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二）
（二）
自从第一次不愉快的经历，王洛打定主意，要充分了解市场部的工作，并且
在郁菲的日历里安排了每周一次半小时的会议。
冷着脸看着对面这个长得其实也就这样—好吧—还是相当不错的女人一丝不
苟地介绍着工作重点，王洛的心里忽然有些异样。郁菲一如平日的职业打扮，表
情淡然。一双大而长的美丽眼睛，看不出任何与工作无关的感情，那扑闪间，却
有难言的魅力。
别人说专心工作的男人最有魅力，其实专心工作的女人也是呢……
真的有不幸的生活经历吗……
王洛忽然意识到自己有些走神，忙定定心仔细接着听下去，不时在细节处提
问补充，「我认同市场部经过讨论的最新计划。顺便说一句，销售部的激励制度
，我已经跟人事部和财务部达成协议，从本周起采用加权平均的方式计算，老客
户的经常性采购权重会比较低，而如果发展成功当季市场活动针对的潜在客户对
象，权重会比较高。我相信我们很快就会看到成绩。」
郁菲看着这个男人，心想上次自己冲了他以后，他倒也没小鸡肚肠地跟自己
抬杠。最近销售部几个老油子，好像也比从前勤力了些，心里不由对王洛添了几
分好感。
开完会，郁菲难得地翘了翘嘴唇，打了招呼起身回自己的办公室。
这简直就是个微笑了，王洛想着那两片润泽丰满的唇，忽然有些放松，又竟
然有些不舍。他意识到自己细微的心情，怔怔地坐回椅子，对着电脑发了阵呆。
……
晶晶回来，已经是一点。其实说她回来，都有些不确切，因为她是被一个男
人拖上来的。王洛听到声响开了门，正好跟他打了个照面。那人一手架着晶晶
，另一手还托着她腰身，看见王洛出来，颇有几分尴尬，结结巴巴交代了几句
，逃似地去了。王洛冷眼瞧着晶晶，见她也不管门还没关上，踉踉跄跄地开始脱
衣服，一路把衣物扔在地板上梦游似地进了浴室。王洛正琢磨着要不要进去瞧她
，就听哇的一声固体液体洒在地上的声音。三两步过去一看，女人已经趴在马桶
前一米，一堆自己吐出来的东西里。一头秀发沾得狼藉，赤裸的身体，此时完全
失去了魅力。
王洛一阵打心眼里冒出来的厌倦，闭上眼叹了口气，他知道，他们完了。
……
「你不要我了？」晶晶轻轻地道，像看个陌生人一样看着王洛。闹过几次分
手了，从开始每次激烈争吵后激烈的做爱和好，到今天……晶晶感觉到再也骗不
了自己，这条路走到了头。
王洛的心里一紧，硬起心肠道，「我受不了了。」
「你……不爱我了吗？」晶晶充满动感的美丽，此刻都像锁在了盒子里，盒
子外面的，只有难以置信的凄然。
王洛看着她，回想起从前的激情，曾经如此感动自己，他也确信曾感动她。
想起自己发自肺腑的一声声「我爱你」，想到晶晶往日的如水柔情，不禁喉咙发
堵，涩声道，「我的感觉，一点一点被消磨……到今天……已经磨光了。」
晶晶毫无征兆地迸出泪水，「是不是……因为我回来太晚了……我可以改的……
你不要不要我呀……」说着怯怯地靠过身子来。王洛眼里泪水滚来滚去，却死命
咬着嘴唇轻轻地，坚决地挡住了她。
晶晶无力地倒在沙发里，嚎啕大哭起来。
两个人无语，在客厅里从下午坐到黄昏。直到晶晶缓缓起身，缓缓走进卧室
，缓缓一件件整理起自己的衣服。
这件哈罗Kitty 的睡衣，是和王洛一起逛街的时候买的……他还说自己长得
像Kitty 猫……他不要我了……
每一样东西，原来都有这么多回忆……
晶晶叠得很慢，可终于还是叠完了。
拖着箱子在门口，伸手扭动把手的时候，手臂都在颤抖。王洛低着头，眼角
能看见她扭头的最后一眼，却忍住了没有抬头。
晶晶转回头，以为哭干了的泪水再次扑簌地坠落，模糊的眼，引导自己打开
熟悉的门，跨出去，想到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已经当成「家」的屋子，晶晶觉
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爱过这个男人，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生活失去希
望。
大门关上的瞬间，发出冰冷的哐当声。王洛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晶晶娇小的
身躯，拖着大大的沉重的箱子，一个人面对世界的茫然。他把头埋在双手间，像
个孩子般哭泣。
……
「你最近好像不太开心哦？」Yumi望着眼前的王洛，怎么看怎么有些憔悴。
王洛木然地咬着嘴里的食物，半晌道，「我跟女朋友分手了。」
「喔……」Yumi睁大了眼睛，有些同情，又有些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兴奋。
「爱我……别走……如果你说……你不爱我……不要听见你真的说出口……
再给我一点温柔」伤感的曲调，听在王洛的耳里，如一针针扎在心上。不是为自
己伤心，而是想到晶晶被自己抛弃时的绝望……
我怎么忍心那样伤了她的心……
