟家教甚严,好事,好事。”

  “好个鸟!”那虬髯大汉却嘲笑起来。他是浙江都指挥使唐云,奉天靖难的功臣,世袭罔替的新昌伯,哪会把一干文官放在眼里,大笑着挪揄道:“这小子分明是瞧不起你老郑!”

  “小学生绝无此意。”于谦忙辩解道,“只是家父定下的规矩,不能不遵……”

  “今天就改了规矩!”唐云竟亲自下场,从托盘上捏起夜光杯,顶到于谦嘴边,狞笑道:“你要是不喝,老子就把你扔到西湖里喝个够!”

  没人怀疑唐云这话的真实xìng,这个杀人魔王,每每逮捕倭寇后,不审不问,全都绑上石头沉到钱塘江喇叭口。

  于谦却镇定的迎着唐屠夫的目光,双手接过酒杯,竟又搁回托盘上,然后深深作揖。

  船上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到于谦身上,刺得他浑身都不自在,而他依然一动不动。

  “你不怕我杀了你?”唐云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捏起于谦的下巴,冷声问道。

  “怕。”于谦平静答道。

  “那还敢尔?”唐云声音yīn、目光冷,让人不寒而栗。

  “威武不能屈。”于谦蹦出几个字道。

  “嗯……”唐云哼出重重的鼻音,目光凶狠的瞪视着他,于谦夷然不惧的对视着。

  “哈哈哈哈!”良久,唐云仰天大笑起来,大手一下下拍着于谦的肩膀,“好小子,说不行就不行,九头牛也拉不回,老子年轻时也是这脾气。不错,将来要成大事,非得有这份犟劲儿不可!”

  这让众人松了口气,他们真怕新昌伯会发飙,把这小子弄死,那这场彰示着安定祥和的盛会,就要成为笑话了。

  王贤在一旁看着,心里暗叹道,不愧大明朝未来的救时宰相啊,从年轻就自带主角光环……咱这种小人物,只有各种仰视的份儿。

  正胡思乱想间,他突然见那唐云眼中凶光一闪,暗叫一声不好,便听他狞笑道:“不过担大任之前,还得学个圣人不教的理儿,今rì我便教教你……”说着扬起蒲扇大手,就是重重一耳光,把个文弱小书生,割麦秸似的劈倒在地。“什么叫‘好汉不吃眼前亏’!”

  一片哗然中,唐云收回手,再不看他一眼,大笑着归位坐下,对左手边的黑须中年人道:“胡阁老,你说我教训的是不是?”

  那胡阁老的脸sè,登时变得难看起来,这唐云分明是指桑骂槐,在讥讽于他!胡广这一生可谓超级赢家,科举考状元,当官当首辅,却不大让人瞧得起,就是德行有亏,太没cāo守了……

  那边郑藩台忙打圆场道:“伯爷你也真是的,跟个孩子一般见识。”说着挥挥手,让人把于谦扶下去休息。然后笑道:“诸位小友入席吧,今晚我们共度上元佳节!”

  “谢老大人。”众人便在侍女的引领下,在下首新添的桌边就坐。

  待他们坐下,乐声又起,舞姬们翩然而出,身姿优美的舞动起来。

  坐下之后,生员们对着百味珍馐却食不甘味,对舞蹈也视而不见,一个个盘算着该如何跟那些难得一见的大人物套套近乎,不然岂不太浪费这个机会了?

  王贤却没什么兴趣,他觉得对大人物们来说,所谓品评诗词不过是个娱乐插曲,完事儿自然不会再理会这些生员。所谓‘共度佳节’千万别当真,只是让你蹭顿饭罢了。

  那就安心蹭饭呗,这么多见都没见过的好东西,怕是这辈子都吃不到第二回,王贤便专心致志的大快朵颐,根本不理会那些秀才的目光。当小吏有当小吏的好处,可以不用像秀才们那样酸气……

  不过胡吃海塞之余,他的目光不时扫过胡阁老那桌。那个疑似锦衣卫的汉子,依然站在他身后,却有些心不在焉的望着湖面上的游船画舫,好像很向往似的。

  上次王贤就发现,这侍卫实在大牌。这次见他竟露出孩子气的举动,王贤不禁更加奇怪了,看他满脸胡子、黑铁塔似的一老爷们,怎么会是脑残呢?再说脑残能当锦衣卫,还执行这么重要的任务?

  这时,那人若有所觉,jǐng惕的朝他看过来。王贤朝他呲牙笑笑,那人愣一下,也朝他笑笑,旋即转过头去。

  这哪是锦衣卫啊……哪有这么不着调的锦衣卫啊?王贤心里大叫,到底是什么人呢?竟能让胡广如此收敛!

  正在寻思着,突然见身边秀才都起身行礼,王贤定定神,发现是那浙江提学道,端着酒杯过来了。他赶紧也起来行礼。

  “都坐下吧。”徐提学说着,也在王贤身边坐下,问他道:“饭菜可口么?”

  王贤想站着回话,却被他拉着坐下,赶忙正襟危坐道:“回禀提学,小人还是头一次尝到此等美味。”

  “那就多吃点……”徐提学笑道:“其实也不用急在这一时,你今rì中了胡学士的头彩,很快就会名声鹊起的,还愁没人请你吃饭?”

  “小人惶恐。”王贤忙道。

  “放松点,”徐提学微笑道:“就当是和家里长辈聊天,不必把我当成一省提学。”话虽如此,却把最后四个字咬得很重。

  “小人不敢。”

  “瞧你这点出息。”徐提学呵呵笑道:“我问你,rì后有何打算?”

  “回县里,继续当我的户房书吏。”王贤老老实实答道,心里却暗暗jǐng惕起来,这是要作甚?

  “你打算当一辈子书吏?”徐提学淡淡问道。

  “老大人这话说得,谁愿意当一辈子小吏?”王贤苦笑道:“但是没办法啊,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还等米下锅呢。”

  “这样啊……”徐提学劝说的话,一下憋了回去,好久才道:“话虽如此,但人不能只看眼前。说实话,胥吏之列,道德败坏,几无一人不贪赃枉法。你若在此道沉沦太久,难免也会染上一些恶习。”

  “小人也这样认为,”甭管心里咋想的,先听徐提学说完是正办,王贤恭敬道:“请老大人指点迷津!”

  “离开公门,专心向学!”徐提学捻着三缕长须,一副为人师表的架势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以你的才华,不应该和一群卑贱胥吏混在一起的。还是要多结识些良师益友,这样才能长进。”

  “这样啊……”王贤面上浮现出醒悟之sè,心里却把徐提学骂成猪头了,你知道老子弄个肥缺多不容易?这辈子就指着它过活了。你却让我辞职!辞了职我一家老小你养着啊?“可是读书的花销太大,小人实在负担不起。”

  “本官与杭州西泠书院的山长有些交情,可以免费让你入读。”徐提学如大慈大悲观世音道:“你只需安心向学就好了。”

  “老大人错爱,小人铭感五内。”王贤感动热泪盈眶道:“但小人无法当即答应,因为还要问过县老爷才行!”

  “那是自然。”徐提学缓缓点头道:“需要本官帮你写个条子么?”

  “应该不需要,小人直说就行。”王贤摇头道:“老大人,小人有个不情之请……”

  “讲。”徐提学点头道。

  “开chūn后,便是十年一度的重编黄册了,我们县太爷十分重视。为此小人筹备了一冬天,贸然换人的话,只怕事有不协,误了县里的大事。”说着诚恳抱拳道:“恳请老大人能同意,让学生完成心愿,问心无愧的离开县里吧!”

  徐提学暗暗盘算,时间上还来得及,便不那么急切道:“本官也是起了爱才之心,才跟你多说几句,至于该怎么办,那是你自己的选择,别人帮不了了。”

  “是……”王贤暗暗擦汗,心说好悬就把差事丢了……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34

第八十六章 归去归去

  。

  浙江提学道,相当于浙江省的教育厅长,王贤不知道这么大一干部,为啥如此关心他这个小虾米。

  这样想就说明他还不懂大明朝的文官和文化圈,一个能得胡广如此赞许的诗人,必然名扬天下。但他胥吏的身份,注定要让士大夫们感到各种不舒服……想想吧,大明朝最好的诗人,竟然不是读书人,而是个粗鄙卑微小吏,这对大明朝的读书人,是多大的讽刺?

  这时候只有一个办法,能让士林感到舒服,就是让他青衫变襕衫,由胥吏变为士人,则可皆大欢喜。而一手促成此事的徐提学,也会得到‘慧眼识珠’、‘不拘一格选人才’的好名声,这正是提学道最需要的补药……这件事cāo作好了,徐提学将受益匪浅。

  徐提学总掌一省学政,对他来说,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如果没啥效果,也谈不上什么损失。一盘算,硬是要得!他才会降尊纡贵,来跟王贤说话。

  王贤不太明白徐提学的小九九,但他知道对方必是看中了自己的‘诗才’……可自家事情自家知,他撑死能吃几碗干饭?之所以被人刮目相看,那都是唐伯虎的功劳!但有名的明清诗词本就不多,他能记住的就更少了,偶露峥嵘还能糊弄糊弄,要是真混入文人圈子里,还不几天就露馅了?

  伤仲永的故事他很清楚,那家伙不就是穿越者当文抄公失败的例子?诚然有了机遇一定要抓住,但还有句话是‘机遇总是给有准备的人’,自己还没准备好,贸然好高骛远,八成要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王贤没有被突如其来的好事儿冲昏头,他始终记得魏知县才是自己的靠山,抱紧那根年轻有为的大腿,自己一样可以得到想要的,无非就是慢点费劲点罢了,但踏实。

  当然他也不会傻到不识抬举的份儿上,所以他没有拒绝徐提学的好意,只是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将辞职时间拖后半年。贵人都是多忘事的,估计半年后,徐提学八成忘了此事……

  徐提学离开后,一众生员都难以理解的看着王贤,坐在他身边的一个摇头叹气道:“多好的机会啊,就让你错过了……”

  “兄台此言差矣,”王贤正sè道,“王某深受知县大恩,早立志肝脑以报。在下虽然不是读书人,却也知道圣人曰‘有始有终’,焉能半途而废、忘恩负义?”

  众生员闻言肃然道:“仲德真吾辈也!”在他们看来,这就是对一个小吏最大的赞赏了……

  “惭愧啊,比起王兄弟来,我真是枉读了圣贤书。”那生员更是一脸尊敬道:“在下周易字不难,rì后定要多多走动。”

  “荣幸至极。”王贤小声笑道:“周兄若是有暇,可到富阳一游,富chūn江的美景甲于天下,还有富chūn江的鲥鱼,保准让周兄满意。”

  众生员闻言笑道:“难道只请周不难,不请我们?”

  “诸位想来,在下随时恭候。”王贤笑道,“巴不得诸位赏光,只是怕耽误了你们的学业。”

  “这点时间还是有的。”众生员笑道。他们也意识到,自个和老大人们的身份差距实在太远,除非像王贤那样,人家主动跟他说话,否则根本没可能套近乎。于是便收起巴结之心,相互间交谈起来,顿时感觉轻松许多。

  愉快的聊了一会儿,那周易小声道:“也不知那被打的小子怎么样了?”

  “是啊,下手可够重的。”众人唏嘘道:“真担心把他打坏了……”

  “小声点,别让人听见。”有胆小的赶紧阻止道:“再连咱们一起打了……”

  说话间,就见王贤站起身,众人问道:“你去哪?”

  “去看看他。”王贤说着朝众人拱拱手,便下了楼梯。

  “胆子真大……”望着他的背影,秀才们摇头叹道。这楼船可是浙江大佬齐聚的地方,未经允许,他们可不敢到处走动,万一行差踏错怎么办?

  但其实他们想多了,王贤下楼问了问,便有人带他进了一间舱室,看到于谦正失神的坐在床上,半边脸肿成发糕。

  “冰敷一下会舒服些。”王贤见床头铜罐里是冰块,便夹了几块出来,用纱布包了,贴到于谦的脸上。“人家都给你备好了。”

  “嘶……”痛得于谦丝丝倒抽冷气,这才回过神,看一眼王贤道:“王兄。”

  “伤得重不重?”王贤拉把椅子,坐在他身边道。

  “还好。”于谦小声道:“就是脸肿了。”

  “看出来了。”王贤呵呵笑道:“怎么,担心会毁容?”

  “不是。”于谦摇摇头,小声道:“实在没想到,新昌伯会如此霸道。”

  “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王贤笑道:“下次学乖点就是了。”

  “你也觉着我错了?”于谦黯然道。

  王贤默然,片刻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错在哪儿了?”于谦抬起头来,一个眼瞪得溜圆,一个眼眯成一条线,虽然滑稽,却难掩郑重。

  “哪有什么对错?有道是‘宁折不弯’,”王贤淡淡道:“你不想在强权面前低头,就得做好被折被辱被杀头的准备。”

  “……”于谦的神情更加黯然,“难道宁折不弯不对么?”

  “你得分什么事儿,”王贤这个汗啊,自己竟教训起民族英雄来了!这还了得?要是把好孩子教坏了,rì后没人站出来力挽天倾,这罪过可就大了去了!咳嗽两声,王贤决定还是不把庸俗的思想,灌输给少年道:“事关大节,当然要宁弯不折。”

  “言外之意,小节可以权变么?”小于谦皱眉道:“可是大小之间如何分界?一个平rì里便处处从权的人,遇到大事时,真能靠得住么?”

  “呃……”王贤发现,自己真是多虑了,于少保是那种注定要改变世界的人,岂会被自己三言两句就改变了?他便不再接话,站起身道:“走吧,我送你回去。”他已经问过船上的差役,说他们可以随时离开。

  于谦默默起身,跟他走出舱室,突然道:“王兄,我能搭你的船回去么?”

  “可以。”王贤知道,他是无颜见那些同窗,点点头,与他搭乘小舟,却遍寻不着挂着‘富阳李家’灯笼的画舫。

  正在船夫不耐烦时,王贤突然听到银铃清脆的叫声:‘哥、哥……’循声望去,就见她和林清儿在一艘快船上朝自己招手。

  赶紧让船夫靠过去,王贤和于谦上了她们的船,“怎么回事儿?”

  “他们输不起了呗……”银铃撇撇嘴,虽然被人撵下船,却像一只得意的小孔雀道:“怕大哥让他们游回去吖!那个李寓给我和姐姐叫了条船,就先跑掉了。”说着奇怪道:“咦,二哥,这个人是谁,好可怜啊……”

  “呃,你刚见过的。”王贤回头一看,见于谦的半边脸肿的厉害,辨识度确实不高。

  “在下于谦。”于谦用袖子挡住半边脸道。

  “吓,”银铃凑上前,瞪大眼观察着,“你这是怎么弄的?摔得么?”

  “是……”于谦心说,这不算说谎吧?

  “我看像被人扇的……”银铃却有了新的结论。

  “呃……”小于谦也不知为啥要脸红,红着脸道:“不,是摔的。”

  “摔成这样可真不容易。”银铃奉承道:“你真有本事。”

  “一边玩去。”王贤把好奇宝宝踢到一边,对于谦道:“回去照实说就行了,这事儿不丢人。”

  “嗯。”于谦点点头,不再言语。见那小丫头一直盯着自己看,他使劲把脸藏在yīn影里,不愿被见到。

  到了花港将于谦放下,两人拱手作别。开船之后,银铃大声道:“用熟鸡蛋滚一滚,可以消肿祛瘀……”

  “多谢。”于谦挠挠头,摆摆手,在码头站了好久。

  船儿又向武林门驶去,在那里可以搭乘夜航船回家。

  桨儿划水船儿推波,将上元夜的浮华喧嚣渐渐抛在脑后,倦意也就涌上来。银铃偎在王贤身旁沉沉睡去,林清儿靠在他另一边,夜风微寒,贴近了才会感到温暖。林清儿也不说话,螓首贴在王贤的肩头,望着越来越远的西子湖,眼神中荡漾着幸福的微笑。

  也不知想到什么,她突然伸手在王贤肋部轻轻拧了一把,让同样在想心事的王贤一愣。

  “讨厌,害得人家跟一帮臭男人吆五喝六。”林清儿的嗔怪说是撒娇更恰当。

  “咳咳,”王贤苦笑道:“其实那李寓说得对,最多就是喝醉了……”

  “是我不对,后来你上了船,我才明白,你是宅心仁厚,是想让他们出口气,化解他们的怨气。”果然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在林清儿看来,王贤的无能表现,竟成了‘宅心仁厚’,“以后我不自作主张了……”

  王贤这个汗啊,明明是我被玩得七荤八素了好吧?只是好汉不吃眼前亏,没有发作罢了……

  “你闭上眼……”林清儿突然娇羞道。

  王贤以为她要献吻,赶紧闭上眼,谁知道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伊人的香吻。睁眼一看,却见她从袖中往外掏摸点心……

  见他睁眼,林清儿羞赧的小声道:“估计你在楼船上也吃不饱,我,趁人没注意,给你拿了几样吃食……”

  “差点忘了,”王贤一拍脑袋,也从怀里掏摸出几样,用手绢包着的苏样点心,小声道:“这是大老爷们宴席上吃的,咱们见都没见过,快尝尝……”

  月儿清辉照耀万物,两人的身影汇成了一条,倒影在这西子湖上……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34

第八十七章 傲娇的知县

  回富阳歇了两天,转眼到了正月十八,这天又叫‘收魂’,顾名思义,大家伙儿都收收心,学子攻书,工人返肆,农商各执其业,衙门也得正经办公了。

  这天早晨,魏知县穿戴朝服,带着阖县的大小官吏,先拜了土地、衙神,祈祷新的一年风调雨顺,政通人和……别说还真灵,刚上完了香,天就阴上来,地上似乎看见雨点了。

  ‘我就靠了,老子拜的不是龙王……’魏知县黑着脸从土地祠出来。话说每位知县从土地祠出来,脸色都不会好看,因为明代县衙的土地祠,又叫皮场庙,里面除了住着土地公公,还陈列着数个人体标本,乃是太祖皇帝杀掉贪官后,剥皮充草制成的反腐倡廉道具。

  回到大堂,官吏排衙,大老爷讲了几句‘新年伊始,万象更新、勤勉有加、不可懈怠’之类,便问蒋县丞道:“还有什么事?”

