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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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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五十八章 碰瓷

  最关注方应物的人不是一般朝臣也不是百姓,而是首辅万安。听到方应物的动静,万首辅稍加思索,便看破了方应物的用心所在。

  其一是凝聚人心作为力量,挟民意以图将来,在当前这状况下,他似乎只能依赖这种力量了。其二是用这种自虐引发公众同情,打出悲情牌抵消“方应物指使东厂”之类负面传闻。

  想明白后,万安冷笑几声,方应物真以为自己是神仙,吸收点信众香火就法力无边了?而且无论挟持舆论也好,打悲情牌也好,这些招数都是方应物的老套路,此次故技重施真可谓是黔驴技穷了,只能是别无他法垂死挣扎而已。

  这时候,万牛儿前来拜访。话说万安腆着脸与万贵妃攀亲之后,又娶了万通妻妹为妾室,便与万家三兄弟结了通家之好,万牛儿乃万通养子,在万安面前算是侄儿身份。

  这次万牛儿到来,便是询问后面如何收尾的。看看日头已经将近午时,万安便设下家宴,请万牛儿入席。

  酒过三巡,两人闲谈起来,万安便道:“到目前为止不足为虑也,不过我总觉得,方应物针对你肯定还要有些动静。”

  万牛儿狂妄拍着胸脯说:“在这京城,侄子我怕得谁来?”

  万安又道:“另外你知不知道,刑部已经将顺天府的结论驳回去了。”

  按国朝制度,命案最终都需要报到刑部。关于蔡家惨案,顺天府的结论是“自尽”。刑部当然也有权利驳回去重新勘查。

  万牛儿依旧没在意,“这不是早在意料之中么?方应物老泰山乃是次辅。总不能连这点能力都没有。管他怎么审理,无凭无证的总不会审到我头上来。”

  话音未落。便有万安长随在厅外禀报道:“老爷!有方应物的消息传过来。坊间流传,方应物散尽家财拿出二百两纹银,在火炭胡同一带悬赏蔡家惨案有关线索!”

  万牛儿闻言拍着桌子哈哈大笑,一时间停不下来,甚至笑出了眼泪。“方应物也就这点街头卖艺把式么?”

  万安抚须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可太过于轻视啊,二百两银子可是相当于常人十几年收入。再说那火炭胡同是匠户聚集居住地方,大都是同乡工匠熟面孔,外来生人很容易被注意到。”

  万牛儿很不给面子的说:“叔叔你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侄子说过没问题就是没问题。”

  那长随走了没多久,又折返回来,再禀报道:“又听到新消息了,真有人要领那悬赏!”

  万安与万牛儿齐齐很意外,下意识对视一眼,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出的也太快了罢?万牛儿更想知道到底有什么线索,变催促道:“不要卖关子。有什么消息尽管说!”

  那长随答道:“听说是有夜晚巡逻军士出面指认,蔡家惨案被发现的前一夜,他在火炭胡同口外面巡街时,曾经遇到一行可疑人物。上前盘查后。发现对方来自已故锦衣卫指挥使万通府上,于是又放行了。”

  已故锦衣卫万通府上,这就差明说指向万牛儿了。万安没追问详情。却满心疑惑的望向万牛儿,难道真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所以留下了如此大一个漏洞么?

  然而却见万牛儿双眼瞪如铜铃,猛然起身撞到了椅子也不管不顾。喝道:“这消息简直胡说八道!”

  万安知道自己这长随不是随随便便听风就是雨的人,便问万牛儿说:“怎么胡说八道?”万牛儿答道:“那夜根本就没遇到过巡夜军士,又何来被盘查之说?”

  万安更加疑惑,两边互相矛盾,总有一个说谎的人。难道方应物故意捏造事实,制造伪证?但他图的是什么?有真证据都不一定管用,制造假证据又能干什么,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然后万安不由得又看了万牛儿几眼,亦或有可能是万牛儿为人张狂做事毛糙,但不好意思在自己面前承认,故而遮遮掩掩的嘴硬?

  万牛儿看到万安怀疑自己的眼神,顿时气也打不出一处。他忍不了被如此小看,于是转身就向外走,“我亲自去问问那方应物!”

  万安想了想没有拦住,让万牛儿去探探方应物的底细也好。万牛儿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应当会有些收获。

  半个时辰后,万牛儿便出现在南郊西河河堤上,堵住了方应物挑土的去路。而方应物并不认得万牛儿,不过看万牛儿面色不善,只当是过去仇家来找麻烦了。

  万牛儿打量了几眼,傲慢的开口道:“在下万牛儿,今日路过此地,随意来看看,还有几句话要问问。”

  原来此人就是万牛儿?方应物大概也猜出万牛儿的来意了,只是他没想到万牛儿居然如此沉不住气,居然亲自来找他对质。

  既来之则安之,不坑你坑谁......方应物环顾四周道:“此处不是说话地方。”

  此时周围还有不少前来围观方应物的百姓,这让万牛儿也有顾忌,毕竟这些人肯定是心向方应物的,所以方应物所言正中下怀。

  两人往远处僻静地方走了几步,正在河道水边上,万牛儿又问道:“听说你出了重赏,但要擦亮眼睛,仔细看准了,别被人骗走钱财。”

  “呵呵呵呵......”方应物笑了几声,“我怎么会被骗?那所谓巡夜军士证言,本来就是我教唆编造的。”

  万牛儿愕然,万万没想到方应物如此坦白的认账了,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就在万牛儿发呆的时候,方应物突然撞向万牛儿,结结实实的碰过之后,方应物身子晃了晃,然后便似大鹏展翅,掉入了河里。

  直到方应物沉了水,万牛儿还没有反应过来,依旧站在河边发呆。不过刚才隐隐然仿佛听到方应物一句话:“这都是你逼的。”

  远处众人对着这边指指点点,万牛儿猛然醒悟过来并一拍脑袋,方应物就是碰瓷啊!一个眉清目秀的书生竟然也耍起流氓!此时在别人眼里,肯定是他万牛儿气势汹汹的来找方应物麻烦,并把方应物丢进了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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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五十九章 闹剧该结束了

  在万牛儿眼里,这是方应物恶毒的主动碰瓷,是方应物企图陷害自己!难怪方应物远离人群,只有离得远了别人才看不清楚细节,才会让别人根据固有思维自动脑补细节!

  所以在围观群众眼里,情况就是气势汹汹五大三粗的万牛儿和眉清目秀文质彬彬的方应物在河边纠缠了一下,然后万牛儿就把方应物弄到水里去了。至于是否方应物主动肇事,所有人想都不会想,怎么可能?

  更可以想象,事情在京城传开后,还指不定怎么添油加醋,不过肯定都添加在万牛儿身上了,比如气急败坏前来杀人灭口之类的,而方应物也注定是作为被同情的形象出现。

  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落了水,扑腾几下淹不死,而热心群众还是有不少的。当即便有人高呼“救人”,然后便见三五个会水的也跳了下去,短短片刻就将方应物捞上来。所幸时值盛夏,落水不算大事,就当洗了个凉水澡。

  还有些胆大的人围住了万牛儿,不过看着万牛儿一行人气焰嚣张,便知道这是狠角色,也就只能围着看,做不了什么。面对权贵时,愤怒群众路见不平这种事,终究是小概率,能围观已经是大多数人的极限了。

  万牛儿左顾右看几眼,见周围人数不少,而自己今天带出的人手并不多,所以有点担心自己出意外。想了想不敢再造次,没有继续纠缠方应物,只让手下护着自己。挤出了人群扬长而去。

  此后万牛儿没有打道回府,又转到万安这里。他今天似乎始终有口气不顺。前头有万安小看自己,后面又被方应物“陷害”。感到十分憋屈,总得找人“倾诉”一下。

  “不管伯父怎么想,侄儿我确定没有露出过马脚,更没有被巡夜军士盘查过,这是方应物捏造出来的事情。”万牛儿说。

  然后万牛儿又将刚才方应物落水的事情告与万安,不过万安再次露出怀疑的神色,“真的是方应物自己落水,不是你气急之下动手把他推下水的?”