「你不会吧……」，Yumi震惊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泪水满了眼眶。
……
星期一的早晨，大家都赶着上班时间，却刮风下雨地惹人烦。本来就打不到
车的当口，这一来更是每个街角都站了打伞的人。王洛等了二十分钟，心里正焦
躁得要命的时候好不容易逮到一辆，泥泞的紫色桑塔纳此时就像保时捷那么激动
人心，利索地坐进去，再看窗外在雨中继续苦等的陌生人，有一种沛然的安全和
优越感。
「南京路，恒隆广场」，王洛报了地名，司机照例很拽地不声不响。
王洛心里无声地哼了一声，转头看窗外灰蒙蒙的世界。在这个城市活了三十
多岁，到现在还是有很多路不认识，而认识的路，好像每个星期都会有新的店开
出来。
机械地随着出租车摇晃了一阵，短暂地停在红灯口的几辆车后，忽然看见一
条有点眼熟的裙子，和两条丝袜里优雅的纤长小腿，半秒后那个身影也熟悉起来……
咦，王洛认出那是郁菲，她银灰色的三折伞在风里有些岌岌可危，他犹豫了
没两秒，车子又开始动了。
「等等！」，王洛硬着头皮道，「接个人！」
「这里不能停车！」司机不耐烦地转过半个脸。
「加你五块钱！」，王洛没等他表示态度，摇下车窗喊道，「郁菲！郁菲！」
女人有些迟疑地看过来，茫然很快变成惊讶。
「快上来！」后面车的喇叭已经响开了，搞得王洛有些狼狈。
她没犹豫多久，快步小跑过来，高跟鞋踩在小水洼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快点快点！」司机已经快到耐心极限了。
关上车门的刹那，王洛的脸上有如释重负的表情，悄悄朝司机做个鬼脸，转
过脸来看着她笑了，「你住这里啊」。
进车的时候沾了些雨水，郁菲的几绺头发贴在额头上，难得有几分狼狈，却
又比平时显得真实，吁了口气道，「对啊，谢谢了，不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叫得
到车。」
「不客气，上海的车就是难叫。」
俩人说着轻松的话题，直到抵达。
「我出一半吧」，出租车的计程表嗒嗒地打印着，郁菲掏出皮夹道。
「不用不用」，王洛赶忙在她之前付了车费。
「诶不是二十吗你怎么给二十五」，她眼睛还挺尖。
王洛犹豫了一秒钟道，「噢，刚才我停下来接你的时候答应多给他五块。」
「哦……不好意思」，郁菲有些意外。
「没事」，王洛若无其事地道，享受了一下下车时她雨伞的遮盖。小小的三
折伞，让俩人不由贴得很近。
……
和晶晶分手后的第四个月零七天。
从哭泣的噩梦中惊醒，王洛意识到自己真的在流泪。窗外没有一丝光亮，只
有远处汽车驶过的低沉咆哮，清晰地衬出夜的寂静。
一个人睡大床的感觉，本来应该很舒展，此时却只有揪心的痛。不是孤独
，而是刻骨铭心的歉疚。想到自己的始乱终弃，想到自己最后时刻的狠心，王洛
几乎难以接受自己。忍不住要拿起电话，拨通那个忘不掉的号码，心里却挣扎得
一团糟。
你害得她还不够吗……来不及了，回不去了……
心里好痛……这样还要多久……
无数往事在脑海里重播，温热的泪水从眼角滑落，一动不动地等待天明。
我发誓，再也不这样伤害一个女人了……他默默地对自己承诺，「……再也
不」。
就用工作麻醉自己吧。
……
公司中国区下半年的销售成绩，在疲软的经济大环境下逆势上扬，很得了亚
太总部的夸奖。总裁一高兴，让财务部拨出了预算，把年会预订在市郊的五星级
度假村。王洛作为新销售经理，在大半年内做出了成绩，渐渐成了公司里的红人
，郁菲的市场部自然也少不了受褒奖。
此时业务逐渐稳定，两人的周会早已成了双周会。说完公事，王洛随口问了
一句，「下星期年会，是不是要穿正装？」
「男士应该穿西装就好了，不一定要打领带。」
王洛顺水推舟地道，「哦，那你穿什么？」他二人虽然渐渐熟稔，平时还是
一本正经，这一句却是几近调笑。
郁菲避开了他的目光，淡淡地道，「我有事不去了。」
「哦？」王洛有些意外，更隐隐有些失望，「难得公司出钱让我们吃喝玩乐
，不好好享受一下？」忽然想到Yumi告诉他的郁菲家里的情况，登时有些后悔自
己多问。
「你们玩开心点」，郁菲笑笑起身，「我接下来还有个会。」
「好好一起走」，两人各自回了自己的办公室，王洛一屁股坐倒在椅子里。
看来Yumi说的是真的，他想，一个晚上都走不开。家里没有老人么？还是不放心？
一个女人，也真不容易。想到这里，不禁摇了摇头。
郁菲看着电脑，心有些许久没有的乱。她本能地感觉到王洛听说她不去年会
时掩饰住的失望，不知怎地，有种久违的……被需要的感觉……
电脑前的小镜子里，映出半张面孔。郁菲犹豫片刻，把镜面拨弄了一下，定
定地看着自己熟悉而又陌生的容颜。不记得上次这样仔细端详自己是什么时候……
自己……还是美丽的吧……如果没有仿佛永远黑着的眼圈，几乎还算得上无可挑
剔……
十平方米的玻璃房里，三十五岁的不幸女人孤芳自赏，虽然只是暂时褪下坚
强的面具，都散发出淡淡的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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