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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铁板烧] 【丧乱志】加肉全本(字数多,网速慢者慎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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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乱志】加肉全本(字数多,网速慢者慎入!)

作者:深圳铁板烧
字数:1052


                            自  序

  与其说是自序,倒不如说是罗列一些想让大家听一听的事情。

  首先要做两个提示:其一、不愿意看一群自娱自乐的酸丁废话、准备直接看
文的朋友,可以快进到六楼,不必在此处浪费时光。其二、捉虫有奖。如果是错
别字,每字奖金币一枚;如果是遣词用句,得到采用的,每处奖金币三枚。欢迎
大家前来批评指正赚金币!

  其次要独辟一段,来感谢一直用行动支持我撰写此文的风神流域风。他经常
牺牲本就为数不多的睡眠及泡妞时间,来帮我监察修改文中的词句、冥思苦想合
适的章节名称。也时常在我脑子发热的时候帮我泼冷水,鞭策我在为文的路上不
断前行。虽然我经常持一种「你随便提意见,我就是不改」的死猪不怕开水烫的
态度,但是他一直对我不离不弃。为此,他的枕边鬼经常抱怨他风骚淫贱、基情
四射、猥琐下流。虽然我不清楚她抱怨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但我还是要替风
神分辨一句:枕边鬼童鞋,你说的太正确了!

  开这篇文的时候,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以为可以潇潇洒洒的将它完成。一点
点写下来,才知道这种武侠文创作起来真是殊为不易。本来是想一直写到隆兴北
伐的,后面要用到的一些戏码和恩怨都已经铺垫好了,可惜在写到求援无果的时
候忽然感觉很累,不想再继续了。最后的彩蛋也由原本准备的三万字左右缩短到
了七千。幸好,在一众好友的鼎力支持、无耻催更和生命威胁之下,我终于将心
里原定的丧乱故事的五分之一写完,而且本人对这个结局也还满意,也算是对大
家有个交代。而且,最让在下欣慰的是,在整个写作过程中,收获要远远大于困
难。尤其是作为一部练笔之作,整个码字的过程可以用渐入佳境来形容,后面要
比前面好上太多。武功交手,战场厮杀,人性险恶,风土地理、服饰外貌、历史
桥段、古代常识、爱情兄弟,能写的都写了,练笔的成果还是非常明显的。

  本文是继《还君明珠》《青樱》之后,风烧文字工作室推出的第三部作品。
因此在风格上,还是继承了让读者小头不硬大头硬、下面干涸上面流的卑鄙传统。
虽说是加肉版,但只是少量加了些支撑情感的肉戏。因此,旨在撸管的朋友,看
到这里就可以提好裤子,出门右转寻枪文去了。来时的车费……恕不报销。

  最后,在发文的方式上,这次也想做一个新鲜的尝试。前面如同一部实体书,
会请几位游手好闲、靠墙喝粥的朋友作序,然后再发正文;后面如同一部电影散
场,会有演职人员表及一枚超级彩蛋,敬请期待。

  谢谢诸位的观赏。

  注:还有多位论坛好友本应在邀请写序之列,但蛇导带娃、暗红搬砖、刀子
下乡、蝶姐神游、花仙升官……凡此种种,数不胜数。众友生活琐事繁杂,我不
愿打扰太过,只得将这书序憾止于此四友,心实痛之。

目录
1楼:自序
2楼:流域风序
3楼:非天使序
4楼:撸小安序
5楼:弯刀machete序
6楼:正文
7楼:演职人员表
8楼:彩蛋
9楼:彩蛋演员及鸣谢
10楼:解释说明


[ 本帖最后由 深圳铁板烧 于 2013-9-17 10:1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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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区义工 金币 +1 说明本帖已经被处理过 2013-9-17 1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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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丧乱志这篇小说,是我看着一天天长大变长最后圆满结束的。

  深圳铁板烧这个人,是我看着从一个专攻历史的资深学者,一步一步登堂入
室进入小说故事创作并且渐渐羽翼丰满到实现风格逆转形成目前作者里不多见的
风格独特的的作者的。

  或者是他早已经有的计划,在几年前他讲那个关于自己脑海里的武侠形象的
时候吧。但我还是有几分骄傲——至少我亲自见证并且参与了这个无法复制的过
程。作为相识多年的朋友,我衷心祝福他,在如今武侠全面凋零的时代,给出了
一部具有鲜明个人风格的武侠小说作品。

  丧乱志全篇二十五万字,算起来并不算是一部严格意义上的武侠长篇小说,
加上作者创作初衷是要塑造人物群像,细节方面难免稍嫌粗糙。但即使如此,这
篇小说在武侠小说历史上仍然要占据她的一席之地——我还要说,这是很大的一
张席!

  我和深圳铁板烧先生有过一次煮酒论武侠,笑,秉烛夜谈,大约当时秉烛的
是烟锁池塘柳女士,那位女士其实并不太热衷武侠,人家更喜欢看的是美剧,想
必那晚听两个风骚男人乱侃一定相当辛苦难熬。不过因为有美人在侧,的确触发
了我们的风骚妖娆,终于酝酿出在更辉煌的构筑前的这篇实验作品。

  丧乱志的写作速度并不快,基本保持在每日三千字左右。唯一要说的是这速
度从开始一直是递增的,到结束的时候,作者已经渐入佳境,可以每日万字了!
这点可以说明的是,作者的潜力还有相当可观的拓展空间。全篇小说没有大的删
减,保持了极高的一稿成活率。在这点上,深圳铁板烧对我保持了完胜,其实他
完胜我的很不止这一点,归纳起来至少能组成六个点的省略号了,譬如打飞机,
譬如泡妞等等诸如此类……

  那个谁谁!说你呢,你笑什么?还一脸猥琐,恍然大悟的样子!我说的打飞
机,是微信上的游戏好不好!

  小说创作尾声的时候,正是我在山里,虽然相聚甚少,却能从只言片语里感
受到他的辛苦。但更新的频率并没有减缓,这才是我敬佩他的地方,一个表面嘻
哈内心执着的人。相信了解丧乱志的读者都知道,小说并不太受主流关注,很多
时候回应并不热烈,甚至可以形容为惨淡,通常这种状况对作者的打击会非常大,
假使换做我的话,多半要考虑弃坑了!笑。我又不是没弃过。

  幸好不是我。

  丧乱志的初衷,是练笔,也是打算尝试和很严肃的历史细节融合,这种打算
对作者的考验是巨大的,如果没有扎实的史学底蕴,怕光查资料都要几个月时间。
所以如果有心的读者仔细品读,会发现故事中的诸多细节都十分详实考究,甚至
隐含的线索,都无一不是符合正史记载的。其实还有很多企图,有些实现了,有
些可能只实现了部分,但无论如何,这些努力都在作品里有了或多或少的展现。

  所以,这篇作品,记录的是一段人生,和人生里的几段友情,夹杂了一些琐
碎的细节。

  这些细节,正是我们将来要怀念的。

  是为序。

  

                                       流域风2013/ 9/ 17

[ 本帖最后由 流域风 于 2013-9-18 12:0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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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月前深圳铁板烧邀我给《丧乱志》写个序,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铁板烧是知名人物,听说还跟知名er的人物有一腿,我搭个车露个脸没什
么坏处,尤其是自己思维枯竭七天只能写六个字的时候,正好通过这种方式来刷
一刷自己的存在感。

  结果,发现给人家写序是件挺操蛋的事儿,尤其是这种作品还没完成就提前
预约的序。我除了要像普通读者那样追着看以外,还要不停地根据更新情况调整
自己对作品的看法。这本来就已经够累了,偏偏铁板烧同学的某一阶段的发挥很
不稳定,他这边此起彼伏不要紧,终于也把我搞得潮起潮落。传统段子《八扇屏》
里的" 苦人儿" 王佐同志在《丧乱志》里友情客串了一把,不过在我看来,他大
概是没我苦的。

  为什么苦?

  在铁板上烧肉,火候掌握不好肯定会焦,焦了能不苦吗?

  老子日过,治大国若烹小鲜,既如此,写文章自然也能用烧烤来类比。

  铁板烧这道菜,刚开始色香俱全,中间有一小段时间火候不佳,肉跟铁板贴
在一起,有点黏黏糊糊的,好在大厨功夫好经验足,及时调整了做法,终于渐入
佳境日臻完美,行文将尽时,竟有了些浑然天成的味道,让我等饕客垂涎顶礼。

  在穿越文小白文脑残文横行无忌的如今,历史背景的传统武侠早已式微。按
规矩摆下阵势正面冲锋谁都想,可大多数作者连最简单的一字长蛇阵都搞不懂,
又如何玩儿得转生伤休杜景死惊开的八门金锁?

  静得下心思,耐得住寂寞,铁板烧做到了。虽然这过程中也有颇多挣扎,但
我却亲眼看到了挣扎过后的迅速蜕变。

  曾经听人说过,不过过程如何,结果好就代表一切都好,从这个角度来说,
《丧乱志》很成功。

  用" 成功" 两个字,也许太官方了一些,但想必铁板烧能明白我的意思。人
和人不一样,成功和成功也不一样,《丧乱志》的成功,没有夸张,不限条件,
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成功。

  古意盎然,文白相宜,行云流水,凝练精确。

  初看丧乱,你或许佩服作者出色的文笔。

  乱世风云,国仇家恨,痴男怨女,生死相离

  再读丧乱,你或许钟爱文章曲折的情节。

  史料翔实,锱铢必较,治学严谨,功底深厚。

  详研丧乱,你或许感叹作者渊博的知识。

  但无论是文笔、情节还是主题,都只是《丧乱志》的一个方面。文笔为容器,
情节为炉灶,主题为食材,三者相辅相成,在厨师妙手下融会贯通,方得佳品。
就像食客们不会因为盛菜的碟子精致而觉得菜好吃一样,看客们如果仅仅纠结于
作品的某些侧面,未免也太可惜了。

  《丧乱志》是怎样的小说?

  我也说不好。

  刚看完的时候,总觉得无数星点在胸内激荡,难以名状。沉淀过后,那一丝
丝细微的感触逐渐升腾,最终汇集成一个清晰的……印象,也许印象这个词并不
合适,但就凑合用吧。

  犹差七命,来生再还,陆小安知耻后勇,虽功亏一篑,却气壮山河,让我这
个看客涕泪横流。

  一刀一弓,共赴黄泉,佟仲可笑对生死,但听到十二心念安鸿时却仍是心中
一痛,不由得我不感慨万千。

  儿女情长,是痴;英雄无悔,亦是痴。

  折翎巧云自不必说,郝挚、娜娜、小刀、柒柒,就连姓金的门官在内,又有
哪个不痴?

  历尽凄苦,慷慨悲凉,无人不冤,无人不痴。

  我记得有人曾经这么评价金庸的《天龙八部》。

  文遇知音,浮一大白。

  北宋人苏舜钦夜读《汉书张良传》,读到博浪沙一节时拍案叹息,满饮三杯。

  契丹人萧峰携燕云十八骑独闯少林,与虚竹段誉在阵前义结金兰,酒逢知己。

  读《丧乱志》,亦当如此。

  暗夜青灯,对影邀月,芳魂杳杳,心怀悲切,金戈铁马,山河壮烈,英魂无
悔,唯朝天阙。

  《丧乱志》上桌了,美味当前,请问你的酒准备好了吗?


                                             非天使  于某月某日喝吐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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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板烧同学邀我为其写序,着实难倒了我。

  序是个什么玩意?多日来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我自认才疏学浅,比不得那些词藻华丽、文采飞扬、才思如发情驴子一般的
大神,语句粗鄙,见笑勿怪。

  早在风烧工作室建立之初,我便与他相识,深知其酷爱历史,而又才思敏捷。

  观其「深圳铁板烧」五个字中暗藏的金木水火土,便可见一斑。

  现如今是一个躁动的年代,人人心浮气躁,我们适应了快餐式的阅读,极少
有人能够静下心,去品味一部作品中蕴含的酸甜苦辣,这也是为何,如今历史武
侠题材逐渐式微,众多名家纷纷归隐。

  在这样一个时间,推出《丧乱志》这样一部作品,是需要莫大勇气的。尤其
是将这样一部完全不靠「肉戏」吸引读者的作品投放在会所这个平台上,回复的
低迷完全是可以预见的。

  但他却是个特立独行的家伙,他就是要做大家都不愿意做,不敢做的事情。

  洋洋洒洒二十余万字,不是白话文,而是极为严谨,需要字字斟酌的文言文
文体。

  尝试过类似创作的作者都知道,这种文体对于作者的要求是极为严苛的,遣
词造句稍有不慎,就会贻笑大方。

  而行文之时较起真来,繁杂的常识类,历史类细节的考究更会把人逼疯。

  于是他开始泡在图书馆和网上,为了一条小路的名字,为了一个官阶的品级,
为了一个村寨的名字而翻阅几十上百本的资料。

  这在我这种懒汉看来,完全疯狂的,自虐式的。

  而铁板烧同学,愣是凭借这股冲劲,凭借其过硬的古文造诣,以及对历史的
深刻解读,再附上他本人的演义,将那段历史的一角展现在我们面前。

  行文之中,几近满溢而出的苍凉悲壮,裹挟着历史的厚重感滚滚而来。

  两宋之交,宋金征战。

  将星璀璨,英雄云集。

  鏖战诸葛砦,大幕徐徐拉开!

  是悲是喜?是忠是义?

  是兄弟情义,还是儿女情长?

  是手足相残,还是同生共死?

  且看深圳铁板烧历史武侠演义小说《丧乱志》为您娓娓道来。

  你,还在等什么?



                                          2013年9月15日夜

                                         陆小安以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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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哥邀请咱写个序,实在受宠若惊,最近身体不适,大夫让少用电子产品,所以只有写纸上,上图片了,烧哥别介意哦,还有就是跟楼上三位大神在一起,看到他们写的序,咱都不好意思拿出来了

[ 本帖最后由 弯刀machete 于 2013-9-17 09:3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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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深圳铁板烧 金币 +4 喜刷存在感 2013-11-1 10:13
  • 文区义工 原创 +1 写序的都这价!图挂之前补上文本 2013-9-17 1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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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深圳铁板烧
字数:258238
2013年9月17日发表于第一会所


             第一部  穿云谱


               第一章  荒村妖女纱中裹 陌路同袍酒里欢

    绍兴元年三月,陕西路。

  微风和煦,新芽泛青,冬雪渐融,正是西北的早春时节。凤翔府东北百里开
外的一条崎岖小路上,一个三十余岁的粗豪汉子正急匆匆的赶路。他的脸上有一
道很深的疤痕,从额角到下颌竖着割过右边整张脸上;所着的厚袄已经有些破碎,
尘土和干涸的血液杂在一起掩了衣物的本来面目,只剩隐隐透出的些许赭色;手
中挽着的骑兵旁牌缺了一角,刀斧划砍的痕迹几欲透牌而过,仿佛随时都有可能
碎裂。汉子的神色有些惶急,屡屡回头向来路张望,似乎随时准备着跃进路旁的
矮树中隐藏行迹。

  汉子没走出多远,身后就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不耐烦的一叹,侧耳细
听,惊异的挑了挑眉,然后倏地一下钻进了路旁的草丛,缓缓抽出背上的朴刀。

  一匹月白色的高头大马从路的弯角转了出来,马上的骑士面色铁青,嘴角带
血,帽檐上垂下的两条狐尾已经被树枝刮得稀烂,只剩了短短的一节。草丛中的
汉子虽讶色更甚,却还是弓背绷腿准备一击毙敌。

  一人一骑迫近,汉子亮刀欲扑,马上的骑士却咕咚一声倒栽下来,溅起无数
雪沫。汉子一惊,半起了身子警惕地四下巡视。耳目可及之处虽一直没有动静,
但他还是直等到无主的马儿在路尽头消失不见,这才循着最易遮蔽自己的线路慢
慢向骑士靠过去。

  到得切近,汉子才发现骑士的后心已经被鲜血浸透,血渍的正中是仅剩雕翎
的箭尾。汉子将骑士翻转过来,见骑士的胸前鼓鼓囊囊不知塞了些什么,探手摸
去,却是一方铜印和一截黄绢。

  「这金狗莫非还是个官么?怎地落单到了此处?」汉子一边寻思一边扯动黄
绢。铜印一下子滚出,黄绢却像被什么东西挂住,往外扯来竟有撕裂声音。他伸
手在尸身怀中摸索,发现挂住黄绢的是尸身中伸出的一截箭杆。应是骑士中箭后
将箭杆折断造成了顶端粗粝的断口,这才挂住了黄绢。

  「好臂力!好硬的弓弦!」汉子将绢取下,摸到箭矢穿胸而过、射断了骑士
的肋骨。箭矢力大,竟是带的断骨在箭穿处顶起了一个肿块。

  「能用如此硬弓,定是我西军折家的好男儿!引折家来追,想来这金狗怀中
二物必定重要,只是不知这马带着金狗跑出了多远,射箭那人还追不追的及。天
色已晚,金狗散兵又多,势不能在此等他。罢、罢,暂且将绢印收起,若是那射
箭人寻上来,我便交予他,少不得还要结交一番;若是不来,待我寻得杨将军或
杨队将上交便是。」汉子心中计议已定,将黄绢铜印揣在己怀,也不顾地上衣襟
敞乱的尸身,反身便走。

  行不多时,天即大黑,汉子恰恰行经一个村落。本该是安乐恬淡的乡村早已
人去屋空,宋军的溃兵退过时自无军纪可言,而金人占据宋地后不停的在乡野间
洒下散兵游骑劫掠,乡人早就逃散无踪。金人劫掠之余,更是将一些易燃的房屋
焚成了白地。这村中断壁残垣,焦树昏鸦,煞是凄凉。汉子自村尾进村,想要找
个尚可避风的墙角忍上一宿,却意外地发现村头一幢还算完整的屋子中,闪耀着
忽明忽暗的火光。

  「此处已然荒废,怎会有人生火?莫非是妖魅不成?」汉子蹙眉,转瞬又放
开。疑窦未止,豪气已生:「厮杀汉惧什么妖鬼?且上去瞧瞧,若真是妖鬼,爷
爷便斩了下酒。若是金狗,左右再多一场厮杀,多斩几颗狗头便了。」

  蹑踪潜行了一段,便有一阵阵炙烤的肉香飘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操本地口音
男子的谈笑。汉子早已饥肠辘辘,更因知晓屋内非妖是人,不由食指大动,正想
快步过去讨口饭食,一声女子娇媚的呻吟婉婉转转的从屋子里传了出来。

  「嗯……冤家,莫只顾看,一起来嘛!」

  汉子闻声一惊,屋子里的男人哄笑声却更盛。汉子潜行至窗前时,屋内不知
怎的,女子的声音忽然颤抖起来,调子也高了几度:「亲相公,你这杵儿好粗,
奴家受用不过,这……这便要丢了……啊……」

  汉子探头沿着破碎的窗棂往里看,只见屋内正中拢着篝火,一只小兽架在上
面烤的流油半焦,香气四溢。可篝火边避风处还有一幕活色恰恰生香,诱人比美
味更甚。一个眉眼如画、皮肤赛雪的女子未着寸缕、四肢着地的俯伏在一张狼皮
上,发丝散乱、脸颊泛红、乳波翻浪。女子身边跪立着三个袒露下身的男子,一
个阳具在女子手中,一个阳具在女子口中,另一个则在女子的股间前后耸动、将
女子圆润臀瓣撞击的阵阵颤抖。

  随着身后男子的动作越发激烈,女子放开口中的阳具吞津娇喘:「哥哥,快
些个……嗯……奴家要你……奴家要你啊!」

  身后男子受到鼓励,耸动速度越发快起来。阴阳性具相交,发出噗噗的拍水
声。随着水声越来越大,交合之处似乎有团红光,缓缓的膨胀起来,光色浅淡,
若有似无。飞快动作着的男子忽地仰天大叫,整个身体都向后仰,只有交合处紧
紧贴在女子身上,紧接着便轰然向后躺倒,交合处的红光嗖的一声没入女子体内,
消失不见。下身阳具在女子口中的男子,顺着女子的牵带替换了倒下那人的位置,
稍作调整便继续抽插不已。女子在呻吟的空当与两名男子放浪调笑,两名男子也
极爽利的回应,对刚刚倒地不起的男子竟是毫无反应。

  换上的男子似乎比前一个弱些,虽然奋力在女子水嫩的桃花源中搏杀至冬夜
汗出,但女子却并未再如刚才那般呻吟娇啼,反是有了余力使诱人双唇含住面前
那根阳具亲吻。她吮吸未久,便放开檀口,用丁香小舌在阳具上下舔弄起来,很
快就将那阳具舔的汁水淋漓。下体在女子口中快活那男子极力向前挺腰,脸上一
副迷醉神情。每当女子的舌尖滑过他阳具顶端,他就蹙眉张口,似是极为享受。

  女子身后的男子虽不能令女人欲仙欲死,可自己却是爽极,面目狰狞的一下
下猛挺。渐渐的,似乎又有一团红光在交合处冉冉而聚。

  窗外的汉子窥见全程,一颗心不由得七上八下起来。虽然那红光本就极淡,
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更是看不确实,但是那倒地男子的诡异和后来再起的红光却
是千真万确。他的手握住刀柄,缓缓放开;再握住,又放开,终究还是惧妖的心
思占了上风,准备暗暗退去。就在此时,他不争气的肚子咕噜噜叫了一声,甚是
响亮。屋内先是一静,继而响起两声惨叫。

  汉子心下大骇,一边急退一边抽刀。才退不几步,他刚刚待的那扇窗就被击
的粉碎,纸片木屑像雨点般打过来,一团红影鬼魅般地从窗子穿出,直直飞过来。
汉子大喝一声,举左手的旁牌曲臂一挡,右手刀蓄势待斩。蓦地,一股大力点上
了旁牌,震麻了他的半边身体,缺角的旁牌块块碎裂,散落在地上。他咬紧牙关,
拼出战场上死生之际得来的强横,将手中的朴刀平扫过去。谁知对面的力道忽地
从点变面,如一堵墙般压了过来,刀递出后竟是不能寸进。恰此时,风吹云动、
月明星稀,汉子借着月光一看,自己的刀竟是被一只白玉也似的脚丫堪堪挡住,
刀锋虽利,却不能入肉半分。但听得对面咯咯一声娇笑,紧接着自己便胸口发闷、
喉头一甜,喷出一口血来,整个人也倒飞了出去。

  汉子强撑着爬起,刀头拄地、单膝跪距,全然不顾迸裂的虎口和嘴角的鲜血。
他微微弓背蓄力,死死的盯着不远处的红影,眸子里满是浓浓的战意。

  月光清冷,洒在残破的村落中,仿似一层银霜。刚刚在屋内全裸的女子赤着
双足站在一段土墙上,身上只披着一块红纱。红纱纤薄,胴体难遮,曲线玲珑,
光影交错,随着微风轻拂,胸前的点点殷红、股间的萋萋芳草依稀可见。女子乌
黑的秀发瀑布般流过自红纱中露出的肩膀,随意的散落在腰际。雪白的肌肤有了
月光的映衬,似乎真的比残雪还要白上几分。

  女子见汉子定定的看着自己,掩口轻笑道:「你不怕么?」

  汉子没想到女子会和他交谈,怔了怔方答道:「你若是鬼,我便怕了。可你
立在月下,分明有影。既然是人,还有甚可怕?我技不如人,一死便了。当日在
太原随相公死战、富平又是尸山血海,自家以为就死了的,活到如今,已是赚了。」

  女子听完,眼波流转,又是一笑,说不出的娇俏:「你这汉子倒也洒脱。」

  汉子张口说话,气势便松了许多,说话时眼望女子,将一张俏脸觑了个真切,
端的是丽质天成、绝色无俦。待女子再开口把眼波向他转时,心下竟有些惶惶,
脱口便道:「尚未成家,无牵无挂,自然洒脱。」

  女子再笑,媚眼如丝,颊生红霞:「既然洒脱,便在此处暂歇,奴为你做一
宿浑家可好?」

  汉子受女子三笑,神情似都恍惚了,木木然弃刀起身道:「浑家?」

  女子招手言到:「正是!且与奴家回房,也尝一回床第之乐。」

  汉子色授魂与,望着女子咽了口唾沫,迈步向前。女子转身,飘然落地,回
首含羞,红纱飞去,就那么光溜溜的在前面带着汉子往屋里去。眼见就要进门,
室内的肉香从空中飘来,汉子嗯了一声停住脚步,似有所感。女子敛容回望,蹙
眉道:「看你见色不迷,意志强悍,本想以你为炉皿,却不想你竟能在我魅中亦
有他感。如此便只能结果了你,免做他日我孟门之祸。」

  女子说着话,便扬手向汉子心口拍去。汉子犹在懵懂,丝毫不知躲闪,眼见
便是命丧黄泉。忽然间,女子面色突变,一个纵身横掠而出。身影方逝,一支带
着破空之声的羽箭便擦过汉子的耳廓、穿过女子刚刚站立之处、狠狠的钉在了墙
上,石屑泥土飞溅,箭尾犹自嗡嗡颤抖不已。

  汉子的耳廓被劲箭带起的气流刮得生疼,猛地从迷茫中醒过神来。右手一紧,
手中却无刀。矮下身一个翻子滚开后四处打量,见女子已经奔着羽箭射来的方向
飞掠而去,光洁溜溜的背影瞬间消失在了月影树荫中。他急喘了几口,瞥见自己
的朴刀就在不远,忙三步并作两步奔去。提刀在手,心里便更定了些。回头看了
看插在墙上的羽箭,心中暗想:「此人放箭救我,却不知近身功夫如何?大丈夫
有恩必报,我虽远不是妖女对手,说不得也要寻去帮上一帮,将恩情还了与他。」

  汉子虎口已裂,恐持刀不稳,在身上撕下布条,将手和刀柄紧紧捆在一处。
正欲循着女子掠去的路线跟去,身旁墙头后忽然嗖的钻出个矮着身子的人来。汉
子一惊,回手扬刀便要劈将下去,却见来人挺起身言到:「切莫惊惶,我是放箭
救你那人。」

  汉子闻言心生感激,可今夜际遇诡奇,这暗夜荒村中并不肯轻信收刀,只是
横刀胸前细观来人。那人手握硬弓,一张青白脸,二十五六的年纪,虎背蜂腰、
身着褐色劲装,头上捆着包头巾,左臂系着两条黛色丝绦,身后背着三个箭囊,
一满二空。只是简简单单握弓傲立,便隐隐有山岳不动之慨。

  汉子见那人手中有弓,心中便信了七分,待看到其身后负的羽翎与射在墙上
那支一样是赤翎,横着的刀就慢慢放了下来。正待开言,却听那持弓人说:「那
妖女比我前面遇到的要厉害些个,你且随我速速隐遁。此地不是耍处,你我西军
袍泽,有话过后再说。」

  其时西军虽已是强弩之末,但父子兄弟、堂表亲朋俱在军中仍是常态,合村
男丁共同投军也不鲜见。因此在西北之地,闻西军袍泽四字几与遇家中亲人同感。
汉子闻来人之言大喜,便要与持弓人共同退去。念头刚转便听得远处传来一声清
啸。啸声未落,适才追出的裸身女子已经现身村尾。持弓人将汉子向后一拉,喊
道:「你不会轻身功夫,断断躲不过这妖女,且去土墙后暂避,死生由命罢!」
言罢,自背后取出一支雕翎,弓开满月,一箭直趋女子身前。

  女子咯咯娇笑,玉手微拂,如同赶走一只飞虫般将势若流星的箭矢打歪。持
弓人声色不动,取箭再发;女子如故将箭拂去。持弓人又发,女子再拂。三箭数
息之间,女子竟已到了持弓人身前不远,笑意盈盈的上下打量面前放箭之人,毫
不介意将自己的胴体完全暴露在天地之间、男子面前。

  持弓人面色凝重,压下对眼前美妙绝伦的一个柔媚身子的邪念,缓缓拔出腰
际的短剑准备最后一搏。此时,持弓人身边人影一闪,汉子已经持刀站在了他的
身侧,对着裸女作势欲扑。

  持弓人心下感激,却知道不是道谢的时候,于是只瞭了一眼身侧的汉子,便
收腹弓身,准备与汉子一同夹击那女子。此时,女子的眼光定在了持弓人的左臂
上,眸中闪过一丝疑惑,敛笑问道:「你臂上的两节丝绦是谁人所系上?」

  女子超然的身法手段,持弓人已见识了两遭,心知今日定无生理。不料女子
却不动手,而是开口问这臂上的丝绦,转瞬记起云夫人系上丝绦时的嘱咐,心思
闪动,便要答话。身侧的汉子忽然一把扣住他的臂膀,沉声道:「小心!莫要中
了妖女的迷魂术!」

  持弓人一震,眼珠再转,终究还是下定心思,对汉子小声道:「放心,我自
省得。」语毕,扬声对女子道:「有劳姑娘动问,此丝绦是出砦前,我家将军之
妻云夫人亲手系上,并嘱我万不可取下的。」

  女子眉心轻蹙,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柔声询问道:「诸葛砦?」

  持弓人颔首道:「正是。」

  女子眼神一偏,戟指再问道:「此汉子是何人?你因何施以援手?」

  持弓人毫不犹疑道:「他本是云夫人身边使唤军汉,在富平与我家将军失散
了的。此次出砦,云夫人特意嘱我寻他一寻,好歹是个使唤熟了的,能寻到自是
最好。」

  汉子在一旁只是定定的望着持弓者,只待事情不妙便举刀劈那女子去,这一
番对答虽听了入耳却顾不上质疑。倒是持弓者几句谎话说完,已是汗湿后襟,暗
暗责怪自己莽撞:今日之事,能自保已是云夫人丝绦福泽,保这汉子更是风险极
大。事先又未与汉子对供,若是妖女问他时问出纰漏,这条性命就算交待于此。
汉子若是个伶俐人,顺我所言骗过妖女还能捡条性命,不然今日这荒村便是丧命
之所。好在金兵进军的消息已经传回给将军,不至误事。今日虽不知为何蒙了心
非要救这疤脸汉子,但只凭他是小种相公亲随便也值得舍命一救。

  持弓人这厢心念电转,那边俏立的女子却已笑的花枝乱颤。一对酥胸跟着身
子悠悠颤动,让人目眩神迷。持弓人以为谎言被识破,将右脚缓缓向后,正准备
发力向女子扑过去,却听得女子笑言道:「哎呀,真个笑死奴家!刚刚还在寻思,
怎么这荒村之中竟能让奴家遇到如此上佳的炉皿,却原来是她遗失了的身边使唤
人。也罢,我不与她争抢。今日之事,就此揭过了吧!只是可惜了我的两服药引。
青脸小子,我有句话,你回去说与你家云夫人听。让她早作决断,莫再迟疑。我
在屋中取了衣物自去,你们两个若有胆便在这里歇宿了吧!」

  女子说到」身边使唤」几个字的时候,淫邪地笑着加了重音。持弓人听她对
自己敬重的云夫人如此不敬,不由气恼非常、脸色闷红。可女子说完便轻身遁走,
穿屋取物后几个起落便消失不见,全没给他反唇相讥的机会。他咬着牙暗自寻思
:我与几位兄弟临行时,云夫人亲手系上丝绦两段,并千叮万嘱不能随意摘下,
更不可拆开重系。我听从夫人言语,今日果然救了一命,想来夫人定是知晓此间
有妖女行事。这妖女的话语中,透着与云夫人的熟络,却又不怎么尊敬。云夫人
端庄持重,这女子淫语浪行,怎会彼此熟稔呢?前几日所遇妖女追上我便行礼,
才让我射杀。今日这个厉害的怎么全无一丝敬意?

  持弓人正思来想去,不得要领,疤脸汉子已纳头拜道:「在下陆大安,多谢
壮士救命之恩!」

  持弓人回过神来,赶忙上前搀扶,欣然道:「哥哥可折杀小弟了,你我同袍,
自该相互扶持。在下佟仲,乃是府州折氏家将。此时妖女行踪未明,你我先寻个
安稳处再叙话不迟。」

  陆大安不理佟仲搀扶,硬是磕了头才起身大笑道:「妖女走时,曾问你我是
否有胆。若依我之见,就在此间歇息便了。没的坠了锐气,令妖女笑话。」

  佟仲听陆大安如此说,胸中亦是豪气顿生,心里更是生出几分仰慕。再思及
妖女去前种种,想是必不再返,遂开怀道:「好,就依哥哥。」

  二人携手入屋,触目之处一片狼藉。陆大安窥视时候倒地的男子已变的全身
枯槁,而另两个男子则是咽喉开裂,血溅当场。佟陆二人虽见惯死人,不以为异,
却也暗叹女子的狠辣并庆幸今日之事。二人搭搭抬抬将三具尸首放置屋外,又推
倒土墙掩了,待回到篝火旁放松下来才觉得满身疲累。火上的小兽向下一面已经
焦糊,陆大安将其取下,割了向上的一面抛给佟仲,自己对着焦黑的炙肉啃的不
亦乐乎。佟仲身上水囊里存有暖身的烈酒,二人分别喝了几口下肚,暖意上涌,
惊魂初定。陆大安欲称佟仲为恩公,佟仲死活不肯,只愿兄弟相称。于是二人又
叙了年齿,这才热络的交谈起来。

  佟仲适才在暗处听了陆大安和那女子说太原、富平,这才放箭相助。现下女
子已去,诸事无虞,就抱了打探的心思问道:「那阵子听哥哥答妖女话时,说什
么太原、富平,尸山血海,小弟才知晓哥哥是西军同袍。却不知哥哥在哪路军前
厮杀?」

  陆大安听闻,先是哈哈一笑,继而重重叹了口气道:「不瞒兄弟,哥哥这半
生只爱枪棒刀剑。少时在洛阳家乡不更事,逞快杀了镇中泼皮,逃家在外。奉宁
军前撞见小种相公,因我是同乡,得了老人家亲切,收归帐下使用。靖康时,小
种相公勤王不成行,受朝廷命援太原。相公所带军兵,本就是朝廷拆散打乱了的,
时常将令出了中军便断了。那时节在榆次,援军失期、赏赍不至、神臂弓矢亦尽
了。右军前军那群腌臜的鸟人居然溃了,反而冲动相公中军营盘。最后在相公身
边死战的,只百余人。我最后见相公时,他中了三箭一枪,血染白须,眼见是不
成了,犹自大呼报国、杀敌不止。金狗被相公一杆枪杀的狠,不敢近逼,只是在
外围射箭。相公他就,他就……」

  陆大安言及此,七尺的昂藏汉子竟是泪眼盈盈,泣难成声。佟仲思及当时惨
状,也是心头沉重。拍着肩背细声安慰许久,陆大安才续道:「我与几人往相公
那里杀去,却反被金狗困住,身上都受了些刀剑。身边的一个重伤兄弟被金狗一
槊挑起,掷往另一个金狗马前,那个金狗再挑起,以此取乐。我大怒冲去欲夺,
却无奈金狗人多,脸上挨了一刀,被砍翻在地。待我醒来,已不知是什么时候,
满地狼藉。百余弟兄,多半都倒向同一个方向,相公应该就在那边,可怎也寻不
到他的尸首……」

  陆大安再次洒泪,佟仲心下凄然,却再难找到安慰的词句,只好往下问道:
「后来呢?哥哥又是如何到了此处?」

  陆大安闭眼忍泣道:「那时我也难辨方向,只知道拖着身子走,以为必死的。
谁知天可怜见,竟让我撞进了乌金山的一座寺庙中。我伤势太重,又心切着杀金
狗雪恨,挣扎了几年方始大好。出得山来才知道中原大半已被金狗占了,连东京
都被打破了。我心下正是万念俱灰,却又听闻咱们西军在张枢密手里复振,便又
起了屠灭金狗、为相公和弟兄们报仇的念头,径寻到邠州投军。路上遇到几个面
熟的在榆次溃了的前军,那些鸟男女居然千好万好的在环庆军中。他们劝我同他
们一道在环庆赵哲军中吃粮,吃了我一顿好骂。腌臜面皮羞臊,便纠缠着要动武,
被我砍翻几个。恰恰杨政杨将军经过,问我缘由,打了我二十军棍绑我入他军中。
我先是不服,后来入他账中方知他父与小种相公相交莫逆,前番绑我实为救我。
杨将军问我做何打算,我言道欲多杀金狗为小种相公报仇。杨将军便遣我随他帐
下杨队将做刀手。我本以为此去定能雪榆次之恨,谁知在富平我等死战,又是那
些狗贼所在的环庆军赵哲部先溃。我随杨队将断后死战,只想把这百多斤舍去多
杀些金狗,离了这个小人当道的鸟世间,追小种相公去。故杨队将以为众寡悬殊、
招呼大家缓缓后撤时,我却冲前突阵。本以为断无幸理,可居然刀枪加身还是醒
了来。你说这贼老天为何偏要留我独活?为何要留我独活?」

  说到此处,陆大安激动万分,一把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遒劲的胸膛,流泪
捶顿不已,脸上刀疤无比狰狞。佟仲见他身上疮疤处处,几无好肌,思及他所经
历两场大战及自己在富平战中所失袍泽,亦是怆然,一时默而无语。不过又想起
今日不知怎的,非要违了自己的谨慎性子救他,却不想救得如此英雄汉,又是一
阵庆幸,一阵欢乐。

  良久,陆大安渐渐平复,叹口气对佟仲歉然道:「哥哥是个厮杀汉,愚鲁顽
笨。心里想到这节便气忿难忍,徒惹兄弟跟我气恼了。」

  佟仲见他说的郑重,赶忙摇手将心中所想说与陆听:「哥哥至情至性,对小
种相公忠心不二,小弟是极喜欢的。哥哥这样说,可是把小弟当外人了!实不相
瞒,小弟随我家将军襄助折家二叔破复叛的宋江,而后赴江南游历。太原战时,
赶回欲为国效力而不及。听哥哥方才叙述,已是让小弟后悔莫及。可富平战时,
小弟随将军同在杨武显麾下神箭营效力,居然不知哥哥就在身侧,真真是让小弟
深憾了!」

  陆大安听佟仲言讲,面色数变。先是重重颔首,面有喜色;继而疑惑抿嘴,
似微有不屑;待听到神箭营三字时,却像突然想起什么,霍地立起身来,大声道
:「兄弟神射,又是在神箭营,更是提及破宋江事,那兄弟家将军莫非是连珠箭
射死花荣的折翎折将军?」

  营官只是指挥,远称不上将军。佟仲不知在陆大安心中,除了对自己的顶头
上司的衔职清楚以外,别的全然不知。文官自是枢密、太师,武将只有相公、将
军。见陆大安听自己对指挥称将军便也自然而然称将军,且神色间敬佩异常,不
由又多了几分亲近。言语间却自傲道:「正是!那时我家将军方得折家二叔点拨,
箭法初成。哥哥也知道我家将军?」

  陆大安嘿然抓住佟仲双肩,一把贯将起来道:「有眼不识啊,有眼不识!当
年小种相公与我说过,折家诸子,唯遵正公弃子可称佳儿。杨将军杨队将,哪个
不对折翎将军赞不绝口?富平阵上,那泼天的箭雨射倒金狗,可真的是例无虚发,
不都是折翎调教?」

  佟仲双肩被陆大安一双大手抓的酸麻,却被他的言语挠到心中痒处,咧嘴笑
道:「正是我家折将军调教。手且松些个吧,小弟禁不起哥哥神力。」

  陆大安哈哈一笑,继而叉手喟叹道:「若榆次有折将军,定能射退金狗,怎
还会有那场祸事!」

  佟仲闻言亦叹,黯然道:「战场之上,各部协力,奋勇杀敌方可,怎会有一
营一队扭转战局之事?我神箭营五百弟兄,个个英雄,富平一败还不是十不存一!」

  陆大安愕然瞪眼道:「我冲阵时,箭雨犹在。听兄弟说话,莫非神箭营最后
竟……竟吃了金狗的亏么?」

  佟仲的眼睛再次红了起来,愤愤道:「营盘前面的刀牌手先溃,让金狗杀至
我箭营营前。折将军虽亲自断后,护着我们且战且退,但我等最擅弓箭,近身搏
杀俱是稀松。金狗人砍马踹,营中死者无算,逃亡路上伤者亦多半死了。待云夫
人接应我等退至诸葛砦,连将军在内,只余十三人了。」

  陆大安惊道:「什么?神箭营都是如此,那我西军岂不是损失殆尽?」

  佟仲摇头讪笑道:「怎会?死的都是你我这等死战的,退走的只是逃散了。
待翌日军旗一竖,又是大军一支。昔日剿宋江时,折家二叔劝我家将军从军,我
还曾暗暗腹诽将军为何婉拒、不愿立男子功业,如今看来却是将军有先见之明了。」

  陆大安半生皆在西军,听闻佟仲讪笑,心中满是不忿,可思及自己所历两次
大战中,那些溃散的兵士及其无耻的嘴脸,心中又是一痛。再想到佟仲虽入军伍
稍晚,可目下亦是西军,满嘴的咒骂竟是难以出口,只得怏怏坐倒。一阵风吹来,
火光飘忽,将他面目照的阴晴不定。佟仲与陆大安顶撞了几句,心中怨气稍解。
抬头见陆大安呆坐无言,心中生歉,将酒囊掷过去道:「哥哥再喝几口,你我便
就着余火歇一宿吧。明早我继续往西寻一阵,寻不到便回砦复命。哥哥要向哪边
去?不知是否同路?」

  陆大安接过酒囊,狠狠灌了一大口,抹抹嘴道:「听闻杨队将在凤翔,我要
去随他再杀金狗。兄弟是寻人还是寻物?不知我能否帮上忙?」

  佟仲呵呵笑道:「哥哥天幸遇上了我,不然便撞进金狗怀中了。」

  陆大安一怔,问道:「怎么?」

  佟仲道:「小弟这次是奉将军将令出山打探消息的,现下刚从凤翔那处来。
金狗已经占了凤翔,正四处劫掠,杨队将定是不在城中的。我在路上见一小队金
狗带着一车财帛往北去,便跟上去瞧瞧。这队金狗很是机警,为首那人身上似乎
带着什么紧要物事。入了夜我用迷药将其放翻,欲将那物事夺来,谁知为首那金
狗竟然出恭躲过了迷药。我近身功夫不如他,便一直远远坠着用箭射。那厮手段
倒也真的了得,直到今日傍晚才被我一箭射中。我双腿追了他的马儿一日,气力
不济,又想着他必死,于是就慢行了几步。谁知等我寻见他尸身时,只见衣襟散
乱,分明是有人从他怀中将东西搜拣走了。我往前继续寻了一阵,便到了这村子,
见哥哥被妖女迷惑,又听见哥哥说太原、富平,这才放箭救人。不想这妖女比我
前几日射死的厉害许多,幸好云夫人丝绦相助,你我总算是逃得一命。」

  陆大安听佟仲说至射中金狗时,便已知事情竟真这样巧,但只是咧嘴笑着、
未曾开言。待佟仲一面疑惑的看着他一面将事情讲述完毕,这才哈哈大笑,将今
日事一说,探手入怀将那黄绢铜印取出,双手托着笑道:「这便是你在找的物事
了!为兄手痒,却让兄弟好找。」

  佟仲闻言,又惊又喜,见到陆大安手中之物,一怔接过。将黄绢缓缓展开,
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气息渐渐粗重,从头至尾再看一遍,面色苍白。陆大安见他
情状,心知有异,忙关切地上前拍肩道:「兄弟,怎么了?」

  佟仲被他拍的一抖,铜印从手中滑落,咕噜噜滚到一边。陆大安俯身捡印,
只听佟仲颤声道:「这……这次祸事泼天了!」

                 第二章  八门箭阵劫天意 孤胆刀牌承友托

    陆大安见佟仲惊惶如斯,知事态不小,沉声道:「兄弟切莫慌乱,无论刀山
火海,哥哥舍这条命陪你闯去!」

  佟仲抓过酒囊,猛地灌了一口,强抑着颤声道:「哥哥呀哥哥,这铜印是金
狗颁下的将军印鉴,这黄绢是金狗元帅代主加签的任命旨意。上面明明白白写着
我折家家主……折可求以麟、府、丰三州之地降了金狗!年余来攻打陕州兼筹粮
有功特为加封,欲立其为中原伪主!我家将军之母、折家上下,小弟一家俱在府
州!将军之母性情刚烈,我父少小便随前任家主征战,恨背德背祖之人入骨,既
是金狗占了府州,怕是……强项之下必然丢了性命。」

  佟仲说到最后,一张青白脸已是面白如纸,擎着黄绢的双手颤抖不已。一旁
的陆大安每听一句便呼一声」什么?!」,连呼五声至佟仲言毕,已是长立抽刀、
纵声大叫道:「父陷于敌手,虽万死亦当往救!我这便与你前往府州,救你父与
折将军之母去!顺手砍了那个降金狗的什么鸟可求的狗头,丢至军前与千万兄弟
做蹴鞠耍子!」

  佟仲乍知自己心中以为天人的家主竟然降金,心中本就惊惧难过,听陆大安
莽撞聒噪,心中由惊极转愤怒,掷酒囊于地道:「那是我折家第十代府州之主!
你怎敢对他不敬?只怨我等在砦中消息禁绝,家主……老折将……那折可求降金
已有年余,我父怕早已英魂不存,你拿什么去救?」

  陆大安几年连遇溃兵至败,已是愤极,适才忽知心中敬仰的折家居然降了、
救了自己性命的佟仲家人又因此陷于不测之地,立时怒火冲天,只想仗手中刀去
杀个痛快。待到被佟仲开口抢白这几句,更添了几分羞愤,于是亦怒道:「我管
他什么鸟家主,只要降了金狗便是该死,不敬了又如何?生身老父,有一丝念想,
也该舍身一探。你这般推脱,即为不孝!」

  佟仲瞪着眼前横眉立目的浑人,怒极反笑道:「我家将军是折家弃子,但他
一向以折家血脉为傲、自按谱称自己折家廿三郎的。我佟家三代为折家家将,一
身荣辱与折家共之;我佟仲自幼和将军一同长大,情同手足。如今家主降金,我
等却该如何自处?如若出砦再投吴玠吴经略军前,吴经略对我等降将至亲可还有
一丝信任?父亲自小教我,以折家为要,以大势为要,以我家将军为要,不论其
他。我听从父亲教诲,保着将军为国杀敌,便是孝道。如你所言,唯一死以殉,
何孝之有?」

  陆大安虽仍不平,却无言以对,运力一刀砍倒火上烤架,背身道:「我只知
道,当年未能回洛阳见我老父最后一面,遗憾至今。」顿了一顿,低头坐倒,又
咕哝道:「相公当年也说过,只知厮杀者如我,莽夫耳。可你方才说的那些,我
却不懂。」

  佟仲听他言中颇有萧索之意,心中略有歉然。思及自己所经所处与父亲音容
笑貌,一时悲戚无言。烤架之木,本已燎烤干燥,陆大安劈之落火,登时火光熊
熊。长夜漫漫,荒村寂寥,只有火中木柴噼剥作响。两人各怀心事在火边枯坐,
仿似要借这大火烘去内中的黯淡伤怀。

  良久,佟仲长叹一声,起身向陆大安背影一揖道:「今日得逢哥哥如此一个
阵前英雄,是小弟的福分。适才小弟心中戚戚、言语冲撞,还请哥哥宽恕则个。
小弟行止,尽许与将军。身有牵挂,不能如哥哥般快意恩仇。想着这就启程赶赴
我家将军处,让他知晓此事,也好早作决断。青山不改,来日若有相逢,再与哥
哥一同杀敌饮酒!」

  佟仲一开腔,陆大安便已转回身来。见佟仲行礼,亦不迭回礼。待佟仲说完,
三几下把自己结束好道:「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伤了兄弟的心。兄弟说这等
话,可羞煞我也!若是不嫌弃哥哥我粗手笨脚,我愿与兄弟同行做一刀牌,护持
左右。兄弟救了我的性命,这百多斤便是兄弟的了。」

  佟仲见他神色郑重、语气甚诚,又念起此人委实粗豪,方才心中不快遂烟消
大半,摇手道:「哥哥说的哪家话!你我皆是爽直汉子,些许争执,怎值得哥哥
如此?能得哥哥陪伴,实小弟所愿。只是听哥哥适才说要寻杨队将……」

  陆大安听佟仲前面几句,已然喜上眉梢。待他说到寻杨队将,哈哈一笑挥手
打断道:「我寻杨队将,只为追随左右、再杀金狗。折将军乃是我素来敬仰的神
箭英雄,杀金狗从不手软,我随了他岂不更好?只是如今我随兄弟去,有三句话
想问兄弟。」

  佟仲亦笑道:「哥哥请讲。」

  陆大安抱拳道:「我随兄弟去投靠,折将军收我不收?」

  佟仲回礼道:「哥哥忠义无匹、豪爽率直,我家将军见了必定欢喜。再知哥
哥是小种相公亲随,怎有不收的道理?」

  陆大安正色道:「若有金狗当面,折将军是杀是降?」

  佟仲眦几裂道:「杀之无赦,有死无降。」

  陆大安向前两步,执起佟仲双手道:「做将军马前刀卒,死战时我为第一,
折将军会否遂我心愿?」

  佟仲反手紧握陆大安双手道:「若有死战如太原之日,哥哥刀断之时,定有
我一弓随殉!」

  两人执手互握,但觉胸中热血沸腾,心意相通,几近于一。一刀一弓再不多
言,辨明方向、携手并肩,就此漏夜启程。

  佟仲引着陆大安一路向西,饥食渴饮、风餐露宿。路遇数十次金军游骑,或
战或逃、或攻或避,箭射刀砍合作无间、杀伤金人竟近百数。先前赶路只靠双脚,
雪融泥泞,行动颇艰。后来杀金人夺马,行进转速,一日夜间,或可行百里有余。
旬日后,出陕西路,金兵渐少,佟仲每每能觑见同出砦来打探的箭营兄弟所留暗
记。有了方向指引,行路更是迅捷。二人于路共同杀敌,感情日渐深厚,马背上
各叙了自己家事。佟仲知陆大安父亲亡故,奔丧不及,胞弟为寻兄失散江湖,再
无下落之故事,深为慨叹;陆大安亦知晓佟仲之父随折可适因战而残,可适亡后,
供养折翎之母及折翎之德行,唯唯礼拜。当日言语所残之些许怠碍,尽释于无。

  又行一日,远远望见巍峨群山。佟陆沿着山脚兜兜转转,弃马崎岖向前,时
有小兽被二人踏断枯枝的声音惊起远遁,在残雪上留下一串麦黄新绿。说说笑笑
间,佟仲忽然停住脚步。陆大安愕然回望,却见佟仲神色有变,正要发问,佟仲
已摘弓抽箭道:「敌袭!」

  陆大安一惊,拔刀顺着佟仲眼光看去,只见不远处树上刻着一个不甚齐整的
暗记,最后一划拖刀远去,似仓促而就,与前路见的截然不同。他示意佟仲在后
以弓遮掩,自己小心翼翼趋前探查。沿着那拖刀刻划的痕迹方向放眼一望,约两
箭之地外,影影绰绰卧着几个人,一动不动。

  陆大安招呼佟仲上前,与他一同蹑足轻近,只见倒卧者四、三金一宋、头腹
被箭、俱已殒命多时。尸首身边脚印及打斗痕迹甚轻,血迹也几乎不见,似是在
四人死后有一场雪掩盖了一切。陆大安以眼问询,佟仲摇头示意皆不相识。二人
细细勘查,辨明了离去脚印方向。佟仲又与暗记所示核对后,方一路追踪而去。

  前行不远,便又看到几具尸首,亦是金宋混杂。旁侧树干,羽箭多穿。陆大
安心切救援,只要求进,反是佟仲冷静有加,想到五日前出陕西路时虽未降雪,
却曾有阴风阵阵,风中湿气颇重,从而推断这场厮杀定是五天前之事,故虽救亦
不急于一时。倒是同袍兄弟的羽箭失落颇多,若是五天来一路厮杀,定已捉襟见
肘。于是便拘了陆大安一同,尽量将散落各处的箭支收回后,才急赶向前。

  如此行几时便见几具尸首、收十数枝可用羽箭,到得天黑,竟寻见尸首四十
余,收箭三百有奇。陆大安自恃力大,将箭枝全数捆了,负在自己背上。佟仲见
战况激烈、心悬同袍,急欲赶路,却又恐陆负重难熬。与陆商议欲生火暂歇,倒
被陆一阵抢白,大步流星将他抛在后头。

  擎着火把又行了半宿,虽是月明星稀,却再也未寻见半点暗记,尸首羽箭也
未曾再遇一处,只有雪地上脚印丛杂,似是大队人马、皆奔一向。沿迹再行未远,
风中飘来一阵很浓的血腥气。二人辨明风向,往上风口疾奔,不多时,在一个谷
口寻见了片惨烈修罗场。

  二人首先踏足之处,只是血迹四溅,在皑皑白雪上打出点点黑洞。再往内中
去,一具具尸首纵横交错、倒毙雪中,织成黑压压的一张大网,遮去了泰半雪色。
网眼中本应晶亮的雪白却成了一汪汪深红,在皎洁的月光下闪着诡异的暗光。几
乎每具尸首上都插着一到两根或赤翎或白翎的羽箭,乍一望去,一片白红羽毛的
芦苇也似。芦苇丛及深红大网延至谷口几根横放的巨木前便告段落,偶有几具尸
首卧在巨木之上,身上却不见红白羽翎。整个场中血气盈天,似刚退温热,让人
为之作呕。

  陆大安茫然四顾,胸膛剧烈起伏,小种相公陨落情景重现脑海,一时愕然难
行。佟仲却一边挪动步子一边颤抖着喃喃:「白羽尽,赤翎出,出则必授,授则
必收。这……这遍地赤翎未收……」话未讲完,他便」哎呀」一声,一个纵身落
到巨木后不见踪影。

  陆大安被佟仲的喊声惊得醒过神来,抬眼见佟仲的身影被巨木遮蔽,于是也
跃至巨木前翻身而过。巨木后亦是尸首处处,却难见红白羽翎,死者皆是刀剑所
伤,故血腥气更甚。佟仲一手蹲踞当中,抓着一只被砍断的粗壮臂膀、怀中搂着
一具尸体,正在摇头垂泪。陆大安心中亦悲、蹙眉向前,这才发现断臂上系着两
截黛色丝绦,与佟仲臂上的一般无二。而佟仲怀中人身有创伤十余处、一截肠子
垂在身外,可四肢却是完好,这断臂定属于佟仲的另一同袍。陆大安记得佟仲曾
言到,富平战后神箭营只余下十三人。怀中尸首是死透了的,那断臂是一条右臂,
切口平滑流畅、血脉已竭,断臂人多半也是熬不住。神箭营中英雄,怕是只余十
一了。

  想起富平军中箭雨泼天中便有倒在佟仲怀中汉子的一份,陆大安心中怆然,
怒火倏地升腾。大踏步到佟仲身边,拍肩把臂道:「兄弟且收了悲声,带我向前
寻了金狗,共同为神箭营兄弟报仇!」

  佟仲闻言将断臂轻置于身侧,拭泪道:「哥哥有所不知,我神箭营用弓虽俱
为山桑,可箭矢却是分为白翎赤翎两种。白翎是鹅羽点钢镞,遇风则斜却易制易
补;赤翎是角鹰羽寒铁镞,可穿甲、不惧风却极难造成。故我家将军严令:白翎
尽或射敌酋方可用赤翎,且射出后能收则必收。富平后羽箭失落极多,每人只余
赤翎两壶。我刚才在前面见遍地赤翎,知是十一弟兄皆来了此处,可赤翎未收让
我以为兄弟尽数命丧了,这才失态至此。如今这阵中只有林童尸身和不知谁的断
臂,其他人应是逃得了性命。为今之计,你我当如前一般,多收些箭矢再往前去
追赶。不然,我等皆是箭手,只哥哥一人用刀。若无羽箭可用,便是赶上亦无用
武处了。」

  陆大安重重颔首道:「既如此我去拾箭,兄弟去将这位林童兄弟的尸身葬了
吧!」

  佟仲将尸身放倒,起身遥指道:「哥哥且先助我将林童尸身与这断臂抬到那
处山凹,用石头封了便是。尸身尚未僵透,其他人必定离此处不远。一路行来,
地上尸首金宋交杂,但宋人尸首我却也是不识,此事透着蹊跷。你我多拾些箭枝,
尽速赶去才是正理。若救之得胜,自可归此再葬,若救之同死,则共将身子付与
这西北河山便是。」

  陆大安自问难及佟仲的冷静聪明,心中对这个生死兄弟的行事暗暗佩服,点
头应了,便依佟仲所言搭了尸身后去收集箭矢。因刚听了佟仲解说,便往赤翎多
处去收,间或收些白羽。收多了抱不得,就近撕了地上金人的衣衫捆做三大捆,
连同前面收的那捆一同扛起。佟仲这边亦是依此法扛起两捆,与陆大安打个招呼,
沿着脚印共同向前追去。

  箭矢沉重,林木渐深,佟陆二人追形逐迹且走且停,天刚蒙蒙亮时,在一座
小谷外发现了十数堆篝火。火旁无人,却有十余宋人与四十余金人在火后极远处
或坐或卧,篝火与小谷谷口中间横七竖八的躺着数十着箭的尸首。而谷中却是漆
黑如墨、毫无动静、一派萧杀。

  谷前篝火生的位置极散亦极妙,恰好照亮谷口的每一个角落,如有人从谷中
潜出,必定无所遁形。可谷外人若是想进谷,也是被照的一清二楚,端的是个困
局。佟仲伏在雪中看了许久,也找不到潜进谷中的暗处,陆大安更是急的捶胸叹
气不停。

  眼见天色渐明,火后倒卧的人越来越少,陆大安一拳砸在雪地上,嘿然道:
「左右不能潜行,何不大杀一场、冲阵进去!再等下去,你我空有箭矢如山,谷
中却无矢可用,不都是英雄无用武处?」

  佟仲刚要答话,却见火后一宋人服饰老者猛抬头向这边看过来。那老者白发
苍髯,精神矍铄,目光如电,若有实质。他心叫不好,念头飞转,侧头对陆大安
小声道:「哥哥,切莫纠缠,只顾将箭矢送进谷中去。我神箭营兄弟性命,俱在
你手中了!」言罢,将身上一捆箭留在地上,另一捆打散拣赤翎填满自家箭筒,
起身便是一箭。箭若流星直奔宋装苍髯老者,那老者却不惊慌,只是鼻嗤一声,
侧身闪过。佟仲向侧前上了三步,弓开满月再次发箭。老者再次闪过后却是疑声
一叹,眼中精芒暴涨,一个铁板桥向后仰去。一枚羽箭贴着老者后仰的身形嗖地
划过,恰恰穿过一堆篝火,带的木柴四散,火星漫天。佟仲一发双矢之后见并未
建功,毫不停歇地在箭筒中同时抽出三支羽箭仰空抛射;再取三支平射而出;又
是三支再度抛射,手法连贯,毫无滞涩。射完也不看箭矢落处,急向侧后边退边
吼道:「穿云箭折翎在此,尔等受死!」

  九支箭落在篝火后的人群中,只射中两人,其他箭枝皆被拨打开来。苍髯老
者面色微寒,向身后招了招手。火旁宋人立时分了六个持剑向佟仲迫近,身法极
快。金人中也有一个头领似的人物叽里咕噜乱叫一通,金人便也分出十余人涌了
上来。

  佟仲哈哈一笑,好整以暇的回身再出一箭、射死名金人,才发足向远离陆大
安的密林中疾奔。此时对面谷内发出一声欢呼,几名与佟仲同样装扮的箭手现身
谷口,往外发箭。苍髯老者抽剑回身拨打箭枝,其余有弓箭者发箭回射,没有弓
箭者像是被吓破胆般伏卧雪中,不敢起身。一时间,场面大乱。

  陆大安本被佟仲说的一头雾水,可至此怎还能不知何去何从?他将佟仲丢弃
的箭矢负起,也不抽刀,运力像蛮牛一般自最左侧篝火处直冲谷口而去,虎吼道
:「我是佟仲生死兄弟,放箭护我入谷啊!!」

  篝火边的围兵刚才被佟仲几箭带的整体右移,分兵追赶后又被谷内箭手射的
一片混乱,陆大安这一冲竟然只有三四人上前追赶拦阻。谷内箭手听了陆大安发
喊,果将箭雨偏洒在陆大安身边多些。陆大安也不抬头,只是咬牙向谷口猛冲,
耳边箭矢嗖嗖,有几枚硬是蹭着他奔跑中的双腿穿向后方追兵,真个是神乎其技。
陆大安听得身后惨叫连声,自己股间虽中了一刀,但眼见便能穿过围线。心中窃
喜。此时,身后一声长啸,衣袂破风之声烈烈作响,须臾迫近。

  陆大安心叫不好,正在无计可施之际,听得谷口处一声断喝道:「扑倒!」
他不假思索,借着奔跑冲力向前一扑。身子尚在空中,七支赤翎羽箭在空中组成
一个奇异的形状自谷口直奔而来,每支箭的距离都是相等,恰似一张大网兜头洒
落。陆大安自忖必死,大吼了一声、闭眼收颌静待箭矢穿身。谁知随着他身子下
落,七支羽箭分别从他的头顶、双肩、双肘、双膝纤毫未差的擦过,射向他身后
的追兵。

  身后的衣袂破空之声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声苍老的怒喝。陆大安只听
得身后叮叮六声响,继而就感觉右肩一股大力将自己向后带了几尺出去,在地上
搓的七荤八素。此时生死命悬一线,也顾不上看右肩究竟如何,挣扎着便向前爬。
恰此时,又听得谷口大吼:「起身向前!」

  陆大安刚见过谷中箭手神射,此令哪敢不遵?顾不上全身疼痛,尽全身之力
挺身而起、向前狂奔。双腿刚刚迈出,就见四支赤翎直奔自己而来、两两擦过身
侧向后飚飞。抬望眼,三支赤翎正从空斜坠而下,径向着自己适才所卧之地而去。

  身后再次传来七声箭剑相交的脆响,陆大安不敢怠慢,三步并作两步、风一
般冲进谷口。与谷口箭手擦肩而过时,见只有三人又射出一轮赤翎,其他四人已
急速向自己靠近,心中一松、脚下脱力,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四名箭手之一伸手来探陆大安鼻息,其余三人在他身上解箭。陆大安一把打
掉来探鼻息的手,牛喘道:「老子只是吃了一刀,鸟事不妨!快解箭射退了围兵,
也好接应佟仲万全。」

  陆大安说话间,三名箭手已经解开了几道捆缚,抱着羽箭往谷口送箭助射。
探鼻息之人着手稍慢,便就近去解陆肩上所负。捆缚衣物才松,就听哗啦一声响,
数十箭镞跌落在地。陆大安讶异转头去看,才觉得肩肉一阵剧痛,目光所及处是
一枝赤翎箭尾。上下打量摸索方知自己右肩负的箭矢略高,刚刚向谷内奔跑时擦
肩而过的赤翎竟是射断了许多箭矢、钉在了箭捆之中。若不是背上刀鞘及鞘内钢
刀阻挡,怕是还要射断更多。

