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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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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四十八章 疑云

  这声喊出来后,万首辅感到一股悲壮的情怀从心头喷涌而出,他不再仅仅是为了整治方应物,而是把这看做对命运的抗争。

  万首辅有这样一种错觉,那方应物仿佛脚踏大势,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天道,大势所趋无坚不摧。回想起来,方应物仿佛每一步走踩在了至关重要的节点上,不断将自己的大事搅得一塌糊涂。而是自己则是充满了悲剧色彩的逆天之人,在宿命中沉沦和挣扎。

  可他万安辛苦了一辈子,难道就是替后来者做踏脚石?他不甘心接受这样的命运安排,也不想就此服老,更不愿看着方应物风光。

  如果他再年轻十岁,朝堂上哪会有方应物蹦跶的地方,命运如此不公,他便要逆天而行一次!不得不说,年届七十的老首辅放不下的东西太多,陷入了另一种执念。

  当即挖首辅泼墨挥毫,亲自写了若干请帖,遣仆役一一送去。接到请帖的人,都是万首辅的党羽,看着请帖,他们不禁惊诧莫名。因为按惯例,老首辅想要召见党羽时,只需派仆役来叫一声,不想这次却如此郑重其事,竟然还写了亲笔请帖。

  也正是如此不同寻常,众人才不敢轻慢,更不敢装聋作哑,老首辅亲自写来请帖,就意味着不容拒绝。一旦拒绝,就是与老首+长+风+文学+www+cfwx+net辅决裂。

  虽然明天的太阳已经确定另有其人,但依旧要注意当下,如果触怒了万首辅。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都是个问题,仰望星空与脚踏实地缺一不可。

  于是按着请帖时间。众人在第二日傍晚纷纷赶到万府,没有一个找借口不到的。有这时候了。又何必为了一点小问题让敏感非常的万首辅不悦?

  而在这段时间,方应物全心忙于婚事,根本没有多余心思放在万安身上。方应物深深知道,这位首辅已经快走到了穷途末路。

  即便自己什么也不做,大限一到万安也会自动滚蛋,自己只需要等待这个时间到来而已。在这种情况下,很可能就是少做少错、多做多错、不做不错。

  不过在百忙中,方应物还是抽出时间见了见自己的替身左常顺,并专门为左常顺设宴。还邀请了几位好友作陪。此乃人之常情,左常顺终究是有恩于自己,不能在这上面落下凉薄无情的名声。

  说起来这左常顺只是个没有功名的落魄文人,沦落到在同乡人姚谦的忠义书坊里校稿为生,偶尔还代笔写点文字。这身份与方应物差的极远,而今日方应物摆出这阵仗,也足以表达出非常感激之情了。

  方应物郑重其事的将左常顺请进上座,并致谢道:“先生高义,代替在下受刑罚之苦。在下铭感五内,简直不知何以为报。”

  “方公子言重了,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再说我也并非一无所获。”左常顺爽朗的笑了笑。“我本是读书不成的飘零之人,籍籍无名苟活于人世间,而方公子身负天下之望。与吾辈不可同日而语。

  我这次出面替方公子挡了灾,不过付出一点辛劳。但却博得京师人尊称一声义士,一时间也成名人了。宛如鱼跃龙门。至此夫复何求哉?说不定应该是我反过来感激方公子给我出名机会。”

  左常顺说的有趣,席间众人忍不住几声哄笑,确实有这么点意思,出于“义愤”挺身而出的人,不是义士是什么?

  项成贤插嘴道:“话不能这么说,这事起先前景不明,确实要感谢先生担着风险挺身而出,尤其是我们这些友人都无法出力的时候。”

  方应物赞同的点了点头,项成贤说的没错。先前他需要一个“假冒”替身,而他的好友们显然都不合适,项大御史这样的人根本不可能扔下官职,不管不顾的去假冒自己装疯卖傻。

  故而这事只能找一个小人物来做,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用处。当时情况不可预测,风险也是极大,只怕左常顺心里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轻松。

  忠义书坊的东家姚谦姚员外也在席间,左常顺就是他向方应物推荐的,此时也笑道:“左先生此次以身相代,顶替方公子做苦役,切勿为前程担忧,且安心服役。等刑罚结束之时,一切包在我们身上,必不叫左先生为难。”

  方应物闻言举杯道:“左先生为了在下甘受苦役,这点尤为感激。但在下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将来必有所报。说是三年,其实也未必等这么久。”

  “你我皆为浙江同乡,守望相助乃人之常情,方公子何须见外,区区贱身能帮得上方公子,也是此生有幸了。”左常顺连忙也举杯答道。

  此人谈吐不算差,头脑看起来也是清醒的,难怪当初姚谦会举荐此人来担当替身重任,方应物暗暗想道,也许今后可以收拢到身边使用。

  这一场宴席,众人都没有压力,自然是轻松如意,半日之后兴尽而散,然后继续各自忙碌各自的事情。

  方应物鼓捣婚事,项大公子继续风闻言事,姚员外又在琢磨新的发财路子,而左常顺则作为刑徒被押送到街道厅,开始他的代役生活。

  这日方应物准备出门去刘家那边,与刘棉花沟通一下婚礼事宜,刚走到大门,便被匆匆赶来的项大御史堵住了。

  却见项大御史难得脸色严峻,对方应物叫道:“方贤弟!有大事情!”

  方应物知道项大御史有个喜欢大惊小怪的毛病,所以只当他又虚张声势,浑然没在意的问道:“近日没有什么大事罢?究竟有何事情让你如此慌张?”

  项成贤没有与方应物看玩笑,拧着眉毛说:“你可知道,左常顺死了!”

  死了?方应物大惊失色,连忙追问道:“怎么会死了?”

  项成贤详细的答道:“南城巡城御史亲自对我说的,听说昨天在南郊疏通行洪沟渠时,左先生不小心失足落水,救之不及便淹死了。”

  方应物一阵恍惚,前几天还一起谈笑晏晏的人,今天就听到死讯,实在情何以堪。更疑惑的是,这究竟是偶然发生的,还是故意人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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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四十九章 三顾茅庐......

  久久无言,最终方应物长长叹了一口气,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左常顺死掉无论是偶然不幸还是被害,他都感到内疚。

  这是方应物混迹朝堂以来,第二次遇到死人问题。上次是在苏州府时候,把钦差太监王敬逼到走投无路一气自尽,但对此方应物没多少感觉。

  一来那王敬王公公荼毒地方死有余辜,方应物生不出多少同情心;二来王敬是敌对一方,方应物还没感情丰富到为敌人落泪的地步。

  再说主要还是因为王敬心理素质太差,自己了结自己,并不是别人出手加害他,方应物更没内疚感。而这次左常顺是自己这边的人,前两天刚刚一起欢快的喝酒,却这样莫名其妙又突然死掉,真是情何以堪。

  项成贤产生了与方应物一样的疑问,“你说左先生这是偶然不幸,还是被人蓄意谋害?”方应物答道:“哪能如此巧合?我猜人为可能性大一些,十之就是被害死的。”

  项大御史受到的冲击比方应物更大,之前他也根本没想到会闹出人命来。听到方应物断定是被害,忍不住喃喃自语道:“这是草菅人命草菅人命你有把握么?”