  万牛儿气冲冲的说:“如果伯父信不过侄儿,那么从一开始不该来找侄儿办事!”

  万安忽然“哈哈”一笑道:“贤侄不必着急。老夫与你说笑而已!”

  万牛儿不满的说:“这是说笑的时候?”他总觉得今天万安有些反常,一个阴鸷的人突然变得老不正经,实在别扭。

  万安反问道:“大事已定,怎么不是说笑时候?那方应物捏造也好、诬赖也好,全是上不了台面的下三滥招数,这表明他已经山穷水尽,无计可施了!不然以方应物的傲性,怎么会如此不顾脸面?”

  当初方应物听到万安所作所为后,对万安的评价就是“无法可想丧心病狂”。而现在万安对方应物的评价倒是异曲同工。双方都觉得对方已经走上绝路了。

  万安继续道:“你不用担心什么,方应物的行为在我们眼里无异于跳梁小丑,假的就是假的,没有任何用处。他绝对不可能凭借这些捏造事实来达成目的!

  我要是方应物,就不会把案子往你身上扯,装糊涂也就装过去了。但他偏偏主动捏造线索。故意扯到你身上,然后又假落水故意抹黑你。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可以说方应物这是饮鸩止渴,透支自己的名声做垂死挣扎。但透支完后,还是要连本带利还上的,下场只能更惨。”

  万牛儿清清楚楚的看到,万安的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内心压抑了很久的屈辱有望报复回来,难怪他有点失态了......万牛儿下意识顺着口风问了一句:“伯父觉得,方应物接下来该会如何?”

  万安把握十足的说:“程咬金也只有三板斧而已,方应物还能怎样?无非挟民意大吵大闹而已,可惜老夫给他设计的是死地,他闹不出什么结果。

  更具体的说,他可能会利用蔡三郎,让蔡三郎站出来发声,把矛头指向你;另一方面就是联络科道了,制造出交相弹劾的场面。”

  “果然是老掉牙的办法。”万牛儿浑然不在意的说,他根本就没为自己担心过,谁叫自己有那样一个硬气的姐姐:“不过蔡三郎此人可能是个漏洞,当初为了保密,我亲自与他打交道。”

  万安毫不犹豫的说:“如果能想法子灭口,就灭口算了。”

  猜想到方应物下一步动作的不仅仅是万安,还有与方应物越来越默契的项成贤,他又跑到工地上,对方应物道:“我想你可以再次去敲登闻鼓,我提前在都察院这边安排好人手,正好就能接了你的登闻鼓案。即便不能收取全功,总也能小小出口气。”

  方应物说:“谁说我想?”

  项成贤诧异的说:“你不惜以自身为引子,刻意制造引导指向万牛儿的舆情,不是为了凝聚人心为后盾,与其他人博弈么?或者说,你的目标是万安?”

  方应物叹道:“万牛儿有万娘娘为护盾,至少在目前是金刚不坏之体,想要将他治罪,注定无果而终。只能说,这就叫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项成贤想不明白方应物的话,便很直白的问道:“那你需要我做些什么?我尽力而为,没有二话!”

  方应物摇头道:“这次不需要你做什么,我就是求到人出手帮忙也不会是你,你只需要在旁边安安静静的看着就行了。”

  项成贤还要说什么,却见方应物解下遮阳斗笠,狠狠掼在地上,“闹剧到此为止了!回家!”

  方应物与项成贤转身向城门口而去,不过街道厅监工跳了出来,拦住方应物去路:“差役尚未结束,方应物你打算逃走么?”

  这监工的话音才落,方应物还没有回应,便不知从哪里冒出八名彪形大汉,前后左右的将监工劫持起来了。

  方应物拍了拍监工的脸,冷冷的问:“你确定你想留下我?”

  监工没有给出答案,方应物也不需要答案。大概是这段时间方应物装孙子装的比较出色,导致监工大爷习惯了低眉顺眼的方应物,猛然遇到变身后的方应物就相当不适应。不过,这八个人是从哪冒出来的?难道一直在暗中保护方应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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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六十章 各回各家各找各......

  方应物离开工地后,也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刘府。刘棉花这几天也是云山雾罩不明觉厉,听到方应物上门,心知这又到了关键节点,便没有拿架子,立刻请到书房见面。

  方应物见到老泰山,当头第一句话就是:“老泰山想不想当一个不被架空的首辅?”

  这句话问的太有内涵了,连刘棉花也愣了半晌,这才勉强品味出其中含义,然后便答道:“这种问题还用老夫回答?”

  “那好......”方应物点点头,“我现在要退婚,你我两家就此作别罢!”

  “哦...什么?!”刘棉花大怒,方应物怎么会突然反悔?自家女儿从十几岁一直等到了二十岁,眼瞅着已经是老姑娘了,方应物怎能说不要就不要?

  虽然期间夹杂着大量政治波折和自己丁忧之类的事情,导致婚事拖延至今,但自家女儿一直等着就表明了最大的诚意,方应物怎么可以如此没良心的退婚?

  他立即高声呵斥道:“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老夫最近哪点对不住你?我家娇女等了你这许多年,又哪点对不住你?做人不可太过于无耻!”

  方应物看着刘棉花的脸端详片刻,很冷静的问道:“你很生气?你很愤怒?那就尽情的倾泻出来罢!”

  “......”刘棉花无语,难道方应物这几天去工地做苦役,受刺激失心疯了?

  方应物叹口气:“这段时间事情有点多,我已经心灰意懒。打算就此返乡了,从此不再踏足京师半步。在此情况下。迎娶贵府千金实乃误人误己,还要导致相隔数千里的骨肉分离。怎么看也已经不合适了。”

  有古怪......刘棉花皱着眉头,琢磨起方应物所说的每一个字。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方应物这边找家长,万牛儿回了家也去找家长,他这个家长就是前文提到过的王夫人。

  这王夫人是万通遗孀,自然也就是万牛儿的养母了,万牛儿四岁时候便被无所出的王夫人抱养,与亲生儿子无异。

  万牛儿不像方应物那么弯弯绕绕,就是很单纯的告状。说自己帮了万首辅一点忙,但有个叫方应物的惹他不高兴了,干脆帮忙帮到底,请母亲进宫搬出贵妃娘娘来镇压。

  王夫人平常也没少从首辅万安这边捞好处,知道这次万安肯定也给了自家儿子足够好处,闻言便一口答应了。

  这对她而言实在是小事一桩,根本不用多加考虑。然后王夫人向宫里递请安疏,得了万贵妃允许,便在指定日子入宫问安去。

  当然真要说理。万牛儿所作所为哪能站得住理?王夫人为了门面少不得添油加醋的修改一番,有点漏洞也无所谓了,本就不是来说理的。贵妃万氏听完王夫人的絮絮叨叨,便传话道:“叫汪直速速来见!”