  探鼻息人也是一怔,继而一边卸箭一边问道:「兄弟身子如何?可有不妥?」

  陆大安在前襟处扯下布条,把手一推探鼻息人道:「不妨事不妨事,只可惜
了恁多箭矢。你速去助射,我将这伤裹了,也来帮衬。」

  探鼻息人闻言心喜,脸上虽布满疲惫却也难掩对陆的欣赏之色,咧嘴一笑,
抱了捆箭转身去了。陆大安正张牙舞爪的胡乱裹伤,忽听得谷口传来低声一令道
:「空!」继而数根弓弦声响,却只有两枝箭矢破空飞去。

  陆大安提刀向前,来在七名箭手侧后,远远望见苍髯老者已经退回围阵中。
谷口七名箭手排成一排、俱是蹲踞姿,每人脚下皆放了一堆箭矢,可身后箭壶中
俱是空空荡荡。七人拉弓之势齐整如一、丝毫不差,但每次却只有两人搭箭射出,
其余五人只是空拽弓弦。

  对面围阵中的金人首领一直在篝火最右处,只看见冲阵的陆大安颇为臃肿,
却未看清他负着许多箭矢。如此三四轮弓弦响后,金人首领面露喜色,还射了一
箭之后便使胡语发号施令。围阵的金人约剩了二十,闻听首领发令后全都举着刀
枪、吼叫着往谷口冲过来。宋人装束的几人却被苍髯老者约束,未曾擅动。谷口
七名箭手见金人中计,飞也似的挂箭张弓,一轮射倒六个金人,再一轮又是五个
毙命。金人首领见势不妙,声色俱厉的招呼手下回撤。谷口箭雨随之索命,数息
之后,除两个见机快的臂股中箭退回,其余人均命丧黄泉。

  金人首领见麾下死伤殆尽,不禁怒气冲天、血贯瞳仁,哇哇叫着挥舞手中刀
便要上前拼命。苍髯老者一直斜眼盯着他,神色颇为不屑。此刻见他失了理智,
也不上前,只是在地上拾起一小截焦木,屈指弹出。

  焦木去势甚猛,不偏不倚打在金将颈后。金将闷哼一声,软软倒地。苍髯老
者再无动作,只是眯眼盯着谷口的七个箭手;他身后的几个宋人唯老者马首是瞻,
也只是无声无息的站着;仅剩的两个中箭金人忿怒的盯着老者,却并不敢有何行
动;谷口的七名箭手此时已改蹲踞为立,箭矢搭在弦上,双手略垂、箭镞指地、
留而不发。

  时有朔风穿林,如鬼呜咽,惊起鸦雀三五,啼叫分飞。谷前火光渐熄、遍地
腥红,死尸狼藉,箭羽林立。陆大安在七箭手旁侧横刀而立,几欲前扑杀敌,却
觉得身前气场平衡微妙,似是容不得自己挪动一分一毫,遂弃了妄动的念头,便
是呼吸都小心许多。

  忽地,火堆中尚未燃尽的炭木噼啪爆了个星花,苍髯老者闻声而动,手中剑
递、脚尖一点,整个人如同一支利箭般向前突来。七名箭手中一红面者张口大喝
一声」无景」,七个人熟练地变为三踞四立、开弓放箭。箭枝六平一抛,如电疾
出。六平射箭矢化为两个倒品字罩住老者左右胸前各处,一抛射箭矢只画了个极
小的弧便急急下坠,远途先至,直奔老者额前。

  老者冷哼,将手中剑尽力前伸、剑尖轻颤,将离前胸最近的两支箭矢打歪,
继而提臂过顶,将剑刃竖置于面前,身子如风拂柳条般左右飘忽不定。抛射箭此
时恰好飞至,狠狠的砸在老者的剑身之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其余四箭有两支
被歪飞的箭矢带的失了准头,另两支准头仍在的竟被老者飘忽的身法差之毫厘地
躲了过去,毫不停歇地飞入密林之中。

  虽是人员伤损,八门阙一,但红面箭手也未曾料想老者能单凭身法躲过两箭,
怔怔几息,未出口令。老者似也未料到苦战之余的箭手仍有此等箭力,停下身形
傲立场中,使凌厉双眼往谷口扫视。谷前空地上寂寂一片,只余老者手中剑被抛
箭击中后若龙吟般的回声。

  回声渐弱,老者飞身再起。红面箭手沉声连发」无生」、」放休三杜」、」
双伤」三令,其余箭手闻听喝令入耳,便不停张弓放箭、身子也飞速转为各种适
合协同出箭的姿态,时而同踞,时而散立,时而密集于一,手中弓箭亦是平射抛
射各不相同。一些箭矢分明是射向空处,看去毫无作用,可对面挡箭的老者却偏
偏在数息间便往箭矢所至处撞过去,才再运手中剑或身法抵挡躲避。七箭手每放
箭一轮,老者便要退后些许。三轮箭后,老者已堪堪退到正面篝火前,与方出阵
时相较,几无寸进。但任箭手发矢如何精妙,一轮七箭中却似有两支箭矢贯不能
相连、生隙于纤毫。老者据此,堪堪将所有箭枝避去。

  老者在火旁思索有顷,回头低声吩咐了几句,一旁的几个宋人便轰然应喏,
四散开站在各堆篝火之侧,间距甚阔。老者再出,却未飞掠向前,而是与众人一
同步步前行。几人如沿白纸扇骨行走般由宽阔地直往谷口这穿扇骨处行来,步伐
虽不敢言丝毫不差,却也甚是齐整。七箭手见状,忙分了四人去射与老者同进的
宋人,其余三张弓则倾力放箭往老者身上招呼。只两轮箭后,进逼众人的速度便
参差起来,除老者突前外,还有两个精壮汉子与老者相距不远,其他人等只顾挥
刀剑拨打箭枝、几无进展,反有其一已被远远射死。七箭手见状,遂将羽箭集在
了仍可稳步前行三者身上,对余下人众只是偶尔发箭阻拦。

  陆大安在侧观瞧,初时惊诧于七箭手射术精妙及老者诡异身法,怕自己冲前
帮忙不成,反添乱象。现下又见敌人过远、无自己下手之处,只急的抓耳挠腮。
待进逼者被七箭手箭矢逼的强弱立判,陆大安终寻到自己的去处,遂自谷口一侧
悄悄溜出,自刚冲阵进来的路线返回,杀奔坠在最后的几人而去。

  两个精壮汉子全神贯注在前方射来的箭矢上,并未留意悄悄溜去的陆大安。
苍髯老者虽引箭最多却尚有余力,见陆大安悄悄潜出,出声示警。陆大安闻声哈
哈一笑,一路鼠窜到离自己最近那人身边,狠狠一刀劈下。那人闻破风之声回身
挥刀抵挡。两刃相交,金铁交鸣,俱荡开几寸。陆大安毫不停滞,再次执刀劈下,
那人却一翻腕,将刀沿着陆大安的刀侧向他肩肋抹过去。陆大安瞠目加力,招式
不变,竟是拼却一伤也要将那人斩落刀下。那人身子如灵蛇般闪避开陆大安刀光,
正要趁陆不及回身之际把刀尖前送,却被一支飞来的赤翎噗地一声穿透脖颈,随
着一蓬血雾栽倒在地。

  陆大安抹了一把喷溅在头面上的血污,挥刀再往另一个人处杀去。与那人交
手不几合,便听见不远处苍髯老者发了三长一短几声清啸,啸声刚落,坠在最后
的那几人已一起向陆大安冲过来,近先远后将他围住,各使招数向他身上招呼。
陆大安只是战场厮杀,论招式武功,实不如武林中人多矣,不一时便已左支右绌、
破绽百出,手忙脚乱下臂上与后背各中了一刀,霎时险象环生。

  老者清啸发令之后,便提气轻身,如最初进击时一般向谷口飞掠。七箭手不
敢大意,在红面箭手发令下再组箭阵。虽是几轮下来将老者逼退些许,但再不及
援护陆大安,也让两名精壮汉子抢前许多。箭手分箭将两名汉子逼退,老者又再
次近前。如是往复,远处的陆大安已是身被十数创,眼见便有丧命之虞。

  红面箭手面色沉静、心下却甚是焦急,又望一眼陆大安、猛一咬牙喝道:「
四立破远,三踞独景连珠!」

  众箭手依令而行,羽箭如骤雨一般泼洒出去。围着陆大安的几人淬不及防,
纷纷中箭倒地;两名一直跟在苍髯老者左右的精壮汉子将箭拨开,稳步向前;中
间老者飞掠突进,就在空中避开连珠羽箭,距谷口仅有咫尺之遥。

  红面箭手见势不妙,也来不及发令,张弓便冲着老者前胸射了一箭。其余箭
手会意,于是依样施为。一息间,六支羽箭如一团尖刺般跟着红面箭手的羽箭飞
向老者。老者面色一白,拼着些许内伤将体内真气加速流转,整个人如铅坠般倏
地下落。七支羽箭尽数落空,在老者头上嗖地划过。老者单脚落地,轻点之下,
身子已再次飞掠向前,剑气纵横,将谷口七人皆罩在剑光之中。

  四个站立的箭手弃弓揉身上前,抽出腰中短剑刺向老者。老者冷哼,使手中
剑在身前画了个大圆,箭手的四柄短剑俱刺在圆上,被剑上内力一一荡开。老者
振臂,剑锋如蛇信般急速吞吐,四名持剑箭手肩臂俱创,踉跄而退。此时蹲踞三
人有两人发矢直取老者双目,红面箭手抽剑向老者猛刺,人剑一体,一往无前。
此时距离已近,老者挥剑拨掉两支羽箭,再不暇以剑挡剑,于是身体后倾,一脚
将红面箭手踢的飙血倒飞,自己却也被反力震得倒退数步。

  老者落脚尚未结实,蹲踞二人再次发箭袭来;挥手中剑打掉,却险些被藏在
箭后的另两支连珠箭伤了眼睛;急急旋了身子避开,却又有三箭飞至。老者身法
已尽,手中剑离身前尚远,眼见就要被疾来之箭射中。只听叮叮连声,两个汉子
恰恰赶到切近,挥剑各挑飞了一支箭矢。老者吐出一口浊气,自不可能处折身向
后猛倒,虽将头脸避开最后一支羽箭,发髻却被一箭穿开,白发于风中散落,披
零肩背。此时箭矢又至,老者挥剑拨打,与两名汉子一步步退去。

  与谷口距离渐远,老者再不需为两名汉子拨箭,只需护住身前便可。正欲松
下精神,调养内息之时,却听身左侧汉子一声大叫,口吐鲜血。定睛一看,却是
血葫芦般的陆大安悄无声息地自身后潜进,一刀将汉子刺了个透明窟窿。老者大
怒,欲将陆大安毙于剑下,争奈谷口羽箭转盛,只得眼见着陆大安连滚带爬溜走。

  老者护着剩下的那名汉子退出一箭之地,回到篝火之后远处,吩咐了汉子去
寻追袭佟仲的人回来,便立而调息。陆大安拖着腿蹭回谷中,只见谷口血迹斑斑。
地上本如柴垛般的羽箭被老者的剑气伤损无算,可用之箭,眼见将尽。尚有战力
的四名箭手留了两人在谷口警戒,其余回转谷中为同伴裹伤。留守箭手见血人一
般的陆大安现身谷口,忙再分了一人将其搀扶入谷。

  转过了迎头几棵大木,谷中全貌便尽收眼底。此谷方圆不过数丈,四壁高崖
耸立,无法攀援而出,正是兵家绝地。谷中一侧,躺着一个断臂人,生死不知。
被老者踢飞的红面箭手在断臂人旁倚壁半卧,人事不醒、气若游丝;适才四名持
剑攻苍髯老者的箭手有两人臂膀重伤,不能发矢。此时若有敌强攻,恐谷中人众
将一网而尽。

  陆大安见谷中凄惨,心中又悬念佟仲安危,面上大是不乐。扶陆大安箭手与
他心意一般,只是撕布为其裹伤,亦是默而无言。谷中一干人等,已历经几日死
守苦战,人人带伤、身心俱疲。如今皆认生机几近于无,个个或卧或坐、闭目养
神,只待最后厮杀一场,拼个与敌携亡。

  箭手将陆大安所受创口细心裹好,怎奈缺医少药,无法一一止血。好在陆身
子强健,又习惯了受伤带创,除却疲累发冷,倒也不觉得太过难熬。正瞑目昏昏
之际,一阵急促的脚步传入双耳。他心中一惊,紧握刀柄便要跳起,可双腿乏力,
只能以刀撑地,缓缓起身。

  脚步乍停,人声已现,留守谷口的箭手回转道:「谷外强敌增兵大至,远望
去貌似追佟仲那二十余人。佟仲只怕……只怕是不好了!你我兄弟也准备准备追
佟仲行走了吧」

  陆大安闻言心里一酸,摇晃着身子便向谷外行去。尚能杀敌的箭手也昂然持
弓出谷,剩不能发矢的二人对视一眼,继而一笑,亦抽出短剑跟随。转出谷口之
路甚短,数息间便至。此时众人心头沉重,却显得这路程也长了起来。待大木消
失,谷口豁然,却未见报信者所言救兵。放眼一眺,只有一条鲜血死尸铺成的道
路从远处密林中延伸而来,路的尽头跪着那披头散发的苍髯老者。老者满面狰狞,
喉咙中嗬嗬有声,捂着颈前的双手指缝中鲜血四溢。

                  第三章  白衣青剑林边现 红粉虎将砦中寻

    老者身后不远处背身立着一人,竹青色幞头系带飘飘,浅荼色圆领长袍白滑
胜雪,左手负于后,右手提一剑,剑尖下垂,血滴未尽,自有一副幽渊气度。

  未几,老者气绝,轰然倒地。众箭手蓦地发一声彩,也不顾身上伤势,呼喝
着往背身那人处奔去。那人闻彩声,微笑转身道:「安某来迟一步,众位兄弟可
好?」

  尚在原地呆看的陆大安虽已明白此人是己方强援,但佟仲不在,也不好冒昧
上前,于是瞪了一双眼仔细观瞧。只见那人一字浓眉、亮眸龙眼、山根连额、鼻
梁隆起、耳轮分明、唇红齿白、申字脸型,一幅文士打扮却隐隐透出些道骨出尘。
众箭手虽是狂喜之中,却也只是奔至他身边口称公子、感激行礼,不敢与他若众
箭手之间那般勾肩搭背着呼号大笑。

  白衣人回剑入鞘,团团回礼后愕然道:「怎么不见其他人,只有你们六个?」

  众箭手闻言黯然,绝境逢生的欢喜消弭无踪。白衣人抬眼一扫,唤那把守谷
口的箭手道:「郝挚,你来说。」

  郝挚面上一悲,拱手道:「安公子,我与陈丹、谢宝、白小六、高诵五人奉
折将军令出阴平道、过白龙江接应打探消息的兄弟。在花溪峡外不远,见到暗记,
于是一路寻至此。在前面密林中正撞见林队正、谷山、李七、晏虎与金狗战在一
处,便赶了上来助战。本来有我等相助,已射退金狗。可金狗阵后突出一群武功
高强的宋人,杀的兄弟们左支右绌。我等结巨木为阵,使将军所授八门箭阵方堪
堪抵住。兄弟们杀伤虽多,怎奈箭矢不敷,只得弃了巨木寻路退却。」

  说到此处,郝挚由悲转恨,一指地上老者尸身愤然道:「这老贼趁我等向后、
箭阵有隙,冲突向前、一剑砍断李七臂膀。林队正股间首创,行走不利,于是舍
命缠住老贼为我等断后。退却路上,晏虎泣诉,我才知与他同行的田力已在几日
前被一妖女害了。我等退至此处小谷,被老贼率人赶上。李七昏厥,只剩我等七
人能战。幸有谷山机智,每每按敌变化将八门箭阵舍却一门,加上夜色已深,才
挡住敌兵攻击。眼见矢尽,谷外佟仲大哥诈称将军,骗走了围兵半数;又得那位
使刀的疤脸兄弟奋力送箭矢入谷、拼了性命的拦敌厮杀,方使我等得见公子面目。
可谷山被那老贼踢中心窝,怕是不好。佟仲大哥骗去的敌兵已返来且被公子杀尽,
可他却仍不见踪影,不知是不是……」

  陆大安在一旁听郝挚言语,心中一时悲怆,紧接一阵自傲,待听到最后含悲
言佟仲,终忍不住高声道:「这位郝兄弟有甚好哭泣?不如求这位公子与我等无
恙者四散寻找,也好尽速援救。若是……唉!没有若是!定然是无事!」

  白衣人见陆大安言语豪爽、整个人从血水里捞出来一般尚且自称无恙,心下
暗暗欣赏,点头抱拳道:「正该如此!仁兄对箭营兄弟大恩大德,在下安鸿代大
哥谢过,日后定有所报!寻佟仲之事,我一力担之即可,仁兄伤势不轻,此地亦
不可久留,且随众回砦等候吧!郝挚,你带众兄弟先行,五日后我去岭下林边寻
你。」

  安鸿言语平缓,也不见有何动作,便已飘然后掠,抬头收礼时,人已在几丈
开外。白衣翻飞间,就在空中将身子一转,穿入密林消失无踪,只余最后几字的
回音在林间及众人耳中回荡。倏忽之间,众人只觉眼前一物闪过。另一无伤的箭
手陈丹张手急抓,得一小小瓷瓶,开盖清香扑鼻。陈丹略通药理,一嗅便知此为
疗伤圣药,遂急吼吼跑回谷中送与二重伤者服下。

  陆大安久在军中,见的多是结阵劈刺攒射,却从未见过江湖中如此高明的身
手,瞠目结舌中将对佟仲的担心放下许多。在郝挚的引领下与众箭手一一见礼、
互通了名姓,又说起巨木阵藏林童尸身一事。众箭手致谢再三,分出几人与陆同
去将林童葬了,这才回谷做了背架,负着谷山与李七回砦。至晚,断臂的李七苏
醒过来,虽是脸色苍白、疼痛难忍,但已可搀扶着行走。谷山服了伤药后却是不
见起色,仍然如伤后一般气若游丝,毫无知觉。

  众人寻了一个可背火光的山坳升起篝火、煮些吃食。安顿好伤者,尚能活动
的箭手四散开来去巡哨,陆大安也要跟去,却被郝挚死死留住歇息。陆见箭手们
扎营巡哨颇有章法,既有行伍之势,亦有独得之妙,忍不住出言相询。郝挚感念
其送箭入谷之德、喜他勇武直率,又在日间路上问知了佟陆前事,心中疑虑尽去,
遂展颜笑道:「哥哥有所不知,我神箭营虽在富平中为西军军中一营,可这干人
马中除当日吴经略自各营调拨外,却多有江湖草莽,因此营事上江湖习气重了些。
当日随军溃退,得出生天的我等十二人更是跟随将军久了的,学了将军功夫皮毛,
才逃了性命出来。我家将军自少为折氏不纳,一向离府州游历在外。虽是略有凄
惨,却也因此结交了许多英雄,做出许多大事来。割牛城五箭退西贼时只有佟仲
一人相随;赤翎箭连破太行山三十六匪砦时本是匪首的陈丹、谢宝和李七拜服将
军,自愿追随左右;助韩五爷于帮源石洞中生擒反贼方腊时收降了谷山、高诵、
晏虎和白小六;同折二将军破巨寇宋江、连珠箭射死花荣时折服了老将军麾下队
正林童;田力、魏庆乃吴经略于富平战前调拨。算来,除田力、魏庆外我十人聚
首于将军处也近七年了。富平血海俱是安然,谁知在此山僻丧身失命、生死两隔!」

  郝挚黯然一叹,继而仰首向天,微微侧着脸只将一双眼往火光暗影中藏。陆
大安不知如何安慰,又想起不明死生的佟仲,心下亦是不乐。伤了臂膀的高诵和
白小六坐在另一旁,静静的听郝挚对陆讲解。白小六只十八九岁年纪,少年心性
又生就诙谐性子,此时见场内气氛转悲,于是便打诨道:「你这郝挚,偏能卖弄
他人!我等旧事被你讲了个干净,陆大哥却尚不知你这厮鸟来历如何呢!」

  郝挚闻言,抬手假扇火炭烟气飞速拭了下脸颊,笑骂道:「你等这群泼汉,
不是匪类,便是江湖。讲给陆大哥听,是抬举你等哩!我只不过一个山中猎户,
在集市卖野味时恰巧遇见云夫人。得夫人赏识,抬举我做了个护院。将军与韩五
爷在京口庆功,夫人随了将军,我才有幸跟从将军左右。说起来,是家奴般的人
物,怎能和你等大侠客大英雄相提并论?」

  陆大安听郝挚提起云夫人,又见到他臂上依然系着的两段黛色丝绦,于是记
起与佟仲在荒村中所遇妖女的言语。正踟蹰着寻思要不要问问这云夫人是何许人,
火旁僵卧的谷山忽然呻吟了几声。围火团座众人急过去探视,轻声喊了些句,却
只是不醒如旧。断臂的李七本已昏沉沉睡去,被众人轻喊惊得略醒了醒,讨了些
水喝又再次睡下。

  两番搅扰了些时候,郝挚要去寻巡哨的箭手换岗,耐不住陆大安的求肯,只
得让他也去换了个箭手回来歇息。陆大安得了差事,便把问云夫人的事忘在脑后,
值夜至近三更,回到篝火边架不住疲累酸软,一倒地便呼噜大起、沉沉睡去。

  如此又行了三日,过了荆棘遍地、怪石峥嵘的木门道,便到了岷江、白龙江
交汇的花溪峡。岷江如怒龙般冲入峡中,拍岸击石,翻腾咆哮,使人望之晕眩。
幸有一窄窄木桥跨江而过,才免去众人沿谷攀援之苦。陆大安一生惧水,紧紧抓
着郝挚的衣角尚被唬的面无血色。众箭手也大都面露惊惧之色,唯有郝挚一切如
常,背上负着谷山,仍有闲情为陆大安讲解此木桥乃当年邓艾父子领魏兵行阴平
小路所造,故名邓邓桥云云。

  循岷江向南,便上了去往玉垒关的正路,可众箭手却在堪堪能望见险崖坝栈
道之时拐下了路,直直插入一望无际的险山密林之中。林间放眼皆是合抱,树木
间藤蔓相缠,密林之阔,恍若泽海,白雾气蒸,终年不散。郝挚为安全计,只在
初入林中的几桩木上留下暗记,再往内中便无一丝一毫。林中落叶满布,厚度及
膝,行走间痕迹全无,故箭手虽众,唯做过猎户的郝挚识途。入林不久,郝挚带
众人寻得一块大石。大石平滑如镜,阔狭若江中一舟,其上烟火痕迹层层叠叠。
众箭手在林木间收得枯叶,便在大石上生起火堆,暂作歇息,郝挚自返去林边暗
记处接应早该赶上会合的安鸿。

  安鸿英武洒然,陆大安一见之后便心生仰慕,又有佟仲安危系于彼身,故一
刻不能相忘。这几日行路辛苦、步步惊心,将满心的问题抛诸脑后。此时得闲,
待一切安顿罢便缠着众箭手询问,始得知安鸿乃是江左剑侠,一身业艺着实不凡。
因其生性洒脱淡薄,故江湖声名并不显赫。当日折翎带众人于江南游历,与安鸿
偶遇。安鸿见众人持弓携箭、面目不善,以为狂匪日行。故上前与折翎溺战,约
败者避出江左,意欲驱匪安靖家乡。折翎见安鸿身法,一时技痒,也不说破,欣
然应允。二人相较竟日,拳脚、兵刃、内力均伯仲难分,最终还是折翎神射拔了
一筹。折翎说与真相,安鸿赧然相敬,当夜二人痛饮达旦后结为异性兄弟。富平
败时,金军团团涌上,折翎不肯舍弃箭营所存四十余众,眼见皆是玉碎。安鸿得
云夫人报信、恰好赶到,仗剑与折翎一道前杀后挡,终护得十二人周全。折翎受
创颇重,安鸿得云夫人接应,将众人带至此人际罕至之砦,终得脱险。

  众箭手言语间对安鸿既是佩服,亦是恭敬,陆大安心中却是喜忧参半。喜者,
竟能识得如此英雄兼是此人去寻佟仲;忧者,安鸿逾期不归、恐事有不谐,佟仲
安危,深有可虑。听众箭手说到云夫人时,本还想着询问些前事以解心中所惑,
可转瞬又将其忘却于心神不宁之间。

  如此忐忑反侧了半天一夜,隔天清晨,安鸿终于在郝挚陪伴下到来,身边却
不见佟仲身影。陆大安一个箭步窜到安鸿身前,抓住他双臂急切道:「佟仲呢?
怎地未与你同来?」

  安鸿眼中血丝满布,显是多夜未眠,身上白袍也沾染泥污点点,只是神情依
旧洒然。他知陆大安心焦,也不挣脱,只微做笑意道:「我在密林东北,见到佟
仲羽箭射杀之敌。循着脚印追去,却在一条小溪旁断了痕迹。我以小溪为心,寻
遍方圆三十里地面,并无佟仲身影。后又在溪水浅处发现河底石头翻动,推断佟
仲定是沿河踩水而去。随着往下游寻,发现溪流汇入岷江。沿着岷江夹岸寻了五
十里,却再无踪迹了。」

  随着安鸿所述入耳,陆大安双手不觉渐渐用力,待听到岷江夹岸再无踪迹,
心中一痛,手一下子松了,颓然坐倒。待不再恍惚,才发现适才安鸿臂膀犹如铁
铸,自己的手指手掌发力过猛,竟隐隐有些发痛。正觉得心中如乱麻、不知如何
处时,耳听得郝挚与安鸿说话,言中有一句」谷山等查知一件大事,急着回报将
军」,猛醒起自己与佟仲所历之事尚未说与人知晓。佟仲不知生死,那消息便只
能由自己传语折翎,不然会误了佟仲大事。忙跳起身道:「我却记起,佟仲也查
知了件事要报与折将军知道的。」想起荒村中佟仲神态惊惶,言语郑重,遂又补
了句:「泼天祸事,只能说与折将军一人,且要快些。」

  郝挚等箭手闻言,齐齐往安鸿看去。安鸿点头道:「既如此,事不宜迟,郝
挚带路前行,回砦将事情禀了大哥再作计较。」

  众箭手轰然应诺,熄了营火便结束上路。随着前行,山势越发陡峭;青苔聚
水,湿滑难行;雾气渐浓,连呼吸也愈发困难。夜宿林中,生火的地方也无一个,
只得啃些干粮打发。唯有谷山在安鸿以内力通夜救治后,渐渐醒转恢复是为一喜。

  又行一日宿一夜、攀艰越险后,终于在泥泞中现出一条石板小路。行之未久,
一道极其简陋的木制篱笆突兀的映入眼帘。四色旗数面插与其上,却无一人守把。
再沿路登攀许久,依险峻山势建立的一道长约二百尺的高厚砦墙屹立眼前。砦墙
以石为基、以木为垒,高约两丈,垛口、角楼、闸楼一应俱无。墙体上除正楼外
只简简单单起了十数个睥睨,墙下依着山势引来溪水一流作为护城。其宽逾丈,
成年男子竭力而不可越。墙的两个尽头皆是高山,所不同的是左手山峰直插入云,
巍巍然不知高矮;而右手山峰约为砦墙两三倍高度,其巅齐整,四壁平滑如镜、
突出于砦墙之前,恰似一天然敌台。

  山路角度陡斜兼石板湿滑,众人皆需抓扶路旁树木藤蔓方能站稳身形,唯安
鸿轻巧巧立在一突起的石尖之上。陆大安初至,正震惊于此天地与人工共同造就
的万夫莫开之守地而不能自已,耳听得砦墙上一人喊道:「安公子与箭营众弟兄
回来了,快开砦门!」

  喊声才罢,门分左右,紧接着从门里伸出三架木梯,平平的搭在山溪两岸充
作桥梁。众人熙攘缘梯过溪,墙上喊话人见有两伤者,急带人抢下墙来接住,吩
咐寻医药救治。安鸿上前深施一礼道:「有劳王砦主守候。郝挚与这位陆大安兄
弟有重要消息需见我大哥等人,请砦主与我同去可好?」

  那王砦主四十余岁年纪,圆圆一张喜面天生含笑,闻言虽努力正色却依然笑
容可掬:「这怎么行得?报与折将军知的便是军情,我是何等腌臜人,实不配与
闻!」

  安鸿微笑再行礼道:「王砦主说的是哪里话?我等困厄来投,蒙砦主恩义收
留,心中实在感激。大哥再三与我等交代,入砦便是砦中事,俱要以砦主为尊首
肯。今日消息恐是体大,正是要请砦主同去商议的,还请万勿推脱。」

  王砦主闻言甚喜,一双笑眼更是眯成弯弯一缝:「折将军真如此说?那可真
折煞小人,折煞小人!」又与安鸿客气几句,便把臂而行。

  陆大安与众箭手在后跟随,左顾右盼细细打量整个山砦。此砦乃是依山所建,
层层叠叠恰如梯田。由于山势陡峭,每一层只得方圆不足百丈平坦地方。居住房
舍俱是以木为料,伐过的木桩也不削平,就那样参差立在各处。砦中行进主路就
穿插在木桩群中,经年所伐木桩,偶有新枝冒出,青青翠翠拦在行走人面前,也
无人管它。

  兜兜转转,直上了层台二十有余,才到了山砦主坪。坪上场间只有一座砖石
建筑,建筑大门上方挂着块牌匾,上书」议事厅」三个篆字。此厅虽比砦中其他
屋舍略略雄伟,却也不及城中普通大户人家的中堂开阔。场左立着三根旗杆,杆
上三面大旗分别绣着」摩天岭」、」诸葛砦」、」孟」;场右是一块一人多高的
大石,岁月斑驳,无甚奇特。回首一望,砦墙及最下几层房舍已隐在云雾中,渐
不可窥,最近的一层如同被踩在脚下,需探头出去方可望见。

  安鸿与王砦主同进了议事厅去,留众人在外等候。陆大安随小种相公征战,
克西贼砦子无算,却从未见过如此险峻的山砦。正探头向下看的有些眩晕,身旁
的白小六抬手肘撞了他一下,吓得他跳步向后一窜,惹得白小六点指悄声笑道:
「厮杀汉怎地又惧水又惧高的?哎,陆大哥,我说与你知。那边大石上有神迹,
用水淋透便显」邓艾过此」四个大字。你可知邓艾是谁?」

  陆大安吃他一撞,惊得险不见了一魂三魄。此刻闻白小六发问,瞪他一眼道
:「我是粗汉,斗大字识不得三五,谁知那邓艾是什么鸟人?修桥也是他,留字
也是他,好不恼人!」

  白小六见陆大安样子,知他有些恼了,也不在意,只是推推搡搡的与他取乐。
陆大安离台阶远了,心中大定,亦知白小六是好意开解自己心中因佟仲而来的郁
结,遂也笑面还以老拳。众箭手同围拢过来凑趣,嘻嘻哈哈,好不热闹。陆大安
近些年历尽丧朋失伴苦楚,神思又飞回小种相公身旁,一时恨不得此景能常留眼
前。

  嬉闹数番,听得议事厅处脚步声响,从屋中快步行出一个三十岁许人来。那
人一张古铜色的国字脸,颌宽口阔,凤眼蚕眉,相貌并不俊俏,却带着七分肃杀
庄重,不怒自威。身挑九尺有余,披着件宽口蜀锦大氅,也遮不住蜂腰虎背中的
一团英雄气概。

  场中众箭手一见此人,纷纷整束下拜,口称将军。陆大安心道此英伟汉必是
折翎,不由得在心中喝了声彩,跟着众箭手拜下去。折翎跃前一步双手将陆搀住
扶稳,双目聚神注视他眼眸、凝声道:「二弟已说与我知!陆壮士与佟仲千里同
行,多有照拂,后又独闯死地,救我一众兄弟,此恩此谊,折翎铭感五内!请陆
壮士安稳,受在下一拜!」

  折翎言罢,一揖当先,接着撩袍便拜。众箭手也一同转向陆大安,心中既感
念陆大安救助之义,亦涕零折翎待己之厚诚,皆肃颜随拜。陆大安未曾想有此一
幕,愕然呆立,脑中只是不停重复一句话:「折将军竟待我如此!」旋而才记起
当不起如此大礼,手忙脚乱的跪下,额头触地、砰砰有声,竟是对着折翎磕起头
来。多日的敬仰,心中的言语都堵在喉咙处,什么也说不出,只是不停呐呐道:
「使不得!这如何使得!」

  折翎见陆大安如此,赶紧上前将他扶住,略运内力将他搀起。陆大安只觉得
一股劲力柔和绵软自臂上传至,身子轻飘飘如在水中浮起。抬眼见折翎含笑相视,
眸中情感清澈真挚,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血都沸了,此刻即便一条命送与折翎,也
是心甘情愿。白小六见一向粗豪的陆大安一张脸憋得通红,眼中隐泛泪光,不由
笑道:「陆大哥前几日谈起我家将军,不是说恨未谋英雄之面?如今见了,却只
是红着脸哭泣,莫非陆大哥心中的与英雄见面,就是这般小娘皮也似么?」

  不待陆大安羞恼,折翎早已闻言回头,狠狠瞪白小六道:「你这泼才!陆壮
士是我等恩人,你却只知口舌胡混,是否讨打?我前日在山中射了头虎,上次允
你一张虎皮,这便便宜了你!自去我耳房中寻去!」顿了顿又佯怒道:「回头再
与你算账!」

  白小六闻言,做了个鬼脸雀跃而去。郝挚在一旁拱手喜道:「将军可射虎了?
一别半月,将军定是伤势大好?」

  折翎环望,见众箭手皆关切看来,遂展颜颔首道:「昨日开弓,已无大碍,
有劳众兄弟挂怀!佟仲之事二弟已对我细细说明,王砦主业已遣人出山去再寻了。
谷山与李七伤势如何?林童与田力又是被何人害了性命?」

  众箭手闻言,面色皆是一黯,七嘴八舌间将谷李二人伤势大概说了。折翎细
细询问,确定性命无碍才长舒口气,接着便喊众人同去陪他探看二人,郝挚往折
翎身后一使眼色道:「谷山等探得消息颇为紧急,陆兄弟处亦有佟仲探来的大事,
不好让风大人久等。我先随大人去议事厅勾当,然后再去探二兄弟伤势不迟。」

  折翎眉宇显出丝厌恶,眉峰竖起似欲不顾而去,忽又叹气道:「所言极是!
云儿也是这般对我说。虽说此文人一贯与我等通情礼且未露酸傲之相,但毕竟久
在张枢密身侧为官,多见朝堂事,故不得不防。如今我身在西军,比不得江湖中
快意自在。也罢,大家久涉,定是乏累,你与我进议事厅通报消息,余者先散去
歇息吧!高诵,去张罗桌酒席,议事毕,你我兄弟同与陆壮士吃酒,共谋一醉!」

  折翎言罢,对着陆大安做了个请的手势,接着便把住他手臂,欲与其协肩并
行。陆大安哪里肯如此,只是涨红着脸摇头摆手不允,坚执下属礼、与郝挚行在
折翎身后。折翎见陆着实惶恐尊敬,已然知晓他心意,也不多言,重重拍了拍陆
大安肩膀,称了句」好兄弟」,转身往厅里行去。

  折翎一拍一赞之下,陆大安心潮澎湃,随在折翎身后,连胸膛都挺得比平日
鼓了三分,走路姿势也颇不自然。厅前檐下,立着王砦主与一文士,被陆的走姿
逗得忍俊不禁。那文士年约四旬,眼神明动、面玉唇朱,颊上三绺殊胜髯垂在颈
前,着一白细襕衫负手而立,姿容儒雅不凡。适才二人本是随折翎出厅迎接,但
赶不上折翎脚步,到得厅前恰逢折翎一众跪拜,不好上前,遂在檐下等候。此时
见折翎近前,文士未语先笑,拱手道:「恭喜折将军又得一猛士相随!」

  折翎站定,还礼后回顾陆大安道:「多谢风大人!陆兄弟于前几日单人冲围
阵闯绝谷,救得我一众兄弟万全,乃我等恩公。得其不弃,是折翎之幸,敢不以
手足待之!」

  文士闻言,上下打量陆大安一番,肃颜缓揖道:「壮士义行,风慎敬仰!」

  陆大安还在云雾里,精神恍惚,亦不知风慎是何许人也,见其缓揖,只是点
点头傻笑几声。折翎见他粗豪不伪,也跟着哈哈大笑,笑意里倒多是喜爱。一旁
的郝挚心里却是一惊,把眼盯住了风慎暗暗思量:「文武殊途,狄武襄当年尚郁
郁而终。陆大安不知礼,怕是连累我家将军。我且盯紧些,若是这风慎面色稍有
不虞,晚些要提醒将军做个补救才好。莫要重蹈了剿宋江时折三将军受辱于张叔
夜的覆辙。」

  风慎见陆大安情状,略略一怔,继而亦捧腹道:「好一条粗豪汉子!」笑了
一通,便与折翎、王砦主作礼入厅去了。陆大安万事不知,只跟着傻笑。郝挚见
风慎不似作伪,长出口气给了陆大安一肘,抓着他一同跟进厅中。

  陆大安吃郝挚一肘打醒,忙敛容入厅。厅中王砦主不肯坐主位,正与折、风
二人谦让。陆大安得空四处打量,只见厅中设施似繁实简,一团尚武精神。大门
直向前处留了阔道,东西两厢地上散放着许多石锁、石担、兵器架子。三面壁上
挂的皆是刀剑,唯正北主位后挂着三幅锦绣,正中是斗大个」孟」字,左右分别
为」昭远」、」言韬」。锦绣前是个三阶石台,台上尊位摆着一张虎皮椅,台下
左右两侧设了十数个座位,矮几茶台皆无。左右上下首两张椅子皆空,右二的椅
子上坐了安鸿,左二的椅子上坐了一个绝色女子。那女子正值花信年华,腮凝新
荔、鼻腻鹅脂、明眸杏目、宜喜宜嗔,乍着眼看去只感活泼可亲,再细瞧却又庄
丽无俦。女子身着了一件月白色褙子,衣襟敞开,露出抹胸及颈下三寸许嫩肉,
双手交叠,搭在腰上黄中,神情不属,若有所思。

  女子身后,有两名状似女婢者侍立。其一金发碧眼、高鼻深目、丰乳肥臀,
腰间似束了一截黑绒裹着的硬板,将蛮腰箍的紧紧,更显一对乳球鼓胀。该女所
穿所戴亦并非中土服饰,前襟竟连胸脯也露了半个在外,比端坐女子衣着更为大
胆。另一女小巧灵秀、清丽可人,虽是做寻常婢女装扮,却挽了披帛在肩臂,别
有番风味在其中。

  陆大安虽是不迷女色,却也惊诧于那外域女子的穿着,一脸古怪地将眼光在
她身上扫来扫去。外域女子见了也不躲避,反倒将身正对了陆,故意将胸脯挺得
更高。郝挚在旁又是一肘,悄声道:「克里斯蒂娜是云夫人身边琴师,最得夫人
心思。小心她请夫人收拾你这厮鸟,快收了你的贼眼。」

  陆大安久在小种相公身边,并非不知尊卑礼数,只是生平第一次见如此古怪
女子,这才失了分寸。郝挚所言未完,便已醒过闷来,赶忙叉手入定,只是心中
暗暗寻思:「这女子是何处人?相貌穿着古怪不说,便连名字也如此冗长奇特!」

  克里斯蒂娜见他行止,忍不住噗哧一声娇笑,惹厅内众人目光相聚。恰好此
时折翎按了王砦主在尊位,又将风慎让在右首上座,正退回左手准备坐在绝色女
子身边。见克里斯蒂娜望陆大安而笑,便对绝色女子柔声道:「云儿,这位便是
适才二弟所说的陆大安陆兄弟。」

  女子闻言微讶,手遮樱唇、目光中尽是敬佩感激。缓缓起身敛衽,竟是行了
个平措大礼道:「出砦兄弟俱是久随将军者,若有闪失,无异于将军断却手足。
多谢陆先生救护众家兄弟、免我将军心痛如割!请受巧云一拜!」

  巧云声音柔美婉转,带着几分慵懒却又有绕梁之清亮;语气诚挚真切,似是
能直抵听者心头。陆大安急侧了身子还施一礼,口中」不敢」连声,心中感愧不
已却无言答对。一旁随拜的克里斯蒂娜见他窘态,忍不住又是一声轻笑。那清秀
婢女却是俱他面上刀疤丑陋,只低头行礼,并不敢看他。

  折翎见陆大安难过,遂以眼示意郝挚安顿他坐下。待陆大安在最下首微斜了
些凳子横坐,郝挚便踏步厅中肃立,拱手扬声道:「缴令!」

  此言一出,厅内霎时穆然。陆大安心道:「缴令怎可有女眷在场?」偷眼扫
去,见厅内众人俱不以为忤,便也做了锯嘴葫芦。郝挚心知自家将军从来都是与
云夫人一道听报参详,但今次多了王、风二人,不知将军何种心思,故喊出缴令
二字后便收了口,只是低头等待。

  折翎坐在下首,双手按膝、腰背笔直、目不他顾道:「报来!」

  郝挚见折翎一切如旧,不与王砦主示意也便罢了,连坐在对面的风慎也不加
理会,心中只觉不好,有心提醒却又无可奈何。不过此时也来不及细忖,紧将出
砦接应、大战密林及佟陆安救援之事简略叙了,然后便顿了一顿,不知下面的话
要如何来讲。

  厅内诸人皆凝神细听郝挚所言,巧云身后的克里斯蒂娜似是听得紧张,呼吸
间被些许津唾呛到,侧了脸捂嘴咳嗽。声音一出,厅中人竟反应各异。王砦主、
陆大安和清秀婢女置若罔闻,巧云眼中光彩略变,风慎脸上挂着玩味笑意看着巧
云,折翎、安鸿只略略蹙了蹙眉。厅中站定的郝挚面色一凝,抱着拳的指节略略
发白,将头垂得更低,沉声道:「谷山一行,出花溪峡后便四散探听。晏虎在成
州、田力在洮州见到我西军溃兵无数,只顾抢掠百姓,官府军镇只能勉力维持局
面,却无力收拢。林队正在阶州东北夜入金狗大营,于中军帐中窥得完颜宗辅将
令,侦知金狗欲集西北全力攻神岔口、大散关,意图入蜀。谷山……」

  郝挚语略迟疑,继而含胸跪倒,将抱拳双手举过头顶道:「将军恕罪!谷山
在麟州遁入麟州城,于知州府衙中寻见了折四将军可同公。老将军已被府州来人
软禁,行动不得自由。老将军言称府州折可求以麟、府、丰三州降金,约有年余,
已助金狗劝降州县十数,只是消息尚未曾大泄……」

  郝挚言语未尽,折翎已霍地站起,戟指喝道:「你说什么?此言当真?」

  郝挚自怀中摸出一封书信,托举过顶道:「此乃谷山带回老将军手书,事当
不假。此次花溪峡外与金狗大战,内中竟有颇多宋人,武艺高超。谷山、李七为
此辈所伤,林队正为救护我等更是命丧黄泉。属下愚钝,倒有一思。此砦所处凡
七百余里,山高岭绝、道路险恶,即使本地人亦少知。花溪峡口人迹罕至,若无
熟知地理者指点,怎会敌踪频现?若非府州降金,怎会在金狗队中有恁多宋人?」

  折翎闻言暴怒,大喝声」住口」,将手连袖向下一拂,方才所坐木椅竟被劲
风砸碎,木条木屑随风乱舞。气浪翻滚,波及四周,一旁就坐的巧云骇的花容失
色,以袖遮面。克里斯蒂娜和清秀婢女不约而同转过椅后,将自己身子遮在巧云
身前。木屑袭来,打得二女吃痛,清秀婢女只是拧秀眉忍耐,克里斯蒂娜却娇呼
连声,木屑飞净后还回头狠狠剜了折翎一眼。

  与闻此信,虎皮椅上的王砦主身子前倾,一双眼滴溜溜转,努力做出严肃之
态,却无奈生就笑面,看上去颇为滑稽。上首的风慎依旧正襟危坐、眯眼捻须、
若有所思。安鸿将手在身前比了几个招式,忽摆手道:「不对,那些宋人无一使
大开大壑的西北拳路。那苍髯老者虽用的是华山剑法,剑势却是轻灵飘逸、舒展
大方,毫无华山险峻之意,倒是与青城道门有些暗合。只可惜当时我救人心切,
使快剑将他杀了,不然慢慢逼迫些个,他定会使出本门招式。」

  折翎正欲开口询问当时情形,忽听得巧云一声唏嘘,于是忙转头去看。原来
巧云被一块木屑击中了手腕,经克里斯蒂娜一揉呼痛,脸上神色也略有戚戚。折
翎见状,抢前两步执手问道:「都是我不好,可很痛么?」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巧云颊生飞霞,轻拍折翎手背,望着他摇头道:「不妨事的,先议大事才是
正经。」待折翎会意,面带不舍退开后,又对身侧二女道:「娜娜、晓月,我没
事,你们先退在一旁。」

  陆大安侧坐在门边听郝挚缴令、折翎暴怒、安鸿辩驳,心中荒村事将胸怀憋
得发胀,无奈三人言语相接,竟无插话处。此时折翎关切巧云,厅中寂静,于是
霍地站起,抱拳对折翎道:「折将军,郝挚所言我能为证!」言毕,见折翎对自
己颔首示意,刚要将荒村中佟仲所说一一道来,却听得远远传来铜锣声响。短短
几息间,已是由远及近层层叠叠响成一片。

                 第四章  情深意暖身边事 扑朔迷离旧时因

    王砦主闻锣声响,迟缓着站起、满面不可思议道:「传讯锣?有敌……敌攻
砦??」

  折翎乍闻噩耗,心中本就不快,此时见王砦主这等疑惑模样,胸中更是烦闷,
暗暗寻思:「这砦主做的也太不经事!敌袭示警乃砦子安危头等要务,怎好这般
犹疑?」心中虽动,面上却未变颜色,将手向外一招,扬声呼道:「魏庆!」

  陆大安听折翎呼唤,不由愕然。自见折翎起,至随郝挚入厅参见,并未发觉
有旁人在侧。此时诸人皆就坐厅中,不知将军扬手所招之人身在何处?遂转回头
四处打量。

  此时日头正好,日光自门窗缝隙射入,照的地面青砖斑斑驳驳。一灰衣精瘦
汉子自墙角暗处应声转出,也不言语,只是将身子站在光亮中抱拳俯首,等待折
翎吩咐。厅中诸人全似见惯不怪,除陆大安外无一惊诧。

  王砦主滴溜溜转了转眼球,忽如吃了颗定心丸般退回坐稳道:「诸位受惊了!
折将军也请安坐!实不相瞒,这诸葛砦山高路远、无径可循。自家父离世在下接
任砦主以来凡二十载,从未遇袭。偶有猎户误闯,也只是驱走便了,这传讯锣还
从未响过,故而错愕。想来这定是砦中哪家后生刚刚轮值,不懂规矩,见了山间
猎户便大惊小怪。」左顾右盼、呵呵干笑了几声又道:「此砦险峻无匹,纵真有
十万大军来攻,有我砦中众家弟兄守砦,怕也只落个无功而返。折将军,让魏兄
弟回去歇息吧!呵呵……哈哈……」

  折翎听王砦主如此说,也不犹豫,颔首道:「魏庆,厅外候着吧!」

  魏庆行礼,转身便走。折翎将眼看了看安鸿,微微一笑。安鸿似不经意般转
头对了门口,双唇翕动,又似渴水般抿了抿嘴。魏庆身形毫不停留,已然出了厅
去。

  此时外间锣声渐稀,复归于无。主坪距砦墙甚远,也闻不得有什么嘈杂。自
适才响锣起,风慎便玩味的看着巧云那边,待得魏庆离去,即悠然一笑道:「王
砦主天纵英武、驭下有方;折将军久在江湖,麾下能人异士颇多。二位聚于此,
合力之下,砦栅必然稳若泰山。若只是山间猎户,何必放在心上!对了,适才这
位陆壮士还有消息要对折将军呈报哩!」

  王砦主闻风慎言大喜,一张笑面中那眉眼都拧在了一处,连称不敢当。折翎
只是淡淡一笑,对着风王二人抱拳一礼,便回身示意陆大安将消息道来。

  陆大安终于得叙话机会,于是将心中再也藏不住的路中见闻、妖女魅惑、佟
仲猜疑、黄绢铜印一一道来。他知自己性子粗,生怕有什么错漏,便将每一处都
讲的极细,连自己的来历用意、那村中各人所站位置、红纱妖女的样貌身段都未
放过。声若洪钟的一番话足讲了小半个时辰,只说的唾沫横飞,也不顾厅中听者
为何。

  折翎听到佟仲亲眼见过黄绢铜印,颜色便是一黯,知折可求降金事定然是实,
家母、佟父及府州众忠义挚友性命恐早已不保,一颗心痛的撕裂也似。待陆大安
续言至绢中写因折可求筹粮劝降、功劳颇大,欲立其为中原伪主之时,胸中转作
怒火升腾。几欲脱口呵斥,因陆大安乃新归之人而强止;欲发劲力舒缓,又恐如
方才般伤及身边巧云。想到巧云时,恰巧陆大安叙到荒村妖女问及佟仲臂上丝绦,
进而淫言使二人传语于云夫人,思及入砦后巧云种种古怪,强抑的疑窦又起。数
害攻心,再难安稳,只觉得胸中一股热流激荡冲突,于喉口处即将喷涌。强提口
气勉力下压,却终于难耐一口浊气牵动肺腑间战时旧创,舌根微甜、摇晃着跌坐
在石质阶台之上。

  厅中诸人见折翎呕血坐倒,俱忙忙乱乱上前搀扶探视,唯有郝挚猛然站起、
面容扭曲,却再未挪动一步。折翎觉神志恍惚,遂再提内力迫着自己回复清明,
又呕出口血后觉得烦闷大减,只剩了经脉受损后的刺痛。环视身前,风慎、安鸿
眼中俱是关切,晓月神色无比焦急,克里斯蒂娜面上惶急、可眸中一丝心切也无,
只是冷冷看着。巧云紧紧挽着折翎臂膀,面色苍白、素手汗湿,一副身躯微微颤
抖。折翎见她樱唇紧抿、眼中似清怨又似痛悔,不由百炼钢成绕指柔,微微一叹
抚在她手,闭目不语。陆大安在后恐折翎晕厥,用己身做垫将他抱得紧紧。王砦
主犹在一旁高呼来人传医不止。

  王砦主见一番呼喝无人答应,自冲出去寻人,厅中一时安静下来。郝挚在原
地粗喘有顷,忽瞠目扬声道:「将军,属下尚有一事未禀!」

  折翎借力缓缓坐起,又让安鸿扶了另一条臂膀起身,哑声道:「讲!」

  安鸿见郝挚模样,料想此事干系非小,恐折翎听了再度呕血难安。正开口欲
止之时,郝挚已含悲带怒道:「我等随将军、夫人日久,但有吩咐嘱托,向来俯
首唯命,不敢有丝毫怠慢。田力仅自富平至今,尚未如我等这般惶恐,故出谷不
久便因丝绦碍事,将其扯去。探听消息时,晏虎与他同行,路遇陆兄弟所言之妖
女,见丝绦只点住晏虎,却以淫法取了田力性命。适才听陆兄弟所言,属下心中
生疑,敢问将军、夫人:这丝绦究竟何物?出砦时夫人切切叮嘱不可摘下,可是
早知那妖女害命么?若是如此,夫人与那妖女……」

  安鸿大喝声住口,将郝挚话语打断。先深深看了看巧云,继而将眼光转向折
翎,待折翎回望,又用眼将一旁的风慎瞟了一眼。折翎却只是定定看了看安鸿,
又将头转向巧云,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鬓角。巧云听了郝挚的话,眼神散乱、一
张俏脸遍书绝望,身子由抖变僵,似是断了一切生机。待折翎手至,几滴清泪再
难隐忍,噬唇将脸面躲在折翎身后,紧紧挽住折翎再也不动。

  风慎见安鸿瞥眼看自己,先是一愣,继而一笑。振袖出手,拂了拂衣襟上那
或许有或许无的尘土,一手负于后,一手捻须悠然道:「风某本汴梁一书吏,逢
靖康之祸与家小分散,逃难在外。偶得张枢密青眼,选在左右参谋。本以为张枢
密大才,驱数十万健卒与贼战,定能扫灭胡虏,还都汴梁。富平阵前,眼见万军
戎马,方知自己书生意气,不值一哂。箭营神射,西军死战,历历在目。心感成
平时,使文人教化;当乱世,唯武人堪为大宋肱骨。遂弃文武相绝之念,于乱军
中追随至此,欲为将军补阙漏策万全,划谋略于一得。今日将军家事,风某本不
应与闻,奈何郝壮士性子急,硬生生灌入我耳。也罢,也罢!我大宋有折将军神
箭营如此英雄,又有陆壮士这般豪杰,何愁前耻难雪、金狗不灭!我虽不得愿,
此心亦安矣!此砦绝地,风某手无缚鸡之力,插翅难飞。我自去房中饮酒,安公
子且容我醉后再来相寻吧!」

  风慎言罢,负手便往厅外而行,长衫大袖,飘洒自如。折翎安鸿未想此文士
竟有偌大抱负,皆听得痴愣。思及其入砦以来行事,并无半丝文人轻武气,原来
为此,一时多有感怀。郝挚听了亦觉自己虽心伤弟兄命丧,却忒也莽撞,怒气稍
减略感愧疚。娜、晓二女只是将精神放在无言无语的巧云身上,并无他感。那陆
大安却是只听懂什么箭营神射、西军死战、将军英雄、壮士豪杰,唯唯点头不已。

  折安对视,安鸿眼光热烈、重重颔首。折翎与他心意相通,提气哑声道:「
先生且慢饮酒,晚些时候我安排了一席给陆兄弟接风,届时我着二弟去请先生共
醉。日后兵事尚要向先生请益,还请先生不吝教我。」

  风慎已行至门边,闻言站定,转身一揖到地,喜动颜色道:「将军终不再称
我为大人!今后但有所命,必当尽心竭力,甘效犬马!」揖罢朗声大笑出门而去,
渐行渐远。

  风慎离去,厅中气氛复萌故态,颇为尴尬。半响,安鸿拱手道:「大哥,锣
响时我传音与魏庆,嘱他去砦墙处哨探,却这许久未见回报。我去寻他,问明情
势。你适才牵动旧创,且让嫂嫂扶了去歇息吧!晚上酒宴,我亦会安排,大哥不
必理会,安心将养。」言毕,将手招了陆郝便行。

  陆大安嘱声」将军保重」,施礼随行,郝挚却踟蹰着不走。折翎翻身将巧云
搂在怀中,沉声道:「郝挚,代我好好招待陆兄弟!你所言之事,我必会给你一
个交代。」郝挚闻听,面色复杂地深施一礼,缓缓退去。

  巧云被折翎一搂,似终于得了依靠,整个人软软的倒在他的身上。可听了折
翎对郝挚的言语,心中又是一恸,欲退开独立,争奈折翎双臂环的紧,分毫挣扎
不得。巧云娇小,脸颊耳朵恰好贴在伟岸身材的折翎胸口。听着心爱之人有力心
跳,嗅着他身上独特气息,神思不禁有些迷醉,恍惚间似重回了京口定情的那夜。
心中思及自己所处所为,恐与折翎再难复归从前,花容惨淡、泣下沾襟。

  折翎胸前被巧云泪水打湿了一小片,可他却如同不知不觉般只是紧拥着怀中
玲珑玉人。双眼微阖、面上虽是不悲不喜,然则心中却如同倒海一般反复细忖:
「今日郝陆所说妖女丝绦之事,事涉我箭营兄弟性命,必要查问个水落石出,不
然愧对自家弟兄!云儿闻之颜色数变、神态惊惶如斯,定是难脱干系。可细观她
眸中,俱是悲悔,必有事难以言讲,否则她必不瞒我,强逼也是无益。这却如何
是好?」

  思之良久,依旧两难。怀中巧云终止住悲意,微仰首把水汪汪的一双眼抬上
来看。眸清眼明却含悲带泪,粉面桃腮只气苦无言,真真我见犹怜。折翎俯首轻
轻为其抚面拭泪,心中长叹:「罢罢罢!自我被云儿、二弟救入这砦中,所经所
历,哪处不都透着古怪!观云儿所为,反倒更似这砦子之主。这许多都可忍住不
问,何苦偏此时迫云儿难做!今日事虽是体大,可一来云儿系丝绦是为保众弟兄
性命,二来云儿一向知轻重明事理,给她些时日,她定会讲明与我知。且先解了
她愁苦去,也好让她能安下心来。」

  心中有了定念,面上便也不再如前般彷徨,可心中沉重伤怀终难自已,只得
强翘嘴角对巧云言道:「今日尚未喝你调的酸浆汁哩!良人素手调羹,情境美、
未饮已先醉!没来这砦子前,我从未想过普普通通的果儿一经云儿之手便能调出
如此美味,真是不枉你我为它取得这个挂金灯的浑名!」

  巧云初止戚戚、心中犹自惴惴,但闻挂金灯三字却仍面颊红透、俏眼含羞。
悄转头看了看在旁不知因何出神的克里斯蒂娜,粉拳轻敲下悄声道:「伤还未好
又来说这些顽笑话!此处乃议事厅,娜娜又尚在一旁,让她听了去多羞人!我先
扶你回房去歇下,然后再调与你喝。挂金灯的事,伤势大好前,想都不要想!」

  折翎做出笑颜道:「全都依你!」

  巧云回笑不语,挽扶着折翎臂膀向外行。一张脸脱开折翎目之所及,笑容也
便敛去,侧头靠在折翎肩下。俏婢晓月在一旁听着将军与自家小姐顽笑,想起二
人挂金灯时做的事,不由面红心跳。心下以为二人未因适才厅中事生芥蒂,正在
欢喜,可转瞬便瞥见小姐敛笑,遂复怏怏。咬了咬唇角,拽醒不知神游何处的克
里斯蒂娜,紧跟巧云身后出了议事厅。

  四人转出门口不远,恰逢王砦主带着砦中那位人兽共用的大夫匆匆赶来,见
折翎行走无恙,长吁了口气将大夫挥走,又交待了几句砦栅安好的说话便往议事
厅行去。交错未远,一名砦丁气喘吁吁跑上坪来大声叫嚷道:「砦主,砦主!砍
翻的那几个带着狐尾的鬼蛮子是不是和以前闯砦的猎户一样,搭到后崖扔了?」

  折翎闻听砦丁报讯,脚步一滞,立在当场。晓月收步不及,一下撞在折翎背
上,险些坐倒,被克里斯蒂娜一把扶住。克里斯蒂娜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蛮语,进
而白了折翎背影一眼。王砦主闻砦丁言大怒,飞起一脚踹在当胸,大骂道:「混
账东西,猪油蒙心了!猎户不都是被好言好语的驱走了么?你老娘教你把染了疫
的死猪死羊叫做猎户?再胡聒噪,看我不将你祭了砦规!死了的鬼蛮子在哪里?
带我去看!」言毕,笑着给折翎巧云拱了拱手便一脚脚将砦丁踹了一道下坪。

  折翎复行苦笑道:「金狗远拦真是无孔不入!此阴平小路宋人亦少知,彼等
竟能侦至此处!看来金狗既得陇复望蜀矣!」

  巧云闻言,知折翎心系战局,遂柔声劝解:「定是大散关、玉垒关正路守把
的紧,金人吃了大亏、急切不得过,方欲别出机杼四处哨探的。」

  折翎颔首,行几步怒哼一声道:「将误入猎户杀了扔下崖口!我折翎竟沦落
至与此等匪类共处!」

  巧云将头垂的低低,噤声无言。折翎话一出口,心知不妥,遂亦默默。四人
缓行至中坪间一排屋处,克里斯蒂娜告辞自回住所,巧云与晓月同扶折翎入了正
房屋中床尾坐定。

  巧云将晨起采来的酸浆果儿依旧法捣碎,就着火盆弄了温热饮子送与折翎。
折翎试试不烫,一饮而尽、将杯递与晓月道:「母亲说爹爹生前,最看不惯那些
文官不耐吃酒,却总弄些什么酸甜饮子。如今我这伤缠绵不去,竟是养成文官习
性,爹爹若见我今时做派,定要骂的!」

  巧云闻折翎说起甚少谋面的亡父,即知他心中依然在为折氏降金气闷不已,
怕他气喘伤肺,便坐在他身边以手轻拂其背道:「廿三郎,折氏一门数代英烈,
为大宋辟守西疆,与国同休戚,忠勇天日可鉴。折家若是降了,必定朝野震动,
怎能年余间茫然不知?富平战距此时不过九月,战时郎君见了张枢密,又随在吴
经略麾下。听郎君言讲,两位大人相待恩遇有加。若是彼时折家已叛,两位大人
又岂能容郎君在侧?」

  折翎蹙眉思索,继而颔首,俄顷又摇手道:「可陆大安所说黄绢铜印兼四叔
父手书是断断做不得假的。叔父与佟仲,定不欺我!」

  折翎心中激荡,语声便大了些。只觉得肺腑间一阵火热,忍不住咳嗽连声。
巧云慌喊了晓月过来同为他抚胸捶背,又安顿他倚床半卧,轻声埋怨道:「伤势
本未大好,却偏要去强开弓射什么虎!今天议事厅中又……」说到此处惊觉顿口,
抬眼瞭了折翎面上无碍,才续道:「急怒攻心,牵动了旧患,可如何是好?」

  折翎今日心中悲恸恼怒,适才在厅内及路上一直提气强忍伤患,进了屋本就
松懈下来,又喝了巧云调的热汤,此时在床上靠下,顿时觉得疲累袭来,昏昏欲
睡。听巧云在耳侧轻声细言,只觉得头眼沉沉,用手抓了巧云柔荑慵懒道:「将
体不安,军心难稳,战局如何,实在忧心。我若不是强撑,让他们出砦打探消息
都是不肯的。本是刀枪外创,却不知怎地伤了肺脉,缠绵难去,这要将养到几时?」

  巧云宽慰了几句,见他精神难振,便熟门熟路地侍候他躺倒,又为他掖好被
角,坐在床边看着他的脸发怔。不一时,折翎微鼾。巧云将手探在被中抓着他的
大手,默默垂泪。一旁侍立的晓月见状,忙拈手帕出来为巧云拭泪。巧云吃她一
惊,抽手而回自拈帕道:「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晓月在一旁面露关切,伸手连续比了几个手势。巧云看后答道:「我知廿三
郎身子壮健,定会好转。只是他自昏迷中醒来已三月有余,此间事需再瞒不得。
他越是一味疼爱我、将言语憋着只字不问,我这心中越是煎熬。」

  晓月将眼眨了眨,又比了些手势。巧云幽幽一叹,想将晓月让在床边坐下,
晓月扭捏着不肯。巧云只好执了她的手,回头望折翎道:「若你是我,当怎么选
呢?我多希望自己只是民间柴门之女,如此便能心无旁骛、随这冤家白首一生,
胜似此时自处两难。」