  方应物又叹道:“这不是有没有把握的事情,在眼下这非常时期,我们就该不惜用最恶(长)(风意的揣测来看待一切事情,不惜在每一件事上预估出最坏的结果。所以无论左先生怎么没的,我们都要按照被害来对待。”

  正当方应物与项成贤唏嘘感慨时,娄天化走了进来。禀报道:“街道厅那边又派人来了。”

  “做甚?”方应物一听街道厅三个字,便心生厌烦。没好气的问道。

  娄天化苦笑道:“那人说既然代役的左常顺死了,所以老爷你还得去街道厅报道当差。所以又送了传票过来。”

  靠!方应物勃然大怒,这简直毫无人性!如果这时还辨别不清左常顺究竟是不是被害,那就没资格立足于朝堂了!

  项大御史也无语,这是街道厅第三次送传票给方应物了罢?真可谓是三顾茅庐难道仅仅为了制造整治他方应物的契机,便硬生生剥夺一条性命么?而且这样送传票,又何异于裸的羞辱他!一股气直冲脑门,方应物对着娄天化声色俱厉的喝道:“混账东西!街道厅的人还敢欺上门来,给我绑了打,打死为止!”

  项成贤连忙拦住。“小不忍则乱大谋,且慢且慢!”

  冲动过后,方应物重新冷静下来,咬牙切齿道:“这下我们总该清楚,左先生之死究竟是偶然还是被害了。”

  半晌过后,方应物又开口道:“左常顺只是个小人物,是我将这个小人物牵扯进朝局中,也正是如此才害了他。”

  方应物进入朝廷以来,无论争斗多么激烈。也没有出现过故意行凶杀人的行为。其实在大明朝争中,这种故意采取消灭手段,特别是暗杀的现象其实很少,所以之前方应物就没想到过这种涉及人命的可能性。

  但死对头们或许不会对方应物下毒手。但却敢暗害左常顺,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左常顺只是个小人物。害死这样一个没身份的小人物,就像踩死蚂蚁似的。既不坏规矩,也没多大负作用。也不会引起舆情的轩然大波。

  小人物参与大争斗就是豪赌,要么一本万利。要么就是粉身碎骨了而左常顺这次就很不幸的丢了性命,本来他如果得到方应物庇护,未来肯定有一个很不错的前途。

  项成贤也有点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忍不住猜测道:“你说,是不是万安的手笔?”

  “与他脱不了干系。”方应物恨恨的说,“堂堂首辅如此草菅人命,不惜采取暗杀手段,真是疯狂了!”

  话说到这里,不知怎的,项成贤忽然又有点同情万安,答话道:“即便疯了,也是被你逼疯的,挺叫人叹息的。”

  项大御史仔细想想,一个站在人臣之极的首辅被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步步紧逼,还屡屡受挫脸面无光,换位思考一下,不疯掉才叫奇怪。

  方应物不满的瞪了项成贤一眼,“项兄!你这是要帮谁说话?”

  项大御史连忙收起泛滥的同情心,又问道:“你说彼辈为什么要加害左先生?”

  方应物的目光重新回到传票上来,然后将传票揉成一团,“这不是显而易见么,他们费尽心思设计了这么一条锁链出来,怎么会轻易甘心失败?同时也是恐吓,当然不是恐吓我,而是露出獠牙恐吓别人。”

  “到了这个地步,也算是穷途末路了。”项成贤点评道。

  方应物所要做的,就是先查明真相,而项成贤听到的消息没有细节,提供不了什么利用价值。方应物想来想去,也只能找东厂帮忙了,查案这种事情也最适合东厂去办。于是方应物传话给何娘子,与汪芷约定次日会面。

  却说方应物见到汪芷,听她幽幽叹道:“你我已经有十六天没有见面了。”

  方应物擦擦汗道:“这你都心里有数?话说你这记性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好了?最近婚期临近,琐事非常多,脱不开身,你要多多谅解。”其实还有个原因,方应物生怕汪芷又想替万贵妃拉拢自己,那样会很难做,干脆就减少见面了。

  汪芷撇撇嘴,皮里阳秋酸里酸气的说:“你也真长本事了,竟然不靠我也不求助于东厂,就把流言蜚语摆平了,可是叫我刮目相看。连万娘娘也意料不到”

  见汪芷果然提起万贵妃,方应物迅速打断了话头,插嘴叫道:“其实还是离不得你,这次就要找你求助了!”

  汪芷冷哼一声,不满的抱怨道:“你也是读书人,怎的如此厚颜,真当本太监是白用的苦力么!”

  方应物叹口气,皱眉道:“不求到你,你阴阳怪气还故作大方;求你帮忙,你又拿腔捏调讨价还价,也忒难侍候!”

  以汪太监的小脾气,三十六计中最受不得激将计,当即柳眉倒竖,轻喝道:“你又有什么糟心事情,慢慢说,今晚不许走了,让你说个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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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五十章 婚事争端

  既然汪太监肯接下查案之事,方应物便不在把心思放在这上面了。````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办,东厂查案比他在行多了,远胜于他亲力亲为。如果连东厂都查不出个一二三四,那换谁来也白搭。

  不过方应物还有件事情要解决,那就是街道厅的第三次征发传票。即便方应物再看不起对方,这也是正式的官府程序,不能完全无视。

  或许有人觉得,掏代役银或者再找个人顶替不就行了,那些大户人家都是这样做的。对此方应物只能表示,这样想的真是很傻很天真。

  收不收代役银或者替身是街道厅衙门说了算,争斗到了如此地步,难道街道厅会收纳方应物的代役银或者替身?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上次左常顺之所以能顶替方应物,全因为这是都察院“判决”下来的,街道厅纵然不愿意也不能拒绝,不可能公然抗法,只能被动接受。

  但这样一个案子和人选,现在还能从哪再找来?更进一步说,现在还有人敢再替方应物服役么?敌人能害死一个,就能害死两个三个,巴结方应物重要,小命更重要。

  想来想去,方应物也没想到什么应对主意,只能暂且放下,采取拖延战术了。不过拖延也不是长久之计,仍然存在着被街道厅判定为逃役并上报的风险。

  最终方应物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拖延到东厂查案结果出来再做打算,这样才有利于自己做出最正确的决策。即便不是最正确的决策,起码也是最稳妥的决策。总比现如今这样盲人摸象为好。

  暂且放下左先生被害的案子,方应物又头疼起自己的婚事。说起自己的婚礼。其他琐事还好,吩咐下去就有人来跑腿操持。但当前仍有个最大的问题悬而不决,就是自己和刘棉花的指导思想从根本上完全不同。

  这是九成九的政治婚姻,方应物看重的是“实惠”,而刘棉花图的是“名声”,利益着眼点不同,思路自然不同。

  因而方应物想一切从简,能省则省,静悄悄的把事情办了。反正低调的把刘府小姐娶到手就行,闷声发财之外其它都是多余的。至于刘府的名声,能不沾就不沾,能少沾就少沾!

  而刘棉花坚持要大操大办,恨不得嫁妆第一抬刚进方家时最后一抬才出刘府,再沿街摆上数里流水席面,就差到处贴榜文昭告京城他刘家与方家结亲。方家的名望如日中天,能蹭几分是几分,即便有可能蹭了也白蹭!

  翁婿两人已经谈判三次,都没有达成一致意见。以至于方应物今日不得不再次赶赴刘府,继续为这个问题扯皮。此时方应物甚至有点怀疑,莫非老泰山故意如此拖拉,为的就是等待他方应物耐不住先松口?

