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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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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二十八章 刚刚开始

  项成贤刚才一直处于高光状态,这会儿万安抛出新议题后便没人注意他了,叫他心里产生不小的落差感。不过也正是如此,倒是有点“旁观者清”的效果。

  所以项成贤觉察到,这是万安的小伎俩,不过要怎么破解,项大御史对此一筹莫展。不止项成贤,有些冷静的人也意识到万安的手段,也不是没人想出应对主意,但总是不够完美,有各种各样的负作用。

  “若是方应物,该会怎么办?”项成贤不由自主的想道,目光下意识朝角落里望去。然后他就看到了,方应物又在用力招手......

  于是项成贤只得又走过去,他的移动吸引了所有人注意,满屋子议论声忽然停住了,房中陷入诡异的寂静。很多人心里冒出一个念头,方应物肯定会有办法罢?或者是,反正有方应物出主意,自己就先不费心了。

  首辅万安忽的紧张起来,死死盯着方应物。说出去像是个笑话,身份已经年近古稀的堂堂首辅,竟然会为了区区一个方应物而紧张。

  片刻后,项大御史脚步轻盈的走了回来,重新进入了高光状态,从容的说:“邵娘娘服侍陛下多年,进位贵妃也没什么。”

  后面肯定有个“但是”,无数人心里吐槽。

  “但是......”项大御史果然众望所归的说出了这两字,“此外为免中宫轻重失衡,还可仿效仿效前朝故事。”

  项成贤有意停顿了一下,可是这次没人出来捧场接话。只得继续说:“所谓前朝故事,如汉明帝马后、唐明皇王后、宋真宗刘后。皆养诸妃皇子为子。”

  说到这里时,有些聪明人已经猜到什么。纷纷恍然大悟。只听项成贤高声道:“今请将太子养于中宫,认王皇后为母!”

  众人不禁万分钦佩的看向角落里那个人,短短时间便能想到如此破解之道,实在不能不服。今天方应物能光临东朝房,真乃正道之幸。

  这的确是个绝妙主意,完全可以抵消邵妃进位为贵妃的影响,也很有可能避免因为邵妃与天子较劲,而且最关键是没有任何负作用!

  其实单纯只说邵娘娘进位为贵妃本身,大臣对此是无所谓的。又不是当皇后,爱怎样就怎样。只不过涉及到东宫之争,所以才显得十分敏感。

  朝臣担忧的不是邵娘娘当贵妃,而是子凭母贵。一旦邵妃之子朱祐杬凭借母亲成为出身最尊贵的皇子,那难免就要压住太子朱祐樘,导致尊卑失序。

  但若将太子朱祐樘寄托到王皇后名下,那么太子就成了名正言顺的嫡子,当然不用在乎邵娘娘当不当贵妃了!没准天子为了顺利提拔邵娘娘为贵妃,减少此事阻力。真会让太子认王皇后为母亲。

  难题破解后不免身心愉悦,不知怎的,许多人发出了轻轻笑声。虽然没有明言,但彼此心知肚明。笑得就是首辅万安——他和党羽今天真可谓是机关算尽,但只怕要徒劳无功了!

  想这万安当了十年首辅,君恩深厚地位稳固。吃瘪的时候真不多,尤其吃瘪到今天这种地步的时候更不多。

  万首辅当然能感受到别人笑的就是自己。暗暗咬牙切齿。可今天没有刀光剑影,没有火花四溅。完全输的没脾气!

  此时站在东朝房里,无异于是羞辱,万安怨毒的盯了方应物一眼,二话不说,当机立断的拂袖而去。走的痛快,走的光棍,丝毫不拖泥带水。

  他就这样走了?其余大臣愕然的面面相觑,这首辅老大人真是够果断。

  无论如何,既然首辅都离开了,廷议到此就该结束。主持人吏部尚书李裕慢吞吞的询问道:“诸君还有何话可说?若无其它,就此散去罢。”

  群臣离去时,大多数人都是面有喜色的。最近这段时间,奸邪猖狂,压抑时候居多,时至今日才总算挫败了奸邪一次。

  而且更让众人先前没有想到的是,胜利似乎来得轻而易举,完全不费功夫,好像平平常常顺顺利利就赢了。细想原因,大概还是全凭了方应物,这就是所谓的大巧若拙、举重若轻罢。

  如果没有方应物,正道一方肯定要陷入苦战,还未必能收取全功。只是这方应物以后的日子大概不会好过了,万安绝不会如此善罢甘休,不过方应物所幸还有个次辅为老泰山。

  方应物回到家中,项成贤也跟着来了,两人还没说几句话,便见刘棉花打发了人来喊他。

  项成贤打趣道:“你这个老泰山,真是一张晴雨表。此前几日,都不曾理睬你,今天却立刻就要见你。”

  对此方应物也没奈何,“习惯就好。”

  此后方应物到了刘府,却听刘棉花道:“你知不知道,最凶险的时候从现在才开始?”

  方应物装糊涂的答道:“愿闻其详。”

  刘棉花叹口气,“那万眉州再不堪,终究也是首辅,很大程度上代表着朝廷体面,正所谓刑不上大夫。所以即便他站错了队,最严重也不过是被罢斥回乡,你信不信?”

  方应物当然信了,就按历史上的万安来说,最后结局也是新皇登基后,被强迫辞官而已,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处分,更别说刑罚了。

  别说万安这首辅,就是他方应物在朝廷中斗争失败了,结局也就是回老家而已,这就是国朝士大夫阶层朝争的底线。

  “你要输了还好,但你没有输。”刘棉花道:“我料那万安如果见另立太子之事不遂,肯定转而向东宫示好,只求日后能全身而退,免得有血光之灾。”

  方应物对此议论道:“也算是识时务之举,若只求平安问题不大。”

  刘棉花转而又说:“你先不要替他着想了!先前万眉州主要心思放在另立太子上面,对你就比较放松,也不想为你分心。

  现如今若另立太子无望,那么他全部恨意就集中在你身上了,而且也可拿出全部精力来对付你。所以说,你的凶险这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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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二十九章 廷议过后

  事关大明朝前途命运的廷议结束后,引起朝野议论虽不少,但明确表态的不多。越是高官越不愿表态,就像在廷议上,大佬们都收着声不怎么说话一个道理。

  在廷议上,主张另立太子一方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什么便宜也没讨到,这本身就算失败了。不过朝臣都明白,廷议只是双方各陈己见而已,最终结果还是要看天子的最终决断。

  虽然众人都觉得,方应物借着项成贤之口说出来的那些言论,都是非常有道理又能切合天子心态的,但毕竟谁也不敢肯定天子一定会采纳。

  正常情况下,保持现状、继续观望最符合天子犹犹豫豫、瞻前顾后的性格,那样就等于是暂时保住了太子之位。不过,万一天子突然不畏鬼神、霸道生猛了呢?

  直到三天后,便见天子下诏,重新启动东宫经筵,让坊局官员开始为太子授课,然后又有司礼监将军国奏疏送至东宫供太子学习。

  如同前阵子罢东宫经筵一样,这些举动也是明显的信号,只不过是与前阵子相反的信号。傻子都能从这些迹象分析出来,天子暂时息了另立太子的心思,真的要保持现状了。

  消息传开,引发了正道人士的一片欢呼,接二连三的灾异天象事件终于把天子吓住了,大明有幸,社稷有幸,未来又充满希望了,以万安为代表的奸邪势力终于有了败亡的可能!