  晓月闻言,似是颇为激动,头摇的拨浪鼓也似,耳珠处垂的坠饰叮当作响。
一双小手飞快在胸前比划,甚是急促。巧云看了,先是一怔,继而莞尔,后神色
转愧道:「我自十四岁离蜀便身在倡家,但决意委身将军时仍是完璧,那时他虽
不在意我身,却仍是惊喜万端。我言讲之民间柴门女,与此无关。京口满城都知
先得月名妓惜竹娘子,惜竹惜竹,除却其中淫邪之意,不就是熄烛么?每有宾客
入幕,我必先哄其熄烛,自有人替我行周公之礼,只是瞒了你。唉,瞒!自记事
起,我的命中便皆是欺瞒。瞒了你,瞒了红玉姐姐,瞒了廿三郎,甚至瞒了自己。
知我实情的人我不喜欢,我喜欢的人却不能告之以实,呵呵……呵呵……」

  听巧云苦笑,见她面上酸涩,晓月不由自主的歪了歪头,眉心蹙成一个好看
的川字。半响,才又迟疑的比划了几下。巧云点头道:「你现在才发觉我身边来
往的人都奇奇怪怪么?傻丫头!这王砦主自不是我昔日恩客,诸葛砦也不是寻常
匪砦。这等谎话,你这丫头都看的出来,何况廿三郎和他身边弟兄?那……」

  巧云正说话间,窗棂处被一物击打,发出突地一声轻响。巧云变色止言,胡
乱将脸上残泪抹了抹,吩咐了晓月照看折翎,便迈步出门。

  房外四顾无人,巧云也不惊诧,整了整衣饰转左直行,过了耳房向后一兜,
杂草短树中现出一条荒凉小径。巧云路途极熟,袅袅婷婷间行的虽缓,却无丝毫
滞碍思索。百数十步后,小径因许久无人行走而变得时断时续,巧云却总能寻得
确实、沿路直趋。走了许久,转过几棵合抱大木,一小块遍地野花的矮草平场映
入眼帘。场左场右皆是山间大木,场后是万丈悬崖,场中央一人拈花侧身而立,
金发飘飘,波涛汹涌,高鼻深目,正是克里斯蒂娜。

  克里斯蒂娜见巧云前来,既不行礼、也不回身,将野花凑到鼻尖深深一嗅道
:「好香!」声音清脆,字正腔圆,竟是一丝番腔也无。

  巧云在离她三步处站定,冷冷道:「你又有何事?」

  克里斯蒂娜闻言失笑,蔑眼斜睨道:「云夫人岂不是明知故问?自然是我明
教与贵门合作之事!今日金人已至砦前,以夫人聪颖,该是有决断了吧?」

  巧云身子微微一颤,面上却丝毫不改冷峻,侧首道:「那只是金人远拦,想
是偶然探至此处。完颜宗辅尚未传书,此刻便行事,为时尚早!」

  克里斯蒂娜闻言以手加唇,虚做了呵欠道:「哼~ 尚早?云夫人,看在你我
相识多年情分,我倒是要劝你一劝。贵门百年所愿,成败皆在此一举;夫人情势,
若箭在弦,切莫为了儿女私情误却大业!」

  巧云双手交叠,在胸口交握的紧紧,眼帘低垂、抿唇不语。

  克里斯蒂娜瞥见巧云情形,弃花哂笑道:「也不知那折翎何处动了夫人心弦,
使得夫人迷了关窍?那人粗鄙,丝毫不知怜香惜玉,更是不解风情,又兼族弃身
败,若在我法兰克亦或波斯教坛,只索做一粗使常奴罢了。夫人眼光,着实让娜
娜不屑!」

  巧云闻言大怒,清咤道:「住口!」

  克里斯蒂娜恍若未闻,自顾自道:「若要我说,怕只有一解。那折翎定是男
根粗大,若马似驴,让夫人在床第之间欲仙欲死、食髓知味,这才难舍难弃的吧!」

  巧云羞恼,满面红霞直飞到颈子根处,银牙一咬、起手戟指、突而向前,直
指克里斯蒂娜肩侧胸前。克里斯蒂娜咯咯娇笑,身子一拧化掌为刀斜斜切向巧云
手腕。巧云含忿出手、料敌不足,见克里斯蒂娜有备,大骇变招,趁指出未老,
欺身前冲环臂往扣克里斯蒂娜脉门。克里斯蒂娜笑容不减,掌刀倏退,险以毫厘
避开巧云手指,翻腕往外一推,打在巧云手背。巧云手背与克里斯蒂娜手心一贴,
未等沾实便游鱼般滑去,缘着克里斯蒂娜小臂奔拿曲池穴。克里斯蒂娜顺势将手
肘抬高过顶,巧云收势不及,空拿在克里斯蒂娜腋下。克里斯蒂娜团身进步,另
一只手趁着巧云空门有隙,使力抓在她胸前软肉之上,紧接着变爪为掌,向前一
震。巧云嘤咛一声,捂胸踉跄退却,站在几步开外,羞面怒视。

  二人这几下交手兔起鹘落,自巧云暴起至羞痛退立不过瞬息之间。巧云身姿
如舞、婀娜曼妙,怎奈内力不佳;兼之克里斯蒂娜招式奇诡,非中原正路,终吃
了大亏。克里斯蒂娜将抓了巧云胸肉的那只纤手如适才那朵野花般放在鼻下细嗅,
玩味挑视道:「只见过夫人在恩客间左右逢源、听得夫人在榻间呼喊的靡靡浪荡,
不曾想连一身功夫也似天魔淫舞一般。花蕊后人,果然名不虚传。夫人得先祖天
资,又有这娇身软肉,思何种男人而不可得?偏偏要守着折翎这根棒槌!」

  巧云见克里斯蒂娜游刃有余,知敌她不过,听她淫语羞辱也不再出手,只揉
胸恨恨道:「家传芙蓉擒拿手曼妙奇丽,是我自己学艺不精,岂是你这夷族可料?
廿三郎文武兼姿,天纵之才,乃世间英雄。又怎是你这番女能知?」

  克里斯蒂娜闻言变色,怒视巧云,亦恨恨道:「英雄?只知买内奸、施偷袭、
放暗箭者也可称英雄?真是天大的笑话!若不是死折翎与泼韩五以此无耻之法袭
了帮源石洞,我明教怎会败退淳安?可怜十三郎一世英雄,却毁于宵小之手!」

  巧云面露讶异道:「你称方腊为十三郎?你和他……」

  克里斯蒂娜自知语失却浑不在意,反一挺酥胸傲然道:「正是!如何?」

  巧云定定心神,收了惊诧,不屑道:「亏你犹自傲!明教与我门盟誓共取天
下,分而治之。可谁知方腊得势,不思安民保境,反一味断脔官吏、探其肺肠、
备尽楚毒、以偿旧怨。在杭州更是纵火六日,死者盈城,西湖之水竟日腥红。民
心皆变,沸反盈天,坏了所谋大事。此等残暴无智之徒,你却称之为英雄?」

  克里斯蒂娜闻言不喜,抢白道:「称圣公,设六等偏裨,拥六州五十二县,
控虎贲十数万,怎不是英雄?」

  巧云正色凝视道:「英雄者,当侠骨柔肠,为国为民,智勇无俦。廿三郎与
韩五哥涉险用命、为民除害,似此方是真英雄!方腊一魔王耳,合该就死,尚能
解民之倒悬!」

  克里斯蒂娜柳眉倒竖、再不分说,飞身便是一脚向巧云踏来。巧云闪身躲过,
脚下一蹬向侧旋飞,不欲与她纠缠。克里斯蒂娜冷笑一声,如影随行般赶上巧云
缠斗在一处。巧云技不如人,初时尚能抵挡还击,十数合后便已左支右绌、险象
环生。又三五合,一个躲闪不及,被克里斯蒂娜脚尖踢中阴谷、梁丘两穴,左腿
一麻,颓然倒地。克里斯蒂娜俯身点了她几处穴道,举手想扇她耳光,想了想却
又狠狠将手放下,于草中寻了根木棍,将来向巧云背臀间乱打。

  克里斯蒂娜打了一通,停手道:「你那被安鸿杀了的短命师公为我十三郎筹
措粮草,你这贱人在先得月为我十三郎收集往来消息,那时我在你左右,怎未听
你说十三郎坏话?如今我明教失事,十三郎已死,你又养了折翎那贼人在自家砦
中,便来编造恶言侮他!」

  巧云本只咬牙苦忍、不发一声,听到克里斯蒂娜说话,忍不住闪出泪花道:
「你胡说什么?我四师公好的很,怎会丧命?」

  克里斯蒂娜冷笑道:「好的很?你这贱人不但会骗人,还颇能自欺!安鸿等
人说那老者若不是你四师公,你怎会忍不住在议事厅众人前唏嘘?若不是我见机
快,按了你身上青紫为你遮掩,你便将事泄与人前了!你门派对我明教不住,你
这贱人亦对我不住!」言毕,举手便要再打。忽听得耳后生风,急一闪身让开,
一颗虎头擦肩而过,劲力十足。

  克里斯蒂娜回身以木棍为剑,捏了个诀蓄而不发,向虎头来处观瞧。只见一
褐衣汉子前襟沾血,手捉一牛耳尖刀立在不远,正是被折翎喝去耳房剥虎皮的白
小六。白小六在耳房后窗瞧见巧云绕屋踏上荒径,半是担心半是好奇的尾随而至,
不想听到这一段秘辛。在惊诧莫名中强回过神来,却见克里斯蒂娜正持棍痛打巧
云。昔日夫人恩义尚在心间,也顾不得适才耳中的震惊,便将忘记放在房中的手
中虎头丢了过去,以解困厄。此刻见克里斯蒂娜使棍相指,便也一提尖刀指道:
「你这菜魔番奴,休得伤害我……我家夫人!」

  克里斯蒂娜面沉似水道:「你听到了多少?」

  白小六面带犹疑,语声却斩钉截铁:「你所言真假尚未可知,我在方腊处便
未曾见过你这番奴。此间事我会禀明将军,那时他自有定夺。眼下我只知你虐打
我家夫人,我便与你拼命!」

  克里斯蒂娜闻言冷哼道:「原来又是一个十三郎帐前的叛主奸贼!」话音刚
起,人随声动,话音落时已飞跃数丈,棍尖直指白小六前胸。白小六矮身向前一
个地滚,避过棍子欺进克里斯蒂娜身边,抬手一刀刺向她小腹,稳准狠辣。克里
斯蒂娜未曾预料,却也毫不慌张,蛮腰水蛇般一扭,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堪堪避开,
继而回棍疾刺,与白小六战在一处。

  巧云委顿在一旁听了白小六言语、看两人接招换式,心中天人交战,痛苦比
身上棍痕更甚。一时盼着白小六能一刀将克里斯蒂娜刺死,自己再不用为其所迫
;一时又希望克里斯蒂娜制住白小六,自己与克里斯蒂娜的这一番对话勿需传进
折翎之耳。思来想去亦无两全之法,只盼着这一交手便永无停歇,就这么僵持到
石烂海枯。

  巧云俯伏在地,克白二人交手处在她身后,只听得呼喝连声、金木相交,却
不知胜负如何。好在克里斯蒂娜点穴时手下留了劲力,此时酸麻的身子亦能略略
动弹。未几,手脚便恢复了些许,已可缓缓活动,颈子亦可微转。有意回头去看,
但心中两难却如一块大石,压的她不敢稍动。

  又数息,巧云听身后白小六闷哼一声,接着便是克里斯蒂娜娇笑传来。继而,
衣袂破风之声由远及近,一个身躯在身上空中飞过,跌落在崖边不远。巧云努力
转头去看,只见白小六躺在那处双眼紧闭、嘴角流血,似昏如死。

  巧云心中大恸,挣扎着向白小六匍匐。克里斯蒂娜见她情状,一个纵掠跳到
她身边,负手于后随她前行,口中戏谑道:「怎么?心痛了?养了折翎尚嫌不足?
思念恩客如云的日子?这个奸贼也是你的面首么?」

  巧云心中忿怒,却只是咬牙不语。克里斯蒂娜见她无声,也不再言语,只在
一旁讪笑。看看巧云行将触到白小六,便赶上前起脚将白小六往远挑出几尺,又
将触到,再挑出几尺。如是三番,白小六已躺在万丈崖边,被摔得略有醒转,眼
虽仍闭,口中却呻吟有声。

  巧云听白小六呻吟,知他未死,心中一喜;复见他危险,又是一怒,侧头瞠
目问道:「你待如何?」

  克里斯蒂娜闻言大笑,颤的乳波泛浪,半响方止住笑意,走上几步脚尖一挑,
悠然道:「叛主者死!」

  崖边白小六被她脚尖一挑,整个人便向崖下滚去。巧云见状凄呼一声,尽全
身力前跃,一把抓住白小六前胸衣襟。白小六健硕魁梧,身躯颇重。巧云穴道血
液未活,酸软无力。二人连在一处,缓缓向崖下搓滑,崖边土石簌簌而落,跌破
云雾而无踪。所幸崖边有一石突起,巧云回脚相勾,免却二人如土石之运。即便
如此,也只是僵持局面,欲得上崖,万万不能。

  巧云切齿强撑,终究无法得脱。无奈回头颤声求恳道:「娜娜,助我将他拉
上来。你所说之事,我……我答应就是!」

  克里斯蒂娜闻言失笑,将身跪踞在崖边,附巧云耳轻声道:「拉他上来作甚?
让他将你我之秘说与折翎么?夫人若真有此意,那我再把夫人给折翎下毒,害他
缠绵病榻、数月难起的事讲给他,托他一并告知可好?」

  巧云闻言大骇,心头巨震,手中一松,回神再抓,早已无物。虽只一息间事,
可白小六已飞速下坠,入云无踪。巧云怔怔望着崖间浓雾,眸中无采、唇失流朱、
双手颤栗,怅怅然流下泪来。

  克里斯蒂娜见状假叹了口气道:「哎呀,你因何松了手?莫非心中有鬼么?
这可是你害死的第三个箭营兄弟了!夫人,你说若是折翎知晓,会如何待你呢?」

  巧云气极,奋余力纵身而起,一拳轰向克里斯蒂娜面门。克里斯蒂娜早料到
如此,与巧云一同纵起身,旋身一闪。巧云股间无力,立不住身子,顺着拳力径
直往崖下扑去。克里斯蒂娜旋身未已,左手进右手退扯着巧云衣袖借力将其自崖
外空中圈回,扔在草场中。

  巧云坐在场中,心中痛悔却又无可奈何,只是嘤嘤哭泣。克里斯蒂娜也不言
语,只是站在一旁冷冷的看她。

  巧云泣久,忽抬头怒视克里斯蒂娜问道:「我给廿三郎用毒,你是如何得知?」

  克里斯蒂娜不屑撇嘴,傲然道:「你那些许伎俩,能瞒得过谁去?」

  巧云不舍追问道:「那药草性热味苦,我从来都是亲手下在酸浆汁中,以其
酸寒遮掩,即便用毒大家也不易察觉。每次熬制,我皆加意留心身侧;廿三郎发
药性睡后,杯皿俱是我与晓月自洗。你定无从侦知!」

  克里斯蒂娜加以白眼,探身道:「你等同我教合作,最是无耻!我教得势时,
便约平分天下;见我教失势,又只肯以国教为饵,诱我教助你等复国。我教为你
等搭上金帝完颜晟,你等却又将我教抛却,独与金人谋事。我教若不在你等身边
安插眼线亲信,怎能保我教来日之位?你等无耻之徒以为隐蔽行事,在我教眼中,
不过小丑跳梁罢了!」

  巧云闻言,全身一颤,自顾自道:「身边?晓月!」

  克里斯蒂娜眼波流转,笑而不语。

  巧云颤声道:「她目不识丁,口不能言俱是假装?」

  克里斯蒂娜笑而不言。

  巧云神色颓然道:「十一年前雪夜中,她在路边冻饿将死,我说服四师公将
她收留……都是假的?那时她才八岁,你们明教好狠的心肠!」

  克里斯蒂娜大笑,却没有接话,而是悠悠言道:「折翎不死,金人定难仿当
年邓艾灭蜀故事。这折翎……你到底何时下手杀他?」

  巧云气苦而惊,悲声道:「廿三郎与我恩深情重,相许白头,我……我怎会
杀他?当日我并不知你明教与我门左使有金人借此路入蜀之议,不然我绝不会带
他来此!我喂他微毒,只是想让他避居此地将养,不理山外事,却不是想害他!」

  克里斯蒂娜一哂道:「折翎若是知道自己竟被心爱之人喂毒数月,还会信你
么?他待那些所谓兄弟,一向假仁假义地视同手足,若是知道你孟门杀了其中两
人,又知你今日在这崖前松手不救,他又会如何待你?」

  巧云闻其语,怔而不言,面上颜色几变,一双手在身侧握紧散开,数度往复。
终缓缓起身,长叹顿足喝道:「好!我去杀他!」

  话音刚落,场左大木后灌木丛中一丛枝叶忽猛地一下摇晃,沙沙作响。巧云
色变,克里斯蒂娜清咤出口:「何人偷听?出来受死!」

                第五章  此间温柔非吾愿 风行水上自成云

    灌木丛中又是一连串枝叶晃动,沙沙杂杂由远及近。两只松鼠彼此追逐,嬉
戏而出,见了场中的克巧二女,吃惊地左右分散、窜回林中。

  克里斯蒂娜见状失笑,回顾巧云道:「那我等夫人的好消息!时日不多,还
望夫人加紧动作。若需臂助,切莫忘记娜娜就在对面房中苦等。」

  巧云恍若未闻,垂首无语。克里斯蒂娜也不顾管,上前挽起巧云臂弯道:「
先前多有得罪。还请夫人一道回去,娜娜将房中存的我教上好药粉与夫人涂抹些,
免得在细肉上落下疤痕,惹恩客不悦。」

  巧云自知敌克里斯蒂娜不过,又有把柄落在人手,虽徒报怒目,却是无可奈
何、被她拉拽着去了。

  二女离去未久,适才晃动的灌木丛中便闪出一人来。摇摆摆腿血未顺,惊恐
恐面色青白,翠生生婢衫如旧,空荡荡披帛已无。一手扶木,另一手使粉拳捶腿
活血,正是侍婢晓月。她面露难色、眼光灵转、心有所思。但将适才听得的消息
在心里咂摸了数十遍,仍是无计可施。

  今日晓月见自家小姐神情苦楚、语焉非常,心中本就担起了一份心事。待巧
云走后出门泼水,恰又见白小六手提尖刀一路蹑踪潜随,心下惊惧大骇。曳金莲
勉强跟到此处,正撞到平日里与自己最为相善的娜娜从琴师变作恶狼、将小姐痛
打,紧接着又目睹白小六命丧悬崖,这一副不禁风的身子更是六神无主、摇摇欲
坠。待听得克里斯蒂娜言小姐喂将军以毒、再诬自己为间,至最末巧云喝出欲杀
折翎,当即立足不稳、一跤跌倒。虽幸得那两只松鼠嬉闹而逃过一劫,但心中所
忧却有增无减。思来想去,怎也难解为何谷中熟悉之人皆不是本来面孔。只觉得
自家小姐与将军情笃,不会痛下杀手;转念再想,却又觉得小姐呼喝时神色并不
似自己初入谷时那般不愿。

  晓月虽自幼被巧云拾入倡家、未得读书识字,但闲时却在茶厅中听多了说书
艺人讲的英雄故事,其中关窍,被她深深记牢。在京口随小姐初遇折翎、韩世忠
时,一颗稚嫩女儿心,便已被这两个剿乱匪英雄塞了个满满。后来巧云随了折翎,
晓月日夜在二人身边侍候,遂将这一副心神皆许在了折翎身上。因觉得折翎与对
自己有再生之恩的小姐实乃天作之合,故此把这心事压下,却少不得夜夜痛苦难
过。如今见到听到这般情势,真是左右两难,站在那里思量不定:「自家一身一
命全是小姐所赐,莫非真的要舍了与小姐,助她取将军性命?可自家虽不懂何为
家国战事,但金人凶悍残忍却是在富平至此间路上亲见了的。将军英武豪迈,与
此等恶人对抗,定是大大好事。自己若是任小姐害了他,那便是大大的不对。更
何况每每夜梦与将军分离,尚要泪湿头枕,将军若是死了,怕是我也只有随他死
去方得快意。我死,小姐又该谁来服侍?」究竟如何是好,怎也踟蹰难决。

  晓月恍惚思索间,不自觉的行了些步,脚下被硬物一硌,醒过神来。低头去
看,却是方才白小六与克里斯蒂娜打斗时落在此处的牛耳尖刀。晓月一眼扫去,
见刃口已缺、刃上血迹斑斑,骇的一颗心咚咚直跳。思及克里斯蒂娜居然会武,
心下更是骇然。转念一想,将军武艺高强,自家小姐貌似只是善舞,连克里斯蒂
娜都舞不倒,未必能是将军对手,倏忽间心里轻了许多。长吁一口气,方欲展颜,
却又惦起那平日里最喜与自己诙谐的白小六。念及往日顽笑音貌犹在,如今天人
永隔;又想到他方才回护小姐义举,不由眼眶一红,垂泪欲滴。矮身将地上尖刀
颤巍巍拾起,用丝帕包了揣在袖中,心中又怀了将不将此事告与将军的两难愁眉
离去。

  行之未久,转出林木,再复行行,终出得小径。兜过耳房,自家屋在左近前,
克里斯蒂娜居所在右遥望。晓月惧怕自己小姐与克里斯蒂娜发现自己适才入谷偷
听,遂沿着耳房窗根潜行,欲悄然回房。刚行到正厅廊下,忽闻克里斯蒂娜房中
一女娇声呼痛。其声虽极力压抑,却瞒不过晓月灵耳。晓月辨出其声出自自家小
姐,心中担忧远过惊惧,咬紧牙踮了脚便往克居蹑足摸去。

  看看将近,忽一阵风来,客居墙面竟为之飘动。晓月一怔,凝神观望,见一
灰青衣文士正贴壁纹丝不动,把一双眼由窗纸小洞向内窥视。那人衣料颜色与筑
基青石颇为相近,发色又褐如窗木,若无风来竟是瞒过了晓月之目。晓月吃那人
一惊,不由大骇。矮身细瞧,窥视人乃是议事厅中言语堂皇、飘洒而去的风慎。
晓月记起在厅中时,小姐、将军与安鸿公子对风慎自白后的态度神情,心下稍安,
寻思道:「风大人得小姐、将军敬重,自是极好之人。他定是知晓了娜娜姐身份,
故此来保护我家小姐周全。既得他在此,我心可安。切回去顾着将军方是正经,
也免得小姐回房寻我不见,更生事端。」

  晓月思毕,恐自己坏了风慎护巧云之事,大气也不敢出一口,静悄悄原路退
回房去,却不知窗边风慎正看得瞠目生唾、涎水欲滴,方才厅中的凛然大义哪还
有一丝一毫留在面上?

  克里斯蒂娜屋内设施简陋,只二椅一桌一床,再无他物。风慎视线无阻,直
勾勾落在俯卧床榻、连臀瓣都露出半个的无缕美背之上,再难暂离。克里斯蒂娜
坐在床侧,右手拿一青瓷细口小瓶,左手沾了些药粉,用些许清水调成糊,一点
点敷在巧云伤处。

  克里斯蒂娜在谷中虽是含忿出手,但手下已是留了轻重。巧云背臀间横七竖
八皆是红印,却只有两三处损了皮肉,其他地方只是泛红。室间二人虽俱是女子,
但巧云一生只曾与折翎赤裸相见,故此时裸背露臀颇为羞怯,一张脸红布般不说,
便是连肩胛也晕红了些许,更添美背娇嫩。克里斯蒂娜一向误以为她恩客无数,
因此心中以为巧云假作此态而不屑,故意拿她耍乐。手劲似轻实重,每逢腰间酸
软穴道便出力按摩,直弄得巧云心中烦乱、股间痒麻。巧云暗自忍耐,却难敌克
里斯蒂娜素手再三,终于娇喘出声。

  克里斯蒂娜今日弑背主、逼巧云,大获全胜、心情极佳,闻声调笑道:「夫
人,娜娜手法比你那些恩客如何?可曾令夫人之幽谷山涧现于林间?」

  巧云连番造劫,心情沉痛,却碍于武艺不敌只得忍耐。暂时将杀廿三郎事虚
应下来,心中却暗有定计,欲杀克女而后快,遂小忍大谋、自出谷起唯闷声不语。
此时闻克里斯蒂娜淫语亵调,气愤难耐,一呼一吸间颇不平顺,压在身下的浑圆
乳丘时隐时露。窗外风慎一眼瞥见,不自觉的把头脸向着窗子靠近了些许。微风
吹拂,颌下几根长髯在窗纸上轻轻划过,尚不自知。

  克里斯蒂娜耳尖微耸,寻思着折翎高卧、安鸿磊落、风慎潇洒、王砦主怯懦、
魏庆去远,定是砦中兵丁或家眷偶过偷窥。料情形已定、心下又起了戏谑,将手
在巧云臀瓣上各揉了几揉,又在离开时把食中二指在她股沟间一撑一探,指尖剩
余药糊皆留于其后庭,倏忽而去。

  巧云吃她二指调戏,只觉得后庭先是一阵清凉,继之而来便是由外及内的火
辣,谷道间似有便意却又无法宣泄。急收紧了檀色花瓣,却将那股火辣挤得更往
里延,透过薄薄的壁间细肉往曲径通幽处发散过去。火辣透壁,化作丝丝热浪,
一点点在内中晕化开来,如水雾般将通幽内笼住,直无处派遣。巧云无奈,将臀
股在床榻上磨来蹭去,只求热浪早逝,还复平常。克里斯蒂娜见她情状,也不答
话,美目往窗外一瞟,起身一掌击在巧云臀瓣上一道红痕处,做啪一声响,只打
的那臀肉荡洒洒如风过柳,汹涌涌似浪击舟。

  巧云心中股间本就被那热流冲的堤塌坝倒,此时生生受了克里斯蒂娜这一记,
再也难以抵挡。腿间一松,几弯清冽甘泉自曲径中汩汩流出,没了芳茅草,湿了
小亵襦。

  克里斯蒂娜见榻上那玉人江潮涌动、水打沙滩,自己也有些心旌摇晃。记得
当年与方十三颠鸾倒凤时,自己恰恰也似这般,遂不自觉夹紧了双腿。转回神惊
觉,心下竟是动了蛰伏许久的红鸾,不由自嘲般嗤地笑了出声。巧云以为克里斯
蒂娜取笑于己,虽羞惭气恼却又委实舒爽,颊泛桃红、回首怒目,可那怒中却怎
么都蕴着小半春意,浓醇难散。克里斯蒂娜见巧云此时将身正对了外间人所窥那
窗,整个酥胸都被人看了去,心中快活,眉眼间尽是得意,在那里对着巧云挑眉
戏笑。巧云见她模样,方悟自己酥胸全露,赶忙一个翻身以背相对,不迭将床内
放着的外袍悉索穿上。只是衣衫易裹、溪水难退,股间仍是一片粘滑。

  克里斯蒂娜不管巧云模样,只是凝神细听,听得数下襟袖相擦之声。以为偷
窥者远遁,正思追或不追间,又听那人绕行房侧停在房后,竟是站住不走。克里
斯蒂娜游眸转念,知来者必有事相商,却不知究竟何人,遂轻笑道:「夫人,娜
娜的手法如何?可让夫人满意了?如若夫人愿得意满,那就请夫人回房,善谋适
才应我之事。」顿了一顿又冷面森然嘱道:「切莫让娜娜等得太过心焦!」

  巧云整衣已毕,下胡床立足不稳,身形一晃,扶床语带寒霜道:「谨遵所命,
不敢有违!几日之内,必有所报!」

  克里斯蒂娜也不在意,侧身让出门口,笑面一福、扣手无言。待巧云摆裙碎
步去远,抬手在后窗三扣,微微扬声道:「贵客窥之已久,怎又吝于一见?」

  房外先是无声,继而轻笑一叹,脚步踢踏声响,由后转前。风慎进得门口,
当头一揖道:「娜娜姑娘好强的耳力!风慎佩服!」

  克里斯蒂娜见窥者是他,不觉愕然。想起他在议事厅中那番正直飘洒,忍不
住咯咯娇笑,双乳乱摇,待风慎直了双眼,方启唇问道:「好看么?」

  风慎被问的尴尬,斟酌嗫喏道:「娜娜姑娘风华绝代,自是……自是美艳不
可方物。风某唐突,还请姑娘宽宥则个!」

  克里斯蒂娜微哂道:「我说的是云夫人的臀背酥胸!适才不是全被风大人窥
了个确实么?」

  风慎闻言略略一顿、随即恍然,正襟捋髯笑道:「那巧云美仪容、端行止、
肤嫩若水、足俏如莲,惜哉落入一武夫之手,恰似珠玉蒙尘。风某既得机,自要
赏玩一番,方才快意。娜娜姑娘冰雪聪明,仗义出手相助,一解风某慕美之心。
在下谢过!」言罢,又是一揖。继而起身,笑面不语。

  克里斯蒂娜未曾料想风慎无耻的如此直率,蹙眉横瞥道:「不过京口倡家一
红倌人,值的你一位朝堂大人如此么?」

  风慎捻须闭目陶醉道:「待人接物落落大方,言语礼数滴水不漏。哪里有足
不出户、大家闺秀若巧云者,将身边各色人等梳拢的熨帖顺服、甘为效死?我想
她来历必不寻常,可不想竟是如此?这倒说得通了!有劳娜娜姑娘解惑。」

  克里斯蒂娜见风慎镇定自若,吃了一惊,久久凝视,暗暗思量:「此人一改
众人前惺惺之态,言语间又对巧云多有不敬,我宋语流利似也在其意料之中,莫
非确有所悟?」捏了粉拳在身侧暗暗戒备,又想:「不对!此人乃宋廷一吏,在
厅中何等慷慨激昂。怕是看破了我等行事,伙了折翎安鸿前来探我口风。不如杀
了丢在小谷中那崖下,一了百了。」

  风慎见克里斯蒂娜定定看着自己,只是捏拳不语,以为自己料错了巧云与她
的从属关系,方才所言惹她不快,遂呵呵笑着试探几句:「娜娜姑娘所谋者大,
风慎数月来也略略猜到几分。折翎安鸿一众顽固不化,恐为姑娘途中挡路大石。
风某自问胸中有些韬略,在朝中及张枢密处亦有些人情薄面在。姑娘若是与我一
同谋事,必可收折翎安鸿为己用,于大潮中左右逢源,事半而功倍。」

  克里斯蒂娜心中计议才定,便听了风慎这番言语,遂媚媚一笑,面上开了朵
牡丹也似。向前几步挨到风慎身边、暗蓄内劲,以一手抚其背、另一手搭于其胸
前捻了几根胡须把玩道:「风大人有何计较,不妨说与娜娜知道。」

  克里斯蒂娜高挑,一张吹弹可破的脸蛋正与风慎眼光平齐。风慎看着咫尺内
这张宜喜宜嗔的俏脸,鼻尖皆是女子香气,飘飘然万般魂授,全不知自己前胸后
心诸处穴道皆已受制于人。色眼亵声道:「娜娜姑娘比那巧云也是不遑多让,真
乃世间尤物!如此娇艳女子,谁知竟是此险砦之主?在下虽早已看出那王砦主万
事不得做主,但若不是今日议事厅中王砦主遇事只将一双眼向巧云那边请示,而
巧云适才又犯错被娜娜姑娘责打,风某心中亦是不能定计!」

  克里斯蒂娜听得风慎所言有差,心中略定、劲力不收,启朱唇轻轻问了声:
「哦?」

  风慎自以为得计,洋洋得意,假作捻须却试探着触了触克里斯蒂娜圆润指尖,
故作悠然道:「金人势大,打得我大宋皇室北狩,国事难振。张枢密集西军能战
之卒四十万,依旧败军失地、不可收拾。如今上至官吏下至走卒,俱是人心惶惶,
以为国祚难保。娜娜姑娘本就是异族英雌,虽与金人分属不同,但毕竟较宋人亲
厚些个。今日闻金人已至砦口,姑娘意欲举砦降金乃是自然。只是如今我大宋西
有巴蜀之险,南存大江天堑,尚有半壁河山。宋金之争,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姑娘若是信得过在下,便暂缓降金,且与他虚以委蛇。待风某下山寻得张枢密,
保姑娘在山中抗敌,乞遣兵援。张枢密英武节义,定然派大军来砦。折翎、安鸿
之辈皆受宋军约束,自会随军苦战,无暇顾及姑娘。那时,你我二人便可从中取
利。金胜、入蜀,则降金;宋胜、复陕,则归宋。此计足可保诸葛砦于此乱世屹
立不倒,却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克里斯蒂娜在江南曾遭大变,女子玲珑内最恨背主求荣、豺狐肺心之人。此
时听风慎洋洋洒洒一番阔论,只恨的娇躯颤抖、牙根发痒,全忘却了发论者立论
之初便尽皆是错。风慎趁说话间已将克里斯蒂娜的修长美手整个抓在手中抚弄,
此时见她情状,还道已被自己说话、手法打动,遂喜不自胜的眯起眼一面摇头晃
脑,一面用双手揉捏起那只嫩滑柔荑。

  克里斯蒂娜气恼间忘却了手所在处,待醒觉时已被风慎抓了个圆满。此时见
他得寸进尺,心中虽是一阵厌烦,久未与男子有过接触的身子却淡淡透了些情愿。
将被抓的手反往风慎怀内送了送当做临死时的甜头,另一只手在他身后撮掌成刀、
冷哼一声问道:「你是大宋臣子,自当食禄担忧,怎敢起了背主降金的念头?简
直猪狗不如!」

  克里斯蒂娜语罢,便欲一掌劈下,取了风慎性命。不料风慎闻言,握柔荑不
舍,放声大笑,声震屋瓦。克里斯蒂娜将手缓了缓,喝问:「有何好笑?」

  风慎抚手悠然道:「娜娜姑娘,风某来寻你说话,乃是一片挚诚,姑娘何必
出此言试探?看姑娘面貌,虽是远北狄而近西胡,但与中土总是不亲切,又何来
这种愚忠之念?风某身为宋臣,尚知良禽择木。人生在世,得保富贵权势方为正
经。风某若不是被折翎那武夫裹挟至此绝地,早已奔府州寻折可求去了。明大势、
识时务,智者所为也!风某不过天地一刍狗,宋臣金臣有何所谓?金人得势,又
有我这等士人归附,取天下也容易些个!宋人收复,又有我这等士人襄助,振中
兴也简单许多!此正我辈待价而沽之时,风某怎会如此愚钝?我之言语,亦与娜
娜姑娘此时相同,姑娘意下如何?」

  克里斯蒂娜一旁静听风慎所言,怒极而笑,正欲劈掌切下、断其颈骨,却恰
恰听到其宋金两立、待价而沽之语,不由心中一动。心中暗忖道:「我明教自十
三郎事败已然势微,且为宋廷所不容。与蜀中孟门所议复国后为国教之事,虽得
金人相助,却依旧渺茫。倒是往见完颜宗辅时,曾谈及我教教义,为其所喜。我
教欲重兴,无论从孟从金,恐皆与金人脱不得干系。此人虽卑鄙,却有其所用处。
无论放诸金宋,皆对我教有利。且先放他去,待我教事成,寻而杀之不晚。」

  风慎见克里斯蒂娜既不做声、又不抽手,更确实了心中所想,色眯眯地在她
手上亲了一口道:「风某这具皮囊还颇具卖相!犹记当年在汴京,夜深灯火上樊
楼之时,也是众佳人座上心中一位风流俊逸。一干佳人中,多有以得了风词为荣
的。娜娜姑娘若是有心,就选一词牌。风某在这房中吟与你听,如何?」

  克里斯蒂娜久前看巧云被自己佻的情动,心中勾起旧情,本就难耐。适才欲
杀风慎时与他挨近,素手被捉、男子气息灌入鼻腔,身子又多了些扭捏。此时虽
是被风慎这一段自怜自恋之语惊得瞠目结舌,但手背被风慎髭须划得酥痒,这久
旷之身内也是情欲渐起。急喘息几口,欲与风慎消磨一番,却又实恨他卑鄙下流。
忽记起先得月中曾见一事,眼波流转,谑意大起,计上心头,将整个身子贴上去
娇声道:「原来风大人会填词么?」

  风慎由臂膀处感受到克里斯蒂娜动人波涛,色授魂予道:「那是自然!」

  克里斯蒂娜媚态大起,柔声再道:「娜娜若是与风大人在此春宵一度,大人
可否以数曲艳词道尽其中风流快活,纤毫不漏呢?」

  风慎只感小腹似火,猛转身一把将克里斯蒂娜搂在怀中,淫笑道:「嘿嘿,
那要看娜娜姑娘与我交融至何等境地了!无隙无间,自该艳些!」

  克里斯蒂娜只觉得一根如枪似棒的硬物戳在自己身上,似是隔了几层衣物仍
能感受其热烫,不由嘤咛一声倒在风慎怀中,用手指划了风慎脸颊道:「风大人
好急的性子!且把怀抱松些个,待娜娜为大人宽衣,也好尽意欢乐!」

  风慎在克里斯蒂娜胸前摸了一把,从善如流道:「好好好!娜娜果真是个知
情识趣的妙人儿!」言毕便松手退开几步。尚未站定,就见克里斯蒂娜已然将外
罩轻纱袍子褪下,就半空中向自己扔过来。一副高挑美艳、凹凸有致的身体就那
么坦胸半露,惹人无限遐想。

  须臾,纱袍自空中飘落。风慎举手相迎,纱袍却覆于头顶,将他罩在其中,
股股女子体香萦绕鼻尖。正眯眼细嗅间,一双软滑小手游上身体,将衣物一件件
顺序褪去。风慎举手抬足以动作相应,不一时便被剥得清洁溜溜,挺一条怒龙站
在屋中。独立有顷,屋内竟一丝动静也无。虽是沁心脾于女人香中而不知山中岁
月,却也暗暗惊觉有些不妥,忙扯纱袍来看。纱袍掉落,见克里斯蒂娜仍只是半
露,俏生生站在切近向他微笑。

  克里斯蒂娜见风慎看来,便伸手一捏风慎颌骨,将一块面巾塞入他嘴中。风
慎不知缘由,正瞠目戟指时,忽觉脚踝手腕一紧,继而便是天旋地转,头脑发胀。
迷糊中放眼去看,头顶不远竟是地面青砖,克里斯蒂娜身姿亦成倒影。风慎转眼
思索,才知自己已被倒吊屋梁。满腔欲火登时化作惊恐,欲挣扎而不能动,思大
喊却做咿唔,吊在那处摇来荡去,状若脱土之蚯、离水之鱼。

  克里斯蒂娜将风慎吊起,那不知何处来的麻绳尚余一大截在手中。瞥眼回望,
见面盆中晨起所盛清水尚余,遂将绳头一甩,在盆中略沾了沾,再反手将绳做鞭
向风慎挥去。湿绳着肉,啪啪作响,不十数下,风慎白嫩身躯之上便已红痕凸显、
青紫斑斑。

  风慎半生风流,早被酒色财气掏空了身子,如何抵挡得住这一番鞭笞。第一
声响时还只顾惊愕,第二声响时若无面巾便已开口求饶,待三五声响过,早已泪
流满面、痛苦不堪。克里斯蒂娜见他情状,手中惦着麻绳不屑道:「如虫似蛭、
色白不弯。这等残躯,竟臆想做我入幕之宾?真真可笑!」

  风慎心中早悔,此时闻言,挤眉弄眼,满面求肯。欲做出诚挚之状,怎奈额
上青筋暴起、鼻侧涕泪横流、三绺长髯粘于其上、口中面巾将双颊顶得高高,只
一副狰狞滑稽模样。克里斯蒂娜也不去管他,只自顾自戏道:「哦?这时节仍敢
眼露凶光,面含威迫?风大人果然英雄了得!如此英雄,倒也值得我给些好处。」

  风慎听克里斯蒂娜调笑,心内实感惧怕无奈。听到最后,闻得有所好处,又
寄望于前之绳鞭只是克女义愤教训,遂又于情怯间转了些许好奇出来,把一双泪
眼盯紧了来瞧。

  克里斯蒂娜言罢,将麻绳放在一边,立在房中阳光处缓缓宽衣解带。风慎见
状,以为自己所思无误,遂在心中暗暗发狠道:「你这胡种贱人,终究还是难耐
情动!待你放我下来,男上女下之时,我便将方才所受一切如数奉还,定要你苦
痛不堪、生死两难!」

  风慎胯下那一条物事,实则还算粗长,此时有了心思在其上,便又颤巍巍挺
了起来。克里斯蒂娜方才虽是出言讥讽,但见了那一大坨在眼中,已然情动,久
未尝滋味的心内也着实盼望。自解衣时见风慎那条虫儿悠缓缓竟有化龙的兆相,
双手再滑过自家臀尖胸前时,面上便多了几分红潮。

  未几,衣尽。那一副裸露躯体玲珑浮凸,豪乳、细腰、翘臀、长腿,俱是万
中无一。金色长发散乱垂于香肩、同色芳草萋萋生于下腹,又有日光自克里斯蒂
娜身后照进屋中,为她披上一层金色霞蔚,端的圣洁无匹、美不胜收。

  风慎看直了一双眼,若不是倒吊在梁,恐早已合身扑上。克里斯蒂娜见他面
目,禁不住噗嗤一笑,艳光四射。风慎无法言语,但胯下物事已同欲火共升腾、
傲然直立。克里斯蒂娜轻扭慢摇来到风慎近前,一把将堪握之物抓在手中,伸舌
尖在充血紫红处轻轻一点,又猛地将物事含在口中。风慎只觉得下体先是一点清
凉,继而被一团火热紧紧包住,蹙眉深吸了口冷气,勉力将咽喉间生出的唾液吞
了下去。可前头舒爽未尽,臀下异变已生。一股疼痛从尾椎处冲入,刹那间流向
四肢百骸,又在瞬息中集结回来,直把风慎痛的欲收物软、睚眦将裂、冷汗直流。

  克里斯蒂娜笑靥盈盈,又从发中拔出一枚寸许金针,拈针望着风慎道:「我
刚刚记起,我那苦命的十三郎命殒之时,风大人尚在汴梁安稳做官。娜娜先代他
向大人取些利息,待翌日你与我所商之事大功告成,再把那宋廷的官儿,一个个
抓来杀了,取心肝佐酒。」

  风慎听得克里斯蒂娜说起二人商事,身子虽痛,心中却是一喜,以为所谋已
成。再往下听到杀官佐酒,方知一番说辞已误,身子不自禁地颤抖,遍体生寒。
欲要再鼓三寸不烂之舌分辨,争奈口堵舌塞,只得急惶惶摇头示意。克里斯蒂娜
也不看他,俯首将风慎已软的物事含了入口,双腿一分,把那只未拈针之手探到
自身动情处搓揉。

  风慎倒吊,一双眼将克里斯蒂娜那如花美情觑了个真切,确确粉嫩幽深,让
人垂涎欲滴。下体物事又被一张温润小嘴含了,灵蛇般一条香舌绕着四周纠缠不
休。不一时,软软的一条虫便又欲化龙出云。可但逢若软若硬之际,尾椎处那针
便传来阵阵刺痛,将提起的情欲击了回去。如是者不知凡几,针刺处终得麻木,
那物被克里斯蒂娜吮含的如一株紫竹,直苗苗挺立起来。

  克里斯蒂娜口含风慎坚挺,浓浓的男子味道自鼻尖口内直窜灵台,识海中满
满当当俱是方腊模样。一只手在蜜豆之上轻揉重蹭、缓捏快擦,桃源深处水声潺
潺、溪流汩汩,顺了手背腿根或滴或淌。正神迷情乱间,忽觉口中半硬不软之物
砰然耸立,鼓胀倍余,一下醒过神来,遂将另一手中金针向着一早便认好之处直
刺而下。

  风慎终勘破疼痛,使欲火重燃,不料会阴处又有一股剧痛更甚于前。正呻吟
承受,却发觉此痛非彼痛,竟可逾疼痛逾坚硬,亦使得克里斯蒂娜那张檀口变得
越发小起来。虽是如此,但每硬上一分,疼痛便也随着加重一分,直搅的风慎汗
落如雨。

  克里斯蒂娜也未曾料到如此,只觉得口中巨龙怒张乱搅,些许微涩汁液自龙
口处溢出,让人意乱神迷,遂不自禁地将双腿间那手的动作也加快了些。不一刻
便股臀酥软、全身酸麻、立不住脚步。伸手环住风慎的腰腹,将自身重量皆挂于
其上,双腿夹紧,水漾身泄。

  此时二人身体重量尽皆坠在屋梁之上,幸得梁柱年代未久,虽是间或咯吱作
响,却仍可支撑。风慎听闻,也顾不得脸上眼睑正在承受滴水,忙咿唔做声,摇
首示意。克里斯蒂娜面羞气喘,娇躯起伏,乍睁眼瞥见风慎面色恐惧,先是微愠,
继后促狭,飞身跃起,头下脚上,环臂分腿,整个人挂在风慎身上。绳索受力,
带着二人摇晃不止;屋梁不堪,声响愈发密集。

  风慎恐惧,哭丧着一张脸再不敢挣扎半分。可眼前白里透红一张俏脸、鼻尖
若有若无淡淡馨香、身前玲珑妖娆滚烫胴体、前胸滑滑腻腻两团软肉,诱的本就
坚挺的物事更加刚硬。

  克里斯蒂娜适才见风慎惧而起谑心,却忘记自己此时腿软筋酥。跳跃之际,
险些栽倒。此刻将风慎抱住,也是暗暗惊怕,芳心忙乱。因两腿大开,紧紧缠住
风慎臀股,此刻泥泞蓬门完全暴露。风慎那刚硬恰在此时挺起,颤动不止,一点
点一下下打在蓬门蜜豆之上。克里斯蒂娜虽是自己以手抚弄泄了一回,但终究内
中空虚,未得快意。此时被这昂藏叩打,心中只是想要,也忘了该与不该。闭目
切齿,臂腿用力,哧溜一下将那探门之杵纳入户中。

  可怜风慎吃这一遭鞭笞针刺,直到此刻方始得偿所望。只是屋梁之声实在闻
之惶恐,自身又是手难缚鸡、倒吊在堂,心内着实紧张,全无适才报仇念想。下
身刚硬上所裹,又是窄狭滑烫,方始一动,便有喷薄欲出之意。虽强自苦忍,但
进出凡十四数,便一发不可收拾,阳精汩汩、奔流而出。

  克里斯蒂娜自方腊去后,独身久旷,在先得月及西奔这一路上不知听了巧云
与恩客、与折翎多少窗根。心痒难耐下虽难耐漫漫长夜而频频自渎,却从未与男
子交欢,以致性情都有些乖张。今日机缘巧合、被风慎引诱,终把持不住,谁知
却是如此结果。不由得将往日积攒的怨气邪火尽数赋予利齿,对着风慎肩膀狠狠
咬将下去。

  风慎正舒爽失神间,忽觉剧痛自肩颈袭来,直至面目扭曲、颊肩俱麻仍不少
退。与适才金针所刺小痛相较,实乃天壤之别,只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两行清
泪沿旧痕流淌,入地无声。

  克里斯蒂娜口中已然腥咸,心中愤愤犹自不减。翻身下地,俯下身躯,左右
开弓将一十四个耳光狠狠印在风慎颊上。又起身将两枚金针收回,跌坐在地上自
己衣物之中,亦是流下泪来。

  风慎久历欢场,知女子心事犹如海底一针,非男子可猜度。面前胡女喜怒无
常,武功高强,乃是雌阎罗一般的人物,遂忍痛紧闭双目装死。屋内一时静谧非
常,针落可闻。

  克里斯蒂娜身为波斯明教特使,平日里虽为中土教宗连金盟蜀、做出好大一
番事业,但私房之中,毕竟仍是一花信年华的女子。此时伪装尽去、赤裸委顿,
坐在那处一时思念方腊,一时觉命数悲苦,一时怒骂折翎,一时腹诽巧云,一时
暗恨自行不端,一时只欲杀风慎泄愤。半晌,终是滤去杂思,还复清明,做回自
己为父为家、无可选择的明教使命。起身将衣裳一件件穿回,亦把厚重面具甲壳
一点点戴好。

  风慎耳听悉悉索索之声,却不敢睁眼去看,只做昏死状。未几,觉手脚一松、
腹部一痛,整个人便横拍在床前地上。正犹豫该否睁眼时,耳听克里斯蒂娜冷冷
说道:「莫装死,小心我一刀结果了你!」

  风慎再无犹疑,一骨碌起身,就那么光着身子站定,规规矩矩,毕恭毕敬。
待克里斯蒂娜手指地上衣物,方施了一礼,快手快脚穿戴整齐。此时方感觉脸面
肿胀,每一震晃皆似骨肉分离,疼痛不已。

  克里斯蒂娜见他穿戴已毕,便沉着脸挥手让他离开。谁知风慎站立不动,踟
蹰试探道:「适……才……我与娜娜姑娘所议……所议之事,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克里斯蒂娜不想他依然有胆惦着此事,略带愕然随口应道:「若我应允此议,
你待怎样?」

  风慎暗暗吁口气,正色道:「此处若真是邓艾昔年入蜀之路,那么自后山绝
壁以绳坠下,必可直通蜀中。还请娜娜姑娘遣人助我自此处出砦,待我寻得张枢
密,便请他遣军来援。姑娘在此处,仍依旧法,使王砦主于折翎及金人处左右敷
衍,等宋军来战……」

  克里斯蒂娜听得心烦,加诸适才心绪尚未平复,不等风慎话毕,截断冷哼道
:「你这狗贼,如此说来就是你自己先行逃离,弃此地于不顾?先生背主之心,
又添弃义之举,实在该死!」话音落,脚尖一挑,桌旁一椅飞出,直奔风慎而去。

  风慎被飞椅砸个正着,踉跄倒地,不敢再发一言,只是揉身呼痛兼以眼偷瞥,
心中暗思道:「今日在议事厅只听了些算不得秘闻的秘闻,便险些被折翎、安鸿
取了性命。这砦子诡异非常,若再不逃走,恐夜长梦多。费尽心力思得这胡女许
是此砦主人,却不想是个疯的。如今白白受了这一番苦楚,真是无妄之灾!」

  风慎只将这一番念头翻来覆去在脑海里转,面上做出酸涩痛苦,却不敢妄动
一丝一毫。一旁的克里斯蒂娜怒气稍止,意欲放风慎出砦祸害宋廷,免得在身边
使自家看着羞恼,无奈身边乏人可用,只得寻个由头先骗他出去,慢慢再想法子。
于是眼珠一转。喝道:「若不是看你所言尚有几分道理,此时便应将你毙于此处,
免我眼中麻烦。如今你且应承我一个条件,我便送你下山去搬救兵。」

  风慎本以为此事无望,只求今日能全身而退,便是大幸。谁料听克里斯蒂娜
言语,却似犹有转寰,大喜问道:「莫说一个条件,就是十个八个,但我能做,
也便应了!」

  克里斯蒂娜微哂道:「那此事便说定了!我最喜将男人剥光吊打,而后行房。
我看你相貌不差、又兼皮细肉滑,除那话太速外,其余尚得我心。你且如今日般
陪我三次,填三十词牌艳词叙此间事,我即遣人送你下山便是!」

  风慎闻言,心中暗叫声苦,抖唇嗫喏却不能成语。克里斯蒂娜见他满脸苦涩,
思及适才如何对他,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风慎见克里斯蒂娜绽出笑颜,心
中稍定,陪笑欲言,却不料她面色一冷,清咤道:「滚!若觉得能承受了,便自
己再摸过来!」

  风慎尴尬,复转怏怏,丧眉垂眼,小意离去。出得门来,方才发觉适才穿衣
慌乱,七扭八歪,不甚齐整。遂行几步后站定,一面整衣一面腹诽,将克里斯蒂
娜直骂了个狗血喷头。待衣已整肃,气已微除,便一步三摇行去,一派潇洒自若
之态。

  行数十步,恰恰到了折翎巧云房前不远。风慎怕有人出屋,见到自己这满头
灰土、一脸青肿,遂欲急行几步,绕将过去。可就在堪堪将过之时,只听嘶啦一
声,那房子窗纸被一物洞穿,差之毫厘地在鬓角飞过,狠狠钉在了身后土墙之上。

                第六章  斗室一隙尴尬主 城门三箭狼狈敌

    风慎本就在强作镇定,此时飞物掠过,险些被吓得跌跤。惶然回头去看,见
土墙上一染血尖刀已直没至柄,那还顾得上步法仪容。只索以手捏颊,将险些出
口的喊声掩住,如丧家之犬般狂奔而去。

  房中折翎高卧未醒,呼吸颇为平顺,鼻息之内夹杂着几声轻鼾,似是睡得正
熟。俏婢晓月委顿在折翎床前,左手按着红肿右腕,一汪晶泪聚在眼眶内打转,
似委屈又似疼痛。巧云立在床榻正对着的博古架旁,面色不愉,状似沉思。

  适才巧云自克里斯蒂娜处回转,进得房来便见折翎有一足伸在被外,本欲上
前为其整理被角,谁知榻旁转出晓月,只是张臂阻挡,使巧云不得近前。巧云心
下烦闷,又曾在谷中自克里斯蒂娜处听得晓月乃是明教暗中遣来的奸细,此时见
晓月挡在自己与折翎当中,不由得怒绕心头。恐惊醒折翎,压低声音训斥几句,
晓月竟全无了往日的温柔恭顺,只是把脚紧紧在床前钉住也似,寸步不肯相让。

  晓月在谷中得闻秘辛,自回房后心中一直忐忑难定,眼见英伟折翎熟睡安详
之态,心念女主巧云活命厚待之恩,左右为难中只觉得自己整个人被扯成两半一
般。待到巧云回房直奔折翎而去,以为谷中那一声」好!我去杀他!」是巧云真
心实意,此刻便要动手。晓月将心一横,合身扑出拦在折巧二人之间,自己虽骇
的牙关紧咬、双腿微颤,也不肯听巧云斥责、让出分毫。

  巧云见晓月情状,以为她受了克里斯蒂娜使命,若非杀折翎便再不让自己近
其身,遂怒道:「既让我杀他,也总需我过去才行得!」言罢便打开晓月手臂往
床前去。

  巧云这一打含忿带怒,用了几分功夫劲道。晓月吃了一拍,只觉得半边身子
都跟着痛麻起来。耳听巧云之言,心中惊惧更甚,只恐她真伤了折翎,急用肩头
往巧云身上一顶。巧云被顶了一个措不及防,向后倒退几步方始站定。

  巧云恼怒,嗔目欲斥却见晓月面色复杂,既是委屈又有踟蹰,心下不禁暗暗
起疑。遂丢了气恼,再退后几步坐在桌前、自斟了杯茶,将适才自入谷至出克里
斯蒂娜房这一段经过细细思量,黯然静默。晓月见巧云情状,以为自己伤了小姐
心怀,遂不假思索噗通跪倒,亦是再不挪动。

  春风拂绿,新芽发生,阳暖透窗,燕儿欢鸣。屋外生机万象,屋内死寂无声。
巧云安坐,又将当年收晓月及这些年的往事在脑中一一过了遍,继而自忖:「娜
娜说晓月是明教中人,可风雪之夜、孤女将死是我亲历,明教真如此神通广大?
竟可算得我何时出行、将走何处?此点断不可信!但若非如此,与廿三郎之药只
晓月和我二人煎熬,她若不识药性、未报娜娜,娜娜又是从何而知?晓月面上悲
苦分明,泪目而跪,定有隐情。她究竟因何拦我?不如我再试她一试!」

  巧云这一番思想足足花去顿饭功夫。主意既定,遂双目凝聚、飞身出掌、直
扑折翎。晓月大惊,以为巧云定计,欲对折翎痛下杀手,忙站起以己身挡在折翎
榻前。

  晓月本就不识武功法诀,又加谷中巧云所使身法曼妙绮丽,直以为自家小姐
只是善舞而攻。此刻直撄其锋,但觉劲风扑面、肤痛欲裂,方知小姐亦是武道中
人。虽是甘愿舍身,心内却也慌乱异常,遂收回张开双臂蜷在胸前,侧头紧闭了
双目待死。谁料收臂后忽觉左胸有硬物一咯,电光火石间记起袖中藏了白小六所
遗尖刀,也忘了眼前心中这许多,只将尖刀摸出在面前空中胡乱比划。

  巧云一掌推出,见晓月只是将身子挡在折翎前面便再无动作,心内欣喜,转
而略有微酸。所喜者,晓月对自己仍如旧时般忠心不二,应非明教所遣之人;所
酸者,晓月随侍已久,却从未如现下般将对折翎心意大白于自己眼前。心神略分,
暗叹口气,便想散了势子、将事情前因后果好生盘问清楚。不想尚未及收招,晓
月便摸出把尖刀乱划。幸得晓月体弱,挥刀亦无章法,才不至伤及自体。巧云认
准刀路,一下擒住晓月手腕,刚欲出言喝问,眼光一转瞥见刀如牛耳、虎血犹存。
禁不住一颗心突突急跳,脑海里全是白小六坠崖的情形,浑忘了安睡的折翎。又
惊又怕的娇咤一声;手指使力,捏的晓月骨裂筋开、再握不住尖刀;紧接着侧飞
一脚,将正在跌落的尖刀破窗纸踢出屋外。

  见勾起魂思的尖刀飞去无踪,巧云心下略略定了些个,放开晓月手腕颤声道
:「你当时就在谷中!你果然是娜娜所遣明教暗桩!你将这刀拾回来吓我,还是
你……你得了娜娜之命,准备杀我……不,是杀廿三郎么?」

  巧云问罢,忽地省起折翎就躺在一旁,如此吵闹,怎会不醒?急转头去看,
却见折翎依旧沉睡,心切情急,怒喝出声:「你这贱婢,对廿三郎做了什么?」

  晓月听巧云问自己话中大有冤屈,急欲分辨,但抬手对巧云只比了一个手势
便觉腕子钻心般疼痛。抬眼见巧云已扣住折翎脉门,拦阻已是不及,再看巧云眼
中尽是关切,方才醒悟过来吵闹中折翎未醒、大有不妥,遂也担着颗心静静立在
下首。

  巧云探折翎脉象平稳,并无大碍,只是体内的药草分量比起平日来重了许多,
以至他昏沉不醒。思来想去,只有晓月能做此事,又记起克里斯蒂娜之言及方才
晓月手中的虎血尖刀,遂运力足尖、一点晓月膝盖窝,沉声恨恨道:「你这贱婢
做的好事!」

  晓月精神全在折翎身上,只觉得自己双腿一麻,站立不住,委顿在地。耳听
巧云再次喝问,心中委屈倒比腕痛更甚,眼眶中晶莹流转,只是看着巧云摇头。

  巧云抬手欲打,看见晓月清秀模样,这几年中那些殷勤小意、惟命是从一时
间都涌上心头。放手转念,省起晓月手中尖刀说明她定是身在谷中,那药草调制
需时,即便她偷偷学到方法,却也分身乏术,不可能趁自己在谷中时再喂折翎服
药。这事中大有蹊跷,说不定另有他人所为。思虑中向外走了几步,又想及晓月
受明教之命已久,说不得早就做了准备,只待今日所用。左思这般,右想如此,
终究难得要领。

  巧云不动,晓月亦不敢动。一站一坐,自正午直至红日偏西。晓月双腿麻木
渐解,挪身改坐为跪。巧云见她手腕青肿,低眉顺目,更觉可怜。正欲伸手扶她
起来,将心中疑窦好生问个确实之时,闻听门外有人扬声请报。

  「将军,郝挚请见。」

  巧云起身启户,见郝挚抱拳站在门外,遂微笑言道:「廿三郎伤势不稳,服
了药尚在沉睡。事可急么?若是不急,可否待他醒转,由我转告?」

  郝挚抱拳不动,垂首为礼道:「云夫人,安公子和魏庆在砦外不远发现敌踪,
皆是孟……皆是宋人。杀了四个,捉了个活的。言说金狗欲穿此砦行路入蜀,大
队已过白龙江。安公子命我来请将军和王砦主至砦墙处,商议审问。」

  说到」皆是宋人」四字时,郝挚语气忽滞、眉头收紧。巧云闻言,心中一颤,
身子微微晃了几晃,抓着门框强做平静道:「你先去吧。我这便喊醒廿三郎,告
知他过去。」

  郝挚顿首应诺,转身行了几步又转回抱拳问道:「云夫人,可见了小六么?」

  巧云本就心神不定,再一听郝挚问起白小六,心中愧疚更甚,欲语却难,只
缓缓摇了摇头。郝挚挠头道:「这贼小子!前阵子一直在我耳边絮叨,说见夫人
惧寒,要为夫人做虎皮披肩、虎皮坐垫。如今得了将军的虎皮,却又不知去哪里
顽耍。夫人若是见了,烦请告知他今晚给陆兄弟的接风宴怕是办不成了,让他到
砦墙处寻我等吧!」言罢,一双眼在巧云身上打量了一番,又往屋内瞥了一瞥,
这才欲言又止地行礼告辞。

  巧云见他情状,知他所想,一时心间也是凄然。闭了房门,在腰垂香囊中取
出一小包药粉,使指甲挑出些许弹在桌上杯中,又取些水冲了,拿了杯在手中发
愣。转过念来又想适才欲除去克女之思只是泄愤,却难解自己愁局。眼神越过地
上跪的晓月,心中暗暗思量:「家门教养,明教逼迫,折郎麾下与我门中人多有
杀伤,可叫我如何是好?长姊英武,心中常怀复国;小妹怀韬,在左使身边受教。
二者择一,定可成就孟门大事。我一以色娱人之姬,不如退去。这世间真心待我
者,唯廿三郎一人。我请他践前诺、同我避世而居,他定会应允。到时我与他同
心相印,再无半点欺瞒,岂不胜却如今千倍万倍么!」端杯往床榻处走了几步,
猛地省起折翎待箭营兄弟至厚,白小六又是丧命在自己眼前,心头又忐忑起来。
再转念思及郝挚回报阴平道外大战的情势及命丧安鸿剑下的四师公,眼窝一酸,
眼前便朦胧起来。想想两边死伤或可相抵,心中稍定,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巧云端杯至床前,将折翎缓缓扶起喂水。适才巧云放药粉时一直背对床榻,
尚跪在地上的晓月未曾看见,故此也不拦阻。抬眼望巧云面上愁云惨淡,眼中雾
气氤氲,想关心却又不敢。只好怯生生的将眼紧紧盯着巧云每一个动作,一来怕
漏掉巧云使唤,二来也怕巧云暴起伤害折翎、自己救护不及。

  未几,折翎鼻中嗯了一声,缓缓张开双眼。感觉到脑后枕的温香软玉,微微
一笑执起正为自己抚胸口那一只柔荑,尚未动问便已见到跪在床前、面带泪痕的
晓月,讶道:「晓月怎么跪在地上?」

  巧云扶着折翎坐直,强装清淡道:「方才你睡下不久,我便也伏在床边睡着。
这丫头偷偷溜出去顽皮,不知怎地摔了手臂。我恨她不小心,所以让她跪着。」
说到此处,话锋一转道:「适才郝挚来报,魏庆在砦外有所发现,请你去砦墙处
商议,王砦主和二叔都在那处等你,我这才把你唤醒。我为你整理衣衫,先顾着
正事要紧。」