  “这是老夫最小的儿女。等婚事一成,老夫此生再无大事了。既然最后一次,总得叫老夫好生操办罢?可怜天下父母心。你总要考虑到为人父母的心情。”刘棉花一改前几次谈判策略,企图用亲情打动方应物。抛出了父母心为武器。

  方应物也见招拆招,试图重新塑造刘棉花的家庭幸福观。“老泰山错矣!儿女之幸福,不在于嫁妆之丰厚,也不在于婚礼之盛大,而在于琴瑟和谐鸾凤齐鸣。所以老泰山就从了小婿想法罢,毕竟是小婿成亲,知道自己需要什么,而父母插手太多不见得能收获儿女幸福。”

  刘棉花继续苦口婆心,搬出世俗风气劝道:“不是老夫定要插手,终究是担心你还年轻不懂事。须知如今世风不同于昔年,老夫好歹也是宰辅,嫁女过于寒酸只怕要被人轻蔑耻笑。若真成了笑柄,你我两家都脸上无光,又是何苦来哉?”

  而方应物则信心十足:“老泰山多虑了!你老人家若是简朴了,确实有可能被嘲讽为装模作样沽名钓誉,但贵府千金嫁的是在下,是堂堂正正的方家!

  有我方家金字招牌在,谁会嘲笑我们?只会说简朴大方,不会说寒酸小气!正所谓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我方家不媚世俗朴素办事必将成为美谈!”

  刘棉花当即吹胡子瞪眼的喝道:“你还想着敢将十指夸针巧?难道我那娇娇女儿嫁给方家,就是要受苦的?你们方家装朴素是你们自己的事,但不许亏待了我女儿!”

  老泰山这简直就是鸡蛋里挑骨头没事找事......方应物连忙回应道:“以后的事情自然不会如此,谁会吃饱撑着去窥视别人家内宅?但婚礼乃公开典礼,当然要做给别人看,听小婿之言不会有错!”

  刘棉花忍不住叹道:“你这人怎么死硬顽固的像是又臭又硬的石头?何至于一步也不肯相让?连尊老敬老之心都没有吗?”

  虽然刘棉花倚老卖老,但方应物不为所动,只陪着笑道:“谁不知道老泰山最擅长得寸进尺之道,小婿如何敢轻易让步?故而不能开这种先例,否则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与其日后互相难堪,还不如在起初就堵住源头。”

  翁婿两人唇枪舌剑不亦乐乎,刘老夫人突然闯了进来,怒形于色的斥道:“你们两个都够了!不要拿庙堂算计来讨论我那乖女的婚事!再如此扯皮下去,婚事还能办否?”

  刘棉花当着女婿面,遭到夫人呵斥,未免脸上有些不好看,同时又埋怨夫人沉不住气,实在缺少镇静功夫。便轻哼一声,正要发作。

  方应物却抢上前一步,行礼道:“都是小婿的错!老泰水说怎样办理就怎样办理,小婿在此恭听,绝无二话!”

  看方应物这恭顺态度,老夫人满意的点了点头,投桃报李似的说:“此事终究是方家娶妇,我刘家不便逾越太多。老身又听贤婿说的有道理,就按贤婿所言。”

  刘棉花再次瞪眼,又被老夫人瞪了回去。等方应物走后,刘棉花不满的说:“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老夫与方应物谈条件,你来打什么岔?”

  老夫人嗤声道:“也不知谁见识短了?女儿终究是要去方家的,你在这可有可无的事情上较劲,若惹到了方家,最后还是女儿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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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五十一章 大功一件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汪芷汪太监虽然接了查案的活计,但以她的身份,不可能亲力亲为的去做。

  所以汪太监将这差事交了东厂的大档头们办,她汪芷只需要听一个结果,能给方应物交待就行。可是东厂那些大档头同样自恃身份,懒得亲自跑腿查这种没好处的小案子,便也把差事交办下去。

  交办来交办去,最后领了这件差事的,居然还是方应物的两个老熟人,混号牛头马面两人。他们原本是锦衣卫世家,只不过因为方应物的关系,从镇抚司划拨到西厂听用。后来又跟随汪芷来到东厂,如今也是手底下管着一支人马的正副头领了。

  按理说他们称得上是厂公亲信,不该只当个头领,但可惜他们两人都是中庸之姿,能力平平。靠着机缘混到这个位置算是小有成就,但也就只能止步于此了。

  却说牛头马面两个人里,马面稍微机灵点,故而平常遇事都是听马面的意见。这次还是马面主张接下了差事,牛头便问道:“这样的案子有什么可办,你接下来作甚?”

  马面答道:“你难道没听说,这个死人与方相公有点关系么?他到街道厅服役,还是顶替了方相公来的。办这个案子,就是在方相公面前表现的机会!

  别人不清楚方相公与汪厂公的关系,所以不愿接手此案,你难道也不清楚?这就是上天看你我兄弟蹉跎度日,特意赐下的大好良机啊!若在方相公这儿出了彩。他在汪厂公面前美言几句,你我说不定又能升一升。”

  牛头恍然大悟。登时干劲十足。两人当即点了十来个番子,拿上相关凭证。气势汹汹的向宣武门外而去。

  话说这工役队伍也是仿照军制,采取五五编组的模式,即五人为一组,五组为一小队。如今正有上千名役夫在宣武门外疏通行洪沟渠,加高河道土堤。

  牛头马面带着手下,一路打听着,找到了左常顺生前所在的小队。此时这个小队正在热火朝天的施工,旁边还有街道厅的小吏站在柳树下监工。

  牛头领走上前去,亮了亮东厂腰牌。当即那监工便叫停了工事,把小队役夫集中到身前,听从两位东厂大爷的进一步指示。

  牛头马面两名头领并排而立,手下番子分左右散开,气势上稳稳压住了一干民工。两人炯炯锐利的眼神来回扫了几遍,并没有看出谁像嫌疑犯......

  马面沉声道:“听说左常顺是在午间休憩时被害的,当时他独自离群去小解,然后就淹死在了水中。我觉得,此时必定与你们当中某些人脱不了干系!”

  底下众民工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牛头马面看了半天还是没有看出谁像嫌疑犯。于是马面便再开口道:“凶手很可能就在你们当中,当时你们聚集在这一片树荫下休憩,而左常顺是午时三刻离群时被害,那么凶手肯定也离群而去了!谁不能证明自己当时在树荫底下休息。谁就有可能是凶手!”

  有人叫道:“那要如何证明?”马面答道:“可以找别人来证明你。”

  此后二十多个役夫,一个一个被叫出来盘问。问了一圈下来,结果每个人都可以找到另外一人为自己作证。证明当时自己就在树荫下休憩,没有从人群里消失。

  马面皱起眉头。想了想又道:“重新再问!每个人都必须有两个以上证人才算过关!”

  于是又盘问了一圈,这次倒是有点收获了。二十多个役夫中。有两个分别叫蔡二郎和李车儿的,两人之间互相作证,但却找不到第三个证人。

  牛头马面松了口气,这下可不至于无功而返了,破案也出现了曙光,两人的前途再次敞亮起来。

  按下雀跃心情,马面忍不住狞笑几声,指着蔡二郎和李车儿道:“你们两个互相作证,却没有别的证人,看起来假得很,真当我眼盲不成。

  如果真是彼此作伪证,那正说明你们当时也离群而去,不在树荫下!夏日午时人迹罕至,只怕也没有外人过来,故而也有你们两个像是嫌疑了!”

  蔡二郎和李车儿噗通的跪在地上,大呼道:“差爷明鉴,小的冤枉!”

  天气炎热,牛头用手扇了扇风,不耐烦的说:“并没说你们肯定是凶手,只是说你有可能是,故而请你去东厂仔细调查!你们放心,我们东厂绝不冤枉一个坏人,也绝不放过一个好人!”