  东厂无事的时候。汪太监喜欢在西华门内司礼监那里混时间。从司礼监到昭德宫不算太远,所以贵妃娘强传了话后,半个时辰后便看到汪太监小步跑着进了殿中。而且上气不接下气的。

  汪芷听了王夫人告状,开口辩解道:“娘娘明察。此乃万安挑拨离间之计,正因为万安在方应物与万家之间生事。所以才万家与方应物闹得你死我活。”

  自己兄弟家里都是什么货色,万贵妃心知肚明,但万安拉上她们万家人一起算计方应物,倒是她默许的。

  原本万贵妃想着借此对方应物施压,迫使方应物不得不向自己低头。却没料到方应物又臭又硬,死也不肯服软,所以才僵了。

  王夫人对着汪芷轻笑几声,“说一千道一万,万牛儿是不是万家人?方应物知不知道这点?明知如此,方应物还敢如此大闹,未免不将娘娘放在眼中了。”

  汪芷无言以对,这根本不可能辩解。方应物的行为就是没把贵妃娘娘放在眼里,如果自己还要强行辩解,不但对方应物没好处,连自己都危险了。

  “本宫知道了。”万贵妃如此说。她年岁大了火气也就渐渐小了,但胆敢直接触犯自己的仍不可轻饶。不过心里仍有点沮丧,着眼于未来的招揽行动又一次失败了,难道上天真不给万家未来么?

  今天是朝会之日,群臣进午门参拜天子。在奉天门外金台上,已经是当值赞礼官员喊“无事退朝”的时间了,朝臣收拾心思,正准备如鸟兽散。

  在天子脚下近处丹墀上,东西两排文武官员分别是锦衣卫官和内阁阁臣,已示天子近臣的荣宠。此时忽然从东班闪出一人,大呼道:“臣有事请陛下做主!”

  这声呼喊极其不成体统,谁人如此失态,不怕被当值的纠仪御史弹劾么?上上下下众人定睛看去,原来是次辅大学士刘吉。

  成化天子对既琐碎又按部就班的朝政很烦,但对各种突发事件向来是兴趣盎然的......没等别人弹劾刘吉君前失仪,先开口垂询道:“刘先生有何事情?”

  刘棉花趋前进奏,却砰砰砰的先磕了几个响头。众人立刻意识到,这位次辅老大人此刻非常愤怒,无以复加的愤怒,不然不会如此。

  只是刘棉花在朝廷里虽然算不得老好人,但也绝少在公众场合发怒,大都是当面不动声色而背后算账。像今天这样委实罕见,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能惹得他如此动气。

  此后又听刘次辅道:“近闻前廷臣方应物屈身苦役、屡遭羞辱,有杀人恐吓他的,有推他落水取乐的,实不可忍!”

  别人没有说话,首辅万安却嘲笑道:“刘祐之你太大题小做了,这点小事,也值当君前大呼小叫?”别人虽然碍于次辅权势没出面附和,但也心有同感。

  刘吉咬牙切齿道:“方应物亲口说,他已经心灰意懒,打算就此离京返乡,并退掉和刘家的婚约,以此和庙堂断绝一切关系!”

  别人恍然大悟,退婚才是重点,难怪刘次辅要失态发怒,这就情有可原能够理解了,佛也有火啊!

  想想就明白了,这刘次辅千挑万选精心选的这么一个女婿,还几经波折的等了许多年,女儿都过二十了,眼看就要成亲时,若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谁能忍住不发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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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六十一章 是谁?是谁?

  万安轻笑几声,再次嘲讽刘棉花道:“刘佑之你真是糊涂了,把家事拿到这里来说,终究不大合适罢?”

  在“情有可原”后面跟着的,经常是“法无可恕”,朝堂上自然不是感情用事的地方,即便是次辅也不例外。

  然而刘棉花对此没有任何不好意思,理直气壮的回应万安道:“这既是家事,也是国事!圣人将修身齐家治国一起提起,故而家事国事天下事哪能如此泾渭分明?”

  如今万安与刘棉花已经彻底撕破了脸,再无一丝合流的可能,便毫不客气的斥责道:“你真是胡搅蛮缠、强词夺理!些许小事,你也缠着陛下没完没了,实在不成体统!”

  刘棉花懒得与万安纠缠,甩了万安转向天子,继续奏道:“有些人企图用血淋淋的人命来逼迫方应物,前有代替应役的左常顺被害,后有蔡家惨案,故而才叫方应物萌生退婚求去之意。几条人命摆在这里,万安有什么资格说这是小事?”

  万安却不肯放过刘棉花,仍旧插嘴道:“人命案件,当然由有司处置,何须劳动圣裁?”

  说到这里,刘棉花也颇有图穷匕见的感觉,“听说左常顺被害之案,已经有嫌犯招供出是世袭锦衣卫千户万牛儿所指使,而蔡家灭门之案,坊间传言也是万牛儿所为!”

  听到万牛儿三个字,成化天子终于觉察到,棘手的麻烦事来了——你在看热闹的同时,热闹也不会放过你的。万牛儿是万贵妃罩着的,而万贵妃是自己必须要罩着的......

  万安很是为君分忧。知道天子不便开口,便又主动揽过话头:“你也说了是坊间传言。”

  刘棉花当然不能对天子。所以他又转回来朝向万安,毫无征兆的突然爆了:“虽然尚未证据落实,但线索肯定是有的,也确实指向了万牛儿,但为什么没人敢查?官府在哪里?法司在哪里?朝廷在哪里?诺大的京城,就没有负责的官员出来问一句吗!”

  刘棉花这几句话,与其说是回答,不如说是咆哮,甚至有几滴口水直接喷到了万安脸上。并伴随着剧烈的手臂挥舞动作。万安愣了愣,然而刘次辅的咆哮还没有结束。

  “你万安枉为辅,却如此轻描淡写,难道没有意识到问题要害?如果连我宰辅女婿遇到事情,都只能含冤莫明,需要我这次辅大学士到御前来叫喊,那百姓又会怎样?这大明还有王法吗?这江山社稷还有人心吗?”

  金台上下众人直看的瞠目结舌,次辅刘棉花在大家印象里,向来走的是内敛戏路。讲究的是喜怒不形于色,这方面说是本朝影帝级别的也不过分,没想到今天居然爆了一次。对此众人只能感慨,影帝不愧是影帝。能者无所不能,激情外放的戏路一样手到擒来。

  站在刘棉花对面的万安已经惊骇莫名,刘棉花竟然完全不留余地。这是怎么了?这位同在内阁十来年的老搭档想干什么?

  不止万安,在大多数人眼里。刘棉花的所作所为,就像是用力推着方应物不死不休的撞向万贵妃。这和鸡蛋碰石头有什么两样?他还想不想保住方应物了?

  早朝班位顺序,在阁臣下面就是翰林坊局词臣了。刘棉花对万安咆哮后,仿佛仍未泄完毕,怒气冲冲的下意识转了一圈,火热的眼神便扫到身后这些词臣清流。然后大喝一声道:“方应物出身清流,也历任坊局,与你们原本是一脉,你们也站出来评评理!”

  不过没人出头,因为这里面的情况诡异莫名,弄不明白之前谁也不想把自己置于险地。刘棉花又指着公认的翰苑领袖徐溥说:“徐学士!你不出来说几句?”

  万安又愕然了,刘棉花怎么转身就找上了徐学士?这是唯恐树敌不多、女婿死的不快?随即他又想道,莫非是要破釜沉舟,逼着徐溥表态力挺方应物?但是这想想就挺玄幻的......除非做过了幕后交易,但那也无所谓。

  不过词臣里其他人悄悄松了口气,然后不由得在念叨:“怎么又是徐学士?”