  “刚开年能有什么事?”蒋县丞摇摇头道:“不过还真有件事……”说着看一眼立在吏班的王贤道:“三日前,西湖上元诗会,胡学士品评我浙江学子诗文,评出的第一名,正是我富阳县的。”

  “哦?”魏知县淡淡道:“不知是哪个秀才?”

  “此人不是秀才。”蒋县丞摇头道。

  “那就是处士了?”

  “也不是处士。”蒋县丞不卖关子了,一指王贤道:“而是大人麾下的王司户。”

  “他?”魏知县瞥一眼王贤,面无表情道:“老兄不会是听错了吧?”

  “不会的,这有王司户的诗文为证。”蒋县丞从袖中掏出片纸诗笺,将那首《元宵诗》念了出来。

  “好诗好诗!”县学韩教谕听完拊掌大赞,却见别人都面无表情……排衙时书吏就是个背景,没有他们说话的地方,典史、巡检、驿丞之类的官员,都是从吏员升上来的,没那鉴赏能力。但魏知县和刁主簿应该有反应吧?可他俩一点表情都欠奉……弄得韩教谕有些惴惴道:“难道不好么?”

  “好,”蒋县丞道:“不好能被胡学士评为第一?”

  “那为何……”韩教谕读书读迂了,摸不着头脑道。

  “不务正业!”魏知县冷哼一声。

  “作诗是书吏该干的事儿么?”见知县也恶了王贤,刁主簿大喜过望,忙落井下石道:“我听说他原先啥都不会,突然就迸出这么首诗来,恐怕是找的枪手吧?!”

  “这怎么可能?”韩教谕是地道的书呆子,否则也不会二十多年了还当教谕,“这样的惊采绝艳,怕是在大明朝都数得着,怎么可能甘当枪手?”

  “这世上不可能的事儿多了!”刁主簿恼火的瞪他一眼,说着站起来拱手道:“王贤这厮还踢伤了我女儿,请大老爷主持公道!”

  此言一出,堂上哗然,心说刁小姐怎么和王贤搅一起了?

  “竟有此事?”魏知县看看王贤道:“你这狗才,还不从实招来?”

  “回禀大老爷。”王贤赶紧出班道:“那天晚上的情形乱的很,容属下慢慢道来。”说着连说带比划道:“当时我们一桌十个人,九个男的,一个女的便是刁小姐……”

  “咳咳……”魏知县连忙打断他的话,“胡说八道,你们九个男人吃酒,刁小姐一个女子掺合什么?”

  “她是录事啊……”王贤忙答道。

  ‘噗……’‘扑哧……’大堂上响起一片忍俊不禁,众官吏肚子都快笑抽了,还得使劲板着脸。录事,原先是官名,比如录事参军。后来在酒席上督酒的人,被雅称为录事。再后来,因为酒宴上往往由妓女督酒,因而又成了妓女的雅称。

  总而言之一句话,录事就是妓女的别称……

  “一派胡言!”刁主簿气得面皮发紫道:“你竟敢玷污我闺女的清名,大人,小吏凌辱上官,当如何处置?”

  “呃……”魏知县恼火的瞪一眼王贤道。“你怎敢胡乱诽谤?”

  “大老爷明鉴,属下若有半句虚言,愿遭天打雷劈。”王贤指天发誓道:“当日吃酒的秀才都在本县,大老爷可招来询问!”

  刚刚拜完了神,堂上官吏都信他不会咒自己,何况那么多人在场,撒谎是立不住的。于是望向刁主簿的目光都变了……

  ‘刁德易的闺女似乎向来风评不好……’

  ‘据说结婚后,还跟那帮生员走得很近……’

  ‘唉,这种女儿,掐死算了……’

  ‘小娘们真骚啊,不知道咱有机会不……’

  刁主簿则愣在那里,听王贤的意思,显然闺女没说实话……他女儿说,男女是分桌坐的!

  魏知县不敢再问下去,大堂之上,岂是开黄腔的地方?万一再有什么更香艳的情节,刁主簿还要不要做人了?想到这儿,他板起脸道:“事涉闺帏,慎言!”

  “是……”王贤马上闭嘴,不过其实后面也没啥了。

  “刁兄,你是本县三衙,更应该合规合矩。”魏知县又望向表情难堪的刁主簿,道:“若要告这狗才,还是先写份状纸,待放告时递上来,本官自会秉公而断!”

  “是。”刁主簿也不敢纠缠了。他发现魏知县没有借机发作王贤,很可能是自己判断有误……

  “你这狗才,本来要升司户的,这下先搁着吧。”魏知县又睥向王贤道:“等把案子查清了再说!”

  “是……”王贤无奈道。倒不是无奈煮熟的鸭子飞了,而是因为魏知县一口一个‘狗才’,不知哪来这么大怨念?

  散衙之后,王贤也顾不上回户房训话,径直到后衙求见……往日里他都是无需通报,直接进签押房的,但今天门房却不放行。

  “老牛你个囊球。”王贤瞪他一眼,低声骂道:“老子年前才给你二百两……”

  那门房叫牛文元,闻言苦笑道:“小人哪敢拦着司户?是大老爷传话说,不让你进的。”

  “你帮我进去说一声,”王贤道:“说不定你听错了。”

  “可不敢了。”刘文元心有余悸道:“大老爷现在规矩大,那些敢不听招呼、自作主张的,都被发落了……”

  “那我回头再来。”王贤只好先回去户房,吃过午饭,他出去到了距离衙门不远的一处小院找司马求。司马求最近在外头养了个小的,从拉皮条到租房子,都是王贤一手操办的……

  敲开门,就见一个身材高大、胸前一对面瓜的胖女人迎出来,一看到王贤便掩口笑道:“媒人来了,快里面请。”她就是司马求新收的小妾如花。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司马师爷独爱大胸脯……王贤恶意的想到,不会是司马求小时候没奶吃吧?

  如花将王贤迎进屋,只见饭桌上摆着几盘精致的小菜,司马求正摇头晃脑的喝着小酒,看王贤进来,招呼道:“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是给我温锅么?”

  “初六那天刚给你温过。”王贤白他一眼,坐下道:“司马先生是‘新人娶进门,媒人扔过墙’啊!”

  “这话说的,我是很感激你的。”司马求笑呵呵的拉起如花的手,“帮我找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宝贝。”

  “讨厌。”如花娇羞的捂住脸,她其实五官挺漂亮,就是胖,脸又大又圆,两只手捂不过来。

  “噗……”王贤险些没一口水喷到俩公母身上。

  “宝贝,你先下去。”司马求摸摸如花的小手,笑道:“我有事和王司户谈。”

  待如花乖乖下去,司马求捏一粒茴香豆,慢慢咀嚼到满口生香,才挪揄道:“怎么,才半天就沉不住气了?”

  “那可不,日子一长就生分了。”司马求面前,王贤毫不掩饰道:“要是大老爷和我生分了,我也有空了,第一件事就是接我老嫂子来与你团聚。”

  “去你的!”司马求明知道他是吓唬自己,还是惊出一身冷汗:“少拿那母老虎吓唬我!”

  “先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哦。”王贤苦笑道。

  “好吧好吧。”司马求也苦笑道:“本来大老爷嘱咐我,起码谅你十天,可谁让我吃人嘴短呢?”说着煞有介事道:“实话告诉你吧,对于你在上元节的表现,大老爷很不高兴。”

  “为何?”官场没有秘密,何况是那种万众瞩目的场合。对于魏知县这么快就知道了,王贤并不奇怪。

  “这不明摆着的么!”司马求瞪他一眼道:“胡学士问你师承时,你为何说是自学?把大老爷置于何地了?”

  “是大老爷不许我对外人讲的啊……”王贤叫起了撞天屈,“未经请示,我哪敢对胡学士说?”

  “那也得分情况啊!”司马求一副‘你咋这么笨’的表情道:“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过去就不会再有,那些老大人还会重新聚起来,听你解释么?”

  “不会了……”王贤摇摇头,不禁暗暗苦笑,这魏知县未免也太傲娇了吧?“但已然如此了,我该怎么办?”

  “幸亏你还算有良心,没有答应徐提学的邀请,还说了大老爷的好话。”司马求露出笑容道:“所以大老爷虽然生气,但对你的感情并没变,从早晨刁主簿的事儿上,你还看不出来么?”(未完待续)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35

第八十八章 搬家

  既然魏知县只是矫情,王贤也就不往心里去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做——再过两天,老爹和老娘就要带着银铃去杭州了。

  从过了年开始,老爹就一直忙于应酬官绅,到了正月十八才开始准备礼品、打点行装,忙得一塌糊涂,二十早晨才收拾停当。

  王贤今天告了假,准备送老爹老娘去杭州城安顿。不送不行啊,家里东一箱笼、西一挑子全是老娘要带到杭州去的家当,不仅他兄弟俩得去送,还得找几个人帮着一起抗才行。

  王贵本打算上街去雇几个劳力,却被老爹踢了屁股,骂道:“你不是打小二脸么?以他如今的地位,还用花钱雇人?”

  跟王贵一个想法的王贤,只好无奈道:“是啊,秦守、帅辉几个,待会儿就该到了。”说完对老娘道:“不过娘啊,马桶就别带了吧……。”

  “你这贫穷乍富的熊孩子,不知道破家值万贯啊?”老娘瞪他一眼道:“横竖都有人帮着搬家,带到杭州去就省下再买新的。”

  “买个新的用着多舒服。”王贤苦笑道。

  “等你真有了钱再说吧。”老娘叹气道:“一家分三家,开销可就大了去了。你爹这差事,还不知怎么样,你哥的买卖也不知啥时候赚钱,到时候不靠你贴补就不错了……”

  “你说这话亏心不?”被老婆看扁,老爹不乐意了,“明明是换了别的马桶就拉不出屎来……”

  “嗷……”儿女们恍然大悟,老娘羞恼道:“笑什么笑,还不是生你们这帮兔崽子,落下的老毛病!”

  一句话震住全场,老娘心里暗爽,这招真是屡试不爽啊,什么毛病都以往上面安……

  卯时刚过,秦守、帅辉和刘二黑,就带着几个民壮来了,开始在老娘的指挥下,一趟趟往大车上搬运。

  “都小心着点,轻拿轻放,说你呢,别给我摔碎了!”

  看着一辆辆板车推出去,家里一点点被搬空,尽管知道这是旧的结束、新的开始,老娘还是忍不住骂了声娘:‘跟被抄了家似的!’

  “呸呸呸!”老爹怒道:“我这是去上任,吉利点!”

  “就你讲究多……”老娘还有下半句‘也没免了去盐场晒盐’,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慢慢掩上院门,老娘告别了这个代表王家最艰难岁月的陋居,眼泪还是没忍住滑了下来……

  当她转过头,就见街坊四邻都站在巷子里,前几日他们陆续送过程仪了……老爹老娘的行李所以用了八辆大车,大半都是街坊邻居、还有那些同僚亲朋赠送的……但这次仍然提着篮子,里头装着些路上吃的团子、果子之类的吃食。

  一边低声细语说着道别的话,四邻们簇拥着老娘出来巷子,大街上的人们也纷纷向她挥手作别道:

  “哎呀,王贵他娘,你这还没走,我们就先舍不得了……”

  “是啊大嫂子,你这一走,没人跟我砍价了,我赚钱都不痛快……”

  “别走了吧,哪天不听你骂街,我们觉都睡不好。”还有人抹泪道:“杭州有啥好的,有我们这些被你骂惯了的街坊么?”

  老娘闻言很是感动,朝众人点头道:“既然大家如此挽留,那我就不走了!”

  “千万别!”街坊们登时慌了神,赶忙改口道:“还是省城好,咱们小县城没法比。”“人往高处走,我们不能拖你后腿啊!”“是啊,杭州城的百姓也需要你去教训呢!”“我们想你了,可以去看你么,反正这么近……”

  “虚头巴脑,”老娘哼一声:“就知道你们巴不得我赶紧滚!”

  “不是不是,”街坊们忙笨嘴笨舌的解释起来,但怎么解释,也解释不清那种既不舍又解脱的复杂的心情……“”

  “行了,别说了。”老娘见码头到了,朝众人挥挥手道:“老娘光欺负你们也过意不去,所以老娘去祸害省城,你们也解脱了!”说着话锋一转道:“不过也别高兴太早,我要是在杭州住不惯,还是会回来的!”

  “哪能呢,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保你去了就不想回来……”众人大笑道。

  “老娘儿子还都在富阳呢,媳妇生了孩子,你们给伺候月子?”老娘冷笑道。

  “你这婆婆真不着调,媳妇都怀孕了,还不老实伺候着……”众人和老娘笑骂起来,那点好容易积起来的离愁别绪,一下子被荤腥不忌的调侃,冲得干干净净。其实这才是老娘习惯的调调,那种伤感的小情调,在她的领域里,根本没法存活。

  。

  码头送别的人群泾渭分明,穿体面长袍戴方巾的,是来送老爹的;穿布衣戴毡帽、布衣钗裙的是来送老娘的,后者的数量竟比前者多了十倍不止……

  这让银铃大为不解,“为啥老娘整天欺负他们,他们还都来送她呢?”

  “娘的人缘好呗……”王贵自豪笑道。

  “瞎说……”这答案显然无法让银铃满意,她又转向王贤。

  “他们虽然提起老娘就恨得牙根痒痒,”王贤轻声道:“但都很尊敬她……”

  “既然恨得牙痒痒,又咋会尊敬呢?”小银铃糊涂了。

  “这不矛盾的,老娘牙尖嘴利、爱占便宜,街坊们自然恨得牙痒痒,”王贤望着被围在中央,神采飞扬、大声说笑的老娘,向妹妹解释道:“但她在咱们家遭受灭顶之灾时,一个人撑起了这个家,一直撑到云开月明,中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街坊们也都看得清清楚楚。”说着轻轻一叹道:“越是生活艰辛的人们,就越知道这份坚韧多可贵,他们发自内心的尊敬她,有什么奇怪?”

  “哦……”银铃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小声道。“我也觉着老娘顶顶了不起。”

  “是啊。”王贵也点头道:“娘是世上最好的娘!”

  “呵呵……”王贤微笑颔首,心里却直翻白眼道,也是世上最抠门的娘,把家里钱搜刮的干干净净,让我和林姐姐怎么过日子?

  。

  过午时,船到杭州,秦守下去雇了大车,又带人将行李卸下来,运到老爹去岁赁好的宅子去。

  杭州城是南宋古都,尽管已经历经三朝,却仍处处透着泱泱大气,让县里上来的土包子们,难免缩手缩脚,颇有些自惭形秽的意思……

  好在老爹老娘非常人也,就算心里紧张也不会让人看出来。车队穿街过巷,来到了清河坊太平里。王贤扶着大车,正要拐入巷子,突然听到惊喜的一声叫唤:“仲德兄!”

  循声望去,便听银铃欢快的笑道:“呀,是你呀,脸好的可真快!”

  便见那小于谦夹着书册,满脸笑容走过来。听到银铃的话,他的脸不争气的红了,点头道:“多谢妹子,你的法子很见效。”

  “那是。”银铃得意洋洋道。

  “咳咳……”王贤咳嗽一声,把于谦的目光转过来道:“还真是有缘分,又碰上了。”

  “是啊,真巧。”于谦见车上满是箱笼,还有马桶,不由惊喜道:“仲德兄,这是要搬来杭州定居?”

  “我爹娘搬来,我不来。”王贤笑道。

  于谦这才意识到,后面坐在车上的两公母,是王贤和小丫头的爹娘,赶紧恭敬拜见。

  王兴业来到省城,还是比较收敛的,至少没坐在车上抠脚,笑着与这少年秀才见礼。

  于谦便陪着他们进了巷子,说来也巧,于家也住在太平里。王兴业所赁的这处住宅,还是于谦他二大爷的房产呢。

  闻听此信,王兴业不禁暗暗郁闷,和老婆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一个意思……要是早认识这小子多好,肯定能便宜不少。

  于谦本来听说王贤还要回去,感到十分遗憾,但听说银铃要在杭州长住,不知怎么,却又感到十倍的喜悦。他也不知道为啥这么高兴,反正就是很高兴。

  王贤看到他这样子,不禁暗道,他和银铃正是早恋的年纪,可别凑成一对了。对于民族英雄,王贤自然景仰万分,可让自己的妹妹嫁个民族英雄,他是一百个不乐意的。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记得历史上于谦的老婆被发配山海关,好像还哭瞎了眼,王贤可不想自己的妹妹,来扮演这个角色。

  转念一想,又不禁失笑,这想得也太远了吧?人家俩小孩还懵懵懂懂,我先想到几十年后了……

  果然,每个哥哥都是妹夫的大敌,此话一点不假。

  定定心神进了门,王贤发现老爹还真会享受,这宅子比原先富阳的老宅可气派多了,四水归堂的三进两层四合院,高高的马头墙,一水的黛青瓦,真有点大户人家的气派了。

  “没办法。”老爹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道:“如今当官了,就得维持体面,打肿了脸也得充胖子……”

  “没事儿,应该的……”王贤擦擦汗,他终于明白老娘为啥把地皮都刮到杭州来了。因为老爹如今是官了,自然不能再让官太太、官小姐洗衣做饭倒马桶,出门也得带跟班了。这可都是花销啊!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35

第八十九章 小日子

  把爹妈妹子安顿好,王贤便和王贵回富阳了。

  侯氏已经搬去侯家的宅子住了,老娘果然神机妙算,侯家对此一点都不抵触,还雇了一个丫鬟一个婆子伺候她。是以这一晚,王贵就要去新宅居住了,他依依不舍的拉着王贤的手道:“二郎,你俩还是过来一起住吧……”

  “衙门里有规定,我得住吏舍啊。”王贤当然摇头道。

  “唉……”王贵眼圈通红道:“昨天还一大家子人,今儿却要分三瓣了,真让人难受……”

  “有散就有聚,大哥放宽心,”王贤安慰大哥道:“我会时常过去看你们的。”兄弟俩在码头依依惜别,然后各奔东西。

  王贤也不再回老宅了,他去杭州的功夫,已经安排帅辉和刘二黑,帮着林清儿将箱笼搬到吏员宿舍去了。

  回到宿舍时,天已擦黑,王贤见一排院落都亮了灯,想到其中一盏是为自己而亮,他的心一下子又暖又软起来……

  但看到自家的院子时,他却吓得魂飞魄散……只见一股浓烟冲天而起!