  一听要去东厂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两人吓得腿都软了,扶也扶不住,站也站不起来,像是烂泥糊在地上,叫上来动手捉人的番子气极而笑。

  马面马头领也不耐烦了,对手下番子喝道:“愣着作甚?不能走就抬回去,难道只会守在这里看景么?”

  众番子嘟哝几声抱怨,无奈上命难违,只得四人一组,大汗淋漓的抬着蔡二郎和李车儿上路。这场面看起来颇为奇特,一路走来也不知吸引了多少眼球。

  到了东厂衙署,牛头马面借了刑堂,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两嫌疑犯各打二十板子,而后才开始问话。

  问完之后,又把嫌犯各自分开,然后各自再打板子,再重新问话,问的都是非常详细的小事情,大到当天是多云还是晴天,小到当时两人穿的什么颜色衣裳。最后又合在一处,对照供词,对照完毕之后,也不说对错,举起板子又要打。

  此时两嫌疑犯已经皮开肉绽半死不活了,被泼了一桶冷水,抬眼看见板子高高举起,还有番子拿着夹棍晃悠,顿时惊恐万分的高呼道:“莫打莫打!小的招了招了!”

  牛头马面心有默契的对视一眼,便喝令书吏开始记录,各自口述完毕后,便按着蔡二郎和李车儿的手指头画押。

  啪啪!马面弹了弹手中供词,又得意洋洋的吹了一口气,“有此在手,大功一件,若方相公大悦,你我升职便指日可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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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五十二章 诡异

  在大明朝版图中,京城人口与别的地方不同,倒不是说京师人口众多——天下大城市的数目可不算少,而是说京师人口比例很特殊。

  天子戍边这个国策导致了在京城里,军户占了很大比例,而民户比例比其他地方都要小,像李东阳祖上就是军户出身。

  除此之外,匠户的人口也非常多,因为京师营建事务密集,来自全国的工匠和差役源源不绝的在京师汇集。

  大明朝的匠户制度比普通民户更加复杂,比如说在京城,就有坐班和轮班的区别。从理论上,天下各地匠户要轮流服役,服役期满后便返回原籍。

  但是在实际中,有些匠户长期在京城服役,并不打算再返回原籍,已经变成事实上的京城居民。这样的匠户就叫坐班,而那些还保持轮换传统,期满返回原籍的匠户叫轮班。

  京城坐班匠户常常是按原籍地域集中居住的,很多带有外地州府名字的街道胡同都是起源于此。

  宣武门内的火炭胡同就是一条匠户集中的胡同,其中有一户姜姓人家,今日烧饭发现家中没盐了,于是姜氏娘子到隔壁蔡三郎家去借盐。虽然蔡三郎这段时间一直在城外工地忙碌,但蔡娘子还是在家的,邻里之间互相帮忙也是人之常情。

  却说姜氏在蔡家门外喊了几声,不见有人答应。再敲门时,却发现大门虚掩,此后始终不见有人出来。

  于是姜氏心里起疑,探头探脑的走进了蔡家院落。抬眼一看,登时吓得魂飞魄散。站立不稳坐在了地上。

  却见有一大二小三道身影挂在了院中枣树树枝上面,在斑驳阴森的树影中来回晃动。在旁边墙壁上。还看见一个醒目的血红色大字:“冤”。

  姜氏与蔡家非常熟悉,立刻就认出来了,挂在树上的人影是蔡氏娘子和她两个儿子,昨日还一同洗衣服,今天却就吊死在树上,怎一个惨字了得?

  “啊啊啊啊!”猛然受到这样惊吓,姜氏头脑一片空白,当她略略还魂后,忍不住捂着脸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声。

  匠户大抵是穷苦人家。宅院都不大,姜氏一声惨叫,立刻传到了左邻右舍。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故,纷纷循着声音来查探。

  进了蔡家院子,胆小的人和姜氏一样吓懵了,而胆大的人也得倒吸一口冷气,脸色发白。这场面太惨了,实在太惨了,简直近于灭门!

  众人都是普通百姓。哪里见过这些,仅存几分清醒的也只能张皇失措的叫道:“报官!报官!报官!”

  大明律法最重人命案件,太祖有诏,但凡发生命案。地方官必须第一时间到现场勘查。灭门这样的事情即便在人多事多的京师,那也是非常惊世骇俗的案件了,地方上谁也不敢轻忽。

  短短半个时辰内。宛平县县衙、五城兵马司、巡城御史官署都来了,将这不大的院落和小胡同挤得人仰马翻。

  官府的勘查结果自然不可能那么快就出来。但是已经有消息私下里流传出来了,说这蔡氏三口人是自缢身亡的。至于院墙上的冤字。可能是指蔡家受到了什么巨大冤屈,所以才导致蔡氏不忿自尽。

  蔡家到底受了什么冤屈?左邻右舍对此完全不明白,蔡三郎出门服役做工,蔡氏娘子守在家里也没见有什么异常,怎的就突然因为冤屈而自尽?

  别说百姓,就是几家官府也一头雾水,如果是他杀,蔡家并未得罪过人,谁吃饱撑着跑过来杀这三口人?如果是自尽,那个冤字到底指的是什么?

  先前火炭胡同左邻右舍派出了两伙人,一伙人去各衙门报官,叫官府来破案;另一伙人则跑到南郊去找蔡三郎,把蔡三郎喊回节哀顺变。

  这时候,却见去了南郊的人气喘吁吁跑回来,仿佛心急如焚的样子,在胡同里就大呼小叫的喊了起来:“蔡三郎不在街道厅工地上,听旁人说,他被东厂捉走了!”

  东厂?在场众人但凡听到这两个字,好像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事情,“冤”字九成九指的就是这个!谁不知道,厂卫就是专业制造冤假错案的地方!

  官府的人也摇摇头苦笑几声,有些事情实在是见怪不怪了,东厂滥捕人犯又不是一天两天,没必要为此大惊小怪。但是只怕谁也没想到,竟然会导致全家自尽的局面。

  也有经验丰富的积年老吏老吏追问道:“东厂为何要捉走蔡三郎?”

  带回消息的人知无不尽答道:“听说工地那边也出了人命官司,一个今年刚来服役的人被害死了。蔡三郎被当成了嫌疑犯,被破案心切的东厂捉去拷打。”

  胥吏对上层动向不大关心,没从中听到什么有益信息。但前来勘查现场的官员中,却有不少对近期一些事情略有耳闻的。

  顶替方应物服役的“义士”莫名其妙死了,嫌疑凶手就是蔡三郎,又被东厂捉走了,但凶手家庭却因为冤屈而自尽。这一连串接连发生的事情难道真的只是巧合?

  办案子办老了的吏员们凭着直觉,也能嗅出其中蕴含的危险气息,好像只要牵连进去,立刻就会粉身碎骨,但谁也看不透这股危险气息来自于何方。

  勘查完现场和尸身,天色有点晚了,官府来人便三五成群的离开了火炭胡同。他们同行时谈天说地,但没有一个字提到今天惨案。因为他们大多数人都已经嗅到了诡异的气息。

  真相不明之前,暴露自己的观点很不明智,虽然他们可能永远也不会明白真相。

  而方应物此时对火炭胡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但他收到了从东厂送来的供状副本,上面有蔡三郎和李车儿的供词,也有两人的画押。虽然不能换回死者性命,但有些人渣却根本就不该有性命!