  为什么说又是?在不久之前也生过类似的事情,当时听说方应物因为殴打官吏被抓进顺天府,万安和刘棉花为此而吵的时候,有人就让徐学士站出来说几句。

  然后徐学士狠狠的踩了踩方应物,不顾清流脸面的主张严惩方应物。最后却不料行凶被抓的方应物是假货,然后徐学士就果断出丑了。

  闲话不提,却说徐溥心里已经把刘棉花骂了几十遍,这两人狗咬狗正有趣,扯他进来作甚?不过徐学士牢记了上次教训,正所谓是非只因多开口,一动不如一静。他虽然不明白刘棉花为何突然点名他,但他确定刘棉花肯定不怀好意。

  既然对方动机不纯,那为什么一定要接招?只要接招,就等于一只脚落入圈套,所以徐学士思来想去,目前最稳妥的办法就是什么也不做。

  而且最关键的是,刘棉花此举有些道德绑架的嫌疑,这在官场中是比较忌讳的。如果人人都这样行事,那就彻底乱套了,任何人都不想着事不关己的时候,被用大义名头强行拉进来参与。

  所以徐学士又觉得,自己不出面也是能被别人所理解的。打定主意后,徐学士便回应道:“此事晦暗之处甚多,我至今仍懵懂不明,子曰不知为不知,所以不便议论。”

  刘棉花“哦”一声,就没有下文了,也没有像别人所猜测那样进一步紧逼徐溥表态,仿佛什么也没有生过似的。

  不过临转身之前,徐学士从刘棉花的眼神中,捕捉到一闪而过的嘲讽。没错,是嘲讽,徐学士顿时心生不祥之感,难道避开陷阱也能错了?

  话说此时万辅冷眼旁观,而刘次辅已经再而衰、三而竭,此时也按兵不动,丹墀上一时间静谧下来。别人更不敢轻易参与进去,辅和次辅的撕逼大战,谁敢自不量力、随随便便的插手?不怕当炮灰么?

  谁也猜不到接下来怎样的时候,朝臣班位中终于有第三个人闪了出来!

  他疾步到丹墀上,叩奏道:“方应物实有大功于社稷,纵然触犯天条被贬为平民,又自作自受成为苦役,但终究是立功之人!如今他窘迫非常,非国家之福!望陛下心存仁念,有所优容!”

  是谁?是谁?是谁胆敢在这时候如此旗帜鲜明的表态?众人顿时又兴奋起来,顾不得端庄姿态,纷纷翘向前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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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六十二章 与你无关

  早朝是露天举行的,占地不小,跟后世操场课间操倒是有点像。距离丹墀比较近的大臣已经看清楚那人是谁,除了大吃一惊还是大吃一惊,任是谁也想不到居然是此人出列力挺方应物。

  而距离远点的就看不真切了,大家穿的都是朝服,只看个背影能看出什么来?不过还好,可以偷偷开口问前面的人,而前面的人还可以再问更前面的。按朝仪本不许随便议论,但这时候许多人纷纷如此,纠仪御史也就没法管了。

  科道官行列里,有个给事中看了看旁边的项成贤,忍不住低声议论道:“若不是你站在我旁边,我肯定以为上面那人是你了。”

  项成贤知道这是别人试探自己,因为人人都知道自己和方应物是钢铁般的同党。但他确实不知道是谁,这次要直接面对万贵妃,方应物根本就没让他来参与。便回答道:“且听前面消息罢。”

  没多久,前面的朝臣就悄悄传话过来:“是李孜省!”

  每个听清楚的人,包括项成贤在内,全都惊呆了,齐齐下意识的念叨几句:“李孜省?怎么会是李孜省?”

  李孜省是个什么东西?成化朝风气不正,佞幸小人很多,而方士李孜省就是公认的三大佞幸之一,另外两个就是太监梁芳和僧继晓。

  在这三大佞幸里,梁芳是太监,虽然也有心攫取政治权势,只可惜碰上了汪直这个强力竞争对手,至今只能无奈的当御用狗腿子和管家。另一个佞幸僧继晓对政治兴趣不大,只满足于国师身份和荣华富贵而已。

  而李孜省却是读书人出身。虽然以方士身份幸进,却改不了读书人的习气,这几年拼命想往朝廷里挤,最终还真让他弄成了。前几年成化天子顶着全体文官压力,绕过正常铨选程序。直接授予李孜省官位,现在已经做到了通政司右通政。

  在大明朝,杂流、学校、科举并称为“三途”,是进入文官仕途的合法途径。不经三途,只凭借天子中旨授官的称为传奉官。成化朝风气很差,传奉官为数不少。李孜省就是其中最佼佼者。

  以文官的观点来看,传奉官当然是不合法的,各方面极其排斥传奉官,所以绝大多数传奉官得到官位,也并不意味踏入了文臣圈子。

  可是李孜省不能通过正路进入仕途。心里却很仰慕文臣生活,连上朝这种苦差事都孜孜不倦、甘之如饴的来参加,仿佛是作为读书不成的弥补。在别人眼里,这更显得格外厚颜无耻了......

  这样的人,居然站出来为方应物说话,这怎能不令满朝大臣震惊?李孜省与方应物完全是两类人,一个是佞幸里的极品,一个是清流里的极品。两种极品完全不搭调啊!

  此外,方家父子也抨击弹劾过佞幸,与李孜省不应该对路才是。那么李孜省怎会不计前嫌,冒着风险站出来为方应物帮腔?说起来,李孜省这种奸邪出面对方应物落井下石,才更为符合世人的认知,今天这样真像是拿错剧本了。

  首辅万安不禁失神,他看不懂这是什么情况。也许是方应物用尽办法企图挽回败局的的手段,甚至不惜委托了李孜省为自己张目。

  这方应物也真是拼了。这李孜省是什么人,清流唯恐避之不及。方应物让李孜省来帮腔。难道就不怕被李孜省的名声连累么?

  不过万首辅还知道,李孜省很能讨天子欢心,甚至能被天子当成友人看待,不然也不至于成为佞幸小人里的顶尖者,所以万安不打算表态,让天子亲自来处理就是。

  见平常视为友人的李孜省突然跳出来刷存在感,天子苦恼的挠了挠头,开金口道:“朕自有计较,散朝。”

  今天就这样结束?众人居然有些舍不得走,有点意犹未尽的感觉。因为确实没有任何明确结果,真真是没有结局的结局。

  刘棉花那样激烈的变身咆哮帝,首辅和次辅又那样激烈的互相撕扯,事情还直接牵扯到万家,风暴眼上的核心人物方应物更是命运未卜——这都是少见的好戏,怎能没个结尾就完了?

  但万安心里大定,他可以肯定自己已经赢了!万安和成化天子打了二十多年交道,对天子一些习性十分熟悉。如果天子要当场表态,那说明天子心里有主意,方应物或许还有救。

  但若像刚才天子说“朕自有计较”,那八成是回后宫找万贵妃问“计较”了!万贵妃还能怎么“计较”?刘棉花今天在御前大闹,试图采取如此激烈手段对付万家人,万贵妃怎么可能不反击?那方应物还能讨什么好?

  八成天子也明白该怎么回事,只是不好当场落刘棉花的面子而已,所以略略拖延一下。没关系,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下次早朝肯定有结局了,他万安等得起。

  以胜利者自居的万首辅准备走人时,眼神一转瞥见了李孜省。今天这李孜省难得进谏,可惜不大成功,但看他仿佛没有在意,若无其事的从丹墀上退了下去。

  万首辅心头再次泛起疑云,李孜省不会是失心疯突然发作,要疯也没有这样疯的,在李孜省和方应物两个看起来不搭界的人之间,一定有一个中介。

  这个中介是谁?万安从这个方向想去,略一思索便想到一个人了,那就是吏部尚书李裕。这李裕与李孜省乃是同乡,又与方应物关系不错,他不是中介谁是?

  抬眼看了看,外朝几位尚书还没有走远。万安连忙将李裕叫住,半是讥讽半是试探道:“李天官为了方应物,当真是卖力气。”

  李裕轻轻叹口气,很诚恳的回话道:“万阁老言重了,其实此事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万安被这句话气着了,这怎么可能与他无关?真当他万安是老年糊涂了吗?李裕睁眼说这种没水平的瞎话,简直就是侮辱他的智商!