  竟然有人纵火!吓得他箭一般冲进家去,见浓烟是从厨房冒出来的,再仔细一看,竟是林姐姐在烧火……

  王贤登时哭笑不得,赶紧把咳嗽连连的林姐姐拉出厨房,然后自个对着浓烟滚滚的灶台发了会儿呆,最终也被呛得逃了出去。他也没烧过火,哪知道该怎么办?

  林清儿脸上满是黑灰,一双眼被呛成了桃子,见王贤也没办法,急得快哭出来了……

  好在这时邻居一位胖大婶以为他家着火,过来看看是咋回事儿,见状将灶台里的柴火掏出大半,然后猛拉了几下风箱,那浓烟才渐渐小了……

  胖大婶回过头,像看白痴似的看着两人道:“塞这么多柴火进去干啥?”

  林清儿羞得躲在王贤背后,王贤尴尬的呵呵笑道:“没做过饭,头回生火……”

  胖大婶不信道:“她都这么大了,竟不会烧火?”

  “以前在家里都是吃现成的。”王贤挠挠头,心说这谁家老婆,这么二?赶紧虚心请教起烧火的正确方法。

  胖大婶手把手教他烧火的要诀,想起自家还坐着锅,又嘱咐几句千万别把房子点了,才不放心的走掉了。

  送走了好心的唠叨大婶,王贤转回身,就见林清儿抱膝坐在厨房门槛上,小声抽泣起来。

  “姐,你哭啥?”王贤走过去,和她并肩坐下。

  “我没用,呜呜……”林清儿张飞似的小脸上,现出两道雪白的泪痕,抽泣道:“看着家里都收拾好了,还有现成的食材,想给你做顿晚饭来着,”可能是觉着太丢人,她双手捂住小脸道:“结果发现我学了半天,却忘了学烧火……”

  “这不就学会了么?”王贤无奈苦笑,也只能安慰道。“谁也不是天生就会的……”

  “嗯。”林姐姐振奋精神,用手背擦擦泪,彻底成了大花脸道:“你等着,我这就做饭去!”

  “算了。”王贤赶紧拉住她道:“今晚乔迁之喜,咱们去下馆子庆祝一下吧。”

  “哦……”林清儿一听,顿时如释重负。她倒不馋,只是对做饭太打怵。但想到老娘的嘱咐,又摇头道:“可是娘说了,不许乱花钱。”

  “人饿了吃饭,这是天经地义的。”王贤笑道:“再说我到谁家吃饭是给他面子,谁还收钱?”说着拉起林姐姐道:“快去洗把脸,咱们去吃大餐。”

  “还是不要白吃的好,人家挣点钱也不容易,”林清儿道:“再说欠情欠意的将来也麻烦。”

  “姐姐说的是。”王贤呵呵笑道。

  林清儿便不再说什么,进去屋里把脸洗了,出来时已经换了身男装,虽然一看就是西贝货,但本就是为了出入方便,又不是真要掩人耳目。

  王贤看着这俊后生,笑道:“真是别有风味。”

  林清儿白他一眼,抱拳粗声道:“小弟林青,请教尊姓大名。”

  “在下姓倪,字老公。”王贤抱拳笑答。

  “就知道占人便宜……”林清儿不依的娇嗔起来,从宋朝起,夫妻间就有老公老婆的称谓,后来宋室南渡,这称呼也传到了杭州。

  “早晚的事儿。”王贤打个哈哈,和她拉着手出去,将院门锁上,几步就到了衙前街。

  衙前街上灯火亮堂,夜市繁华,当然跟杭州没法比,林清儿赶紧把手抽出来,问道:“兄台,我们去何处用饭?”

  “就这家吧。”王贤带她进了一间饭馆,笑道:“这家的三鲜暖锅是一绝。”

  “要不怎么说王官人是吃行家呢。”一见是王贤,胖胖的店老板赶紧从柜台后面迎出来,满脸堆着笑道:“小人在杭州当厨子时,连臬台大人都吃过我的三鲜暖锅!”他是那买肉的朱大昌的哥哥,叫朱大由,原先在杭州城饭店里当过厨子,后来攒了点钱,回乡开了这家饭馆。当初在省城做饭时的经历,自然被他反复拿来吹嘘。

  对了,司马求的小妾如花,就是他和朱大昌的妹子……

  “你就吹吧。”王贤却戳穿他道:“我上元节见过臬司大人了,人家说向来是吃素的。”

  “小人说的是前任臬司……”朱老板笑嘻嘻的回道,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笑完了,朱老板把王贤请到二楼的雅座,干这行的都眼明心亮。自然看出林清儿是个女的,便也不多问,只跟王贤说话。

  “暖锅之外,看着上几个小菜。”王贤吩咐道:“再去隔壁沽斤梅子酒。”

  “隔壁已经关门了……”店伙计傻愣愣道。

  “关门不会敲开啊!说王官人要吃酒,让他们看着办吧!”朱大由一脚把伙计踢下楼去,对王贤陪着笑道:“刚来的,欠调教。”然后也不用伙计,亲自把暖锅端上来。

  暖锅就是火锅,不过用的是紫铜皮的锅子,大肚皮细腿,擦得铮亮的锅盖上,两端有活络的铜把手。锅底下烧的是富阳特产的竹炭。竹炭无烟,正可避免烟熏火燎的尴尬。

  朱大由将锅盖掀开,里面铺着一层鸡,一层鸭,一层肉,都切成整齐的长条,错落码放的十分巧妙,在滚沸的鲜汤中也没散乱。之外又有冬笋香菇点缀其间,用清淡中和肥美,正得中华美食之精髓。

  朱大由又上了十几样精致的小吃点心,这时候梅子酒也到了,两人便就着暖锅小酌起来,再不用担心回家晚了、吃多了酒老娘会骂,真是其乐无穷。

  用罢酒饭下楼,王贤对朱大由笑道:“多少钱。”

  朱大由满口拒绝道:“什么钱不钱,官人来小店吃饭,是给小店面子。”

  “还是要给钱的。”王贤便从靴页里摸出一摞宝钞,笑道:“一码归一码,你要是不收钱,我可再不来吃了。”

  “瞧您说的……”朱大由只好不情不愿收下,将王贤送出店门老远。心里却暗骂,你装清廉不要紧,我明天再给你送去不说,还得搭上个门包……

  走远了,林清儿突然莞尔道:“还以为你要吃霸王餐呢,最后还不是一样会账了。”

  “那不是姐姐教导有方么。”王贤笑着抓住她的小手道:“该怎么奖励我?”

  “明天给你做一顿丰盛的早餐吧……”林清儿笑道。

  “呃……太好了……”一想到林清儿的暗黑料理,王贤就胃疼。但为了不挫伤她的积极性,他觉着应该默默的忍受一下。

  两人都忙了一天,可回家想洗澡时又傻了眼,没有热水咋洗啊?平日王贤都是到澡堂泡澡,倒也没感觉不便,但现在一来澡堂已经关门,二来也没有女澡堂,只能在家里洗了……

  大眼瞪小眼片刻,王贤一拍大腿道:“烧水!”院子里有水缸,被二黑挑得满满的。灶里还有余烬,按照胖婶的法子添上柴火,林清儿轻拉风箱,果然炉火越来越旺,红彤彤映红了两人的面庞。

  两人便像孩子似的欢呼起来。

  让林清儿看着火,王贤去西屋找出来一只浴桶。他的窝虽小,但家里的一应用度,全是富阳县能买到的最好的,而且是一水崭新。譬如这只浴桶是新伐后晾干的松木制成,几乎没有疤,王贤用冷水刷干净,摆在堂屋里。这时候水也烧开了,王贤提了一桶倒进去,一股松木香味便氤氲腾起。

  又提了一桶热水一桶凉水,伸手试试水温,他拖长腔道:“娘子可以泡澡喽……”

  林清儿已经找好换洗的衣裳,红着脸把王贤推出去,又把门闩上道:“不许偷看。”

  王贤被关在屋外,只见灯光将美人的剪影印在窗上。她宽衣解带的一举一动都看的那么清楚,却又啥也看不见。急得他抓耳挠腮,到处找窗户缝,可惜下面人为了讨好他,花了大价钱请木匠重打了门窗,哪有一丝缝隙。

  王贤又想起电视上的一幕,赶紧用口水濡湿了手指,往窗纸上捅去。哪知道窗上是厚厚的数层纱,根本就捅不破……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35

第九十章 良机

  翌日一早,带着一夜的春梦和一肚子的暗黑料理,王贤无精打采的到衙门画卯排衙。

  一众同僚上司,看他的眼神里,都带着几分淫笑。住宿舍就是这个坏处,你有点风吹草动谁也瞒不了……

  不少老家伙以过来人的身份意味深长道:“年纪轻轻悠着点吧,不然将来要早衰的……”

  把王贤给郁闷的哟,他要是真吃着了也罢,可是林姐姐哪给机会呀?

  捱道退堂,王贤刚要随大流出去,魏知县的长随叫住他:“司户,老爷在签押房等你。”

  “哦……”王贤整整衣冠,没有像往常一样一路小跑,而是不慌不忙踱着步,到签押房去见魏知县。

  这阵子,他忙着自家的事儿,再没到后衙门口求见过。这当然不是破罐子破摔,而是一种策略,一种态度。

  “不知大老爷唤小人来,有何吩咐?”见礼之后,王贤一本正经的问道。

  “呵呵,还跟为师较上劲了?”魏知县本打算训他一顿出出气的,但见他这样子,却感到心里一紧,登时放缓语气道:“不叫你自己就不会来么?”

  “老师吩咐,不许学生踏进后衙一步。”王贤答道。虽然还是一副受尽委屈的样儿,但好歹改了称呼。

  “我那是气话。”魏知县却一软再软道:“是为师不了解情况,委屈你了。”

  “学生不敢。”王贤也见好就收道。

  “好了,不说这事儿了。”魏知县笑眯眯站起来,将一份盖着吏部印章的文书,递给王贤道:“户房司吏的委任状,已经下来了。”

  “多谢老师费心。”王贤看了一眼,并无多大喜色。

  “唉……”魏知县叹口气,在他身旁坐下道:“为师知道,你现在名气大了,眼界宽了,已经瞧不上这个小小的司吏了。”

  “老师误会了。”王贤正色道:“学生要是那样的人,也就不会拒绝徐提学的好意了。学生虽然也盼望鱼跃龙门,但老师对学生恩重如山,我甘愿为老师驱策!”

  他的意思是,我确实不稀罕当小吏了,但我知恩图报,依然会给你当牛做马。听听,多会说话!

  对待上司并不是一味的服软,那样他根本不会尊重你,只会将你当成一件工具,你出多大力也不会感激,有了麻烦却拿你当替罪羊……在确定对方已经对你形成依赖、并且自己不可替换时,可以适当表露一些情绪,让上司意识到,你也是一个有尊严的人,得不到尊重可以另谋高就,不会在他一棵树上吊死。

  只有这样,上司才会重新审视你的价值,如果他确认你是不可替代却可能会流失时,自然会调整对你的态度。哪怕是假装出来的尊敬,对你都是异常重要的……因为只有给你足够的尊重,他才会正视你的付出,认真考虑给你的回报。否则你永远只是个马桶!

  当然对新人来说,先争取被上司当成工具再说吧……因为大部分人在上司眼里,根本就是一文不值,有个屁得资格傲娇?

  。

  王贤很清楚,自己对魏知县的重要性。阖县政务,七成在户房,户房所托非人,知县便会陷入无穷的麻烦。反之,若司户得力,把户房处理的井井有条,知县就会异常轻松,甚至是无为而治。

  王贤自信,大明朝找不到比自己更优秀的司户了。况且除了本职之外,他还成了魏源的头号智囊,除非魏知县疯了,才会丝毫不顾他的面子。

  更何况,他头上有周臬台所赐的‘江南第一吏’头衔,还有胡学士所加持的‘大诗人’光环,完全不是昔日吴下阿蒙了,完全有资格获得一份尊重!

  “你不要以为,我收你为徒,就是为了驱策你。”魏知县的态度,果然发生了变化,语重心长的对王贤道:“为师是爱才。你年纪轻轻,人又聪明,还有才华,只是读书少了而已。而为师这辈子百般不会,就会读书。你要是有心科举,为师自然会倾囊相授。若是只醉心诗文,要做个雅士,你也不必再叫我老师,我们以朋友相称,诗酒唱和,岂不快哉?”

  “学士还是盼望,能有个秀才功名的。”听出魏知县这是要帮他取功名的节奏,王贤自然不能再拿乔,老老实实道:“可惜只背过《四书》,连朱子的注还没背完,不敢耽误老师的时间。”

  “已经不错了。”魏知县沉吟道:“但你别小看秀才。国朝科名,由童生而秀才,由秀才而举人,由举人而进士,由进士而翰林。秀才虽然是第一步,但这第一步却是最难卖的,尤其是在遍地读书人的浙江。”

  “嗯。”这种事儿上王贤插不上嘴,只能支愣着耳朵听着。

  “大明朝无年不考试。学界有两句谚语说;‘子午卯酉、辰戌丑未’,前四字为乡试之年,后四字为会试之年。这一轮十二年之中,大考便占去了八年,剩下的四年是小考的年份。”顿一下道:“即是说,明年又是考秀才的年份了。”说着他看一眼王贤,压低声音道:“明年,也是你中秀才的最佳良机,若是错过了,就麻烦大了。”

  “明年?”王贤苦笑道:“学生不是天才,就算是,也不可能一年读完人家十年的书……”他对这年代的读书人,也算有些了解了。几乎对所有书生来说,读书是一条不归路,中不了举人,这一辈就会毁在读书上头。是以几乎所有人都三更灯火五更鸡,悬梁刺股苦读书,结果读出了大片的书呆子。

  不过不要紧,因为科举考的是八股文,一股一股定得死死的,就如螺蛳壳里做道场,不下十年八年苦功夫,是不可能写好的……这显然是书呆子的强项。

  林清儿斩钉截铁告诉王贤,没有十年八年的苦功夫,是做不好八股文的。王贤对此深信不疑,是以对魏知县的判断,唯有报以苦笑。没有三两三,怎敢上梁山?

  “为师知道这是赶鸭子上架,”魏知县沉声道:“但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提学道一任三年,必会取一届生员,但为了防止人情生弊,都是一上任即院试的。唯有这次特殊……因为皇上北伐,永乐七年的大比延期到去年才补上。但今年又是大比之年,所以两届大比连到一起了。”

  “这跟院试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因为会试和院试不能同一年举行的。去年本该是院试之年,结果要举行会试,今年又有会试,所以去年的院试要拖到明年举行。魏知县不愧是科举专家,为王贤分析道:“这就和以前任何一次都不同了。以前提学都是一下车就考试,徐提学却在浙江待了两年才考试。而且院试虽然糊名,但却是考生亲手将卷子交给宗师。总而言之,如果你平日里得到他的赏识,还愁取不中么?”

  王贤恍然,怪不得徐提学信誓旦旦要提拔自己,还让自己去书院读书,原来他真可以让自己成为秀才啊!

  “可是院试之前,还有县考府试两关,就算老师放我过关,知府大人也一样可以把我拦下。”想了想,王贤又道。

  “你真是外行。”魏知县终于有机会能教训到王贤,自然要充分利用道:“其实县试、府试既重要又不重要。说重要,是因为若拿到案首第一名,无论是县考还是府试的,只要不在院试中犯忌讳,都会被宗师取中。这也算是给府县面子吧。说不重要,是因为你就算没被县试府试取中,依然有机会参加院试……”

  “那县试府试还有啥意义?”王贤不解道。

  “不合理的事情多了,你管那么多作甚。”魏知县瞪他一眼道:“总之,你若明年没取中,日后就不是徐提学主考了,凭真本事和浙江学子拼杀,十年八年内,肯定是没戏的。”

  “不是说老师点的案首,也必会被取中么?”王贤问道。

  “案首是第一呀!”魏知县大怒道:“你吃几碗干饭,富阳县谁不知道。要是本官点了你的案首,别人能服气么?不上告才怪呢!到时候别说考秀才了,一起去吃牢饭吧!”

  “是。”王贤点点头,小声问道:“那被徐提学取中,会不会有争议?”

  “没事,一次院试全省取上千秀才,你别考个小三元出来,是不会引人注目的。”魏知县微微皱眉道:“不过你的文章,总得说得过去才行,不然还是会露馅的。”说着咳嗽两声道:“别愁眉苦脸,有为师在,包你一年会写八股文!”

  “多谢老师!”王贤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久违的谄媚笑容。“老师的大恩大德,学生就是肝脑涂地,也无以为报啊。”

  “不用废话那么多。”魏知县也似笑非笑道:“一切的先决条件,是把差事办好。办不好差事,就别想为师教你!”

  “那还用说么?”王贤笑逐颜开道:“老师一百个放心吧!”

  “那就好。”魏知县点点头,响鼓不用重锤,说多了反而不好。他终于开始学着尊重王贤了……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36

第九十一章户房司吏

  魏知县终于有个为人师的样子了,嘱咐王贤切记用功读书,就算画不了虎也得有个猫样子,不然无法服众,徐提学也爱莫能助。又指导他该如何读书,还布置了功课,十天后要亲自检查,这才放他回去。

  户房众书吏一直在翘首以待,见他终于回来,便涌上来道贺。

  如潮的谀辞比魏知县的谆谆教导好听得多,王贤脸上挂着矜持的笑容,享受了一会儿马屁,才一挥手道:“现在该干嘛干嘛去,晚上都去周家酒楼吃酒!”