  “这次东厂办事效率很高。”方应物由衷的赞叹道,之前他也没想到东厂居然如此快速的找到了真凶。掌握了真凶,就具备了主动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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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五十三章 关键所在

  不过这份供状在方应物眼中仍然有美中不足之处,牛头马面虽然很热心的抓到了凶手,但却没有破解动机,没有挖出背后的指使者,这甚至比凶手本身还重要。*,,

  方应物不由得想道,牛头马面这两人终究认识高度有限,看问题只能看到这里了。当然也有可能是时间仓促,东厂那边还没来得及深挖,只是先将目前结果告知他一声。

  所以方应物提笔写了封信,差人送到何娘子酒家,又委托何娘子转给汪芷,请东厂把左常顺之死这个案子再往深里挖一挖。

  常言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蔡家灭门惨案(姑且称之为灭门)从好几个渠道传到了方应物耳朵里。有科道官风闻后告知方应物的,有宛平县县衙老人给通传方应物消息的,在第二天,方应物就知道了蔡家的事情。

  一家三口都惨死?方应物震惊的呆住半晌,随即挥退了所有人,把自己关在书房中。那些官吏都知道事情不对劲不简单,方应物本人岂能觉察不出其中的危险?

  随便想想“方某人为了私人恩怨,指使东厂制造冤情,逼迫一家三口自尽”这种话题,方应物就不寒而栗,仿佛坠到了冰窖里。原来只是想,对方可能是为了恐吓兼打脸,看来远不仅仅如此!

  前阵子听到左常顺之死,方应物猜测有七八分可能性是万安,现在则可以确定,这一切背后十成十是万安捣鬼!除了万安,谁能有这样的能力。能有这样的权势?

  如果真是首辅万安所为,蔡家三口人是否自尽根本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么惨的灭门案与他方应物能牵扯到一起了!而且还有可能把东厂与他方应物的关系牵连出来!

  在方应物眼中,万安一直是个除了逢迎拍马外很无能的首辅。史书上差不多也就是这样记载的。谁知道竟然能如此狠毒残忍,如此丧失人性,为了一己之私大肆剥夺别人的生命,简直禽兽不如!

  万首辅这可是彻底丧心病狂泯灭天良了......方应物不知为何忽然想起项成贤说过的那句话:是被你逼疯的。

  面对这样疯狂的对手,方应物发现自己居然发自内心的产生了畏惧心理。俗语云:“流氓会武术,神仙挡不住”,万安就有点像是这种状态。

  一个首辅放下了一切面子,不惜代价不惜人命,彻头彻底的的疯狂起来。怎能不害怕?方应物甚至怀疑,要不是老泰山把八个官派护卫转给自己,万安就有可能直接对自己下手了......

  怕了,真的怕了。方应物的心情仿佛回到了刚穿越那两年,那时候他极其没有安全感,为了官方身份和出人头地拼命向上爬......

  想到这里,方应物冲出书房,对长随方应石叫道:“备轿,去刘府!”

  在刘府。救苦救难内阁次辅谨身殿大学士东方老泰山刘吉刚从内阁回来,一杯茶水还没喝完,便见自家女婿慌慌张张的来拜访。忍不住好奇的问道:“何事让贤婿如此惊惶?”

  方应物连忙将事情前前后后讲给刘棉花听,末了又道:“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万安疯狂如斯,也只有老泰山能一力当之了!”

  方应物这话倒不是吹捧,万安如此作为。颇有点一力降十会的意思。而放眼朝廷,能与万安比拼“力”的。也只有眼前这位刘棉花了。

  刘棉花这次倒没有因为女婿的低声下气而飘飘然,显然现在不是扯皮的时候。他很认真的思索片刻。然后才开口道:“其实你还没看到此事的关键所在,先不要着急慌张。”

  “关键所在?”方应物真心求教道:“愿闻其详。”

  刘棉花却反问了一句,“你说,老夫和万安相比较,即便有所不如,至少也是相差不远罢?尤其是近期这些时间,万安未见得比老夫强多少。”

  方应物点点头,老泰山这话倒是没错,在权力领域,老泰山与万安至少也算是一个等级了,但他没明白老泰山忽然提起这些作甚。

  刘棉花又道:“老夫在想,如果换成是老夫想做这些残害人命的事情,应该怎么做?好像也不是那么容易......”

  虽然刘棉花像是卖关子,但方应物没有打断,继续听刘棉花说:“这种事不可能亲自去做,更不可能让家人去做。若想安排朝中亲信去做,也非常难,比如说老夫安排贤婿你去戕害几条无辜人命,你愿意做么?肯定也不愿意。”

  方应物隐隐明白老泰山的意思了,读书人圈子和穷凶极恶亡命徒圈子离得很远,想寻找又可靠又凶残的恶人不是那么简单的活计。在现实中,这可不是用权力和金钱就能随便招徕到的。

  就算你是首辅,就算你家财万贯,也不可能登高一呼,就能招来一批杀手。就算有很多人愿意,但万安这样身份的人既不是光脚的也不是破罐子,敢轻易使用么?

  从这个角度想,凶手是谁确实很关键,特别是万安与凶手之间的联络渠道更为关键,老泰山想重点强调的就是这点。

  “我明白了。”方应物点头道。经过这番点拨,起码知道该重点朝那些方向使劲了,不像刚听到消息时那样茫然。

  刘棉花叮嘱道:“老夫可以料定,如果真是万安所为,他搞出这样大动静,肯定计不止于此。故而你确实要加倍小心,老夫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你也须认真应付。”

  方应物又想了想,觉得还是要从蔡三郎这里下手。方应物可从来没有疑罪从无的想法——东厂才捉了蔡三郎,他家里就恰如其会的出事,墙上画了个大大的冤字,仿佛早有准备的样子,难道他就真是冤枉么?

  方应物疑神疑鬼的想道,也许蔡三郎被捉,就是别人挖下的坑。然后牛头马面这些猪队友立功心切,果断跳了下去,眼看着又有可能捎带上自己。

  现在的问题是,方应物不知道自己应该亲自去一趟东厂,还是继续委托猪队友们按照自己意思办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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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五十四章 夜审(上)

  方应物还没拿定主意时,次日就有人陆陆续续来拜访他了,闲谈半天最后都要提起“勾结东厂制造冤案酿成灭门惨剧”这种话题。话里话外的意思,就问方应物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敏感的方应物当即意识到,这是舆论开始发酵了,可是对这个问题实在不好回答。为义士左常顺报仇是真,指使东厂是真,其他都是假,真真假假的掺在一起,最不容易让人回答了。

  如果彻底否定,很容易被拆穿谎言并更加上纲上线,他与东厂的瓜葛瞒不住有心人,而且对头们也不会看着他方应物说谎而不作为。

  如果承认指使东厂,那就无异于是坐实了问题,肯定更不行,本来方应物觉得他与汪太监的关系可以渐渐公开,没想到转眼之间又成了烫手山芋。语焉不详的半否定半肯定也不太合适,必然会引起好奇心和疑心。

  想来想去,反击突破点应该在蔡三郎身上。这会儿方应物可不敢在犹豫了,更不敢把自己的希望寄托给猪队友。他连忙向汪芷传话,要汪芷速速安排自己直接审问蔡三郎,连暴露行踪可能带来的风险都顾不得了。

  在此之前,方应物的措施只能是躲,三十六计走为上。见过两拨客人后,又开始藏身内宅闭门谢客,不见外人,免得祸从口出。

  随后又收到消息说,顺天府仵作勘验蔡家惨案,结论是“自尽”,至于自尽原因这让方应物的压力空前大。之前徐学士等人的抹黑小伎俩只不过是用嘴炮。这回万首辅可是用实打实的行动拖他进粪坑。

  不过老泰山刘棉花也通过刑部施加压力,打算推翻“自尽”结论。现在还在角力中,叫方应物还能缓一缓。

  按理说方应物此时不该如此毫无决断。他也从来不是优柔寡断的人,但这次情况不同。现如今方应物居然完全看不懂万安的思路,难道如此不惜代价残害人命就为了往他头上栽赃?