  就知道你不肯相信......李裕又答道:“过几天就知道了,在下并非诳语。”

  难道还有变数?万安忍不住动摇了几分,但立即又自信的想,这不可能!自己已经锁死了方应物,不会存在任何变数!下次早朝就能见分晓!(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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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六十三章 真正的陷阱

  几天时间一晃而过,又到了早朝时间,朝仪按部就班进行着,但许多人都在偷偷的关注刘棉花。因为众人知道,刘棉花为了自家女婿,不可能只在上次吵吵过就完事的,肯定要有一个说法,无论这个说法是好是坏。

  甚至还有置身事外、看热闹不怕事大的勋戚们打起赌——“来赌个东道,猜猜次辅今天是当头炮,还是像上次那样一直沉住到最后才爆发?我猜还是最后”,“好,谁输了便今晚在坊司胡同请酒席”!

  可是让众人很没想到的是,刘棉花居然安安静静毫无异常,一直到散朝也没有任何举动,完全没有上次咆哮朝堂君前失仪的气场。两个打赌的勋戚面面相觑,这算谁赢了?

  本来天子今天也想了不少词,以应付刘次辅继续追着要说法,结果完全没派上用场。于是天子连忙散朝回宫了,免得又被刘棉花缠住。

  朝臣散去时,若隐若现的围绕刘棉花形成了一个宽松的圈子,都想探究次辅老大人的所思所想。有人憋不住问道:“刘公今日为何如此沉默寡言?”

  刘棉花长叹一声,萧索的说:“方应物已经打算出家了!”

  什么?周围的人险些认为自己听错了,不得不说,方应物又把朝臣们震惊了一次。不过众人看到别人也是同样表情,便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但方应物怎么可能出家?无论和尚还是道士,出家就是出世,而从方应物的行为做派来看,他向来是非常积极入世的哪一种人,与出家扯根本不上半点关系!

  方应物虽然官爵不高,但现在的分量可不轻。甚至具备风向标的作用,这都是一件件一桩桩事情积累起来的名声,以及罗织人脉带来的地位。

  再说能惹得当朝首辅不惜代价全力出手对付的人。谁还能只把他当成普通中低阶官僚看待?所以方应物打算出家不仅仅是他个人的选择,某种程度上也是政治象征。怎能不引来震惊?

  另一个阁臣彭华得到万安眼色后,便出面问道:“为何要出家?”这也是上上下下所有人都想问的问题,彭阁老问出来也算人心所向。

  刘棉花答道:“方应物听说上次朝会,诸君子没有一个出来为他说话的,便心死如灰了!”

  彭华愣了愣,又道:“这也太牵强了......”

  其实彭华还有句潜台词没有明说——从方应物在朝堂这几年的表现来看,即便不说心性坚韧,心理承受力肯定是非常强的。怎么可能被这样打击到?若是这点小事就能让方应物心灰意懒的出家,那他早就把庙门门槛踏破了!

  再说别人遇到这种不清不楚的事情,暂且选择明哲保身再正常不过了,连这都看不破,还混什么庙堂?

  刘棉花扫视周围人几眼,发现都在聚精会神等着他继续回答,这才再次回答道:“本来方应物是没有出家打算的,但是他后来又听说,虽然诸君子没有出面,但却有李通政站出来力挺他。便愤慨的说,世道如此,虽不能效仿许由洗耳。那就出家罢!”

  刘棉花说得语焉不详,尤其没有把前后逻辑关系讲清楚,说得十分隐晦。但周围这些人可都是混迹庙堂的人物,哪一个需要别人解释才能听懂其中意思?

  回想一下事情经过,先是刘棉花“绝望”之下,请求徐溥徐学士为代表的清流出面为方应物说话,不过徐学士婉拒了。

  这没什么,然后就是佞幸奸邪、混进文官队伍的败类李孜省站出来了,很是慷慨的为挽救方应物进谏。让大家相当的惊愕。

  当时还没觉得什么,可是现在把徐学士好李孜省两边再一对比。这其中意味就不言而喻了。方应物说“世道如此”,显然是指桑骂槐啊!

  这批所谓的清流正人遇到事情。顾惜自身也好,门户之见也好,反正不肯出来主持公道,然后李孜省之流却表现的正义慷慨。这就是方应物所说的“世道如此”,岂不暗示徐学士这伙清流接班党连公认的奸邪小人都不如!

  后面还有一个“虽不能效仿许由洗耳”,这又是什么意思?许由洗耳典故耳熟能详,关键在于方应物想借此表达什么?

  很显然,方应物想表达的是耻辱感!是对这个世道感到耻辱!是对这个黑白颠倒的世道感到耻辱!这个社会怎么了?所以方应物绝望的想出家。那么重点又来了,是谁让方应物感到耻辱?

  不言而喻,此时许多人偷偷地瞥向距离不远的徐学士。可怜见的,竟是毫无防备之下被黑了一把。

  用二十一世纪时髦话说,徐学士这心里简直如同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真是躺着也中箭!这次万安与方应物互相撕咬,他充其量不过是个看热闹的,连太平拳都不曾打,不料突然就被方应物打了一闷棍!

  当时徐学士还觉得,如果真是方应物找李孜省为自己说话,那堪称病急乱投医,很容易就被李孜省的名声连累了。

  现在他才明白了,这不是病急乱投医,这是故意来恶心自己的。李孜省有“作为”,衬托出来的就是自己不作为!

  敢情刘棉花大吵大闹做戏,其实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自己就充当了沛公角色!可笑当时自己还认为,只要不接招就可以避开陷阱,谁知道后面才是最大的陷阱!

  围观众人窃窃私语,有人对前辈问道:“徐学士也是朝中老人了,怎么如此随便的就上了当?这个圈套看起来如此简单,怎么会看不透?”

  被问到的老前辈喟然道:“这并不是由徐学士的性格或者智慧决定的,而是由他的位置决定的,正所谓屁股决定脑袋。

  徐学士他们这些人号称内阁接班党,当然要求的是稳,稳稳当当等待接班,不愿意冒任何险。所以无论换做谁,只要处在徐学士的位置上,当时肯定都要采取最保守的办法。

  也就是说,他们只要还有几分政治理性,就不可能为了方应物冒险公然同时与天子、万贵妃、首辅叫板,方应物瞄准并偷袭的,就是这个心理死结。至于方应物为什么突然袭击,需要理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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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六十四章 不成熟?

  是的,方应物偷袭徐溥确实不需要理由,或者说不需要能公开说出的理由。就像前阵子“有人”偷偷抹黑方应物一样不需要理由,谁都懂得的事情从来不需要放在台面上说。

  翰苑清流最大的依仗就是名望,在翰苑做官叫做养望,没了名望不只是名声问题,更是信心问题。让别人失去了信心,别人凭什么支持你上位?

  所以上次方应物才会被谣言抹黑,这次方应物才会以牙还牙。说得裸一些,今日多一分名望,将来就多一分权势;今日少一分名望,将来就弱势一分。

  其实严格说起来,朝会方应物通过老泰山强行点名徐学士,确实有点道德绑架的嫌疑。有些时候官场挺忌讳这些,不然人人都这样的话就乱套了,不过这并不意味着道德绑架是被禁止的。

  虽然政治里面没人喜欢被别人道德绑架,但又不得不需要道德绑架,不然所谓的“大义”名分从何而来?凭什么说自己是正人,别人是奸邪?只能说戏法人人会变,各自巧妙不同,政治斗争很大程度上就是看谁善于道德绑架,这叫“高屋建瓴”。

  道德绑架做得好了当然占据“大义”,比如方家。那可是真金白银的屡屡付出,屡屡与恶势力抗争,谁敢说他不代表正义?几年时间便隐隐与徐溥等人抗衡,就相当于顶了别人十几年的积累。

  做得不好了就只能是“当婊子竖牌坊”,比如刘棉花。虽然他竭力想拉拢清流,不惜被人说施恩图报也要与方家攀亲,但他实际付出过什么代价?就唯一一次鼓动百官伏阙进谏,最后还是渐渐软了。

  连做都不做的,就是万安万首辅了......破罐子碎摔。想要竖牌坊也有心无力。或许当初天子起了另立东宫心思时,是万安最后的机会,但还是化为泡影。

  而此刻万首辅故作高冷的旁观。眼看着舆论突然指向徐学士,周围散朝众人都在议论徐学士这次是不是太懦弱怕事。是不是清名有损......