  折翎闻言,抖抖头颈振作精神,起身宠溺的拍了拍晓月的额顶道:「正该如
此。晓月年纪尚幼,莫太严苛了。魏庆所报,定是金人远拦踪迹,且取我弓箭来。」

  巧云应诺,往墙角取了折翎的大弓。晓月忙从地上跃起,随着巧云曳出两个
箭筒。大弓一角,布满拖痕;箭筒中装满箭支,尾端刻划着宛若流云般的曲折线
条,却俱是无翎。

  折翎持弓背箭、整束欲行,巧云在身后道:「廿三郎,你身子尚未大好,能
不动弓时就不动了吧!」

  折翎停步颔首道:「云儿放心,我心中自有分数。」继而又沉沉叹了口气:
「这几日睡起,只觉得耳目不明、精神不畅。这伤莫名其妙,也不知何时方能痊
愈?」一边说话一边出得门去。

  折翎转出中坪,恰好撞见急急火火往砦墙去的王砦主,遂行在一处。不多时
上了砦墙,只见一人臂上系着两截黛色丝绦,满口鲜血躺在正中,已是死了。安
鸿魏庆立在一旁,面无表情。另一侧有砦丁十数,明刀亮剑、怒目横眉对着安魏
二人。箭营未伤诸人俱在睥睨处向外持弓戒备,陆大安与晏虎各持刀剑在安魏身
边守护,只不见郝挚和白小六踪影。

  不明所以的折翎尚未言语,王砦主已抢前几步呵斥砦丁散开。砦丁让开条通
路,望向王砦主的眼中,怒愧参半。安魏陆晏四人见折翎来到,皆抱拳行礼,剑
拔弩张之氛,略略缓解。

  安鸿向折翎行礼后,穿过众人来到折翎身边,近耳悄声道:「魏庆在砦门见
几人面孔陌生,欲上前查问时,两人已慌慌张张退去。守门砦丁故意阻了魏庆些
许,两人便没了踪影。我来时,魏庆正在砦外搜索痕迹。我与他循迹到了十余里
外,竟然见了一座金狗营盘。粗数帐幕,人数当是近千。我二人见追踪的行迹未
绝,又恐打草惊蛇,故悄悄退去。不多时,又见了一座小营,内中俱是宋人,不
似军旅。金营外不曾见明桩暗哨,宋营外却是不少。我二人杀了四个,捉了一个
活口回砦。却不料砦中人见了此人,便围拢上来鼓噪。箭营兄弟赶到,我教郝挚
去寻你,墙外却又来了金狗。箭营兄弟一阵箭射下去,捉回来这人竟趁机冲破穴
道咬了舌头自尽。古怪!古怪的紧!」

  折翎面色一凝,刚要说话,却听得耳边弓弦吱呀,令人牙酸,继而砦墙外便
传来几声惨呼。折翎手扶睥睨向外瞭望,只见砦外河边、斜坡之上伏着几具金人
尸首。另有两个状似首领的金人在不远处人手各持一木盾,一边将射到身前的箭
支挡开,一边缓缓退远。

  转眼间,砦墙上众箭手又是一轮箭雨洒出,两名金人首领手中的木盾上亦多
扎了些箭支,人身却是无恙。折翎见状,张长弓搭无翎箭直指其一。墙上众人一
眨眼前方见折翎张弓,眼未全睁便听得一声撕裂长空的尖啸,张开眼即见折翎箭
指的那名金人首领连盾带人被钉在地上,口中鲜血汩汩,双脚犹在蹬动。

  本在对着墙上咬舌人发愣的王砦主被折翎这一箭引了目光,反应极快的高声
喝了个彩。彩声未落,砦丁们的惊叹之声便轰然传来。

  折翎面沉心静,不理砦墙上惊呼慨叹,探手背后再取一箭,如电放出。砦墙
上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折翎发箭,墙垛上插着的本是迎风飘荡的旗子也无精打
采的垂头,一切仿似都已凝滞,只余折翎手中无翎箭支破开一切,呼啸而去。

  对面那名剩余的金人首领貌似已被同伴的殒命方式吓呆,头压的极低,站在
那处一动不动。电光火石之间,无翎箭已到了近前。砦墙上众人见此情景,震天
一声彩喝出口来。这边彩声方起,那边箭已触盾。可这张盾牌并未如上一人手中
盾般被利箭穿透,而是以箭触点为中心,飞速向四边龟裂开去,霎时间碎裂,化
为小木块飞散四方。盾后人前响起一清亮金铁交鸣,声若龙吟,余音久久。

  这一切发生太速,砦墙上大多人只见盾碎、闻金鸣而不知其余。只寥寥几人
看清箭碎木盾之后,金人挥手中剑将去势已衰的无翎箭劈开原向,身子微摆,将
夺命一箭险到毫厘的避了开去。

  折翎微怔,继而眼睛一亮,轻笑道:「有趣!不想在这山野之处竟能遇到如
此高手!不过可惜,恐不是我无翎对手。晏虎,白翎!」

  一旁的晏虎未看清原委,听自家将军语方知无翎箭竟是无功。暗自咋舌间飞
速将身后白翎箭抽了一支双手递上。折翎反手接箭,尚未入手,身侧两道身影已
自砦墙上飞掠而下,直奔那强横金人。折翎虎目一扫,认出是安鸿魏庆,遂接过
白翎箭虚扣在弓弦之上,留而不发。

  魏庆深知折翎羽箭之威,适才见那金人首领竟以真气灌注木盾挡箭,又飞速
抽剑打掉折翎箭只,知其武功高强,恐其全身而退、翌日为宋人之害。而安鸿却
是心切折翎伤势未愈,恐他伤上加伤。二人虽目的迥异,却心意相通般同时提气
轻身,跃下砦墙,意图将老者杀死。砦墙高厚,又兼墙前颇陡,似此一跃而下,
非轻功了得之人不能安然。折翎见安鸿流星般飞下并不以为意,转见魏庆身法奇
诡、只落后安鸿一息,却不由暗暗称奇。

  安鸿在空中毫不停留,借着前冲之力使了招追风赶月,一剑刺出。魏庆却是
先求落地,紧接着一个地滚,在袖中取出一对细铁锥,灵蛇出洞般直逼金人首领
脚踝。那金人不慌不忙,将身子一缩,一柄剑由右到左画了个半圆,将安鸿在头
顶上让过,把上下两路的攻击收在剑势里,再好整以暇的还刺了魏庆一剑,然后
才向侧方一跃,捏了个旋风格提剑以待。

  安鸿落地,定睛看那金人首领。见其竟是个瘦削精干、须发皆白的宋人老者。
想起适才他那一剑深得青城守无致虚的精妙,遂开口问道:「前辈深得青城功法
之妙,定是青城前辈高人。敢问前辈名号为何?家师曾携我师妹上青城山问道,
与前辈或许有旧。」

  老者听罢,剑势不散,只冷冷道:「小子恁多废话!上来送死便是!」

  安鸿闻言失笑道:「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言罢,望了望一旁的魏庆,
见他虽紧盯老者,却是双手下垂、没有出手之势。遂说了个请字,剑递身前。老
者也不多说,欺身而上。

  二人所战之处,尚在砦前湿滑陡坡上。偏偏这二人在这普通人连站立都难的
所在,将手中一口剑使得轻灵飘逸,出尘若仙。老者所用每招每势,都是剑宗大
派的精妙招式,时而华山、时而无量,直教人眼花缭乱。安鸿所使,却俱为最粗
浅的入门剑招。但这剑招在安鸿手中,便如同凭空生出千百种变化,自不可能处
别出机杼,隐隐克制老者手下精妙。你来我往凡二十余合,老者渐渐失了先手,
虽是招式不乱,但守势已是渐多。

  砦墙上折翎依旧持弓不动,看似专注观战,却是暗自调息,运转真气自查肺
脉,平复适才因那两箭而上涌的烦躁。王砦主站在折翎身侧,一张笑面上挂着难
能得见的凝重。其余人众只远远看见一团光影乱舞,全都瞪大着双眼等待着胜负
分出的一刻。

  战团附近的魏庆冷眼冷面的看着二人交手,整个人就如同木桩一般丝毫不动。
战团中安鸿渐渐势强,趁着老者后退的时机突出一招仙人指路,老者略有不防,
身子向右趔了少许。就在此时,魏庆如一只觊觎猎物已久的豹子般暴起,手中铁
锥直击老者面门。老者怒喝一声,借着趔趄的势子往右便倒,险险避过魏庆的突
然一击。魏庆手腕一转,手中双锥刺中了老者头上戴的金人狐尾帽顶,并挑散了
老者头上发髻,整个人急掠而过。

  老者在地上翻滚起身,满身泥污,狼狈的向后退了几步怒道:「贼子!竟敢
突施暗算!今日我必取你狗命!」

  安鸿回腕收剑,看着魏庆蹙眉不语,心头亦是不耻。魏庆垂首立在一旁,面
无表情,就似适才突施一击非自己所为一般。老者貂帽落下后,砦墙上砦丁响起
一片惊呼,王砦主在折翎身侧搓手咋舌道:「以多欺少,这个……这个好似不合
规矩……」

  折翎探伤无碍,收气沉声道:「武林人士切磋,自该单打独斗。但这老贼甘
为金狗之奴,便是做我宋人仇寇。对英雄,有英雄道理;对仇寇,有仇寇规矩。
那金狗起于山野,能有多少人物?我大宋河山沦丧,多为此辈奸人助纣为虐所致。
对此等人,何须顾忌?」

  王砦主喏喏不言,面上却挂了六分关切、四分羞惭。折翎虽做如是言,但心
中对魏庆偷袭也是不喜,故扬声唤道:「魏庆,回来。二弟,停手。兀那老狗,
且再吃我三箭!若你不死,我便放你归去!」

  折翎言罢,停了几息,见安鸿轻身退开,魏庆依令而返,遂张弓搭箭喝了声
:「看箭」!箭字出口,弓弦离手。弦在弓上嗡嗡颤抖,一道白光转瞬即逝,下
一息已来到老者身前。

  老者得了折翎故意留下的喘息空当,已将真气强自调匀。耳听羽箭破空之声,
圆睁了双目,大喝一声,运剑如刀、直劈而下。剑锋真气鼓荡,带起地上落叶无
数,浅草突分,现出直直的一条泥土。

  白翎箭倏忽而至,老者运剑的火候分寸正是恰好,硬生生的劈在箭头之上。
箭剑相交,发出清亮金铁之鸣;余音尚亢,继之又是利刃破木的「喀嚓」一声。
老者闷哼退后,双肩皆现血光。被老者一剑劈成两半的箭支各带半边白翎擦过老
者肩头、转瞬无踪。适才被老者剑气裹挟的落叶又被白翎箭反着带回来,在老者
身边打了个拧漩,散落一地。

  折翎自幼随佟仲之父佟继宗习武,天赋异禀、青出于蓝。少年时更得折可同
私下传授箭法,其后江湖飘荡,明悟以气御箭之技。自梁山受折可存点拨甄致大
成以来,再未遇正面能挡一箭之敌。此刻遇此强者,心中虽恨他为虎作伥,却也
着实有些棋逢对手的爽快,仰天大笑道:「好内功!好宝剑!」言罢,探手向后。
一旁的晏虎刚刚听自家将军说明要射三箭,早就将自己箭壶中白翎取了两支捧在
手上。此刻见折翎探手,即刻奉上。折翎取箭,侧头对晏虎微微一笑以示夸奖,
才再搭箭道:「看箭!」

  折翎欢愉再射,对面老者却是面若死灰。方才见出手三人俱是一等高手,自
知难敌。本想拼力一剑,以自己潜修三十年内力将箭劈歪,借力往安鸿对面密林
中潜遁而去。谁料折翎之箭非止力大,其上更蕴满真气,若不是自己手中剑乃是
蜀中名匠所冶,借其锋利劈开箭头,此时已做箭下一鬼。现下虽是得脱大难,但
已是双肩被伤、虎口剧痛,借力遁逃之事则是化为泡影。此刻见白翎似雪、破空
而来,真个是心胆俱裂。勉力鼓足剩余真气灌在臂腕之上,双手握剑欲作殊死搏,
却见箭矢像是失了准头,在自己身侧不远处呼掠而过,笃地一声没入一棵大木中,
只余白翎在风中飘动。

  老者见箭矢划过,心中一松,一口气散了出去,脚下险些滑倒,骇了自己一
跳。忽想起墙上人还有一箭未发、安鸿虎视在侧,忙调息运气不提。砦墙之上,
折翎垂弓而立,冷冷的遥视着墙下老者。王砦主坐在折翎身后的地上,却感觉背
对自己的折翎似乎将全部气机都锁在了自己身上,使得自己周身寒冷无匹,忍不
住打了寒噤强笑道:「观战心切,一时脚滑,冲撞了将军神射,还请将军海涵啊!」

  折翎探手从晏虎处再接一支白翎,一边搭箭一边说道:「王砦主不必过谦。
砦主太阳穴高鼓,双腿略弯,下盘结实,虽有一张人皆喜爱的笑面吸引注意,却
也难掩这一身顶尖外家功夫。如此用腿高手,怎会脚滑撞我?我等久居砦中,本
该还王砦主些人情,只是今日这老者武艺强悍,又甘为金人走狗,断不能放去。
这余下一箭,还请王砦主成全。」

  折翎语气悠然、动作舒缓,远远看去像极了一个在山间闲暇游猎的富家公子。
可无论是被折翎箭尖遥指的老者,还是折翎身周不远处的王砦主和晏虎,都觉得
似有寒冬北风袭来,整个身子如坠冰窟。折翎缓缓拉弓,弦开半满。王砦主觉得
压迫己身的气机渐渐松懈,却也隐隐觉得墙下老者生机渐绝。看着折翎背影近在
咫尺,却不敢再动分毫。心中惊恐于带伤折翎境界竟能如此之余,亦为老者生死
攸关而焦急万分。

  时光说来似缓,实则飞速,转瞬间折翎大弓已是开成满月。墙下老者感知折
翎气息,自知今日恐难生还,深吸了口气双手握剑冷目以对。折翎蓄势已满,正
要发箭结果了老者性命。忽听身后不远处有人唤道:「将军且住!」

  折翎闻声知人,眉头一簇、心口一纠,些许怒意升腾。举弓良久,肺脉隐隐
作痛,又思及平日恩爱,默默一叹,将箭头偏了半寸,松弦出箭。

  箭支离弦,身后登时发出十数声惊呼。只是这箭支飞出后,竟隐隐夹了风雷
之声,瞬时盖住一切声响。白翎在空中划出一道雪色残影,重重的撞在插于木中
的第二支箭箭尾。一声闷响,树皮木屑漫天飞舞,众人循声望去,合抱之木已烂
去半边。墙下老者本已将真气全数调动,以抵挡折翎。待折翎忽然转了箭向,老
者只觉身前一空、气息翻涌,所有真气都击在了空处,喉头一甜、呕血当场。

  折翎收弓、负手立于墙头,衣袂与大旗一同随风飘舞、猎猎作响,高大威武、
状似天神。墙上墙下,所有目光都聚在折翎身上,只是心怀各异,一时寂静无声。

  安鸿虽是离墙甚远,但内力充沛、耳聪目清,将墙上事听了个分明。对着老
者向外摆了摆手,飘然而回。老者鲜血染满白须,喘息不已,状甚恐怖。见了安
鸿手势,神色复杂的对着折翎行了个抱拳礼,又将目光瞟了眼折翎身后,返身离
去。

  安鸿上得砦墙,叫了巧云一声」嫂嫂」,行了个礼便退在一边。王砦主慢慢
爬起,也低着头退往一侧。箭营众人,走过围簇安鸿;砦丁十数,跑去拥立砦主。
片刻间,两拨人众泾渭分明。

  巧云趋前,面色泛白、双手微颤、福一礼道:「谢将军!」

  折翎不语,不动,似木然,又似沉思。

  巧云再福,柔声道:「郝挚已将情形说与我听。此时金人进逼,当先协心同
力退敌才是。我已自作主张,使郝挚请风大人至议事厅等候。请将军、二叔及王
砦主同去共商对策。奴家前事,自初见至再见,自富平至此砦,对将军多有欺瞒。
待将军正事毕,且归房中,奴家从头说与将军知晓。奴家一心以待将军,欺瞒处
俱是不得已,还望将军体谅。」

  折翎听巧云声音虽柔,言语间却透出近来少有的平静笃定。待到巧云自述经
历,细想起以往种种及巧云当时面上颜色,诚然如斯言。心下便是一软,回身抚
了抚巧云脸颊,胸中千重疑问、万般言语终究未说出口,只轻轻点了点头便当先
下墙,直奔上坪。安鸿对着巧云一礼,随行而去。王砦主将眼看着巧云,待巧云
做了个手势、微微颔首,方才吩咐砦丁好生守卫、独自离去。

  巧云适才情急之下喊折翎手下留情,心中忐忑不已。转念思及自己即将抛却
一切重负、与折翎双宿双飞,心内又是一阵欢喜。呆立原处,小心思在内中辗转
几番,才惊觉箭营众人尚在看着自己,遂面红道:「请诸位箭营兄弟亦在砦墙守
把,切勿与砦内人起冲突。若有事宜,待将军回来再处。」

  箭营众人抱拳应诺,各自散开。陆大安也准备去寻个睥睨瞭望,忽闻巧云呼
唤道:「陆先生,此刻将军身边无人。请先生去将军身边听调可好?」

  陆大安闻言,拱手连称不敢,转身就走,将耳后传来巧云吩咐砦丁把那咬舌
之人抬去安葬之语抛去不想,一溜烟跑下墙去。陆大安腿快,未到中坪便已赶上
折翎人等,禀明来意,在折翎身后随行。

  众人一路默默。进了议事厅,早就等在此处的风慎起身将众人礼让入座。风
慎肉痛,王砦主心愧,折翎默思,安鸿不语,正是各怀心事,静谧无言。此时天
色渐黑,堂中只点了一支火把。火光忽明忽暗,照的众人面色都如阴晴不定一般。
良久,站在折翎身后的陆大安不耐烦嘀咕道:「不是来议事的么?金狗已在不远,
怎地个个都学起乌金山中的老和尚来?」

  陆大安声音极小,但屋内众人除风慎外个个武功高强,俱听了个清楚。折翎
猛醒,对风慎拱了拱手,将适才之事从头到尾学了一遍,继而问道:「风先生可
有良策?」

  风慎听罢,心中暗喜,眯眼捻须、做出一副高深样子问道:「王砦主,不知
砦中有多少能战之士?」

  王砦主适才得了巧云首肯,此刻也不隐瞒,笑意上脸应道:「回风大人,除
却妇孺,得力青壮约有百人。」

  风慎心头一动,暗自思量:「砦中房舍,恐是住上千人亦有富余。这砦主所
言不实,怕是得了克里斯蒂娜所命,另有心思。不过如此甚好,以人数优劣说动
折翎遣人下山求援,我便能溜之大吉。」轻咳一声,正要言语。安鸿在一旁轻声
道:「砦中房舍甚多,人众却是稀少。」

  安鸿此语甚轻,不类发问,反而更似自言自语。折翎将眼看王砦主,风慎只
得暗自腹诽,王砦主却呵呵一笑道:「不瞒安公子,我砦中所住本有近两千丁口,
武艺高强者也有数十。只因近日有一大事要办,故四散下山张罗。此间留守不多,
是为实情,还望公子明察。」

  安鸿一笑,再不多言,噏唇传音与折翎道:「此人一向吞吞吐吐,不露实情,
今日反常,大哥小心。」

  折翎不看安鸿,只是微微颔首。风慎惧折翎追问情由,误了自己所谋,遂急
忙道:「那再敢问砦主,砦中军器所备如何?嗯……尤以箭支为要。」

  王砦主再笑,挠头道:「此砦偏僻,又兼险峻,多年来从无敌至。因此,这
军器所积不多。刀枪弓盾应有几百,箭支却是稀少。」

  风慎闻言大喜,恨不得当场手舞足蹈一番。恐被众人发觉心内喜悦,故暗暗
在袖中捏紧了拳头,将面上愉悦之情化作重重一叹道:「如此这砦子是难守住了!
安公子所探之营,应是金人前哨。前哨人马便有千数,那后续之兵必定众多。所
俘之人,又曾言道大兵已过白龙江,恐其进兵之期,亦在眼前。此砦虽险,但兵
丁军器俱缺。如是死守,必定凶多吉少!不若……」

  说到此处,风慎捻须蹙眉,停了话语。折翎安鸿对视一眼,齐声问道:「不
若如何?」

  风慎以为得计,沉吟道:「金人自此险峻难知处进军,定是大散关一线我西
军守把得力,急切难过。张枢密携西军主力,应是陈兵于大散关一线。敢问王砦
主,此砦可有小径直通大散关前?」

  王砦主略略一顿,继而犹豫道:「我少出山,故此不知。」

  风慎心中暗骂,嘴里却大义凛然道:「砦主不知,也是在理。此砦名诸葛,
又有邓艾留下神迹,定是邓艾昔年入蜀之路。那么自后山绝壁而下,必可直通蜀
中。不若遣人取道蜀中,赴大散关求军来援。内外夹击,定可保此砦无虞。将军
且举砦在此与金人前哨周旋,在下曾在张枢密帐前参谋,愿为将军舍命走这一遭,
搬来大军,剿灭金狗!」

  折翎起身对风慎行了一礼,正色道:「风先生所议极是!但山中崎岖,又多
虎豹豺狼,先生却是去不得!二弟,你走一遭如何?」

  安鸿站起抱拳道:「义不容辞,大哥放心!」

  风慎亦起身急道:「不妥不妥,安公子与张枢密素来不识。如何能至中军得
见枢密之面?迁延时久,误了兵机,漫说此砦不存,便是蜀中亦难保有。还是我
去!」

  安鸿闻言感动道:「风先生忧国忧民,心胸着实令安某佩服!但此行危险,
还是我去稳妥些。至于枢密之处,劳烦先生手书一封,交予我带去。进中军,易
事耳!定不负先生与大哥所托!」

  风慎惶急,张口欲辩。折翎向前几步一把握住他手道:「先生莫再争了,此
砦虽险,但守备稀松。欲坚持到援军大至,尚要费些功夫重理防务。先生与王砦
主一知兵事,一知地理,守备之事,还需二位与我同心协力!请先生万勿推辞!」

  风慎心中暗暗叫苦,却又不敢露迹太过,只得苦面唯唯。安鸿见风慎眉头紧
皱,面色焦急,以为他犹担心求援事,遂欲说些话安慰于他。尚未曾言语,耳听
一旁半晌无语的王砦主冷冷一笑,问道:「这砦子虽是姓孟,但主家不在,便是
我来做主。若我力主不守,折将军又有何话说?」

               第七章  图画妖娆此间意 词曲缠绵那时心

    安鸿风慎皆是一怔,继而向折翎望去。折翎微微一笑道:「议事厅前大旗三
面,正中那面便是斗大一孟。砦主尊位后所挂锦绣之上,亦是孟字当中。我虽愚
笨,却也知砦主只是提线木偶。砦主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每每议事之时,砦主
眼光只在我身边巡逡。说不得那主事之人不由砦主反由我吧?砦主宽心,但听令
便是。」

  王砦主知巧云即将告知折翎一切,却不知后果究竟如何。眸中精芒再不隐匿,
收笑意起身抱拳道:「既如此,小人敬候召唤便是。祝将军言到功成,得偿所愿!」

  折翎笑意更浓,拱手一礼、转身便走。陆大安在身后如影随形。安鸿风慎对
视一眼,亦是紧紧跟随。未行几步,折翎停步道:「折翎身边人虽是女流,但大
节大义之处,一向不让须眉。金狗肆虐,屠我宋境,自富平至此她皆看在眼中。
下人虽做出助纣为虐、与虎谋皮之事,她心中却必定苦痛万分、恨其助残暴金、
怒其为胡人犬。今日之事,恰是拨乱反正之机。她定会与我同心坚守此处,自此
便可放开胸怀,与我再无隔阂欺瞒。还请王砦主尽速秣兵历马,以待大战!」顿
了一顿,侧头回望,痛心道:「看在她面上,只要你等全力助我守砦,前番做下
之事,我……我便既往不咎。」说到此处,又是重重一叹:「只不知为何你等身
为宋人,却做金人走狗,丧了我箭营这等英雄弟兄!」言罢,向后一抓陆大安手
臂,大步流星而去。

  陆大安虽是粗豪,但也听懂了折翎所言之意。想起生死不知的佟仲和花溪峡
那场险些丧命的血战,双眉一拧,就要抽刀。恰此时,折翎如未卜先知般探手将
其右臂紧握。陆大安只觉臂间一股大力无可抵御,只得压了怒火,乖乖随行。

  二人身后,安鸿对一切早就有所猜测,故虽不愉却也未变面色。而一旁的风
慎却心思飞转,一双眼珠滴溜溜转个不停。把折翎适才所言想了又想,再思及自
己在克里斯蒂娜房中偷窥之事,只以为折翎念头转错,尚不知巧云亦非命王砦主
做事之人。遂暗暗打定主意,为克里斯蒂娜提前报些信息,以便得其信任、重提
自山后脱身之事。甫一出门,便急切开口道:「折将军、安公子,时间紧迫,不
如我们分头行事!折将军自去安排稳当,安公子再出砦侦敌、谨防夜袭,在下这
便回房准备写予张枢密的信笺。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折翎颔首道:「风先生所言极是!二弟,便依风先生所言。」

  安鸿风慎双双拱手应诺,转身离去。安鸿身法飞快,一瞬便没了踪影,剩风
慎甩袖独行。折翎望着风慎洒然背影,松开陆大安手臂道:「陆兄弟,你可信我
折翎?」

  陆大安粗粗出了口气道:「折将军说的哪家话?可是把我当外人么?」

  折翎缓缓负手于后,再问道:「击退金狗与为箭营弟兄报仇,何者为重?」

  陆大安双拳一紧,瓮声怒道:「自然是为箭营弟兄报仇为重!佟仲至今生死
不知,林童田力丢了性命,谷山李七重伤难起。这桩桩深仇,将军不都说是那王
砦主及其同伙所为!既如此,将军为何阻我杀这狗贼?」

  此时山风渐起,天边一弯新月初升。折翎仰首遥望,有所思道:「此砦所处
之地乃三国时西蜀诸葛武侯亲选,邓艾偷渡阴平时已被后主荒废,不然邓艾怎能
成其大功?如今我西军残部守住大散关,金狗无计可施。遂欲效仿邓艾,借此路
入蜀。此砦虽险,但我箭营弟兄能战者仅余七人,羽箭不过数百,如何抵挡金狗
如狼似虎?唯得举砦一心,事方有可为。如若此砦不守,放任金狗入蜀,则三分
归晋之故事重演,陕西路金狗抢掠屠戮惨剧亦将复现蜀中天府之地。我大宋山河
破碎,百姓亡身丧家者何止千万!这千万性命,与我箭营兄弟性命孰轻孰重?若
折翎仍是昔日江湖一草莽、此处亦非山河攻守之地,今日必斩此卖国狗贼于刀下,
为佟仲及箭营兄弟报仇。可如今身为西军一卒,当此紧要之地,身负江山重任,
如何能肆意所欲、快意恩仇?大安,大安,箭营兄弟十数条性命与我大宋万千百
姓性命,又是哪样为重?」

  折翎方才对王砦主一番说话虽是凿凿,可巧云入砦后所言所行不尽不实。虽
强行压下疑虑不问,却在心中化作惴惴。如今揭蛊在即,难免怀了戚戚在胸。将
胸中气附在这一段话中,似自坚又似说与陆大安听,语气由平静转作激昂,再由
激昂化作沉重,最后变探问收尾。一波三折,将心中鼓荡展露无余。陆大安静立
一旁,将言语听了个七成明白,却把这情绪收了个十足。闻折翎探问,不甘之下
略带黯然道:「将军所说诸葛邓艾,我却不懂。但砦子险峻,金狗要由此入蜀攻
打我大宋,我是听真了的。金狗残暴,小种相公便是死在他们手中!为阻金狗入
寇,我西军同袍不知战死多少。天杀的厮鸟在中原陕西又害了我宋人百姓无数,
自不能再放这群牲畜入蜀。只是……只是这箭营兄弟,就该白白丢了性命么?这
……这这可怎么处?」

  折翎倏地转身,将眼盯了陆大安道:「我等先杀金狗,后顾私怨。击退金狗
保住砦子之后,再与他算我箭营之事,如何?」

  陆大安低头看地、切齿抿唇、脸上刀疤微微抖动,半响方道:「别无他法,
只得如此!」言毕将眼光一抬,撞见折翎殷切目光,猛然醒悟眼前人乃是自家将
主,慌忙单膝跪地、抱拳垂首、轰然应道:「陆大安谨遵将军差遣!」

  陆大安被折翎扶起,却见他不言不语,神情不属。不知何故,亦不敢打扰,
只好叉手立在一旁。此时,不远处的议事厅中传来杯盏及木椅破碎之声,声响之
中,夹杂着几声喟叹,充满愧疚无奈。折翎闻声回神,望议事厅摇首自语道:「
云儿近来面含悲苦,砦主墙上厅中亦带愧疚,此事或有隐情,尚未可知。」言罢,
一面想着如何向巧云发问一面负手往坪下行走。

  陆大安随折翎缓步而行,盏茶时间方到中坪。折翎远远望见自己所住居所,
便停步不前。陆大安见折翎时而微微摇首,时而放眼远望,时而侧脸蹙眉,时而
轻轻一叹,时而双手握紧,时而起步欲行,却不知为了何故。心感自己是个只知
厮杀的粗人,不能为将主解忧,不自觉间亦是眉头蹙起。侍立片刻,耳听折翎吩
咐自己往砦墙换岗,遂行礼离开。

  折翎独自往居所去,推门而入,房中却只有晓月一人。适才折翎走后,巧云
冷着脸将晓月腕骨接驳,又扯了布条为她裹好便出门去。晓月未得小姐吩咐,不
敢再次擅离。加上今日崖边被吓得不轻、回房护折翎时余勇皆尽,只索歪坐在桌
前瑟瑟颤抖。好不容易稳定心神,想着如何将自己所见之事告与折翎,又怕折翎
知晓后会对巧云动手,胡思乱想之中伏在桌上昏昏睡去。

  折翎推门声响将晓月吵醒,慌跳起掌灯。灯火照见是折翎回转,不由喜出望
外,起身三步并作两步抓住折翎衣袖,眼中关切、口中嗬嗬,却不知如何是好。
折翎甫一进门便被她抓住,登时一头雾水,见她满面焦急,疑惑道:「晓月,你
可是有事要和我说么?」

  晓月听折翎温言,心中担忧关切大起,盖过其余,忙不迭点头,可一时之间
又不知如何表达。闭门帮折翎除弓解箭后按了他在桌前坐下,忍着痛双手一齐比
划。折翎见她手舞足蹈,状略滑稽,心中的愁结稍为之缓,微笑道:「你这丫头,
且慢些。我看不懂你手语的,待云儿回来,你讲给她,再让她说与我知便是。」

  语出折翎之口极为平缓,入晓月之耳却变作一惊。晓月心中再生两难,念转
身静,再无动作。折翎见她不动,只当她听了自己所言照办,遂未将此事挂心,
端起茶盏饮了一口道:「晓月,去娜娜房中看看。若是云儿在那里,请她回来见
我。」

  晓月听闻克里斯蒂娜之名,先是骇的一抖,继而猛省:「观小姐动静,并非
真心想要加害将军。若有所为,皆是娜娜逼迫。我何不将崖畔娜娜行事告与将军?
将军降服娜娜,小姐自然不再图谋将军,亦可为坠崖的白小六做主。」心中想着,
便又忍不住向折翎比划开来。见折翎满面茫然,直心急如焚。忽瞄到桌上一角摆
着的笔纸,心下大喜,用舌尖润了笔锋,一点点勾画起来。

  晓月虽自幼服侍巧云,却因身有残疾而未通文字诗画,只是学了日常礼数。
此刻想使水墨表达心中所想,只觉得千难万难。艰困勾勒出一长发女子之相,便
急慌慌用手去指对面克里斯蒂娜居处。也亏得折翎心思敏捷,皱皱眉便张口道出
克里斯蒂娜之名。晓月忙不迭点头,大为欣喜,提笔再画。

  折翎觉晓月与平日乖巧大不相同,兼见她画的古怪,遂渐渐凝了心神在桌面
纸上。晓月一点点的画将下去,又绘出一唇角若有涎水之男子,手执王字兽首,
不由疑惑道:「小六?」

  折翎话一出口,晓月便是花容一惨,继而拼命点头。稍稍平定了下心神,便
指了指画中小六,又指了指自己,向着克里斯蒂娜居处,以笔为刀,向前刺出。

  就在此时,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晓月吃了一惊,手中笔滑落地面。定睛
一看,来人明眸杏目,正略显吃力的搬着一具瑶琴,乃是折翎欲寻的巧云。

  折翎起身,将琴接过安置于桌上,瞥见琴尾古旧划痕,心中一软。将手探出
挲过琴身叹道:「久不见此绿绮!乱事之中、辗转千里,云儿你竟还将它带在身
边?」

  巧云手按琴弦,转眸挤笑道:「当日你我在京口重逢,我失口抱怨所奏之琴
音色不佳,你便从红玉姐姐口中问明我所愿,千里迢迢觅得此琴。绿绮古琴,再
贵重在我眼中也是寻常。可这琴中却有廿三郎浓浓情意,我怎会随意丢弃?我身
娇弱,故托在娜娜处保管。娜娜不负我望,完璧至今。只是此琴不知你费了多大
代价,花了多少精力方能得回?想来便让我心疼。」

  折翎想到昔日求琴之事,不由会心笑道:「只一具琴,寻到买了便是,哪有
什么精力代价?」

  巧云笑着白了折翎一眼,捏粉拳在折翎身上作势一捶道:「又来说些轻巧话
糊弄我!此琴通黑泛幽,若绿藤绕于古木之上。即便并非司马相如当年那一具,
亦是古物无疑。怎得让你轻轻巧巧购于集市之上?」

  折翎握住巧云柔荑,故作神秘笑道:「此乃我与韩五哥二人共守之秘,却不
能说与你知!」

  巧云素手被折翎握了个结实,心头泛起阵阵甜蜜,柔声佯嗔道:「韩五哥许
是已经偷偷告知红玉姐姐了,只你将好事欺瞒了我一个!」

  折翎闻听欺瞒二字,忽地从往事柔情中复归现下,面容为之一僵。巧云心细
如发,观面容知其心。念起往昔心无隔阂时之恩爱,又见如今虽相敬如宾,却亲
密难再,不禁幽幽轻叹。折翎听她叹气,想起适才因琴而起之蜜意,虽是昔日常
态,却已久未得见,遂也是一声叹息,将握着巧云的手轻轻松了去。

  巧云失落无言,绕坐在桌前调试琴弦,心中转着想要告知折翎的实情,斟酌
话语,只觉百般艰难。折翎在桌旁坐下,亦不知该从何问起。

  一旁的晓月适才被巧云吓得心惊,趁着二人甜言蜜意之时拾起笔悄悄退在一
边,却心忧不知该怎么取回桌上的涂鸦。见折巧二人忆往昔无暇他顾,稍稍心安。
待二者之间的情意渐渐消退、对坐无语,便又开始担心起来。

  房外夜凉如水,月光似纱,林木之间雾气缭绕,宛若人间仙境。房内灯花偶
爆,琴弦微铮,三人坐立不同却皆是思虑无语。

  良久,折翎破去沉闷、将晓月拉到身边,抚其肩对巧云强笑道:「适才你未
归,晓月手舞足蹈,又兼提笔作画,似有要事。可她所绘,我却难明,只看懂了
娜娜,小六,别的却皆是混沌。云儿你善解手语,且问她一问,然后将事说与我
听如何?」

  晓月闻言,骇的浑身一颤。折翎惊觉,诧异将她打量一番,回首望对坐的巧
云,见她亦是面色发白,心中疑窦大起。正欲发问时,巧云抢道:「廿三郎,晓
月所说之事,暂且容后。我有一事,想要与你商议。」

  折翎应允,便遣晓月回避。晓月心忧,垂首弄衣角、踟蹰不肯去。巧云望着
晓月,郑重道:「我已决意与廿三郎生死与共,万事再无欺瞒,你且去吧!需要
用你处,我再唤你。」

  晓月抬头,见巧云面色尚白,眼中却是坚定平静。遂将眼瞄了瞄折翎,抿唇
行了个礼,起身夺过桌上画纸,掩门而去。

  折翎怀探询去看巧云,却见巧云微微苦笑,摇首呢喃道:「自幼在我身边,
我待她若胞妹!」接着自嘲般一叹,续道:「我与柒柒,许久不见,不知是否已
出落长大?」

  折翎听得一头雾水,巧云却不再续说,只是调试琴弦。半响,巧云将琴调好,
心绪也渐平复,遂双手虚按琴弦强笑道:「廿三郎,可还记得当年你送我此琴时
的情景么?」

  折翎听巧云再叙当年,心头涌起暖意,颔首道:「我自汴梁得琴,日夜兼程
赶回京口。你见琴心喜,至极而泣,在我颊上轻印一吻。那时我年少孟浪,得卿
青睐,一腔欢喜无发泄处,直欲癫狂。遂将你抱起,跃往先得月高楼之上。那晚
云淡星稀,明月如盘,灯火阑珊去楼颇远,繁华喧嚣踏诸足下。仿似天下只得你
我二人,再无其他。你头插碎尾银簪,身着湖绿色襦裙,迎风而立,宛如仙子私
下凡间。我痴望于你,直至今日,仍觉不够。」

  巧云在折翎语中亦忆起当年事,不由得面色绯红、眼波流转。待听到折翎最
后一句情话爱意充斥、发自肺腑,遂动情应道:「将军威武英雄,又是将门之后,
而我彼时尚在娼家。能得将军垂怜,心中实在感泣。」

  折翎听巧云不自觉间带出了彼时称呼,心中亲切,将手一摆微笑道:「那时
你也是如此说!我之心迹,也是如旧一般!无论你在何处、出身如何,我喜欢你
便是喜欢你!我乃折氏弃子,宗谱不得入。当日浪迹江湖,亦无今时从军功名。
云儿你不也是丝毫不弃,将这终生托付与我?此等话,以后可否不再说了?」

  巧云感怀,只觉心中情意竟无法表于言语。起身敛衽,盈盈一拜。折翎慌绕
过桌子,将她扶起。荒山险砦、西军箭营、欺瞒疑惑全数不见。双手相执,满是
温馨甜美;四目相对,尽是情意绵绵。

  有顷,巧云猛省起今日事由,缓缓将头靠在折翎胸膛,甜声问道:「廿三郎,
你可还记得那晚应承我的事么?」

  折翎环抱玲珑娇躯,鼻尖尽是熟悉的体发香气,神迷道:「自然记得!那晚
你在我怀中言道,倦了这世间纷繁,欲求一避世之地结庐而居。我答你道,蜀中
峨眉山高水秀、气候宜人。愿与你一同去彼处避世,抚琴舞剑、画眉弄儿、终老
一生……」

  巧云听折翎将许久之前的许诺娓娓道来,心中的欢喜如沸水般翻涌开来。打
断折翎,亦神迷道:「只可惜世事繁杂,多不遂人愿。你我相聚未久,折老将军
便遣人来寻你与韩五哥。差韩五哥往刘延庆将军麾下听调,却带同你去梁山剿贼
寇。梁山事了,你坚辞不肯从军,带我离去,却又路遇二叔,盘桓了那许多时日。
继之靖康国难中从军,富平血海死战……」

  折翎听巧云说话,记起当日巧云通知安鸿阵前援救之事,心上多了七分感激,
紧了紧怀抱续道:「那时危急,多亏你与二弟来援,否则我必命丧黄泉。曾听闻
美人恩重一说,以己度之,古人诚不我欺!深恩厚意,我……」

  巧云以手掩了折翎之口,阻他下言,抬头迎上其目光道:「廿三郎,你我间
无分彼此,何来恩怨之说?」顿了一顿,鼓足勇气道:「你我并未刻意安排,只
是在世间随运而行,竟是一步步近了蜀地。如今蜀中就在此砦山后,峨眉想来已
是不远。廿三郎,你我不若抛却此间尘世纷扰,往峨眉结庐可好?」

  折翎望向巧云的目光随着巧云之言,自动情缓缓转作纠结愕然,蹙眉沉吟道
:「这……」

  巧云不语,只是满怀希冀望向折翎。折翎心思昔日之诺,怀抱娇柔之躯,一
时间,满腹百炼英雄气化作温情绕指柔,左右为难,不得决断。待目光碰上怀中
巧云投来的期盼,心头一软,就欲开口应承下来。恰此时,巧云久候无果,心中
原本的无比坚实也就虚了,开口歉然道:「适才砦墙之上,你放过了二师公,此
刻砦子人人心中俱是感激。我去劝他们不要襄助金人,自此砦迁往他处,由得金
宋各凭自力征战。你我便置身事外,同赴峨眉如何?」

  巧云不说这番话,折翎心头尚蒙了层儿女情长。此刻听了巧云言中金人、砦
子等语句,如自噩梦中醒来般满身流汗,自忖道:「折翎折翎!你沉湎往日情怀,
竟险些误了大事!」咽了口唾沫,双手扳住巧云香肩道:「云儿,莫忘记你我便
是宋人!宋人若是皆如你所言般置身事外,则我大宋危矣!此砦当金人入蜀必经
之地,合该你我逢其会,到得……」

  说到此处,折翎已然全醒,思绪亦得以活络,将负伤入砦后的每桩疑惑全都
记起。心中纷乱,纠结丛生,却不知如何开口质问。巧云只觉折翎双手渐渐力大,
肩头隐隐作痛,遂娇呼道:「廿三郎!」

  折翎闻呼,一震收手,退两步站定,面色复杂。半响,左手握拳、右手摊掌
狠狠一击道:「云儿,这砦子可是受你约束?花溪峡外,伤谷山李七、死林童者,
可也是你师公么?砦外金人营侧那小营内宋人,可是这砦中人么?」

  折翎初问时,声似蚊呐;三问之间,音量渐渐高亢;到得最后,更是挥掌击
在侧墙之上,再厉声道:「你随我多年,一向知礼明义,待我弟兄如同爱子。我
杀金狗,你也曾多有襄助。自我被伤与你入这砦中,怎地却变成如此?你是何种
身份?砦子与你是何关系?你所为可疑之举,我尽皆不问。可你为何……为何纵
容砦中人伤我弟兄?又为何与金狗同流合污,侵我大宋江山?你还知不知自己乃
是宋人!」

  折翎掌中蕴含内劲,劲风到处,墙皮浅砖碎裂,四处纷飞。巧云听了折翎问
话,心如死灰、不躲不闪,任由墙皮击打在身,只是默默流泪。一块砖碎正击在
巧云面颊,登时红肿。折翎见状,心头一痛,伸了手欲问,却终于还是将手定了
在空中。

  屋内一片安静,屋外晓月快步行至门前,踟蹰许久又蹑足退去。折翎见烛光
下巧云楚楚可怜,向前一步想要揽过巧云,却听巧云自嘲一笑,轻声道:「我也
不知自己应否算个宋人!」不待折翎答话,回转坐在桌前,双手虚按琴弦,凝视
折翎问道:「将军是否执意在此抗金?」

  折翎见巧云面有泪痕,颊间红肿,眸中却尽是安平静谧,自己胸中那为国为
民的万丈雄心化成的一个是字竟是哽在喉间,无法出口。有顷,巧云轻叹,手拨
绿绮,决绝道:「将军心意,妾已深知!妾十四岁出砦下山直至去岁返来,也做
了许多事,但唯有与将军定情一事为妾自择甘愿。将军待妾,天下至厚。将军送
我仙桃,妾自当报以琼瑶。此一场大战,正是妾为将军出力之时!」

  折翎听巧云所说若有深意,开口欲问。巧云微笑摇头道:「将军不必发问,
妾自当全数尽言以告。敢请将军先听我这一曲!」言罢,美目流转,素手轻抚,
绿绮铮铮。

  折翎心有疑窦,本是神思不属,待琴音响起,转眼望去,却见巧云与适才愁
苦悲痛者判若两人,面上容光,身上神采,仿佛重回昔年江南游历时一般。

  巧云举目望折翎一笑,曼声唱到:「太行晓色透窗明,画眉黛,试瑶筝。不
期相见,飞将若龙城。三十六砦皆俯首,穿云箭,大黄弓。及笄年怀总角性,不
知惧,喜贼清。身虽处险,君在妾自平。挽弓问云云不语,得一曲,奏君听。」

  巧云所唱曲调,波折婉转,俏皮荡漾。折翎倾耳细听毕,神往道:「那是重
和二年,我与佟仲自统安赴中原。途径太行,路见盗匪剪径。我赶到的晚,那些
无耻匪类竟将一商队之人尽数屠戮,连尚在襁褓的婴儿也遭毒手。我上得太行,
遍寻匪砦,但见匪类,尽皆射死。山后七砦匪首得了消息,聚在紫团峰主砦中欲
倚多为胜。」

  巧云嘴角微翘,接折翎之言续道:「那日我晨起画眉,试了试琴便听见前厅
纷乱。蹑足绕在一边偷窥,不想得见将军。将军独当砦门,发矢如电,每开弓必
有山贼毙命,遍地狼藉。那武功最高强的匪首,想使轻功与将军近身搏杀,却被
将军一箭钉在廊柱之上。众匪跪地乞命,将军……」

  折翎迈前一步,打断巧云道:「众匪何足虑?那时你方及笄,清巧秀丽,一
双大眼美不胜收。我射箭杀人,你藏在墙边非但毫不惧怕,反而面带笑容。我射
死一人,你便笑一笑。我将那人钉在柱上,你竟笑的前仰后合。众匪乞命时,若
不是你对我摇头,我怕要射杀所有人才肯罢手。」

  巧云起身,盈盈一礼道:「那时我涉世未久,只道杀戮寻常。幸得将军教导,
日后心中方有正邪之分。」

  折翎再前一步,将巧云扶起道:「那时我年少气盛,你父当面却仍出言无状。
你不责怪,我便已喜出望外了。盗匪虽掳了你上山,却成全了我与你初见。砦中
那一望,我便喜欢了你。只是当时痴傻,不懂情爱之事,以致而后一年,每每对
月怅然。」

  巧云听折翎提及曾随自己上太行游说诸匪造反,现已丧命安鸿剑下的四师公,
心痛如绞,花容一黯。紧接着再听折翎自讽痴傻,又忍不住含悲莞尔,假作嗔怪
道:「痴傻怎只当时?」舍了折翎搀扶,坐在桌前轻拨慢捻,又开口唱到:「月
上楼边,樽酒暖,座间客多情浅。女儿心凉,却见绣帘高卷。转出如旧翩翩,双
目盼,遍楼生灿。动红鸾,急拨琴弦,弥彰羞红满面。得月圃中生白草,怀绿绮,
千里重见。湖荡扁舟终身订,人近金灯远。喧嚣繁华气多,诺峨眉,一如所愿。
心意合,并肩同观双燕,天光忽敛。」

  巧云此唱,与前段略有不同。虽然依旧婉转,却多了些柔媚;虽然亦有俏皮,
却更添几分绮丽;将女子红鸾心动的娇俏与初承云雨的恬懒表现的淋漓尽致。巧
云按琴,羞面笑道:「千里送琴,得上绣船。真不知你是真痴傻,还是故作痴傻!」

  折翎神思随曲飞去过往,沉湎中闻巧云言,当时情形顺势出于心脱于口:「
红玉嫂嫂可是当夜就拉了韩五哥回房的,我却漏夜跑去求琴,旬月方归,痴傻可
见一斑!」

  巧云面色更红,轻啐道:「终于肯承认那琴是求非购了么?」

  折翎大笑,复前一步站在巧云身边,执其手慨叹道:「我认为太行一别,从
此天高水长,怕是永无再见之日。怎知天可怜见,真让我与你京口重逢。上天待
我折翎何厚!玉人心中所愿,休说一琴,便是十五满月,我折翎也必登天取之!」

  巧云面露感动,猛抬头看了看折翎,却又缓缓低下头去。再抬起头时双唇翕
动,眼中晶莹,却还是默默低下头去。折翎见她情状,一句「我与你抛开一切,
同上峨眉」险些脱口而出。踟蹰良久,最终仍只是闭目将巧云拥在怀中。

  巧云亦闭紧双目,将整个身子埋在折翎怀里,只愿天下皆无,仅余此一屋。
转念又知此愿难现,此情难再,心中一痛,将折翎缓缓推开。

  折翎诧异,却见巧云已端坐整琴。不几声,攻伐之气便已弥漫厅堂。金戈铁
马,刁斗的卢,浓浓肃杀好似扑面而来。巧云双目坚毅,抚琴唱到:「身登诸峰
绝顶,矢作霹雳惊弦。荡尽俗世群魔舞,破去红尘污瘴烟,清平还与天。北向扫
平胡虏,敌酋砌首京观。披甲解民倒悬苦,奔袭饮马敕勒川,莫待鬓发斑。」

  巧云每唱一句,心就往下沉一分。而折翎每听一句,怀着的武勇豪迈就多一
分。待巧云一曲唱罢,折翎只觉得一腔热血在胸中沸腾起来。不由击节赞道:「
御胡虏,保万民,建功业。好男儿生当如此!云儿,唱的好!我与你……」

  此时屋外山风大作,吹得林木呼呼作响。隐隐之中,似有春雷声传来。平日
里巧云最惧雷鸣,折翎闻雷住口,双手掩了巧云双耳想将她揽进怀中,却发现巧
云置自己言语若罔闻,身子发僵,面上如古井无波,依旧端坐操琴。琴声自激越
转作悲惋,让人听了愁结满腹,直欲落泪。折翎错愕不知所以,撩衣坐在桌边,
静静看着巧云。只听巧云开口唱到:「窗外轻雷催夜雨,如泣如诉心声。斗室唯
有残烛明。再无私倚处,难见月华生。君做川陕擎天栋,北御万千旗旌。妾自助
力镇三坪。唯念秦淮畔,成双燕儿鸣。」

  折翎听出巧云后半词中助己御金之意,心头大喜,待听到秦淮燕鸣一句唱的
悲若啼血杜鹃,又见巧云精神委顿,坐在桌前竟似摇摇欲坠,遂赶忙跃起抓住巧
云双肩,骇然惊呼道:「云儿!你没事吧?」

  巧云面色苍白,强挤笑道:「当年红玉姐姐曾说我思重体弱,不易抚琴,将
军是知道的。今日只是太过专注,有些疲累罢了,不妨事。」

  折翎关切道:「既如此,就不要再唱了。我扶你去休息一下!」

  巧云挣脱折翎,坐直身子道:「最后一曲,请将军听完。」言罢也不待折翎
同意,便抚琴成曲,启朱唇唱到:「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一
点月窥人,倚枕钗横云鬓乱。起来琼户启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屈指西风几时
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一首婉约词,此时巧云唱来却毫无缠绵悱恻之感。同前几首词曲相比,仿佛
内中一丝情感也无。折翎听罢点头道:「这不是那年我与韩五哥上楼时,你正在
唱的哪一曲么?」

  巧云亦点头道:「正是。此词乃是先祖之作,在世间广为传唱了的。」

  折翎恍然道:「原来如此!难怪云儿你如此喜爱,时常哼唱。」

  巧云面露失望之色,继而轻轻叹了口气,起身至火盆处摸了摸出门前备好的
酸浆饮子,自己浅啜了口,又仔细抿了抿唇舌后递予折翎道:「将军,请满饮此
杯。妾有话要说!」

  折翎听她说得郑重,心中也是一重。端坐了接盏饮尽,等巧云告己以实。谁
知巧云却将话头左拉右扯,只是不说正题。折翎强忍焦躁应答,渐渐觉得双眼沉
重、身体疲乏。巧云见折翎委顿,住了口回身,在箱笼里寻出两盏金色灯笼,掰
开合好挂在床头,回眸展颜一笑,垂首将折翎自桌旁牵至床前。折翎见了那一对
金灯,心中虽是一荡,却仍难敌睡意渐浓。迷糊间只觉得烛火渐暗,四处皆黑,
身重难动。巧云轻抚折翎面,敛笑柔声道:「将军暂且歇息,妾有些事要做。事
毕便回来伺候将军!」

                 第八章  金灯红尘随云去 铁甲干戈压砦来

    朦朦胧胧中,折翎听见有人在耳边呼喊。欲睁眼看时,只觉得双眼似坠了铅
块般沉重难开。将一口气攒在喉口勉强嗯了一声后,耳力仿佛也灵光了许多,再
试图活动手指头颈,却依旧不能挪动。

  巧云见折翎虽有应声,但闭目不动,心知其药力尚未全退,在他耳边低低喊
了声「廿三郎」,接着便落下泪来。折翎听清声音所属,面上又觉有水滴落,心
中疑惑。身子难以动弹,便把心思转的飞快。待记起自己无知觉前发生的一切及
巧云的最后一句话语,心中暗叫不好。欲提真气驱毒,却发现体内一丝毒物异样
也无,心内急如火焚,怎奈毫无办法。

  巧云轻抚折翎面庞,将适才做的事细细梳捋了一遍,觉得毫无差错,遂起身
将床头所挂金灯点亮,附身道:「廿三郎,金灯我已挂好。那夜江中绣船之上,
我初经人事,未能尽意服侍。今日,就让我好好弥补。」言罢,悉悉索索为折翎
宽了衣物,又将自己脱个精光,俏生生立在床榻边上。

  此时天已微明,雷收雨歇。屋内烛火不红,金灯难灿。巧云独立,面粉唇朱、
胴体嫩肤、椒乳蛮腰、背腿无暇,犹若初破茧之蝶,美不胜收。折翎裸身僵卧,
目不能视、耳畔无声,却有一袭淡淡香气飘进鼻腔,氤氲不散。俄顷,折翎觉一
对带着湿糯的冰冷唇瓣印上己唇,蜻蜓点水般沾了沾,接着便有呵气如兰,一条
丁香小舌深入口中搅动自己舌尖。鼻尖摩擦、津液交互、气转娇喘。未几,唇分,
香舌化作游鱼,自耳珠,经肩颈、前胸、小腹,直往下舔舐。受此刺激挑逗,身
子虽是处处不能动,却难阻胯下阳物缓缓挺直。

  巧云见折翎金杵耸立,想起江南游历时他多次恳求却终未得偿所愿之事。思
及此刻不从,再无他时,遂羞面俯身,以檀口相就,将那条自浓密毛发间颤巍巍
隆起的杵儿纳在唇间、尽意吞吐。初时,尚可连根含入,但只数息,便连半条亦
不能容下,反被其抵在喉头,呛得作呕。使柔荑握住套弄,待胸腑平复,又使舌
尖在金杵头上婉转,一阵深吞浅啜,将窄缝中渗出的腥味汁液,吃了个干干净净。
鼻尖喉头那浓浓的男子气息,浮蕴不去,使己身芳草之下、丰腴之中,化作一片
泥泞。

  折翎觉阳具自冰冷转为火热,茎身上麻痒如有众蚁往复攀爬,阵阵快意汇入
丹田。四肢百骸中仿佛有滚滚热浪,皆往小腹处流聚。片刻,自那昂首处始,僵
直渐解,指端竟可微动。试着缓启双目,却仍不得如愿。

  巧云见折翎肩臂不动,十指却在颤动;闭目难开,眼珠却是飞转,知药性减
退,不久将醒。遂深吸口气,低低呼了声「廿三郎」,跨坐在他身上。手扶怒龙,
略沾了些山间溪水,将它送入洞中。缓缓晃了晃腰臀,只觉得酸胀难耐,不由自
主地发了声甜腻呻吟,身子起伏,将龙头直送花心。一时间,波涛翻涌、纤腰频
舞、翘臀抖转、满室春情。数百个进出后,娇吟一声,泄了身子,瘫坐在折翎身
上。

  折翎周身气力随着时间推移渐渐恢复,自阳具被巧云纳入粉蚌之后,茎身坚
硬若铁,龙口处似有丝丝热流滑入,丹田之中生出一缕阴柔之气,将本来的真气
密密缠绕起来。小腹之下,双腿之间,畅爽无比。又过一刻,那缕阴柔之气渐渐
融进了折翎丹田真气之中,牵引着在体内转了个周天,而后便在肺脉之中不断往
来徘徊,一点点将伤损医复。

  折翎虽知巧云所行于己有益,但既不知巧云何处习得此等功法,又不知此法
是否会令其自伤,心中甚是难安。暗暗将身上所聚微力凝在眉下掌端,瞠目起手,
一把按在巧云跨间。只觉得手心发烫,定睛看巧云全身泛着淡淡红光,就连双目
也是赤红。不由大惊失色,喉头一紧道:「云儿……你……」

  巧云适才泄身之后,恐真元外泄,忙运起长姊舞蝶所传之法与折翎再行房事。
相交处自热转冷,复做滚烫,阴阳交合,无隙无间。此时见折翎醒转,嫣然一笑,
若海棠初醉,面上眸中透着说不尽的平安喜乐;动作不停,如同骑在匹烈马上一
般,空中长发飞散、双颊红润如花,整个身子发散着道不出的媚惑妖娆。

  折翎望着巧云双眼,自己眼神渐渐迷乱,陶醉其中难以自已,渐渐不知身处
何地、今夕何夕。或是良久,亦或转瞬,折翎体内真气若江河入海般重归丹田,
肺脉伤情尽复。正恍惚间,忽有一片温热扑面洒至。折翎醒神,只觉得鼻中淡香
骤减,取而代之的是血气腥膻。大惊下抬眼去看,只见巧云七窍流血,正软软倒
下。

  折翎跃起将巧云搂在怀中,只觉五内俱焚,大喊道:「云儿!怎会如此?为
何如此?」

  巧云瘫软在折翎怀中,平静微笑道:「廿三郎,我服了剧毒,生机已尽。你
莫出声,且听我讲。」

  折翎眼红心碎,连呼「为何、为何」,不迭点头。

  巧云艰难喘息几下,续道:「本以为能当面对你说明一切,但最终还是难成。
我已将所有事情书为一信,待我死后便会有人送至。孟门、诸葛砦、花溪峡外宋
人、金人因何而至此地及我心中一切,俱在信中……廿三郎,但齐心守砦御敌,
切莫为难我砦中门人!」

  折翎趁巧云说话,将手按在她背上的至阳、命门两穴,欲以真气为她疗伤续
命。不料真气所至,穴移脉碎,竟是无可进处。不由心间绞痛,双泪长流。

  巧云见折翎流泪,欲伸手为其擦拭却因无力而不能。遂自嘲一笑续道:「廿
三郎莫悲!我这一生所为,除许身于你外,皆非自己情愿。生,恐永陷愁结欺瞒
而不能自处。如今一死,家国大梦再与我无干,倒是轻松写意。只是,我这心中
却怎也舍不得你……」说到此处,口中又涌出一口黑血。

  折翎只觉怀中人呼气越发火热,可身子却冷如冰冻,知其随时弃世,于是也
不管有无用处,径自把体内真气催到极致,将巧云罩在其中,希冀能多留她哪怕
半刻一时。

  巧云一口血吐出,只觉双眼难开、疲累欲睡。混乱迷目中呢喃道:「廿三郎,
那酸浆中有毒,永远不要再喝……箭营之中,有我……有我孟门门徒……晓月与
娜娜,皆不可信……娜娜……娜娜她……」吸一口气,再无动静,香魂一缕,散
去无踪。

  折翎不言不语、不挪不动,如一尊石像般凝视着怀中的巧云。毫无表情的脸
上空余两道泪痕,眼中却再无热泪涌出,只有雄浑的真气仍在源源不绝的往巧云
的身子上扑过去。巧云已死,真气滑过她的身子往四边发散,将床帐与金灯打得
摇摆晃动,如同二人仍是在秦淮舟中那般,赤身围衾相依相偎,于天微明时看双
燕衔泥。

  东方红日初升,温暖光束将林间云雾映做缕缕红纱,层层叠叠笼罩在坪中苍
翠之上;远近高低,传来鸣鸟振翅、窜兽折枝之声。砦子三坪二十余层台之中,
皆有衣白之人鱼贯而出,各成队伍往折翎巧云所在中坪聚集。两刻之后,屋外已
是密密站满了人众,皆缄口不言。王砦主与两名男子站在最前,正对房门,满脸
肃穆。王砦主身后,约有百五十众,俱是青壮。立他左首那人年过五旬,身高五
尺,五短身材,面庞黝黑。无论气质样貌,均是田间地头常见老农。他身后只立
了五人,个个气质与他相仿。右首那人是个年轻后生,浓眉白面,望之可喜。他
身后所立人数最多,却是非妇即幼、非老即残。

  安鸿早就携魏庆、晏虎、高诵候在坪口,待王砦主上坪便来到折翎门前,背
房面众站定。白衣砦众排班列位之时,虽无人说话,但脚步声亦是颇为嘈杂。待
一切清靖后,折翎房中的布幔吹动之声便凸显在安鸿耳中。

  安鸿闻声,面色一凛,纵身撞破房门便冲进屋中。魏庆反应稍慢,正欲紧跟
冲入,却听屋内安鸿一声断喝:「你三人守在门外,切莫进来!」

  魏庆倏地止步,转身与险些撞在自己背上的晏虎高诵一同把住门口。动作才
定,就见王砦主和身边两男子面色一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紧接着,场间白衣
砦众俱跪倒叩首,山呼道:「恭送二公主!」

  箭营三人骇了一跳,虽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却也隐隐觉得不好。侧身避
让大礼时放眼去看,只见砦人皆悲,痛哭流涕者颇众。那一声山呼更是亦庄亦恸。

  屋内,安鸿见床上二人赤裸相偎。巧云不动,折翎真气外泄、已近枯竭。分
别唤了二人几声,却无丝毫动静。不敢大意,将掌抵在折翎后心,柔发内力入折
翎经脉,探至透体出处发力一震。折翎身子一跳,哼了一声,瞑目向后便倒。安
鸿闪身将他让倒在床上,急扯了锦被为巧云遮羞。再伸手去探巧云鼻息,心中便
如触手处那般一凉。怀了戚戚伤悲长叹口气,强收情绪将折翎扶起坐正,以真气
助他周天流转、回复气力。

  良久,折翎体内真气回复、已可自行运转,神智亦稍复,遂缓缓睁眼道:「
二弟,有劳了。」

  安鸿听他语气平静,毫无波折,担心道:「大哥保重身体!嫂嫂……嫂嫂之
事,尚请节哀。强敌在外,砦中一切还需依仗大哥!」

  折翎侧头直直看着巧云,抓住她露在被外的冰冷双手道:「帮我请王砦主和
风先生去议事厅。」

  安鸿错愕,继而恍然黯色道:「砦众数百皆已聚在大哥房外。昨夜嫂嫂来寻
我时,吩咐了我今早请风先生一同来见大哥。我遍寻风先生不到,这才带了魏庆、
高诵和晏虎来大哥房前听调。不料嫂嫂她……」

  折翎默然,只是平静地看着巧云尸身。半响方道:「二弟先出去安抚砦众,
我随后便至。」

  安鸿点点头转身,行了几步转回道:「适才我闯门时,王砦主及众砦丁好似
已知晓嫂嫂……死讯,并山呼了声二公主。大哥恐要留意应付!」

  折翎姿势依旧,心中想起昨夜巧云所唱那句「妾自助力镇三坪」,静寂若死
的心忽地猛跳了几下,全身血气都跟着心跳颤抖翻涌,五关四肢俱僵麻不能动。
良久,方缓缓平复道:「云儿昨夜已告诉我了。」安鸿诧眼看了看折翎,跪地咚
咚向巧云的尸身磕了四个响头,再不多说,转身离去。