  这种状况让方应物很不习惯,其实他不知道,过去别人看他也经常是这种“不知所云”的感觉。如果老对手们知道当前方应物的心情,肯定会讥讽几句“报应”。

  在这时候,汪芷那边终于传来了消息,一切安排妥当,叫方应物今晚偷偷过去提审蔡三郎和李车儿。

  月黑风高夜。二更天时方应物偷偷出了门,连灯笼也不打,向着北边而去。在这敏感时候,他要尽可能避免别人看到行踪,更不能让别人看到自己直接接触东厂。

  提审地点设在东厂衙门附近一处封闭宅院中,汪芷也没有另外派人,只让牛头马面带领一队人押着蔡三郎和李车儿在这里等。

  方应物不想暴露真身,蒙着脸进了院子,先把李车儿押了下去。只单独提审蔡三郎。他能感到,关键人物大概就是蔡三郎,审问李车儿未必能问出什么。

  方应物看着跪在面前的人犯,不由得想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东厂牢狱内外消息隔绝,这时候蔡三郎应该还不知道家中惨案罢?

  不过方应物实在同情不起来。蔡三郎毕竟非常有可能是杀害左常顺的凶手,这样的大仇。方应物怎么可能同情他?

  按下多余心思,方应物很熟练的开始盘问道:“蔡三郎。你已经招认是你行凶杀人?但我仍然要问一句,你为何要杀人?”

  蔡三郎也很熟练的答道:“起了口角,一气之下便伤了他性命。”

  方应物冷笑几声,“明人不说暗话,这样可笑的话就不要再说了,你怎么可能不是受人指使?”不过方应物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继续问道:“听说你在被捉时,软如烂泥瘫倒在地,最后不得不一路抬着到东厂?”

  蔡三郎没有吭声,这个否认不了,只能默认。方应物又道:“那我就奇怪了,你受人指使杀了人,又不肯逃亡,那么你肯定有心理准备,怎么会惊惶成那样子?好似你根本没想到似的。”

  这个问题问的刁钻,蔡三郎依旧没有吭声,这次是真没法回答。

  “休要装聋作哑了,你这点心思还能猜不出来?”方应物嘲讽道:“肯定之前你或许想到过其他衙门,比如顺天府、兵马司甚至宛平县,但没想到是凶名赫赫的东厂来捉你,所以才吓瘫了。一个人出现这种状况,只能说明发生的事情与他心理预期差别太大,而且还严重很多倍。

  所以我又猜想,是不是你心里觉得被其他衙门捉去,别人能救你出来,故而心中有底。也许指使你的人就是这样承诺的,保证你的安全。

  但是你看到是大名鼎鼎、凶狠霸道的东厂来人,与预期不符,甚至还不能确定指使你的人能不能从东厂把你捞出来,所以才受了刺激?”

  蔡三郎愕然,眼前这个蒙脸的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轻易就把他内心深处这些小心思猜的一清二楚。

  谁遇到这种内心被人看穿的情况,都免不了有点慌神,方应物察言观色后,抓住时机抛出猛料,提高了声调喝道:“蔡三郎!你可知道,你妻儿全家都已经死在家里!”

  “这不可能!”蔡三郎大惊失色,疯狂的要站起来,但又被死死地按住。

  方应物又道:“这种事情,一打听就知道,我有何必要骗你?你想替别人遮掩,别人可不会考虑你的死活!

  你参与这些事,多多少少也该知道其中利害,而你不过是蝼蚁,别人杀你全家,或许仅仅是为了栽赃。你还想守秘有何意义?”

  蔡三郎跪在地上,“呜呜”的哭出声来,方应物也不着急,就看着他哭。不知过了多久,蔡三郎抬起头来,抽泣着答道:“指使我行凶之人是万牛儿,以及另外一个我不认识的。”

  万牛儿?方应物一时没想到是谁,难道是万安的家人?但万安不可能如此作死,直接让家人来办这种事情罢?

  在旁边侍候的马面悄声提醒道:“万牛儿此人乃前锦衣卫指挥使万通的养子。”

  万通的养子?万家的人?万贵妃的亲人?方应物大吃一惊,若真如此,事情就变得更加复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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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五十五章 夜审(下)

  这万牛儿乃是已故锦衣卫指挥使万通的养子,四岁时候就封了锦衣卫世职。但此人身上完美继承了万家的鄙俗之气,平日里喜好厮混于市井间,是京师地面流氓恶徒的头目,端的是嚣张跋扈。

  当初方应物当宛平知县的时候,就对万牛儿事迹有所耳闻,不过万牛儿更喜欢在红尘繁华的东城大兴县地界活动,所以方应物没有与万牛儿打过交道。

  万牛儿这样的人,靠着成化朝最硬的万贵妃背景,即便恶行累累,也没有人收拾他,地方官府谁敢惹祸上身?再说万牛儿平常厮混在底层,对朝廷大事没什么兴趣,与庙堂基本是绝缘的,诸公自然也不会自降身段与他一般见识。

  方应物却没想到,追查主使,查来查去却查出个万牛儿!这意味着什么?打狗要看主人,万贵妃是极护短不讲理的人,触犯到万牛儿,肯定就要牵扯出万贵妃。

  虽然如今已经是成化末年了,万贵妃早就年老色衰,但她仍然是本朝最硬的人,这是源自天子心理毛病的问题,和年纪容貌无关。就连圣母皇太后也对万贵妃无可奈何,东宫太子在万贵妃面前也只能靠着虚无飘渺的天意勉强自保。

  至于其他直接触犯了万贵妃的人,全都没有好下场,无一例外。方应物不认为自己正面冲撞万贵妃后,还能安全自保。

  晚风徐徐吹来,有点凉意。此时此刻方应物回想起来,仿佛自己每一步都在万安掌握中。是一步一步的沿着万安所勾勒出的路线走下来的!

  万安制造了左常顺之死,直接打了自己脸。成功撩拨起了自己的复仇心!此后自己寻求东厂协助,只怕也在万安预料之中。并有针对性的故意抛出蔡三郎入彀!

  然后万安又制造灭门惨案牵扯到自己,给自己施加了巨大压力,逼得自己不得不去在蔡三郎身上寻求突破!最后,成功的让自己亲手把万牛儿引出来!

  大概万首辅导演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了,此后就是自己怎么倒霉的问题了!常有用踢到铁板来形容倒霉的,这万牛儿就是无可置疑的铁板!

  方应物挥了挥手,叫牛头马面将蔡三郎押了下去,因为牵扯出了万牛儿之后。继续审问蔡三郎意义不大了。现在所面临的已经不是技术问题,而是方向问题,是向前一步,还是后退一步的问题。

  方应物进了屋,喝了两口茶润润嗓子,然后重新将脑子整理了一遍,仔细梳理其中脉络。而汪芷听说事情已经牵扯到万家,便不敢大意,也匆匆赶来。

  当着方应物的面。破口骂道:“万安这个无良负恩的老贼子,竟敢故意把万家人拖下水!这样的人命官司,岂是好了结的!”

  方应物叹道:“万安已经丧心病狂到不惜代价了,还有什么不敢做的?”汪芷仍然愤怒的说:“他为何要如此?”