  众书吏一片欢呼声中,王贤走入值房,却见里头空空如也。已经当上典吏的吴小胖子进来笑道:“这是属下的房间了,大人的东西都搬到正房去了。”

  王贤之前是署理,所以坚持不去司吏房,现在终于名正言顺,再不去也没道理了。便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位于户房中央,挂着‘司吏’木牌的房间内。

  司吏房是个套房,外间有他的直属书办坐镇,负责上传下达,内间才是他办公会客之所。里面的摆设器用,仍然是李晟的那一套……一水花梨木的桌椅案几,案头清供皆是名品,墙上挂着宋人字画,其中竟有一副米芾的山水图。米芾的画几近失传,哪怕是在明朝,都极罕见。

  李晟倒台后,张华接上,可椅子还没坐热,就被削职为民,结果全让王贤受用了。要是李司户能料到这结果,估计肯定不会花那么多钱,打造这个奢华的值房……

  待众书办都出去,王贤只留帅辉和二黑在里屋。

  舒坦的坐在把高士椅上,王贤端着个紫砂一手壶,不时惬意的呷一口上好的龙井。茶也是李司户的存货,不过壶倒是自己的……

  帅辉盘腿坐在椅子上,把玩着桌上的白玉老虎,朝王贤幸福笑道:“当初大人对我们说,跟我踹了三山镇,从此与尔共富贵。当时我俩还不信,想不到半年就兑现了。”

  “俺可没不信。”二黑大刀金马的坐着,摇头道。

  “现在贵谈不上,富是早晚的事儿了。”王贤淡淡一笑,正色道:“但是当初的嘱咐可别忘,不然别怪我不顾兄弟之情。”

  “那是。”帅辉笑道:“绝不背着你收黑钱,你不让收的钱绝不收。”

  “嗯。”王贤点点头道:“我只说一句,日后便不再唠叨……跟着我,早晚给你们一人挣副前程回来,千万不要因小失大。”

  “明白。”见帅辉仍是一副惫懒样儿,刘二黑踹他一脚,让他正经答话。

  “对了。”让二黑一踹,帅辉想起件事儿来,他从靴页子里摸出一摞宝钞道:“这是朱大由送来的,说承蒙惠顾,不敢收你饭钱。”

  “留着自己花吧。”王贤点点头惬意的呷一口茶,翘起了二郎腿。王贤骨子里就是个俗人,之前装孙子时看不出来,现在一有机会当大爷,马上就原形毕露了。

  “朱大由还有个事儿,”帅辉摸出锭银子道:“他有个亲戚叫陈德业,想办张婚书,求官人通融。”衙前街上开买卖的,都干着包揽讼词、打通关节的副业。干得顺溜的,可比主业赚得多多了,所以才要使劲儿巴结衙门里的胥吏。

  “这种事也用找我?”王贤皱眉道:“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这事儿本不用麻烦官人,但我估计官人肯定想听。”帅辉道。

  “别卖关子。”刘二黑又踹他一脚道:“正经讲话。”

  “好好。”帅辉赶忙道:“那陈德业是个包租公,早年有个房客叫于三,后来得病死了,留下个小寡妇柳氏,长得很是俊俏。陈德业也是个鳏夫,垂涎柳氏已久,便整日嘘寒问暖,非但不收她房租,还给她送钱送物。柳氏没了男人,正想要个依靠,一来二去便当了陈德业的外室。两人偷偷搞了半年,还有了孩子……”

  “为啥要偷偷搞?陈德业不是没老婆了么?”刘二黑问道。

  “陈德业倒想娶她,是于家不答应,”帅辉笑道:“于三是于同知不出五服的堂侄子。于家如今是官宦人家,嫌妇人再醮丢人。但于家又小气,不愿意养着柳氏,柳氏只好偷偷和陈德业来往,后来肚子大了瞒不住了,才被于家知道。”

  “于家知道后自然暴怒,将柳氏抓回去,要将她远嫁广东,还要告陈德业强奸寡妇。”帅辉接着道:“陈德业吓坏了,就求到朱大由,让他帮忙疏通一下,办一张婚书。”

  “他一个人怎么办?”二黑问道。

  “陈德业已经和柳氏的爹娘商量好了,他俩可代柳氏办理,再设法给柳氏通气便可。”帅辉的性情跳脱,得亏有个二黑整天念叨他,才渐渐周密起来。

  “这个婚书很重要啊。”二黑闻言缓缓道。

  “是。”帅辉点头道:“日期还得是柳氏怀孕以前的,才能证明他俩不是通奸,只是隐婚而已。”

  “屁通奸。”二黑总是很有见地道:“一个死了老婆,一个死了汉子,正好搭伙过日子,咋算通奸呢?”

  “于家说告通奸,只是威胁而已,但对陈德业和柳氏来说,真正的麻烦在于,柳氏死了老公,服丧期间不能论嫁,”王贤现在是法律专家了,打破沉默道:“如果柳氏是在服丧期间怀孕,那他俩就麻烦大了。”

  帅辉想起来,自己有朱大由写得详情说明,赶紧递给王贤。

  王贤看了看,松口气道:“还好,在第二十八个月上。”

  “大人的意思是,帮这个忙?”帅辉问道。

  “帮,这是行善积德啊。”王贤嘴角挂着高深莫测的笑道:“有情人终成眷属,他们的孩子也不会沦为孽种。”

  “我们还可以赚上一笔。”二黑却很直白道。“大人还可以借机整治于家一番!”王贤这人很记仇,在西湖被那帮秀才整治后,虽然出现了神转折,却仍念念不忘报复。只是那些秀才同气连枝,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哦?”帅辉不解道:“你有高招?”

  “简单。”刘二黑黑色的脸膛上,透出兴奋的光:“只要我们帮陈德业把婚书补好,他和柳氏就成了合法夫妻。于家却成了强抢人口,要是他们再把柳氏卖了,又是掠卖人口,够不够他们喝一壶的?”

  “嘿。”帅辉大为佩服道:“二黑,你越来越像个讼棍了!”说完转而问王贤:“大人,他这法子靠谱么?”

  “还行。”王贤淡淡道:“不过得想办法,把于逸凡牵进来……”

  “这个简单啊。”帅辉贱笑道:“这是我们的强项啊!”

  “去吧。”王贤点下头,语气依旧波澜不兴道,“最起码,把姓于的那身襕衫扒下来。”

  。

  户房的事务繁杂,虽说不是征税季,也没开始重编黄册,但阖县两三万户人家分房立户、财产继承、婚姻登记、产业过户……也够一干书办忙碌的。

  但户房司吏却是个闲人,王贤去岁已将户房分科办事,又花了大工夫去具体细化每个人的差事,这让他凭着一本积分册,就可以让手下高效运转起来……虽然跟后世的企业没法比,但可以甩出这个年代的衙门几条街。

  一上午喝茶聊天,就这么轻松过去了。到了中午时,看着手下成群结队去食堂吃饭,王贤吞了吞口水,然后毅然朝相反方向走去……在家里,有他的林姐姐和她精心烹制的暗黑料理在等着他。

  片刻后,王贤坐在自家饭桌旁,面前是三菜一汤,对面坐着一脸忐忑的林姐姐,“尝尝吧,我感觉有进步……”

  王贤本打算跟她说,咱雇个做饭的老妈子吧,可看着林姐姐手指上的纱布,那是切菜伤到的,粉面上的小水泡,那是油星子溅上的……心里暗叹一声,云髻斜坠颜如玉,不吝素手弄羹汤。他岂能不懂林姐姐的心意,又怎能打击她的热情?

  算了,先吃完这顿再说吧。以大义凛然的心情,王贤夹了一筷子青菜,送到嘴里。味道还好,只是有些嚼不烂……

  再尝一筷子肉,没放盐么?喝点汤吧,天,原来盐都放这里头了……王贤吃着只是有些夹生的米饭,感动的眼泪都快下来了,“进步真的很大……用不了多久,就能赶上老娘了。”

  远在杭州的老娘打个喷嚏,莫名其妙怒道,老娘做菜有那么难吃?听得银铃和老爹一愣一愣的。

  得到他的赞许,林清儿乐开了花,端上桌之前,她自然是尝过的,也觉着有进步,虽然不太大。

  “你也吃啊。”王贤心说,有难同当啊,姐姐。

  “嗯。”林姐姐端起饭碗,却没什么食欲。

  “怎么,不舒服么?”

  “可能是还不太习惯油烟味,”林清儿笑笑道:“习惯就好了。”

  “呃,”王贤试探道:“夫子曰,君子远庖厨,姐姐其实没必要亲自下厨的,我们请人做饭还是请得起的。”

  “不行。”林清儿却坚决道:“娘说女人一定要会做饭,因为这辈子总有请不起厨子的时候!”同样经历过家道中落,林姐姐很信老娘的经验之谈。

  “唉,太悲观了……”王贤除了干笑,还能说什么?心里却把在杭州的老娘怨上了,你这是把儿子往火坑里推啊……

  杭州城,正在吃饭的老娘,又打了两个喷嚏,米粒都呛到鼻孔里了。

  好在王贤还有绝招没出……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36

第九十二章 于秀才的羞哀

  吃过饭,收拾好饭桌,林清儿便为王贤沏茶。

  虽然做饭的本事不敢恭维,但林姐姐于茶道却是行家里手。看着她用茶匙将花茶从茶荷中,拨进洁白如玉的茶杯,花干和茶叶飘然而下,就像风吹落英一般。

  “落英缤纷玉杯里。”王贤笑着赞道。

  林清儿朝他甜甜一笑,垫着一方棉帕,举起小小的紫铜壶,微微一倾,热水从壶中直泄而下,稳稳注入杯中。杯中的花茶便随之上下翻滚。

  “春潮带雨晚来急。”王贤谓其名曰。

  林姐姐将茶盏盖上,促狭的望着王贤,意思是,大诗人再来呀?

  “三才化育甘露美。”王贤笑眯眯道。

  片刻之后,林姐姐双手捧杯,举案齐眉,一双眸子含情脉脉的望着他。

  王贤伸手接过来,还不忘摸一把林姐姐凝脂般的手背,笑道:“一盏香茗奉知音。”

  “去你的……”林姐姐千娇百媚横他一眼,也端起一杯,她左手端起杯托,送到鼻前。右手轻轻地将杯盖揭开一条缝,一股新鲜清和的花香伴随着清悠高雅的茶香沁入心脾,令人陶醉。

  王贤望着伊人优雅万方的仪态,也陶醉了。

  “怎么不继续了?”林姐姐轻声问道。

  “从来佳茗似佳人。”王贤回过神,笑道:“姐姐,这才是你的范儿。”

  “范儿?”林姐姐探究的望着他。

  “就是你该有的状态。”王贤微微笑道:“玉壶买春,赏雨茅屋。坐中佳人,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荫,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

  听着王贤略带磁性的声音,林姐姐面上浮现出幸福的笑,原来他说‘知音’,并非虚言……

  好半晌,林姐姐才从小情调中醒悟过来,又好气又好笑瞪着他道:“你这是拐弯抹角的说我,是个四体不勤的大小姐么?”

  “你这人忒消极了。”王贤苦笑道,“我的意思是,世间万物,各有所能、比方说骏马日行千里,为天下骑士所看重,可是如果叫它去捕捉老鼠,那它肯定不如一只小猫;宝剑削铁如泥,为天下勇士所青睐,可是如果用它来劈砍木柴,那它肯定不如一把斧头。就象你林姐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却要去抢厨子的饭碗,这是何苦来哉呢?还是让厨子做饭,你来烹茶,才是正理啊。”

  林姐姐这才知道,王贤这张嘴,是真会说话啊,之前那都是故意气自己的……

  “可是不洒扫庭院、洗衣做饭,我干什么呀?”林姐姐在没有伤到自尊的情况下,明白了王贤的意思,自然不好意思再坚持,不禁苦恼道:“住在这里家家鸡犬相闻,我要是整天琴棋书画,岂不让人笑话。”

  “我给你找个让人尊敬的事儿。”王贤便将魏知县的话,告诉林清儿知道。听得她双目异彩连连,“这么说,明年你可能中秀才!”

  “咳咳,只是老魏的推测,”王贤苦笑道:“况且我不能考得太次,不然宗师纵使有心提拔,也是爱莫能助的。”

  “那是当然了!”林清儿一下被注入了活力,紧紧攥着粉拳道:“我会全力以赴帮你提高的!”

  “呵呵……”看着她斗志满满的样子,王贤却有种落入魔掌的感觉,干笑两声道:“全情投入之前,我们是不是该先雇个厨子,或者买个丫鬟之类。”

  “说得轻巧,钱呢?”林清儿苦笑道:“婆婆临走留下的,加上你给我的,不到五两银子,日常用度自然是够,可是没有个十两八两的,粗使丫鬟也买不来。”

  王贤这个羞愧啊:“过几天发薪就有钱了……”

  “还有一桩。”林清儿正色道:“我不稀罕锦衣玉食,只要……”她本想说‘只要咱俩在一起’,却羞羞的不敢说:“只要粗茶淡饭便足够,你切不要拿不该拿的钱,安贫乐道有什么不好?”

  王贤知道,这是林姐姐担心自己犯法吃官司,心里却不禁苦笑道,除非离开衙门,否则怎么可能‘不使人间造孽钱’?但他还是很郑重的点头道:“尽我所能,问心无愧。”

  “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我懂。”林清儿小声道:“你千万有数就行。”

  “嗯。”王贤点点头,拉着林姐姐的小手道:“人都是女怕嫁错郎,其实男人也一样,找个好老婆,能格外活得长。”

  “又乱讲……”林姐姐娇羞的抽出手:“都几时了还不回衙门。”

  “吓。和你在一起时间过得真快……”王贤一看天色,苦笑道:“那我走了。”喝光杯里的茶水,他赶紧回去衙门。

  回去后,帅辉告诉他,那陈德业和柳氏的婚书已经补好了,还专门找人做了旧。王贤看了看,没什么问题,便让他送去给朱大由。

  那厢间,二黑也开始到处散播谣言,说于家之所以不同意柳氏改嫁,是因为柳氏的小叔子于逸凡,霸占嫂子久矣云云。无事生非是混混最擅长,富阳县又小,没两天便传得满城风雨。

  连韩教谕也听说了,将于秀才叫到值房询问,尽管他矢口否认,还是被韩教谕狠批了一顿。

  晕头转向的出来,又被一干同窗奚落‘好吃不如饺子,好玩不如嫂子’,把个于秀才委屈的一肚子邪火没地儿发。正打算回家去算了,他堂弟匆匆跑来,慌里慌张道:“官差持票把大伯勾走了,大娘叫哥赶紧回去。”

  于秀才一听,也顾不上生气了,赶紧告假回去问仔细,竟然是那奸夫陈德业把他爹给告了,官府非但把他爹传去问话,还将柳氏一并带走了。

  听说家里通知自己的同时,也去给乡下的老爷子报信了,于秀才心下大定,便和几个兄弟赶往衙门,去给他爹撑场面。

  到了县衙门口,皂隶也没拦着,让他们进去仪门内旁听。

  一进去仪门,于秀才就看到自己老爹、陈德业和柳氏、还有柳氏爹娘跪在月台下。便朝堂上的魏知县抱拳道:“老父母,生员的父亲也在此中,请允许生员替他跪着。”这是种矫情的说法,因为生员是可以见官不跪的,生员的父母没这个资格,但没有儿子站着爹跪着的道理,是以往往知县会说,那就让你爹起来吧。

  “好吧。”魏知县却淡淡道:“那就一起跪着吧。”

  “这……”于秀才咽口吐沫道:“学生是生员……”

  “我知道你是生员,还知道你叫于逸凡!”魏知县冷声道:“去岁秀才闹堂就有你,本县还没那么健忘。”

  “学生不是来闹堂的。”于秀才见魏知县对自己很有恶感,赶紧解释道:“只是听说家里吃了官司,赶紧过来看看……”

  “混账东西!”魏知县却一拍惊堂木道:“本官不健忘你却健忘,又忘了秀才不许参与诉讼的祖训?哪怕是自家的诉讼,也当由家人代理!”说冷哼一声道:“上次的板子还记着呢,这次一并吃了吧!”

  “学生只是来旁听的……”于秀才忙分辩道。

  “那就老实闭嘴站在一边,”魏知县面无表情道:“需要你回话时,自会传唤。”

  “是……”于秀才被弄得灰头土脸,只好狼狈退后。

  ‘啪’地一拍惊堂木,魏知县言归正传道:“陈德业,你说是你柳氏亲夫,可有证据?”

  “回大老爷,有当年定下的婚书为证。”陈德业赶紧从怀里摸出一份文书。于家父子却全都惊呆了……

  “柳氏,果有此事?”魏知县问道。

  柳氏被勾来县衙,就被人告知了此事。事关她的终身幸福和未出世的孩子,柳氏自然一口咬定确有此事,当初是父母做主的……

  “呈上来。”魏知县这才点点头,亲随将那文书呈上,魏知县看了看,又让人把户房书吏叫来。须臾,一身青衫、头戴吏巾的吴为来到大堂,当场验了文书,说没问题,是县里开具的婚书……吴为心说就是我亲手出的。不过这小子也很狡猾,没说出具文书的日期,将来就算有事也好推脱。

  见奸夫淫妇转眼成了合法夫妻,自己爷俩却成了强抢人口的罪犯,于秀才急得浑身大汗却不敢开口。好在他老爹也意识到危险了,极力辩解道:“这婚事是非法的,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柳氏已经是我于家的人,没有我于家允许,她绝不能再醮!”

  “胡说八道。出嫁从父,再嫁从己。”陈德业得了指点,大声反对道:“《大明律》上没规定,女人改嫁还得公婆答应!”

  “大人,此事必有蹊跷……”于秀才他爹额头见汗道:“之前从未听柳氏说过,已经再醮之事,怎么突然就冒出张婚书来了?”