  太子保住了,主张另立太子的首辅万安声威一落千丈,仿佛一夜之间从人人敬畏的人上人。变得不那么可怕了。

  道理很简单,原来得罪了万安。可能永无翻身之日;而现在得罪万安,大不了出去躲几年。等到新皇登基,出头之日就到了。

  当然对于普通京师民众而言,想法没那么复杂,无数评书词话里都有机智忠良战胜奸臣的故事,比如寇准搞定潘仁美这种。而这次大概就是在现实里上演的一出,正所谓艺术来源于生活。

  故事的主角方应物再次闭门谢客,颇有几分“深藏功与名”的情调。其实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方应物这是龟缩防范的表现,首辅恨不能置你于死地的状况下。谁敢轻忽?

  恰好在这时候,万首辅迎来了自己的七十大寿。人生七十古来稀,按理说这样整寿绝对是要大操大办的,不过万首辅相当低调,只请了若干死忠亲信登门,就连普通门生也全都婉言谢绝了,更别说其他交情一般的朝臣。

  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万首辅没脸大办,另一方面是他没信心大办。如今下降势头明显。万一大张声势办寿却被别人轻慢对待,那更丢面子。

  即便只有亲信,那人数也不算太少,十年首辅不是白当的。等宾客散去、繁华落尽、月上梢头的时候。万首辅只留了数人在书房里闲谈,这算是真正的心腹了。

  “事到如今,老夫只问一件事。怎么整治方应物?诸君何意教我?”万安很不含蓄的说,这里都是心腹人马。万首辅实在不用委婉了。

  其余人面面相觑,做政客的都知道。这样盲目对人不对事是很不理智的行为,冷静的政客都不会这样做。

  可是众人也都非常表示理解,遇到方应物这样的人,换成谁也不能忍了,万老大人能忍到今天,已经是远超常人。若还再忍下去,那就是千年王八万年龟了......

  工部侍郎高长江先开口道:“下官有个想法,阁老不妨一听。那方应物变身成东厂书吏,是以宛平县代替淳安县征发的名义,这里面很有名堂可说,宛平县的做法不见得合理。

  既然方应物肯做出以身服役的幌子,那我们就成全他。一面叫顺天府取消这次征发,另一面速速行文去浙江,让省府县随便哪一级再征发方应物入工部役为书吏。等方应物进了工部名录里,尽在下官之掌握,还怕没有机会整治么?”

  “善!”万安拍案而赞道。高侍郎的提议从技术上非常可行,各地每年都会征发百姓为工部营造服役,让浙江那边把方应物安排进来就行了。只要方应物进了工部名单里,还不是任由拿捏。

  高侍郎从老首辅这里得了称赞,顾盼之间颇为自得,兵科都给事中张善吉见状也争着献策道:“下官还有一计,方应物被罢免后还跳出来覆雨翻云,虽然凭借狡计有所收获。但天子未必就欣赏他的行为,甚至还可能会厌烦,做事成功与做人成功是两回事。

  待下官在科道联络几个人,弹劾方应物被罢官后怨望在心,为了一己之私不惜兴风作浪,必须要严惩为戒以儆效尤。

  另外还可在宫中找人进言,就说方应物日夜盼着陛下龙御归天,然后凭借从龙之功重新起复升赏,想来陛下很难不介怀!”

  万安再次喝彩道:“甚好!”如果说高侍郎展示出的是技术性手段,那么张善吉的提议就是诛心攻击了,直接利用了人心弱点,直接挑起天子对方应物的反感。

  宛如头脑风暴一般,有一有二,立刻就有三了,又有人献策道:“虽然不知道为何汪直带着方应物进了东朝房,但其中肯定有问题。而且方应物投身于东厂,无异于多了护身符,阻碍别人整治他。

  反正这次坏了万娘娘的好事,老大人不妨将此事与万娘娘分说,看万娘娘如何对待汪直。或许汪直不会再留方应物在东厂,或许汪直受到万娘娘责罚,从而迁怒于方应物。无论如何,此乃釜底抽薪之举也。”

  万首辅对此也给予了充分肯定,“也可!诸项条目并行不悖,都可以做!”

  此时忽然从坐席末尾传来几声冷笑,高长江侧头瞧了瞧,原来是大理寺卿宋旻,便发问道:“宋廷尉为何而笑?”

  宋旻摇头叹道:“我笑诸君在背后谈及阴谋害人,颇为计谋百出。却又为何在庙堂上遇到方应物,并与其争论大事时,独独束手无策耶?”

  席间众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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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三十章 先发制人

  宋旻宋大人的话其实不能算错,但却与很多大实话一样属于不合时宜,说出来没用听起来难受的这种。不过首辅老大人没有发作,只是冷哼一声并狠狠瞪了宋旻一眼。

  在座众人能混成万安心腹亲信,都称得上心思灵巧之辈。此时见万安没有斥责宋旻,只是不痛不痒的瞪了一眼,于是众人心里不由得暗叹一声。

  万安此人很有意思,越是与他亲近,被他对待越是苛刻,其余疏远的人反而不大容易被万安当面甩脸色,不过惹到万安之后,背地里的报复是少不了的。

  换做往常,只怕万安早就疾言厉色的开口训斥宋旻了,不会留一点情面。但此时却轻轻放过,给足了宋旻面子,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万安已经有点心虚了,所以要刻意收拢人心,免得别人离心离德。

  如果是在万首辅如日中天的时候,有的是人前仆后继来投靠,万首辅哪用特别在乎宋旻的脸面和心情,说训就训说骂就骂了。

  瞪过宋旻之后,万安咬牙道:“如此三管齐下,老夫再想些门道,不信方应物还能逃出手掌心!”此后众人见夜色已深,又谈的差不多了,便一同起身告辞。

  万安又独自想了想,心腹们拟定的三种报复方案中,见效最慢的肯定是高侍郎那个主意,从服役差遣着手,京师到浙江来回移文没个把月完不成;其次慢的是发动科道这个主意,串联不知要耽误多少功夫。比较起来,可以最快施展的反而是后宫裙带路线。也就是万贵妃这条路子。

  话说万安有个如夫人王氏,在家中地位很高。而这个王氏的姐姐嫁给了万贵妃的弟弟万通,所以万安不但直接与万贵妃攀扯上远亲。如夫人与万家也算是沾亲带故。

  王氏作为亲戚女眷,能进宫去探望万贵妃,而万安与万贵妃之间的勾结,就是通过王氏进宫探望联系起来的。这是非常得天独厚的条件,外朝想巴结万贵妃的官员很多,但只有万安能真正与万贵妃建立起常态联系,这也是万安能稳坐首辅宝座十年的原因之一。

  虽然万通已经去世,但夫人王氏还在,王家姐妹仍可进宫。凭借万贵妃在后宫的特权和地位。做点不合规矩的事情不足为奇,招女眷来解闷很容易。

  所以万安思量过后,发现在“三管齐下”里面,走后宫路线把汪直与方应物离间了、顺便进方应物的谗言是最容易办的。明天就传个消息到宫里去,然后等着万贵妃召王氏进宫就是。

  按下万安筹谋报复不提,却说正值朝堂正道人士欢欣鼓舞之际,不免还是有一些阴影存在。比如说,东厂悄然、低调的从东安门内搬到了西边来。

  不过所谓低调都是东厂自以为是的,东厂的一举一动都非常招人眼球。岂能真低调?群臣感到有点忧虑不外乎两点,一是当年西厂恶行累累,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这会儿东厂搬到了西厂旧址。不免让朝臣想起些不愉快的往事,今时东厂提督和当年的西厂提督可是同一个人。

  二是朝臣大多居住在西城,厂卫这种衙门搬到隔壁街坊。显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总让人产生些许被就近监视的感觉。