  屋外数百衣白之人依旧长跪,见安鸿独出,面色凄然,遂悲声又起。良久,
折翎怀抱巧云,整衣而出。最近的王砦主及那两名男子见到二人,匍匐于地,泣
下沾襟,身后数百人瞬时悲如雷动。魏庆晏虎见状,亦是伤悲。高诵更是痛哭流
涕。折翎目不斜视、旁若无人,径直走到台阶之下、耳房一角,跪在地上用手一
捧一捧的挖起土来。

  安鸿和箭营三人抢前欲相助,被折翎挥手制止,只得站在一旁默默垂泪。王
砦主及麾下众人停了哭泣,只长跪不动看着折翎动作,眼中晶莹闪烁。又顿饭工
夫,事毕。折翎在巧云额上深深一吻,捧其面道:「云儿,你暂且歇息。此间事
了,我便在此常住陪你,你我二人再不分离!只可惜,不能带你去峨嵋了!」言
罢,便欲将巧云尸身掩埋。

  此时,一旁长跪的王砦主忽道:「禀将军,二公主是服用魍魉涎而亡,死后
面容如生,身子淡香常在、经年不腐,暂时不必掩埋。二公主遗命小人,若将军
不提峨眉事,便任由将军将她埋葬;若将军提及,则让小人提醒将军此节,以便
与将军同赴峨眉。」

  折翎闻言一怔,继而作喜,再转横眉。将巧云缓缓放好,霍地起身,怒道:
「你既知道云儿寻死,为何不加以阻止?」

  王砦主恭谨行礼,悲声道:「回将军,小人年长二公主十七岁,看着她在此
砦中出生长大。二公主自幼待下人宽厚,我与她虽份属主仆,却是情同叔侄。昨
夜公主对小人作遗命之时,小人也曾死死劝阻公主。怎奈公主既难放弃家国,更
难放弃将军,为全将军志向与我等忠义,死志已决。在寻我前,便已服下魍魉涎。
此药乃我孟门独门秘药,服之无解。小人见此状,只得奉令。小人无能……小人
无能……」

  王砦主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折翎见他额头青肿,痛悔满面,知他所言
属实。想到巧云如此决绝,恐多半是为自己优柔逼迫,心头一酸,险些流泪。深
吸口气强抑酸楚道:「砦主请起。」

  王砦主给巧云尸身磕了头,方从地上爬起。他身后白衣人众依例磕头后,也
全都站起。王砦主向折翎行礼道:「将军,小人姓王,单名一个锦字。因公主及
门中长老常不在砦中,故而以堂主位分暂代砦务,并非什么砦主。今后,王锦愿
为将军帐下一走卒,与砦中弟兄一同随将军守砦抗金。砦主这个称呼,还请将军
免去,直接呼我姓名便是!」

  折翎闻此言,心中又浮起巧云昨夜音貌,一时倒是悲大于喜。回望巧云、神
有不属,呢喃出声:「云儿……孟门……究竟是一个什么门派?竟有如此……嗯
……」

  王锦见不到折翎面貌,以为他在向自己询问,怔了怔方道:「我等幼年入孟
门时便发过毒誓,不可向外人透露孟门来龙去脉。还望将军万勿怪罪!」

  折翎不知所以的「唔」了一声,王锦还道折翎不满此答,遂诚挚道:「昨夜
二公主曾言,关于孟门及此砦之事,她自会安排使将军知晓,无需我等破誓,请
将军耐心等候。至于我等随将军抗金御敌之坚决,还请将军放心信任。我等虽是
……虽是……但毕竟是华夏一统,非胡夷族类,怎甘心为金人走狗,葬送我华夏
大好河山!当年老门主尚在之时,多次拒了西夏胡贼内外交攻之议。后老门主丧,
三位公主尚未成年。我门内左使主事,右使辅之。谁料左使一改老门主之风,竟
转与胡贼合作,先合西夏吐蕃攻陕西,后联明教菜魔乱江南,今又引金人入中原。
我砦中门人,自右使以下多有不满。怒而敢言者,皆被诛杀。三公主年幼,长公
主与左使一心,唯二公主秉承老门主之念,屡因大义所在与左使相争。故我孟门
中人,多奉二公主为正朔。昨夜二公主号令全砦,愿御金者留,不愿者走。去者
仅三十余,而砦外小营中归砦者逾五十。今日在此聚集,先为送二公主,后为尊
二公主遗命、听将军调遣!」

  折翎耳渐聪、神渐明,追问道:「既如此,你门中左右二使今在何处?」

  王锦道:「将军宽心,二使不在砦中久矣!我所言旧事已近破誓,不敢再说。
还请将军相信我等御敌守砦之心!」

  折翎拍了拍王锦肩头,见王锦身边两人皆直勾勾盯着自己,那白面后生眼中
更是充满愤怒。遂问道:「这二位是何人?」

  王锦恍然,一指面黑年长者道:「此乃我孟门专责刺探之人,姓赵名破。昨
夜自小营归砦,因此尚未与将军相见。」

  赵破对折翎憨憨一笑、抱拳为礼,便又回复了悲痛样子。他身后的五人随其
行礼,动作整齐划一。

  折翎回礼,王锦又指白面后生道:「此乃我孟门专责粮草军械之人,姓李名
豫。此前因砦中事需对将军隐瞒,故不曾为将军引见。」

  李豫怒目瞪着折翎,切齿道:「御金之际,砦中军械粮草事我会全力助你。
且待击退金人,我定来寻你为二公主报仇!」

  折翎闻言心头一绞,毫不犹豫道:「如此甚好!我亦舍不得云儿孤独!」

  李豫微愕,继而转头,从鼻孔中发出重重一哼。折翎也不理会,反回头对箭
营三人问道:「云儿说,箭营中亦有孟门之人。那人可在你们三个中么?」

  魏庆晏虎茫然,居中高诵向前两步跪倒道:「将军恕罪!属下先被门中左使
派至方腊身边监视,后将军与韩五爷生擒方腊,又奉命借机追随将军身边。」语
罢一把扯开自己衣襟,露出左胸。胸前刺着斑红一花,花瓣六出,如锦若绣。

  折翎回望王锦。王锦亦扯衣露出左胸,胸前亦是一团锦绣,与高诵如出一辙。
折翎轻轻点了几下头,余光尽处,看见克里斯蒂娜面中带恨站在己房门前。晓月
在胡女身后不远对着巧云方向磕头,一张俏脸上涕泗横流。折翎记起巧云临终所
言,心头不由疑恨皆生。

  高诵见折翎不语,双眉紧蹙,遂向前膝行几步道:「高诵自知愧对将军教导
信任!请将军随意处置,高诵皆是心甘!」

  折翎欲语,却听得锣声猛起,自远传来。王锦闻声回望,紧接便单膝跪倒大
呼道:「我等皆愿奉二公主遗命,听将军号令,守砦御敌!」场间数百白衣,皆
随其下拜呼喊,声震群山。

  折翎知铜锣响必有紧急,亦晓得王锦心思,遂扶起王锦提气扬声道:「金人
残暴,若是使其入蜀,陕西中原惨剧,必将重现于天府。我等皆是华夏汉统,怎
能坐视蜀中炼狱?」说道此处,回视巧云尸身,含悲坚毅道:「恰此时,当此地。
折某愿与诸位一道,使金人不得存进,保我华夏百姓!以金狗性命,为二公主祭!」

  闻折翎最后一喝,自王锦三人以下,众白衣皆悲愤随呼。折翎吩咐王锦与安
鸿等人去砦墙,暂依旧法配置砦丁守备。待王锦扬声传令,这才回身扶起高诵道
:「随我御敌,前事概不问。佟仲不在,我与强敌对射之时,你可愿在身边护我
周全?」

  高诵闻言大喜,重跪下以头顿地。三拜之后,复膝行退几步方才起身,心中
感佩,实无以言表。

  安鸿上前,耳语折翎道:「我先去砦墙。若是有紧急,便让魏庆来报。若是
无事,大哥且先定定哀思。抗敌事虽大,却不急于一时。」

  折翎面上迟滞,弯身抱起巧云方道:「二弟,等在此处,我安顿云儿睡下便
来。」

  安鸿还想再劝,身后魏庆一把拉住他手臂,默默摇头。俄顷,折翎自房中提
弓挎箭而出,眼望对面二女大声吩咐魏庆道:「你守在此处,有意图入屋者,杀
无赦!」

  对面的克里斯蒂娜闻言怒视折翎,狠狠剜了他一眼后便拂袖回房,晓月却仍
是跪拜哭泣不已。折翎心急先前锣响,心中又未将两个弱质女流放在心上,故携
了安鸿等,飞速下坪。

  折翎安鸿脚程快,不多远便将高诵晏虎甩在身后。飞掠之际,安鸿忽道:「
昨夜嫂嫂来寻我,托我将一封信送往阆州秦记脂粉店,大哥可知此事?」

  折翎讶异道:「信不是交给我的么?」

  安鸿亦讶,摇头否定。折翎面色微滞,沉思不语。安鸿久候无音,便也不再
言语。眼见砦墙将至,折翎忽道:「待一切完备,二弟出砦之前,到我房中取了
那八门箭阵的秘谱带在身上。」

  安鸿一凛,倏地停步,伸手抓住折翎道:「大哥,另遣人去求援吧!你我兄
弟同心,其利断金,必可安守此砦!」

  折翎心中一暖,反握其手道:「砦中兵少,求援事大。他人去,我委实放心
不下。二弟放心,无论如何,我定会等你回来。」

  安鸿道:「大哥可要言而有信!你我兄弟,同生共死!」

  折翎将头重重一点,携了安鸿手挤出一笑,轻身飞掠而去。

  到得砦墙,只见墙上衣白砦丁约有二十,正与郝挚、陈丹、谢宝交杂着向下
射箭。陆大安不知在何处寻了许多碗口大小的石头,又拘了几个不会射箭的砦丁
与他一道向下抛砸。墙前河外陡坡之上,有金人伏尸数具,另有百余金人,正在
一个首领呼喝下分散开来,举着大盾缓缓后退。金人渐远,砦丁箭支多已力竭难
至。陆大安等人丢下的石块沿坡滚动,每有金人踩绊踉跄,箭营之箭便随之建功。

  折翎见状,从身后撤出支无翎箭搭上弓弦,弓开满月喝一声「着」。声音未
落,金人首领已是血溅当场。砦墙上喝起冲天一声彩,百余金人志为之夺,仓惶
抢了尸体,如潮水般退去。折翎手中不停、箭似流星,支支追魂。有几个金人发
了狠性,哇哇叫着反身杀回,却被箭营三人收了性命。

  片刻之后,金人残兵退尽。地上伏尸处处,倒有一多半身上插的是无翎箭。
恰此时,王锦、赵破、李豫三人带着一队人马自砦中而来。人人肩扛手提,皆是
军械。刀枪、弓箭、盾牌、挠钩应有尽有,却多是攻器,守具甚少。折翎遥望,
面上微微色变。待到得切近,陆大安在一旁失口惊呼道:「娘的,那搬的不是神
臂弓么?」

  带着抬弓汉子行走在前的李豫闻陆大安惊呼,不屑的瞄了他一眼道:「大惊
小怪!床子弩砦中亦有一张的!可惜年久弦断,竟不可用。否则抬将出来,还不
吓死你这腌臜汉!」

  王锦在后,闻言喝止已是不及。折翎抬手止住横眉怒目的陆大安,正色道:
「床子弩倒还在其次,这神臂弓却真是来的蹊跷。我大宋军法,神臂弓不得遗失
一具,或败不能携,则宁碎之,防敌得其机轮仿制也。如此严令下,砦中竟然有
四具之多?」

  李豫将头偏到一边,鼻孔向天道:「以我孟门左使之威势,莫说是几具破弓
弩,便是你们这群贼厮杀汉的性命,也只不过反掌之间便取了!」

  王锦赵破闻李豫言语,面色皆变。赵破将李豫拽了去安排弓弩布置,王锦对
折翎赔礼道:「李豫年纪尚轻,说话不知轻重,还望将军勿怪。」

  折翎摆摆手道:「无妨!只是你门中左使之能,让折翎好生费解。不知砦主
……」抬眼看王锦面色为难,心中忽记起巧云临终叮嘱,遂再摆手道:「无事,
烦劳砦主请赵破赵兄过来。他既专责刺探,我想详细问问山外军情。」

  王锦不迭应声,再嘱了折翎直呼己名,才跑去将赵破唤至。赵破趋前行礼道
:「将军有何事吩咐?」待折翎重复了遍想法,便面色憨憨答道:「宋军富平败
后,军士多逃散,兵将各自不知,唯吴玠收拢残兵数千自永兴军路退守大散关。
后其他散军闻知张浚所驻处,复聚而为军。但多有散兵不复归者。赵彬等部见事
不谐,反降了金人。此刻宋军全军,不过几万众,且军无战心,其状不稳。」

  赵破说到此处,一旁的陆大安想起佟仲在荒村中说的话,心中憋闷,遂重重
一叹。箭营一众,思及西军惨状,也是七情在面。赵破顿了顿,抬眼看折翎,见
他颔首示意,遂续道:「金人富平战中得了宋军军资无算,在我孟……嘿……以
降军为前驱,占了陕西大半。完颜宗辅将兵锋推至凤翔、神岔一带,意欲兵分南
北、两路入蜀。南路取大散关佯攻,北路自……我诸葛砦行险入蜀,与南路军内
外夹攻。砦外金人,乃北路军探路先锋,共千二百人。带队金将名为仆散,是乌
鲁手下第一猛将,勇谋兼备。金人不擅行山路,沿途多有死伤,故后续大队尚在
木门道外越百里,数约两万,踟蹰不前,短期内无法到达此处。适才金人攻砦,
定是见小营退走。念及此后一无向导,二无后勤,恐困死山中,因此行险一搏。」

  赵破语气样貌虽然憨直,但谈起情报事却是侃侃无疏。折翎听罢,心下稍安
道:「这千人小队不足虑,后续军兵却不是我等可应付的,求援事仍是要紧。敢
问赵兄,砦前是否有路直至大散关或兴州?」

  赵破道:「有一小径可至二里驿,再往南行不远,过了和尚原便是大散关…
…」

  此时,一人喊道:「既如此,我与安公子同去求援。」众人视之,乃是正急
匆匆上砦墙的风慎。他神采虽是未减,但颈根处隐有血痕,面上青肿比昨日更甚,
颇为狼狈。

  风慎走近,气喘吁吁地急切道:「我与安公子同去求援,出得此山便分作两
路。安公子往吴经略处,我往张枢密处,双管齐下岂不更为稳妥?」

  赵破闻言挠头道:「可那小径林木深远,绝壁处处,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连我砦中行惯了山路的砦丁也只是几人能走。只怕这位……大人和那位什么公子
走不得啊!」

  折翎摇首道:「安鸿无碍,风先生却是不行。先生给张枢密的手书可修好了?
还是交予安鸿去求援,先生与我在砦中安排守御事吧!」

  风慎面上惶惶,抓了赵破衣袖再三叮问后,终于在袖中抽出封信递给折翎,
顿足道:「不想我风慎聪明一生,如今却被野雁啄了眼!折将军,适才中坪事我
听了个真切,还请将军节哀!」急止了折翎还礼,又续道:「我观此砦墙并不甚
高,又是石基木垒,当敌之时,需防火攻。护河外坡陡湿滑,攻来之敌立足难稳。
可将木篱至此处路上的石板全数掀了,使行走更难。墙左山峰,如刀砍斧剁,敌
难攻而我易守。可多置弓弩擂石,与砦墙成掎角之势,相互照应。将军若觉可行,
又信得过风某,就请将军委我专责,安排上述之事。」

  折翎喜道:「先生大才!便请先生尽意安排!」言罢将王锦唤至,请他派遣
人手助风慎行事。待二人去,将手中信交予安鸿道:「二弟,虽说此砦绝险,但
我看适才军械,守具不多。举砦之内,久在军中的唯有魏庆一人。砦中人与我等
兄弟,皆是江湖气重,两军攻守并不擅长。我原以为只要武功高绝,便可傲视天
下。经富平一战,方知千万人战场上,一人之力实在渺茫。二弟此去,一求尽速,
二求援军人少质精,可在金人大队到前教授砦中人守御之术者最佳。」

  安鸿抱拳道:「定不负大哥所托!」

  折翎亦抱拳,吩咐了安鸿去取密谱后又对赵破道:「还请赵兄安排一个熟识
小径的得力人为舍弟带路。」

  赵破点头答道:「选两人同去吧!万一路上有个闪失,不至于误了将军大事。」
待折翎首肯,便退下自去安排。

  郝挚自折翎箭射敌酋后,便退过来站在折翎身旁。此刻见折翎身边无人,便
上前拱手道:「将军,昨日不见了白小六,属下与陈丹谢宝寻找一夜,在中坪后
发现一绝谷,在谷中见了两件物事。」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条披帛与一把牛耳尖
刀。

  折翎见尖刀与披帛俱是血迹斑斑,心中便是一颤。仔细辨认,披帛是晓月之
物,尖刀是自己送与白小六那把,寒气更是渐渐涌起。郝挚在旁续道:「谷中绝
壁处有血迹,小六多半坠崖了。崖边脚印交杂,大致看的出是三人纠缠。小六武
功不弱,晓月恐难以杀他,莫非……莫非……」

  折翎拂袖道:「不要再说了!」

  郝挚面色惶恐,却是一挺胸膛大声应道:「箭营兄弟只有我等十三人逃出生
天,山外探军情损了田力、失了佟仲,回砦途中又被金人走狗杀林童、残李七、
伤谷山,如今小六又……红纱妖女、黛色丝绦、不明宋人、谷中乱斗,皆与云夫
人、与此砦脱不得干系。将军曾言必会给我等交代,如今云夫人已去,一切休提。
但这砦中人绝不可信……」

  折翎大怒道:「住口!大安、陈丹、谢宝,将他绑了,重打二十军棍!我等
与砦中诸兄弟戮力同心,抵御金人,怎容他信口雌黄!」

  箭营三人面面相觑,不肯动手。折翎再喝,三人这才上前,将郝挚按倒在地。
王锦风慎等四人早就闻声,此时见折翎要动军法,赶忙上前拦阻,只李豫独自冷
眼旁观。

  郝挚强项,仰头直视。折翎忿怒,只是要打。众人再三劝阻,折翎这才喝陆
大安将郝挚赶下墙去。待陆大安推搡着郝挚离去,风慎自转去左峰指挥砦丁配置
守具,王锦赵破向折翎庄重一礼,带了砦丁出砦破坏石板小路。

  众皆散去,折翎站在砦墙之上,虽是英姿如旧,可这本就悲恸的心中却被郝
挚所言搅得更是伤怀憋闷。吩咐陈丹赶上郝陆二人,让陆大安将自己昨日傍晚的
一番言语转述郝挚后,便再无言语。箭营几人知道将主心伤,也不敢打扰,只是
静静侍立。

  未久,赵破自砦外小路尽头飞奔而至,立在河边向折翎大声报道:「将军,
木篱外不远,发现金人正在掘壕沟、垒土山,似有断路之意。」

  折翎尚未回言,远处已传来隐隐的厮杀声。折翎面色一紧,飞速吩咐身后箭
手道:「使一砦丁寻陈丹三人回,你等据砦墙各守睥睨,不许出战,只待放箭接
应。」言未毕,已跃身飘出砦墙,急忙忙向前掠出。

  赵破飞身赶上,奇怪道:「将军何故如此惶急?」

  折翎见赵破身法诡异,似是比自己还要快上半分,心中暗奇,嘴上答道:「
赵兄有所不知,金人胡种,其彪悍凶猛较契丹、西夏远胜。富平时我大宋西军甫
一遇上,便吃了大亏。所幸西军诸部久经战阵,才渐转颓势,勉强敌了个平手。
但赵哲所部终究溃退,引至大败。昨今两番守砦,我见砦丁面有骇容,显是从未
经战之新丁。今一遇金人,便近身厮杀,恐……」

  折翎话未说完,二人便已掠出木篱之外。只见数十砦丁已溃,正没命向回奔
逃。王锦独自断后,已被数名金人围拢,左支右绌,眼见不敌。

  赵破见状,嘿了一声,加速前冲。折翎拦之不及,只得自己定在原地,张弓
搭箭。砦丁败退如流水,折翎挽弓似磐石。一袭袭白衣自身边如飞般划过,一张
张惊恐面容直直扑来又从眼角消失。折翎沉沉一叹,调匀气息,箭矢飞出,一敌
毙命。弓弦犹颤,第二支箭已然搭好。箭离弓不远,下一支便已自身后箭筒抽出。
如是七射,王锦身边便躺倒七人,赵破未到,其围已解。

  战团中,王锦身中两刀,本以为必死,却觉得周遭压力忽地一松。匆匆一看,
无翎箭遍地,知是折翎来救,遂毫不犹疑,踉踉跄跄回奔。赵破接着,搀扶他后
退。折翎一阵急连珠救下王锦,便停弓不射,意欲使臂力略为回复。对阵金兵约
有百人,见折翎神射,也不敢逼的太紧,各持了大盾分散着往前一点点压来。

  折翎待王赵二人跑回自己身边,低喝了声「快走」,便运真气于箭,缓缓射
出。两箭出,双人死,一对盾碎,余众多不敢向前。折翎箭簇指地,跟在王赵身
后,背行着一点点退去。

  就在此时,路两旁林中忽发震天一声喊,各涌出百余金兵,手持大盾,将三
人归路堵了个水泄不通。折翎吃了一惊,趁伏兵立足未稳,发箭射死几个,却也
难阻兵阵做成。正面原就分散的金兵此刻竟然分的更开,一边前逼一边在本就不
宽阔的小路中硬生生让出条通路来。盾后金兵的眉眼已经清晰可见,个个面容狰
狞,目露凶光。

                第九章  张弓以待人皆惧 柔肠百转有时痴

    折翎又发矢射死两人,但还是难挡金人合围步伐。截断三人归路的两队金人
已将归路缺口封死,直对着的那些金人却依然保持着一条通路。通路尽头像是空
无一物,却正是因为如此才显得分外诡异。

  折翎再射一箭,不由心头惶急。以己之能,破敌不易,窜高离去却是不难。
只是身边王锦本就不以轻功见长,此刻腿上受了刀伤,更是行动不便。赵破功夫
又不知深浅,想要一同离去,恐是难如登天。正彷徨中,赵破突然低吼一声「随
我来」,然后便架着王锦向路左密林狂掠。折翎毫不犹豫欺身跟上,紧紧追在二
人身后,一双眼紧紧盯着三队金人动向。

  路左密林中突出那一队金兵,此刻尚有五人拖在队尾最后,刚刚出林。见三
人飞速逃向自己,便叽里咕噜的大叫着擎盾举兵相迎。赵破王锦二人并未携带兵
器,只得一对拳头,一旦对上眼前金兵,定是难逃纠缠。而身后三队金兵见三人
逃窜,已经转过方向、快速围拢过来。折翎见状,知道一刻也耽搁不得,遂喝了
声「我在前」,倏地加速越过赵王二人,就在空中将弓背在身上,探手自身后取
了两支无翎箭,如一只大鸟般扑向那五名拦路金兵。

  那五名金兵面色沉稳、膀大腰圆,看到有敌来袭也不紧张,非常自然地迅速
结成一个小防御阵,一看便是久经沙场。手中两长三短五件兵器有攻有守,将空
中飞落的折翎罩在当中。折翎冷哼一声,手中用劲「喀拉」一声捏断箭杆,只留
了箭头后几寸长短。人尚未有落像,已将手中箭做暗器般甩手射出,直取持长兵
二人面门。金兵才见过折翎神射,不敢托大,急将手中盾抬起、头颈缩下遮挡闪
避。这一闪避,手中兵器便指歪了些许,折翎借着这个空当,破阵而入。三名持
短兵的金人见势不妙,执手中刀对着折翎横扫竖劈,洒出刀光一片。折翎将腰向
后一扭,险险避开刀锋,自身后再取二矢转真气飞身前送,直刺入两名使刀金人
咽喉。两名使长兵金人自忖折翎已欺近,长兵摆布不开,遂将身子压在手中盾上,
靠蛮力从两边横压过来。二人本是想将来敌挤个骨断筋折,却不料折翎身法奇快,
如泥鳅般自二人盾前滑过,一脚踢在仅存持刀金兵的下颌。骨碎之音在先,刀飞
人倒继之,最后才是两盾凭大力相碰的巨响一声。盾响之声未落,折翎已回身分
手捏住二金兵咽喉,运气碎骨,取二命于反掌之间。

  这一冲一战电光火石,兔起鹘落,赵王二人只觉得空中那一声喝在耳中犹有
余韵,前方通路便已被折翎打开,不由得又是欣喜又是佩服。搀扶着跑过去与折
翎聚在一处,三队金人尚有二十余步之远。

  折翎好整以暇的用脚尖挑起两柄金人朴刀递在赵王二人手中,将身上弓取下
搭箭做欲射之状。金人皆惧折翎手段,围拢之势竟为之一缓。折翎挽弓,提气扬
声道:「尔等回营告知仆散,切莫做丧家犬窜。旬日之内,我必取他性命!」言
罢,一脚踢在下颌碎裂、在地上痛苦挣扎那名金人的太阳穴上,而后与赵王二人
闪进密林。

  入林之后,赵破便似到了自家院中一般,搀着王锦、带着折翎,几个转弯便
将金人的喊杀追伐声远远抛在身后。过了盏茶工夫,砦墙左那四壁平滑如镜的平
顶山峰出现在眼前。赵破从怀中取出火信发在空中,片刻后即有人探出头来看。
不久垂下长绳,将三人一一吊上山去。

  三人甫一上山,入耳便是喊杀声一片。风慎见了折翎,亟不可待的抓了他袖
子临崖观战,担忧道:「砦丁蜂拥败回,一时难渡护河。陆大安带了十几个敢出
砦的砦丁过河接应,却与金人混在一处,脱身不得。此时桥上木梯不能撤,砦门
不敢关,甚是危急。将军拿个主意才是啊!」

  折翎踞崖下观,只见十余个白衣砦丁正与冲上来追赶的金兵互相砍杀,虽已
是血染白衣,却仍是死死卡住了砦前斜坡远处最窄一段,寸步不让。陆大安顶在
最前,一口朴刀上下翻飞、毫无惧意,堪堪敌住左右前三面来敌。战团之后,最
后几个败卒正狼狈不堪的爬过护河木梯,往砦内逃奔。

  见此情状,折翎也来不及与身后王赵客气,当机立断道:「箭营出砦,以陆
大安等人为刀牌,射杀金狗。墙上能射箭者备好箭枝,待我令下便抛射阻断,接
应回撤。不能射箭者持长兵聚至砦门后,以防敌兵借机冲砦!」

  折翎运气扬声,众人皆闻。箭营余下五人皆在墙上,只是斜坡窄处颇远、箭
矢难及,折翎走时又严令不许出战,正急得什么也似。此刻闻令而动,真个若脱
兔一般,不一时便奔出砦门,直奔战团而去。白衣砦丁也分了大半依言持长兵据
守砦门,而留在砦墙上的持弓砦丁却有些茫然,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折翎见状错愕,身后赵破嘿了一声,抱拳道:「将军勿忧,我去传令讲解!」

  赵破飞身去后,王锦抱拳道:「惭愧惭愧!砦丁中能战者近年多被遣出行事,
吐蕃、西贼、方腊三役损了许多。随陆兄弟出的十余人经过战事,可驱使如意。
其余人等,尚需调教。非不遵令,只是明抛射,却不明阻断之意……」

  折翎恍然,点点头道:「无妨,王兄容后教授便是。折某在军中有时,行伍
之事,略有所悟。王兄若有需参详处,尽管开口。」

  适才折翎单枪匹马救了自己性命,王锦已感激至极。此时听折翎不称砦主而
称兄,心头大喜。遵遗命听令御金一事之中隐隐藏着的些许不快化作飞灰、烟消
云散。行礼道:「将军尽管放心,王锦责无旁贷!」

  两人说话之时,折翎手中并未停歇,此刻已将一支箭挂在弦上。王锦话音落,
折翎道声「好」,便弯弓放箭,直取陆大安身侧不远。

  折翎此箭,真气满贯,又兼居高视下,势若劈竹,随箭竟隐有风雷之声。一
金兵正欲袭击陆大安左肋空当,刀锋尚未递出,就觉得自己右肩宛如被一根大木
重重锤击,痛入骨髓。手中刀飞落一旁,整个人不由自主的向侧后抛飞,撞倒了
自己一名同伴。莫名往身下看时,只见那名同伴被一支无翎箭穿心钉在地上,不
由大骇。回视已毫无知觉的右肩,箭洞宛然,鲜血喷溅。急转头找箭的来处,却
被一口刀直劈下来,命丧黄泉。

  陆大安三面受敌,渐渐守之不住,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得折翎飞箭相助,身
左攻势缓极至无,前右两侧亦是凌乱不堪。于是心情大好、哈哈一笑,提刀往折
翎箭落处砍劈。折翎每箭出,必有敌亡,陆大安便捡亡敌四周心神稍有忽怠之人
下手,杀来砍去,战绩斐然。箭营人此时亦至,各自找了适合的位置发矢相助。
道路狭窄,几百金兵本就摆布不开,只能十数人一波上前厮杀。此刻箭雨临头,
一个个手忙脚乱只顾遮挡,顷刻间胜势化作颓势,潮水般后退。

  陆大安正杀的兴起,发现金兵退却,便也一步步坠在后面追杀。砍翻了几个
金兵,正在得意时,忽然有一刀自正面劈来,迅疾非常。运足力挥刀上迎,却不
料两刀相交时,对面刀如一座小山般直压过来。惊骇之中再鼓余力,才险险将那
刀逼停在额头上不足三寸之处。咬牙运力将刀向上顶,两刀相交处却缓缓向自己
额头压过来。刀口寒光之外,那金将的满脸虬髯已是清晰可见。

  此金将带了队亲兵出现,退却的金人止了败势,又将身子护在盾后冲了回来。
战团重现纷乱,十余白衣砦丁自顾不暇,救援无力。箭营五人见陆大安不妙,集
中了箭矢往这边攒射,却被那金将亲兵拨打挡住。

  陆大安心道不好,心下一横,准备撤刀用己命拼金将一伤。心思方停,手上
乍动,对面刀上忽然力道全消。陆大安起身举刀就要往前反劈过去,忽闻远处折
翎暴喝一声「退」,遂毫不思量,回身就跑。出砦的白衣砦丁在战中见陆大安勇
猛善战,心中都隐隐将他奉为主心。此时见他退却,亦皆生退心。箭营一阵连珠
羽箭洒出去,将金兵进击之势缓得一缓,白衣砦丁得以全身退去。

  金兵整队欲再追,却被那金将抬手喝止。金将看了看自己身边被无翎箭穿盾
入胸,正躺在地上切齿忍痛的亲兵,眉面抽动,向砦左峰上喊道:「你,射箭很
好!我,扑散,围你不住,可惜!」

  金将扑散所言虽是语调怪异,词难成句,可中气却甚是充沛,密林山间尽是
回响。折翎闻言失笑,亦扬声道:「今日承蒙款待,自当铭记!不日,折某定有
所报!」

  折翎说话,扑散只直勾勾看着崖上,待身边一亲兵附在他耳旁耳语几句,方
冷哼一声,挥手下令撤兵。崖上风慎看着金兵依次而退,向前一步道:「扑散撤
兵,何不借机掩杀?」

  折翎凝视崖下道:「金军整肃,非同等闲。我砦中惯战之士仅二十余,追则
必败。」

  风慎眼珠一转,再道:「此时扑散无备,将军何不射之?」

  折翎一笑,收弓撤箭道:「不瞒先生,以气御箭,损耗真气甚巨,虽强却不
能久。扑散所处之地,已在我射程外,适才那一箭本应穿盾射死那金狗……」

  风慎不待折翎说完,拱手截断道:「风某无知,将军恕罪!」

  折翎忙转身回礼道:「先生说哪里话?先生尽心竭力,折翎求之不得!还望
先生后勿难言,始终教我!」

  风慎眼中射出复杂神色,片刻后一揖到地,回身呼喝砦丁摆布守具。此时砦
外陆大安等人已渡了护河回砦,砦门闭紧,山崖上所有人方松了口气。几名砦丁
发现王锦腿上中刀、行动不便,赶忙上前搀扶。折翎招了名砦丁去喊大夫为王锦
包扎,又安慰王锦几句,这才自崖后下崖。

  砦墙内,陆大安等十余人已是血透征衣,正在一旁由箭营五人裹伤。赵破在
砦门后不远处将奔逃而回的那许多人拢聚,一边清点伤亡,一边咒骂教训。奔逃
之人面上多有愧色,哭泣者亦不在少数。见折翎至,纷纷行礼甚恭。赵破转身道
:「将军,清点已毕。这群逃卒死了七人,重伤三个,余者皆轻伤无碍。赵破领
军不利,请将军责罚!」

  折翎心内转了个念头,摇手叹道:「今日扑散设局欲赚我,王赵二兄只是恰
逢其会,何来责罚一说?不过,今日临战者皆是七尺汉子,却望敌而窜,内中竟
无一二有胆的好汉么?」

  砦众闻言,尽皆色变,有愧色更重者,亦有不服而怒者。赵破先亦变色,后
做恍然。折翎扫了众人一眼,转头扬声问道:「大安,你与出砦接应的兄弟每人
赏酒一壶、肉三斤可好?」

  陆大安正坐在地上被郝挚用布条勒的呲牙咧嘴,闻折翎喊话哈哈一笑,使力
跃起道:「好!」他身旁十余个砦丁亦跃起道:「谢将军赏!」

  折翎微微一笑,再道:「吃饱喝足,好睡一场,夜里与我一同出砦劫营可好?」

  陆大安看了看左右,与十余砦丁一同欣喜道:「甚好!」

  折翎转回头对面前众人道:「似这般方是大好男儿!」

  众人中有一人闻言顶撞道:「那时金人来得快,我等只是猝不及防,再加未
携兵器,故而逃窜。若是有所准备,又有兵器在手,怎会不拼他娘个鱼死网破?
将军说我等不是好汉,好没道理!」

  折翎上下打量说话人一番,见他年纪与自己相仿,方面阔口、虎背熊腰,一
脸不忿的站在队中,遂凝视问道:「如此说,今夜你可敢与我出砦劫营?」

  说话人将胸膛一挺道:「有何不敢?休说我敢,我身边兄弟,个个都敢!」
话音方落,便激起汹涌群情。众人皆捶胸扬手,口称愿往。折翎也不言语,静待
众人声息,指说话那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说话人大喇喇将手一拱道:「在下章兴!」

  折翎笑道:「章兴?好!你可敢担责?」

  章兴向前一步道:「但凭将军吩咐」

  折翎道:「在这一众人中选出真正敢战之士。不拘多少,整队与陆大安等人
合在一处。一个时辰后,我来整队。」

  章兴道:「将军放心便是!」接着咂咂嘴,又要说话。折翎用手一指,笑道
:「酒肉却是没有!想要酒肉,自己来挣!」

  章兴嘿嘿一笑,左顾右盼大声道:「兄弟们,夜里与我一同挣酒肉去!莫要
让人瞧扁了我们!」

  众人闻言,七嘴八舌发喊,一时杂乱不已。折翎回身拍了拍赵破肩膀道:「
言语冒犯,赵兄勿怪!」

  赵破摇头对折翎示意无碍,继而问道:「今夜劫营,会不会太急了些?」

  折翎面色由轻松转作沉重,压声道:「虽然适才章兴所说属实,但砦丁怯战
亦是实情。若无一场砦丁亲历之胜,这砦子恐难守住。砦外金人只是先锋,大队
尚未开至,这场胜自是越早越好。」

  赵破颔首道:「将军所言甚是!」见折翎面色沉重,顿了顿岔开话题道:「
片刻之间便已将众人战意挑起,将军所用激将之法甚是巧妙啊!」

  一旁冷眼静观已久的李豫忽嘀咕道:「有甚妙处?还不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慷我诸葛砦之慨!」

  折翎闻赵破言,已是面色一滞,李豫低声入耳后,更是摇首低眉,痛心道:
「请将不如激将!此法乃云儿教我!」

  李豫闻声失语,连惯常的冷哼也忘了。赵破自知失言,正欲劝解,忽闻一声
尖啸自砦中远处传来。赵破不知所以,折翎却闻声一惊,飞速道:「安鸿示警,
我去看看。赵兄与李兄弟请谨守砦墙,切莫轻出!」言罢提起轻身、飞掠而去。

  随着折翎行路,啸声不时传来,内中却没了惶急之意,只是为来人指示方向。
折翎循声来到自己房前,发现门户洞开,魏庆无踪。急冲进房中看时,只见魏庆
左目流血,委顿在桌旁。安鸿守在床上巧云尸身旁边,手中捏着一根金针,满面
警惕。见折翎近前,扬了扬手中金针道:「娜娜为此!被我打了一掌,有伤,不
重。」

  折翎问明巧云尸身安好,又探查了魏庆伤势。待知他左目损伤颇重、已眇然
难医,心中不禁懊恼不已。正欲措辞安慰魏庆几句,魏庆已歉然道:「实不知胡
女居然有奇诡武艺在身,吃她偷袭以致如此!所幸安公子及时赶到,未让她触及
云夫人遗体!」折翎止住魏庆说话,准备将他扶去静处调养时,赵破一阵风般出
现在门口禀报道:「将军,大事不好!砦丁来报,养伤的两位箭营兄弟被胡女所
袭,重创……身死……」

  折翎安鸿闻言变色,魏庆倏地起身,恨恨低喝了声「妖女」,一个纵身奔出
房门,直奔谷山李七养伤之处而去。折翎怒喝道:「赵破,使砦丁大索全砦!见
了克里斯蒂娜,立斩!」赵破轰然应诺、转身将去之际,折翎又扬声道:「且慢!」
顿了顿再道:「随我来!」

  折翎回视,安鸿会意道:「我不离开,大哥放心!」折翎也不多言,带着赵
破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克里斯蒂娜居处破门而入。屋中椅内的晓月被骇了一跳,见
破门而入者乃是折翎,登时喜上眉梢,起身快步朝门口走过来。不料折翎面色铁
青,扬手便是一掌挥出。晓月只觉得劲风如刀、扑面而来,别说动作,便是连呼
吸都不得畅快。花容变色蹙眉瞑目之时,却又觉得面前力道一偏,被带着打了几
个旋,跌倒在地。

  折翎接安鸿示警赶回后连闻噩耗,心中既伤且怒。伤者,箭营余子一残两丧
;怒者,自己忽视巧云临终言语、未即刻处置克晓二女,以致有此祸事。此时虽
不能明锣明鼓大索克里斯蒂娜、以免动摇军心,但可抢先于晓月处亡羊补牢,以
免重蹈覆辙。待含忿而至、一掌挥出,却并未感到有任何抵挡。弹指间往晓月脸
上一瞥,见其容颜惨淡、泪痕犹在,不由得心头一软、手掌略偏。

  晓月心惊,赵破待命,皆寂而无声。折翎回掌凝视晓月,心中一时是晓月平
日乖巧,一时又是郝挚手中举着的披帛,一时是晓月昨夜灯下的墨笔涂鸦,一时
又是巧云死前那一声「晓月娜娜皆不可信」。千回百转,终是难决。半响,叹口
气道:「吩咐砦丁看守,不许她离开此屋半步!」说罢,转身离去。赵破唿哨一
声招来两名砦丁,安排好看守再寻折翎,哪里还有踪影。

  折翎脚下比心中更急,不一时便已到了箭营众人居处。那房外已经围拢了一
群人,多是白衣,见折翎至,不约而同让出条通路来。折翎大步流星冲进人群,
只见房门外郝挚抱着头蹲踞于地,双手狠狠的纠扯着髻旁头发;高诵立在一旁,
目中含泪,双手颤抖。折翎心中一寒,抬步迈进房中,室内情景入眼,霎时血沸
怒起。

  谷山左胸,被不知什么利刃挖了个碗口大的血洞,肉碎如糜、白骨森然。李
七喉头插着一根金针,所余一臂,被硬生生扯下丢弃在一边。四壁之上,俱是喷
溅鲜血;腥气散在空中,使人欲呕。折翎懊愧而怒,怒极反笑,霍地转身问道:
「魏庆呢?」

  高诵闻折翎发问,再难忍目中热泪,哽咽道:「魏庆往房中看了一眼,便去
寻那……那……那胡女了!他的眼睛……」

  折翎容色一黯,摇手示意高诵不用再说,转对一白衣砦丁道:「传令下去,
全砦人在砦墙处集合,不得有一人遗漏。」待砦丁应诺,其他砦丁散去后又对高
诵道:「将箭营兄弟全都唤来,送谷山、李七一程,也好将他们两个好好安葬。」

  高诵拭泪离去,折翎与郝挚各怀心事一蹲一立,宛如木雕泥塑。未久,除魏
庆外,箭营众人齐飞奔而至,屋中哀声令人闻之心碎。陆大安抽刀在手,狠狠地
砍在床上吼道:「此仇不报,何以为人!」

  屋内众人纷纷随之怒吼,声震屋瓦。蹲在屋门外的郝挚闻声霍地起身,却不
料双腿已麻,一跤跌倒。折翎探手过去,想将他拉起。本以为郝挚眼中应满是愤
怒,故自己眼中带着一份歉疚,不料四目相对时见他眼光空洞,竟是一丝情绪也
无。郝挚借力站起,折翎探问再看,却见赵破叉手垂头立在郝挚身后不远,遂拍
了拍郝挚肩膀,走到赵破处问道:「我有一事相询,请赵兄定要如实作答!」

  赵破面色沉重,点头道:「将军请讲。」

  折翎道:「我与云儿相识之时,克里斯蒂娜已在她身边做琴师。这女子究竟
是不是诸葛砦中之人?」

  赵破摇头,答非所问道:「适才砦中亦死了四人!一老者,一男丁,两妇人,
皆是金针在喉,死状甚怖!」

  折翎一怔,继而深施一礼道:「无端猜疑,请赵兄恕罪!适才我恐砦众惊惧、
动摇军心,更恐这胡女原是砦中人,故止了赵兄大索全砦之事。如今砦众在此处
围观、知此事者甚众,我心中结亦解了,还请赵兄、王兄传令举砦大索,更兼安
定人心!」

  赵破还礼道:「将军说哪里话?若我是将军,逢此事亦会疑虑。还请将军放
心,砦中所余皆是同心抗敌之人。如今砦中亦有被害者,更是感同身受,大索之
事,义不容辞。至于安定人心,将军交予我与王锦二人便是!」

  折翎点头道:「这胡女狡猾残忍,我怕她入夜再来杀戮……」

  赵破亦点头,截断折翎道:「将军所言,亦是我心中所虑。砦中虽有一套应
内敌的法子,却数十年未曾用过,恐是有隙……」

  折翎会意道:「大宋军中有结营巡哨之法,应可稍补阙漏,我使高诵助你。」

  赵破道:「如此甚好!适才我已听砦丁传令集结,这便去砦墙安排一切。」

  折翎道:「赵兄辛苦,高诵随后就到。」

  赵破拱手离去,折翎转身入房中安慰了箭营众人几句,便吩咐将谷山李七尸
身用被子裹了,抬到中坪自己居所处。安鸿闻声而出,见了二人惨状亦是大惊失
色,悲恸不已。众人七手八脚在清晨折翎掘的坑边又掘了一坑,继而填土埋尸,
使谷山李七入土为安。

  此时阴云大合,密布空中,如沙滩潮头浮沫般层层叠叠压在山间林梢之上,
似已与树间轻雾连为一体。山风穿林,草木呜咽,似边塞羌笛,又若百鬼夜哭,
与两座新坟前众人悲声合在一处。折翎凝视二坟,俄顷又将眼光转向房中。思及
短短两日夜间心头挚爱、生死弟兄俱是天人永隔,不由悲从中来。可这悲戚到了
七窍处却难以宣泄而出,反是又转回内中,惹胸口一阵烦闷。如此往复不休,整
个身子被悲烦填满,魂魄灵台似乎也被忧闷淹没。

  安鸿见折翎怔怔出神,恐他伤心过度,把其臂开口道:「大哥,保重身体!」

  折翎吃他一惊,深吸口气将胸中烦闷暂压道:「二弟放心,我自省得。」

  安鸿见他口中虽答,但心神仍是不属,正欲借他事分其心神,抬眼却见屋角
处转出个人来。定睛一看,乃是魏庆。箭营众人大多数尚未知晓魏庆被克里斯蒂
娜伤眼之事,此时见他眇一目、目下颊上血痕犹在,遂一拥而上搀扶问讯。魏庆
也不理会,穿出人群来到折翎面前。折翎关切道:「如何了?」

  魏庆施礼懊恼道:「属下循着死去砦丁尸体一路追去,却还是丢了踪……」

  折翎摇手打断道:「我是问你伤势如何。」

  魏庆闻言一愣,折翎续道:「这胡女伤你一目,损谷山李七,我定要将她碎
尸万段!不过,你目伤不轻,切莫再单身独寻,以防不测。」说到此处,略略扬
声对场内众人道:「你等亦是如此。」

  众人应诺,独魏庆不语。半响,方如下定决心般单膝跪倒,抱拳郑重道:「
将军,我有一事禀告!」不待折翎说话,又续道:「我乃吴玠吴经略贴身侍卫,
富平战前奉吴经略之命隐于箭营兵士中归在将军麾下,若察将军有随府州反宋降
金之意,便将将军刺杀、以绝后患。富平战败,于乱军中随将军来至此处,心中
仍念吴经略之命。前日议事厅中,我见将军情状,方知吴经略所疑不实,将军定
与府州反叛事毫无干系。当时欲向将军坦承一切,怎奈乱事频发,不得其便。今
日得将军关怀,再不说明,怎堪为人。魏庆乞为将军麾下走卒,抵抗金狗,再无
二心,还请将军恩准!」

  折翎静听,面容由惊转喜。魏庆话音方落,叩首于地。折翎坦然受了魏庆三
拜,将他扶起视其目郑重道:「前事已矣,今后同心!」待魏庆颔首回应,又将
眼光在箭营众人面上一一凝视。折翎每看一人,其人便抱拳回望,待六人皆抱拳
而立,折翎扬声道:「好!自此刻起,你我兄弟便将家国事共扛于肩!内诛胡女,
外御金贼!」

  场内诸人皆随折翎大呼,待折翎吩咐下守御及教砦丁结营自保事后便纷纷散
去准备。魏庆不顾眼伤,亦要与众人同去砦墙。折翎心中忽闪起一念,遂将魏庆
唤住问道:「安鸿求援,仅携了我与风慎各一封手书。吴经略离此较近些,但适
才听你所言,却显然信我不过。若是你随安鸿同去,一来可复命,二来可代我言
明心怀,求援事必可事半功倍。只是你眼伤方被……」

  魏庆听到此处,截断折翎言语,抱拳正色道:「尊令随安公子求援!」

  折翎见状,也不再多说,吩咐魏庆自去结束准备,转身对安鸿道:「二弟,
那箭阵密谱可收好了?」

  安鸿将衣襟略为扯开,露出怀中贴肉处一薄薄布包道:「大哥放心,我将这
密谱用油纸裹了一层,又用布包住藏在胸前,万无一失。」

  折翎颔首道:「此密谱中所记八门箭阵,乃我与云儿据诸葛武侯八阵图之法
共同参详而创。变化万端、奇妙非常,射敌酋及武功高强之人有奇效。密谱所书,
甚为详尽,但花溪峡外谷山……」说道此处,折翎看了看不远处新坟,顿了顿续
道:「谷山用箭阵八门阙一,却点醒我此阵可不拘泥而用。为七星、为六花、为
五行、为三才,使其视人数之众寡所变化,结军营之阵列以抗敌。我心中有所构
想,尚未及书于密谱之上。我现将变化之法话与你知,你出山后若是得遇堪托付
之人,便将密谱连同其法传授于他……」

  安鸿本是连连点头,但听得折翎语中萧索之气越发浓重,最后几句大有托后
事之意,忙打断问道:「大哥,可还记得清晨路上你我生死以待之约?」

  折翎会意,挤出微笑道:「二弟多虑了!我将神臂弓改良之法授与韩五哥之
时也是这般,此刻心情不佳,以至语气如此。密谱所记,我早已烂熟于胸,只是
担忧此密谱在砦中毁于战火罢了。那神臂弓改良之后,韩五哥为其取名为克敌弓。
这密谱,二弟可也要那得授之人取个响亮的名字才好。」

  安鸿见折翎容色语气皆转轻松,心下稍安,亦笑道:「定不负大哥所托。」

  折翎听罢,招手示意安鸿附耳,将自己心中箭阵变化与他细细说了一遍。安
鸿依记忆复述,折翎听后指其错漏。如此几遍,直至安鸿记忆无误,方才罢手。

  安鸿闭目又将阵法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转身看了看屋内、眼光又掠过屋外新
坟,对折翎抱拳行礼道:「如此,我这便上路。大哥保重!」

  折翎亦抱拳道:「二弟一路小心,早去早回。」

  安鸿颔首,提气飞掠,浅荼飒飒,衣袂飘飘,起落之间,渐渐去远,化作山
间一白点,终消失不见。折翎正极目远眺,遥送安鸿时,几名白衣人自房侧转出,
为首一人一瘸一拐,正是砦外腿上中刀的王锦。

  王锦带着几名砦丁来到切近,对着两座坟恭谨行了礼,才到折翎身边低声道
:「将军节哀。」

  折翎颔首问道:「王兄来此何事?」

  王锦道:「砦中胡女肆虐,小人恐二公主尸身有损,故此来请示将军。议事
厅后有一密室,乃是存放我历代门主牌位之处。可否将二公主尸身暂且存放在内,
以保无虞?」

  折翎喜道:「如此甚好,我正忧心此事。多谢王兄告知!我去抱巧云出来。」

  王锦连称不敢,继而为难道:「门规所限,将军恐进不得密室。」

  折翎道:「我至议事厅前大石处,余下路程,有劳王兄。」

  王锦不迭应允,同折翎一道携了巧云尸身至上坪议事厅前。折翎等在大石处,
待王锦与随行砦丁出厅,问明稳妥,方才一同离去。

  不久,来在砦墙,多数砦众已散去,只余箭营、随陆大安出砦死战十余人及
章兴等溃兵仍在墙下等候。折翎将风慎、王锦、赵破、李豫招来跟前,共同商议
定下出兵六十之数,一众溃兵竟因能否随战争执起来。折翎见军心可用,便弃了
适才断后那十余人,欲将溃兵全数带上。一旁风慎皱眉悄声道:「将军,除箭营
六人外,皆用刚刚溃于军前的逃卒,会不会太过冒险?」

  折翎道:「金军不识地理,又兼后勤已失,定是兵无战心,此我等必胜一也。
今日砦前三百金兵围我三人,虽看似勇猛,却徒有其表,与富平相比,锐气全无,
乃至功败垂成,此我等必胜二也。溃兵请战,军心可堪大用,此我等必胜三也。
再加赵兄领路,箭营随行,更可出其不意。不论战果如何,此战后砦中亦可添数
十敢战之兵。随大安断后者,俱是能战之士,留诸砦中,更添防那胡女之力助,
我心中亦安稳些个。」

  风慎捻须道:「将军所言有理!那箭营与砦中弓手可要打混调配?砦中弓手
亦多未经战,由将军选两名箭营老卒带出历练也好。」

  折翎赞同道:「合该如此!晏虎郝挚带一队弓手与我同去,余人带一队弓手
守砦。」

  在一旁偷听的陆大安听到此处,忍不住叫道:「将军,我亦要去!」

  折翎闻声,笑斥道:「休得呱噪!此次劫营,你暂为队正。」又转头对队列
中的章兴道:「你为大安之辅。」

  陆大安得令,欢欣雀跃,就在墙边找了个平坦处,将刀枕在头下,不多时便
鼾声大起。晏虎郝挚得令后先随王锦去墙上选了一队弓手,而后依陆大安之态,
亦是睡去。章兴及一众预备出战的砦丁虽是学样躺在一边,却是个个辗转反侧,
难以入眠。

  折翎及众人计议,赵破随军出战,风慎王锦守砦,李豫大索克里斯蒂娜。安
排已定,各司其职,赵破亦去歇息。折翎在陆大安身侧一块石上盘腿打坐,调息
运气,只待李豫以锣传讯,便赶去手刃克里斯蒂娜。可体内周天流转,空中红日
渐西,也无丝毫动静传来。又行了几个周天,耳听高诵在耳边轻轻唤道:「将军,
时近二更。」

  折翎吐纳毕,只觉神清气爽。睁目见赵破已至,便吩咐整队。放眼看去,除
赵破及箭营三人外,个个眼袋浮肿,显是未能安睡。不过个个都是摩拳擦掌,一
副跃跃欲试之态。折翎与赵破一同,临时立了几条令行禁止之规,便领军出砦。
赵破在前领路,行了十几里,扬手示意。折翎凝神于目,远处林中,依稀有火光
跳跃,遂下令人人衔枚、散成几队蹑足向前。

  折翎赵破眼力皆佳,于暗处解决了几个金人哨探。悄没声向前摸去,看看金
人营帐已在一箭之距内,折翎刚要下令放箭射篝火旁金兵,赵破忽一拉他衣角,
低声道:「不对!」

                第十章  虎狼难挡铁锥舞 破营杀将剑意寒

    折翎卸枚,问道:「怎么?」

  赵破道:「前些日我曾与金人共结营多时,熟悉其法。金人营帐虽是大小各
异、无规难计,但夜间二十五人共用一火却是常态。此拨金兵数目恰是千人,营
火应是四十。可眼前营火不足三十,除却累日死伤,仍是缺了五六火。不怕将军
怪罪,得二公主令后,我孟门弟子虽多数回砦,但亦有些不肯奉令、滞留于金营。
此刻砦中缺了的百余金人许是由留营弟子带着,去截断了通二里驿的小路,意欲
绝诸葛砦外求之路。安公子只带了三人同行,众寡悬殊,恐有疏漏。趁此刻战端
未启,将军速速撤军,使一队人马往援方为上策。」

  折翎目视前方,盯准了几个目标,使晏虎郝挚传令弓手后方道:「赵兄所言
极为稳妥,却是对我那二弟有所不知。他若不是得名师以独门内功心法相授,吐
纳修行间压制了骨子里嗜杀的性子,江湖上不知要因他掀起多少腥风血雨。可他
修成了这功法,若想杀人更是无人可挡。若非千军集结硬撼,则皆是自寻死路罢
了。」

  赵破闻言,脑中浮现安鸿温文尔雅样子,一时愕不能语。折翎看着他微微一
笑,在他耳边吩咐一番,而后长身而起,弯弓搭箭直取营中火边一金兵。金兵应
声而倒,其同伴惊骇四顾,措不及防之下被乱箭射倒一片。

         ***    ***    ***    ***

    安鸿见两名汉子自草丛中潜回,微笑问道:「二位兄弟,探查的如何?」

  其中一黝黑汉子抱拳道:「安公子,金人篝火五堆,应有兵百二十余。」言
罢,面色踟蹰。另一精瘦汉子见状续道:「金人营左,是我孟门未归营的弟兄。
安公子,金兵众多且当道下寨,我等只得四人,既绕不过又打不赢,不如回砦搬
救兵吧!」

  安鸿闻言摇首,回视魏庆道:「你眼疾如何?」

  魏庆道:「万事无妨,请公子吩咐。」

  安鸿点头道:「随我破营!」

  魏庆重重点头,那名黝黑汉子急道:「公子三思!」精瘦汉子亦急道:「切
莫伤了我门中兄弟!」

  安鸿起步道:「你二人跟在我身后,金兵来不必管,若是你门中兄弟来,则
劝止便是。」

  魏庆抽出袖中铁锥,紧紧跟随言罢离去的安鸿。两名汉子对视一眼,亦无奈
跟上。

  安鸿魏庆轻身功夫高超,一路上为了等待两名汉子带路,才行的缓慢。此刻
全力施展,两名汉子几息间便已被甩出好远,只见前面一白一褐两个身影于林间
夜幕中纵跃起落,转瞬不见。两人发足狂奔追赶,才数步,已听见前面营中惨叫
呼喝声交杂,兵刃相斩声乱鸣,隐有血气随风入鼻。再奔数步,入耳声音反渐远,
血腥气倒是越来越浓。又是数息,二人奔到营边,场中篝火犹旺,却全然不是自
己适才探营时的样子。火旁帐外,伏尸处处,断手损脚及各种兵刃丢散在被鲜血
染红的草叶土地之间。营盘正中,安鸿持剑、剑光霍霍,魏庆持锥、锥风森森。
一阳一阴,一磊落一阴险,一潇洒一拙朴,无情收割金人性命。营角一宋人装束
老者已经收拢了约有十人,一不列阵、二不相助,只各持兵刃,警惕地站在一边。

  安鸿与魏庆趁敌不备,偷袭颇有成效。待金兵反应集结、有所抵抗之时,兵
丁之半数已尸横当场。安鸿武功高绝,手下亦不留情,剑每出必染血。魏庆久在
沙场,每招每式均实而不华,丧命其锥下之金兵亦是不少。金兵自恃偏僻险阻,
毫不设防,此刻虽被安魏二人杀的狠,却终显出百战精兵的样子。长短兵刃夹杂,
勉强在一面帐幕旁列出个阵势,总算是守得性命。

  安魏二人再鼓而衰,一时突不破金兵阵势。倒退几步略稳阵脚,魏庆收锥将
背上山桑弓取下,扯出一支白翎箭,也不要准头,往金兵阵中便射。金人列阵仓
促,三十余人却只得两面骑兵旁牌,余下皆是刀枪。敌我相对不过十数步,只觉
弓弦才响,箭已穿胸,实难以拨打遮挡。如此被射死几人后,有十几个发狠的弃
阵而出。安鸿仗剑挡在魏庆身前,或划或刺,或挑或拨,无一金兵能躲过照面之
厄。魏庆出砦,只携了白翎一筒,待安鸿清了眼前,一筒箭堪堪射光。余下不到
十名金人见攻守皆丧,一时心惊胆颤。不知哪个先发了声喊,一众金兵竟四散奔
逃。安魏二人对视一眼,一左一右夹路追了下去。

  此刻两名汉子早已追到安魏身后,见自己帮不上忙,便从远端转过二人身侧,
各持兵刃立在金阵与几名宋装人众之间。待金人四散,忙回头向为首那老者行礼。
那老者瘦削精干、须发皆白,正是昨日砦前坡上被折翎饶了性命那一名。老者也
不搭理两名行礼的汉子,只负手于后,面沉似水地听着远处传来的一声声惨叫。

  片刻,一切归于静寂,只余营内篝火中木柴噼啪。又半响,两人自黑暗中转
出。魏庆全身是血,火光映面,状若地狱幽冥般狰狞;安鸿却依旧是长衫飒飒,
衣上竟似连一丝尘土也无。老者待二人至近前,缓缓抱拳。魏庆冷目凝视、无动
于衷,安鸿还礼道:「前辈,不期相见于此。」

  老者冷哼一声,收礼道:「小子,你待如何?」

  安鸿低头略思,道:「过路而已!金人是我大宋仇寇,见即杀之而后快。嫂
嫂临死前,曾叮嘱大哥莫伤孟门弟子。嫂嫂之言,安鸿不敢有违,只是对前辈有
一言相劝。前辈或入砦中,与我大哥同守险隘,据金人于外,解蜀中之厄;或率
身后众人退出山中,两不相帮。此二者皆为好出路,如今砦中孟门弟子已遵我家
嫂嫂遗命,与箭营一同戮力抗金。前辈又何苦痴迷不悟、为金人卖命?言尽于此,
还请前辈思量!」

  安鸿说罢,便招呼两名汉子赶路。老者看着两名汉子再行一礼,转身离开,
亦不阻拦。正在老者若有所思之际,身后一人越众而出,指着刚好走在火光亮处
的安鸿叽里咕噜的吼叫了一番,状若癫狂、颇为激动。安鸿四人一愣,止步回望。
老者面色忽变铁青,扬声愤然道:「小子,我且问你。十数日之前,花溪峡外,
那苍髯赭衣老者可是丧命你手?」

  安鸿微做思索,点头道:「不错!那老者与金人一道追杀我箭营兄弟,以至
一死两伤。我……」

  老者听到此处,戟指怒目、颤声打断安鸿道:「好!好!好!一饮一啄,自
有天数!若不是牙吾塔先被我师弟打晕,他便不能装死逃过一劫,如今更不能指
认你这贼子!我青城四杰,立誓同生共死,却不料四师弟折在你这小贼手中!纳
命来!」

  老者口中最后三字一字一顿,第一字出口时人方轻身,最后一字说出时,剑
光已经笼在安鸿头顶。安鸿不愿与其交手,提气向后飘飞,讶道:「青城四杰在
江湖上消失已近二十年,怎地却襄助孟门?又怎地甘做金人走狗?」

  老者闻言冷冷一笑道:「我四人本就是孟门中人,学得武艺自然回门中效力!
你这……」言未毕,忽觉身左劲风阴冷。急向右退,却还是被魏庆手中铁锥划开
了肋上衣物。老者站定,视衣暴怒道:「又是你这贼子!今日我必将你二人碎尸
万段!」说罢,持剑使一招风过松直取魏庆。

  安鸿见老者独战魏庆,自忖不便相助,遂站在原处不动。不料老者身旁众人
齐喝了声「为四长老报仇」便一窝蜂涌了上来,只得叹口气持剑相应。魏庆精擅
暗杀行刺,虽是两度偷袭老者成功,但真实艺业却不如老者远甚,又加左目新眇,
不一刻便已险象环生。好在魏庆出招,式式以命搏命,老者又是有伤未愈,故拿
他无可奈何。一旁安鸿独对众人游刃有余,只是不愿痛下杀手,仅用剑柄、双脚
将身周人击退,一时难以得脱。

  随魏庆来的那名黝黑汉子听老者与安鸿对话时不停喘着粗气,待众人混战,
重重的嘿了一声,抽刀便要向前去。精瘦汉子一把将其拉住问道:「你待做什么?」

  黝黑汉子道:「自然是与大伙一道,为四长老报仇!」

  精瘦汉子将他一扯道:「二公主遗命遵折将军令守砦!折将军令我等求援,
你忘了么?适才安公子不是说,四长老当时也杀了箭营之人。求援事大,怎可因
前怨私废?」

  黝黑汉子听罢,回手虚晃一刀,怒道:「咱家心里可没有你十二那么多弯弯
绕!无论何故,杀我孟门的人也不能白杀!你忘了幼年入孟门时起的誓了么?」

  十二见刀光晃眼,只得松手放他去。想想眼前情形,却是无解。正进退两难
间,忽然发现一身影悄悄自亮处没入黑暗。定睛一瞧,原来是适才挑起事端的金
人牙吾塔。回头再看战团难解难分,只得叹口气、狠狠心,追着牙吾塔去了。

  黝黑汉子持刀前冲了几步,发现十余人将安鸿围了个水泄不通、无从插手,
遂转向魏庆与老者战处。待了一待,恰好老者一剑将魏庆向自己这边逼退了些步,
心下大喜,向着魏庆脊背一刀猛劈下去。