  “还不是被你们逼的!”陈德业悲愤道:“我托媒人去求亲,岳父岳母已经答应,却被你于家横加阻挠。你们于家是大户,我们惹不起,这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没有摆酒没有声张,只是悄悄办了张婚书!”(未完待续)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37

第九十三章 王司户的阴险

  双方正在对薄公堂,于老爷子也闻讯赶来,他父因子贵,被封为正五品奉议大夫。虽然只是个荣衔,但魏知县身为朝廷命官,岂能不以为然?

  魏知县赶紧下了官座,拱手相迎道:“老封君亲自前来,下官有失远迎。”

  于老爷子年过花甲,身子却硬朗着呢,只是此刻要倚老卖老,自然装出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朝魏知县缓缓抱拳道:“老父母哪里话,老朽前来领罪了。”

  “老封君何罪之有?”魏知县忙道。

  “看我那孽畜跪在堂下,想必是触犯了国法。”于老爷子悠悠道:“子不教父之过,老夫自然也有罪……”

  魏知县只好叫于秀才他爹起来,又让人给于老爷子搬了椅子,在堂下就坐。这才回到大案后坐定,但已经没了之前独断专行的气势,对于老爷子简单介绍了案情,然后温声道:“具体的情况就是这样,老封君怎么看?”

  “初嫁母家主婚,再嫁夫家主婚,这是千百年来的规矩。”于老爷子垂着眼睑道:“未经我于家同意便私自婚配,婚书不能成立。”老东西人老成精,自然明白这份婚书是否成立,决定着此案的胜败。

  “《大明律》上哪里规定再嫁要夫家主婚?”陈德业大声道:“反而规定女方父母、祖父母才有为女强行婚配之权!”这也是他打官司的底气所在。

  但于老爷子嗤之一笑道:“你也活了一大把年纪,出去打听打听,婆家没死绝之前,哪个寡妇由娘家做主再醮?”

  “但《大明律》才作准!”陈德业抗声道。

  “蠢材,我大明朝讲得是德主刑辅。”于老爷子不屑的哼一声,朝魏知县抱拳道:“还请老父母以本县风气为重,礼教大防为要,慎重判决此案。”

  “唔……”魏知县点点头,默然不语。他虽然是圣人门徒,但终归是个有血有肉的年轻人,从感情上自然同情陈德业和柳氏,对于家摆出一副卫道嘴脸、实则只为一己之私也深感厌恶。

  但是县令极其重要的一项职责,便是掌导风俗、教化百姓。什么是风序良俗?去县衙外面旌善亭上,看看那些孝子贤孙、贞女节妇之事就知道了。国朝以忠孝治天下,忠孝的具体化就是三纲五常,纲常关乎道统,更重于律法,这是每个知县都知道的。

  魏知县之前也认为维护纲常天经地义,可真遇到事儿上他才明白,卫道士其实就是刽子手……看着大腹便便的柳氏,让他如何狠下心去,将其腹中孩儿定为野种?那会扼杀一条小生命啊!

  况且,陈德业也不是毫无依凭,他手里有婚书,还有《大明律》撑腰,自己若是判他妻离子散的话,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一旦闹将起来,不给是分巡道找机会整治自个么?

  是循法还是从俗,魏知县发现自己真是左右为难。沉吟良久,方对那于老爷子道:“老封君,此事闹大了,对谁都不好。不如让下官调解一番,化而了之吧。”

  “大人好意老朽心领了。”于老爷子正色道:“但我于家三辈无犯法之男,五世无再婚之女,绝不能破这个例!”

  “柳氏如今已是身怀六甲,”魏知县又劝道:“如果生在于家,想必贵家不会舒服,孩子也没法堂堂正正做人,何如高抬贵手,放他俩一马。那样,谁不说于家宅心仁厚、宽宏大量,老封君您说是吧?”

  魏知县这话,可以说给足了于家面子,谁知于老爷子并不领情,仍苦着脸道:“按说老父母开口相求,老朽不得不从。但我可以不顾于家的颜面,却不能有违纲常。国朝以礼教治天下,我于家深受皇恩,岂能……”

  任他说破嘴皮,老东西就是不松口,魏知县只好将那柳氏收监,暂且退堂,宣布择日重审。

  回到签押房,魏知县让人把王贤和司马求找来,叹气道:“这个案子着实难办,若由本官来裁决,不论何等结果,都会有人诟病。可于家又不接受调解,这可如何是好?”

  “东翁莫急,”司马求一脸笃定道:“仲德必有对策!”

  “……”魏知县和王贤一起看他一眼,你老倌儿也太会偷懒了吧!

  “仲德你说。”魏知县只好问王贤。

  “是……”王贤的态度就端正多了,不端正也不行啊,因为在这事儿上他失算了……他本来以为那陈德业有婚书在手,于家不能把他怎样,最后只能和解了事。谁知却低估了于家的顽固程度。“学生以为,我们可以采取拖延战术。”

  “拖延?”魏知县皱眉道。

  “是,”王贤点头道:“柳氏已经怀孕七个月了,老爷怕她出意外,故而待其产后再决此案,自然合情合理。”顿一下道:“待到孩子生下来,那跟怀在肚里完全是两码事。老师怜惜婴儿无辜,欲全其父母,故判柳氏将财产并嫁妆留给于家,净身出户,嫁与陈德业!”

  “善哉,此必为士林名判也。”司马求也来了精神,笑着接话道:“最多再让陈德业吃顿板子,算是他妄为背俗的惩罚。再勒石宣布下不为例,便可周全了。”

  “呵呵……”魏知县大为意动,几个漂亮的士林名判,对自己的官声大有裨益。但是前提是,自己得罩得住才行。“就怕于家等不到孩子生下来,就告到上头去。”

  “所以还要围魏救赵。”王贤淡淡道。

  “哪个是魏国?”魏知县问道。

  “于秀才。”王贤沉声道:“最近县里盛传,于秀才是因为想霸占柳氏,才鼓动长辈阻止她再醮。”

  “竟有此事?”魏知县却也不是好糊弄的,缓缓摇头道:“我观那于老爷子的主意就很正,哪用于秀才撺掇?”

  “柳氏的前夫不过是于家的旁支,于老爷子在乡下颐养天年,若没有人告诉他,哪里会管堂堂堂堂侄孙的闲事?”王贤很有道理的分析道。

  “唔。”魏知县想想也是,“想知道真伪也简单,问问那柳氏便是。”便让人把柳氏提来。

  魏知县宅心仁厚,没有让柳氏下牢,而是将其拘在寅宾馆,着人不许为难。

  一会儿工夫,柳氏被带到。因她身子不便,魏知县免了磕头,又让王贤搬把椅子给她,这才沉声问道:“柳氏,本官私下里问你个问题,你务必如实回答。”

  “是。”柳氏怯怯道。

  “我问你,于家不许你再醮,真的单纯为了名声么?”魏知县顿一下道:“还是有别的原因?”

  “民妇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别的原因。”柳氏低着头,掩面哭泣道:“但是当年民妇孀居时,先夫的堂弟时常到家里来,说些不三不四的话,还……动手动脚……”

  “哪个堂弟?”

  “就是今天被大老爷呵斥的那个于秀才……”

  魏知县闻言目光一凝,看一眼王贤,意思是,还真有此事?

  王贤轻轻点头,暗暗羞愧道,都是我让人教她的。柳氏进了县衙,就进了王贤的势力范围,传话给她不是什么难事。尽管柳氏不知是什么人在背后帮忙,但她一个弱女子身陷囹圄、六神无主,只要有人支招,都会像抓救命稻草一样言听计从,根本不会考虑别的。

  “一派胡言,于秀才品学兼优、有口皆碑,怎会干出禽兽不如之事?”魏知县突然声色俱厉道:“你若没有证据,空口诬告,哪怕是孕妇,也要掌嘴不误!”

  “民妇……”柳氏吓得如筛糠道:“呜呜,民妇……”

  见她要露馅,王贤只好轻咳一声道:“柳氏,你别慌,大老爷问你有没有证据,有就说有,没有就说没有。”

  “证据……”柳氏这才恍然道:“有,有,有一次他对我搂搂抱抱,被我一下咬在胸口上,给他咬掉了一块肉,这才逃脱了他的魔爪……”

  “真的?”魏知县冷声道。

  “真…真的……”柳氏畏畏缩缩道,她毕竟是没经过阵仗的。全靠一股要让肚里的孩子,正大光明出生的劲儿,才能超水平发挥。

  “下去吧。”魏知县摆下手道:“你且安心养胎,本官会让你父母,来照料你的起居饮食。”

  “多谢大老爷……”柳氏感激的泪流满面,要是有可能,她真不愿意欺骗这位青天大老爷。

  要是有可能,王贤也不愿意骗魏知县,但是于家家大势大……他亲眼目睹于老爷子一到,魏知县顿时被压住的场面,就知道要帮助柳氏,只能出阴招了。

  这种见不得光的勾当,怎么能跟正大光明的魏知县讲呢?

  好在魏知县不疑有他,待柳氏一走,他厌恶的骂道:“衣冠禽兽,斯文败类!”便要发票将于秀才拘捕归案,被王贤好容易才劝下。王贤自然不是为了于秀才,而是因为心虚……一旦闹大了,于家人肯定要全力洗刷于秀才的罪名。假的就是假的,真要追查起来,一定是要露馅的。(未完待续)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37

第九十四章家法

  从签押房出来,司马求笑嘻嘻的望着王贤。他虽然智商不太够用,但情商还是蛮高的,自然看出王贤的异样。

  “笑个屁。”王贤没必要瞒他,翻白眼道:“你大舅子给我找的麻烦,还不是看着你的面子?”

  “你要是不想管闲事,他能请动你?”司马求撇嘴笑道:“没看出来,你心肠还不错。”

  “嗯,我还算是个好人。”王贤点点头道。

  “说你胖就喘上了……”司马求翘着老鼠胡子道:“你敢说,不是为了整于秀才?”

  “我跟他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整他?”王贤断然摇头道:“既然要围魏救赵,总得有个倒霉的吧?”

  “你也真可以,挑个软柿子捏就是了,干嘛要找于秀才。”司马求是老秀才,对读书人自有一份怜惜。

  “软柿子捏不痛啊。”王贤淡淡道:“放心,这种事大老爷不是头回干了,他有分寸。”

  “唉,臭小子,连大老爷都被你耍了。”司马求摇头叹气道。

  “先生此言差矣,”王贤却正色道:“恶人还需恶人磨,大老爷才能一心一意当青天。”

  “也是,”司马求也正经点头道:“告诉他这些事,反而没好处。”顿一下,他盯着王贤道:“但是将来有一天,你要是想坑他,我可不会讲情面的!”

  “那也是我老师!”王贤无奈道。

  “嘿嘿,”司马求也觉着口气有些重,便换上一副嬉笑的表情道:“那我岂不是你的师公?”

  “可以啊。”王贤冷笑道:“等着在大老爷面前,我也这么叫!”

  “嘿,臭小子……”司马求笑骂道:“占你点便宜可真难。”

  。

  过了两日,于秀才想霸占嫂子的传闻,非但没有消停,反而愈演愈烈。就连于老爷子都听到了,气得他七窍生烟,当即让人把于秀才从学里拎回来。

  于秀才这个郁闷啊,这些天他都快被折磨疯了。所谓‘三人成虎’,现在富阳县里,议论他这事儿的何止三百?弄得他都有些迷糊,难道自己真对柳氏有意思?

  在爷爷面前,他指天发誓说自己是冤枉的,于老爷子却不信道:“家里这么多人,怎么就传你不传别人?”

  “孙儿更想知道……”于秀才委屈道。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老爷子怒哼道:“若非你时常出入青楼,给别人留下好色的印象,也不会遭此无妄。”

  “那是在青楼举行诗会。”于秀才小声道。

  “小小年纪不学好,”老爷子愤怒的用拐杖敲他:“才是个一文不名的秀才,有资格装名士么?先收心把举人考上吧!”

  “是。”于秀才赶紧点头,又苦着脸道:“可是孙儿被传言困扰,在学校亦不得安稳。”

  “爹,”他爹方敢出言道:“还是催催县里吧,早点把案子了结,谣言自然就消了。”

  “嗯,你去问问……”于老爷子想一想道:“算了,老朽亲自走一趟吧。”便在儿子的服侍下,坐车来到县衙。

  当天不是放告的日子,衙门口静悄悄的。于老爷子递了名刺,很顺利的见到了魏知县。

  签押房里,魏知县亲自给于老爷子斟茶,一阵客套之后,老头子忍不住道明了来意,言语间颇有一点兴师问罪之意。

  “老封君误会了,本县不是有意拖延。”魏知县解释道:“实乃此案又出现了案中案,鉴于案情复杂,本官才不得不先行取证,押后再审。”

  “什么案中案?”于老爷子奇怪道。

  “这个……”魏知县为难的沉吟道:“没查清之前,不好妄言。”

  “这样啊……”于老爷子反而更加想知道了,“难道与我于家有关?”

  魏知县点点头。

  “还望大人告知。”于老爷子追问道:“不管哪个不肖子孙,我绝不包庇!”

  “老封君就别为难下官了。”魏知县苦笑道。

  “是不是跟逸凡有关?”于老爷子心中念头一闪。“还跟柳氏有关?”

  “原来老封君都知道了……”

  “我知道什么我?”于老爷子闷声道:“老父母不该捕风捉影哇!”

  “下官当然不会信谣。”魏知县正色道:“只是那柳氏有证据!”

  “什么证据?”

  “她说当年于秀才试图非礼她时,曾在他左边胸口咬过一口,应该还留有痕迹。”魏知县淡淡道:“下官念在于家是乡宦,他又是生员的份儿上,没有马上出票拘人,而是着捕快暗中查访,试图还于秀才个清白。”

  “多谢大人的信赖,”于老爷子前倨后恭,态度大不一样道:“想我于家家教严格,三代无犯法之男,五世无再嫁之女,断不会出那么个畜生的。”以老爷子的阅历,是深信‘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的,是以绝口不提于秀才如何的好。

  “是啊,本官也是不信的。”魏知县重重点头道:“其实有个最简单的办法,他来了么?咱们看看他胸口,要是完好无损,本官饶不了那女人!”

  “这个么,”于老爷子却踌躇起来,要是孙子胸口真验出伤来,他这辈子可就完了,于家也要颜面扫地,“他此时应该还在学里……”

  “那就让他明日告个假,老封君和他来一趟吧,我们一同验伤。”魏知县淡淡道。

  “这……多谢老父母。”于老爷子终于露出感激之色道:“老朽真是惭愧啊。”

  “老封君哪里话,”魏知县微笑道:“这都是人心换人心啊。”

  “是。”于老爷子已经彻底没了气焰。不待魏知县上汤送客便告辞了。

  见老爹出来,他儿子赶紧迎上去,却被于老爷子一把狠狠推开,不让他碰自己。

  回家下车时,于老爷子的脸仍黑得吓人,两脚刚刚落地,便使劲往地下拄着拐,怒道:“把那孽畜绑到祠堂来!”

  众家丁面面相觑,他儿子硬着头皮问道,不知道是哪个孽畜。

  “你那宝贝儿子!”于老爷子狠狠瞪他一眼。

  须臾,于秀才被带到祠堂,便见爷爷坐在祖先牌位边,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立在两旁,身后的屋门也被紧紧关闭,看这架势就让他心里发毛。

  “爷爷,您找我……”

  “跪下!”于老太爷一声怒喝,“脱掉他的衣裳!”

  于秀才懵懵懂懂的跪下,几个家丁便上前告声罪,将于秀才的夹衫、道袍、中单统统扯掉,露出那副细小的身板。

  于老爷子定睛一看,就见他左胸乳根四周,一圈牙印状伤口清晰可见……

  “孽畜……”于老爷子眼前一黑,险些背过气去。家里人又是揉胸又是掐人中,好容易才让他缓醒过来。于老爷子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两眼瞪着于秀才,眼珠都红紫了,也不暇问他经过,便一叠声道“捆起来,上家法,往死里打!”

  家丁们知道老爷子向来说一不二,将他按在凳子上,嘴里塞上布……一是怕惨叫声惊扰到先人,二是防止他咬到舌头。然后便扯下他的裤子,举起掌板,一下下打在那对雪白的腚上。

  打了十来下,于秀才已经是痛不欲生,老爷子却尤嫌打轻了,咆哮道:“打不死他,你们就等死吧!”

  一众家丁闻言再不敢手下留情,再说打少爷腚这事儿可不常有,多过瘾啊。于是一个个咬着牙,抡着掌板朝于秀才腚上招呼,于秀才细皮嫩肉,哪承受过这个?没几下便皮开肉绽,晕了过去。

  见再打就要出事儿了,于秀才他爹忙跪在老爷子面前苦苦哀求。老爷子哪里肯听,抄手就是一掌,扇在儿子脸上,“该连你一起打,若非你平日里把他娇惯坏了,他能干出那种禽兽事!”

  虽然被老爹训斥,但不能看着儿子被打死,于秀才他爹又扑过去,拿身体护住儿子,家丁们不敢将二爷一起打了,只好罢了手。

  “不要停,一起打死了账,省得交到官府里辱及先人……”于老爷子却火气愈旺,那口痰终究是涌上来,彻底气晕过去。一众家人赶紧扶住,这次不敢再掐人中了,把老爷子送回房中,赶紧去叫吴大夫来救治。

  吴大夫将于老爷子救过来,却发现他已经有中风的迹象,就算以自己的医术,最晚秋天就该嘴歪眼斜流口水了。不过这老小子狡猾狡猾的,只说于老爷子另有隐疾,自己先开几服药维持着,还是得请省城的大夫来诊治。这样将来就算他中风,于家也不会怪到自己头上……

  到了傍晚时分,于老爷子醒过来,家里人才松了口气。他老婆子擦泪道:“你可吓死我了,这是发的哪门子疯?”

  “发的哪门子疯?”于老爷子一愣才想起来,再次怒气上涌道:“那个孽畜呢?”

  “还昏着呢……”想到孙子的惨状,他老婆子满脸都是泪水:“他到底犯了啥错,恨得你要杀了他?”