  不过让诸君感到万幸的是。这几年汪芷行事低调成熟了许多,不像七八年前初出茅庐时那样横冲直撞、肆无忌惮。最后毫不讲理的将朝堂搅得鸡飞狗跳。

  随后东厂提督汪太监的外宅选址也确定下来了,有了外宅自然就需要有夫人,于是乎汪太监成亲的事情又在舆论中提上了日程。候补夫人也几乎只有一个,就是曾在北方建功立业的孙夫人。

  关于孙夫人,前阵子也在舆情中热乎过一阵子,主要缘故就是她和方应物、汪太监之间的三角纠缠。当时很多人为方应物抱不平,给了方应物很大的舆论压力——如果方应物做出潇洒姿态放手,就可能被视为畏惧汪太监权势,或者被视为胆小怕事,连自己的女人都不敢争。

  但现在就是重提时,孙夫人归宿问题自然而然的与廷议牵扯起来了。据江湖不可靠传闻,方应物为了进入廷议力挽狂澜,不惜走了汪太监的门路,而孙夫人则被方应物忍痛放弃,奉送给汪太监。

  而且方应物还忍受了汪太监将外宅地址选在自家隔壁的屈辱。是的,据说汪太监有意折辱方应物,故意将方应物隔壁宅院翻修成外宅,作为她与孙夫人成亲的场所。

  众朝臣对此表示理解,与江山社稷的前途命运比起来,一个女人算什么?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方应物不惑女色,做得非常好,而且为了大义忍受个人委屈的美德实在高尚,足为天下读书人的楷模。

  这些流言传到了方应物耳朵里,方应物对此哭笑不得,人民群众的脑补力量实在强大。不过也好,算是在汪太监和孙夫人成亲的事情上,帮着自己找到了一个台阶下,避免了别人强加给自己的义务和名誉。

  就在这时,方应物找到汪太监,在床单上付出辛苦之后,提出了条件:“虽然这几天你很忙碌,但有件事要让你去做,你该进宫去探望万娘娘了罢?”

  汪芷慵懒的翻了个身,“万娘娘心情不大好,我没敢去见她,这次帮你进入廷议并保住了太子,说不定万娘娘已经迁怒于我了。你叫我去找万娘娘作甚?”

  方应物答道:“当然是先发制人了,那首辅万安必定紧锣密鼓的筹划报复我,总不能束手待毙罢?

  想来想去,觉得万娘娘与首辅万安之间有文章可做,别告诉我说万安与邵妃走的太近时,万娘娘会无动于衷。就该趁着眼下这个机会,先行离间万娘娘与万安,叫万安无暇他顾,我当然就保住平安了。”

  汪芷点点头道:“明日我就进宫参见万娘娘,把你的话解释给万娘娘,能不能成就听天由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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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三十一章 先来后到(上)

  大内深宫御花园里,虽然已到暮春时分,但花园内依旧群芳争奇斗艳,令人目不暇接。贵妃万氏坐在特制的躺椅上,随意的浏览着眼前春光。今天万氏召了弟媳王氏入宫解闷,眼下就在这里一边游园一边等待着。

  如果再年轻一些,万氏肯定会徜徉在花圃中散步,不会像此时一样只半躺半坐着欣赏春光。可是岁月不饶人,今年她已经五十六岁了。

  纵然她拥有天下最好的保养,她的丈夫也不惜为她搜罗海内奇珍,也挽留不住年华。她甚至能很明显的感受到,自己身上的活力渐渐流失。

  年轻的时候,她能扮男装挎宝刀,英姿勃发的随侍天子左右。而如今她只能静静的坐在这里回忆往事,仿佛与普通富家老妇人无二,只是膝下没有儿孙之乐。

  正在等待弟媳王氏的万贵妃很清楚,王氏进宫探亲肯定是万安的幌子,而且她还没到老糊涂的地步,猜也能猜出来,万安让王氏入宫大概是为了解释失败而来。

  想至此处,万贵妃暗暗叹口气。差不多已经与万安认识二十年了,却是头一次发现万安如此不中用,难道万安也已经老了吗?

  忽然有个太监疾步走来,通过宫女层层传话禀报道:“汪直在外面求见。”万氏听到“汪直”这个名字,冷哼一声怒道:“这个不成器的东西,还有脸来见本宫?”

  左右宫女内监们齐齐屏息低头,没有贸然接话的,万娘娘自己骂归骂。但别人可不敢顺着话往下踩汪直。就像当母亲的骂自家儿子,别人断然不能跟着去骂。

  果不其然。随后又见万氏挥了挥手道:“既然来了,就让他滚进来!”

  在宫外头汪太监常常嚣张跋扈有权任性。乃是鼻孔朝天的货色,但是在这里却像只小猫,蹑手蹑脚的趋步到万娘娘面前,跪拜见礼道:“奴婢叩见娘娘!”

  按理说,一个太监如果当上了司礼监太监,那么在内宫的地位就比较超然了,一般不至于对妃子卑躬屈膝。不过汪直这是个特例,他与万娘娘的关系也是特例。

  万氏没有顾上理睬汪直,先对左右吩咐道:“你们站远些!”

  然后等身边人走远了。她才对汪直斥道:“你做下的好事,如果不是你带着那个姓方的去了廷议,又怎么会被翻盘?真真是白养了你许多年!”

  汪直惶恐的叫道:“娘娘息怒,奴婢也不曾想到竟会如此!”

  万氏疑惑道:“本宫就不明白了,你猪油蒙了心么,为什么要带着方应物过去?究竟方应物给你灌了什么迷汤?”

  汪直答道:“奴婢想收了孙夫人,作为外宅撑门面的。可是她与方应物纠缠不清,叫奴婢苦恼非常。然后奴婢便以此要挟方应物,若方应物想去廷议。就要放弃孙夫人......”

  万娘娘气极反笑,别人不知道汪直的女儿身底细,她可是清清楚楚,甚至这个怪胎还是自己造出来的。“你......也忒可笑!”

  有权势的大太监流行建外宅纳夫人。可是太监所能娶到的夫人都不会是太好的货色,有点出身学识的好女子谁肯给太监当夫人?

  人生在世,攀比意识无处不在。太监圈子也不例外。故而孙小娘子这样的有诰命的女子自然是很能涨脸面的,汪直如果收了孙夫人。足以在太监圈子里炫耀虚荣了。

  对于汪直的这种想法,万氏自然觉得可笑了。你一个女儿家为了虚荣去争女人,能不觉得可笑么?但是转念一想,汪直自小就有争强好胜的性子,如果为了虚荣脸面做点出格事情也不奇怪。

  不过汪直的话到底有几分是真的?万贵妃能成为后宫大赢家,心机自然没那么浅薄,被汪直几句话就能忽悠过去,即使这汪直是她从小抚养大的。

  汪直小心翼翼的察看万贵妃神色,然后又道:“其实奴婢也是替娘娘不忿,存了给万安几分颜色瞧瞧的心思,谁知道那万安如此不顶用。”

  汪直这话引起了万贵妃的注意,皱眉道:“你在胡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你替我不忿什么?为什么想给万阁老颜色?”

  汪直便答道:“万阁老虽然与娘娘走得近,但奴婢瞧他也不是完全没异心,尤其在最近更是似有似无的,不可不防!”

  万贵妃喝道:“你还想卖什么关子?说!”

  汪直等得就是这个机会,连忙进言道:“奴婢敢说,如今万阁老的心思,更多在邵妃身上,娘娘你只怕要排在后面。毕竟那邵妃皇子极有可能入东宫登大宝,将来邵妃就是圣母太后,而娘娘你那时候什么都不是,断然再无今日之恩荣。”

  万贵妃怔了怔,随口质疑道:“信口雌黄,都是你妄为猜测而已。”

  汪直在方应物教导下早有准备,添油加醋的说:“奴婢怎敢胡言?先前万安与邵妃身边亲信太监密会于坊司胡同,偶然间被人撞破,然后我东厂获知,如果没有其他内情,何至于瞒着娘娘你?