  还能什么原因?心胸狭窄要报复自己呗方应物没有说什么。他相信汪芷自己也能想到,问出口也只是下意识的反问而已。

  “那又为何要采取这般手段?”汪芷再次问道。

  方应物用脚趾头都能想到几条缘故,因为汪芷的关系。万贵妃对他方应物表现出了些许宽容,万安岂能觉察不到?那王夫人进宫与汪芷争论。万安岂能不知道?

  如果自己欣然抱了贵妃的大腿,万安就彻底对自己无可奈何了。在朝堂混迹多年不倒的万安怎能不防着这点?

  方应物猜测,具体原因大概可以归纳为两方面。一方面是万首辅想要借刀杀人,在如今大明,还有比万贵妃更锋利的刀么?

  万安本身正处于急剧下降趋势,最近越发有心无力,能成功的利用万贵妃,自然可以更加轻松的收取方应物与万家蚌鹤相争的渔翁之利。

  报仇心切也好,找回脸面也好,如果方应物真敢对万牛儿动手,那必将赢来的是贵妃娘娘的怒火。相反,如果方应物回避了万牛儿,那就等着承担全部舆鹿力罢!

  方应物还猜测,另一方面是为了进一步恶化自己与万家之间的关系,制造自己与万贵妃对立起来,绝了万贵妃招揽之心。这样万首辅就不至于陷入束手无策的地步。

  “情况如此,你要怎么办?”汪芷问道。

  方应物很诧异的说:“今天你居然只问我会怎么办,而不是趁机劝我服个软投靠万娘娘?不像是你的做派。”

  汪芷着急的说:“现在你还有心思说笑?”

  “不好办,不好办。”方应物叹息道:“如今万牛儿被我亲自牵扯出来,挡在了前面。我若不肯罢休的前进一步,那就是死;后退一步,那就如了小人所愿,直接身败名裂、”

  汪芷沉默片刻,“我知道,你们读书人肯定不会轻易退缩。别的衙门或许能帮助你继续向前闯,但东厂可能不大行。”

  方应物明白,汪芷同样也是两难。一来是因为她和万贵妃的关系,她可以帮助方应物对付任何人,却不可能去直面万贵妃;二来是因为东厂的特殊性质,厂卫都是天子的耳目臂膀,为的是掌控宫外,哪有故意瞄准宫内贵妃的规矩?如果被揭露出来,只怕要引起东厂的彻底整顿。东厂提督太监权势赫赫,但其实废立也就是天子一句话的事情,万贵妃也能做得到。

  所以说,接下来汪芷若不狠心来个六亲不认,还真做没法给方应物太多助力,付出的代价或许超出她的想象。

  不过汪芷又不想在方应物面前表现得不那么自私,“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故而由你来做出决定,无论你让我怎么做,哪怕是一死了之,我都服从!”

  方应物见汪芷有点激动,心里暗暗明白了汪芷的心情,她既不想违背恩义,又摆脱不了情义,为难之下便没了主意。

  于是方应物抓住汪芷的手,开口抚慰道:“你想多了,我怎么会让你去死?这可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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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五十六章 明知不可为

  方应物确确实实体会到了进退两难的困境,不过他忽然想起老泰山刘棉花的警告。====之前老泰山说过,最关键之处可能就是那个隐藏凶手的身份问题,以及万安与凶手之间的联系。

  还真让老泰山料中了,现在头疼的不正是凶手的身份么?可以说,万牛儿的身份就是所面临的最大阻碍。

  告辞了汪芷后,方应物没有回家,不顾夜深去了刘府,将已经和衣而卧的刘棉花叫了起来。刘棉花纵然不满,也没拒见方应物,他知道若非事情紧急,方应物不会这么不靠谱的半夜跑来求见。

  听了方应物的情况介绍,连饱经世事的刘棉花也大为惊讶,“万牛儿?万安竟然打得这个主意,难怪叫老夫始终猜想不透!”

  方应物又道:“听说老泰山向刑部施压,要重新鉴定蔡家惨案,本意是用真相还我清白,现如今看来也难以抉择了。”

  刘棉花不是迟钝的人,立刻作出了与方应物相同的判断:“万牛儿此人实乃声名狼藉的恶人,这些人命案十之**是他做下的,只是不知道万安使了什么法子说动他。

  如果推翻顺天府蔡家一门自尽的结论,难免要追查到真凶万牛儿,那时候万贵妃肯定要出手。但若就此偃旗息鼓,默认了顺天府的结论,不敢追查真凶,那岂不真成了蔡家一门因你逼迫而自尽?

  就算你能忍得住并放过万牛儿,之后也可能会有人将万牛儿是真凶的消息传出去,你便更加坐蜡了。怎么看都像是死局。”

  方应物愤愤不平的继续说:“万安所作所为在格调上已经落了下乘。走的是市井复仇路数,庙堂之争哪有这般人命如儿戏下三滥的?简直令人不齿!”

  刘棉花不免有些瞠目结舌。方应物居然气急败坏、絮絮叨叨的抱怨起别人不讲规矩了?这还是自家女婿吗?

  别人都说,堂堂首辅万安被方应物小字辈逼到这个份上。真不容易;但刘棉花此时却觉得,方应物能被别人逼到这个份上,也挺不容易的......

  仔细想了想,刘棉花才开口道:“但万安作为的效果却是出其不意,让你我都意想不到,现在真有点猝不及防的感觉。不得不说,这次万安实在是发狠了。

  据老夫观察多年,你甚是喜欢从容淡定的兵不血刃,爱用最小的代价取得四两拨千斤式的赢法。人可取巧一时。但不能取巧一世,不能事事都是如此轻松如意的,这次你就麻痹大意了。”

  作为从后世来的穿越者,方应物比世人更在意人命,不甘心的问道:“万牛儿这样的恶徒,即便人人都知道他杀了人,但是也无法将他定罪,这就是他有恃无恐的原因。朝中不是没有清流正人,难道就无可奈何坐视不理?”

  刘棉花摇摇头道:“朝中确实也有正义之士。但他们不是不敢,而是不能。一件案子从证供、审问,再到定罪、处刑,由许多小环节串联。

  这些环节里。是不能容错的,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会导致万牛儿依旧逍遥法外。但现在朝堂四分五裂,谁也无法掌握这所有环节。更别说最终裁决权在天子手里。一道特赦谁能奈何?”

  方应物暗暗叹气,连刘棉花都说没办法。那就真没办法了。忍不住讽刺道:“还有一个缘故,诸公大概觉得,几个底层匠户的命没那么值钱,不值当付出堂堂公卿的政治代价罢?正所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

  刘棉花脸色一变,直觉得方应物此言大逆不道,十分刺耳,正想开口骂几句。但方应物又抢先说:“小婿只拜托老泰山一件事情,那顺天府草菅人命胡乱结论,请老泰山务必向刑部继续施压,不能让蔡家惨案的真相蒙蔽!”

  刘棉花脸色极其凝重,这哪是简单的委托,分明是方应物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至于后果,根本看不清楚。“你确定?不回避万牛儿了?”

  方应物咬牙道:“确定!做人总要有一些底线,生命就是底线。老泰山说小婿喜欢取巧,这次偏就不取巧了,堂堂正正的直面一切!”