  他忽然化解了一个疑问——难怪上次李裕李天官会对自己说,此事与自己无关。敢情方应物这次矛头是指向徐溥团伙的,利用李孜省作对比来打击徐溥的名望。难怪站在自己角度看不透,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不过万首辅又想道,方应物这样做是找死吗?他已经被自己困住,还故意招惹另外的强敌,到底怎么想的?难道自己与徐溥两面夹击,方应物也无所谓吗?

  那边彭华问完刘棉花。便回到万安身边,“原来方应物冲着徐学士去的,前辈大可稳坐钓鱼台。”

  稳坐钓鱼台?这位年届七十的老首辅听到这句话,忽然感到没来由的落寞,稳坐钓鱼台不就是靠边站么?

  明明他万安亲自与方应物斗法,怎么就歪楼了?此时此刻别人都在议论徐溥与方家的是是非非,怎么就没人想起他万首辅才是站在方应物对面的主角?徐溥和方应物比他热门,这就是不经意间体现出来的人心指向啊......

  万安有些恍惚的穿过左顺门,步入内阁大学士所在的文渊阁,坐在中堂喝了几口热茶。抬眼看到次辅刘吉也走了进来,大概是刚刚摆脱别人纠缠。

  于是万首辅忍不住开口道:“贵府东床当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哪,竟敢又去挑衅徐学士。”

  一言既出。内阁里行走的中书、小吏纷纷默默滚走了。首辅和次辅呛声,能躲多远是多远,不然随便一个误伤就会死人的!

  中堂空无一人,连第三大学士彭华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刘棉花淡定的说:“万兄好歹也是内阁元辅,怎么如此政治不成熟?”

  万安怒目反问道:“你说什么?”

  “这不是我说的,是我那女婿的原话。”刘棉花继续淡定,“我那女婿还说,与你死磕对他能有什么好处?他还能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头脑有毛病才跟你较劲!”

  万安更是气炸了,被刘棉花讥讽一句也就罢了。好歹刘棉花也是名分仅次于自己的人,当然有资格议论自己。但方应物是什东西?一个二十多的黄毛小儿,也敢讥讽他堂堂首辅“不成熟”?

  另外听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他万安已经是过时的人,连当对手都没利用价值了?更让万安发狂的是,其实方应物所言可能是真的......

  理智的想,方家在成化朝声望近乎封顶了,与万安有关的事情已经不能再给方家带来多余声望了。方应物就算不惜代价的斗赢万安,又能得到几文钱利益?反而会白白付出自己的政治资源。

  就算做白日梦意婬,能打垮万安让自己老泰山去当首辅,那也是弊大于利!等到东宫上位改朝换代,标志性的首辅岂不成了旧人?新朝新气象,旧人就是注定被视为准备换成新人的!

  刘棉花比万安年轻十岁,方清之比万安年轻三十二岁,方应物比万安年轻四十七岁,东宫太子比万安年轻五十三岁,天子身体又比较衰弱......

  所以方应物这伙人面对万安,只需要耗时间就行,别的什么都不用做,这是性价比最高,也是最划算的做法。

  万首辅发自内心的熊熊怒火燃起来,一直烧红了自己脸面。原来自己在方应物眼里不过是狗急跳墙,方应物的心思始终放在徐溥这些人身上,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正眼看过自己,仿佛是自己一直自作多情纠缠方应物!

  比起仇恨,更令人愤怒的是无视!比起失败,更令人气恼的是平庸!万安咯吱咯吱的咬着牙,对刘棉花道:“年轻人终究是见识浅,没听说过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此语么?老夫虽然给不了他好处,但也足够毁掉他!

  别以为他打着出家的幌子,就可以躲开追杀!贵妃娘娘也已经下定决心了,万家也要出手对付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佛门道家都不是真正超然世外的地方!

  哪怕上天入地,谁也救不了他!老夫就不信了,今日天下有谁能拦得住老夫和贵妃娘娘,除非天子明言不许出手!”

  刘棉花叹口气,“你还真是不成熟,难道堂堂首辅也会变得老小孩?我可以告诉方应物打算出家的地方,就在前几年新修的慈仁寺那里,你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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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六十五章 围困

  刘棉花一句话,让万安像是被当头泼了一桶水似的,也许是沸水也许冷水,反正把万安的嘴巴硬生生堵住了。

  慈仁寺是什么地方?是太后最亲爱的幼弟性闲法师出家修行之所,天子下令敕造的,而且还是由方应物当年亲自监工修建,就连失踪几十年的性闲法师都是由方应物找回来的。

  就像太后奈何不了万贵妃一样,万贵妃也奈何不了太后。天子是有孝心的人,再如何宠信万贵妃,也不可能为了万贵妃灭掉生母。更别说他万安这样根子不正的首辅,更没底气和太后叫板。

  慈仁寺这里就是是属于太后的私人领域,风能进雨能进王法不能进。他万安纵然有一万个胆子,也不可能闯进慈仁寺胡作非为,那无异于直接打太后的脸,天子绝对不会轻饶自己,也没有人会帮自己转圜。

  万安忍不住再次问道:“方应物真的进了慈仁寺?”刘棉花点头答道:“我还能骗你不成?已经去了好几天。”

  千算万算,却没算到这里!万安顿时懊恼万分,方应物与性闲法师的这段渊源低调多年,他居然漏掉了!如果方应物躲在慈仁寺里当缩头乌龟,谁也拿他不好办了!从头到尾方应物只是利用自己坑害徐学士而已,根本就没想法还击自己!

  如果真有立身正直、执法严明的人,说不定敢闯进去,这就叫身正不怕影斜或者有理走遍天下,但他万安是这样的人么?万家有这样的人么?

  万安几乎要捶胸顿足时,偶然瞥见刘棉花面上那淡淡的得意神色。怒气不禁又冲顶而出。“你们翁婿好算计,你心里很得意?不过你先不要高兴太早。且走着瞧!”

  “难道你想硬闯进去?”刘棉花反而为万安担心起来,这不是他假慈悲。是真的为万安担心。如果万安丧失理智做了出格事情,被天子一怒之下撸了首辅,然后由他刘棉花按顺序进位,那可就欲哭无泪了!他已经想的很明白,当首辅也不能在成化朝当!

  万安郁气难解,恨恨的说:“你放心,我不会自寻死路!”

  刘棉花忽然对这位老搭档生出几分同情心,与方应物做对手,最悲哀的事情往往是既吃了亏。又要憋屈的疯掉。

  此时此刻,敕建慈仁寺宝殿中,三个人坐在蒲团上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着。这三人组很怪异,一个是中年和尚,另一个是年轻书生,还有一个是青年太监。

  其中年轻书生就是消失在公众视野中数日不见的方应物,而中年僧人便是性闲法师了。至于青年太监,认识的人不多,乃是在仁寿宫听用的张永张公公。

  性闲法师对方应物道:“贫僧本为跳出三界不在五行之超脱人。都怪施主硬生生的将贫僧重新扯进红尘里打滚。若非欠你的凡间因果,太后又遣张太监发了话,贫僧绝不肯放你进山门。”

  方应物欠身答道:“大师多虑了,小生只是贵寺寄身几日即可。以后自然不打扰大师清修。”

  性闲法师对着门外小沙弥道:“请准备为方施主剃度!”