  “哼……”这种败坏门风之事,哪怕对着自己的老婆,于老爷子都羞于启齿,只在那里生闷气。

  于老爷子是一宿没合眼,第二天仍下不来床。正在吃药时,他小儿子进来说:“逸凡醒了。”

  老爷子不吭声,继续吃他的药。

  “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犯了啥错。”于秀才他叔又道:“央儿子来问个明白,说爷爷让他死,他不敢不从,只求做个明白鬼。”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38

第九十五章海潮

  “死了倒是利索……”老爷子心里已经判定了孙子的流氓罪,他现在只想把事情盖住,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自己的儿子。神游良久,方吩咐道:“你这就去收拾行装。”

  “啊?”小儿子不解。

  “把那小畜生押到山东去,让你大哥严加管教。”老爷子却不解释道:“别问为什么,立即走,从后门!”

  “这……是。”小儿子才明白问题严重了,这分明是让他侄子去避难啊!

  便不再问,出去赶紧让人套车,叫老婆收拾衣裳,又从账上支了钱。正忙活着,那边家丁来报说,他侄子死活不上车,一定要见爷爷一面问个清楚。

  他二哥也过来,求他再去求求老爷子,就是个死刑犯还要先问再斩呢,不管逸凡犯了什么罪,总得给个辩解的机会吧。

  “唉,老爹那脾气,二哥又不是不知道,一旦认准了死理,就不听人解释。”他回答道:“老爷有话让我捎给逸凡,rì后若能考中举人,还有相见之rì。”

  “啊……”二哥傻了眼,那岂不是说,要是中不了举人,就一直不能回家?

  “唉……”他叹口气,便让家丁将侄子的嘴巴堵住,手脚捆上,绑在车厢里。

  “二哥你得往好处想,逸凡去跟着大哥念书,总比在家里瞎胡混强。”见兄长一脸痛苦,他劝说道:“将来逸凡考中举人,受用的还不是他自己?”

  “唉……”于秀才他爹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只好两眼含着泪,将儿子送上船,看着他消失在富chūn江上……

  。

  其实于老爷子和魏知县,昨rì便心照不宣的达成默契……你放过我孙子,我也不再揪着柳氏不放。于是县里也不来传于秀才去问话,于家也不再去县衙催着结案了。

  就连于秀才的八卦也戛然而止,倒不是人们转了xìng。而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将老百姓的注意力,全都吸引过去……

  二月二龙抬头这天,龙王爷就像疯了一样,天空漆黑如墨,狂风卷着暴雨,瓢泼似的洒向大地。士绅们全都被堵在家里,一开始还有心情偷闲赏雨,但见雨下了三天还不停,无论贵贱都忧虑焦躁起来。

  对穷苦百姓来说,不开工就没钱买米,吃饭都成问题。对士绅大户来说,忧虑的是自己的竹林、茶园被涝坏了怎么办?

  但此时所有人都想象不到,他们将面临何等糟糕的境地……

  十几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踏着木屐的身影,顶着狂风骤雨,手拉着手在富chūn江大堤上艰难的行走,一直走出几里地,才进到个望江亭里歇脚。

  进去亭中,众人摘下斗笠、解开蓑衣,露出一张张煞白的面孔。竟然是富阳知县魏源和蒋县丞,以及工房司吏并王贤等随员……今晨得报说富chūn江水位暴涨,魏知县十分担心,遂顶风冒雨来巡视江防大堤。

  “风雨如磐呐!”魏知县感到脚下大堤都在微微颤动,不禁喃喃说道。

  因为富阳县的江堤,是蒋县丞前年监修的,他自然也要到场。富阳县的二老爷浑身湿透,牙齿打颤道:“真是邪了门了,江水怎么会倒着流呢?”

  “这是海溢。”工房司吏郑言是个老河工出身,有着粗粝的酱sè面孔,和一双被江水锈蚀的眼睛。为二老爷解答道:“一定是来了海啸,这是海cháo倒灌进钱塘江,将江水逼回来造成的。”钱塘江和富chūn江是一条江的下游和中游,分别取了不同的名字而已。

  “海溢?怪不得江面上升的如此之快。”魏知县面sè发白道:“江堤会不会有事?”

  “所幸现在不是汛期,水位原先低得很。”郑言答道:“前年又新修了大堤,应该能顶得住。”

  “一定不能有失!”魏知县沉声道。知县都兼任境内河道总管,决堤如失土,是要掉脑袋的。“调集民夫加固江堤!”

  知县大人一声令下,富阳县应服徭役的数千壮丁便被调动起来,背着锸锹箕、顶风冒雨,艰难的将一袋袋泥沙,一筐筐石块运送到江堤之上。

  魏知县一直坚守在堤上,指挥民夫固堤。民夫们见县老爷几天几夜不下堤,比什么鼓动都管用。为了保卫家园,那些不应劳役的百姓也自发前来,没rì没夜的将江堤加高加厚。

  王贤被委任为调度官,一应人员物资,由他按需调配,自然也一直在堤上待着。

  几天几夜没合眼,他的眼里满是血丝,喉咙也喊得嘶哑了。不过一切都是值得的,在他井井有条的调度下,人手物资按需分配,使加固大堤的效率大大提高。洪水虽然凶猛,却始终无法奈何江堤……

  到了初七这天,虽然依旧下雨,但人们明显发现水面开始下降,虽然不明就里,却都激动的欢呼起来。

  王贤却高兴不起来,因为郑言告诉他,这很可能是哪个县决堤了,泄去了洪水……

  正愁眉不展,他的手被一只冰凉柔软的小手握住,不用看,便知道是女扮男装的林清儿。这些天她一直陪在边上,帮王贤写写算算,撵都撵不走。

  “担心爹娘还有小妹?”林姐姐轻声道。

  “嗯。”王贤点点头,他感觉钱塘仁和二县遭殃的可能xìng最大。

  “应该不会有事,”林清儿安慰道:“杭州是府城又是省城,肯定有力量保护官眷的安全。”

  “嗯。”王贤挤出一丝笑容道:“没听人说么?祸害千万年。谁有事儿爹娘也不会有事儿。”

  “有这么说自己爹娘的吗?”林清儿无奈道。

  既然水面开始下降,雨势也小了很多,断不会再有决堤的危险,魏知县便撤下大部分民夫,只留了一些人监视江面,自己也回衙准备洗个澡,好生歇一歇。

  谁知道刚回去,司马求便迎上来道:“杭州急递!”

  魏知县只好强打jīng神,也不换衣裳,便满身是泥的去见信使。

  信使从竹筒中掏出公文,双手递给他。魏知县接过来一看,竟是布政司衙门的公函。这种越过府衙直接向县里下令的情形极其罕见,只有在万分紧急、不容耽搁的时候才会出现。

  魏知县赶紧验看关防,拆开信封,掏出信瓤一看,是布政司命富阳县准备接受三万名灾民的命令,他的目光登时凝重起来。寻思片刻,魏知县问那送信的吏员道:“杭州遭灾很厉害么?”

  “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风cháo。”那吏员心有余悸道:“yín雨烈风、江cháo滔天,浪头高达数丈,钱塘、仁和两个县全淹了。后来又接报说温州、宁波、嘉兴也都遭灾严重……”顿一下道:“整个浙东这次是遭了大殃,最少几十万人田庐尽毁,是以布政司命没遭灾的州县接收,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吧。”

  “……”魏知县闻言默然,良久方道:“你先去吃饭,本官这就给藩司写回信。”

  “是。”吏员恭声应道,跟着长随下去吃饭了。

  魏知县便将司马求找来,两人斟酌出一封回信,无非就是说本县也遭了灾,多么多么困难,但布政司有命,多大困难也会克服。同时又说富阳不产粮,无法供养那么多人,请布政司下令调粮草周济云云。

  写好信,打发走了那吏员,魏知县又找来王贤,与他商量接纳灾民的细节。两人从中午一直商量到午夜,才将细节一一敲定。

  魏知县伸个懒腰,虽然已经倦极了,但jīng神仍很亢奋道:“仲德,你是为师的恩人!”他说的是永丰仓里的粮食,要是王贤去年没及时发现,并及时更换,今年魏知县拿什么救灾?那可不是乌纱不保,而是人头不保了!

  魏知县恨不得把闺女嫁给王贤,虽然他闺女才九岁……否则无以表达他此刻的庆幸与感激。魏源伸出大拇指道:“未雨绸缪、神机妙算,真神人也!”

  “老师这是哪里话。”王贤苦笑道:“谁也没有前后眼,但世上事就这么寸,你若一直准备着,可能一直用不着,但一旦失了准备,麻烦就来了。”

  “嗯。”魏知县起身拍着王贤的肩膀道:“仲德,你下面的任务很艰巨,咬咬牙,挺过这一关,我一定为你向省里请功!”

  “学生敢不效死力……”王贤恭声道。

  。

  翌rì排衙。

  “诸位,有布政司文移。”魏知县目光扫过众官吏,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他心里一叹,沉声道:“浙东海cháo,沿海十余州县被淹,百姓被迫转移,布政司要求我们做好接收工作。”

  此言一出,堂下大哗,众官吏毫不掩饰抵触之情。让他们给自己县里抗洪救灾还行,谁愿意给别的县当nǎi妈?

  “这是布政司的命令,不是商量。”魏知县沉声道:“分巡道、分守道不rì便会来视察,若是准备不利,哪怕是本县,也要就地撤职查办!”

  “救灾如救火。”魏知县威严的目光扫过众人:“谁若是推诿塞责,本县自将严惩不贷!听明白了么?”

  “是。”众官吏只好齐声应下。

  “现在宣布分工!”魏知县沉声道。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38

第九十六章盘库

  富阳县永丰仓外,里外三层的围着看热闹的百姓。

  但他们都没法靠近永丰仓,因为仓库大门口,站满了浙江督粮道、分巡道、分守道的兵丁。

  三道同至一县的情况极为罕见,但今天早晨,三艘大官船同时抵达富阳县。其中一艘挂着浙江布政使左参政、浙江督粮道的旗帜;一艘挂着浙江按察副使、浙东分巡道的旗帜;还有一艘规格稍低点的,挂着浙江布政使左参议、杭嘉湖分守道的旗帜。

  老百姓那见过这么多大官,知道肯定有热闹看了,竟都放下手头的活计,一心一意的围观起来。

  更让人惊奇的是,魏知县竟然不比老百姓知道的早,当他带着一干属下赶到码头时,三位身穿绯袍的高官,已经下船了。

  魏知县赶紧大礼参拜道:“下官有失远迎,请三位道台赎罪……”

  三人为首的督粮道笑道:“情况紧急,来不及通知贵县,倒是我们唐突了。”

  魏知县忙道‘哪里哪里’。

  “我等奉三总宪之命,至各县巡察赈灾准备情况。富阳县是第一站。”分守道笑道:“还请魏知县配合。”

  魏知县忙道‘一定一定’。

  “闲言少叙,”分巡道却冷言冷语道:“我们还要去别处。”

  “请三位道台到衙门歇息,下官也好汇报情况。”魏知县殷切道。

  “不必了。”分巡道冷声道:“径直前往预备仓验库!”

  “这么急?”魏知县吃惊道。

  “大灾之时,粮食比黄金还重要。”督粮道温声安慰他道,“还请魏知县担待。”

  “是……”魏知县暗暗苦笑,我不答应又能怎样?。

  永丰仓内,杜子腾打开锁头,两名斗级将沉重的舱门推开。便见里头一摞摞粮袋码放的整整齐齐、巍然如山,到处纤尘不染,井井有条。

  杜子腾躬身让到一边,几位大人面无表情的进去,跟在身后的督粮道属吏捧着账册,一边唱着存粮数,一边点着仓存米袋,让三位道台过目。

  奇怪的是对于库粮,分巡道竟比督粮道还上心。他命人从库里随便抽取了三四十袋粮食,然后全都打开,倒在地上。

  稻米倾泻而下,不掺任何杂质,亦没有陈腐之粮。

  督粮道是行家,他随即检查了五个仓库,个个都是这样,便知道永丰仓的状况出奇的好。好到令人难以想象……

  赞许的望一眼因为劳累而身材瘦削,颧骨高耸的魏知县,督粮道齐政问道:“魏知县是怎样做到的?”

  “下官只是照章办事。”魏知县恭声道:“并没有特别的地方。”他虽然语气淡淡的,但心里爽得不能自已。装逼的感觉,只有试过才知道……

  “本官是说……”齐道台解释道:“一些粮仓里常见的陋规,在你这儿没看见。”

  “既然是陋规,自然没有存在的必要。”魏知县继续装逼道。气得分巡道孙道台七窍生烟,却偏偏挑不出毛病来。半天时间,他已经清点了一半的粮库,发现里头的存粮,比规定数还多的多,让人怎么找麻烦?

  “魏知县,所存库粮为何远超限额?”孙道台冷着脸道:“全天下的粮库里,你这是独一份吧。”

  “回禀道台,因为富阳的耕地稀少,百姓大都不种粮食,全靠购买。”魏知县解释道:“一旦出现粮荒,富阳百姓就面临断粮的危险,故而本县不得不多贮粮草,以备不时之需。”

  “唔,有这传统么?”齐道台奇怪道:“本官怎么没听说过?”

  “这是县老爷新立的规矩……”杜子腾小声道:“之前也是没有的。”

  “很好,魏知县少年老成,可谓能吏。”齐道台看看另两位道,“我对永丰仓的情况很满意。”

  “下官也一样看法。”那分守道也点头道:“一般知县对常平仓的态度是保仓。其实能把保仓做好,就已是很不错的了。但魏知县追求的却是盈仓,可见魏知县之实心任事。”

  “不错。”齐道台点头道:“只有常平仓充盈起来,一旦这样的逢上灾年,方可确保赈灾之急用。”

  “看看别处再说吧!”孙道台却闷声道:“灾民们住的地方都准备好了么?”

  “基本就绪了,”魏知县答道:“请诸位大人随下官来。”

  “请。”三位道台结束了对粮仓的检查,跟随魏知县离开永丰仓。

  见众大人离开,杜子腾赶紧对王贤深深施礼道:“恩公,你是我全家的救命恩人啊。”原先虽然被王贤整得服服帖帖,杜子腾却不能不产生怨怼,但这下只剩下满满的感激了。

  “杜大人此番出了大彩,高升指日可待,实在可喜可贺。”王贤淡淡笑道。

  “都是恩公的功劳。”杜子腾诚心诚意道:“今后恩公但有差遣,子腾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用你赴汤蹈火。”王贤正色道:“一是把永丰仓看好,二是知会那些粮商,让他们赶紧去长沙运粮,有多少买多少。”过年时,周洋给王贤拜年,提过已经和长沙的粮商建立联系,随时都可以买粮了。

  “可是他们都没钱了。”杜子腾苦笑道:“钱全都买了粮食,赔给官府了。”

  “向钱庄、向盐商借贷,能借多少借多少,县里可以作保,”王贤沉声道:“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次就能全赚回来,我要不是身在衙门,肯定砸锅卖铁也要去贩粮。”

  “恩公的意思我明白了,多谢恩公指点。”杜子腾重重点头道:“将来真赚了钱,绝对少不了恩公的一份。”

  “那倒不必。”王贤道:“我是为了避免本县出现粮荒。”

  “是啊,”杜子腾深有同感道:“让这场大风潮害得,各县估计粮食都短缺,肯定不放粮食外流的。”

  这对一般的县来说问题不大,但对富阳这种高度依赖买粮的县来说,粮价上涨肯定是别的县的几倍,而且依然会出现短缺的局面。为了避免粮荒发生,王贤和魏知县商量着,从远处购粮以补不足。

  “让他们三个千万把这个差事办好。”王贤吩咐道:“受用无穷、功德无量,这种好事千载难逢。”

  “是。”杜子腾恭声应道。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39

第九十七章 安置

  兵荒马乱之外,水旱蝗灾造成的荒年,对百姓生活影响最大。很容易造成社会动荡,流民盗贼四起,伤了国家的元气。故而荒政水平如何,是检验地方官能力的重要标尺。

  荒政的核心是对灾民的救济,有三大要点,第一是得食,第二是有居,第三是得归。其中‘得归’是救灾后期的事情,也不需要接纳流民的县里考虑,各县只需要做好前两项,‘得食’和‘有居’就足矣了。

  是以检查完了粮库,道台们又去检查为灾民准备的住处。

  这次孙道台终于找到发作的机会了……他看到富阳县并没有专门为灾民划出居住区域,亦没有建造席棚之类的容身之处。自以为抓到魏知县抗命的把柄,冷笑道:“富阳县粮食倒是不少,可看起来是不打算给外人吃啊。”

  “大人何出此言?”魏知县不解问道。

  “为容纳灾民清出来的空地呢?”孙道台冷哼一声道:“连个窝棚都没搭,打算让灾民们幕天席地睡在大街上么?”

  另两位道台没说什么,表情亦不安乐,心里埋怨魏知县太不争气,让他们早先的赞许成了笑话。

  “大人容禀,”魏知县却自有一套说法道:“学生观往日救灾之法,无非就是将灾民聚集在城里,煮粥供应他们吃而已。这样确实方便官府管理和赈济,但是弊端也不小。”顿一下道:“灾民聚集的太密集了,就容易流行疫病,及相蹈藉死。有的人嗷嗷待哺了好几天,得不到粥就倒毙在路上。这种办法名义上是救灾民,实际上是不把灾民当人,漠视他们生死的敷衍举动。”

  “哼……”就连孙道台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难道你有更好的办法?”

  “下官已经下令县里的衙舍、道观、寺庙、库房等处空出地方。又根据户等,征用本县各乡空闲房屋来安置灾民。”魏知答道:“前者能容纳灾民数量有限,主要还是靠后者。县里人口密集,难得有空闲房屋。故而上等户只需出三间,中等户两间,下等户一间即可。乡镇上房屋宽裕,每等多出一间。如此安置三万灾民绰绰有余,且灾民分散各户,既不会聚集生戾、亦无疫病之忧,要比聚集起来强得多。”

  “你这法子倒是新颖。”齐道台道:“但是富阳百姓能答应么?”