  刘棉花不敢相信,若换成别人,刘棉花大概不会在意对方怎么想。因为无论对方怎么想,最后都得听他刘棉花的。

  但是刘棉花也知道,方应物意志坚定,不是能随便左右的,自己也无法代替方应物做出决断。便再次询问:“你真如此想?即便明知其不可为?直面万牛儿不是那么好受的。”

  方应物沉默片刻,再次答道:“长痛不如短痛,与其懦弱不堪的成为终身污点,成为抹不掉的良心污点,还不如奋力一搏!世人太多目光短浅,但知眼前之失,却看不透长远之得!”

  刘棉花提醒道:“你有没有想过,你本该是属于庙堂的人物,你的前途得失都在庙堂之上。而万安设计的这个局,把你拖进了市井仇杀中,不干庙堂之事。你纠缠在此,就算放眼长远又能有什么得?

  说句不中听的话,难道你揪住凶案不放,将来就能借此乘风抚云了?这毕竟是民间之事,其实对你利益得失关系不是很大,别人帮你的兴趣也不会太大。”

  “老泰山此言差矣,事情不是固定不变的,事情也是可以演化的。”在这方面,方应物的顾虑倒不是很多。

  “你也许会失去很多。”刘棉花记不清第几次警告了。

  方应物毫不畏惧的回应:“老泰山也说,万安这次非常狠,那就只能比他更狠。这种狠不是他杀一个我杀两个的狠,而是敢对自己狠。舍与得之间有什么看不透的,尽力而为,让天下人看到我问心无愧!”

  刘棉花很想吐槽一句,居然不是“我问心无愧”而是“让天下人看到我问心无愧”,这说明方应物还没有气急败坏、丧失理智。

  他只能挥挥手道:“坦诚相告,你请老夫做的,老夫会做。不该做的,老夫不会多做一分,也绝对不可能去直接触犯万娘娘。”

  方应物点点头道:“老泰山此举不出意料,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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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五十七章 人心民心

  再回去的路上,方应物突然想起了上辈子看过的《堂吉诃德》这本书,其中主角时常因为不自量力被嘲笑,想来自己未来的行为在别人眼里,只怕与堂吉诃德区别不大吧?不过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回到家里一夜无话,次日方应物突然开始在书房里翻来翻去。不过他始终没找到自己想要找的东西,便对外面吼道:“那张传票扔到哪里去了?”

  方应物的书房由娄天化负责打理,听到喊声,娄天化进来疑惑的问道:“什么传票?”

  “街道厅送来的传票!”方应物没好气地说。前几天替身左常顺死讯传出后,街道厅曾经又送了征召服役的传票过来,方应物要找的就是这个。

  娄天化想了想,很肯定的反问道:“老爷不是揉成一团扔掉了么?”

  “有吗?”方应物拍了拍头,“找不到就算了,直接去罢!”

  随后方应物召集了老泰山送来的八大护卫,以及方应石和娄天化,浩浩荡荡的出门前往京城西南街道厅衙门。

  此时在衙门里当值的不是余三思,而是另一名名唤吕俊的吏员。此时吕先生正在悠闲的看书,忽然听见脚步声,抬眼瞧见有人进了院落,便开口问道:“来者何人?”

  “本人方应物,来此报道应差!”那人答话道。

  吕俊听到人名,吓得从座椅上跳了起来,如今“方应物”这个名字在街道厅可是如雷贯耳了。即便不提上次闹出的真假方应物案子,街道厅已经给方应物发了三次传票。怎能不让官吏印象深刻?

  但是街道厅众人心知肚明的是,街道厅给方应物发传票。目的无非是示威、羞辱和寻衅,缩小方应物的回旋余地。可从没想过方应物亲自来服役。所以吕俊大为震惊,以至于有点失态。

  数日后,奉天门早朝散去,文武百官三三两两出宫,边走边闲谈。却听有人道:“诸君可曾听说么,那方应物去了宣武门外西河应役。”

  “这怎么可能?方应物怎么可能真去做苦力?”周围众人闻言难以置信,在他们认知中,征发服役只是一种政治手段,用来博弈的工具而已。就连当初天子罢免方应物一切官职功名。也没有罚方应物服役。

  说实在的,以方应物名声和功业堪称是天之骄子,真的去做苦役简直不可想象。这样巨大的身份落差,放在二十一世纪,这比常青藤博士扫大街还要令人不可思议。

  先前街道厅三番两次的征发方应物,而方应物始终抗拒不从,甚至还使用了替身的花招,这大家都理解。别说方应物,换成谁也不能去。

  一来不能轻易的服软屈服。若万安稍一使劲,方应物就入彀,那脸面何在?二来去服役就相当于躺到了砧板上,那可就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先前代替方应物服役的人不就莫名其妙死了么?

  三就是士人的体面问题,劳心者去当劳力者,怎么看也不算光彩。有上述三点原因在。方应物怎么会主动去服役?

  “空说无凭,去看看就知道了。”又有人说。于是在好奇心驱使下。朝中很多人或亲自、或派亲信随从去了宣武门外,打听方应物所在并仔细察看。

  方应物的好友项大御史便亲自去了。与一干人站在高处,远远地眺望河边工地。看了一会儿,众人便亲眼见到,曾经纵横朝堂的名人方应物顶着骄阳烈日在河边工地填土......

  项成贤与观望者忍不住走近些,再仔细看,却见方应物连皮肤都黑了一层。这做不了假,说明一切都是真格的,并非是演戏给别人看。

  别人叹息连连,但与方应物不熟,也就没有上前去问候。不过项大御史没这些避嫌心思,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对着略显黑瘦的方应物不禁潸然泪下,哽咽道:“你又没有过错,何苦作践自己!”

  方应物看看旁边无人,便咬牙道:“敌人如此凶狠,那我就必须更狠一点,对自己也不能太仁慈!

  项大御史又问道:“你也不怕坏了自己的形象么?”方应物挥了挥手道:“你不必替我担心,速速离去!”

  打发走了项大御史,方应物叹口气,正要回去继续卖力气。冷不丁的又有人冲到身前,“苍天无眼,青天大老爷竟然如此遭遇,直叫小的们痛心!”

  这仿佛把方应物吓了一跳,他抬头四顾,却发现周围不知何时又聚起了一圈人,但一个都不认识,再细看应当都是平民百姓。

  之前方应物在京城宛平县当过几年知县,并且政绩堪称卓异。他从知县任上离职至今才一年半,时间并不算长,并未被淡忘。

  县中受过恩惠的百姓和商家这几日听说方应物沦落至此,所以也纷纷来围观。见昔日青天变身苦役,不免心中惨然,人群里有人愤激不已,高声叫道:“吾等愿代替大老爷!”

  方应物抬手为礼道:“我在此乃是尽大明子民差役本分,并非朝廷处罚,诸位大可不必替我抱屈,还是请回罢!”

  平民百姓无权无势,见青天知县受苦受罪,除了破口大骂奸贼当道之外,也使不上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方应物吃苦头。

  但百姓又是不甘心的,此后不断有百姓进献酒食给方应物,还有用水桶打来清凉井水,专在方应物周围等候的。总而言之,众百姓用尽自己方法让青天大老爷能舒服一些,而络绎不绝的百姓也成了工地一景。

  消息传开,闻者无不感慨几句“民心若此”。不过民心并不是很重的筹码,至少现在并不是。理智的分析,先前方应物不肯应役,最近却看来是被逼到走投无路,连逃役这种口实都开始尽可能避免了。

  不得不说,堂堂的清流名人被迫害到如此地步,真是斯文扫地、令人唏嘘。而这个世道奸人横行,不断有忠良罹难,实在太黑暗了,连平民百姓都能看出的问题,在朝堂中就这样堂而皇之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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