  “什么?剃度?”方应物下意识举手捂着头巾,“为何要剃度?”

  性闲法师不耐烦道:“你亲口说要出家,不剃度作甚?”

  方应物连忙叫道:“法师误会了!我是说那种带发修行的。好像叫居士?”

  “阿弥陀佛!敝寺从来没有修行居士,也不引修行居士入驻。”性闲法师答道。

  绝对不剃成秃子。颜值和发型缺一不可的方应物很有悬崖勒马的感觉:“那就寄宿,先寄宿!你们这里客房总能借给外人寄宿罢!”

  此时僧院道观往往都建有客房。供给读书人寄宿,故而方应物才有此说。性闲法师是个真心淡泊的人,虽然不喜方应物打扰自己清静,但也知道自己推脱不了,只能答应下来。

  方应物见说定,便放下心来,嘴上又闲不住的扯淡说:“我说法师啊,小生好歹也是有大恩与你,难道佛家不讲究报恩么?就算不报恩,也要了结因果啊!”

  性闲法师不屑道:“施主是说这人世富贵?你将贫僧困在金枷玉锁中,以为是施恩,其实都是你的感觉而已,贫僧心中从不以富贵为恩德!”

  方应物虽然自己经常装逼,但不大看得惯别人装逼,吐槽道:“法师你执念了!金粉富贵都是表象,与穷困残破有什么两样?你却被这些影响到心情,还是修为不行,参不透看不破啊!”

  性闲法师圆睁双目,两手合十道:“方施主果然与我佛有缘,来人,为方施主准备剃度!”话音刚落,便见有僧人进了殿中。

  我靠!方应物吓了一跳,这法师真经不起玩笑,居然动真格的?

  然后却听那进来的僧人对性闲法师施礼道:“方才送客人出山门,忽见对面店家全都易主,打听之下,都被万家人收了去。”

  许久不做声的张太监开口道:“莫非那边是想死死盯着本寺,将方先生堵在寺庙里?”方应物不能置信的反问道:“不至于如此夸张罢?在下不会从旁门出去么?”

  此时又有个小沙弥进来,对性闲法师道:“从后门担柴进来,眼见着后街几间米面木匠铺子都换了人,听说都发卖给万家了。”

  方应物无语,这下不信也得信了......万家采取了最笨的办法,居然将慈仁寺周边都拿下,全部派人手盯着,只怕自己一出寺门就要横遭不测。当然万家也不亏,慈仁寺地处繁华所在,周边地皮怎么也不亏。

  本来只是打算躲几天,然后偷偷溜出去,一旦风声不对就再躲进来,将慈仁寺这里当成安全屋,可是这样还让他怎么出去?方应物忍不住抱怨道:“这些店家都是胆小怕事的人么!这样好的地皮,也舍得出手!”

  那小沙弥答道:“听说有东厂的人帮着万家强买强卖,还安排番子进驻,那些店家如何敢与东厂过不去?所以才如此迅速,几乎一日之间就易主了。”

  东厂?方应物不禁心里狂骂,汪芷我顶你个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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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六十六章 婚事难

  遇到这种状况,就连世外高人样的性闲法师也很诧异,“你到底如何得罪万家了?以至于如此对你紧逼不放。”

  对性闲法师倒没什么可隐瞒的,方应物便将自己与万安的利益纠葛,以及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通通告诉了性闲法师。

  性闲法师对庙堂政治不大感兴趣,不过当他听到几件人命案子时,忍不住双手合十念了几句佛号,然后又问道:“天子脚下如此恶行,就不能让凶手伏法?”

  方应物叹口气道:“只是现在魔高一丈,吾辈无可奈何而已。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终将有云开月明的一天,没有乌云蔽月,些许跳梁小丑又算得了什么!”

  殿内一时间沉默下来,性闲法师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红尘俗事不在心上,反正他只答应了方应物进这个山门,保证方应物在寺内的安全,门外的事情不想操心。

  张永张太监则忧心忡忡的帮着方应物琢磨,为什么万家那边要大张旗鼓的办事?按道理说,应该悄悄的布控,然后等方应物在毫无防备之下出寺,太高调不怕打草惊蛇么?

  方应物则满心疑惑,为何汪芷如此积极的跳了出来,帮着万家布下周边罗网?她想从中图谋什么?片刻后,他对张永道:“在下暂时不能出去,烦请张公公将此间情状告与我那老泰山。”

  方应物被憋在寺里无法可想,只能指望刘棉花在外面化解了。张永也帮不上什么,便就此告辞。去了刘府通风报信。

  刘棉花得知消息,自然是吃惊。万安和万家还真是不惜一切代价。及到次日,去内阁办公时。刘棉花对首辅万安道:“万阁老对我那女婿太看重了,不怕丢了自己体面么?”

  事已至此,体面有什么用处?万安却狞笑几下,像是从破锣上刮出来的声音,叫刘棉花很不舒服。“刘佑之,你很以这个女婿自傲?这个女婿也未必是你的!”

  刘棉花只当万安说气话,回应道:“若不是我的女婿,难道是你的?”

  万安继续道:“方应物也就现在需要你的庇护,等到改天换地之后。你以为方应物还需要你吗?你毕竟也是前朝老臣,到那时你的处境将与我今日几乎近同!

  你登上顶峰那一刻,就是开始下坡的时候!而方应物肯定有更好的人选,出于利益当然应该另娶,不要以为我危言耸听。”

  万安所言不是没有道理,但刘棉花并未在意,很有把握的说:“你想多了,方刘两家马上就要成亲,方应物没有机会另娶别人。”

  万安却又是阴阴一笑。“你觉得现在还能成亲么?”

  刘棉花愣了愣,随即回过味来。万安这意思,若将方应物长期困在慈仁寺里不能出来,那还能成什么亲?万安这是再次进一步的扩大报复范围。简直岂有此理!

  而方应物若为了成亲,不管不顾的从寺庙里出来,后面肯定又有无耻龃龉的事情等着。万安和万家已经撕破了所有伪装和面皮,疯狂破坏一切与方应物有关的事情......

  万安不知为什么。忽然又莫名其妙的对刘棉花道:“世人都将首辅视为宰相,但首辅真不算是宰相。首辅终究还有一个辅字,本朝也不会有宰相!”

  刘棉花虽没答话,但他的表情很明显,就是“你对我说这作甚”。这些道理他当然明白,在大明朝,内阁也好首辅也罢,其实就是方应物嘴里的“跛脚中枢”,并不是完整的宰相,但他和万安没这么交心罢?

  万安叹道:“最近的一点感慨,不吐不快,但也只能对你吐了。”这句倒是大实话,满朝文武中,也只有地位最接近的刘棉花能略略体会这种心情了,别人都差的太远。

  刘棉花却有所恍惚,万安关于自家亲事的话像是一根刺扎在心里,总觉得不安心。在这上面,能相信别人么?

  最后他还是心神不属的翘班了,回家后喊来夫人,又叫女儿,吩咐道:“备轿!我们出门去上香。”刘老夫人诧异的询问道:“夫君为何如此仓促?一时之间哪能周全了。”

  刘棉花不耐烦的说:“不要多问,先走再说!”刘老夫人见夫君心情似乎不大好,也就没有再多嘴,出去安排事宜。

  直到临走时,刘府上下才知道,老爷要去的是慈仁寺。刘老夫人便隐隐有所悟,听说未来女婿正在慈仁寺里避难,或许与此有关。

  而方应物在慈仁寺客房中住下,正当百无聊赖的翻书,突然听说次辅刘大学士一家三口来上香,便立刻让小沙弥准备茶水。

  果然片刻后便见老泰山进了院落,此时院中比屋内凉爽,当即两人便在树荫下坐定。上了茶后,方应物问道:“老泰山突然光临,有何指教?”