  “本县已经下达文书给各里,曰‘流民且至,无以处之,若聚集城内,则疾疫并及汝等矣。故而由官府出面,赁民居以待之。’”魏知县道:“我富阳百姓宅心仁厚,无不应允。”

  “你说的是租赁。”孙道台耳朵尖着呢,当即指出,“但许多灾民家产尽为洪水所没,已是身无分文,哪里有钱付房租?”

  “付不起房租的,皆由本县垫付。”魏知县淡淡道:“其实免费征用也可,但让百姓得些好处,自然更加配合,将来和灾民共处,也可以更融洽。”

  “垫付了要还么?”孙道台追问道:“不还的话你县里付得起么?”

  “当然要还,不然出得起的也不出了。”魏知县道:“出不起钱不要紧,可以以工代赈。”

  “原来如此。”齐道台又问道:“灾民散处,如何熬粥?”

  “既然散处,就不熬粥了。”魏知县答道:“改为按人头发米,两日一给。”

  几位道台相互看了看,似乎也无不可,孙道台虽然想吹毛求疵,但从来没有法律规定,官员该如何救灾。魏知县的新法子究竟好不好,还得看效果……要是搞砸了,不用他参奏,姓魏的也得倒霉。

  在富阳检查了大半日,道台们对情况基本满意……主要是永丰仓满仓满囤的粮食,让他们叹为观止。时间紧迫,道台们连夜便要赶往下一站临安。

  魏知县自然到码头送行,督粮道齐道台对这位年轻的知县观感极好,在他的印象中,这样肯实心用事的官员在洪武年间还常见,现在却越来越稀罕,怪不得臬台大人对他赞不绝口。

  临别时,他支开旁人,与魏知县走到码头一角,单独说话。

  “文渊,”齐道台轻声问道:“知道为何如此着急盘库么?”

  “按朝廷规制,开仓放粮之前,必须由布政司、按察司核查存粮数……”魏知县答道:“应该是要奏请朝廷放粮了。”

  分巡道、分守道、督粮道,不能算是**的行政机关,而是布政司、按察司的派出机构。常平仓也不是随便就可以开仓放粮的,必须奏请朝廷批准,由布政司负责,按察司监督,严防有人以赈灾为名,行贪赃之事。

  “不错。”齐道台颔首道:“本官启程之前,郑藩台已经八百里加急奏报朝廷了。同时请唐爵爷派了水师的战舰,运送受灾百姓分赴各县就食。”顿一下道:“我们三个就是打前站的,按照藩台的宪令,查实一县安置一县,如今你富阳县已经准备就绪,最晚后天就会有灾民陆续抵达了。”

  齐道台说完看看魏知县,见他没什么反应,只好继续道:“文渊不担心,一旦本县开仓放粮,会引发本地百姓不满?”

  “嗯,担心。”魏知县很实诚的点头道:“百姓向来把常平仓的粮食,视为自己的救命粮。现在却要拿出来赈济外县的人口,人数还这么多。肯定是有情绪的。”

  “百姓更加无法接受的是,永丰仓的粮食,是他们交上去的,但放粮时却没他们的份儿。”魏知县又强调道:“到时候一旦形成对立,恐怕会酿成民乱,坏了藩司的赈灾大计。”

  “看来你也有抵触哇。”齐道台笑道:“我不问还不说哩。”

  “省里的难处更大,”魏知县淡淡道:“县里要做的是分忧而不是添乱。”

  “是哇,文渊这样的官员,真是太少了!”齐道台大赞道:“我一定把你这些话,转告给臬台大人。”顿一下道:“就是得着眼全局看问题。你知道,皇上虽然登极九年了,还是有很多人面服心不服。这次浙江大风潮实属罕见,那些人又要说怪话了。藩台大人的压力很大,如果不能及时赈灾、安抚百姓,将灾害的影响降到最低,皇上肯定要怪罪的。”

  “嗯。”魏知县点点头,听齐道台继续说下去:“我知道此事很棘手,但是没办法,杭州城的粮库十个被淹了八个,损失极为惨重。不得不让各县帮着养活一批百姓。疾风知劲草。这时候咬咬牙,帮藩台渡过难关,日后必有厚报!”

  “下官不求回报,灾民虽然不是本县之民,但同属大明的子民,自然应当一体救济。”魏知县沉声道:“只是希望省里给个章程,好让县里能安抚好富阳百姓,安置好灾民,让他们和平共处。”

  “当然可以。”齐道台沉声道:“藩台大人的信上不是说了,但凡接收灾民的县,与受灾县一体奏请蠲免钱粮赋役。而且我临来之前,藩台大人有三点要求,一是不要死人,二是不要骚乱,三是不要让灾民离境。只要能做到这三点,你尽管洒漫去做,一切后果由省里承担。”

  见魏知县没什么反应,齐道台才又道:“省里的公文不日下达,你一看便知。”

  “是。”魏知县深深作揖道:“下官定不负藩台和道台所托!”

  两天后的中午,一艘水师楼船从富春江下游驶来,船上是携家带口的上千灾民,他们的家园被海啸毁掉,已是身无分文,很多人甚至衣不遮体,在寒风冷雨中瑟瑟发抖。

  更冷的是他们的心情,海堤修复、海水退去之前,他们已经无家可归,只能任由官府驱赶,在官兵的监视下登船,被运到四面八方安置。一路上官兵们的粗暴对待,到现在不给饭吃,让他们饥肠辘辘、满心凄凉,对即将开始的流民生活,充满了恐惧和怨气……

  “凭什么城里人都不走,就让咱们乡下人背井离乡!”船上,到处是这样愤懑的牢骚声。

  “粮食不够吃的呗,又不想让咱们这些乡巴佬塞满杭州城,”有老人冷笑道:“自然把咱们往各县里送。”

  “人家县里就愿意接收?受灾的又不是他们。”灾民们忧心忡忡道。

  “咱们就是些讨人嫌的累赘。”老人愤懑道:“哪有喜欢灾民的官府?”

  “这么说,咱们肯定不受待见了。”灾民们的情绪愈发低落。

  “有口粥吃的就不错了。”老人幽幽道:“就怕稀得没几粒米,那非得饿死人不可……”

  让他这一说,上了年纪的老人,不禁回忆起国初有一年蝗灾厉害,他们也曾逃过荒,最后只有一半人回到家园,其余人小部分饿死,大部分死于瘟疫,悲惨莫可名状。

  “世上最惨无过于逃荒了……”悲观情绪愈发浓重,许多灾民又怕又饿,呜呜哭起来。

  “嚎丧什么!”官兵持着鞭子,大声呵斥道:“富阳到了,都赶紧滚起来!”

  灾民们不由往岸上望去,就见码头的牌楼上,写着十六个红色的大字。浙江识字的人多,不少人眼前一亮,大声念出来道:

  ‘人饥己饥、人寒己寒,患难与共,赈灾恤邻!’

  所谓‘良言一句三冬暖’,就是这个意思,就算是做做样子,也让灾民们感到舒服多了。

  楼船费劲的靠上码头,官兵下了船,半晌上来一群当地官吏,为首的是个穿着七品官服的年轻人,自然是本县知县无疑。

  不待皂隶高唱,船上的百姓便呼啦啦跪倒,给知县老爷磕头。

  “诸位快快请起。”魏知县扶住一位老者道:“折杀本县了。”

  “求大老爷可怜,”白发苍苍的老人,却坚持给他磕头道:“给我们一条活路!”

  “求大老爷可怜,给条活路吧……”灾民们七嘴八舌附和着,不分男女老幼,都使劲的磕头。

  魏知县的眼眶湿润了,之前他就灾民说了许多冠冕堂皇的话,其实心里还是想着自己的官声和政绩,但当他看到灾民们如此卑微的乞求,只是为了一条活路时,终于深深震撼了。

  感到沉甸甸的责任压在肩头,他亲手扶起几位乡老,“诸位乡亲快快起来,且听我一言。”上到楼船最高处,他指着岸上的十六个字道:“诸位看到那些字了么?”

  灾民们点头。

  “知道是什么意思么?”

  灾民们又点头。

  “人饥己饥、人寒己寒,患难与共,赈灾恤邻!”魏知县高声道:“这就是富阳县给你们的承诺!”

  听着这位知县老爷的承诺,灾民们那冰冷凄凉的心,一下子热乎起来,又纷纷‘青天’、‘菩萨’的叫个不停。

  魏知县摆摆手,灾民们便安静下来,听他接着道:

  “请你们记住,你们来富阳不是逃难,而是来生活的,你们双脚踏上富阳县的一刻,你们的身份就不再是灾民,而是和富阳百姓一样,有房住有饭吃、有官府保护的百姓!”魏知县朗声道:

  “为此,本县十一万百姓,为你们空出了七千间住房。待会儿上岸登记后,便可各自领取三天口粮,跟着你们的房东回去歇息了!”

  灾民们本以为来了有个窝棚、有口稀粥就不错了,想不到竟有房住有饭吃,都感动的眼泪哗哗……

  却也有老成的问道:“那三天口粮吃完了怎么办?”

  “按照规制是赈贷,”魏知县道:“但你们短则三两月,长则半载要回乡的,所以普通的赈贷是行不通的。”顿一下道:“所以采取以工代赈。”

  “以工代赈?”灾民们面面相觑,有人问道:“我们还要干活?”

  “难道诸位在乡里时,不是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魏知县淡淡道。

  灾民里没有富人,稍有点财力的都奔杭州城去了,是以整船上都是流汗吃饭的普通百姓,自然无言以对。

  “本县不将你们当灾民,你们自然也要像富阳百姓一样,衣食住行皆需用劳动换取……”魏知县沉声道:“之前有税赋在身,你们不一样可以养家糊口?如今朝廷蠲免了你们的钱粮和差役,自然更不在话下!”(未完待续)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39

第九十八章以工代赈

  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何况魏知县的话是正理,凭什么你在老家时靠劳动吃饭,来富阳却想袖手高坐?你是逃难还是度假来了?

  灾民们便在官差的组织下,下船上了码头。码头上早围起了栅栏,一次只放行十家,而且必须是十家互保才行。

  这放在后世是不可想象的,还不立马就乱套了。但是大明百姓本来就是十户一甲的,无需临时搭配。

  十户被放过栅门的灾民,便在一排桌前登记。桌后坐着户房的一众书吏,他们详细记录每一户的籍贯、里甲,户等、每个人的姓名、年龄、人口、健康状况……然后让他们签订互保书。

  签了这份文书,任何一个人犯了罪,十户人家都要连坐的……不这样的话,魏知县岂能放心让三万外乡人涌进县里?

  登完记签了字,灾民们便被领到下一道栅门外,他们身后,另外十户灾民开始登记……

  进了第二道栅门,便有书办问灾民,要住什么档次的房子。

  灾民们愣了,都有啥档次?

  “三个档次,上等独门独院,每月一吊钱。中等两家一院,每月二百文。下等四家一院,每月一百文。”书办道。

  “啥,住宿还要钱?”灾民们瞪大眼道。

  “住宿啥时候不要钱了?”那书办眼睛瞪得更大:“你们住的房子,可是富阳百姓尽最大努力空出来,怎么可能白住!”

  “咳咳。”一个穿青衫、戴吏巾的年轻人咳嗽两声道:“没钱可也以住……”灾民们还没高兴起来,又听他道:“先记着账,日后以工付租即可。”

  “吓,”灾民们不乐意道:“怎么什么都要钱,从没听说,安置灾民还收钱的。”

  “别的县都是搭窝棚,本县也在河边搭了窝棚,”那书吏正是王贤,他面无表情道:“诸位不愿住房,可以去住窝棚,同样是不要钱的。”

  尽管不情愿,但已经到了这一步,何况房租真便宜,还可以先欠着,十户人家都选择了花钱租房。

  于是书吏便给每家发了个竹牌,正面是户主名,背面是所赁房屋的信息,吩咐道:“你们分在十三里,出了这道门,里长就在外头。你们持牌与他碰头,后面的事情由他安排,你们在富阳县这段时间,亦由他负责了。”

  这波人出去,下一波又进来,周而复始,似乎无穷无尽……

  王贤看了一会儿,抬头瞧见牌坊上那十六个大字,无奈的揉了揉太阳穴。这真是上司动动嘴、下级跑断腿……何止跑断腿,简直是殚精竭虑,伤透脑筋好吧!

  以一县之力,来完成三万人的赈灾工作,同时还要保证本县百姓的生活,这项工作之难之繁冗,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王贤却要以一人之力,来完成整个规划、并制定细节,乃至现场监督……毫不夸张的说,魏知县只负责两项工作——露脸和发号施令,最伤脑筋的谋划和最麻烦的具体执行,却都是王贤的差事。

  若非有个高效率的团队支持,即使以王贤的专业能力,也无法胜任此事。好在户房经过他调教,效率大大提高,这才让他不必为具体事务劳神,得以集中精力谋划大略。

  如今的富阳县,二尹三衙四老典成了具体办事儿的,魏知县大权独揽,却对王贤言听计从,在赈灾这件事上,甚至让他全权谋划,自己都听候差遣。因此刁主簿等人阴阳怪气的说,现在富阳县一个坐的泥塑县令、一个站着的青衫县令……

  司马先生也向魏知县提过这茬,然而魏知县浑不以为意,他说汉高祖治国不如萧何,计谋不如带兵,带兵不如韩信,为什么三位却是他的手下?无它,因为刘邦能识人驭人。

  当然还有更深层的原因是,两人的地位相差太大,魏知县不担心权威会被王贤夺去。

  其实若有可能,王贤也不想这样锋芒毕露,但非常时期,赈灾最大,一个弄不好就是鸡飞蛋打,根本容不得他藏拙。

  之前王贤最担心的,就是灾民们会不会不接受‘以工代赈’和‘以工付租’,闹出什么事端来。直到这会儿,看到大部分人都平静的接受了安排,他心里的大石才落了地。

  甭管他的计划多高明,首先得都接受他的玩法才行。好在这年代的老百姓还是很淳朴的,作为灾民更是小心翼翼,对于官府的安排,只要不太过分,都会逆来顺受。

  至于富阳百姓之所以如此配合,除了王贤相对合理的安排外。还因为魏知县宣布,但凡为灾民提供住房、且不出问题的人家,都可以蠲免全年赋税。但还不够,这种几乎牵扯到每一户人家的大动作,没有大户巨室的支持,是万万不可能实现的。

  魏知县以不大修黄册为条件,换取到富阳大户的支持……

  对此魏知县十分痛苦,但他也知道不以此为交换,那些老奸巨猾的大户,是不会配合的。

  “不大修就不大修吧,只要能漂亮的完成赈灾,东翁的声望就足够了。”司马求安慰他说:“本来重修黄册就是个雷,就算修成了,东翁也不大可能全身而退。”

  “本官也知道,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魏知县叹气道,“但为了重修黄册,我与仲德去岁费尽心力……”

  “老师无妨,”王贤笑道:“没有去岁捕到的鱼,怎能换来熊掌?”

  “也是。”魏知县闻言露出笑道:“是不是不用修黄册了,你感到如释重负?”

  “知我者老师也。”王贤不好意思的笑道:“学生也不想把父老乡亲都得罪了,最后没法在富阳立足。”

  “唉,乡愿,德之贼也,果然不虚。”魏知县摇摇头,揭过此事道:“一定要把赈灾办好,不然为师可就‘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是。”王贤沉声应道。

  。

  得到乡绅大户的支持后,王贤才能号令动富阳县的县镇乡村,他除了下令各里限期

  腾房外,还命各里长甲首负责灾民的看护任务,约束乡里刁民,严禁骚扰灾民、敲诈钱财。如有违反,以‘破坏赈灾’的罪名扭送大牢,不死也得脱层皮……

  各县长官为何最不愿接收灾民,因为这些外来户会跟土著抢食。哪怕不需要官府放粮,他们还是会提高当地粮价,挤占土著的营生。是以各县都把灾民视为包袱、看做累赘,自然百般抵触。

  王贤却不这么看,他知道人是最宝贵的资源,灾民们不过是失去了家园,却没有失去劳动力。若非海啸让他们成了灾民,富阳县焉能获得这么多廉价的劳动力?

  把这些劳动力调动起来,他们怎么可能还是累赘呢?而且只要安排得当,完全不会挤占富阳人的营生,反而会极大的促进富阳的发展。

  对此,王贤那个来自六百年后的灵魂,实在是再熟悉不过,那便是大兴土木!

  当魏知县为三万灾民无所事事,必然会滋生是非而发愁时,王贤献计道:“老师,您不是一直发愁,本县的田地太少,以至于粮食太依靠外购么?如今有这么多便宜的劳动力,为何不趁机大造梯田呢?”

  魏知县闻言眼前一亮,好主意!

  要知道朝廷对官员的考察,是以人口和田亩为两大重点的。不能增加人口,开除荒地也是极好的。而且开出荒地来就是官田,最对朝廷胃口!

  富阳这地方比较特殊,八山半水分半田,适合种庄稼的平地,只有全县面积的一成半,且又被住宅地侵占,能到一分田就不错了。再想扩大耕地,只能造梯田了……

  富阳最不缺的就是山丘,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的都是梯田,不过却大都是茶园。

  因为起先种茶的收益比种田要高,但当大家都开始种茶时,茶价渐渐下行,粮价却渐渐上扬,如今种茶和中粮的差距已经没那么大了。而且作为县衙来说,更应该考虑的是民生,在这个年代的官员看来,八成的粮食靠购买,实在不成体统。如果能增加田亩,让本县粮食产量提高一些,实在是再好不过。

  “好,你这就定出章程,除老弱病残者和年幼儿童外,让灾民们都去营造梯田,以工代赈!”魏知县兴奋的直搓手道:“此法甚好,可谓一石四鸟!既让灾民有事做,不至于滋事,又给本县增加了官田收入,还能缓解本县的粮食受制于人的状况。再则,也让赈灾粮食的发放有了依据!”