  魏庆正全神应付老者,不料背后有人偷施暗算,仓惶间侧身去躲,却还是被
黝黑汉子砍伤了左臂。老者与黝黑汉子前后夹攻,魏庆渐渐不支,一路往营外败
退。一旁战团中的安鸿见状,再顾不得许多,手中剑在身周画了个整圆守住所有
攻来之势,紧接着一脚踢飞面前孟门弟子,如游龙般飞出战团,剑锋直指老者后
心。

  魏庆被伤,老者得势,正要施狠手将其击杀,却觉身后寒气逼人,无奈下只
得回剑防身。安鸿一剑刺来,火光照映中宛若惊鸿,瞬息之间,连刺老者十一剑。
十声剑剑交鸣之清脆响声密集如一后,第十一剑正中老者左期门穴,发出噗一声
闷响。老者踉跄后退,步履间歇运功,化去自安鸿剑尖侵入体内的真气,待站定
时唇角已然溢血,竟是震动了早前内伤。魏庆得安鸿相救,压力顿轻,于安鸿刺
伤老者,停步不追之时,使手中铁锥将黝黑汉子刺了个对穿。一脚将尸身踢倒、
铁锥拔出,才发现自己被老者逼的真气散乱,脚下打晃、险些摔倒。

  安鸿将剑反手收在臂后,目视老者冷冷道:「你孟门二公主生前与我大哥琴
瑟相和,如今两方又携手抗金,份属同盟。之前你我交战,多有损丧,亦当各安
其命。你将前事纠缠,我却不欲再做杀伤。不过若你执迷于此,休怪我剑下无情!」

  老者闻言,仰天大笑,狠狠道:「我孟门联金伐宋,眼见功成。二公主定是
受了你等奸诈小人蒙蔽……哼哼,说不定便是你等害了她性命,假传令旨,使我
孟门自相残杀!」

  安鸿道:「砦众举丧奉命,金人小营中孟门子弟大部归砦,你还看不清么?
我大宋儿郎,不分孟门西军,皆应奋起抗敌。怎容得尔等倒行逆施,与金狗作伥,
使江山沦丧?」

  老者闻言再笑,喝到:「我等大好男儿,怎会是奸诈宋人?灭宋平分天下,
生聚廿载伐金,这等华夏荣光又岂是被掳为猪狗的赵家人可比?多说无益,看剑!」
老者借着言语的时间调息已毕,说罢便欺身上步,一招芙蓉锦绣,舞开一朵剑花
罩住安鸿。

  围安鸿的十余人听了老者与安鸿说话,先是愤怒,继而迷惘,最后又现出无
比的狂热。此刻见老者动手,便也吼叫着一拥而上、围了魏庆乱战。魏庆不似安
鸿那般好相与,手下毫不留情,一对铁锥上下翻飞,顷刻间便刺倒了数人。余人
胆寒,再不敢靠拢过近,借着手中兵刃长度之利远远围着,堪堪与魏庆战了个对
等。

  安鸿与老者交相往复,过了十余招,一如那日砦前斜坡之上。老者适才被安
鸿逼退,心知他此时未尽全力,又见那边弟子被魏庆杀伤过半,不由心中烦躁。
急切抢攻之中,反失了自家剑术精要,破绽渐多。安鸿觑得真切,运剑自中路直
突而入,刺中老者握剑手腕。老者吃痛,宝剑虽仍在手,动作却为之缓慢变形。
安鸿再几剑分别伤了老者肩臂几处大穴,使其双臂难起、空门大露,方震剑指其
咽喉,喝到:「统统住手!不然,这老人家性命难保!」

  孟门余下众人闻声,纷纷停手向安鸿叫骂。魏庆冷哼一声,作势欲扑。众人
惊惶之下退了些步,顾不得口中言语,皆紧张做防备之态。十二此时从营外树林
中冲出,手提一人头,呼道:「安公子不可!」

  安鸿尚未答话,老者已怒喝道:「十二,你与赵破等狼心狗肺之徒皆是大师
兄之徒子徒孙,家中亦代代为孟门子弟。如今竟敢违背左使与大师兄之命,实为
欺师灭祖!」

  十二噗通一声双膝跪倒,泣声道:「二师公,我……」

  老者嘿嘿冷笑,打断十二,对安鸿道「我引两路金兵至诸葛砦,使命已了。
今日技不如人,报不得四师弟血海深仇,却也不能被你等恶徒折辱。我孟门子弟,
有死无降!」话音未落,便将咽喉撞上剑尖,霎时血溅五步。安鸿大惊撤剑,却
哪里还来得及。

  孟门众人见老者尸身倒地,悲痛大哗,皆奋不顾身向前攻来。魏庆面无表情,
撞进人群中,不多时便将孟门弟子杀了个干净。十二跪在一旁,瞠目结舌,傻傻
呆呆的看着眼前鲜血四溅,和土成泥。

  安鸿惊诧于老者举动,待回神欲止魏庆时已不及,遂皱眉一声轻叹。十二闻
叹,忽然一跃而起,先将手中人头掷向魏庆,接着便持刀冲了上来。安鸿恐魏庆
伤他,故轻身跃在魏庆之前,左拦右挡,见招拆招。未久,势若疯虎的十二咕咚
一声,脱力摔倒。安鸿收剑,将其扶为坐姿,接着便以掌抵其背,运真气助他恢
复。盏茶工夫后,十二微微醒转,环视周遭,默默流泪。安鸿歉然道:「如此,
非我所愿!」

  十二哽咽应道:「一切我都看在眼里,与安公子无干!」用手一指魏庆,怒
目道:「只是恼恨这厮痛下杀手!我孟门弟子见二师公死于非命,悲愤之下才冲
了上前。我孟门与你结盟抗金,你怎能下如此狠手?待金人退后,我必杀你以报
此仇!」

  魏庆置若罔闻,冷冷看着十二。安鸿不知该如何劝解,只得岔开问道:「适
才你二师公死前,说引两路金兵至诸葛砦,是皆在砦前安下营盘了么?」

  十二眼瞪魏庆,口中答道:「那千余金兵是一同来到,并非两路。」

  安鸿吸了口冷气道:「不好!大哥并不知金兵援军已至,今夜率众劫营,或
恐有失。魏庆,你可记得来时道路?」

  魏庆颔首道:「记得。」

  安鸿飞速道:「你尽快回砦,将此消息禀告你家将军。若是兵马已出,便请
守砦之人速去接应。万不可使你家将军有失!」

  魏庆亦知紧迫,抱拳行礼,便要离去。行了几步又止住,自怀中取出一面杯
口大小铜牌抛与安鸿道:「此乃吴经略贴身侍卫腰牌,公子至军营出示此牌,便
可求见吴经略。」言罢要走,十二忽掷来一物,冷硬道:「此乃我孟门所用示警
火信!」

  魏庆接物在手,揣入怀中,向着十二郑重一礼,扭头便走。安鸿在旁诚挚道
:「多谢!」十二将头一扭,流泪道:「给火信又不是为了你等!守砦亦或劫营,
皆是我孟门兄弟!」

         ***    ***    ***    ***

    「只射火旁,莫顾其余!休让金狗熄了营火!」

  折翎一声令下,本是分散的箭支渐渐集中成一波波箭雨,洒向火边之敌。营
中篝火明亮,化作催命之符,金人避之惟恐不及,个个东逃西窜、狼奔豕突。忽
有一队正呼喝,闻声之人纷纷取盾自保。十数息间,越来越多的兵士取盾结阵,
渐成规模。盾阵既成,慌乱亦消。金人队正留心营外洒来箭雨,每波仅有二十余,
等了几波,亦是如故,遂下令盾阵向营外逼出。喊话发令时,略为无备,将头肩
露出了些许。无翎一箭自黑暗处如电而来,将金人队正两个太阳穴射了个对穿。
无人发令,盾阵步伐不一,露出些许缝隙。营外黑暗中大多箭支虽依旧打在盾上,
但每波中总有三支箭透隙而过,带出几名金兵死伤。

  搅扰片刻,金阵中又有一队正接替喊话,盾阵重归齐整,那三支箭亦无计可
施。盾阵又推进些步,看看已过营围,来在林木之前。夜色中忽飞出一箭,破盾
而入,射死盾后金兵,又将尸体带飞数尺。两支箭紧随破盾之箭,自缺口处射入,
收割金人性命。如是几番,金人又将盾阵向后退了些许,黑暗中那破盾之箭也似
难以为继,不再射出。金人队正见阵脚稳住,遂再发呼喝。盾阵后一直隐而不发
的弓箭手起身拉弓放箭,也不求准头,只是集中了向林木黑暗中回射。

  金人箭术,亦是强横,射程比箭营中人亦是不遑多让。若不是折翎与众弓手
藏在黑暗之中,恐已多有折损。折翎等躲避一刻,再回射一刻,几次下来,所携
箭矢眼见将尽。折翎环视左右箭筒,对身旁砦丁颔首示意。砦丁自怀中取出一枚
火信,扬手施放,花灿漫天。

  天上火信方熄,金人军营正中忽有几座帐幕腾起熊熊大火。营中金人,惊魂
方定,本以为盾阵在前可保无虞,不料营中居然火起,登时混乱。营内火光之中,
趁适才金人慌乱时潜入的赵破砍翻几个金兵,大喊了声「杀」,便向营左杀去。
与此同时,营外亦是杀声大起,左右各一路人马,借着火光杀进营中。

  营左一路,二十余人,为首者乃是陆大安。一口朴刀上下翻飞,在火光中舞
成一条银龙,当者立毙、所向披靡。身后砦丁见他勇武,士气大振,一个个如狼
似豹,扑入营中。营右一路,亦是二十余人,为首者乃是章兴。队伍突入之处,
恰是金人伤兵所在角落。章兴砍翻一个金兵,看看周围,咧嘴笑道:「弟兄们,
咱们运气好,捡了个现成。随我杀金狗啊!」一队人若虎入羊群,尽意屠戮。

  金人盾阵见营中生变、惨叫连连,瞬时骚动起来。队正大声呵斥,却是压制
不住。折翎在暗中看了个真切,遂大喝声「放箭」,带着一众弓手将余箭一股脑
放出。金人盾阵被箭雨侵了空隙,死伤之下立时大乱,队正无奈下令后撤。折翎
借着此势,带领众弓手持短剑冲出密林,随后掩杀。

  金人三路受敌、突变起于腹心,又兼夜色笼罩、分不清来敌数量,遂满营皆
乱。盾阵人众乃营中精锐所在,虽受弓手追杀,亦有大部退而不乱。金人队正见
局面已难以收拾,只得下令弃营,指挥尚在一处的盾阵人众在营中收拢散兵往营
后退却。折翎及陆大安见机较快,金人退出营盘便喝止追击,章兴所部正杀的兴
起,衔着金人队尾杀将出去。折翎大声呼喝,为时已晚。退入黑暗林木中的金兵
一阵乱箭射来,将冲在最前的几人射倒在地。章兴醒悟,带余部退回,懊悔不已。

  折翎见眼下与金人明暗易处,忙约束全军暂退。选了陆大安、晏虎、郝挚几
人去四处放火、烧毁营帐、阻断金人视线,又令章兴带人于砦中搜剿兵器粮秣。
待众人分头行动,方拉赵破至一边道:「金人数量与适才赵兄所讲营火之说大有
不符!我度其数量,应在三百上下,且有伤者不少。依我本意,今夜劫营实为骚
扰,只杀些金兵使砦中兵士莫畏战也就是了,不料此时竟能以数十人迫其弃营而
去。」顿了顿又问道:「交战时,你可见扑散了么?」

  赵破摇头道:「未见。开战前我奉将军令,去营右埋伏,却发现巡哨者颇少、
守把稀松,遂将队伍交给章兴,带了两名擅潜行的弟兄潜入。直摸进中军,发现
营帐内竟空无一人。恰逢将军发号,这才趁便点起火头。」

  折翎思索数息,忽有所悟道:「赵兄,自砦子通此处,可是只有来时那一条
路么?」

  赵破摇头道:「林地甚广,数径皆可通行。金营中尚有我孟门子弟,寻路却
是不难。」

  折翎吸了口冷气,沉声道:「不好!扑散怕是率兵趁夜取砦子去了!」

  赵破道:「将军不必忧心。砦子绝险,墙上又有防备,万万不是三五百人可
以攻下的!」

  折翎道:「扑散乃久用兵者,怎会不知此点?他一意要去,定是……」

  赵破见折翎语焉迟滞,遂凝眉思量,不多时大悟道:「砦中有内应!」

  折翎颔首,刚要说话,忽然目光一闪道:「怕不是内应,而是援军!」

  赵破顺着折翎眼光望去,才发现两人说话间,砦丁已经在营中搜罗出恁多粮
食,远超千人所携,在一角堆得小山也似。折翎与赵破对视一眼,再不迟疑,下
令尽速收兵回援。砦丁依令将无法带走的所有物事付之一炬,霎时火光冲天。军
行已远,仍然可见天空染红半边。赵破回望叹道:「幸得金人伐木为营,空出许
多白地,不然这山火势头恐难扼制了!」

  折翎亦回望道:「山火便如同我等来袭,乃是金人需担心之事!走吧,回砦
要紧!」

         ***    ***    ***    ***

    魏庆心中着急,于路低伏高窜、毫不停歇。到了约有来时一半多路程之处时,
只觉真气难以为继,身上新伤及左眼凹陷中隐隐作痛。无奈只得停步稍作歇息,
待气力回复些许,再起身赶路。行之未远,天边明月破云而出,一瞬,又重回云
后。就在此刹那间,前方树后似有利器反光,微晃即逝。魏庆心生疑窦,蹑足绕
了个大弯摸到树后,见两名金兵正在树后警惕地向外张望。魏庆抽出袖中锥,轻
身一跃,臂分左右,瞅准二金兵脑后刺下。金兵闻身后衣袂之声,欲回头已晚,
被铁锥自脑后至嘴中刺个通透,一声未发,死在当场。

  魏庆铁锥建功,双手一松,揽着二金兵尸体将其悄悄放倒。加倍小心了前行,
果在半里之外又发现两名哨探金兵。魏庆依样施为,却不料其中一个金兵颇为聪
明,闻声便矮身向外滚开,魏庆再出手已是不及。那金兵逃开之后也不出声,只
是在林木间绕着往诸葛砦方向奔跑。魏庆在后坠着急赶,眼见追上。那金兵绕过
一棵大木,木后两口刀让过金兵,无声无息的向着魏庆兜头劈来。魏庆闪身躲过,
正要还手突刺,又有几名金兵闪出攻击。这批金兵手头颇硬,一时间占尽优势。
魏庆奈何其不得,心中又记挂报信之事,于是虚晃一招,转头扎进身侧林中几名
金兵随后追入,紧紧咬着魏庆不放。林中亦不太平,隔三差五总有一两名金兵突
出。十几株木过,围堵金兵已有数十。魏庆见此情形,心中更是焦躁,东杀西撞
之间,已来到砦前木栅外不远。正欲冲林而出,身前闪出一长大人影,刀风凛凛,
寒气逼人。

  魏庆脚步倏地一停,硬生生化前掠为横纵。虽是避开刀锋,体内真气却是一
阵翻涌。长大身影那口刀毫不停歇,紧追着又是一记劈来。魏庆无力再躲,遂咬
牙将手中铁锥搭成一个十字,举高准备硬抗。谁知那人刀锋忽转,由竖劈化斜切,
缘着铁锥一头划向魏庆肩头。

  魏庆趁对方变招,足下用力,一个侧跃摔在地上。虽然狼狈万分,却终于脱
出刀影笼罩。对面那人凝刀不发,操古怪语气问道:「你,折翎?」

  魏庆不理,起身再奋力一跃,终出得密林。一日之内,战胡女、冲金营、愤
离丧、往返赶路、身眼被伤,终至强弩之末,只感足下发软,忙伸手扶了木栅站
稳。那长大身影迈步出林,云内微弱月光照于其面,正是金将扑散。他瞥了瞥魏
庆,摇头道:「可惜!」挥手示意亲兵围剿魏庆,又唤来一人用胡语吩咐了几句,
接过一件黑褐色斗篷将自己全身罩住后,绕过木栅往砦前斜坡而去。

  魏庆所立之处,乃密林与木栅交接所在,离斜坡小径尚有段距离。此刻见扑
散装扮奇怪,上小径往砦子处走,心内只觉不好。方欲探手入怀,取火信施放,
得了扑散吩咐那人已与众亲兵一拥而上。魏庆游走接战,虽刺死刺伤几人,却难
耐金兵人多势众,身上腿上又添了些伤口,渐渐乏力,身法缓滞。金兵见他情状,
不愿为困兽多添伤死,只是围住他做车轮大战,意图将其耗至油尽灯枯。

  不一刻,林中深远处忽然传出一声闷声惨呼。木栅旁围攻的众金兵闻声皆怔,
而林中惨呼及兵刃相交之声越来越近、亦愈发密集。魏庆趁金兵分神,将手中双
锥奋力掷出,自怀中取出火信,便欲扬手施放。恰此时,林中两道身影破空而出、
杀入金兵群中,斩瓜切菜般放倒全数围攻金兵。一人毫不停歇,越木栅向砦子疾
冲;另一人扶住摇摇欲坠的魏庆,问道:「你怎么回来了?安公子可是无恙?」

  魏庆定睛一看,扶己之人乃是赵破。摇摇头振奋精神,先将火信施放,后道
:「安公子单剑屠金营,安然无恙。得知金兵援军至,命我回来报信。」说罢心
头一松,晕厥过去。

  空中火信璀璨,化做尘灰下落。折翎一掌打死名金兵,跃在一大木枝杈上,
借火信微光瞰视砦前斜坡,不由大惊失色。砦前密密麻麻布满俯卧金兵,或用黑
褐色布块遮蔽、或浑身裹满泥浆,与土地浑若一体。金兵尾端在自己脚下不远,
前端已至护河,怕是有千五六百之数。近处一人见天上火信,一跃而起,刀指前
方做发令状,口中咿呀大喝。众金兵闻令跃起,野兽般冲往砦墙。几架歪歪扭扭
的厚木板经众人之手由后向前传送,离护河越来越近。

  折翎搭箭,射死一名抬传木板的金兵。正要搭箭再射,余光瞄到一箭飞来,
忙侧身让过。斜坡上扑散持弓大吼道:「折翎,来这,死!」

  折翎视作不见,充耳不闻,搭箭再射木板旁金兵,扑散亦是继续箭射折翎。
折翎虽是分心避让,却依旧箭无虚发,怎奈金兵势众,难阻木板行程。望向砦墙,
依旧无声无息,黑暗一片,竟是一矢未发、一人不见,如同不曾望见火信一般。

  扑散箭射折翎,连续不断。折翎望砦墙心急失神,躲避稍慢,被一枝箭划过
脸颊,带出一道血痕。扑散见状举弓大笑:「哈哈……破军!哈哈……杀将!」

  扑散正笑间,砦墙之上忽发一声喊,数十火把几乎同时燃起,照的墙上亮如
白昼。折翎扑散皆愕然,转头望去。墙下金兵亦多怔,攻势一缓。墙上弓手搭箭
垂弓、齐齐整整站做一排。正当中风慎右手持扇当腹,左手捻须,姿容儒雅,襕
衫被火光映的雪白耀眼,颇有神仙之概。只可惜脸颊青肿,手中扇乃是不知何处
寻得的农家蒲扇,不伦不类,使风采稍逊。

  趁众兵皆静,风慎眯眼喊道:「尔等狄戎,犯我疆土。可知此间诸葛武侯之
魂尚在?今日武侯附于吾体,定教敌寇片甲不留!」

  攻砦金兵连扑散在内,能说宋语的仅是凤毛麟角,说的通顺的是半个也无,
风慎这几句文邹邹的话语没一个听懂。不待他说完,亦不待扑散下令,便又呐喊
着使刚刚到护河边的木板搭起桥来。风慎见状怒道:「岂有此理!真是对牛弹琴!」
说罢,右手将扇向前一招,垂弓的弓手将弓抬起,箭头处竟裹着燃烧的火布。箭
矢穿空而下,金兵纷纷躲避。箭矢落于地上,惹起一阵噼啪爆裂之声,人群之中
火星四溅,兵士衣物多有引燃。风慎将扇交于左手,又是向前一招,砦左火光不
及之平滑峰顶便掷下许多缸罐来,密如冰雹。缸罐之中,满是助燃油物,砦前瞬
间化作一片火海。攻砦金兵所携黑布,此刻成了上好的烧料,持布之人,个个如
同火炬一般。裹着泥浆的金兵占了便宜,带着身上泥浆未满处的明火,哭爹喊娘
向回飞奔。有鞋子起火之人,奔跑时引燃地底所埋之物,引起一阵大火,再奔几
步便倒地无声。

  这一场大火,直映红天际,峰顶王锦及一众砦丁拍手庆贺,动作面孔皆被照
了个清晰。砦墙较左峰矮甚,且上端为木质,此刻火势太大,若没有护河隔绝,
定要遭受池鱼之殃。李豫在一旁沉着脸,一面指挥砦丁将早已准备好的水不停歇
的浇在砦墙上以防火患,一面不满的对风慎嘟嘟囔囔。风慎此时春风得意,他人
所言皆不入耳,只看着墙下金兵惨状哈哈大笑。忽一股浓烟飘来,正被他吸入喉
中,立时咳嗽不止,涕泪交流。

  扑散在后,目睹此火,睚眦欲裂。树上折翎见金人多被烧死,心下不忍,转
头不欲看时却恰好见了扑散对着火场大吼,遂张弓大喊道:「扑散!破军!杀将!」
待扑散回头来看,便一箭射出。

  扑散适才以箭射折翎,刀尚在鞘中。此刻见折翎箭至,便挥手中弓拨打。待
折翎射来一箭随弓而落,正要取箭回射折翎,不料那箭后还有一箭,直直插入自
己咽喉。

  折翎连珠箭功成,收弓冷冷看着扑散道:「此箭长二尺五,点钢为镞,尾端
设凹槽三,得真气之御,以某名为翎,号曰穿云。死于此箭,尔心可安矣!」

  扑散怒目瞪住折翎,一把将颈中箭矢拔出,鲜血喷溅之下张嘴大吼,出野兽
之声。三五息后,吼停身倒,再无生机。不一刻,溃兵带火四散奔逃,引熊熊大
火将其尸身化作飞灰。

  砦墙、峰上及赶来的劫营人众皆望火大呼,群情高亢。折翎仰首望向云间明
月,喃喃道:「云儿,你知否?此乃战端方起耳!你在天上,定要保佑我守住此
砦。击退金兵之日,便是你我团聚之时!」

                             (第一部终)                                





                          第二部  沙场兵



                 第一章 一剑东来逢叛乱 独守营门定军心

    春来四月,山花乍放,林深幽静,鸟鸣啾啾。林外树前的草地上,正有几只
野兔嬉戏觅食。忽然,其中一只抬头竖起耳朵静听,另外几只也偏头侧目,跟着
便四散逃去。未久,有几个手持简陋兵器的青壮从林中深处走了出来,踏在刚刚
被野兔啃噬过的青草之上,向四周打量。其中一人如猿猴般迅捷地爬上树梢,向
远处瞭望了一会,喜悦地向下喊道:「陆二郎,这股金兵貌似过去了!」

  树下被称作陆二郎的那人二十余岁年纪,眉清目秀、乍背蜂腰,打了个赤膊,
前胸后背有几处看似痊愈未久的伤疤。听到树顶那人喊话,欣喜笑道:「好!你
下来与众人先行,我返林中喊乡亲回村。」

  树下另一人调笑道:「二郎喊乡亲是假,与周家小娘子厮磨才是真吧!」

  陆二郎满面羞赧,强项道:「只你这泼才心内腌臜!」

  众人见他脸色通红,齐发一阵哄笑,七嘴八舌指点议论。陆二郎吃不住众人
戏谑,抛下句「路上仔细些个」便一头扎回来路林中。走了一会儿,耳根热烫渐
消,心中浮起兰秀的柔情美貌,笑容浮上唇角,脚步更加快了些。

  崎岖中行了顿饭工夫,又跨过一条小溪,乡民藏匿的山洞便现于眼前。陆二
郎使洞口放哨之人知会人众返乡,自己匆匆来到洞中周家父女所处之处,欢喜道
:「兰秀,金狗退了,咱们回家去!」

  那兰秀正值桃李年华,虽是身着粗衣,却难遮清秀可人。此时见陆二郎至,
眼角眉梢,尽是喜气。牵了他手亲热道:「小安,路上可辛苦么?来,先喝口水
解渴!」

  小安尚未答话,旁边忽然传出两声咳嗽,随声转出一名老者。兰秀倏地将手
缩回,红着脸低头跑去取水;陆小安憨憨一笑掩饰心内尴尬,挠头道:「义父!」

  老者瞥了陆小安一眼,淡淡嗯了一声,自背起一个小包袱吩咐道:「带好咱
家粮种!」接着又瞥了他一眼,叹口气拄了根木棍自顾自向外行去。

  兰秀见家父离去,将手中皮囊递给陆小安,歉疚道:「你别怪爹爹,他心中
很是疼你的。只是……只是见我年岁日长,气你……不向他提亲罢了。」

  陆小安见兰秀语句踟蹰、眼神委屈,胸中一痛,将心一横道:「等回村,我
就去向义父说,请他将你嫁我!」

  兰秀闻言欣喜万分,可笑颜绽开未久又沉寂下去,执手问道:「这次依旧没
有你兄长的消息么?」

  小安黯然摇头道:「富平战前在军中打听时,听人说大哥……战死在太原了!」

  兰秀闻听此信,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将执着的手更紧了紧,陪陆小安一
道默默。陆小安强颜笑道:「我奉家父遗命,寻了大哥七年。如今虽是死讯,却
也胜过杳然。五年前我途径此地,染了风寒,若不是义父救我,恐我比大哥还要
先走一步。后来义父他老人家又收我为义子、举荐我入西军,方有今日之陆二郎。
得你青睐,更是我三生修来的福气。只是我执迷寻找,让你苦等了这些年,真是
对你不起!」

  兰秀摇头方欲讲话,从洞中深处前呼后拥走出一个衣锦之人,嗤鼻道:「你
这军中逃卒又在对周家小娘子做什么勾当?」接着得意洋洋对身边人道:「武夫
就是武夫,怎也靠不住!两军阵前比谁逃得都快,此刻见了小娘子,却粘粘糊糊
往上去贴!」

  陆小安闻言大怒,转身欲争执,手臂却被兰秀紧紧拉住。那衣锦人轻蔑道:
「如何?你这黥卒还想对我动手么?吾乃进士出身,大宋的肱骨男儿!岂是你这
斑面小儿可以无礼的!」

  陆小安怒目喃喃道:「大头巾果都该死!」

  衣锦人怒喝道:「你说什么?来人,将他与我绑了,鞭打一顿送到凤翔府治
罪……」言罢,想起凤翔已被金人占据、府治皆无,心中登时有些虚怯。一旁陆
小安已怒至极点、双目喷火,若不是兰秀死死拉住,早就冲上来将衣锦人一顿好
打。他久在军中,历死伤无数,只发怒站立不动,便已肃气萧杀。衣锦人身旁一
干家奴护院心生恐惧,一边在自家老爷耳边说着好话,一边连拉带劝的将其往洞
外送去。

  陆小安狠狠的朝那干人离去处吐了口唾沫道:「真不知我等沙场血战为了哪
般!就为了保住这些跋扈无礼的大头巾么?」

  兰秀在旁解劝道:「罢了,莫气坏了身子。胡老爷只是暂时栖身此处,待赶
走金狗,得了太平,还是要为天家做官的。休得恼了他,以后你我日子难过。」

  陆小安余怒难息,却也不愿让兰秀看自己冷脸冷面。只得重重叹了口气,将
家中粮种背在身上,携了兰秀去追她爹爹。

  村落中道路上,马蹄脚印颇多,乱杂杂直往南去了。路旁各家只损了些门窗,
屋舍床柜倒还完整。此村所处偏僻,本来并无金人打搅。不知为何自上月中始,
总有成队金人过境。虽从未若听闻般烧杀抢掠,却也吓得乡民胆战心惊、躲避山
中。凭心论之,富平败后,倒是大宋的溃军更可怕些。不过山中民风本就彪悍,
又加村中年轻后生多在西军中为兵卒,村落所在一直安好。

  陆小安请义父歇下,自己与兰秀安置粮种。方告一段落,便听得村南一阵喧
闹。再仔细听,却是梆子声中夹杂着汉子大吼:「金狗大队自南边来啦!」

  兰秀吓得脸色煞白,忙去屋中喊爹爹逃遁。陆小安心中虽疑惑金狗这次往返
太速,行动却不敢怠慢,抢了刚刚收拾好的粮种,搀拽着周家父女二人熟门熟路
的往山中奔跑。村中乡民措手不及、扶老携幼、跌撞而行,家家户户皆是一般。
大队尚未出村,南面金人已至。陆小安见逃脱不得,一震手中木棒,回头大喝道
:「有胆的随我挡住金狗,护乡亲进山!」挣脱兰秀拉扯,往队尾跑去。

  十来个富平逃回的汉子与七八名村中后生各持枪棒紧紧跟在陆小安身后,在
路中间列了个军中常用的小阵以便随时与金狗厮杀。众人来得仓促,手中多持柴
刀棍棒,一件像样的兵器也无。有个汉子,惶急间竟只抄了一卷粗绳列在阵中。
那胡老爷身躯颇肥、行走缓慢,与一众家丁拖在队伍最后,见陆小安等人结阵于
路,喘息道:「抵住金兵……抵住金兵……不然将尔等送往凤翔府……」话未说
完,人已自阵边跑过,余声不闻。

  南面马蹄声渐近,陆小安等人定睛观瞧,却只有十数匹马映入眼帘。且马匹
大多无主,只最前有三个金人在马背上策马狂奔,面上尘泥和血,十分狼狈。陆
小安见奔马狂乱,非血肉之躯可挡,斜眼看到汉子手中的粗绳,计上心来。大喝
了声「绊马索」,吆喝着十七八人分作两路,将那卷粗绳横在路中、扯得笔直。
金人马快,几息便到了眼前,众人扯绳分开与马蹄踏至只差了反掌工夫。只听唏
律律连声,前马被绊倒在地,三个金人亦皆摔落地上。后马不停,或跃过前马,
或绊在前马身上。三个金人被碗口大马蹄踏下,又被数百斤的马身重砸,俱是一
命呜呼。

  陆小安等人全凭人力拉紧绳索,此刻也都绳索破手、滚摔在地、灰头土脸,
骨断者亦有之。片刻之后,南面又有大队来到。一后生眼尖,激动吼道:「是西
军!是我大宋王师!」众人向远望去,只见一将策马在前,两卒随驰在后,将旗
之上,绣着斗大一个杨字。余众皆是步卒,虽是全军疾奔,法度却丝毫不乱。队
伍来到金人殒命处,那杨姓宋将勒马环视周遭,忽讶道:「陆小安?」

  陆小安手心皮肉全被粗绳搓破,身上也摔得青紫相加,正痛的呲牙咧嘴。闻
听有人喊自己姓名,遂抬头去看。一望之下亦讶道:「杨队将!」一边说着,一
边忍痛起身对杨队将行了个标准军礼。十来个同是富平逃归的汉子见状,虽不识
杨队将,亦皆起身行礼。杨队将略一颔首,对陆小安道:「正是杨从义!小安,
你怎会在此处?」

  陆小安道:「此村落是我义父家乡!富平战后,我随军败退。后来不知怎地,
慕容洮那厮竟要带同麾下兵士去投西夏。我等不愿,故于途中偷偷四散了归乡。」
顿了顿又道:「那次军中演武,得杨队将青睐,小安感恩至今。只可惜我义父从
军时与环庆军将领有旧,不许我追随队将。不想队将仍记得我!」

  杨从义叹了口气,先痛心道:「张枢密战后推诿罪责,斩杀部将,以至军中
生变。」再叹口气,展颜道:「小安刀法精湛,又兼聪明过人。我一直以不能收
归帐下为人生憾事,又怎会忘记你!今日偶遇,却是恰好!吴经略收残兵,意欲
扼守和尚原。如今派我带兵收复凤翔,取出府库存粮以资军需。调拨与我的兵马
虽是经略帐前精锐,怎奈数量太少,攻坚城恐不足用。小安你可愿随我同行,助
我一臂之力?」

  陆小安喜道:「杨队将有命,陆小安无有不从!可否请将军在村中暂且歇马,
待我禀明义父便随军上路。」

  杨从义亦喜道:「好!有小安助我,取凤翔定会事半功倍!不知你义父现在
何处,我也要前往拜见。」

  陆小安回头远望道:「适才为躲避金人出了村,此刻应该还未进山。」

  杨从义命身后健卒让出一匹战马,又吩咐队伍于后缓行,便要与陆小安放马
去追赶。拦截金兵那十数人见二人要走,皆挡在马前,齐声求与军同去。杨从义
以目光询陆小安,陆小安点头道:「那几个原就在军中,均是战败散归的。这几
个是村中后生,适才随我等阻金狗,亦是铁胆好汉。」

  杨从义大喜,让众人随队前行,自与陆小安去追赶乡民。未久,便远远看见
山脚处大批乡民望山狂奔。闻陆小安呼喝,见宋将随至,众皆停步,欣喜若狂。
杨陆二人于人群中寻见周家父女,说明意图。周父将手中木棍一顿,赞道:「大
丈夫当提七尺剑,与乱世中搏杀一份功名!小安,你放心去,不必挂怀家中!」
兰秀挽着父亲手臂,心中不愿却不敢多言,紧绷着俏脸装作冷漠,可眼眶中泪水
却难以噙住,断线珠子般掉落下来。陆小安见兰秀样子,心中不忍,当着众人面
又不好蜜语抚慰,只好歉然道:「兰秀,我随杨队将去。攻下凤翔便……」

  兰秀听他说话,心中又添委屈,忍不住啜泣道:「山中石洞内,你答应过我
什么?」

  周父闻言不喜,又将木棍重重一顿,叱骂道:「杨队将当面,哪里有你说话
的份!此国乱之时,好男儿自当挺身而出!为父若是年轻十岁,亦要与他们一同
去上阵拼杀,好教金狗知道,我大宋不可轻侮!」

  兰秀甩开父亲手臂,气鼓鼓道:「真不知沙场血战为了那般!就为了保住跋
扈无礼的大头巾么?」说罢,扭头跑开。

  陆小安心内欲追却害羞不敢动,眼光随着兰秀背影远去,恰好看见胡老爷坐
在一块大石上牛喘。心中厌恶,眉头便皱了起来。周父见状,以为他心忧情事,
遂为他宽心道:「放心随杨队将厮杀去!待你击退金狗、衣锦还乡之时,义父送
你个双喜临门!我有兰秀照料,粗重活等大郎送粮回来,也就有了着落。」

  陆小安心中满是兰秀,勉强点头应道:「大哥去了十余日了,不知道什么时
候回来?」

         ***    ***    ***    ***

    十二蹲下身轻抚面前大石,于石土交接处摸到目不可察的本门暗记,回头喜
道:「安公子,路途没错!翻过此山,再行十几里路便是二里驿。」

  安鸿颔首,亦是一阵轻松。低头看了看已被树木怪石挂烂的衣物,面上苦苦
一笑,心内却是泛甘。喊了十二再鼓余勇、翻下山头时,已是繁星乍起,明月初
升。

  二人虽不愿耽搁,但山间无停处,已三日夜接连赶路未休,遂边行边沿路找
落脚歇息之处。不久,见路边山侧有一山洞,看去洞口虽不宽阔,却足可挡雨遮
风。到洞口向里望,才发现此洞窄深,数丈长洞壁于底截断、向右急拐,内有火
光忽明忽暗,照的洞底颇红,却见不到内中景象。

  十二看了安鸿一眼,便想跃入洞中查探。安鸿觉荒山野洞、火光蹊跷,恐十
二有失,抬手拦在十二胸前,摇了摇头,自己往洞内走去。十二冲势已起,险些
撞在安鸿臂上,脸上泛红,怒瞪了安鸿一眼。见他背影宽厚,心念一路照拂,不
由唇角微翘。

  安鸿走到中段,便嗅到一股甜香,屏息内察,毫无异样,这才放心再进。走
了几步,耳听火光处一女子道:「来呀,来呀!你看,我可美么?」语罢,便是
一声呻吟,娇柔魅惑,饶是安鸿内力雄浑,神思宁静,亦有些心旌摇晃。意图定
定心神再上前去查探,怎奈女子淫啼不断,声声入耳,搅得自己浑身燥热,也顾
不上其他,鬼使神差般往洞内走去。

  洞底入眼帘处是一火堆,火堆一侧立着个裸身男子,另一侧有一女子,面容
姣好、身段匀称、未着寸缕、玉体横陈,有一粗鄙男子正挺着阳具,在她阴户中
奋力搏杀。女子承欢,尚有余力,见安鸿现身火外,眼睛一亮,停了口中嘤咛,
不怒反喜道:「公子来的恰好,可是也要在奴家身上分一杯羹?」

  安鸿心知不妥,但胸腹间好似有一堆干柴,女子淫声若火星一点直入其中,
瞬间将大火引燃,全身烧灼,难以抵受。忙提气运功相抗,不料这火气并非真气
可御,反而借着气息发散到各处,更加难熬。

  女子见安鸿满面通红,喉间津唾狂吞,知他勉力守了一丝清明、不肯就范。
也不着急,微微一笑,自己用力拍了雪白的翘臀,发出清脆一响,口中淫声大作,
更甚于前。粗鄙男子吃她一喊,心中激动,登时觉得精关难守,大叫道:「小骚
蹄子,你浪叫的哥哥快要出了!」

  女子闻声心喜,娇声叫道:「哥哥,奴家也快要丢了,且再快些个,和奴家
一起去了吧!」

  粗鄙男子不答,仰天嘶吼,声作嗬嗬,抽送速度愈来愈快,交合处隐隐现出
一团淡淡红光。又数息,忽僵直不动,双眼一闭,轰然栽倒。女子收了那团红光
入体,见安鸿虽是额头青筋冒出,汗落如雨,却依旧在原地不动,心中暗暗佩服。
转头对火侧那立着的裸身男子勾勾手指,魅惑道:「冤家,来啊!莫只顾看着,
奴家也让你爽利爽利!」

  安鸿见那男子向裸身女子挪去,心受蛊惑,勉力守着的灵台眼见就要沦陷。
向前木木然迈出一步,忽觉鼻尖一凉,辛辣味道直上眉心,登时清醒。顺着鼻下
手指往身后看,见十二手持一个小巧的油布囊,正站在身后,气鼓鼓地看着自己。

  十二在洞外不见安鸿出来,觉其状有异,忙纵身进洞。待鼻嗅甜香,心中便
已明了一切,掏解药往自己鼻尖抹了,又来救助安鸿。见了洞底男女赤身之形,
一时面羞,心里将错皆推给安鸿,怒气丛生。待看清那女子样貌及安鸿醒转后的
凌厉目光,又不禁惴惴纠结起来。

  女子被十二脚步惊动,起身咤问道:「谁?」待见了十二,亦是一怔。安鸿
此时已醒,闻女声不退反进,几步迈出,见火后还倒着四人,一动不动、生死不
知,又想起适才之事及陆大安口述,心中已有了计较,遂起了杀意,冷面道:「
你便是杀我箭营兄弟的红纱妖女?」

  裸身女子听罢咯咯娇笑,摇曳着腰臀步步趋前道:「哟!奴家这身段,公子
竟不满意么?」话音未落,面犹带笑,却已撮掌成刀,向安鸿头颈砍来。安鸿见
裸身女子出招,口中轻「咦」了一声,不假思索地举臂相迎,后发先至,看上去
倒如同女子目的便是安鸿手臂一般。裸身女子见招式无功,身子一拧换了个方位
再打,安鸿依法炮制挡格。如是再三,裸身女子大怒,轻喝了声,翻身于空中一
脚踢来。安鸿如同师徒喂招一般,负一手在身后,只用一手拨打防御,面上神色
愈发凝重不解。裸身女子累的气喘吁吁,退后两步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安鸿默然不答,站在身后观战的十二小意道:「安公子……」

  安鸿举手止住十二,侧身让开往洞外去路道:「你走吧!」

  裸身女子看看十二,又看看安鸿,捂嘴噗嗤一声娇笑,拾起地上衣物。经过
安鸿身侧之时,驻足深深看了他一眼,才飞身离去,对十二却恍若未见一般。

  女子走后,十二对安鸿抱拳感激道:「多谢!」

  安鸿一怔,问道:「为何?」

  十二羞赧道:「我等虽互相轻视,却同为孟门一脉。十二只是不愿见她毙命,
并不是与她同流合污,安公子不要误会。」

  安鸿听他言语,心中疑惑之状稍解,便放弃再问解药事而转道:「此人貌似
依旧呆傻,如何是好?」

  十二见安鸿不理,以为他因自己持有解药,料定自己与裸女一同,听不进自
己解释。心中气恼,上前两步,怒道:「如此便好!」扬起手左右开弓给了裸身
男子两记耳光,顺便将解药擦过男子鼻下。裸身男子浑身猛地一震,眼内迷惘虽
在,神智却似渐渐清醒,缓缓转着头四处打量。安鸿以为十二只凭耳光便救醒了
男子,瞠目结舌道:「多谢。」

  十二下巴一抬,问道:「为何?」

  安鸿结舌无语,自忖道:「这汉子一切都好,就是性子忒不爽利,小家小气
太过。」十二见安鸿不语,头一扭也不说话。可谁知眼神正好落在裸身男子胯下
阳具之上,登时面红。轻啐了一口,理所应当地将这桩事亦记在安鸿账上,扭回
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裸身男子此时全醒,扑倒在火后四人身上挨个摇晃身躯,呼
喊姓名。见身体僵硬、气息全无,遂放声大哭。安鸿上前劝止,待他敛悲穿好衣
物后问他来历。裸身男子答道:「回恩公,小人名叫周青,凤翔府周家村人氏。
听闻和尚原之上,军兵缺粮,遂与四名同乡前往送粮。因大路时有金狗行军,故
绕行山间小路,不料……不料……」言语难接,又是泪如雨下。

  安鸿与十二见周青凄惨,遂好言安慰。助他在洞外埋了尸首,就在洞口暂歇。
天色微明,三人一同上路。行了不远,便看见周青与同乡的推车、粮袋横七竖八
散在一边。周青将所有粮袋装在一车,拒了二人帮助,蛮牛般咬牙推行。又走出
段路,到了周青所说山间小路,只见粮车如水,不绝于路。有送粮的乡民见周青
车重,停下分担,彼此虽不相识,却亲如一家。

  安鸿见周青与大队同行,放下心来,遂带了十二先走。二人歇息半宿,气力
尽复,不到半日便已将几十里山路抛于身后,来在和尚原外不远。安鸿见路多窄
隘、怪石壁立,却无军将把守,连斥候哨探竟也见不到半个,不由暗暗心疑。眼
见上原,才有几名宋兵拦住喝问。安鸿将魏庆的腰牌出示,求见吴玠. 宋兵见腰
牌皆态度恭谨。分了一人离岗为安鸿二人带路。

  一路崎岖,上得原来,入眼便是军营一片。安鸿不明兵事,十二在他耳旁小
声嘀咕道:「看样子也不过三五千人马,怎地扎做这许多小营?」三人于营间穿
过,安鸿左右观瞧,只见各营宋军不过数百,或坐卧或笑闹,状甚懒散,军纪憾
缺,与带路宋兵相比,所差何止天壤。

  不多时行至一营,兵士仅数十,个个顶盔贯甲、结束威武。与他营相较,静
谧肃杀远甚。人望其外则自生畏、居其中而自穆然。宋兵带二人至中军帐外,行
礼扬声道:「禀将军,原外有二人自称折翎折指挥义弟,求见将军。因其手持将
军贴身侍卫腰牌,故队正命属下将二人引来帐外等候。」

  宋兵话音刚落,营帐里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帐帘一掀,冲出个络腮连鬓、
膀大腰圆的汉子。口中嚷嚷:「折翎在哪里?可安然无恙么?」

  宋兵悄声道:「此乃吴玠将军胞弟,吴璘将军。」安鸿见吴璘口呼折翎、关
怀满面,于是心中对他生了些好感,忙抱拳道:「有劳吴将军挂念,兄长安好。
兄长遣我来此寻二位将军,有紧要军情相商。」

  吴璘蹬蹬蹬几步近前,挥退宋兵、一把抓住安鸿手臂道:「那还在这里文绉
绉的做什么?快进帐来!」安鸿一笑,也不反抗,任由他拉着自己往帐中去。帐
幕忽分,现出一人。此人鼻直口阔、五绺长髯,面相颇类文士,但腰宽背厚、虎
步龙行、不怒自威,恰一副武将气度。望安鸿笑道:「舍弟粗豪,性子冲动,让
贵客见笑了。帐内请!」

  安鸿连称不敢,自通报了姓名来历,又将魏庆腰牌及折翎手书交予吴玠,这
才在帐中下首站定。吴玠细细读罢,将书信递给吴璘,叹道:「不想金人竟如此
狡诈!若阴平失守,我等困于此处,成西蜀姜伯约矣!」顿了顿,将诸葛砦情形
细细询问。安鸿一一作答,只将巧云孟门之事隐去,称砦中山匪被折翎收降,同
心抗金。十二一直随在安鸿身后,闻其称孟门为匪,气愤填膺。静悄悄照着他脚
跟猛踢一脚,谁知反戳痛自己脚趾。强忍着不叫喊出声,眼中却已是泪光宛然。

  吴璘看罢信函,握拳迈前两步对吴玠道:「大哥,不,兄长。事关重大,要
立即遣军前去援助才是!」说完又重重顿足道:「手中无兵!奈何!奈何!」

  安鸿闻言变色,十二也忘痛呆立。吴玠对安鸿道:「不瞒安公子,正如舍弟
所言,此刻原上无兵可用。我与舍弟所部,本有精兵千人。因军粮不济,故分了
八百人与杨从义将军,攻凤翔、取积粟。累日谴军卒四下远探,又去了百余。如
今营中只有军兵数十,分队轮流把守原周各通路而已。」

  安鸿疑惑道:「我在来时路上,见百姓向此处输粟者众多。又见原上军营之
中,兵士怎也有数千。怎会……怎会捉襟见肘至如此境地?」

  吴璘嘿了一声道:「你又不知兵事!懂些什么!」还想再说,被吴玠叱退。
吴玠先致歉,后沉重道:「原上兵士,皆是我收聚之败兵溃卒。金人抢掠陕西,
使将士家属失散。张枢密行踪辗转不定,使后勤无着、粮食缺乏。原上兵士,每
营各自分属、不听号令、士气低落、军心不稳,无一可用。幸得百姓盼望王师收
复,吴某旧日在西北亦略有薄恩,遂慷慨解囊相助。怎奈杯水车薪,军中仍是入
不敷出。」

  安鸿为难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吴玠道:「折指挥处虽有高山险砦,兵丁却只是乌合之众,军情亦是迫在眉
睫,必得援相助方可无虞。为今之计,或待杨将军率众归来,使其麾下精兵随公
子回援;或寻得张枢密驻节之处,求其发兵往援。」

  安鸿急切道:「敢问吴经略,哪个方法快些?」

  吴玠道:「二十日前,我已遣人去寻张枢密驻节所在,杨将军亦已率兵去了
十数日。安公子先在营中住下,不日之内,定会有消息传回。到时,你我择其先
至者为首选,双管齐下,定可及时赴援。不知安公子意下如何?」

  安鸿虽心急,左思右想亦是无奈,无奈颔首道:「只好如此!」

  吴玠见安鸿面容,知他心中焦虑,又安慰了几句,吩咐吴璘设宴款待。安鸿
婉拒,请吴玠安排了帐幕自去休息。十二到帐中也不理安鸿,直接蒙头大睡。安
鸿将一切抛诸脑后,闭了帐帘运功打坐,一时物我两忘。待睁眼时,天已黑透,
只觉神清气爽、饥肠辘辘。十二在安鸿打坐时自作主张拒了吴玠邀请,见他运功
毕,出帐于火头处寻了军中饭食,没好气的丢在安鸿面前,蒙头又睡。安鸿惦念
折翎,却又知原上情势不佳,心中烦闷,饭罢便也躺倒假寐,放耳去听周遭动静。
山风吹帐、甲叶摩擦、军中刁斗、营火噼啪,声声皆入耳。不知过了多久,忽闻
一人急匆匆由营外而至,于中军处倏地停步,惶急道:「将军,吾乃陈远猷。大
事不好,有军将串谋、鼓动哗变,欲劫将军以降金,请将军速速发兵平乱!」

  安鸿闻言大惊,一跃而起。耳听吴璘叫道:「大哥,帐下兵丁多在原周巡夜,
营中只十余人,这可如何是好?」

  吴玠叱道:「慌什么!你二人带营内余卒去各营传令,命大小将校同至我帐
中商讨军务。」

  吴璘又叫道:「大哥!还商讨什么军务!依我之见,你还是带上安公子主仆
先行离开。我带领士卒,在此挡……」

  吴玠亦再叱道:「胡言乱语!我吴玠乃军中主将,岂可因些许乱卒而轻弃中
军!速去传令,休得耽误!」顿了一顿,转做温言道:「左帐中有两位贵客,烦
请陈先生与他们一同出营后,往山中暂避。待此间事了,我遣吴璘去寻你三人。」

  吴璘顿足离帐,集兵出营。安鸿拍醒十二,示意他跟来,挑帘而出。迎面一
中年文士正急步走来,见安鸿二人出,行走中惶急拱手,还未及出言,营外远处
一条火龙直奔营门而来。兵甲繁杂,脚步不一,内中夹杂着高喊「捉吴玠、杀吴
玠」之声。安鸿转头对十二道:「送陈先生去中军,好生保护吴经略,不得离开
半步!」言罢,提气轻身,离弦之箭般直趋营门。

  安鸿至营门处站定,那条不断逼近的火龙尚在数丈之外。运内力仰天一声长
啸,乱军前队闻声讶异,皆缓缓止步。安鸿拔剑指地,以剑气在身前三尺地上划
出一道数寸深沟,朗声道:「越此界者,死!」

  乱军约有三百,本是列为一纵队。闻安鸿长啸,见队伍不行,皆拥到前面、
挤作一团。火光下见安鸿文士打扮,竟敢孤身一人挡住大队去路、持剑划界定规,
登时笑声震天。安鸿剑尖指地,面无表情,置若罔闻。乱军忽分,有一将骑马而
出,大喝道:「百姓送粮,吴玠皆以财货回赠,累日如此、不见囊空,营中不知
屯了多少珠宝!攻破营寨,其财任你等取用。活捉吴玠,至金营又是大功一件。
休得在此与这疯汉聒噪,速速冲进营中!」

  乱军闻听,个个眼红,发声喊便向前冲。十数个胆大贪功之人冲在最前,数
息而至剑界边,各举兵刃砍刺。安鸿运功,衣襟无风自动,凝神震腕,倏忽剑出。
十余乱军略在前者,无论耳鼻足臂,凡过界皆被削落;略在后者,无论刀枪斧钺,
凡过界皆被截做数段。刹那间,刃折兵损,血落成泥。

  十余乱军或惊骇或惨呼,却阻不住身后未见此情形同伴向前冲突。机灵的几
个向外急闪,于剑界外扑倒;疼痛难忍的被推搡过界,剑刃相加,登时一命呜呼。
新冲上乱军亦是十数人,似同属一队,兵器衣甲均无二致。见眼前碍事背影全部
消失,不约而同举枪攒刺,动作整齐划一。安鸿跃起避过,左臂在空中一卷、袖
做游龙,缠住刺来枪尖,右臂前指、剑似飞凤,抹过十余乱军咽喉。众乱军先觉
虎口迸裂、枪杆脱手,尚未及反应,喉头便是一凉,继而鲜血喷涌。安鸿将衣袖
向身后营门中一甩,十余杆枪整整齐齐插在土中,好似一排木栅。双足落地,站
上适才起身前地上脚印,丝毫不差。

  未拥上乱军只觉得眨眼之间,地上已是尸身累叠,皆惊愕不敢前。马上将见
状将手一挥,马后八名持刀盾者应召上前、排众而出、擎盾扬刀、冲入界中。安
鸿出剑,与八人混战。这八人倚盾之固、分进合击,在安鸿剑势之下分毫不退、
竟可勉保安然。马上将喝道:「此人力竭,你等还不以多为胜,将他乱刀砍死,
更待何时?厚禄大功,就在眼前!」

  乱军闻言,一拥而上。营门虽不甚宽阔,却也有数十人、数十支兵器三面围
着安鸿招呼。安鸿适才以一敌八,优势颇大,已将盾手逼至界线以外。此时三面
受敌,一口剑劈砍崩格、洗截刺搅,应接不暇。虽剑剑夺人性命,却无奈来敌众
多,只得步步后退,看看已离枪栅处不远。马上将远远望见团团围困之中,剑若
游龙、上下翻飞、使鲜血四溅,持剑人却已淹没于人群之中。

  未久,剑光忽敛。马上将大喜,以为安鸿寡不敌众、殒命营门。刚要催马向
前、入营去杀吴玠,忽然人群中穿来一连串惨叫。其音未落,凄然又起,如是者
六,围中剑光重现。马上将惊骇不已,转目暗思了一番,终咬牙下定决心。长出
口气稳定心神,缓缓抽出佩刀,双脚一蹬马鞍,在空中绕过营门,直奔中军而去。

  战团之中,安鸿衣上,乱军鲜血淋漓流淌,头脸亦被腥红遮蔽。脚下尸身,
已垒为层台,整个人唯有手中宝剑滴血不染。乱军约剩了百名,皆心惊胆寒、口
不能合。当前一人正对安鸿,只觉两股战战。安鸿逼视其目,继而眼光向下,呛
地一声收剑归鞘。那人顺着安鸿目光看向自己脚下,见自己双脚尚在剑划血河外
寸许之地。心中一松,双膝酸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安鸿将眼缓缓扫过余下乱
军,目光所及之处,人皆跪倒、无一站立。

  营门寂静,身后营中忽传来金铁交鸣之声。安鸿急回头看,见中军帐幕前不
远处,吴玠、十二正双战马上将。陈远猷拖着一个大布袋,面色焦急地站在一旁。
马上将瞥见安鸿弃门而回,遂以命搏命,不顾十二在侧,将全部攻势集中到了吴
玠身上。虽立时中了十二几剑,却也一脚将吴玠踢倒在地。一刀劈下,欲将吴玠
杀死,却被一旁的陈远猷往面上扬了一把沙土,急闭目去躲。扭身挥刀再砍时,
安鸿已到。

  安鸿使挑字诀击歪马上将手中刀,紧接着又是几招将他逼退数步。马上将见
十二与陈远猷护着吴玠渐渐远离,知杀之无望,便将一腔怒气撒在安鸿身上,刀
刀不离要害。安鸿见他刀法不似沙场血战练就,反倒更似江湖中历练得来,暗暗
生疑,想要将他生擒活捉、问明缘故,遂处处留手。马上将久攻无果,只觉气力
不佳、刀法散乱,欲虚晃一招,转身退去,却被安鸿抓了破绽,一剑刺中肩膀。
安鸿滑剑至马上将脖颈,喝问道:「你是何人?竟敢挑动军兵来刺杀吴经略?」

  马上将不理安鸿问话,闭目吟诵道:「光明普遍皆清净,常乐寂灭无动诅。」
吟罢双目圆睁,眼中精芒暴涨,一掌向安鸿推来。

  安鸿撤剑削马上将小臂,意欲使其收招回救。不料对方不格不挡、任由他将
手臂砍下。断臂连掌依旧势大力沉地打在安鸿前胸,趁他肺腑震荡之际逃之夭夭。

  安鸿衔尾急追,不料对方轻身功夫亦是上佳。自己久战气亏、又被断臂震出
些内伤。急切之间,竟是不能迫近。数息,马上将已出了营门,一跃上马,加鞭
逃走。安鸿又追了一阵,却只能目送一人一马越去越远。

  营门处,吴璘带同数十兵士、数十军将自远而来。火光之中,望见血流成河,
百余人死,百余人跪,又有数十人成串僵立、一动不动。大骇之下,拔刀迫近。
跪着的一众乱军胆气已破,纷纷膝行让路。吴璘踏尸山过血海来到僵立人前,举
火观瞧。只见僵立之人共有六串,皆被大枪穿胸、连在一处。六名最前之人皆举
盾于胸,却仍难逃劫数。恰此时,安鸿追击,无功而返。众乱军见血修罗至,尽
皆匍匐。吴璘所携军将、兵士,亦多有惧色。吴璘探知众人均安好,便要下令杀
光乱军,以儆效尤。尚未动手,十二来传吴玠令道:「吴经略请众军将入账议事,
另令乱军余子清空营门。」

  吴璘闻令,恨恨而罢。留了兵士看守乱军清理,带一众军校及安鸿入了中军。
吴玠高坐帐中,神态自若。先请安鸿坐在己侧,又将眼一一扫过营中诸将。诸将
眼中,有愧色、惧色者众,几乎个个手不离腰间刀柄。吴玠见状,长长一叹。尚
未开言,便听守帐军卒欢呼道:「贼已授首!贼已授首!」

                第二章  军将刀唇歃誓血 诈释败乱作虚张

    欢呼声未落,已有一人在帐外大声道:「禀将军,属下史天非求见!」

  吴璘欣喜道:「天非回营,定是寻着了张枢密驻跸所在!」

  吴玠亦难掩面上喜色,扬声发命,将史天非宣入帐中。安鸿放眼,只见一窄
目细眉男子手挽一人头阔步而入,虽只做普通百姓装扮,却难掩骨子里蕴着的飒
然洒脱。头颅断口处犹在滴血,细察面目,正是适才策马逃奔那人。

  史天非来在吴玠面前郑重一礼,道:「属下三人不辱使命,打探得知张枢密
已于前些日移驻兴州。我恐将军等待心焦,故先来禀报。余下二人此时应已在兴
州探得确实,不日即将归营。」

  吴玠颔首微笑,问了几句别情,史天非一一作答,状颇相得。吴玠对史天非
手中人头不闻不问,史天非亦毫不在意,便似此事自然而然一般。一众军校听闻
张枢密驻跸所在已被寻到,心下为之一振。但乱军一事未毕,史天非提头在手,
又皆不敢大意,个个将精神身体绷得死紧。

  吴玠又问了几句原下军情,命史天非呈上人头、一旁稍待,手指人头道:「
今夜之事,首恶已除,同谋者不问!」众军校闻言,略略放松。吴玠环视,续道
:「众军妻子离散、粮草不敷,朝廷指令不清,枢密下落不明。诸位掌兵不易,
我却不能分忧。今夜之乱,罪在吴玠. 吴玠无能,请诸位见谅。」言罢,团团一
揖。

  众人闻言纷纷抱拳,心中半是惊诧半是羞愧,结舌不言。吴玠揖罢,负手转
出帅案,行了几步,忽厉声道:「但我心中有一事,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我汉
家之耻,千年来可有如靖康者?我大宋之败,百年来可有如富平者?你我历此两
次奇耻大辱,何以不思整军备战于内,复陕御金于外?何以涕泣感伤,做小儿女
之态?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国破而放诸不顾,家户安能独存!莫非尔等百年之
后,去与征西逐北、控李夏复燕云的祖宗父辈言讲,大宋国祚,便是丢坏在我等
手中么?莫非尔等愿见绕膝之儿孙,皆效胡虏打扮、做禽兽蛮语,为金狗驱做牛
马么?休要忘记,你我是西军!是我大宋最为能战之虎狼!」说到此处,吴玠呛
啷一声抽出腰间佩剑,割破指尖道:「我吴玠今日对天盟誓!绝不叛朝廷!绝不
背祖宗!扶保大宋天下!扬我西军武威!」

  帐内众人,闻吴玠所言,个个热血沸腾,激动难以自已。吴璘拔刀划指,尚
未开言,便听得一人霍然拔刀在手,划指激昂道:「我西军儿郎,岂是好相与的?
永兴军曹武,愿随吴经略死战于此,定要让金狗有来无回!」话音未落,又有一
人慷慨道:「秦凤军王杨,愿随吴经略死战于此……」

  「泾原军刘良嗣……」

  「环庆军高猛……」

  一时间,帐内众军校报国保家之情如薪似火,誓死抗金之声此起彼伏。安鸿、
十二等人在侧,也听得热血沸腾。待众人声少退,吴玠将指尖血在唇上一抹,昂
扬道:「今日我与诸君歃血!前事既往不咎,同心御守此原,使金军不得存进。
扶保大宋天下!扬我西军武威!」

  众军校皆学吴玠一般以血加唇,齐声狂呼道:「扶保大宋天下!扬我西军武
威!」帐外军士听帐内喊嚷,亦齐声随之高呼。顿时,巍巍群山呼应,瞑暝群鸟
惊飞。其余军营中军士闻声不知所以,待听清主营内喊声,亦是热血上涌。

  众军校呼喝正盛,帐外一卒匆匆而入,绕至吴玠耳畔,低低密语了数句。吴
玠听罢,挥退兵卒,举手止住众人,大笑道:「捷报!杨从义率军千二百人,以
诱敌之计攻占凤翔,得积粟数十万斛。粮队在路,已至半途!原上众军粮草之厄,
眼见可解!」

  众军校闻言,又是一阵欢呼。吴玠下令众将各自归营收束军士,明晨于中军
帐前点卯。待众人皆恭谨行礼,一一散去之后,吴玠将安鸿让至主位,单膝点地
礼敬道:「今夜若不是安公子单剑守营门,舍命相救,吴玠此时已做刀下之鬼。
请安公子安稳,受吴玠一拜!」

  吴璘、陈远猷、史天非皆在吴玠身后随拜,安鸿哪里肯受,跳起侧身让了,
口中连称不敢,运股柔和内力将众人搀住。十二在一旁笑得一朵花也似,便如同
受拜的乃是自己一般。吴玠几人被他一阻,竟无一人能拜下去,都在心里暗赞他
功力深厚。独吴璘瞥见一旁的十二,赞道:「这后生笑起来好生俊俏,可惜太过
瘦弱,征战定会力亏!」

  十二嗤鼻道:「我家安公子比起你来亦是瘦弱,你可敢与他较量一番?」

  吴璘想到营门地狱般场景,连连摇头摆手道:「若安公子是金狗,我豁出命
也向前拼了。不过安公子乃是我等强援,我才没那么傻送上去挨打!」

  众人闻言皆笑,入夜以来的惊险忧心,尽化于无。安鸿心中惦念诸葛砦,想
起今日帐中与吴玠所订之策,笑了笑问道:「吴经略,如今张枢密所在及凤翔用
兵皆传喜讯,该用何略为佳?」

  吴玠摇头,面上忽现愁容,叹口气道:「似天非这般传信回来,报知张枢密
驻跸处之人,已有数拨。我每得信,便遣人去那处寻张枢密、报知此地军情,可
次次落空,故这次才令天非用此稳妥之法。待与天非同去二人归来,方可定其确
实。到时,我遣天非与安公子同去,一来为折指挥求援军,二来亦为我和尚原求
些钱粮兵马。」