  前日在廷议中,万安明言支持邵妃进位为贵妃,与娘娘你并肩而立,距离皇后也只有一步之遥!如果邵妃皇子真被立为太子,那将来的邵贵妃再次变为邵皇后简直顺理成章!

  奴婢斗胆问一句,到了那时娘娘何以自立?万安这等见利忘义的人物,会以邵妃为重,还是以娘娘你为重?”

  万氏不免有些心酸,但不得不承认汪直说的有几分道理。虽然自己与现今太子朱祐樘之间仇怨极大,所以极力推动另立太子,用力支持另一宠妃邵氏的皇子。

  可是细细想来,那又不是自己的儿子,就算事成之后,自己又能得到什么?邵氏若凭借儿子成了后宫主宰,自己的位置又在哪里?

  一旦另立太子成功了,万安之流在那时会怎样选择和站队,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从这个结果反推过来,万安绕过自己提前与邵妃示好并打得火热,是非常有可能发生的。

  万贵妃恍惚失神的时候,又有太监远远的禀报道:“王夫人到了!”

  汪直悄悄擦了擦汗,王夫人到此显然是奉了万安之命来见娘娘的,幸亏自己听了方应物的话早来一步,可以先入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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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三十二章 先来后到(下)

  先来后到的顺序当然是非常重要的,万安与方应物都是聪明人,几乎同时想到了游说万贵妃,故而方应物派出了拼头汪芷,万首辅派出了便宜大姨子王夫人。

  在这场后宫路线之争中,严格说起来,万安比方应物醒悟的早,理论上应该是王夫人先见到万氏并占先手。

  但所幸汪芷因为身份关系进宫便利,他这种太监不须经过重重奏请批复,直接来到万贵妃这儿求见就是。而外妇王氏就要麻烦许多,走完固定奏请召见程序才能进宫,最后还是比汪芷来的晚了。

  不得不说,相对于大臣们来说,万首辅靠着王氏交通内宫,便利优势非常明显。但和汪芷比起来,优势就成了劣势。

  却说王夫人进了花园,远远便瞅见万娘娘身边的人,心头猛然跳了跳,暗叫一声“来的真不巧”。她当然认识汪太监了,也知道汪太监与贵妃娘娘关系特殊。

  虽然她作为贵妃娘娘的正经亲戚,并不畏惧汪直,可是今天她来到这里,是受了首辅万安的托付,不免要对汪直非议几句。然后通过万娘娘向汪直施压,最后叫方应物倒霉。

  若汪直就在身边,这怎么好张口?王夫人便为此犯起了愁,一时间没什么主意,只能先来到贵妃娘娘身前见礼。

  礼毕后,万贵妃便赐座,毕竟王夫人是同辈亲戚,礼节上自然和汪太监不同,来了就有座位。此后王夫人坐定了便道:“今日到此,找姐姐说说家常话。”

  这句话很突兀,就算一个人去找别人闲聊,开场一般都是天气吃饭身体三要素。绝不会说“今天就是没事找你闲聊来的”,这样显得太刻意和生硬。

  不过万氏听出来了,弟媳如此说话肯定是故意为之,明显是嫌旁边汪直碍事,要赶汪直走人——两个亲戚说家常话,汪直在这凑什么热闹?

  万氏又抬头看了眼汪直,却见汪直装楞充傻的两眼望天,仿佛没有听明白王夫人的意思。但以汪直的智商,怎么可能听不懂王夫人的话?

  这下万贵妃算是心底雪亮了。汪直跑过来说了万安的坏话,弟媳受万安委托跑过来,肯定也是要说汪直的坏话,而汪直非常清楚这点所以故意不走。

  念及此万贵妃不禁有几分恼怒,这就是表面化的公开内讧了!又想道,如果不是万安与汪直两个得力臂膀之间互相内讧,说不定还各怀心思各有异心,又怎会让外人占了便宜?

  天下多少大事,都是坏在自己人手里!登时一股恶气涌到胸口,万贵妃忍不住剧烈的咳嗽起来。吓得汪直连忙从装傻状态中回过神来,手忙脚乱的轻轻为贵妃娘娘拍背。

  万贵妃素来也不是什么委婉性子,顺过气来后,对王氏喝道:“有什么话你就明白了说,不必吞吞吐吐。汪直你就在这里听着,本宫不问话前不许插嘴!”

  王氏是已故万通的夫人,向来不大喜欢汪直。因为汪直这个人虽然当了太监,本身也没什么文化,但心里有点倾慕士林,始终瞧不起粗俗不堪的万家,一来二去自然相看两厌。

  此时见万贵妃发生了话,便横下一条心,就算当着面说了汪直坏话又怎样?难道汪直这奴婢还敢报复万家人不成?

  “我那妹夫,也就是万老首辅说,汪太监这个人已经不可靠了。”王氏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并察言观色。

  汪直忍不住想辩解,不过刚张开嘴,便被万贵妃狠狠瞪了一眼,再想起贵妃娘娘“不许插嘴”吩咐,只能又把话缩了回去。

  王氏没从贵妃娘娘脸上瞧出什么,便继续道:“万阁老还说,汪直八成是另有异心,娘娘不可不防!”

  万贵妃冷冷的问道:“万阁老为何如此说?有何凭证么?”

  王氏答话道:“仔细回想这数年间汪太监的行径,似乎总是若隐若现的与方应物契合,回回都能让方应物得利。如果一次两次是巧合,三次五次还能是巧合么?

  不止万阁老,梁芳梁太监之前也有同样感觉,只是没人相信在意,奉劝姐姐你不可不察,不能在被汪直迷惑!”

  万安、梁芳、汪直是万贵妃的三大得力膀臂,数月前梁芳指责汪直勾结外臣,只被当成梁芳想争抢东厂提督职位,所以有意构陷汪直。

  现如今万安又与梁芳合力,一起指控汪直,而方才汪直也曾指责万安勾结邵妃,真真是公然撕破了脸互相构陷。

  空气陡然凝固起来,万娘娘半天一言不发。汪芷数次想开口,但还是忍了下来,生怕弄巧成拙,还是先看看势头再说话罢。

  “呵呵呵呵”万贵妃喉咙里忽然发出几声奇异的怪笑,叫汪直和王氏听起来非常刺耳。

  “汪直说万安有异心,想另攀高枝;万安说汪直有异心,阴谋另行结党好,很好,非常好。

  本宫倒问问,我哪点对你们不尽心?我做错了什么?首辅也好,厂督也罢,难道不是借了本宫之力?最后换来的就是这般离心离德?

  不错,也许你们都有理由,也许你们都有苦衷,可是就没人体谅过本宫的心情么,莫非还要本宫来处处照顾你们心思不成!”

  面对万贵妃的震怒和训斥,汪直跪倒在地,叩首道:“娘娘息怒!奴婢知错了,打骂责罚任由处置,但请娘娘以保重凤体为要!”