  “此事学生已经与工房的人商量过了,他们负责找富有经验的老农,来指导造田。请老师亲自负责工程指挥和赈粮分派之事!”王贤沉声道。

  “哦?”魏知县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大笑道:“好,本官也亲自去挑石造梯,给富阳百姓留一段‘魏源田’!”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40

第九十九章 领养任务

  现场指挥是为了体现魏知县建造梯田之功,赈粮分派则是在灾民中树立口碑,将来这些人回到家乡,亦将他的美名传扬四方,对魏知县来说,这比升官还要爽。

  见王贤忙于筹划之余,还不忘为自己扬名,魏知县心里那叫一个感动,“仲德,你为为师做得太多了,为师都不知该如何感谢你。”

  “老师言重了。”王贤忙谦虚道:“这都是学生的本分。”

  “仲德,为师必不负你!”魏知县感激的握着他的手道。

  “老师……”王贤不着痕迹的抽出了手。

  于是感情进一步升华的师徒二人,用了几个通宵,敲定了百姓出房安置灾民,县里以工代赈,灾民以工付租,为县里修桥铺路、建造梯田的大致方略,又一一细化,反复推敲,力求完美……

  但让两人伤心不已的是,前日三位道台对这个方案都不感冒,孙道台甚至有等着看好戏的意思……更悲剧的是,为了落实方案,昨天魏知县去杭州,向郑藩台和虞知府汇报,二位上司竟也同样不看好……

  郑藩台说的比较客气,“魏知县能针对以往存在的弊端,改革赈灾之法,很值得嘉许。只是……赈灾的目的是为了稳定,你这套新法未经验证,万一有什么地方考虑不周,会不会满盘皆乱?”

  虞知府则从另一个角度质疑道:“这法子是否行得通,先放在一边。单说安置灾民还要收房租,难免为士林诟病。”

  “府台容禀,房租是直接交给房东的,县里一文钱都不过手。”魏知县辩解道:“包括以工代赈,都是为了给富阳百姓个交代。再说让灾民自食其力,也省得他们无事生非。”

  虞知府这才不再说什么。

  不夸张的说,一众上司都对他的赈灾新法不以为然,只是时间紧迫,已经来不及修改,才勉强同意他尝试一下的。魏知县的压力之重可想而知,王贤的压力之重,亦可想而知……

  为了开个好头,魏知县亲自带人上船,向灾民展示诚意、宣布政策,来一艘船说一遍,不打一点折扣。王贤则带手下在码头一丝不苟的登记灾民,分配住处。没白没黑忙了三天,才接收完三万灾民。

  但三万灾民无法一刀切,其中两万七千多人顺利完成登记,领到口粮分到住处,剩下近三千人……主要是在海啸中失去亲人的孤老伤病。这些人没有劳动能力,又没人愿意接收,必须要另加对待,不然只有死路一条。

  这就要指望本县生老病死四大官办慈善机构了。

  孤儿孤女由慈幼局收养,孤老残疾由养济院收养,需要治病疗伤的,归安济坊收治,实在治不了的,由漏泽园负责下葬……

  这四大慈善机构由官府所办,委任素有名望、亦有爱心者为负责人。县里每年拨给经费,乡宦士绅们也会捐给善田,以维持这一恤幼养老、生养死葬的体系运转。

  魏知县上任后,更是将这四大机构视为‘仁政’的体现,经费给得很足,对其负责人也很是尊敬。是以这四位虽然无官无职,却一个个当得有滋有味,对王贤这位财神爷,自然想方设法的讨好。

  但这会儿,除了负责漏泽园的那位,另三位都一脸吃了黄连的样子。

  “大官人啊,你不能这样哇……”慈幼局的局正李三才,苦着脸道:“慈幼局原先不到三十个孤儿,这次一下塞给我六百个,整整多出二十倍,还不如拿刀杀了我!”

  “是啊大官人,”养济院的柯守业也一脸痛苦道:“就是杭州府的养济院,也养不了七百个老头老太太……”

  “一千多伤病号,上哪找那么多大夫救治啊?”安济坊的管事叫张懋轾,是本县道会司道会张懋轩的弟弟,兄弟俩手里有朝廷发给的道士度牒,以名山大派的嫡传弟子自居。但平日里不穿道袍、喝酒吃肉,甚至还娶妻生子,让人怀疑他俩的度牒是不是花钱买来的?

  “你不是经常说,医生只能治小病,大病还得道士治,”路过的吴大夫冷笑道:“不是有符水、咒语么,还找大夫作甚。”

  “人太多,法力有限。”张懋轾干笑道:“还得靠老哥的草药哇……”

  “我浑身是铁打得多少钉儿?”吴大夫冷笑一声,继续去给病患检查,还给众人泼下一盆冷水道:“而且许多灾民别看现在没事儿,陆续还会大批生病,县医学就这几个人,再加上私人医馆的大夫,也是杯水车薪……”

  县里的医疗条件严重不足,王贤也无能为力,只好对起先两位道:“你们搭个伙,慈幼局和养济院一起办,让那些老人家帮着照顾下幼儿,让那些少年帮着照顾下老人家,我再给你们从灾民中雇一批妇女,这样总可以了吧?”

  “大官人就是有办法。”李三才和柯守业又问道:“这些人的衣食如何供给?”

  “县里解决一部分,”王贤深感头痛,揉着太阳穴道:“但官仓里的粮食,是给富阳百姓和灾民预备的,你们还是要发挥特长……募捐。”

  “募捐?”两人登时可怜兮兮道:“又要登门求人?”

  “这是善举,募的捐的都有功德,那些乡宦都是大善人,都会慷慨解囊的……”王贤安慰两句,话锋一转道:“总之,县里只给你们一半的口粮,但不准让那些老幼饿肚皮,我会随时去查看的,要是有人没吃饱,二位就去跟大老爷请罪吧。”

  “唉……”两人垂头丧气的应下,王贤又转向张懋轾道:“去找找令兄,让他想想办法,还有僧会司的三痴和尚。他们麾下那么多秃头牛鼻子,不会一手半手的医术,如何行走江湖?”

  “哦……”张懋轾苦着脸也应下来。

  打发走了一干杂官,王贤接过吴为递上的茶壶,仰脖喝净道:“册簿都整理好了?”

  “嗯。”吴为点头道:“最后还是有一千多户,选择去江边住窝棚。”

  “随他们住去吧。”王贤道:“你对兄弟们说,这阵子一是辛苦点,二是不要乱伸手,这是赈灾,不要造孽。”顿一下道:“让他们放心,我是不会亏待他们的。”

  “大人有这句话就足够了,弟兄们不会让你失望的。”吴为说完,收起笑脸,压低声音道:“只是属下得提醒一句,花钱如流水的日子开始了,官仓里一天要出五百石粮食,就算省里小有补充,最多只能撑一个月。”说着声音更低道:“大老爷可以不算账,大人必须要精打细算啊!”

  “已经没法再细啦。衣食足才能守秩序,人家吃不饱饭,是不会服管的。”王贤叹息道:“大老爷已经下令全县,在田间地头,自家院中种植瓜菜。让女人和孩子到山上去挖竹笋、野菜、还有江里的鱼虾、螃蟹,一切能吃的都弄来吃,这样可以少吃粮。”

  “那也是杯水车薪。”吴为叹气道:“需要有更多的粮食啊!”

  “司马先生和周洋他们几个,应该已经到长沙了吧……”王贤眺望着西南方向,可惜连富春江对岸都看不到。

  “只怕远水解不了近渴。”吴小胖子虽然生得喜相,却是个不可救药的悲观主义者。

  “一切顺利的话,第一批粮食应该能及时送到。”王贤不禁眉头一皱,他只恨分身乏术,不能亲自去长沙购粮。

  “希望一切顺利,千万别耽误了。”吴为再叹口气。“不然可就麻烦大了。”

  王贤点点头道:“但愿如此。”

  接下来的日子,王贤密切关注着各方面的运转状况,灾民们基本安顿下来,开始在工房的组织下去开梯田。富阳县百姓也被要求植桑种菜,以应春荒。三家粮店的粮食都被县里管控起来,统一价钱,定量销售。官府出钱鼓励百姓下河捕鱼,上山打猎……

  因为准备充分,至少在目前阶段,一切还都按部就班,看上去井然有序。除了慈幼局、养济院和安济坊之外……三家机构已然超负荷运转,但仍然无法负担如此多的孤老残疾。

  没办法,魏知县只能同意慈幼局李三才提出的,将一部分孤儿孤女,分到本县中等以上人家为养子女,年十二岁以上孤儿孤女,亦可为长工丫鬟……但是灾荒年月,谁愿意家里多张嘴吃饭?除了大户人家挑挑拣拣外,普通中上之家并不感冒。

  倒是那些光棍无赖,想趁机浑水摸鱼,但根本过不了户房这关,王贤不允许无业之家收养孤儿!

  魏知县只好又下令,衙门带头收养,他和二尹三衙四老典,每人收养三个,其余杂官两个,经制吏一个。王贤这个户房司吏,也领了养一个孩子的任务,和林清儿一合计,便决定找个会做饭的,这样省了找老妈子……

  这天去漏泽园看过义冢,嘱咐一定要把坟挖深,不能浅埋后。从城外回来,路过慈幼局时,王贤想起这茬,便让人停下马车,进了慈幼局的院子里。
作者: sunrui053    时间: 2013-8-11 21:40

第一百章 玉麝

  听说王贤来了,李三才忙出来迎接,又听他说是来收养个女孩儿的,李三才拍着胸脯道:“包在兄弟身上!”便亲自出去给他挑人。

  “他怎么像个老鸨子?”和他一起前来,也有领养任务的吴为小声嘀咕道。

  “那是因为你心里不纯洁。”王贤笑道:“像我,就想找个能洗衣、会做饭的,就没你这种感觉。”

  “唉,大人还是童男子吧……”立在身后的秦守嘿嘿笑道。

  “咳咳……”王贤尴尬的咳嗽两声,无疑默认了。他必须承认,因为和林姐姐现在还是姐弟关系呢……

  “难怪。”秦守笑道:“不过正好挑一只瘦马回去慢慢调教,等过二年大人开了荤,也正好可以享用了。”

  “瘦马?”吴为瞪大眼道:“我们要领养的是人,不是马。”

  “嘿,令史连瘦马都不知道?”李三才走进来,笑道:“那是扬州那边的说法。在那边,人们会买下穷人家的女孩儿,教她们悦人之技,待长成后或是自用或是出售。因贫女多瘦弱,‘瘦马’之名由此而来。”

  说完他一指身后站着的十几个女孩儿道:“眼下局里最好的女孩儿,都在这儿了。”

  “咳咳。”吴为竟红了脸,低声道:“就领养两个,弄这么多干啥?”

  “挑呗。”李三才笑道:“看看喜欢哪个,就算是养闺女,也得挑个中意的呀。”

  “都差不多……”吴为小声道。“蓬头垢面、面黄肌瘦的……”

  “要不怎么叫瘦马呢。”李三才笑道:“这就像未琢之玉,到底能不能捡到宝,全看诸位的眼光了。”说着对王贤笑道:“您先请吧?”

  “嗯。”王贤点点头,看了一圈不太满意,江南女子瘦瘦小小,就是不如北方女人看着实用。便咳嗽两声道:“你们谁会做饭?”

  女孩子们闻言愣了,她们都以为自己是要当瘦马的,瘦马可不驮东西。

  “其实,我家里缺个洗衣做饭的。”王贤见没人应声,对李三才笑道:“麻烦帮我出去找个粗手大脚的……”

  姑娘们都低下头,心里却未免有些瞧不起此人。心说我们能去大户人家享福,才不要去这种人家吃苦受累呢……

  “我会做饭……”李三才还没答话,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王贤一看,只见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一身破烂衣裙、难掩瘦骨嶙峋,面黄肌瘦的脸上,一双大眼睛里满是乞求。

  王贤本想说,不行,你太瘦。但在这小女娃可怜兮兮的注视下,他实在不忍心拒绝……

  “茉莉真是福气,”李三才伸出大拇指赞道:“竟能去大官人家享福!”

  “吓……”众女孩没想到这个少年竟是‘大官人’,虽然不知道具体是干啥的,但想必有钱有优势,不然怎么能叫大官人?

  “我也会!”

  “我也会做饭!”

  可惜已经晚了,王贤摇摇头,便和那茉莉当场立契,在他家做工五年,包衣食住宿,期满去留自便。

  看着这份用工合同,王贤暗叹好黑好黑,竟然不给工资。不过他在户房见多了黑心合同,还有世代为奴为婢的卖身契呢,这才哪到哪?

  文书一式两份,王贤在上面签字画押,茉莉则按了手印,从此五年之内,便是他家的丫鬟了。

  将文书收入怀中,王贤便带着茉莉回了家。

  到家里,林清儿见他领了个小叫花子回来,不解道:“这位是?”

  “这就是我去慈幼局领回来的女孩子。”王贤道。“是瘦了点,但都这样。”

  “挑肥拣瘦是不对的。”林清儿可是当过家的,林家最多时十几个仆人丫鬟,这方面经验能甩他几条街。上上下下端详这小女孩一番,她很肯定道:“这女孩很好。”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茉莉。”小女孩儿怯生生道。

  “茉莉,这名俗气。”林清儿显然比王贤,更习惯上下尊卑,说着对他笑道:“大诗人给起个名字呀。”

  “我最头痛这个。”王贤心里嘀咕道,清儿这名字,和茉莉半斤八两好吧。

  “那就叫玉麝吧。”林清儿想一想道:“这是茉莉的雅称。”

  ‘那不一个意思?’王贤又暗暗嘀咕,而且雅不到哪儿去吧?

  “谢夫人……”小女孩却乖乖应道。

  一句话弄得林清儿满脸通红,小声道:“叫姑娘,不要叫夫人。”顿一下又很没必要的解释道:“现在不能叫……”

  “是,姑娘。”小女孩乖乖点头。

  林清儿便带那玉麝去好好洗个澡,又给她梳洗打扮一番,让她穿上自己的衣裙出来。

  王贤一看,确实顺眼多了,虽然还是面黄肌瘦,但也能瞧出是个美人胚子了。

  不过王贤最关心的仍然是:“你真会做饭?”

  “真会。”玉麝点点头,小声道:“奴婢在家时,已经做了三年饭……”

  “那就别愣着了……”王贤摆摆手,心说果然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不知自己这算不算是用童工。

  玉麝便去厨房一阵忙活,不一会儿就端上几个菜来,清油小炒南瓜苗、面粉蒸苦菜、蒜蓉拌荠菜……还有一盆糙米饭。魏知县要求全县官吏带头度春荒,多吃瓜菜少吃粮,作为头号狗腿,王贤自然要身体力行。

  其实,就算魏知县不号召,王贤也会跟寻常百姓吃一样的饭,不体会百姓的不易,是做不好赈济的。

  当然,他比百姓要更苦一些,因为之前是林姐姐在做饭……

  吃了玉麝做的饭,王贤忍不住热泪盈眶,也说不上多好吃,毕竟食材摆在那里,她也只会做寻常农家饭,王贤却还是有种天亮了的感觉。

  吃过饭,玉麝收拾碗筷,林清儿泡了花茶,刚要说说话,就有人来叫道:“大人,四老爷叫您过去。”

  “好。”王贤愧疚的看看林姐姐,握一下她的小手,便赶紧去衙门了。

  一进典史厅,就见院子里跪满了男女,都被用绳索反缚着双手,王贤不禁一惊,赶紧进去见马典史。

  见礼之后,王贤问道:“四老爷,外面跪着的是……”

  “明教徒。”马典史对知县的亲信,还是很客气的:“这帮人趁着灾民心中不安,在乡下四处开香堂,明目张胆的拉教徒入教!我和巡检司得了里正的报告,突袭了他们一个香堂,把传教的和信教的一股脑抓回来了。”

  “四老爷的意思是?”王贤不解道,这跟我个户房司吏有甚关系?

  “问问你这个赈灾总管,这些人该怎么处理。”马典史道:“关在牢里还得干吃牢饭,又不能放了,你说该怎么办?”

  “信教的送去修梯田。”王贤想一想道:“至于传教的几个,还是关着吧……”

  “嗯,好主意。”马典史从谏如流道:“但抓几个传教的没什么用,得想办法把他们头头抓住才行,不然随时又造出一批传教的。”说着叹气道:“这些年打压之下,明教都已经快要绝迹了。但这些邪教的厉害之处,就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天灾**都是他们的春风,一转眼就比原先强大好多倍。”

  说完,马典史抱拳道:“仲德,本官知道你能谋善断,请你帮我想个办法,逮住那家伙吧!”

  “呃……”马典史负责全县治安,这是他的分内之事,王贤被魏知县任命为总管,这么说来,自然也推脱不掉……

  邪教这种东西,蔓延起来十分恐怖,如果任其做大到一定程度,到时候想铲除都不可能。大灾之年,官府对邪教都是严防死守,富阳县自然也不例外。可是明教的斗争经验极其丰富,将县城之外的广大农村作为活动区域,骨干分子如鱼在海中,难以抓捕。这次能抓住几个传教的,已经很是幸运了……

  马典史想要一劳永逸,这才把王贤请来,向这位‘智多星’请教。

  人的名、树的影,王贤竟成了众人眼中的智多星。

  “富阳这么大,想找出那些明教骨干,无异于大海捞针。”王贤想一想道:“要是能想个办法,让他们主动到县城来,就会好很多。”

  “他们可不会听话。”马典史苦笑道。“怎么可能自投罗网呢?”

  “有办法,比如县衙宣布,将这次逮捕的教徒统统斩首。”王贤笑道:“杀人的时候,明教中人是一定要来的,就算不敢劫法场,也要做足姿态,以免信徒寒心。”

  “嗯。”马典史眼前一亮道:“好一招引蛇出洞。”脸色却又很快难看起来:“万一他们真把法场劫了怎么办?”

  “你以有心算无心,能让人家劫了法场?”王贤无奈道:“除了这个法子,想逮到那帮人,实在是太难了。”

  “我想想,我想想……”马典史痛苦的纠结起来道:“如果有援兵还行……”

  “让大老爷写信给臬台衙门,周臬台肯定会大力支持的。”王贤沉声道:“到时候再选个有利地形,提前布置好,瓮中捉鳖就是了!”

  “好!”马典史这才点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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