  安鸿讶道:「凤翔不是解粮数十万斛至半途了么?」

  吴玠下意识打量一下四周,肃容悄声叹道:「适才亲兵来报之信,乃是凤翔
粮队千人,于神岔城外大路上与金人厮杀了一场,整队人马于神沙河畔失去踪迹,
生死不知!」

         ***    ***    ***    ***

    「生死不知,踪迹全无!」

  李豫没好气的瞥了瞥问话的王锦,看都不看折翎,便欲扬长而去。王锦怒道
:「这都多少日了!你怎地就是这般执拗?折将军现下乃是诸葛砦之主,你给我
恭敬些个!」

  李豫停步道:「我心中,诸葛砦之主永远只是二公主一人!」

  折翎举手止住色变的王锦,平静道:「无妨!」转身问李豫道:「李兄弟,
近二十日索砦,皆无所得么?」

  李豫见折翎如此,也不好意思无礼太过,垂首答道:「说来奇怪,砦中各处,
竟是连那胡女的一丝踪迹也寻不见。砦众结营自保十余日,近来多有松懈者,却
也安然无事。那胡女许是杀了人便逃窜出砦子了!」

  折翎颔首道:「近日有劳李兄弟辛苦奔波!砦中粮草军需清点的如何了?」

  李豫闻言猛地抬头,不满道:「这管家之事,乃是我分内,定为……将军筹
备周全,不至物资缺匮。可是将军亦该约束所部,切勿浪费!那风慎一场火,用
去砦中全部火信、半数油料,大是可恨!」

  折翎回头去看一直跟在身后的风慎,却只看到疾步去往架神臂弓处呼喝砦丁
的襕衫背影。李豫冷哼一声离去,王锦在旁道:「李豫虽是无礼,但所说之事确
实要紧。那场大火壮则壮矣,却是可一不可再。如当夜般为那整齐排场,演练的
士卒疲乏,亦是不值。」

  折翎点点头道:「书生不识为战之苦!我已与他谈过,日后亦只许其筹划参
谋,再不用他主事,王兄放心。」王锦拱手自去,折翎下砦墙入砦中,寻得赵破、
又带了高诵晏虎欲出砦观敌。

  到得砦墙后宽阔处,左见陆大安和章兴带着两队各十数人马舞刀牌对战,右
见郝挚教习砦中部分弓手运弓。一队妇孺老幼担水壶浆来与众人消渴,章兴一口
气喝完碗中水,向着提水桶蹒跚往郝挚处去的一老妪背影大叫添水。见老妪不理,
摇头讪笑道:「这张婆子越发耳聋了,喊住她硬是比活劈十个金狗还要费力!」
陆大安一旁凑趣道:「莫要胡吹大气!劫营那夜论功时,你只劈死九只!怎知死
十只金狗要出多大力气?」二人及周遭人笑闹,乱作一团。忽一人望见折翎,急
整肃行礼道:「折将军!」

  众人闻声,无论砦左砦右,亦无论男女老少,皆恭然礼敬。自那夜劫营后,
追袭金人败军之战,数战皆胜。砦中个个将折翎视作天神,对敌战意亦是昂扬无
匹。郝挚行礼后,对折翎道:「将军可是要去困金狗处探查?」待折翎颔首,又
道:「恰好围营人时该换岗,我带了人手与将军同去。」

  众人出砦,向左拐在林中行了几个时辰,便到了一处山谷。行到谷口外不远,
树后转出陈丹谢宝。不待折翎发问,抱拳禀道:「将军,谷中金狗剩了不足百人,
多半带伤。遵将军令,日间射脱逃,夜间射营火。金狗已三夜不敢举火,白日里
发狂窜出者与日俱增,眼见便是覆没之运。」

  折翎温言勉励几句,下令换岗,一众弓手刀牌纷纷自树后隐匿处现身。正熙
攘时,谷中忽发一声喊,数十无恙及轻伤金兵在前,重伤难行金兵在后,冲突而
出,状若疯虎。围谷砦丁猝不及防,各自慌乱。折翎登高大呼道:「刀牌在前,
弓箭在后,各自原地守御。赵破突前带刀牌,箭营押后射敌将!」一边说,一边
弯弓搭箭,觑准突在最前那金兵一箭射出。

  众人闻折翎语,心中皆安稳许多,各自依令而行。阵尚未成,已有五敌命丧
无翎箭下。众人见之,皆欣喜大呼,奋力杀敌。林中箭矢穿空,刀光霍霍,呼喝
声声,惨叫连连。仅顿饭工夫,金兵大多毙命,砦丁亦有二十余人带创,伤及性
命者却是半个也无。赵破顶在最前,杀了几个金兵后与一名金将缠斗。那金将使
一长柄大锤,舞动起来虎虎生风。赵破手中单刀相对短薄,不敢与之硬碰,只得
使足身法在金将周身绕砍。金将眼见身边金兵纷纷倒地,血灌瞳仁、状似疯癫,
大锤再也没什么章法,只是使蛮力乱舞。赵破趁机给他添了几处浅伤,渐渐占了
上风。

  再过盏茶,金兵丧尽,只剩了浑身是血的使锤金人。折翎佩服他勇猛,又见
赵破稳居上风,遂令诸军打扫战场,收缴军器,自收了弓矢与郝挚高诵作壁上观。
那金将见众军殆尽,折翎等人虎视眈眈,心胆俱寒。一个疏忽,被赵破踢中手肘,
大锤脱手而出,砸在自己膝盖之上,登时跪地不起。赵破以刀加其颈,侧头望向
折翎,只待其一声令下,便取了金将性命。

  折翎见状方欲示意赵破斩首,身旁郝挚咳嗽一声,嗫喏道:「将军,可否留
这个金狗一条性命?」

  折翎心中奇怪,问道:「为何?」

  郝挚踟蹰再三,答道:「阴平路险峻,骡马不能行。本就不为惯于平原行军
的金狗所喜,故此行军缓慢。先遣两队先锋,如今虽已被将军尽数斩杀,但后续
大队应不知情。将军借此人之口,将信传给后来金狗大队。使其知此处非但路险
难行,更有强军当道……」

  听到此处,折翎击掌赞道:「妙极!妙极!金人必有段时候慌惧犹疑!请赵
破兄带同砦丁往远处,于必经之路上设置各种砦中捕兽机关。金人于路步步心惊,
我等箭营再于林中设伏,定会迫其降低行军速度。待金人缓行到砦前,二弟兴许
已带了援军赶回……」

  赵破闻言亦笑赞道:「此法甚好!不过,也不能容这金狗完整回去!」说罢,
刷刷两刀将那金人的双耳齐根割下。金人惨叫一声,捂住己头两侧,指缝中鲜血
淋漓,汩汩而下。参战砦丁此时已收聚完毕,齐围拢过来哄笑。折翎戟指喝道:
「今日饶你不死,回去告知续来金狗,西军神箭营与蜀中诸葛砦同守此路,来者
定是有死无生!」

  郝挚上前几步,抓住金人衣领道:「谨记我家将军言语!这便滚吧!」说罢
双臂使力,将金人扔了出去。金人落地翻滚,满身树叶尘泥,众人皆大笑。金人
环视了满地狼藉的尸首,目露凶光。郝挚待其看向自己,用手遥指了一个方向道
:「直直去走,自可出山。你若死在山中,可白费了我家将军留你之用!」金人
闻言,深深的看了郝挚一眼,怒气冲冲的哼了一声,拖着伤腿捂着头侧,一瘸一
拐的离去。

  折翎率众归砦,令赵破遣斥候远探百里,又令王锦使砦丁于路广设机关陷阱,
而后亲自同风慎、李豫一道改良砦中原有弓弩、加固砦防,不觉间几日时光匆匆
而去。这日晨起,折翎与风慎在议事厅前凭高下望,见三坪二十余层台之中炊烟
处处、鸡犬声相闻不绝,时而妇人呵斥,时而幼儿哭啼,一派恬淡安乐景象。风
慎慨叹道:「似如此,真乃世外桃源!」

  折翎回首望议事厅,亦叹道:「金人破关、涂炭中原,不知有多少如此桃源
之地骤起烽烟,又不知有多少两情相悦之人破家丧身、不得快活!」

  风慎见折翎望议事厅而叹,知他心念巧云、仍难自拔,方欲出言相劝,却见
坪下路间,高诵带了名斥候急匆匆赶来。二人到了切近,那斥候行礼道:「折将
军,喜报!金人大队行进缓慢,几近于滞。七日前出了木门道,正渡白龙江之时,
恰逢江水暴涨,落水溺亡者不计其数。江上无舟可用,金军断为两截。前部约五
千人虽已过江,但粮草后勤一应之物皆落入水中,正四散打猎以资军食。」

  风慎闻言,喜上眉梢。折翎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便命高诵带斥候去歇息用饭,
自与风慎下坪去砦前宣布此讯。行到下坪,前望砦墙不远,晏虎又带了名斥候急
匆匆赶来,行礼道:「折将军,喜报!白龙江大水,三日不退。江面之阔,使两
岸几不能对望。岸边道路,多被淹没。金军大队,退三十里扎下营盘。已渡江人
众,迁往山顶安营。营中不见炊烟,许是粮草已尽。」

  风慎闻言再喜,折翎亦是一如前遭。晏虎望着折翎踟蹰不去,关切道:「将
军,云夫人去后你再也不曾展颜。云夫人若在,定然不喜。」说罢,眼圈微微泛
红。折翎心中感动,抚晏虎背默而不语。半响,方叹道:「放心,我自有数。」
挥手遣晏虎与斥候去了。

  到得砦墙,寻见王赵李三人,折翎将斥候所言复述一遍,吩咐道:「既金兵
进军缓慢,我等便可从容布置,砦中亦无需留守太众。请王兄赵兄率砦众去林中
助设置机关弟兄们赶工,留十余人在砦中,助我与风先生、李兄弟守砦即可。」

  风慎在一旁捻须道:「风某有一提议。不若请王堂主率章兴及半数砦众去林
中助设机关陷阱,赵堂主率陆大安及另半数砦众在机关侧后多设营垒。翌日金兵
渡江入林后,折将军便可携近日所教授弓手出砦,依托机关之助,层层防御,胜
过枯守砦墙多矣!」

  折翎四人闻言,皆抚掌称善,遂依计而行。王锦赵破出砦约有半日,折翎正
在砦墙上与李豫一道筹划方略,忽望见砦外斜坡处一浑身浴血之人飞奔而至。离
砦墙尚有段距离时,那人噗通一声摔倒在地,大声哭叫道:「折将军,大事不好!
王赵二位堂主被金兵重重围困,派我拼死杀出向将军求援!」

  墙上众人尽皆色变,折翎飞身而下,扶起地上那人急切问道:「围在何处?
金兵多少?」

  那人面上亦是涂满鲜血,涕泣道:「金兵数千,将二位堂主围在……」声音
渐小,身子亦缓缓委顿下去。折翎大急,俯身相就,侧耳细听。那人作欲死之态,
忽怒目圆睁,翻腕亮出一枚三寸长尖刺,向着折翎心口猛地刺来。折翎眼见寒光
闪闪,躲避已是不及,只好尽力将身子向下缩去。尖刺入肉,刺在左肩侧锁骨之
下,直没至无。

  折翎忍痛,运了内力一掌推出。那人一击得手,一个地滚正欲遁去,忽觉脑
后掌风雄浑,笼罩颇广。虽是不敢迎接,却无可选择,只得拼尽全力回身出掌。
掌风相对,那人耳听喀拉一声,继而剧痛传来,腕骨掌骨俱碎;胸腹间如遭大锤
猛击,口喷鲜血,躺在地上难以动弹。折翎一招制敌,正欲喝问其来历。路两侧
密林中同时窜出五个身影,将折翎围在当中,似乎用了某种合击之法,进退之间
颇为默契。

  砦墙上众人见折翎被伤,又见折翎陷入围中不得脱,个个大惊失色。风慎李
豫乃是文人,箭营众人箭术超群,近身攻战却是稀松,陆大安章兴出砦去了设机
关处,一时之间,竟是援无其法,救无得人。

  折翎在五人围中,初时受五人合击之法所制,束手束脚,渐渐惯了对方套路
后,便一点点占了上风。高窜低伏,东挡西接,将五人小阵压制的有守无攻。正
争斗间,忽觉尖刺伤处一阵酸麻传来,将左臂带的乏力。心中暗暗叫了声「不好」,
忍痛发力,竟愈见神勇,意在速战速决。

  围攻的五人感折翎掌风忽变,如墙似壁般压迫过来,使人难以躲避抵挡。片
刻,其中一个被掌风扫到左腿,骨断筋折,仆倒于地。折翎起脚踏在他咽喉之上,
登时一命呜呼。小阵阙一,立显散乱。又战了盏茶功夫,三人死,一人伤,危情
已解。那伤者在怀中摸出一枚飞镖,脱手掷向折翎面门,转头就跑。折翎躲过,
提气要追,却觉脑内一阵眩晕。知是尖刺有毒,不敢大意,忙停步拔出尖刺、运
息驱毒。伤者躲过墙上箭营射来几支羽箭,借折翎疗伤之机远遁,眼见入林,忽
一只铁锥自侧刺来,穿胸而死。

  魏庆刺死那人,急掠至折翎身侧,运功助他驱毒。箭营人等下墙,欲将最先
行刺那人擒回砦中。离那人数步之遥的时候,只见他挣扎坐起,虚弱吟诵道:「
如有得住彼国者,究竟普会无忧愁。」语出之间,七窍流血,身死魂灭。众人惊
诧,只得在一地死尸身上搜索,希冀寻出可证来历身份之物,谁知却是一无所得。

  半响,折翎驱毒毕,缓缓睁眼。问知众人搜索无果,回头关切道:「你以真
气助我,自己身上的伤势可大好了?」

  魏庆答道:「已无大碍,有劳将军挂怀!久在房中气闷,今日在山中散心,
不料居然有人行刺将军。魏庆保护不周,还请将军恕罪!」

  折翎摇手示意无碍,起身正待回砦,远处又有一浴血之人飞奔而来,于途大
叫:「折将军,大事不好!」

  箭营众人有前车之鉴,声音入耳,不约而同地在折翎身前站成一排,弯弓搭
箭直指来人。来人见状,急停步喊道:「我受赵堂主之命,有紧要军情报与折将
军!」

  此时,砦左峰顶上有一女声喊道:「休伤了我家二牛,他在赵堂主麾下做斥
候的!」众箭手闻声,心中大定,弦松箭收。来人见状,疾步向前,正欲开言,
一支箭如电飞来,自右肋处射透、穿肩胛而出。飞箭内蕴真气,骨脏皆创。那人
喷出口鲜血,向后退了十数步靠在树上。忽又一箭飞来,穿左肩将来人笃的一声
钉在了树上。

  众人望去,见羽箭无翎,尚不及愕然回望,耳边已响起折翎之命:「魏庆当
先,郝挚押后,你等速去砦左峰顶台上擒人,生死勿论!适才那说话声音,乃是
娜娜那胡女!万万小心!」

  折翎一面说,一面轻身掠至木前那人处喝问道:「尔等是何人?竟敢伙同胡
女,连番行刺!」

  那人被箭钉在树上,又被箭中真气伤了肺腑,正自调息不止。待折翎近前问
话,见他左肩伤处血流不止,显是适才强开弓时将伤口撕的更大,遂阴惨惨一笑,
双脚一踏树身,忍痛穿箭过体,一掌直拍折翎前胸。折翎不料来人坚毅如此,被
他一掌结结实实打在胸口,登时飙血倒飞而出。那人拼死一击,箭穿处鲜血狂涌,
肋骨断处疼痛无比,情知无力再战。抬眼见刚刚回至砦门处的箭营众人正在往回
飞奔,遂不顾折翎死活,摇摇晃晃轻身逃去。几息后,忽听身后有风雷之声,扭
身回望,两枝箭分作两路,上先下后呼啸而来。那人面色一凛,将余下内劲贯在
左手,由上而下在身前竖着拍落,意图一掌断双箭。不料下面那支无翎箭倏地加
速,后发先至,穿过腹部正中。箭上真气于腹中爆散,将肚肠炸做截段。

  折翎双箭同出,所耗不小,左肩伤处,伤损愈重。眼见着逃走之人中箭,心
头一松,晃了几晃,向后便倒。恰好赶到的箭营众人一拥而上,将折翎护在当中。
折翎调息片刻,指峰顶道:「不必理我,休得走了那胡女!」箭营众人听他中气
不足,面面相觑,无人肯动,只是七手八脚的从身上撕扯布条,为折翎裹伤。

  折翎见状,无奈叹息。教魏庆在自己身上认了几个穴道,让他为自己点穴止
血。魏庆依样施法才毕,远处又奔来一人大喊道:「折将军,大事不好!」

  箭手闻言尽皆愤怒,起身搭箭时却发现来者乃是赵破。赵破见众人以箭相指,
亦是错愕,待见到折翎被伤,忙抢前询问。待折翎问起来意才恍然急道:「折将
军,斥候来报。金兵不知从何处偷渡了白龙江,兵锋已至玉垒关前。江边山顶那
营,乃是疑兵!」

  折翎惊问道:「玉垒关大路至此处,岂不是只得一日夜路程?」

  赵破惭愧答道:「我手下斥候,乃赵某亲手调教,轻易不会出错上当。如今
传回情报,错漏百出,定是我师尊孟门大长老在金营中调遣。若真是他老人家在,
此段距离抄近恐只需一日便可到达。自我接斥候消息,到我赶回砦,已过半日了。」

  折翎忍痛起身,吩咐了箭营众人去砦中传令备战,再问赵破道:「王锦兄与
砦中设伏青壮,现在何处?」

  赵破扶了折翎,边走边道:「得信后,我在前急赶,他带大队随后。个把时
辰,便该回来。」

  两人说话间,看看到了护河边,斜坡远处隐隐传来驳杂脚步声音。二人回望,
只见一队金兵飞快行进,其数约有三百。队前有一身影,电闪般向前飞掠,瞬息
便已来在折赵眼前。来人一掌向下拍出、将二人笼罩,身形却毫不停顿,直直往
尚未关闭的砦门处飘飞。折翎见势不妙,也不顾来人掌风临身,轻身而起、勾指
成爪,鼓余劲不吐反吸,意图将来人留住。一旁赵破大喝一声,双掌交叠上推,
欲正面抗下来者掌力。

  来人身在空中,以为地上二人功力相若,自己一掌足以脱身去控制砦门,以
便金兵入砦。忽然一股沛然吸力自下而来,若不躲避,恐有受伤之虞。只得皱眉
轻「咦」了一声,缓了口气变幻掌法、又硬生生止住去势,一个旋身回落在护河
边不远。

  赵破晓得来者身份,自知不敌,故推掌时用尽全力。谁知对面雄浑掌风倏地
消失,自己一身力皆打在空处,身子里空荡荡的难受,喉头一紧,险些呕血。折
翎使内力去抓来人,本就劲力向回,不料对方掌风忽变,裹挟着自己的内劲向自
己打过来。虽是极力闪避,却还是难脱厄运,血气翻涌、伤上加伤。捂着胸口,
借对方掌风余力,向后飘过护河,踉跄坐倒。将眼望来人,只见一白发老者,虎
鼻鹰目,身着黑衣,亦正远远审视自己。

  老者见魏庆已带了几人抢出砦门,知时机已失,遂负手冷冷一笑道:「雀巢
鸠占,果然有些料子!」将头转向赵破斥道:「你这逆徒!欺师灭祖!趁我不在
砦中,竟做下如此好事!」

  赵破闻言,噗通跪倒,叩头答道:「孟门于我,乃家国一体。我之艺业本领,
皆是师父传授。徒儿怎敢做欺师灭祖这类大逆不道之事?只是二公主遗命,令我
助折将军守砦抗金。徒儿自幼入孟门,二公主有令,安敢不从?还请师父体谅!」

  老者闻言,又是一阵冷笑,哂道:「行不忠不义之事,偏生寻个大义名头!
好!如今我以孟门长老的身份命你献砦与金人,助其入蜀灭宋,以报我孟门百年
之怨!」

  老者话音落时,那队金兵已来在不远。老者举手示意众军停步,直视赵破,
等他回答。赵破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起身坚定道:「门规有云,孟门乃孟氏之
孟门,护门使及长老皆应受孟氏驱使,不得违背。如今长老之令,与二公主遗命
相悖,恕属下不敢奉令!」

  老者戟指怒喝道:「好胆!我蜀人遭赵家百年屠戮压榨,你都不顾了么?切
莫忘记,你祖上名讳,尚在议事厅中高挂!你是个蜀人!」

  赵破垂首叹气道:「师父,徒儿不敢玷污祖上英名,亦当秉承祖上遗志。但
无论是蜀是宋,皆属华夏一统。二公主在砦中读书时曾教徒儿等说,兄弟阋墙,
外御其侮。徒儿深以为然,绝不敢为蜀宋之争而勾结胡虏,断送我华夏江山!王
锦李豫及砦中众人,亦与徒儿所想一般!」

  老者大怒,运气抬手喝道:「逆徒!今日我便毙了你!」说罢,左手在身后
一招,金兵会意,呐喊而来。老者抬起的右手方欲击下,忽觉砦门处有风雷袭来,
遂手腕一转,将掌力击在那股风雷之上。二力相交,轰然作响,无翎箭矢,碎若
齑粉。

  折翎将所剩内力尽数附着于箭,箭离弦,人倾倒,连喝道:「快回来!放箭!」
赵破一个箭步窜过护河,与魏庆一道将折翎拽进砦门。箭营众人早在墙上蓄势以
待,此刻得令,便将支支羽箭抛洒下来。

  老者被折翎一箭震得身体摇晃,再想追击时砦门已闭。墙高难越,又加箭矢
袭来,只得退避三舍。随来金兵,个个擎盾。十几人将老者护往远处,余下二百
余呐喊着往砦墙冲击。老者在后呼唤不许攻砦,却无人听从,只喝止不住。

  墙上除箭营五人外,只有十余砦丁。虽个个持弓,箭雨亦是稀疏,难以阻拦
金兵脚步。这股金兵甚是骁勇,列了一队在稍远处与墙上对射,余者皆向前冲阵。
至护河时,在前者不顾生死将手中盾在身后斜斜立住,在后者用此斜盾为踏板,
前赴后继地纵跃过河。除少数跌落河中,被湍急河水冲走外,多数成功过河。墙
上十余把弓射死几名做踏板者,又射死些在空中纵跃之人,却难挡金兵人多。片
刻之后,砦墙之下已有金人数十,以匕刺木墙,靠强悍臂力一点点向上攀爬。

  墙上箭营五人岿然不动,在郝挚发令声中集中了箭矢,时而远击对射金兵,
时而低杀砦墙上攀爬之人。十余砦丁见敌过河便已慌乱,手中持弓不稳,惶急间
亦不知该射向何处。墙下过河金兵,渐见密集。

  正危急时,砦左峰上忽起一阵鼓声,石块大者如碗口,小者若鸡蛋,如雨般
随鼓声泼洒而下。金兵不防备有此,举盾不及,被砸的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其
中一将领模样之人举盾大呼,其声方出,便被一箭射穿了喉咙。众金兵一阵惊恐,
墙上箭营却起一声欢呼。呼声中,折翎面色苍白,举弓接连射死三名将领打扮的
金人。收弓喘息道:「陈丹、谢宝,上左峰,专射黑衣老者护卫,其余不问。赵
兄、魏庆,率砦丁弃弓取刀,专砍攀墙上来金兵。郝挚、高诵、晏虎,三才箭阵,
射河边以盾为阶之人。」言罢,张弓又是一箭,将攀在墙上的两名金兵穿在一处。

  众人见折翎,心中大定,个个精神抖擞、依令而行。金兵处处受敌,渐呈败
象。折翎虽每出箭后,歇息时间便更长些,但箭箭毙敌,亦令金人惊恐、砦人心
安。

  左峰之上,备战多日以来,风慎李豫已率众在峰顶四周设列半人高木栅以策
安全、方便守峰者凭高下视,又在木栅内储备擂石、以备攻战。此时派上用场,
遂带着一众做饭担水的妇孺,将累日所蓄的石块向下抛砸的不亦乐乎。眼见金兵
死伤者渐多,人潮开始如水般退却,二人凭栏下望,指金兵狼狈者大笑。孟门大
长老身边一金将被陈丹谢宝射的烦躁,心中怒气正无处排遣,闻听风李二人笑声,
抽冷子一箭射向二人。谢宝眼疾手快,弃弓将二人向后一扯,羽箭嗖的一声自二
人眼前飞过。李豫一跤跌倒,风慎向后急急退了几步,口中呢喃着「吓煞本官、
吓煞本官」,顺势倚在了峰顶储擂石的木栏之上。谢宝见二人无恙,长出一口气,
叹道:「好险!」叹声未落,风慎倚靠之栏喀喇一声响,四面皆断,内中擂石一
涌而出。风慎猝不及防,被滚石带着往峰后摔去。谢宝一个跃身,倒地抓住风慎
衣袖,却亦被滚石带走。峰后方向木栅虽未如峰前临战这侧修的那般结实,却也
皆是山中大木建造而成。谁知此刻整面木栅遇石便断做数截,连同滚石无数,裹
挟着风谢二人掉落峰下。

                  第三章  易装女子痴心苦 换马将军士气昂

    正退着的金兵听闻峰上阵阵惊呼,觉大小抛石皆停,一个返身又冲杀回来。
二鼓而衰之下,攻势已不如方才那般凌厉。砦墙上一干人等有了折翎带领,也不
再手脚忙乱,成功的将金兵隔绝在护河另一端。那射箭的金将见取砦无望,只徒
增伤亡,遂下令撤军。

  折翎命砦墙上众人各安其位、各司其职,以防金人卷土重来,自带了赵破,
忍伤上了左峰。入眼便是碎石满地,一干仆妇散在石间,两股战战,不敢少动。
陈丹持了固定好的大绳一端,正要缘绳而下去救人。李豫坐在崖边,手抚木栅断
茬,面色铁青,听得身后脚步声,回头道:「折将军,赵二哥,你们来看。」起
身一指木栅,续道:「断口平滑,其上尚有木屑,定是有人故意锯断!储石之栅,
亦是一般!」

  折翎闻言,心头亦是凝重,忽一个纵跃来到陈丹固定绳索处道:「赵兄,到
上峰那石阶处去,检视峰上每一人,看看是否砦中熟面孔!李兄弟,烦请下峰喊
魏庆来此!」言罢扬声对峰上人众道:「一个一个下峰去,切莫拥挤。」

  不多时魏庆赶到,与赵破一道卡住路口。峰上人下山过半,仍是豪无异常。
折翎听峰下呼喝,挽绳将背缚谢宝尸身的陈丹拉将上来,望尸沉默许久,问道:
「风先生呢?」

  陈丹拭泪答道:「不……不曾寻得!谢宝被石块压在崖下,风先生却是不见
踪影。我向林中寻找,既不见人,亦无脚印痕迹,很是蹊跷!」

  折翎闻言惊诧,沉思半响,道:「你先背谢宝下去,然后唤郝挚来,与你下
崖再寻一遭!」

  陈丹领命,追着下峰众人的尾巴去了。赵破向折翎摊手道:「折将军,峰上
之人,无一可疑!」魏庆在旁问道:「将军,那胡女会讲宋语的么?」

  折翎道:「我虽从未听她讲过宋语,但对她声音却是熟悉的很。适才帮刺客
掩饰那人,定是娜娜无疑!」

  魏庆道:「这真是奇了!将军,我去把风先生尸身背上来吧!」

  折翎摇手道:「陈丹说,风先生既不见尸,亦不见人,竟是杳然无踪。」

  赵破魏庆闻言皆诧道:「什么?不见?」

         ***    ***    ***    ***

    「什么?还是不见?」

  史天非待吴玠问罢,拱手答道:「斥候回报,金帅撒离喝命叛将张中孚守平
凉府,张中彦守秦州,赵彬守庆州。从熙河抽调金军东返,集结兵力,兵分两路,
直奔和尚原而来。原下几十里外,漫山遍野俱是金军。无论大路小路,皆不见凤
翔粮队踪影。」

  吴玠皱眉道:「派去接应的小队,情况如何?」

  史天非答道:「与金人半途遭遇,相互接战,败多胜少,均已退回。」

  吴玠挥退史天非,回头问陈远猷道:「陈先生,营中粮草还可支用几日?」

  陈远猷拱手答道:「回将军,近日来金军封路,送粮百姓虽是不畏生死,却
也日渐稀少。营中存粮不多,差不多还有两日之用。」

  吴玠眉头更紧,一旁安鸿史天非不约而同道:「将军!」二人相视一笑,史
天非做了个请的手势,安鸿微笑颔首道:「将军,不如谴在下再去各条路上探查
一番,或可幸得粮队踪迹!」

  吴玠亦微笑道:「近日多有劳动安公子之处,吴玠在此谢过!」待安鸿拱手、
逊谢毕,转问史天非道:「天非,你有何事?」

  史天非挠头笑道:「属下之言,被安公子抢了先。」

  吴玠闻言捻须莞尔道:「近几日安公子与你助我整军备战,闲暇时又较量剑
技,颇为相得。不想连方法思绪,亦是相近。好,就烦请安公子再探查一番!天
非,你陪安公子同去。」

  安鸿与史天非再次相视而笑,正欲动身,帐外一人抢门而人,欢欣道:「将
军,将军!凤翔粮队!凤翔粮队上原来了!」

  众人闻言,皆是欢喜。吴璘霍地起身,抓了吴玠左臂道:「大哥,快走!看
看去!这下军粮无忧了!哈哈……」

  吴玠不防备,险被他拽了个趔趄,振袖甩脱,佯怒道:「成何体统!这么大
人却还如同小孩子一般!」虽是斥语,面上却也掩不住喜悦,带了众人,急步出
帐。

  行之未远,只见长长一队人马押着粮车自远处来。队中人虽皆是风尘满面,
却个个目光炯炯、精神抖擞。队伍过处,各营站岗的兵士不敢大声喧哗,纷纷举
兵刃致敬。队前一人,见主营中军帐开、众人行出,忙抢前行礼道:「属下陆小
安,奉杨从义队将之命,押粮三十万斛至和尚原。幸不辱命,请吴玠吴将军派人
交割。」

  吴玠见陆小安面生,知是杨从义于路收聚之人,见他身材英武、眼神灵动,
又见他言语得当、血染战袍,心下起了爱才之意。吩咐了吴璘、陈远猷交接,上
前几步,亲自搀扶,温言道:「小安于路辛苦,快快起身!斥候回报,凤翔至此
处,路上满是金兵,粮队于神沙河畔失踪。我正在担忧,不想小安却安然抵达,
真乃军之能将,亦是天佑我军、佑我大宋!」

  陆小安见吴玠待己宽厚,心中亦是感佩,忙道:「托吴将军福!神沙河一战,
两败俱伤。属下寻思,若再有一次,必然失了押粮大事。恰好属下未从军时,与
义父打猎,探知山僻间有一谷道,可通和尚原之后。故此擅作主张,带队行此路。
惹吴将军挂怀,还请恕罪。」

  吴玠闻言,连连夸赞了几句,对陆小安越看越是喜爱。忽然心生一个主意,
遂拍了拍陆小安肩头道:「小安,你来的恰好!我有一事,想托付一个智勇双全
之人去办,怎奈营中难得其人。今日见你有勇有谋,终于解我心头难题。」

  陆小安本意,乃是押粮草至原上,完成杨从义之托,便回家与兰秀成亲。听
吴玠说出这一番话,登时愣在当场,不知该如何推辞。吴玠以为他不知是何事,
故而怔然,遂肃容将折翎及诸葛砦事简略说了一遍,又为他引见安鸿与十二。陆
小安听吴玠说的郑重,又觉得确是兹事体大,踟蹰间将心一横,心中暗暗对兰秀
道了个歉,口里应道:「既如此,陆小安一定助折翎折指挥守住山砦,不让金狗
奸计得逞!」

  吴玠喜道:「好!待击退金狗,我定上报张枢密,为你向朝廷请功!运粮队
尚有兵士多少?」

  陆小安答道:「神沙河旁折损颇多,到得原上,约在五百之数。」

  吴玠道:「我再拨精兵三百与你,歇息一宿,明日便与安公子主仆启程往援。」

  陆小安拱手领命,史天非带他离去准备。安鸿和十二谢过吴玠,亦准备离去。
此时,营门处急速走来二人,行礼禀道:「将军,属下幸不辱命,探知张枢密确
是驻跸兴州。」说话间,一人自怀中摸出一封书信道:「此乃张枢密手书,请将
军亲阅。」

  吴玠大喜,接信匆匆一读,揣进怀中,叹道:「张枢密心中尚挂记着吴某及
散关,此间事大有可为!」接着又问安鸿道:「安公子,如今你我所说二事皆传
喜讯,如何是好?」

  安鸿略略思索,道:「我来前,大哥曾遣人探知,阴平路金军约有两万之众。
如今将军虽谴精兵八百援助,我却仍恐众寡悬殊。将军此处,兵马也只得四千余,
恐不敷使用。不如,让十二为援军带路,我与天非去兴州走一趟。」

  吴玠颔首道:「我亦主张如此。有劳安公子幸苦奔波!今日天色已晚,且早
些休息,明日清晨上路不迟。」

  一夜无话。

  次日五鼓,安鸿与十二各自结束出帐,陆小安及所部八百兵士已整整齐齐列
队在中军帐前,听吴玠训示。十二抿唇,嗫喏道:「安公子,路上不太平,定要
小心些个!」

  安鸿微笑颔首道:「我知道,你务必要将援军安全带至砦中!大哥与金狗胜
败谁属,怕是就系在你此行之上!」

  十二着恼道:「知道知道!好心关切你,你却只知大事成败。我不是好端端
将你带出山了么?你还信我不过!」见安鸿木然哑言,又幽幽叹口气道:「安公
子,我在砦中等你,早日安全归来!」

  安鸿道:「放心!你在砦中,助我大哥多杀金狗!」

  十二怒道:「你脑中是否只有打打杀杀?怎得如此通直肚肠!」言罢,怒气
冲冲离去。恰好,那八百人准备已毕,齐刷刷与吴玠行礼作别,跟着十二,整队
离去。

  安鸿一头雾水,望着再不回顾的十二背影。史天非离开吴玠身侧,到安鸿面
前笑道:「安公子,可依依不舍完了么?咱们也上路吧!」

  安鸿愕然道:「什么依依不舍?」忽又转叹道:「陆小安?也不知他与大安
是否兄弟?不能如此凑巧吧!」

  史天非拉着他往吴玠那里去,呵呵笑道:「世间巧事不少!待翌日相见,一
问便知,何须多念?十二之事,因我认识一人,精擅易容之术,故此……」话未
说完,营外有军士冲至吴玠面前急报道:「禀将军,金兵前部,约有一万五千,
领军将领完颜没立,拔营向原下开来。」

  吴玠冷冷一哼,扬声道:「整军列阵!」一撩披风,按剑便走。安鸿与史天
非对视一眼,急步随行。

  和尚原下,大散关前,两军对峙在此处难得的一片山间平地之上。安鸿虽功
夫卓越、杀人无算,更和金人交手数次,却是第一次看两军对垒阵仗,遂隐身士
卒当中留心揣摩。只见宋军阵列,背对原口,摆布齐整,各部各兵,环环相扣。
对面金军却是恰恰相反,人皆骑马,全无阵列可言。吴玠恐金军策马冲阵,暗暗
吩咐众将预备对抗骑军之法。对面金军众骑中,忽突出一将,持槊策马,在两军
所夹空地上奔了两个来回,举手中槊向宋军一指,使宋语流利骂道:「吴玠鼠辈!
可敢来与你爷爷纳刺战上十合?」

  宋军众将闻言皆怒,纷纷出言回骂。金将纳刺闻声大笑道:「你等宋猪,都
只会些口上功夫!娇滴滴的母猪小娘在榻上向爷爷求饶,不想你等公猪也是一般!
哈哈哈哈!」

  宋军闻纳刺出言侮辱,个个怒火冲天。刘良嗣打马来在吴玠马前,双目冒火,
行礼道:「将军,出战吧!我军虽少,但此地最适平戎阵,定可取胜!」

  吴玠面容如常,摇头道:「不可。完颜没立谋略过人,怎会傻到谴将来单骑
决斗?此时故意示我以骄纵,定然设伏以待我军。我军若溃,和尚原及大散关门
户大开,蜀中危矣!」止住刘良嗣,叹道:「此刻若折指挥在,便可一箭射死这
金将!」

  刘良嗣随叹口气,又道:「将军所言有理,可我等也不能任由那金狗挑衅,
夺我军士气。末将去会他一会,将他头颅来,晚上做好大夜壶!」

  吴玠颔首,招手唤道:「高猛,与良嗣同去!」

  高猛策马而出,行礼领命。刘良嗣急道:「将军!」

  吴玠抬手止住他话语,郑重道:「此乃战场,非是江湖仇杀!那金将壮健,
使得又是长槊,定是善战之辈,切莫轻敌!」

  刘良嗣听吴玠这般说,嘿了一声,拱了拱手,拨马直奔纳刺而去,高猛随后
紧紧追赶。纳刺见二人来,也不答话,策马提速,一槊直奔刘良嗣面门。宋地不
产马,军中少良驹。刘良嗣不想纳刺马速快至如此,格挡不及,竟被纳刺一槊当
胸刺穿。后面高猛看见,睚眦欲裂,大喝一声,抖手中枪直取纳刺。纳刺见他枪
到,驱马避开,将手中槊连同槊上刘良嗣做一大锤使,劈头砸向高猛。高猛急驱
马向前,却迟了一步。刘良嗣砸在高猛战马后腿之上,骨折筋断,眼见活不成了。
高猛坐下马悲嘶一声,倒地不起,将高猛一条腿压在身下。纳刺起手一槊刺入高
猛脖颈,猛然一喝,竟抬槊将高猛人头挑离身体,举在空中哈哈大笑。

  宋军见交手只一合,己方两员战将便殒命当场,个个面上变色。纳刺举手中
槊挑着高猛头颅,在场间一边驱马狂奔,一边骂道:「如此猪狗,怎是我纳刺对
手!吴玠!你这鼠辈,只会躲在娘们裤裆里苦忍!可敢上前与我大战?莫非,你
连自己手下的猪狗还不如么?」

  宋军将士尽皆色变,有的喝骂不止,有的面现惧色,独吴玠面无愠色,默然
不语。安鸿在军中将情形看的真切,来在吴玠马前道:「将军,那金将勇猛,马
匹亦是神骏。但我适才观那马奔跑,起停转圜之际,动作似有迟缓。若趁机攻那
金将,可杀之!」

  史天非闻言,亦行至吴玠马前道:「将军,安公子所言有理!属下请战!」

  安鸿阻拦道:「我去最好!」

  吴玠看了看仍在耀武扬威的纳刺,摇手道:「欲杀此将,武艺马术缺一不可。
你二人武功超群,但马术却是稀松。若是步战去,那马重愈千斤,如风似电,你
二人必败无疑。」

  三人商议,一旁曹武听了个分明,策马来到近前行礼道:「将军,末将愿诛
杀此金狗!」

  吴玠凝视曹武,问道:「你武艺与刘高二将相比如何?」

  曹武思索片刻道:「不如。」

  吴玠闻言摇头道:「他二人双战尚且不胜,你不可轻出。恐丢性命,亦恐再
打击军心士气。」

  曹武拱手坚毅道:「安公子所说,我皆听在耳中。曹某自问马术颇精,敢情
将军将坐下良驹借与末将,末将借马速赚其转身,定可将他斩于马下!」

  安鸿颔首道:「若将军坐骑是良驹,此计便可行得!」

  吴玠坐下马,名为踏燕,乃是西军中数一数二的名驹。除曲端的坐骑铁象之
外,恐再无比它更神骏者。吴玠听安鸿赞同,道声「好」,一跃下马,将缰绳递
在曹武手中,郑重嘱道:「千万小心!」

  曹武与吴玠换了马,凝重道:「定不负将军所望!」抖缰欲出,安鸿唇间翕
动,传音道:「若事有不谐,可赚他近我军阵,我设法助你。」曹武见众人皆如
未闻,心中暗暗称奇,向吴玠安鸿深施一礼,策马出阵。

  纳刺见宋军阵中有人跃马而出,不屑一哼,拍马迎上,看看切近,一槊刺出。
曹武一夹马腹,踏燕若飞电一般向侧前蹿出,使纳刺兵器落空。曹武觑得空当,
使大锤横扫,一击不中,迅捷远遁。纳刺见曹武不敢正面接战,口中咒骂不止,
催马在后急追。曹武见纳刺中计,刻意将马速放缓,待两马即将并身驱驰之际,
猛地一勒马头,手中锤照着扑散劈头便打。纳刺坐骑,果如安鸿所言,急停之际,
收步迟缓,将纳刺整个后心让了出来。眼见曹武大锤便要击在纳刺后心,纳刺忽
又喝马向前,于须臾之间避开曹武攻击。

  宋金两阵见状,同起一阵大哗。曹武一击不成,续攻纳刺脊背。纳刺挥槊挡
格之间,策马回身。曹武见纳刺调整已毕,知时机已失,打马回身便走。纳刺忿
怒,催马狂追。奔驰未远,曹武故技重施,纳刺早有准备,未予可乘之机。如是
几次,纳刺险些将曹武刺下马来,见曹武策马朝宋军列阵处狂奔,以为他心寒逃
命,遂狂态复萌,狠踢马追赶,欲在曹武归阵之前将他斩于马下。

  安鸿在阵中,见曹武战况,早就暗暗扣了一块小石在手。待曹武依前计将纳
刺向宋阵引来,运力于腕,静静等待。曹武跃马,直奔吴玠安鸿所在处而来,眼
见瞬息便到,忽向左一提缰绳,踏燕随力画了个弧线,向左方急转,将紧追在后
的纳刺连人带马暴露在宋军阵前。

  吴玠亲卫见敌将冲至自家主将前不远,恐有所失,发声喊在吴玠马前列了道
刀兵之墙。恰此时,安鸿翻腕,手中石作飞蝗而出,精准无比地击中纳刺坐下马
右眼。那马吃痛,唏律律一声,人力而起。飞石破空之声被吴玠亲卫兵甲声掩盖,
纳刺毫无知觉,待闻马悲嘶,已是措手不及。也亏了他骑术高强,尽全身之力才
勉强仍骑在马上。身侧曹武策马早至,一锤抡圆,正砸在纳刺后脑,登时脑浆迸
流,鲜血四溅。

  曹武斩将,在马上频频举锤,带起宋军阵中一波波欢呼,亦使得金阵一时鸦
雀无声。曹武来在吴玠身前,滚鞍下马,单膝点地,扬声道:「末将曹武,得…
…」顿了一顿,续道:「得将军令,取金将纳刺性命,现已功成,特来缴令还马。」

  吴玠微笑,亦扬声道:「曹武阵前斩将,使金人丧胆,加官一级。本将亦将
踏燕送与你,助你日后杀敌!」宋军闻言,皆擎兵大呼「威武」。吴玠待一呼声
毕,又扬声道:「刘高二将,忠勇为国,殒于王事,各加官两级,抚恤倍之。愿
诸军以为楷模,奋勇杀敌!」宋军闻言,又皆擎兵,连呼三声「威武」。曹武亦
伏地感激道:「谢将军!」

  宋军沸腾,金军阵中却是一片死寂。片刻,金人前军如波开浪裂,向两边散
去,露出中军一排骑士。为首一人雄壮英武、脸色铁青,正是完颜没立。完颜没
立使手中马鞭一指吴玠,怒喝道:「吴玠小儿,竟敢使诡计杀我猛将!待我擒了
你,定教你不得好死!」说罢,使胡语呼喝传令。金军前部闻令而动,黑压压一
片,同时驱马前冲。

  两军阵列相隔不远,全力催马,转瞬即可至。吴玠见金军前军冲阵,喝到:
「传令,前军散开通路,后军点火!」

  安鸿不明所以,回头去看时,只见前军已队列分散,露出身后百余架小个弩
机来。弩机调校的并未直对敌军,而是略为向上。所用之矢,皆挂了个拳头大小
的球状物,上有引信,已被军士引燃。此时,金军马军已半过场间,吴玠见状,
对令旗官喝道:「放!」

  令旗高举,机括铮铮,弩箭如雨,铺天盖地洒向金军。矢上所挂之物,似乎
颇重,带得箭矢抛了个弧线急速下落,到金军身上时,其速已缓。金军见敌人箭
矢难以伤人,个个策马讪笑。正得意狂吼,欲冲杀破敌之际,忽然声声巨响自身
边脚下而起。其声如雷,其光若电,皮革燃烧,铁碎乱飞,马惊人骇,多有伤丧。
金人前冲之势立缓,乱作一团。

  吴玠再发令,弩机重新上弦,发不挂火器之箭矢。又有大批士卒,两人一组,
持神臂弓,发三停箭。少数突出火海的金兵骤逢箭雨,人仰马翻,连人带马被射
死者不计其数。金阵中号角连声,招唤前军狼狈退却。吴玠趁金军进退慌乱之际,
命一军扼守原口,余众退兵。宋军虽正斗志昂扬,但闻金鸣皆循令依序退去,甚
是严整,已初具强军之象。

  安鸿随在吴玠身边,心中犹念适才战场,见吴玠空闲,遂好奇问道:「将军,
适才弩箭之上所挂何物?威力如此巨大!」

  吴玠笑道:「那是陈先生与匠作人等新研制的火器,名为轰天雷。那日血战
营门之时,陈先生拖了一大布袋此物,欲去助公子。我恐此物未经实战,不知威
力如何,恐误伤公子,故而不允。今日一试,果然不凡!」

  安鸿叹道:「果然名副其实!适才金人慌乱,何不趁机取之,反要退军呢?」

  吴玠再笑道:「兵器虽利,却终究难耐金人众多。其军数倍于我,若是在平
地缠斗,我军必败无疑。方才金人前军虽乱,但左右翼已有马军做包抄之状,若
不趁胜退兵,迟恐生变。」安鸿闻言拜服,心内暗暗揣摩吴玠所说话语,意欲回
砦助折翎时,亦有所用。

  两人谈笑间到了原上,吴玠下令全军戒备。安鸿与史天非助吴玠整饬军马毕,
午时已过。安鸿心急求援,知会史天非、禀了吴玠准备上路。吴玠携众将亲送二
人至营门,拉了史天非低声嘱咐。曹武悄悄走到安鸿身旁,悄声恭敬道:「今日
全仗安公子相助,曹武感激不尽!阵前我欲为公子请功,公子因何不允?白白埋
没了功绩!」

  安鸿抚曹武肩道:「那日帐中,曹将军首言倡义,我已心生感慕。今日军前
助将军斩将,只是聊表心意。我观原上兵士,久败成惧,与金人战时,总是心怯。
今日将军建功,必成军中之胆,激励将士杀敌,实不宜分功与他人。」

  曹武肃然一礼道:「安公子高风亮节,曹某钦佩!今后定当奋勇杀敌,以报
安公子相助之德。」

  几人正说间,营门外兵士来报原下战况说,金军不进不退,驻扎在平地一端,
每隔半个时辰,便派骑队至原口耀武扬威一番,或攻打或威吓,全无定数。吴玠
闻言,思索片刻,惊道:「不好,金人缠住我军、吸引注意,定是欲施偷袭!」
回头问吴璘道:「晨起你送陆小安赴援,走的可是那条山间谷道?」待吴璘点头
确认,急下令道:「吴璘,速带五百人沿谷道兼程往援!若是无事,便在谷道狭
塞处设卡防守,遣人回报!」

  吴璘领命而去,安鸿压下心中惶急对吴玠行礼道:「吴将军,阴平山砦援军
之事,还请将军多多费心!我与天非这便上路赴兴州,求张枢密派军抗敌。」

  吴玠本以为安鸿心切阴平援军,定会不顾一切前去寻陆小安,此时闻听安鸿
所言,心悦诚服道:「安公子胸怀大局,吴玠佩服!兴州求援事偏劳公子,此间
事便包在吴玠身上!必使援军按期抵达,教金人有来无回!」

         ***    ***    ***    ***

    「放箭!教金狗有来无回!」

  陆小安自山上大石后站起,大喝发令。夹路两座矮峰,各站起百余弓箭手,
向路中疾驰而来的金人马军放箭。金兵未曾想到如此隐秘之路居然亦有埋伏,一
时措手不及,首尾难顾。急策马往山侧躲避时,又被石后突刺出的长枪取了性命。
正面路上,宋军步卒急奔而至,与马停不行、乱作一团的金兵战在一处。陆小安
见山下金兵已被切割围困,只能各自为战,遂挥刀向前,带着峰上埋伏的宋军杀
下峰去助战。

  于谷道中袭来的金兵约有百余,虽皆是马军,此时却毫无用武之地,被宋军
围住,杀伤大半。盏茶工夫,便只剩下为首金将与身边十数金兵,余皆丧命。那
金将见陆小安带着一队人,如虎入羊群般剿灭了除己之外的最后一队金兵,不由
得怒起心头。自背上卸下长弓,搭箭望陆小安脊背便射。陆小安一刀将面前最后
一名金兵劈死,不虞有它,毫无防备,眼见便要中箭。此时,一支箭从侧方如电
而至,神乎其技地正中金将箭尖,将箭支击歪,发出清脆金鸣之声。

  陆小安愕然回望,循箭支来路看去,只见山峰之上,立着一青白脸汉子,正
持弓放箭,射杀金兵。金将被那汉子坏了好事,大怒还射,谁知反被那青白脸汉
子一箭射中咽喉,登时毙命。宋军见那汉子箭出必中、威风凛凛,皆被激起心中
豪气,呐喊着奋勇杀敌。不多时,便将余下那队金人尽数杀光。

  十二一直随在陆小安身边杀敌,见敌皆就戮,遂扬声向那青白脸汉子问道:
「敢问这位大哥是何人?好俊的箭术!」陆小安自凤翔至和尚原一路,带队择路
杀敌,颇受爱戴。此刻见青白脸汉子凭一手好箭法亦得众望,心中微妒。听十二
问话,忽醒起汉子救了自己一命,心下暗暗警示自己不该,亦扬声道:「敢问壮
士姓名。救命之恩,日后定当报答!」

  那汉子哈哈一笑道:「你我皆是杀金狗、保家园的西军同袍,莫说什么救命
之类的外道话!在下姓佟名仲,乃是府州折氏折翎将军家将亲随。正欲寻路去和
尚原,巧遇众弟兄在此与金狗厮杀,安能坐视……」

  十二听到此处,惊喜打断道:「佟仲?可是与折翎将军情同手足的那个佟仲
么?安公子在路上给我讲他与折将军过往故事时,经常提起你的!」

  佟仲闻听十二如此说,亦是惊喜非常。几个纵跃下得山来,双手抓住十二肩
膀,急切问道:「可是安鸿安公子么?他现在何处?我……我箭营兄弟如何了?
可都平安么?」

  十二面上微红,挣脱了佟仲双手,答道:「正是安鸿安公子!金人攻诸葛砦,
我受命与他一同出砦往和尚原求援。如今陆队正率八百军兵随我先行回砦援助,
安公子此时应是往兴州那个姓张的大官处求援了。箭营的人我不熟稔,临行的时
候,听说有个胡女于逃遁前杀了箭营两人,余下之人应是皆在。」

  佟仲心中伤感,面上一滞,转瞬又欣喜喃喃道:「虽是噩耗,却好过全数没
在花溪峡外……」继而醒神,抱拳向陆小安道:「有劳陆队正不辞辛劳,援助我
家将军!」

  陆小安忙谦让道:「不敢,此从军分内之事,佟兄实在言重了!」

  几人正说话,一旁的宋军皆围拢过来与佟仲打招呼。有些一直在近处,听真
了几人对话的,便对其他人讲了佟仲身份来历。陆小安所带粮队五百人,除那十
余同乡之外,皆是吴玠帐下精兵,后调配的三百,亦大多经过富平之战。对折翎、
神箭营既是熟悉,又有仰慕,故而对佟仲亲热非常。佟仲亦不端架子,一一对答
回礼。一旁陆小安见扰攘多时,恐有变数,遂阻了众人,发令清扫战场。命众军
多取粮食,补充箭支,又命人回和尚原将此间事禀报吴玠,以防金人借此路偷袭。

  众人依令散去,被挤在外圈的十二终于又得凑近佟仲,问道:「佟大哥,我
听安公子说,他在花溪峡外遍寻你而不得,怎地你却到了此处?」

  佟仲一叹,答道:「我引开追兵后,被一贼赶上劈了一刀,落入水中。等我
在水边醒来,已不知过了多久,身在何处。于林中挣扎了些时日养伤,出林打探
才知自己竟是顺流来在了神岔城外不远。我欲向西去,可路上满是金狗行进队伍,
只得同向而行以免硬碰。后在叛军口中得知吴玠吴经略扼守和尚原,故寻路来见。
路上与金狗厮杀了一场,迷失方向。正在乱撞,恰好碰上你等。」

  十二一边听,一边嗟叹,待佟仲说完,喜滋滋提议道:「佟大哥不如随我等
回诸葛砦吧!安公子说折将军很是惦念你呢!」

  佟仲喜道:「那是自然,我亦十分惦念将军与云夫人!只是大路上金人颇众,
走小路绕行恐要月余方可至花溪峡,自花溪峡行路,又不知要多久方可回砦,直
教人心焦!」

  十二容色一黯,支吾了几句,强颜笑道:「我识得一条小路!与安公子来时,
仅用了十余日。现下虽是大队行军,稍为缓慢,但二十日亦可到了。」

  佟仲大喜,恨不得插翅而归。正要详询,陆小安整队已毕,来到二人前对十
二道:「十二兄弟,适才幸亏你提议带人探路,不然我步卒与金狗马军遭遇,虽
不至败,但若想全歼,难如登天。如今赶路,还想再请兄弟前头哨探!」

  十二欣然应允,雀跃而去。陆小安将佟仲及队中弓手安排在队后,自在头前
带队,匆匆而行。行了半日,安然无事。又行了十数里,看看天色将晚,陆小安
正要下令全军安营。忽十二与几名兵士自前方一阵旋风般返回,口中叫道:「陆
队正,前有金军三百余,皆是马军。我在近处窥见内有几名熟……几名宋人,称
那金将为折合。」

  陆小安下令全军备战,仍依前战般各自埋伏,又请十二再探。顿饭工夫,十
二回,称金军已扎下营寨,看似准备歇息。陆小安心下于攻守两法间踟蹰不能决,
佟仲回砦心切,思虑一番后,在旁道:「陆队正,金狗远行疲惫,前军被我杀尽,
定不知此山僻之处有我等行军,防备必然松懈。夜间宿营时,马军与步卒无异。
我等人多势众,以有心攻无备,定可取胜。不如,趁夜劫营吧!」

  宋军日间才有一胜,正是斗志昂扬之时。陆小安尚未言语,共商此事的其余
军校已齐声附和、纷纷请战。陆小安难违众议,遂心意有诀道:「好!就去劫营!
兵分三路,烦请十二兄弟领一路人马在外多设火把为疑兵,再请佟兄领一路人马
居高放箭掩护,我亲率一路人马劫营破敌!」

  众人轰然应诺,各自散去准备,行前多与首提倡议的佟仲颔首致意。陆小安
又分别嘱了佟仲与十二几句,三人亦分头行事。

  山风吹林噪,残月上天中。陆小安带了大队五百人,口中衔枚,手扶刀甲,
悄无声息地潜至金军营外。金营中生着十数堆营火,却是无人守把。营寨简陋,
既无围栏,亦无帐幕,个个席地枕石而睡。正中的那堆营火处,有几人尚未睡去,
正以木棍为笔,在地上比画。

  陆小安见距离已是不远,遂举右手握拳示意众人预备。此时,正中营火前一
着宋装之人忽起身唤部下,大声吩咐道:「你携折合将军令牌,去前营中告知拖
满,让他明日离和尚原十五里下寨,切莫惊动宋军。待我后军到达,一同攻打。」

  被唤那人应诺,翻身上马,直奔陆小安队伍处疾驰而来。陆小安将手摇了摇,
欲将此人放远,再行突袭。宋军众人刀已离鞘、枪尖高举,见陆小安下令少待,
为防月光照晃,皆将刀枪压在身下、锋刃藏于衣底。队尾众人得令稍晚,动作亦
随之迟缓了些。月光映在刀上,正入马上人之眼。马上人猛地勒马,大声吼道:
「不好,营外有人!」

                第四章  攻城守砦尸塞谷 一师同门两径庭

    陆小安见事不好,跳起将手中枪掷出,拔腰刀大喝道:「杀!」

  众军闻令皆起,各执刀枪往营中冲杀,与刚刚惊醒,尚不知所以的金兵战做
一团。夹道两山之上,亮起火光点点,化作流星漫天,落入金人营中,引起焚烧
处处。被火箭射中的人马,一时不得就死,带着团火,或倒地呻吟,或四处乱窜,
营中登时大乱。

  马上人躲过陆小安掷来那枪,毫不犹豫地打马向前,意欲突围而去。驱驰不
远,忽路左山上飞来一箭,正中后心,登时丧命。射箭的佟仲见马上人已死,便
转了射箭方向,往营中收取金人性命。十二在路间远处,带人依计点亮早已备下
的千余只火把,将近处照的亮如白昼,远远看去,便如有一支大军埋伏一般。马
上人栽倒之处,已在火光照亮范围之内。十二见那人倒毙,心中一阵难过,知金
营中还有孟门数人,胸中沉重如有大石。抬眼看山上箭落如雨,眼珠一转生出计
谋,吩咐了手下人将道路封死,自己沿着山脊快步上山。

  山上众军皆奉佟仲为主,听他呼喝发令。将手中箭织成一张大网,往金营最
远端做阻断抛射,以便陆小安等人冲杀,亦防有人逃窜。佟仲见箭网已成,便运
目在火光中巡望。不多时,觑见几个宋人护拥着一名金将,在最前冲杀。几人到
处,宋军抵敌不住,死伤颇重,遂张弓搭箭,瞄向那几人。正看得亲切,只待松
弦之时,十二到了身后,轻声道:「佟大哥,箭下留人!」

  佟仲闻言错愕,垂弓问道:「怎么?」

  十二故作郑重道:「那几个是诸葛砦中之人!箭营人出阴平路打探军情之时,
折将军和我家王砦主曾经遣了几拨人出去。我地位低微,不知他们所行为何,但
必定是抗金大事。今日见他们在金人身边,恐是折将军计策,故此来告知佟大哥
莫伤其命,以免误了大事。」

  佟仲不疑有他,遂收了弓箭,对十二道:「既如此,你与我带山上埋伏人马
下山助战,也好趁机将他们放走。」待十二点头,起身将手一招,喝令道:「休
再放箭,与我冲下山去,尽屠金狗!」

  金兵虽失马利,人数又少于宋军,但个个彪悍凶猛。陆小安带人在营中左冲
右杀,颇为吃力,幸得山上箭雨相助,进退间斩金人无算。忽然间箭停雨歇,只
觉压力陡然增大。正奋力搏杀,耳闻两山上响起喊杀声,所伏之兵,如下山猛虎
般扑入金营。金兵本就被路远处火把照的惊疑,此刻见伏兵四起、三面受敌,再
也难抑心中惧意,渐呈败象。

  佟仲与十二在山上看的分明,直奔着金将折合及孟门众人处杀去。佟仲武艺
虽较箭营众人稍为高强,但近身搏杀之术比起箭技仍是稀松,故远远停步,瞅准
了折合身边金兵,放箭射杀。孟门几人见身边金兵纷纷倒地,独自己无恙,抬眼
看到十二已冲到不远,正对着自己这边挤眉弄眼,心中恍然。赶忙拖着仍在奋力
死战的折合急退向后,又使胡语急劝了折合几句。折合见败势已成、回天无力,
只得不甘地下令撤兵。金兵早就在苦苦支撑,此刻闻令如逢大赦,纷纷回身逃窜。
营中马匹多数早已逃散,十不余一。抢得剩余马匹的金兵逃之夭夭,余下之人或
回身死战、或步行逃窜、或钻山入林、或伤重自刎,虽是所为殊途,却是黄泉同
归。

  宋军见金兵逃遁,一日双胜,个个欣喜,斗志昂扬。将余下金人剿杀殆尽,
不待陆小安吩咐,便去打扫战场。陆小安与佟仲、十二会在一处,亦是喜动颜面。
陆小安见营后地上尸身满布、箭羽如苇,不由赞道:「箭营神箭,果然名不虚传!
佟兄调配,亦是一流!队中百多弓手在我手中十数战,从无这等厉害!」顿了顿,
又踟蹰道:「只是佟兄似乎下山冲杀的早了些……」

  十二听陆小安先夸后疑,正要以同样理由再行蒙骗,一旁佟仲已歉然道:「
我只是箭营中一小卒,用箭杀敌尚可,观敌料势、指挥攻战并不擅长。使金狗残
余得以逃遁,是我之过!」

  陆小安本是略有疑虑,见佟仲坦然,心中暗暗自责,客套几句,便再不言语。
十二见无事,也放下心来,主动带人去远处下守夜暗桩。

  全军就着金营残火歇了一宿,次日天明重又上路。行了两日,平安无事,再
未遇到金兵。第三日行未过午,大队自谷道中转出,踏上一条小路。坐在树梢上
等待的十二见佟仲、陆小安带队而至,一跃而下,喜道:「陆队正、佟大哥,此
处便是我与安公子来时见百姓运粮那条小路,再往西面山林中行几十里便是通山
砦的路口。」

  正说话间,林中慌慌张张跑出一名宋军,来在三人跟前,惶急道:「队正,
我等按照十二兄弟所言标记往前查探,行至林中最远,只是绝壁,并无通路。绝
壁甚高,下有怪石嶙峋,无处下脚!」

  三人闻言,同惊讶道:「什么!」十二抓住那名宋军肩膀,急道:「你可寻
对了路?可看清楚了?」

  那名宋军答道:「山中多林木,大石不多,标记刻画清楚,怎会有错?那绝
壁怪石,十几个兄弟都亲眼见了的!」

  十二急切叫嚷道:「不可能!这怎么可能!那山虽陡峭,却是可从山脊处…
…」

  那宋军还要还嘴,佟仲见十二失魂落魄,似已垂泪欲滴,忙摆了摆手示意,
压住心中焚急安慰道:「切莫争吵,赶紧过去,一看便知!」

  陆小安眉头紧锁,亦安慰道:「佟兄所言有理!先去看看,再做定夺。」说
罢,挥手下令全军启程。众军入林不远,从后奔来一名宋军,大叫道:「陆队正,
小路之上,有金军攻来!观其队伍烟尘,人数应有数千!」

  众军闻言皆惊,陆小安正欲下令就地设防,一旁十二一拉他衣袖,指身后道
:「我与安公子来时,在离此不远处曾见一山洞。那山两面是悬崖,山后连着巍
峨群峰,只一面可以上下,易守难攻……」

  佟仲打断十二,急道:「前面带路,速去此山,据险而守!」

  十二转身拉起佟仲就走,三人身边闻言军士轰然应诺,随着二人急急而行。
陆小安心头不快,望佟仲背影眉心微蹙,挥手喝令全军速行,亦随在二人身后去
了。军至山下,依次登山。后军方上得山来,林中已烟尘大起,兵甲铿锵、脚步
交杂,由远及近。陆小安安排了上山那面的守御,来到崖顶,与佟仲十二并肩下
望。只见山下林中,金军如洪流般将林木空隙塞满,前驱已至山下,队尾尚在数
里之外那条小路上。林间枝叶掩映,看不出军兵究竟多少,但粗略估算,定不下
三千之数。