  王氏不像汪直那样表现惊慌,毕竟贵妃骂的是万安不是自己,她并不算直接承受怒火。但心里仍有些不服气,因为她这边亏了现在贵妃娘娘同时责骂万安和汪直,明显是将万安和汪直一起迁怒了,这对于万安来说当然是大亏特亏。道理很简单,汪直是真正背叛了娘娘的人,然而万安却要与汪直被贵妃娘娘不分青红皂白的一起骂,当然是汪直占了便宜。

  若早来一步,就不至于如此混沌了!更让王氏着急的是,若贵妃娘娘再这样忠奸不分、是非不明下去,就无法彻底揭穿汪直,她可怎么完成首辅妹夫的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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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三十三章 牛刀小试

  不过王夫人没有料到汪太监会在这里,汪芷又何尝没料到居然正好撞见王夫人?如果没有王夫人,汪太监独自面对万贵妃,自然可以慢慢解释或者叫忽悠。== 但王夫人揭破脸直接告了一状,把汪太监的盘算也打乱了,不免为此大费心神。

  与王夫人比较起来,此时汪芷的心情更为复杂,好几种念头纠缠在一起。一是汪太监听到万娘娘的责骂,深深感受到其中的绝望情绪,又生出了愧疚心思。

  万娘娘抚养自己长大成人,又帮着自己西厂起家,而自己却三心二意,办事也不肯尽心尽力,实在对不住娘娘的恩德。可是她也没办法,此前早想通透了,万娘娘实在没有未来。按下万娘娘这持续恶化的身子状况不提,即便娘娘还能再活几十年,又能怎样?

  说来说去,天下断然不会再有第二个当今天子这样的人了,没有第二个能直接给予万娘娘后宫至尊地位的人了。

  如果当今太子登基,万娘娘必然直接被幽禁冷宫;就算另立了太子,终究也不是万娘娘的儿子,万娘娘最后还是要边缘化。

  所以万娘娘的最大弱点就是没有儿子,没有儿子就没有未来。正如方应物所说,万娘娘推动另立太子,不过是“垂死”挣扎而已,她汪芷在这个问题上不能感情用事,不能盲目的去帮助万娘娘,否则就把自己殉葬了。

  二是汪芷有些忐忑不安,常言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她和方应物联手搞了这么多次小动作。难免会被人觉察到。

  虽说万贵妃近年来身子急转直下,对汪芷的控制和约束大大减轻了。但汪芷心里仍旧有不小的敬畏。万贵妃毕竟是万贵妃,只要还活着。就是天子心中最特殊的一位。

  “万阁老托妾身向娘娘转告,这次坏了事,主要缘故还是汪太监与方应物勾结,而且他们已经勾结很多年了。故而汪太监已经是娘娘的心腹之患,今后还会继续坏事,娘娘不可不明察!”王夫人自觉把事办成这样,实在对不起万首辅的期待,决定再努力一下。

  汪芷想开口辩白几句,但苦于方才万贵妃命令她闭嘴。所以现在只能干瞪眼,任由王夫人喋喋不休的“构陷”自己。

  这个贱人!汪芷暗暗骂道,也不知万安给了她多少好处,叫她如此拼命的在贵妃娘娘“抹黑”自己!难怪方应物常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不过想到了方应物,汪芷便又想,如果方应物遇到这种状况,将会怎么办?

  王夫人继续很卖命的攻击汪太监,而汪芷虽然不能开口。但也正好可以在旁边仔细思量,将方应物的论战事例略作梳理。俗话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汪芷和方应物厮混久了,还真不是没有收获。渐渐的总结出点心得。

  比如说,方应物面对指责时,很少用自我辩白的方式回击。大多数时候都尽可能避免陷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正面反击。而是迂回穿插,寻找对手动机上的破绽。然后竭力占领道德高地,斥责对手动机卑劣。用道德武器打击对手,正所谓诛心是也。

  放在眼下这关口,倒是可以有样学样......汪芷忽而灵感一动,如果连王夫人这样的泼妇都应付不了,那就枉为方应物的亲密战友!

  暴怒过之后,万贵妃收起了脾气,但也被王夫人念叨烦了,侧头问汪芷道:“你有什么话说?”

  “奴婢只能说,清者自清。”汪芷厚着脸皮答道。其实“清者自清”这个词不免叫她有些脸红,不过想起方应物的表率,汪太监又充满了睁眼说瞎话的勇气。

  此后汪芷又道:“至于今次东宫之争,那万安身为主持此事的首辅,却不堪大用,辜负了娘娘的期望!他不知反省,只顾得急匆匆的托付王氏入宫,这点心思,当别人看不出来么?

  只不过是想把失败的责任都赖在奴婢身上,可谓是贼喊捉贼之举,也好在娘娘面前为他自己开脱。堂堂首辅如此没有担当,简直可笑!”

  王夫人愕然,只感到汪太监犀利到叫她不知怎么还嘴。她只是家长里短的平常妇人,受托付背诵了几句话来回说,哪有什么临机应变能力。再说她终究是替人开口,不是真正当事人,对事件的理解差了不知道多少层,一时间又能从哪里找话堵回去?

  此时万贵妃抬起手挥了挥,有气无力的说:“本宫乏了。”这意思显然是要赶人了,王夫人与汪芷虽然都不大尽兴,因为贵妃娘娘没有做出明确的裁决结果,但没奈何,只能齐齐行礼告辞。

  不过当两人转身后,万贵妃忽然又张口吩咐道:“汪直且留下。”

  王夫人停不脚步愣了愣,不明白为什么会被区别对待,但在宫里可由不得她,在太监的催促下茫然走出花园出宫去。

  汪芷暗自得意,今日学了几分功力,牛刀小试果然畅快。万贵妃瞥了汪芷一眼,“瞧你这出息,与那样的妇人吵嘴,有什么可高兴的?”

  汪芷立刻垂首屏息,又听贵妃娘娘叹道:“人人都说东宫之争败给了天意,其实不然,本宫看来还是败给了人心!不仅仅是别人的人心,还是你们的人心!人心如此,又如何能成事?”

  此时没有外人,汪芷没必要装模作样强撑着,略有羞愧的低下了头,口中道:“娘娘恕罪!”万贵妃问道:“你知道为什么留下你说话,而不是充当万阁老说客的王氏么?”

  汪芷摇摇头。万贵妃自问自答道:“因为我知道,你或许不肯替我出力,或许想找另外一片天地,但你肯定不会有害我的念头。别人可就不一定,人心与人心还是有差别的,本宫还没糊涂到分辩不出来的地步。”

  汪芷感到眼睛有点湿润,咬着嘴唇叫了一声:“娘娘,我......”

  万贵妃把汪芷招到身边,端详了片刻,又问道:“老实说,你还是处子之身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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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三十四章 “真相大白”

  一句话,让汪芷冷汗嗖嗖的冒了出来。方才战胜王夫人的小小得意瞬间全都无影无踪了,心里冒出一万匹马纵蹄狂奔。

  我靠,这样的问题可怎么答!汪芷不敢与贵妃娘娘对视,深深的低下了头,半晌闭口不言,仿佛是女儿家害羞模样。而万贵妃也不着急,就这样看着汪芷,不紧不慢的等着汪芷自己开口。

  这会儿工夫里,汪芷脑子当然没闲着,万娘娘突然问出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第一种可能性,汪芷想起了四年前时候,万娘娘为了巩固内宫势力,还想把自己送给天子当妃子,难道故态复萌?

  汪太监想到的第二种可能性,就是万娘娘对自己和方应物之间的关系产生怀疑了。如果别人探知自己与方应物关系密切,最多只当成是文臣和太监之间的政治联盟,不会往别处想。

  但是万娘娘是清楚自己底细的人,当年就是她无子无女闲着无聊,把自己这女童当小太监养着玩。而方应物与自己年岁相当,又往来密切的话,确实很有可能让万娘娘起了男女关系方面的疑心。

  综合起来,第二种可能性比第一种要大一点,毕竟第一种可能性如今已经没什么用了,让她汪芷恢复女儿身入宫为妃毫无意义。不过最要命的问题是,到底该怎么回答?娘娘既然亲口发了问,不可能装楞充傻蒙混过去。

  然而再细想过后,汪太监悲哀的发现,自己除了如实回答。也就是告诉贵妃娘娘自己已经不是处子之身,没有别的选择了......