  刘棉花长叹一声,“眼见贤婿被困于此,老夫束手无策,深觉无用也!”方应物一头雾水,答道:“老泰山这是说的哪里话?”

  刘棉花很坦诚的说:“明人不说暗话,你与我刘家结亲,只怕也存了求得庇护之意。如今还得委屈你藏身于此,并靠性闲法师庇佑,这门亲事还有何用?左右性闲法师也能护你周全了。”

  方应物犯嘀咕,这刘棉花关键时刻怎么患得患失起来,瞻前顾后务求万无一失的老毛病又犯了么?不过他心里突然开了窍,原来还有这个问题!

  若自己被困在慈仁寺动弹不得,婚事还怎么办?难道只能再次无限期延迟下去?难怪刘棉花会患得患失,因为越往后拖,刘家越拖不起......

  从这方面想去,方应物也渐渐醒悟到汪芷为什么会积极协助万家布置了,这绝对是夹杂了她的私心杂念!

  汪芷这个人有很多缺点,其中有一个缺点就是,只要能妨碍到自己婚事,她都会积极去做,只能阻止自己成亲,她都会不顾大局的瞎掺乎!比起目送自己当别人的夫君,说不定汪芷更中意把自己困在寺里当和尚......

  想至此处,方应物暗暗哭笑不得。他乃堂堂的未来之星,那边是堂堂的相国千金,别真成了大龄剩男剩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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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六十七章 诉衷情

  方应物发起呆,半晌没说话,倒让刘棉花不淡定了,难道方应物真在算计悔婚与成亲的利益得失?连忙呼叫几声:“贤婿?贤婿?”

  方应物被刘棉花叫的回过神来,不禁哑然失笑,这老泰山真是考虑太细了,心思太重了,想法太多了,甚至到了冗余的地步。

  不过方应物很了解,眼下老泰山也是关心则乱,恐惧自己会单纯的以利益为先,干出过河拆桥的事情。便询问道:“老泰山何其多虑也!难道有人在老泰山耳边煽风点火不成?”

  刘棉花苦笑几声,“此乃万安对我亲口所言,怎能不叫我多想。”

  万安说的?方应物又是愣了一愣,然后才道:“老泰山难道看不出来,这是万安故意所为!其目的据小婿猜测,其一是通过你逼着小婿陷入两难境地,拼着闯出去!其二是在你我之间挑拨离间,打击老泰山的信心,老泰山万万不可中了圈套!”

  刘棉花反问道:“诚然如你所言,计将安出?”方应物泰然自若的说:“你我须得沉住气,稳住阵脚,绝对不能乱!”

  刘棉花仿佛被自家女婿的镇静感染了,满怀希望的追问道:“然后又该如何?”

  方应物很的答道:“既然没有切身安危问题,当然是一动不如一静,不给万安那些人可趁之机!”

  刘棉花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忽然品味过来,方应物所言看似大有道理。其实说白了就是什么也不做?那可不行,难道坐以待毙么?

  看着老泰山要急眼。方应物也没奈何,他方应物又不想被困在慈仁寺!只是被万安那边的人堵在寺庙里。除了等待还能怎么办?

  这种时候,比的就是双方耐心,看看到底是方应物情急之下先耐不住,还是万安那边挥霍人力物力先熬不住。也就是说,眼下足智多谋诸葛亮不好用,需要的是坚忍耐受司马懿。

  不过老泰山还是需要安抚住,毕竟方应物还不至于没节操到悔婚另娶的地步,也无此必要。想了想,方应物便说:“老泰山这次来上香。是一家三口人齐至?如果不见外,小婿想去会一会小娘子。”

  刘棉花如此微微宽了心,以这年头礼教对清流名士约束,如果方应物与自家女儿直接接触几次,再传出去,那想甩都甩不掉,男女授受不亲什么的先不考虑了。便点头道:“也好,反正你们已经订了亲,不算是外人了!”

  自古以来传播就是一门学问。不然也不会出现鱼腹藏书篝火狐鸣童谣谶纬独眼石人等五花八门的事情了。此时刘棉花心里也在斟酌,如果传的力度不够,起不到效果,如果力度过猛。倒显得刘家门风不好、行为不检似的。

  最后他终于想出个法子,又对方应物吩咐道:“我那女儿很喜欢你的诗词,近来你少有作品。今天可以赠送几首。”

  是的,将方应物写给女儿的情诗传诵几首出去。既显得风雅,又含蓄不低俗。还能在舆论中更牢固的绑定方应物。同时可阻止别家不该有的心思,堪称是一举多得。

  对刘棉花的小算盘,方应物看得一清二楚,不过即便看清楚了,他也会照做,此时真没必要与过于操心的老泰山对着干。

  方应物起身出了院子,便有小沙弥带着走。来到后面宝殿中,就看见有位已经不再妙龄的少女身影,跪在莲花蒲团上,面朝佛像,两手合拢,虔诚的念念有词。

  不过她头顶女式遮阳帽,帽檐上有一帷纱巾垂了下来,将脸部遮挡的严严实实——此乃大家闺秀出门在外必备也。

  方应物也不由得叹口气,心里不免泛起怜惜之情,终究是自己耽误了她。二十岁的女子还没嫁人,在这时代很少见了。

  走上前去,那女子听到脚步声,身子忽然颤抖了一下。方应物有意让气氛变得轻松一些,直接坐在了旁边的蒲团上,很随意的样子。

  这该怎么开口?方应物有点挠头,眼前此人是自己的正室妻子,分量不同于其他,不是随随便便的路人,也不是花街柳巷那些欢场女子,再说谈情说爱也不是自己特长啊。

  沉吟片刻,方应物主动搭话道:“小娘子拜佛,是为了姻缘吗?”

  小娘子轻轻点了点头,纱巾晃了晃,然后便见几滴泪水落在了裙上。这让方应物很有伸手撩起面纱的冲动,但太登徒子了,怕眼前这位大家闺秀受不了。

  方应物嘴上没停住,很男人的说:“不必求神拜佛,那是不明未来之人才做的事情。你我是天作之合,注定的夫妻,迟早要成家立室,小生我此生此世也不会再变,没有什么可迷惑的。”

  说完这句之后,方应物感到语气有些直爽,不够柔和,又继续说:“误了这几年,是我多有错处,还要多谢小娘子谅解。小生心里也是很思念小娘子的,今后时间还长着,古人也说过,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小娘子轻轻嘀咕一声:“你真的想念我吗?别人的词不好。”

  方应物暗笑不已,终究是小女子心境,这么快就歪楼了。酝酿一番,缓缓吟道:“生年虚负玉人情,千愁俱归晓镜中。君子由来能化鹤,美人何日便成虹。王孙香草年年绿,人面桃花度度红。闻道碧城阑十二,夜深清倚有谁同。”

  诗中充满着浓浓的情思和无奈,小娘子感动的沉默半晌无言,然后才道:“奴家还要。”

  看来今天必须要拿出压箱底绝作了,方应物想道。不过刘三娘子乃是正房妻子,好诗词用赠给她,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没什么可惜的,将来也是美谈。

  斟酌片刻后,方应物饱含深情的倾诉道:“确实还有写给你的诗词,只不过没来得及传给你看。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小娘子激动地不能自已,主动伸手撩起了面纱,对方应物叫一声“郎君!”

  方应物抬眼看去,登时从蒲团上跳了起来,甚至险些跳到佛像前的香案上!苍天啊,大地啊,这个小娘子怎么和汪芷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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