  首先。若贵妃娘娘真年老昏庸还存了送自己当妃子的念头,那自己真不能说谎。一是要用事实来断掉贵妃娘娘的念头。她汪芷才不想当活死人一样的妃子;二是如果此时说假话,遮掩自己破处事实,日后很可能造成更大的欺君之罪。

  其次,如果是贵妃娘娘确实怀疑自己另有奸情,并真的想知道正确答案,自己瞒也瞒不住。只要娘娘强令左右宫女给自己验身,一切都将真相大白。

  可是让汪芷头疼的是,虽然此时不能说谎,但如实回答的后果也是诡异莫测的。谁知道娘娘知道了自己已经破处的事实后。会怎么发作?

  这时候,又是方应物教导的理念起了作用,正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汪芷一咬牙,很羞涩的红脸承认道:“奴婢已经破处了。”

  听到这个答案,万贵妃虽早有心理准备,但仍恍惚了一会儿,追问道:“是方应物?”汪芷轻轻点了点头。

  “是我久在内宫疏忽了外面的事情。”万贵妃说,“虽然我没有见过方应物。但是却见过他父亲方清之,那确实是仪表出众的美男子。有其父必有其子,想来方应物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汪芷一言不发,这不是她插嘴说话的时候。又听万娘娘说:“真是孽缘啊。俗语云女大不中留,女儿家心天生就是外向,我早该想到的。不晓得方应物对你有几分心意。更不晓得你们将来能走到哪一步。”

  如果换做其他居家女人,对不伦不类奸情的态度不说深恶痛绝也是反感。但万贵妃这辈子本身就是孽缘的女主角,此时倒是别有感慨。

  汪芷情不自禁的流出眼泪。哽咽着说:“娘娘!都是奴婢对不住娘娘的恩德......”

  万贵妃叹口气,继续问道:“别哭了,你们是怎么开始的?”

  这样羞耻的问题,实在不好回答,汪芷愁眉苦脸想了半天,才道:“是在七年前榆林那时候,立了大功后兴高采烈,便一起饮酒庆祝。然后方应物看破了奴婢的秘密......”

  说到这里,汪芷停了一下,楚楚可怜的说:“当时...当时...方应物强要求欢,奴婢挣脱不开,喊叫也不方便...反正一糊涂就没拒绝。”

  如果方应物人在这里,必定泪流满面。大的错误不谈,就说这细节,明明是反过来的......

  不过听到当子女养大的汪芷就这样糊里糊涂的便宜了对头,万贵妃气也打不出一处来,轻喝道:“看来是酒后了,你没有半点酒量,为何还敢和陌生男子一起饮酒?再说榆林那鬼地方,连女人都没多少罢,难怪方应物面对你按捺不住!”

  汪芷也痛心疾首的答道:“所以奴婢从那以后再也不敢了,今后也不敢了。”

  万贵妃恨恨的说:“你还想有几次?那不成了婬娃荡妇么。可是你和方应物鬼混,有什么好处?他又能给你什么?

  人人都知道你出自昭德宫,是本宫的亲信,若真到了树倒猢狲散的时候,方应物能保得住你?怎么看,也是方应物占你的便宜,你这死奴婢白白吃亏。”

  听到向来强势自信的贵妃娘娘竟然说出树倒猢狲散这样的话,汪芷便知道,娘娘真的对形势有些绝望了。贵妃娘娘纵然专擅后宫,也敌不过时间,更敌不过人心,想起这点又令汪芷为贵妃娘娘感到心酸。

  口中委屈万分道:“但是之前的没办法了,既然给他,就只能认命了。这都是命,命里该遇到他,将来如何只能继续认命。”

  万贵妃长叹一声,此后半晌无言,然后才意态萧索的说:“确实是命,你我都生错了时间,生错了地方,甚至还生错了性别,只能由着男人们占便宜。”

  眼瞅着宫廷政治戏码有渐渐向家庭情感戏码转变的趋势,万贵妃突然惊醒了过来,拍了拍汪芷:“你这死奴婢,故意扯来扯去净扯没用的,险些被你绕迷糊了!你原来不是这样,肯定是在外面和臭男人们学坏了!”

  “奴婢不敢!”汪芷连忙撇清道。

  万贵妃神色忽而变得冷清起来,淡漠的说:“我本一宫婢,侥幸入了皇爷法眼,若年老死去,原本不足为惜,所忧虑着乃万家之事也。我万家三兄弟中,万通虽没,但尚存其二,亦有后人,奈何皆不成器,以后只怕要有横祸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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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三十五章 走一步看一步

  汪芷听到这里,虽然知道贵妃娘娘还没有把话说完,但是她已经明白意思了。娘娘这话里话外,分明是想要托付身后事,更具体的说,就是关于万家人的前途。

  汪芷虽然与万贵妃亲厚,将贵妃娘娘视为长辈,但打心底看不上粗鄙不堪的万家人,不过她对万家人还是有所了解的。

  万家起自微末,全因万娘娘才骤然腾达。贵妃娘娘的三兄弟中,老二万通固然品德败坏,但好歹还有几分能力,能撑一撑门户,染指锦衣卫几近于成功,不过四年前“英年早逝”了。

  至于老大万喜,年纪已老,酒囊饭袋混吃等死之人而已;老三万达更不争气,常常混迹于市井间,充当恶棍无赖头子,根本就上不了台面。

  万家如此光景,在万贵妃活着时候还好,一旦万贵妃薨了,而万家又遇到什么危险情况,几乎没有任何自保之力。

  汪太监很明白,万贵妃担忧的是什么,从情义角度来看,她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做人总得恩怨分明。便应承道:“贵妃娘娘的意思奴婢明白,奴婢受娘娘大恩却无以为报,自当尽力为之。只是若遇到力有不逮之处,还望娘娘宽谅。”

  见汪芷答应的痛快,万贵妃略感欣慰,又道:“好孩儿,在当今这世道,你这份孝心实在难得。不过我也不会让你难做,我是想让你向方应物传个话,叫方应物来应承这个托付。”

  这和方应物有半文钱关系?汪芷脑子一时间转不过来,愕然道:“娘娘的意思。奴婢委实不明白。”

  万贵妃便解释道:“万安是恨死方应物了,肯定要使尽手段报复。我可以承诺尽力维护他。但他答应在今后庇佑万家,不求更进一步。至少要保住这份富贵。”

  汪芷不明白万贵妃怎么想的,开口试探道:“娘娘是否过于高看方应物了?他怎么有这样的能力?再说他与娘娘没有什么恩情,就算答应下来,日后只怕也靠不住。”

  万贵妃对汪芷的质疑毫不在乎,“在这件事上,方应物比你有能力。若真没了我,你能保全自己就不错了,还能有几分余力庇护别人?

  而方应物虽然年纪轻轻,但是在他周围已经聚集起了一伙势力。这股势力现如今可能不是非常得势,但在天翻地覆之后必将盘踞庙堂,而方应物在其中充当着阵眼核心角色。

  至于方应物能不能靠得住,是不是妥当,这不还有你么?你在旁边督促监视,他多多少少总要顾及到你罢?”

  汪芷不得不承认,贵妃娘娘的政治眼光还是有的,能从纷乱的朝局中看出方应物的地位和分量,对一个深宫妇人而言很难得了。

  方应物圈子里这些人。按岁数看老一点的有刘棉花、王恕、李裕等人,中生代有方清之、屠滽、李东阳等人,年轻一代有项成贤、杨廷和以及方应物本人。老中青结合,有当权者有潜力派。综合起来看势力颇为可观了。

  目前朝臣公认最有前途的一伙人,是以徐溥、丘浚、刘健为首的接班党。所谓接班党就是资历雄厚到已经按规矩候补入阁、年纪又正当年的一些翰林坊局学士了,万安、刘棉花这批人之后。大概就是接班党上位。

  而方应物圈子这些人若以方应物为纽带形成团体,即便是很松散的团体。也能和接班党掰掰腕子,起码当个最大反对派问题不大。

  不过说真话。在这件事情上,汪芷不想把方应物扯进来,有她自己担着就行。她汪芷受了贵妃娘娘的恩就要还,即便庇护万家人受到拖累也认了。

  可是对方应物而言,庇护万家人貌似只有坏处没有好处。方应物经营运筹到现在,好像顺应大势所趋等着翻身就行了,也不需要从贵妃娘娘这里得到什么利益。

  想至此处,汪芷隐隐然有所悟,贵妃娘娘好像就是要利用自己来向方应物施压,让方应物迫于自己的情面不得不答应。同时又利用自己作为监视者,避免方应物口惠而实不至。汪芷又想象了一下,如果自己真的出面向方应物请求,方应物应该还是会卖自己面子的......

  最后万贵妃躺在树荫下睡着了,汪芷怀着万千心思离开大内,此后又来到何娘子酒家。而方应物一直在这里等着结果,见了汪芷便询问起来。

  汪芷自然言无不尽,从拜见贵妃一直说到王夫人这个变数,最后将贵妃娘娘的话原原本本转达给方应物。她不费这个脑子了,让方应物自己琢磨罢!

  方应物叹道:“万娘娘在美色、年纪上全然没有优势,却能纵横内宫二十年屹立不倒,果有其过人处,这份心机也算是深了。”

  汪芷不悦道:“娘娘只是为了家人想用到你而已,你又何必阴阳怪气?”

  方应物摇摇头道:“没这么简单,我突然觉得,万娘娘这么长时间以来,很可能是故意纵容你我来往,也不追究你勾结我的责任,只怕为的就是今日之计。

  她一方面推动另立太子,另一方面又保存了你我这条暗线,真是做足了两手准备。可笑你我同在彀中,却没看出这点来。”

  汪芷愣了愣,不得不承认方应物所言有点道理,自己刚才怎么就没想到?“何至于此,就算她没了,万家几人都有世职富贵,又能遭遇什么危险?万娘娘是不是杞人忧天了。”

  方应物答道:“你连这都没想到?越威风的人,树敌也越多。别的不提,只说这后宫之中,周太后厌恶万娘娘,周太后那边的皇亲会轻易饶过万家?

  万贵妃压制王皇后这许多年,让王皇后几乎守了活寡,王皇后家人难道能没有怨言?太子迟早要大婚,太子妃那边又要出现新一代皇亲国戚,根据太子对万娘娘的关系,这些新皇亲国戚也难保不找万家麻烦。”

  “这都不是事,你只说你接不接罢!”汪芷头大如斗的问道。

  方应物皱眉道:“这个不好说,且走一步看一步罢,按你的面子是躲不开的。不过还要看看万安那边的动静,如果我真招架不住万安报复,万娘娘的请托也未尝不是一种保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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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三十六章 聪明人

  悬疑百出的庙堂风云和东宫之争暂时结束之后,朝堂突然陷入了难得的平静中。至少近两年来似乎从没有如此宁静的时刻,居然让看惯了好戏的人有些不适应。

  方应物沉住气等了几天,没见有什么事故发生,便把注意力放在了婚事上头。这是一桩从成化十四年就初现苗头的喜事,至今已经七年,堪称是马拉松长跑了。如不能按计划于八月搞定,他和那位刘府三小姐就真成剩男剩女了。

  炎热的夏季已经到来,方应物的亲事筹备工作也进入了最热火朝天的阶段。此时王英渐渐充当了大管家角色,每日里忙乱的脚不沾地,要迎娶的可是相府千金,这叫王管家压力有点大,此外就连保镖方应石和西席娄天化也经常被指使跑腿。

  不过有一个障碍仍需要面对,那就是方应物的高堂大人奉君命远谪郧阳,人不在京师,于是对婚礼程序造成小小的困扰。

  其实单说仪制也不难处理,方应物对繁文缛节没什么兴趣,礼制上略作相应修改就是。不过总是有些地方,仍不可避免的需要长辈人物充数。

  那么问题就来了,由谁来充当这位长辈角色?应该说,愿意出场充当方应物长辈角色的人不少,积极性也都很高,但挑选起来才是个头疼事。

  甚至还有主动上门推销的,比如有一位与方清之同年登第、现混迹于翰林院的未来天皇巨星级大人物,便跑到了方家,并十足诚心诚意的对方应物道:“吾与乃父同登金榜。素来情分深厚,于今乃父远去偏州。吾为通好先辈,自当代乃父看顾汝。婚事上若有需要,便由吾来出面。”

  方应物打量了对方几眼,咬牙拒绝道:“不行,无论请谁来,也不会请阁下出面。”

  这不是婉拒,是非常直白的拒绝,来者便抱怨道:“竟然如此不讲情面,一些商量余地都没有?”

  方应物确定以及肯定的回复道:“虽然你算是长辈,但在下绝对不会请你。你死了心罢!”

  来者轻声嘀咕几句:“人心难测,说不定是你嫌弃我杨廷和只是编修,官卑职小分量太轻,充当长辈丢了你脸面。”

  方应物冷冷的说:“市井之中有一句很难听的话,就是撒泡尿照照镜子,有杨前辈这么年轻的长辈么?阁下好像只比我年长三岁,也想来婚礼上充大辈?”

  “你不服气也没用,长辈还是长辈。”二十五岁的杨廷和打个哈哈,“我今天到此。是为李前辈问问你口风,你觉得李前辈如何?”

  李前辈指的是李东阳,帮李东阳试探口风才是杨廷和登门的目的。之前自动请缨,只不过是戏言而已。当然也不排除杨廷和自己想撞大运,人总要有点妄想,万一成了呢?

  话说李东阳、杨廷和、方应物三经常被时人并列提起。因为三人具备同一个特征,都是成名于成化朝的少年“神童”。

  成化二年李东阳十八岁进士及第。成化十四年杨廷和十九岁进士及第,成化十七年方应物也是十九岁进士及第。在充满神童天才崇拜和科举崇拜的大明朝。这样的奇迹是非常被广大人民群众所津津乐道的,就算再过一百年,也会有人掰着手指数一数。

  一朝出现三个进士级别的少年神童,某种程度上也算是所谓人才鼎盛的“盛世祥瑞”了。成化天子对方应物不下狠手,未尝不是有这个因素在内,自己砍自己的祥瑞,需要很大决心。

  闲话不提,却说听杨廷和提起李东阳,方应物沉吟片刻,便答道:“待我写信问问家父。”

  在方应物心里,对李东阳的认可度还是挺高的,首先李东阳是自己会试房师,充当长辈角色师出有名,足以堵住别人的嘴;其次李东阳日后成就大,关系越牢实越好;第三李东阳是京城土著加土豪,还能帮衬一下婚礼,别人不具备这项优势。

  正事说完,杨廷和仍不走人,喝几口茶又道:“犬子如今到了发蒙时候,而我空闲时间不多。瞧着你无官无职甚是清闲,肯来教导小犬么?”

  我去!方应物感觉极其古怪,杨廷和的儿子可是同样鼎鼎有名的杨慎。他现在闲居在家没错,可是去当杨慎小朋友的老师,还是算了罢。

  别的不说,他抄袭过不少另一个时空杨慎的诗词,虽然他脸皮不算薄,但终日面对原作者这样的场面还是难受。

  当年也有过类似的事情,四五年前与王阳明他爹王华说笑,险些有机会当王阳明老师。不过王华对自己知根知底,怕自己歪门邪道的带坏了儿子,所以绝口不提。

  今天杨慎他爹又说请自己去教导杨慎......自己的水平自己清楚,不去自取其辱了。方应物想了想答复道:“你那公子过于聪明,在下可教不了。”

  杨廷和长叹一声,万分苦恼的说:“连你都不肯,还能去哪找比你我更聪明的人?”方应物对这句话表示暗暗汗颜。

  正在此时,有位陌生人来到方府大门前踌躇。门子王大爷瞧见了,从条凳上立了起来,伸着脖子问道:“来者何人?”

  那人答道:“在下工部街道厅书吏,奉命前来送文票。”王大爷皱眉道:“工部街道厅?这是什么衙门?别不是冒充生事来的吧?”

  王大爷与方府老爷们乃同乡,只不过是隔壁村的,与瑜姐儿倒是沾亲带故。自从在方家把了门,眼界水涨船高,什么街道厅这种一听就是三流地方自然不在眼里。

  那书吏便道:“你收了文票送进去就是,此后自有你家老爷做主,你这看门的嚼什么舌头!”

  “你这小杂碎也敢吆三喝四。”王大爷气得一瞪眼,撸起袖子貌似想动手。

  旁边小年轻连忙拦住并叫道:“王大爷消消气!小老爷吩咐过,我们不许学别的没品没脸人家奴才那样仗势欺人。”

  门子王大爷便忍住脾气,收了文书向里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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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三十七章 三人成虎

  杨廷和与方应物说完话,正打算起身告辞,却见前面门子送了封文书进来。方应物拆开看,没几眼便冷笑道:“林子大了真是什么鸟都有!”杨廷和好奇的问:“这又是什么事情?”

  方应物也不避讳,直接把纸张递过来。杨廷和低头看去,只见得是一张官府凭票,仔细看了几眼上面文字,愕然道:“浙江省和街道厅失心疯了?”

  原来按国朝制度,每年各省都要轮流派遣工匠进京参与营造之事,也会征调识字会写之人到朝廷各衙门充为书吏。

  今年浙江省便把方应物名字添进了名册呈报给工部,收回了先前宛平县代为征发当差的委托——当然这个委托是方应物自己鼓捣出来的,不然谁能征发他服役?

  而工部又因“今夏多雨,恐京师涝灾”的缘故,把方应物分拨到街道厅负责疏通沟渠的役夫队伍中。最后街道厅派了一员书吏来送传票,征方应物去做书办。

  在杨廷和眼里,这实在是荒谬不堪的事情。但如此荒谬的事情还真就确确实实发生在眼前,让他感到不可思议,便对方应物道:“跳梁小丑,理他作甚!”

  方应物叹道:“本来以我之身份不该应役,也不会有人打这方面主意。但前阵子为了国本大计,我不得不以被征为书吏的名义屈身于东厂,这便给了别人口实。既然都是服役,难道能去东厂当差,就不能去别处了?”

  杨廷和稍一思索便大致明白了,“必定是有人设下这个局面。也必定算准了你的想法并准备了种种后手。”

  至于是谁制造出来的局面,两人都没有点出来,但不用点也心知肚明。能操纵从浙江省到工部再细致到京师地面,需要极大的影响力和权势,朝中又能有几个。

  方应物点点头道:“我从好友那里听说。都察院里有人正在串联,企图针对于我。若我抗命不从,随之而来的肯定是御史群起弹劾。大概一是要弹劾我公然藐视官府,仗势逃役;

  二是弹劾我品性不佳,留恋权势好逸恶劳,只肯贪慕东厂威风不肯去街道差事。而那时我辩无可辩。因为我确实去过东厂当吏员却不肯去街道厅做书办。”

  杨廷和吃了一惊,在他印象里,方应物与科道关系很密切,却没料到科道里居然也有人大张旗鼓的准备弹劾方应物。

  二来在昏暗不堪的当今庙堂,科道几乎已经是大明朝廷正义最后的底线和希望。为制衡那些歧途大佬们发挥出了巨大作用。可是今天竟然有人为了私利,准备充当某些人的打手围攻方应物。

  方应物却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可奇怪的?科道官一百多人,有谁能一言堂?又有谁不想安插自己人手?常言道,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

  杨廷和也没想到什么办法,无奈道:“若是如此,那你要去街道厅?也好,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先堵住了别人的嘴。”

  方应物又道:“怕就怕如果我去了街道厅。又要遇到别的事故,比如说失足落入行洪沟渠城河,然后拯救不及......”

  杨廷和登时变了色道:“奸人胆敢如此!”不过想起某人的风评和心胸。杨廷和又觉得方应物并不是杞人忧天,死一个被征来当差的书办和死一个官员是两回事。

  刚刚送走杨廷和,方应物站在大门口还没有转身,却又见项成贤和洪松两位好友联袂而来,出现在胡同口。他只得又上前迎接,调侃道:“有什么好事情发生?你们两个怎么一起到了?”

  项成贤与洪松却脸色都很严肃。项大御史先开口道:“我们并不是一起来,只是在胡同口偶然遇到。”

  看来真出了不小的事......方应物将两人请进去。重新上过茶后。项成贤迫不及待的又道:“我都察院听到一些议论,说当年李学士企图招你为婿。但你贪图富贵,所以选择与刘阁老家结亲。”

  方应物不屑道:“一派胡言,不值一驳。此事早有解释,我当年为了营救下诏狱的父亲,不得不答应刘家招揽,成为刘府女婿。

  为人当言而有信,岂能出尔反尔?故此不得不拒绝了李老师的好意。现在还有人不开眼的旧事重提,掀不起什么风浪。”

  见方应物信心十足,项成贤并没有放松,继续道:“我去别的衙门办事时,又听到议论说,你在榆林时,勾连亲友操纵边市,损公肥私发了大财。”

  方应物稍感意外,这事也有人提?但仍没放在心上,“定策开边市时,没眼光的人害怕风险,便裹足不前。

  我为朝廷大计只得鼓动亲友,可谓是用自家亲友去冒险一试。所幸最后事成了,不是瞎子都能看到朝廷也得利,何来损公之说?”

  洪松此时也开口道:“我在户部,也听到一些关于你的议论。说什么你屡屡勾结东厂,陷害朝臣,还说你为了权势利益,送了女人给东厂厂公。”

  听到洪松的话,方应物渐渐收起了轻松神态,也随之严肃起来。这么看来,里面门道非常不简单,难怪项成贤和洪松不约而同的匆匆赶过来,显然他们二人也明白了其中问题所在。

  其实单纯一件两件流言,方应物并不在意。人怕出名猪怕壮,凡是出头之人,谁身上没有种种流言?只是或多或少的问题而已,有时候听听也就算了,不用过于大惊小怪。

  但这次严重的不是流言,而是流言传播事态本身。在如今这时候,忽然同时间流传出这么多抹黑议论,就很不正常。

  一件两件也就罢了,但随随便便到处就能听到,这就说明背后有人蓄意推波助澜。偶发的、间歇的流言与人为的、密集的流言,效果也是截然不同的,甚至有本质区别。

  正可谓三人成虎,从量变到质变,一个是无伤大雅的花边,拿来自娱自乐都没问题,一个是足以颠覆自己的武器,却叫方应物不能不认真对待。(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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