  十二看着源源不绝来在山前的金军,面色苍白,陆佟二人亦是面色凝重。佟
仲转头问十二道:「山后所连群山,与你所说道路可否相通?」

  十二挠头道:「我也不知!那条路我只按照我门中暗记所标走过几次,并未
曾自探新路。」顿了顿,坚决道:「在这里等我,我定会探出路来!」言罢,也
不待佟仲回复,几个纵跃消失在林木之后。

  佟仲转回,望陆小安不语。陆小安松开紧紧皱着的眉心,遥指山下道:「兵
马如此之多,其中定有蹊跷!」

         ***    ***    ***    ***

    「兵马竟如此之多!」

  王锦望着砦外正在伐木的金军及连绵不绝的营帐,瞠目结舌。一旁的李豫面
对此景,亦是心中震撼,附和道:「一夜之间,居然伐尽砦前十里之木!此等威
势,恐难抵挡!」

  王锦闻言不愉,刚要出言反驳,忽望见折翎带了高诵晏虎自左峰而下,不禁
喜上眉梢。待折翎来到近前,行礼道:「折将军,你可回来了!我等都在担心你
呢!」

  折翎回礼,问道:「出砦骚扰阻敌之人,可都回来了?」

  王锦答道:「陆大安和章兴带着一众刀牌,依将军之令于昨日午时返回;郝
挚陈丹带着弓手,今晨自左峰下垂绳而归;赵破将四名斥候远送出山,归来亦有
一个时辰了。」

  折翎点头道:「兵士折损几何?」

  王锦将头摇了摇,叹气道:「折了七人,伤了十余。虽说杀伤金兵以百计,
但砦中乏人,却是消耗不起。」

  折翎轻拍其肩以示安慰,转头问李豫道:「李兄弟,准备的怎么样了?」

  李豫一指墙下砦中用防水油布蒙着的几堆物事道:「将军不在这几日,我已
命砦中工匠依照您所画图样改造修复完毕,所需消耗之物,亦赶制了些。妇孺中
健壮者,亦正在章兴手下操练。虽不可临战,但搬运担抬应是无碍。待到……」

  李豫禀报之时,金营之中忽有异动。王锦止住李豫说话,指点那处与二人一
同观瞧。只见一拨人马穿行而出,直奔砦墙而来。为首者有三,一金两宋,看看
离砦墙不远,其中一宋人开口扬声问道:「敢问墙上那持弓英雄可是神箭营折指
挥当面?」

  折翎闻声,望墙下将来的三人打量一番,应道:「正是折翎!你等是何……
李彦琪?」

  另一宋人抱拳笑道:「富平战前,李某与折指挥在张枢密帐前相谈甚欢,不
想折指挥仍记得我。」

  折翎发怒,冷哼一声道:「我心内之李彦琪乃是勇敢果决、嫉金狗如仇的西
军营指挥,曾是泾原军中第一条枪棒好汉!却不是现下叛做金人走狗,来在我所
守砦前,仍不知羞耻、腆着面目与我叙旧情的叛贼!」

  李彦琪长长一叹,敛容道:「富平之败,非战之罪。若是当初张浚纳曲端将
军忠言,按兵据险,以偏师扰其耕获,金人必自困毙,可一举而灭。那厮强要立
时决战,却又在排兵之时不听曲将军劝谏,可怜我西军数万英魂,皆是丧在他刚
愎自用之下。战后,张浚不思己过,却构陷曲将军,砌词斩杀众将,只顾推诿罪
责。李某此生,临阵血战逾百场,从来努力杀敌,自问无愧于心!怎容得此等无
耻大头巾随意揉捏?他既说我通敌叛国,我便叛给他看!迟早有一日,我要斩下
那厮头颅垫脚!」

  折翎听罢,心头火起,怒斥道:「你乃大宋军将,怎可因私怨废国事?你这
一叛,定为金人驱做犬马。你可想过麾下儿郎从此难见家乡父老?你又可想过会
有多少大宋百姓丧命于自家军兵之手?」见李彦琪面上略有惭色,顿了顿又道:
「张枢密乃是文士,行事却有不妥。此乃我大宋积弊,非你我可奈何之事。我折
家亦多有被文士折辱者,三将军可存公便被那张叔夜抢了平匪大功……」

  李彦琪听到此处,忽打断折翎道:「折指挥可知府州降金之事?」

  折翎容色一黯,默然不语。李彦琪观容色,试探道:「折指挥如今已是家国
两难!既然大宋待我武人如仆奴,指挥家人又皆为金用,何不弃宋归金、使家国
一同,怎也强过此时困守孤砦……」

  折翎倏地张弓,箭指墙下厉声道:「李彦琪,我方才说话,你竟一句也未入
耳么?看在往日同袍情分,今日我不射你,休得再来聒噪。若是有胆再来,莫怪
我对背祖宗灭良知之辈不留情面!」

  李彦琪知折翎厉害,心中亦觉惭愧,默默羞退。一旁那金将见折翎举弓,戟
指出胡语向墙上叫嚷,最先发问那名宋人待金将住口,扬声对折翎等人道:「这
位金将名为乌鲁,乃是此次伐蜀北路军统帅。大军到处,所向披靡,小小山砦,
安敢相抗?尔等于此强逆天命,无异螳臂当车,定为我军碾做齑粉。此时若是归
降,乌鲁将军尚可留尔等狗命,如若不……」

  那宋人唾沫横飞,正抑扬顿挫说的过瘾,忽觉眼前一花、颌下一紧,一个「
降」字噎在喉头,化作嗬嗬呻吟,再难出口。又几息,颓然倒地。随行金军见羽
箭无翎、电闪杀人,恐乌鲁有失,飞速抢前筑成盾阵。折翎在墙上昂然道:「李
彦琪,告诉乌鲁金狗,这一箭便是答复!」说着,再搭支箭上弦道:「这一箭,
乃是回礼!」言尽弦松,无翎箭出,将盾阵穿出个大洞。乌鲁在阵后抽刀磕穿盾
之箭,仍被震退几步。眼望自己面前伤兵碎盾,怒哼了一声,对李彦琪道:「你,
攻!」说罢,转身离去。李彦琪深深看了眼折翎,亦随后远去。

  顿饭工夫,金营中宋人叛军整军已毕,刀盾在前,弓箭在后,约有两千余人,
远观颇为齐整。砦墙上,众人早已严阵以待。那油布蒙着的物事亦搬到了砦墙之
上,左右各二,摆列分布。折翎极目远眺,见乌鲁亲自带了数千金兵列在叛军之
后督战,却怎也望不见李彦琪踪影。正纳闷时,魏庆来在身边悄声禀道:「依将
军之命,这几日将那天在峰顶之人编为一队,日夜监视不敢放松。那些仆妇只是
担抬煮饭,仍未发现可疑者。」

  折翎颔首道:「你无需前来与战,只顾着监视便是,万不可放松警惕,娜娜
必在其中!即使查她不出,能令她不在砦中作恶,亦是大功一件。」魏庆斜眼看
了看金营,不情愿地拱手而退。金营中敲起战鼓,军兵齐动。叛军擎盾,一步步
向砦墙逼来。砦前斜坡本就陡峭,几日来又被砦丁将坡上石板拆了个干净,泼水
为泥之下更是难行。叛军行至离砦墙箭半之地,行速变缓,行伍也渐凌乱。到了
一箭之地,队伍间偶有跌倒者,更带乱一片兵士。几名军校在后喝骂,亦难以制
止。砦墙上,数十弓手早已张弓搭箭,只待折翎一声令下,便放箭杀敌。折翎将
右手缓缓举起,扬声道:「砦前汉家儿郎听了!我乃吴玠吴经略麾下、神箭营指
挥折翎,奉命率神箭营在此守砦,抵住金狗入蜀之路。你等皆是大宋西军,亦曾
在陕西见过金狗残暴、祸我大宋百姓。何以助纣为虐、留千古骂名、为子孙之耻?
若有非依本心、不得已而降金者,便将兵刃背在身后,我使人接引入砦,重归宋
营、共御金狗。若此番言罢仍是执迷不悟,休怪折翎再不念同袍情分!」

  砦前叛军,听了折翎及神箭营之名,个个心惊、裹足不前。待折翎说完,本
在喝骂发令的军校亦大多默默,再无适才那般凶恶模样。乌鲁在阵后见折翎喊话、
叛军犹疑,遂大声以胡语发令。数千金军闻令一声呼喝,亮兵刃齐向前迈进,手
中刀枪抵住叛军最后排背脊,方始停步。在后叛军恐惧,纷纷往前拥挤,在前者
不知所以,却难以立足,被后面人一点点推近砦墙。

  墙上箭手见叛军纷乱,自己却久久不得命令,个个狐疑。高诵在折翎身侧,
贴近问道:「将军,如何是好?」折翎见叛军皆无战心,推挤间已有多人被踩踏
在脚下,闻惨声大作,心头不忍,咬咬牙果决道:「令郝挚陈丹携一半箭手,上
左峰往叛军队尾处作阻断抛射。令陆大安章兴带全数刀牌,准备出砦接应。」

  高诵应诺,欲跑去传令。王锦在旁一把将其拉住,急劝道:「将军不可!砦
外兵众几近万人,前有叛军犹疑不定,后有金人虎视眈眈。此时开砦门正如启牛
羊牲圈于豺狼之前,乃取死之道!」

  此时砦外叛军已至护河,十数人跌进湍急水中,转瞬不见。斜坡上哭喊声连
成一片,如同遭人驱逐之猪狗,哪还有一丁点军伍样子。近护河处,一名军校背
刀高声嚷道:「折指挥,我队愿归宋,祈求启门救护!」其声一出,哭求声四起,
折翎心中愈发不忍,运真气扬声喝道:「陆大安章兴听令!携刀牌至砦门,准备
开门纳降!」墙内陆大安章兴轰然应诺,墙外人群中一军校忽挥刀砍翻身边两人,
大叫道:「万万不可!军中有潜伏金狗!」话刚出口,已被人利刃加喉,倒地毙
命。

  匿于叛军中的金兵见计谋遮瞒不住,就近在人群中杀将起来。叛军本就已大
乱,此时雪上加霜,落入护河之人不计其数。那护河本是山间溪水,河道虽经砦
中人多年开凿养护,又加时逢融雪之末雨季之初、水量颇大,但毕竟宽仅丈余。
下流转弯处尸身交叠,塞流不动,挡住后来之人。其中幸运者,攀尸身上得岸,
挣扎活命;其不幸者,或头碰顽石,或肺腑呛水,皆死于非命。河中水渐堵渐高,
竟有溢出改流之虞。

  乌鲁在后先见叛军踩踏落水,哈哈大笑,后见赚门之计被叫破,面色一冷,
下令在后金兵屠戮叛军。叛军只顾着拥挤上前,不防背后金人突施狠手。后队多
为箭手,本就不擅近身厮杀,霎时被砍倒一片。余下众军见腹背受敌、活路已失,
发了狠性翻身与金兵交战。不料手中所持兵刃皆是残品,与金兵刀枪相交,尽皆
折断。

  墙上折翎闻听军校之言,如同被兜头一盆冷水浇熄了心内同情,理智重归。
正欲下令自保不动,却又见乌鲁发令剿杀,胸膛中起了怒火熊熊。令箭营众人与
全部箭手上左峰射金兵前队,将王锦赵破及新近教练成的弩手留在砦墙之上,自
抢下砦墙选了二十名彪悍刀牌,开砦门搭木梯杀过护河。王锦拦不住折翎,转头
见砦前坡上已乱作一团,只得在墙上督促众弩手就位备战,使赵破率余下刀牌谨
守砦门。

  折翎命陆大安居左、章兴居右,各带几人守住河上木梯,自己飞身跃进战团,
近刺远射,将藏匿于叛军中的金兵一一杀死,呼喝叛军过河进砦。叛军前队多半
死于护河中,余众又遭金兵砍杀,退入砦中之人不到二百,个个带伤。后队有地
势之利,又得峰上数十箭手相助,拾了死去金兵所遗兵刃,已深深杀进金兵阵内,
此时再想于重围中退兵,难如登天。折翎见余军难顾,恐大门敞开、砦子有失,
无奈下令刀牌退回砦中。远望围阵渐小,探手却知背上箭壶已空,只得长叹口气
回身归砦。纵跃才起,便闻听围中叛军一阵大哗,停步回望,见金营中乌鲁身旁
竖起根高杆,杆头倒挂着一人,头发散乱、满身血污,正是李彦琪。

  围中叛军见李彦琪如此,睚眦欲裂,个个奋勇,欲夺回军中主将。无奈人数
既少,亦是强弩之末,只将金兵围阵冲的略动了动,便全军覆没。乌鲁哈哈大笑,
用胡语叽里咕噜地对着杆上李彦琪说了一阵,又望着折翎说了一阵,状及欢愉。
杆下一宋装通译两股战战,颤声道:「乌鲁将军说,李彦琪违抗军令,不助大军
赚门取砦,折翎不识时务,妄图抵抗大军。你二人皆是该死!今日先将李彦琪点
了天灯,待我攻下此处,再将折翎碎尸万段。」

  折翎听罢通译传言,示意赵破关闭砦门,肃容整了整衣襟发髻,提气轻身,
飘纵而前。落脚处虽左右不定,但脚下必有一具中箭亡尸。足沾地、手拈翎、身
轻起、矢入壶,如是五次,已来在金阵之前。砦中众人望折翎背影,见他于一片
血海中蝴蝶般游移,说不出的潇洒飘逸。阵中前排金兵正对折翎,只觉得此人每
落地一次,威势便翻增一倍,自己身周亦冷上一分;待到了切近,更是如同一座
大山迎面,下意识地避让开来。

  乌鲁见前排金兵闪躲,不怒反喜,走到杆下,对着折翎喊了几句,接着大手
一挥,众军依令退在左右,将高杆处空了出来。通译将身子缩在乌鲁身后,只露
个头出来嘶哑喊道:「乌鲁将军说,折翎若是跪地求饶,献砦归降,便饶了李彦
琪性命,不然……」话未说完,见折翎弓开满月、箭已上弦,嗷地叫了一声,瘫
倒在地。

  乌鲁在杆下,正示意亲兵取一支火把过来,忽感身周一凉,历次血战中曾多
次咫尺擦肩的亡身之惧袭上心头。虽身处万军之内,却像是孤身立在荒野之中,
无遮无藏,独对折翎神箭。千余携了弓箭的金兵,见折翎张弓,亦皆搭箭回指。

  墙上墙下,对峙双方一片寂静,大气都不敢多出半口。折翎扬声悠然道:「
你若放人,我或可饶你一命!」乌鲁连手脚都不敢稍动,却毫无妥协之意,只怒
视折翎而不作答。亲兵队中忽突飞速掠出一衣黑发白之人,飞脚踢在高杆底部,
碗口粗木杆应声而断,向着折翎这边倾倒。折翎精神、真气早贯在手中箭上锁定
乌鲁,此时受那亲兵动作带出的气机牵引,虽已失却先机,但若不发箭定受反噬,
只得松弦离手。对面千余金兵几乎同时放箭,箭支在空中织成一片大网,将折翎
罩在当中。

  众金兵以为折翎骤逢箭雨之下,必然向后往砦中退却,故羽箭多半加了力道,
抛射往折翎身后。不料折翎出箭后竟倏地前扑,蹬地向前急掠,整个身子平行于
地,离土不过盈寸。金兵余下直射箭支皆在他背上飞过,全数落空。再换气起身
时,已在轰然倒下的杆头处不远。折翎眼见木杆就要砸在地上,救护恐是不及,
刚要拼着伤及气脉,强运力向前再掠,杆上缚着的李彦琪身上绳索忽做寸断,在
袖中取出一柄短刃,脱手掷向折翎面门。

  折翎大惊,心念电转。恐无论躲避缠斗皆躲不过金兵第二波箭雨来袭,遂借
着起身之势,向后一个铁板桥,弯腰折倒。手脚撑地,倏忽倒飞,其速竟快过李
彦琪所掷短刃。再正身一个起落,短刃落地,箭雨再临,人险险站在箭程之外。
使弓拨开几支已绵软无力的箭羽,运气于弓,一向天一向前,双箭同发。

  金营中,那黑衣人亦是早有防备,出脚断杆之后便向乌鲁身前回掠。看看飞
羽已到,挡箭不及,遂大喝了声,隔空推出一掌。掌风虽是雄浑无匹,却只能将
折翎全神一箭打偏。乌鲁不知厉害,不躲不闪,抽刀来打。刀仅半出,羽箭已深
入肩胛,凝于箭镞的真气四散爆裂,将右肩击的粉碎。黑衣人见乌鲁被伤,却无
性命之虞,也不停顿,跃起直奔高杆倒处。李彦琪短刃落地时,已随在金兵第二
波箭雨之后,来在折翎身前空中不远。飞掠在空,旧力已竭、新力未生之际,恰
逢折翎箭至。措不及防之下收气急坠,却仍被箭破了发髻。下落之时,刚好撞见
奔李彦琪那枝箭,遂使足侧点箭身,借力横掠,安然落地。

  李彦琪被折翎骇得狼狈卧倒,见箭支被黑衣人足尖点偏,心中大安。爬起身
指折翎笑道:「大长老亲来设局杀你,你壶中又眼见箭尽,丧命之期,就……」
李彦琪说到此处,一箭飞来直插入左胸。不敢置信地低头去看,只见箭已尽没,
只余白羽。耳听折翎冷笑道:「就在眼前!为一己之私,做金人走狗,使千军送
命。一箭射杀,便宜了你!」

  李彦琪呕血,不屑笑道:「吾受教宗指引,常受快乐光明中,所行之事岂是
你可知悉……」声渐微弱,倒地丧命。折翎闻言一怔,孟门大长老已趁机飞掠而
至。折翎知二人功夫在伯仲之间,此刻身处险地,不愿与他纠缠,故将最后一支
箭搭在弦上,倒飞而去。大长老亦无十足把握正面抗折翎全力一箭,故停步不追。
金营中乌鲁忍伤发令,军中号角声起,方才退开那数千金兵重整旗鼓、卷土再来。

  折翎过护河抓了墙上垂绳,几步窜上墙去。回首见这一波金军攻势与上波叛
军相比,凌厉太多,几声号角起伏之间,已攻到坡半。左峰上箭手未回,虽居高
临下洒下箭雨泼天,却也难阻金兵逼近砦墙。王锦赵破见金兵势大,齐望着折翎,
喊了声:「将军」。折翎挽弓发最后一支箭射死当先金将,颔首道:「用吧!」

  王赵二人同声应诺,分往两边,指挥砦众将油布揭开,露出内中狰狞之物。
墙上砦众多日操演已熟,各司其职,有条不紊,数息之间便已准备完毕。前几日
金人虽砍伐密林,但从不敢动近砦之处,故此番金兵来攻,人数虽多,却仍需挤
在窄窄坡上,队形甚是密集。兵士各自擎盾过顶,便如一面大伞,使箭羽无功。
金兵渐渐接近砦墙,见墙上毫无动静,心中皆大喜,呼喝着寻护河中尸砌如桥处
过河。前军已渡河至墙下,后军尚挤在坡上不能向前。只闻听砦墙上忽起一声暴
喝道:「放!」接着便是木槌砸铁、机括弩弦之声,其响甚巨,震耳欲聋,使天
地间众声皆黯。十二支长约六尺、木干铁翎之超大箭矢自墙上横空而下,越千步
之距撞入金军后队中,各穿起数名兵士,带起漫天血雨。箭矢带着所穿金兵继续
前飞,化身为重锤,又砸倒军兵一片。金军入中原以来,尚未见过如此兵器,个
个震惊,纷纷退却。金军前队最后,尚离护河有段距离,回首见后军溃败,骇的
目瞪口呆。墙上又暴喝声「放」,尺五短小弩箭十余支,作一条平直横线,迎面
而来。破甲穿盾、挡者立毙、无一可免,只可惜两次发射间距颇大,未能相连杀
伤。金兵见甲盾无效、死伤枕藉,尽皆胆丧,退速比来时更快,溃至离砦千步时,
又被第二波巨矢收了些性命,个个屁滚尿流、逃命而去。

  护河前后百余金兵此时已被墙上滚木擂石砸的哭爹喊娘,进无门,退无路。
盏茶功夫,便被峰上箭、墙上石杀了个干净。砦前尸身如山,拥塞河道,溪水殷
红如血,改道往坡下流去。王锦见敌已退尽,走回折翎身边咋舌道:「神臂弓,
三弓床弩炮,果然名不虚传!」抬眼见折翎面无喜色,眉宇间却有一丝凝重,心
疑问道:「折将军,怎么了?」

  折翎不答,转头问不远处赵破道:「赵兄,消耗如何?」

  赵破叹气道:「一枪三剑箭只够四台床弩再发一次,神臂弩箭约剩了百余。
依适才峰上箭雨判断,箭矢消耗恐已近半。」

  折翎沿着地上残肢鲜血望向远处金营,口中喃喃道:「不过首战耳!但愿金
兵破胆,乌鲁无谋,给我砦中匠作多些时日!」

  王锦心头一凛,随着折翎向远望去。只见北方天空中阴云密布、滚滚而来。

         ***    ***    ***    ***

    史天非看了看天上阴云,对安鸿道:「安公子,天色不好,恐是大雨将至。
先寻个地方避雨,待雨过再上路不迟。」

  安鸿笑道:「说了多少次,直呼我姓名便是。史兄,你我脚程皆快,再向前
赶一段吧!路边荒村处处,待雨至再寻避处不迟。」

  史天非爽朗一笑,会意道:「安兄时时心念战事,天非惭愧。剑法你我不分
伯仲,如今便赶在雨前,再比比轻功如何?」话音刚落,便长啸一声,轻身飘去。
安鸿哈哈一笑,随后紧跟。

  二人你追我撵,匆匆赶路。不到一个时辰,几滴豆大雨点随着轻雷滑落地面,
又盏茶工夫,化作大雨滂沱。史天非眼尖,看见前方林中,掩映着一段石墙,忙
招呼了安鸿向那边掠去。

  到了切近,发现那石墙后乃是一座土地庙。庙外不远,有一座村庄。村中各
处门窗皆破,墙上焦黑未褪,显是才遭兵灾不久。这土地庙亦不怎么破败,屋瓦
未少,只是神像供桌皆倒在地上,一副凌乱样子。

  看看天色将晚,二人将供桌劈成寸段,就庙内生起火来。史天非自包袱中取
出偷携美酒,与安鸿围火而坐,谈谈江湖中事,说说武林秘辛,不觉已至夜深。
史天非打了个哈欠,起身又伸了个懒腰,说道:「歇息了吧,明日也好早些……」
话未说完,忽然咕咚栽倒。虽是努力睁目、活动四肢,却觉得手脚眼皮沉重如山。
喃喃说了声「小心」,便人事不知。安鸿见状不敢大意,缓缓起身,亦觉得头晕
目眩。赶忙运功自查,发现丹田之中真气竟无法聚集,极像是中了散功之毒。试
着不提真气,却仍感四肢乏力,行动不得。默默听了听周遭,除雨声沙沙外再无
动静。无奈之下试着提聚经脉中残存真气驱毒,一入丹田却皆作泥牛入海。心头
正惊疑不定,耳边听得一女子娇声媚笑道:「安公子,我找你找得好苦!」

               第五章  师徒终究别夜雨 同行毕竟各东西

    安鸿微微一怔,继而摇头苦笑道:「师妹,你可知自你失踪后,我寻了你多
久么?如今近在咫尺,怎还让一个后辈替你传话?」

  安鸿话一出口,场间空气登时凝滞。半响,另一柔美女声幽幽叹道:「果然
还是骗不过师兄!」

  安鸿闻言,亦叹道:「玲儿,你已然骗的我好苦!我怎也没有想到,杀箭营
兄弟的红纱妖女竟然是你!大哥当年亦曾助我经年寻你,你怎能如此狠心,对他
的人痛下杀手?」

  玲儿身着红纱,自屋梁上缓缓飘落,轻趋莲步来在安鸿面前,面上浮起桃花
也似的迷人笑容,蹲下身问道:「师兄是何时猜到的呢?」

  安鸿虚弱道:「二里驿山上洞中,那裸身女子与我交手,使的全是本门功夫。
但她功力浅薄,一招一式又尽皆类我,绝不可能是师父他老人家亲手调教。师父
只收了你我两个徒儿,你的功夫又是我代师传艺,如此还不清楚么?」

  玲儿掩口,咯咯娇笑,将手一招,唤道:「赛儿,来见过你大师伯。」

  梁上又有一女随话音飘落,对着安鸿盈盈下拜,口称师伯。玲儿待她拜毕,
对安鸿道:「玲儿离师兄后,寻了些根骨佳绝的女子传艺,这燕赛儿乃是其中佼
佼。师兄与她交过手,可还觉过得去么?」语罢,不待安鸿答话,便挥挥手将赛
儿遣退。赛儿甜甜一笑,一面宽衣,一面袅袅婷婷奔史天非那边而去。安鸿定睛
看去,正是二里驿山洞中遇上那裸身女子。此刻见她动作,知其所为,急对玲儿
道:「他是吴玠侍卫,与我去兴州求援抗金的,万不可伤他性命!」

  玲儿一楞,紧接着便如同听到世间最好笑的言语一般,掩腹笑了良久,起身
拂袖道:「正是因此,才要将他化作赛儿练功炉皿。师兄休要顾着别个了,今日,
你亦是我的炉皿!」

  安鸿体内药力上涌、气力全无,只能眼睁睁看着燕赛儿将一粒丹药塞进史天
非口中。玲儿见安鸿一副情急模样,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弯下身子,勾起安鸿下
颌,戏谑道:「师兄应仍是未经交合的纯阳之体吧?你我兄妹先看一回春宫,师
兄也好先学些招式。」言罢,又沉默数息,目露不舍,认真道:「师兄爱护,玲
儿一直记在心中。今日便请师兄最后疼玲儿一回,待孟门复国成功,我定终身不
嫁,为师兄守寡!」

  红纱褪,玉体陈,窗外雨,若轻吟。

  玲儿褪去安鸿外袍,将赤裸胴体紧紧挨在安鸿怀中,稍稍扬声道:「赛儿,
做的久些,我与你师伯要看。」

  燕赛儿闻命咯咯娇笑,剥去史天非身上衣物后,便跨坐在他头侧,将整个肥
润白皙的美蚌悬在其鼻尖之上。几息后,史天非嗯了一声苏醒,舌探出唇,直趋
眼前桃源仙境。燕赛儿吃史天非挑逗,嘤咛一声,身子前倾,俯卧在他胸腹上,
亦出丁香之舌舔舐其胯下阳物。待阳物受激直立,便启檀口纳之,上下吞吐。史
天非见美蚌去远,不肯暂离,用手把住燕赛儿翘臀,抬头颈如影随形,以舌相逐。
一张大口覆在她桃花源处,如同饮醇酒、食佳肴,啧啧有声。

  玲儿在安鸿唇上深深一吻,手抚其胸膛道:「此式名为颠鸾倒凤,玲儿最是
喜爱。男子在女子胯间唇抚舌摩,女子只觉清风拂豆、酸麻难抑;女子口含男子
阳物,慢舔轻噬,男子只觉柔云流转、舒爽非常。师兄,稍后你我亦如此消磨一
番可好?」

  安鸿虽是心悬史天非安危,但见此等香艳情景亦难免有感,待玲儿亲吻后更
觉齿颊留香,情难自禁。闭目欲静心,玲儿解说言语及燕赛儿放口呻吟之声入耳,
难耐更添一端。忍耐再三,终是难敌大欲,胯下硬起。玲儿见他情状,心内欢喜,
含住他耳垂轻轻舔舐,柔声道:「师兄睁目,赛儿已换了西施浣纱之式呢!」

  安鸿打定主意不看,蹙眉闭目不语,却难耐耳垂酥痒、热息蒸腾及燕赛儿娇
声魅吟,胯下阳具几欲破衣而出。一旁的燕赛儿正骑在史天非阳物之上,左右摇
摆、环形腾挪,爱液流出,汩汩如泉。忙中抬眼,见了安鸿模样,嘻嘻一笑,长
吟起身。将史天非双腿半曲放平,双膝并拢如置香炉之台几,又将高耸男根下压,
自身半跪半坐在他股间,面其脚、背其头,臀股前移,徐徐以桃源口吞夹阳具、
浅入辄止,姿若焚香祷告,口中淫声大作。

  玲儿在心中暗赞燕赛儿懂事,使手抓了安鸿阳具,在他耳边续道:「赛儿又
换做貂蝉拜月之式,诱人无比,师兄还不张目么?」顿了顿又在他唇边一吻,道
:「师兄若依旧固执不看,那师妹只好先对师兄使一招玉女吹箫了!」言罢,便
去解他裤带。安鸿心内两难,只得睁眼前望。见史天非双目赤红、气喘吁吁,与
燕赛儿和合交欢,知他心智已失,无奈一叹,求恳道:「玲儿,可否看在你我昔
日情分上,令你那徒儿莫伤他性命?」

  玲儿已将他裤带解开,柔荑在他茎身上缓缓抚摸,此刻闻言不答,起身将他
摆作跪坐姿,娇媚一笑,反问道:「师兄,你可知有一式名为琴瑟和谐的?师兄
便是如此姿势,玲儿跨骑在身,双手环抱师兄脖颈,使你阳具插入玲儿九曲回廊
之中。玲儿与师兄相互搂抱、面颊交贴、颈项交吻,如鸾凤双嬉,琴瑟合鸣,其
乐融融,自有一番妙处。你我试做一番可好?」语罢,环绕安鸿之颈,缓缓下坐。

  庙中双姝活色,眼见满室生香。忽有一苍老庄严之声道:「快去快去,看戏
竟要看出大事!」玲儿闻声浑身一震,阳具未入体便一跃而起,只见正在史天非
身上快活的燕赛儿脖颈处闪过一道剑光,栽倒在地。一青衣少年随剑亮出身形,
正静静的看着自己。

  玲儿见燕赛儿横死,心中虽愤怒,却是双股战战,不敢言语。那苍老庄严声
音怒道:「王三!莫非你又害疯了么?为何杀我徒孙!」

  王三一愣,莫名其妙道:「师父,不是你让我快去么?」

  墙壁暗影处闪出一位道人,青衣皂鞋、鹤发童颜、道骨仙风。也不见他动作,
眨眼便已至王三身边,食指猛戳其额道:「还敢埋怨?我是让你快去割了地上人
下面那条物事。也好吓吓你师姐,救你师兄性命!谁让你杀我徒孙了?信不信我
把你绑了,丢去林家丫头房里!」

  王三满面委屈、垂首不言,毕恭毕敬的低着头默默承受道人的食指戳击。道
人戳了十数下,又怒道:「你个目无尊长的东西,为何要长这么硬的额头?」说
完,将食指含在嘴中,斜眼瞪着王三,满面不愉。

  王三不知如何是好,打躬作揖欲求谅解,却反惹道人更加恼怒,又在他腿上
踢了几脚。玲儿趁道人教训王三,起身披上红纱,来在道人身前,小意行礼道:
「玲儿拜见师父!您老人家近来可好?」

  道人出口大气将两边胡须吹的翘起,斜睨玲儿道:「好端端的却不穿衣服,
天气可是很热么?你这丫头心机太重!怪不得当年撒娇耍赖,非要随我上青城。」
顿了顿又道:「如今功力大增,今非昔比,可是因这盗来的青城双修之术么?」

  玲儿闻言骇然,扑地跪倒、频频磕头,身上红纱随动作飘飞,屋内异香大起。
王三深吸了几口气,开口问道:「师父,这香气……」话未说完,眼神已然迷乱。
道人立在那处,亦是目光游离。玲儿抬头,见目的已达,冷笑数声,回安鸿身边
取了他的剑,一步步向道人逼来,口中道:「师父收录徒儿入门,玲儿铭感五内。
但无论是谁阻孟门大业,我皆必杀之!今日念师父昔日恩德,我便不取你做炉皿,
只一剑结果了你。待你死后,我收了师兄和这小师弟王三,自可天下无敌,孟门
亦必在我手中实现百年宏愿。师父为我孟门大业而死,也算死得其所。」言罢,
提剑直指道人咽喉。刚要刺下,身后安鸿忽道:「师父,别玩了,师妹是认真的。」

  玲儿一惊,回身望去,只见安鸿已整衣盘膝坐在地上,正直视自己,目光炯
炯、如有实质,明显精神内力俱已有所恢复。再回头看道人,正摆出一副羞恼模
样,指安鸿骂道:「亏我还传音告知你休得声张,早知你这般无趣,就该顽耍过
了再救你!,我怎地收了你这样无聊的徒儿!三个之中,只玲儿不那么毕恭毕敬,
煞是有趣。」说到此处深深一叹,又道:「可惜却是个疯的!师父你杀,代师传
艺的师兄你也杀。这孟门究竟是个什么物事,使你比这害疯的王三还要疯癫?」
说着话拍了拍王三后心,又喂了颗丹药,将他自混沌中救醒。

  玲儿退后几步,同道人安鸿站成三角,提聚全身功力对峙,郑重道:「二百
年前,孟氏先祖保有蜀中,立国称帝。凡三十余年,养士爱民,息兵偃武,重现
蜀中天府之貌。中原柴家赵家先后相继、穷兵黩武,累次犯我疆界,皆被蜀人击
退。后匡胤赵贼遣全斌王贼兴兵再犯,先祖不忍蜀中屡遭兵火、生灵涂炭,故弃
守而降。赵贼假意封先祖为秦国公,以安蜀人之心。待将孟氏宗族全数掠至汴梁
后,却鸩杀先祖,逼死先祖之母,收先祖挚爱花蕊夫人入后宫。又令王贼横征暴
敛、屠戮蜀人。赵贼做如此禽兽之行,竟侥天之大幸,得坐金銮。上天无眼,蜀
人有志。忠贞蜀臣将先祖幼子偷出汴梁,避开关卡追捕,还归蜀中。节义蜀民于
青城起义,奉先祖幼子为主,试图复国。只可惜王帅李帅勇猛有余、智谋不足,
最终兵败身死。忠臣义军被宋贼追捕,只得藏匿于蜀中深山之内,自称孟门,以
图恢复。至今,已有百余年。孟氏后人代代相传,人丁单薄,如今更是只余我姐
妹三人。本以为宋贼势大,孟氏复国无望,不料北地金人进犯,劫赵家子孙,掠
中原大邑,真真是报应不爽!我孟门如今联金攻宋,眼见大事将成,却被折翎和
那个背祖贱人坏了大事。」举剑指安鸿,续道:「你亦不分青白,助纣为虐,虽
是我师兄,但私恩旧情怎比家仇国怨?我虽是感恩于你,却不能不取你性命!」

  安鸿听玲儿字字泣血、句句激昂,忍不住起身温言道:「玲儿……」

  玲儿不看安鸿,冷冷打断道:「别叫我玲儿!我姓孟,名为舞蝶,乃是孟门
长公主!今日你等既听了我门中秘辛,便只能死在此处了!」

  安鸿抬手欲再喊她名字,却又想起在自己身边娇憨了十余年的师妹竟将另外
一个身份埋藏的如此之深,不禁一时语塞,举着手不知如何是好。道人没好气的
一叹,撇嘴道:「刚还说你有趣,此时却又执拗如这两个傻汉一般!什么事值得
这样死死生生的浑闹?放下吧!随师父去海外倭奴国走一遭。上次我去时,见那
里的人大多四尺左右高矮,可称小人之国……」

  孟舞蝶闻言愈怒,大声叫道:「够了!」舞手中剑使了个势子,续道:「你
这老儿疯疯癫癫,收我为徒却又不肯教我,只把我扔了给师兄。每年年初见你时,
我皆是曲意逢迎。你却只拿些粗浅招式来糊弄,从不肯传我上乘武功。如今我双
修功法已成,虽未得师兄真元之助,此间却已无人敌得过我。受死吧!」

  道人见孟舞蝶持剑刺来,身不动意不摇,只摇头微微一叹。王三在旁,恐道
人有失,急仗剑相迎,与孟舞蝶你来我往,战做一团。光影霍霍,剑气相交,竟
将屋外雷雨之声都压了下去。二十余合中两人难分胜败,而后却是王三逐渐占了
上风。安鸿先是不愿这位素未谋面的师弟有损,后又恐师妹被师弟所伤,几次欲
出手止住二人争斗,可乘之隙却总是稍纵即逝,只觉得二人功力皆在自己之上,
插手拦阻的机会竟半点也无,不由心中惶急。正踟蹰焦虑之际,一直在旁无声无
息观战的道人忽对安鸿道:「你入门时已然十二,因此我教你以剑入道,修后天
内力,基础虽牢,进境却最是有限。王三襁褓时我便已见他心喜,暗中有所传授,
故而修的是道家先天功法,日进千里。玲儿女流,体稍孱弱,若是老老实实随你
习练十年剑术,待我为她洗髓,亦可成一代宗师。只可惜她上青城偷了双修功法,
走了岔路。如今虽看似功力大增,却是走火入魔、危在旦夕……」

  战团中,孟舞蝶听道人评说,精神一分,险些被王三一剑刺中。安鸿在旁急
道:「师弟,切莫伤了她!她……她毕竟是你师姐!」

  王三听安鸿如此说,遂收了大部分剑势,处处容让。孟舞蝶趁机几剑将王三
逼退,跳出战团,惶急喊道:「你这老儿胡言乱语,以为我会相信么?青城派百
年来一直奉我孟门为尊,当世四杰皆是我孟门子弟。若不是此代掌门食古不化,
早该将双修功法拱手送上,我又怎会央求随在你身侧去偷?修炼之前,我曾向四
杰求教,更得四杰亲口传我青城心法方才修炼,怎会走岔路?」

  道人翻了翻眼皮,不屑道:「那四个小毛孩子怕是亦不曾见过本门的双修功
法,否则定会阻你修炼。青城双修功,乃是道家先天功法支脉,虽采南派阴阳双
修之法,但仅限于上乘修法。男不宽衣,女不解带,千里神交,万里心通。功法
秘籍中所书采补之道,非房中采阴补阳之事,而系因天地之生生不已以成我内气
之生生不已,则天地之命常新,我之气亦常新矣。如此上乘功法,却被你练成采
阳补阴的下贱样子,还不是走上岔路?」

  孟舞蝶心中犹疑大起,却仍强项喊道:「不可能!青城派的不传之秘,你怎
会见过?又怎会研习的如此透彻?」

  道人狡黠一笑,搓手道:「上青城问道,问什么道?那些劳什子修士与小牛
鼻子皆不如我,有什么好问?自然是趁他们都睡了,去看一些好看的物事!」

  孟舞蝶大惊道:「那我偷此秘籍时,你便知晓了?」

  道人一挺胸脯,自豪道:「那是自然!我徒儿有本事,破去青城派各种机关,
盗了他们最引以为豪的功法。我这师父与有荣焉,难道会傻呵呵地跑去告知他们
么?」

  孟舞蝶信心俱灭,摇头喊叫道:「我采补元气,已窥大成之门,若是今晚以
师兄做皿,定可修至八脉俱通的最高境界!」

  道人摊手道:「先天功法,重在性命双修。修德养性乃是要位,修法双方皆
是以性命相托,最高境为彼此成就。你心已成魔、私欲障目、一味采补,不但难
成大道,反倒孤阴过盛,恐有性命之虞!你最近练功,内力由丹田入尾闾过夹脊
之时,可是隐有疼痛?但凡衣物上身,便肤热如火、难以忍耐,只得光身披纱?」

  孟舞蝶面现惊恐,结舌不言。一旁安鸿忽问道:「师父,青城派双修之术若
只女子修炼,是否可为未曾修炼的男子疗伤?」

  道人挠头略思,奇怪道:「青城双修之法,最适女子修炼,为无功法的男子
疗伤亦与修法暗合。但如此一来,便要丢掉自己性命。哪里会有如此痴傻之人?」

  安鸿闻言,心中悲恸,垂首不语。孟舞蝶在旁悲声道:「那个贱人……霜蝶
死了?」见安鸿点头,转作恨恨又道:「先得月中传她功法时我便对她讲过,折
翎那个武夫心中只有赵宋,与其相恋恐无好结局。可她就是不听,真是咎由自取!」
顿了顿又道:「我这就去诸葛砦,将折翎碎尸万段!」

  安鸿见孟舞蝶腾身而起向外冲突,欲轻身相截,但火光照映中又望见她满面
泪水,心中不忍。正举棋不定间,耳听道人宏声吟道:「动静知宗祖,无事更寻
谁。」

  孟舞蝶身在空中,耳闻道人所吟,只觉身子被股大力扯着往地上落去。双脚
着地,见道人满面肃穆立在眼前不远,一副神仙样子,遂银牙一咬,运起全身功
力,一剑刺出。安鸿与王三感知孟舞蝶气息危殆,又看得她剑尖无花,其势至简,
俱觉凛然,不约而同喊了声「师父小心」,齐往道人处飞去。

  孟舞蝶心中既乱且悲,早没了初始的阴险沉稳,此刻将全身之力集于剑尖,
只求一击制胜。看看刺到道人面门,剑身上却凭空生出两只手指来。接着一股纯
净平和内力循剑而入、灌入己身,瞬间侵入奇经八脉,封了几大要穴。再欲提气
相抗,却发现自己内力虽在,但根本不听使唤,只是安安静静伏在丹田气海,一
动不动。想要张口喊叫,亦是不能。

  道人手腕微抖,将尚做龙吟之声的指中剑递在安鸿手上。对着呆立不动的孟
舞蝶气鼓鼓地说道:「你越不想和我去倭奴国,我便偏要你陪我去!我这一生也
不知走了什么霉运,看中三个徒儿,两个执着太重,一个心有疯魔。执着的就随
他们去,你这疯魔的,我看还有的救治。」

  道人一边嘀嘀咕咕的说话,一边上前牵了孟舞蝶的手便要往庙外走。王三急
拦在道人身前道:「师父,雨大难行,待雨停再走吧!」

  道人横了王三一眼道:「我会怕雨么?」

  王三道:「师父自然不怕,可徒儿怕啊!」

  道人没好气道:「有玲儿陪在身边,谁还耐烦和你一道走了?离了佟继宗后
你便天天在我耳边叫嚷抗金报国,如今你这忙于抗金的师兄就在此处,快与他多
聚聚去,休来烦我!」说罢,扭身便走。安鸿在后急止道:「师父,徒儿同伴尚
且昏迷,可有办法救他一救?」

  道人也不回头,大袖向后一拂,一股劲力如风而至。地上的史天非轻轻嗯了
一声,缓缓睁开了双眼。安鸿见史天非醒转,心下稍安,转念又记起一事,赶忙
再喊道:「师父留步!」

  道人闻声,抱头怪叫了几声,大怒道:「你这小子究竟还有什么事?我好不
容易做出的高手样子,全被你毁尽!有屁一起放完,否则别怪我翻脸无情!」

  安鸿知他性情,只得忍笑正容道:「师父教诲徒儿多年,徒儿尚不知师父名
讳。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故此想……」

  道人不耐烦道:「记好记好,为师名为江左。」

  旁边王三闻声一怔,脱口而出道:「师父,你收我为徒时,不是自称姓甘名
河的么?」

  道人大叫道:「我在甘河收你,自然是叫甘河。我在江左遇见他,自然该叫
江左!有何不妥?」

  安鸿王三面面相觑,结舌摇头。道人看了看二人,道:「有事快说,我反身
走时哪个再敢叫我,我便一掌将他拍成扁平!」安鸿王三再不多言,齐齐恭敬行
礼道:「师父路上小心,徒儿恭送。」

  道人胡乱摆了摆手,牵上孟舞蝶,拂袖而去。待出得庙门,也不知从道袍中
何处摸出一柄伞来撑在自己头上,侧头对孟舞蝶嘀咕道:「只得一把伞,你会尊
师重道对吧!庙里那两个小子一天到晚正正经经,没半点趣味。待我得闲,定去
给你寻个极有趣的师弟回来顽耍……」师徒二人一说一听走进雨幕,话音人影渐
渐隐没,消失不见。

  王三摇头苦笑,见安鸿亦带着苦笑看来,忙行礼道:「师兄有礼!我姓王,
名中孚,因在家中行三,故师父一向喊我王三。久闻师兄大名却不曾谋面,如今
一见,果然英武不凡。」安鸿回了礼,正在谦让,刚醒过神来的史天非坐起问道
:「出什么事了?」安鸿闻声赶忙扶他起身,探查内息,王三亦在旁相助。一番
扰攘之后,安鸿方对史天非说明适才事情的来龙去脉,却将巧云舞蝶二人背负之
事尽数隐去。三人围坐火边,自叙年齿,惋惜舞蝶,慨叹兵争,指点山河,谈的
甚是投机。安鸿与王三同门,性子又差相仿佛,故颇为相得。说话间见王三虽是
年纪轻轻,却志存高远,一心抗金救民,人品亦是无可挑剔,遂心中一动,探手
入怀,取出贴肉藏着的布包,交在他手上道:「师弟,布包内是我义兄折翎与嫂
嫂巧云共创之八门箭阵密谱。我下山时,义兄嘱我将这密谱传授给可堪托付之人。
师弟你聪颖多慧、品性纯良,又是一心御金保宋,实乃习此密谱的不二人选。我
想代义兄将这阵谱传了与你,望你妥善保管、勤加研练,日后抗金之时,定可助
你功战倍之!」

  王三不敢接,连连推辞,见安鸿情挚意切,方接过布包,郑重道:「王三定
不负折翎大哥与师兄重托!」安鸿点头道:「义兄托此密谱与我时曾经言道,此
阵可不拘泥而用,当使其视人数之众寡所变化,结军营之阵列以抗敌。另有数种
变化之法不及录在谱中,只与我口耳相授。来,我亦口传给你!」

  史天非听到此处,伸了个懒腰道:「折腾了一宿,我也累了,先去打个盹,
安兄天明时再喊醒我吧!」说罢自去一边捂耳躺倒。安鸿对他感激一笑,招了王
三附耳,将下山前折翎所传变化之法全数背给王三。王三听一遍,闭目默诵半刻,
再重复给安鸿听时,竟只错了几字。安鸿再教一回,王三便已错漏全无,如稚子
得了玩具般迫不及待地启布包去看原谱。安鸿见他专注,遂悄声走到史天非处瞑
目小憩。再睁眼时大雨已停,天边红日初升,光亮自破碎窗格中照进庙内,现出
瑞彩千条。身旁史天非犹在呼呼大睡,王三站在庙中一手持谱,一手不停在空中
比划,虽然眼廓发黑,却是精神奕奕。

  王三见安鸿起身,跳着几步跑来他身边,兴奋道:「师兄!折翎大哥与巧云
嫂嫂真乃大才!此密谱所载连同师兄口授变化之法融会贯通之后,其威力实不可
限量!」说到此处,一把抓住安鸿手臂问道:「师兄,我方才想到,此阵或可不
用弓箭而转用其他兵刃,杀敌之效应是一无所异。临阵对敌,分合之间,数人可
合一,一人即如数……不过,这战力相若兵士,或是功力相若的武林中人却是难
寻……」

  安鸿听他说法,先是微怔,明白后又是压不住的欣喜。夸赞几句,又叮嘱几
句,王三却只是如痴如醉,捧着密谱喃喃自语。安鸿见一旁史天非已被吵醒,遂
拍了拍王三肩头道:「师弟,先将密谱收好,来日方长。天已大亮,我与史兄重
任在肩,亦该赶路去兴州了。师弟,你接下来要去何处?」

  王三小心翼翼将密谱包起,如安鸿般贴肉藏好,正色道:「师父带我出来时,
说让我见见战场残酷,教我懂得保命之道。可自中原陕西一路走来,我却只见到
金人残暴,黎民受苦,更坚了抗金之心。昨夜听师兄说吴经略正率兵在和尚原浴
血奋战,我想去助他一臂之力!」

  安鸿颔首,史天非却在旁道:「吴经略处虽是正当金军锋锐,但此刻众军归
心、初战告捷,和尚原不远处又有大散关互为犄角,想来应是守御无碍。杨政杨
将军眼下正在和尚原北的箭筈关上,若是金军大举进攻,那处应最是紧要。王兄
弟若是有心相助,不如持我的腰牌直奔箭筈关助杨将军。杨将军最初乃是以箭手
身份从军,精谙弓箭之术。王兄弟身怀箭阵之法,在军前向杨将军请益,岂不是
一举两得?」

  王三闻言喜道:「史大哥所言甚是!请史大哥借腰牌与我,我这便上路去箭
筈关寻杨将军!」待接过史天非腰牌后,又郑重一礼道:「多谢史大哥!师兄,
你我就此别过。待击退金人,我去诸葛砦中寻师兄问安。到时还要请师兄为我引
见折翎大哥和巧云嫂嫂,我要当面谢过他二人传谱之德!」言罢,再行一礼,飘
身远去。

  安鸿闻听王三提起巧云,心中一阵难过,又想起被师父带走的孟舞蝶,又是
愁上眉梢。举手看了看手中剑,细细嗅去,似乎还残余淡淡清香,一时神游天外。
史天非以为安鸿担忧王三,拍拍他肩膀道:「金人虽是势大,但我军兵扼险据守,
短期内定是无碍,不必挂怀。求援事大,你我这便启程吧!」安鸿颔首,整束衣
装,与史天非急急行去。

  不几日,二人已来在兴州城外不远,心喜未过,便看见迎面来了一群群携儿
牵女的百姓,个个形色惶惶。史天非拉住一汉子问道:「你们是从兴州城中来么?
这是要去哪里?」

  那汉子背着个大包,满面急色,挣扎了几下见甩不脱史天非,只得停步答道
:「都这个当口,还恁多话来问!那姓张的狗官十几日前闻听金人南下,吓得屁
滚尿流,带了全数军马逃奔阆州去了。城中富户,大多随军去了,只留下我等穷
家在城内待死。适才城内传言金人到了,不去山里暂避,还真的在那里等死么?
快松开些个,那金兵个个青面獠牙,是要吃人心肝的,可不能顽笑!」

  史天非一愣松手,那汉子扭头就跑。安鸿在旁将那汉子说话听了个分明,登
时心冷如冰。史天非拉着安鸿退在路边,看着路上逃难的百姓,喃喃道:「这可
如何是好?」

  安鸿长出口气,问道:「自此处至阆中,约需几日?」

  史天非凝重道:「怕是比和尚原至此处还要多上三五日。」

  安鸿道:「战场之上多你我二人,于事无补。为今之计,只得再赴阆州一行!
百姓既传言金兵已至,你我便在城周仔细搜索一番。」说到此处,见史天非面色
疑惑,遂微微一笑道:「退金兵不能,抢马却是不难!」

  史天非恍然道:「好!咱们走!」

         ***    ***    ***    ***

    「好,咱们走!」

  佟仲霍地起身,望着满身泥土,正大口喝水的十二,郑重一礼道:「重围已
有六日,虽有山果野兽补充,军粮却也将尽了。十二兄弟,不想你真能在山中探
出路来!有劳!」

  十二尚未说话,陆小安在旁冷冷道:「此路通往何处?可是奈何桥么?」

  佟仲皱眉,拦住欲怒的十二,问陆小安道:「陆队正,此话怎讲?十二独自
一人,不辞劳苦,五日不眠不休探得往通阴平山砦小路路途,你可是信他不过么?」

  陆小安将十二上下打量了一番,转对佟仲道:「金军众多,却只是围而不攻,
我本已心疑。前日你在此处休息,我轮值在前守御。山下金营中有几名宋人来在
军前,声言若是举军降金,门人十二又安然无恙,便可保我等万全。我记得十二
走时,曾说过' 我门中暗记' 一语。我乡人又认出,那些宋人是谷道中劫营时,
围在折合身边之人。敢问十二,这门是何门,那些宋人与你又有何阴谋?我军在
谷道中一路急赶、从未耽搁,金军何以来的如此之多、如此之快?未被围困之时,
你声称按暗记行走,便可至小路路口,斥候所至之处却是断崖绝壁。此时又说有
路可行,我怎知究竟通去哪里?又该如何信你?」

  陆小安说话间声音渐冷,手也缓缓摸上刀柄。他身后十余人,皆是同村从军
的汉子,见陆小安摸刀,也各自戒备。其余轮休军士虽是面面相觑,心内多半也
都信了陆小安言语,把眼光聚在十二身上。

  佟仲听过陆小安言语,心中也起了好大疑团。十二自忖此时说破孟门之事亦
是无人相信,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却见佟仲面现犹疑,心急之下拉住他肘袖道:「
佟大哥,我受折将军差遣,与安公子破金营、历万难方到和尚原,怎么连你也不
信我么?」说到此处,又转头扬声对众军道:「安公子单剑守营门、挡住叛军之
事,你们当中应有人亲眼所见,此刻都忘了么?那时我亦曾与刺杀吴经略那人缠
斗,险被他杀死,你们也都不记得么?我若怀有对宋人不利之心的话,早就趁那
时一剑杀了吴经略,众军溃散、入蜀门户大开,岂不好过如今只陷在此处几百兵
马?」见众军中历那夜者与身边未历者交头接耳、疑惑不定,自己目的已达,遂
转在佟仲耳边悄声道:「孟门确有其事,但折将军安公子全都知晓的。长……云
夫人就是我孟门之人,诸葛砦亦是我孟门的。如今孟门举砦同心、听折将军令抗
金之事千真万确。孟门中人之间多有误会,却不是几句话可以说清。佟大哥,带
援军救砦为要,其他事我慢慢说给你听,待你见了折将军一问便知真伪……」

  佟仲举手止住十二,拉过一名亲厚军士,指十二问道:「他可是与安公子同
来和尚原的?」

  那军士点头答道:「是!救援军马临行时,安公子还特意将他喊到身旁嘱咐
了一番的。平叛之事,亦是实情。」

  佟仲颔首道:「好!陆队正,我信我家将军与安公子,故此亦信了十二兄弟!
佟仲以项上人头为他及新探之路作保,山砦危急,请陆队正速沿新路救援!」

  陆小安松握刀之手,踟蹰道:「不是我信不过佟兄,只是我麾下数百兄弟性
命皆在我一念之间,故此不可大意。昨日,我已遣得力斥候沿着十二留下暗记去
寻他。按道理,十二回程时,应该相遇同归。此时,却是杳无音讯,委实可疑…
…」

  十二打断,急道:「你胡说,我根本就没有碰上你所说的斥候……」

  此时,一卒自山前奔来,大吼道:「陆队正,昨日那几人适才又来在军前,
欲寻……寻十二说话。我等依队正吩咐,称十二已死。那几人听后大哭而去,走
时哭喊着什么王堂主之女、小师妹一类的言语。此后不久,金营中忽生骚动,前
营拔营而去,后营接替围山,小路上似有援军开到,纷乱中却没有军兵顾着山上,
我等可要趁此机会突围么?」

  陆小安眼珠一转,正要说话,山后却又传来扰攘。定睛看去,乃是前日所遣
斥候分众而来。斥候近前行礼道:「陆队正,属下随暗记寻去,多半日便出了山
中,来在一条小路上。在路上行了一阵,认得是粮队往和尚原去时走过的。路上
并无金军行进痕迹,特来回报。」

  陆小安闻报,霍地转身,拔刀指十二怒道:「你往探通山砦去路,却直通到
去和尚原山路。不过半日之途,却六日方归。山前金军前寨拔营,定是你与之串
通,欲往此路前后夹击。你还有何话说?王堂主女,小师妹,你到底是谁?居然
敢来我军中做金人细作?」

  十二惶急辩道:「你的斥候寻错路途了!我探路时,先前错了方向,误撞出
山。后又返回再探,这才找到回砦之路。我是女儿身不错,我父亦确是砦中堂主,
可这与援军行路丝毫无关……」

  陆小安冷笑一声,打断道:「如此说,你便是承认了与金营中那几个宋人勾
结,断我军退路!」言罢,一刀向着十二砍来。

  十二无奈,只得拔刀相迎。佟仲在中间左拦右挡,意图将战团分开,但陆小
安沙场历练出的刀法比十二厉害太多,局面遂渐渐变为二人联手敌陆。其余军士
在旁,与佟陆二人亲厚的分别聚在一处,泾渭分明、剑拔弩张。

  陆小安以一敌二,渐失上风,虚晃一刀跳开道:「佟仲,事到如今,你仍信
这细作么?」

  佟仲将十二挡在身后,答道:「我信的是我家将军与云夫人!」

  陆小安道:「此处八百同袍性命,眼见便被此细作断送,你可要分得轻重!」

  佟仲道:「我家将军正在诸葛砦守御绝不会错!将军所守乃是入蜀阴平小路
之要冲,守着的乃是所有蜀中百姓性命!」

  陆小安长出口气道:「我断然不会为此谎言满口之人的一面之词而率军至未
知之地,行不知真假之事!」

  佟仲怒道:「十二你信不过,神箭营你信不过么?我家将军你亦信不过么?」
见陆小安默而不语,长叹扬声道:「好!那你我便分道扬镳!信我箭营,愿与我
共赴山砦,御金狗于入蜀要道者,过此处来!」

  此言一出,兵丁半数皆凑在佟仲身后,多为吴玠麾下曾历富平之百战精兵。
陆小安先遣了适才那报信军卒去山前聚拢军士,方沉重道:「神箭营指挥乃是府
州折家的折翎,在凤翔时,杨队将曾对我言讲,府州折家降金已有年余。你等在
军前,竟无半点耳闻么?」

  佟仲闻言,面上青红交替,欲辩无言。身后众军之中,默默离去者有之,激
愤喝问者有之,怒目唾弃者亦有之。待山前军回,随佟仲之人,仅剩百余。山前
军中一弓手,自凤翔跟随陆小安直至此处,与数十箭手一同立于佟仲身后,问陆
小安道:「陆队正,吴经略命你率军赴阴平山寨援护折指挥,莫非你竟要抗命么?
临行时,吴经略曾训示,蜀中安危或就在我等一行,你忘记了么?你我在军,但
听命抗敌,怎得如此多衡量?」

  陆小安眉头微皱,若有所思。在他身后,一亲历了和尚原叛乱的刀牌冷哼一
声道:「当官的皆是嘴上说的好听!百姓只是讨生活,管他治上是金是宋!曲端
将军倒是心念百姓,张枢密又是怎么对他的?吴经略与张枢密交好,此次派我等
去山砦,多半亦是张枢密之令。那蜀中安危,怕只是骑在我等头上作威作福的官
老爷的安危罢!」

  陆小安闻言,心中念起于家乡避难时所经所历,不由起了一阵厌恶,刚刚绕
上心头的那丝顾虑尽数消失,转身向后扬声令道:「弃此山,随斥候抢出探得新
路,回和尚原助吴经略抵御金兵!是非对错,吴经略自会分明!我总不能带同你
等,依难辨真假之言,枉送性命!」说罢,抓了斥候,当先便行。

  众军轰然应诺,不多时皆消失在林木深处不见。佟仲心中虽是坚信自家将军,
却对眼前情势及方才陆小安言语仍存犹疑,愣愣站在原地不动。十二见状,往山
前看了看,回身对佟仲跺脚甩手道:「罢了,说与你知!我生就女儿身,虽是自
幼在孟门中,却并不在意什么家国大事,只是想和长公……你家云夫人一样,寻
一个如意郎君,两厢厮守。那日安公子单剑屠金营,真个英武无双。自那时起我
便已……喜欢上了他!此次在原上出发前,更是与他约了生死相守!就算是我会
害众军,害箭营,害你家将军,总不会连自己心上人也害了去!我言已尽,跟不
跟我走随你!」言罢,双颊绯红,只觉得心中脸上,火烧也似。既不敢看佟仲,
亦不待他答话,自顾自往林中跑去。

               第六章  殊途同归战沙场 山水相隔亲弟兄

    佟仲一愣,想起自家将军与云夫人那等伉俪情深,着实令人艳羡。看看十二
小女儿情态,心下微动。转念又记起她适才所言,暗自警醒,再不多思,招手带
着身后近二百兵士紧紧跟在十二身后。行了约有半日,看看天色将晚,一直在前
领路、不肯回头的十二倏地停步,垂头踟蹰了一会,回头来在佟仲面前,指一碎
石垒就的记号,声若蚊呐般道:「佟大哥,此处便是我所说的岔路。我等往左行,
再一日即可与归砦小路连通。陆队正他们,恐是自此往右,出山去了。」

  佟仲闻言,心下大定。知十二窘迫,也不看她,将目光放在右边驳杂脚印上
道:「有劳十二妹子!方才我与陆队正言辞颇激,皆无转圜,这才分队而行。如
今我既见了妹子所说是实,便当遣人去寻陆队正。想必陆队正见了此处,亦可知
妹子所言不虚。兵合一处,援护砦子之力也多些个。请妹子在随后路上多做暗记,
使陆队正可循迹而来。哦,再烦请妹子就近帮兵马寻个略为宽敞的所在,我等歇
宿连同等待陆队正回音。」

  十二见他言行,知他对己回护,只不迭点头。佟仲遣了名军士循着陆小安人
马脚印寻去,自带队随了十二去觅地为营。那名军士行到天黑歇息,隔天上路,
午时未到,便撞见了陆队斥候,共来在军前。陆小安听罢军士来由,正蹙眉沉思
间,探前斥候来报说,前方往和尚原小路上金军并未封锁路口,而是略略停顿后
反着往和尚原去了。陆小安心更犹疑,正欲遣人再探,一名探后斥候疾奔而来,
大声道:「陆队正,后路有大队人马追来,林木掩映,不知人数多少!」

  陆小安闻报,忙令众军抢了有利地势,在林中设伏以待。追兵多叛军,贪功
冒进,甫一接触便溃了一阵。虽是如此,却仍徘徊不退,只于金人监军之下轮流
攻打,且时有增兵。陆小安一面凭箭手守住密林,一面广撒斥候侦测退路。守了
一日,斥候俱回,皆报曰「南向和尚原之路金军稠密,难以去得;北向之途却是
于路清靖」。陆小安见箭矢将尽,追兵日多,遂当机立断,下令全军出小路北行,
往凤翔去投杨从义。

  令既出,众军皆行,陆小安自带了一队兵马断后。山间本无路,敌我双方只
靠着林木间的缝隙争斗穿行。陆小安所部乃是西军精锐,而追兵中叛军无战心、
金人不擅山路亦不肯前,故此双方距离拉的越来越远。陆小安见久无追兵身影,
正欲下令去赶早已退去的前军,忽林木中有两人飞身而来,大叫道:「贼子休走,
还我师妹命来!」

         ***    ***    ***    ***

    「金狗休走,给爷爷纳命来!」

  陆大安向天狂吼一声,一刀将面前金兵劈倒,身旁众军闻声亦皆随之大叫,
猛虎出柙般向前冲突。攻砦金军只顾着举盾防弩箭,却不想一向只以弩箭防御的
小小山砦竟敢启门杀出,淬不及防之下节节败退。陆大安率收编叛军,借地势狂
掠而下,直逼至金军营前不远。闻砦中鸣金,方耀武扬威而回。

  金军来时,正值东路军搜山检海,抽调了许多西路主力。更兼恃孟门相助,
并未曾料想此路有守御,将余下百战之士放在了和尚原下,故营中军士多非能战
之人。乌鲁顿军于山中已有月余,不但攻砦事未得存进,反而死伤逾千,军心疲
敝。此刻立在中军观瞧,见军马败状,登时脸色铁青。正欲遣军再战,忽闻营右
一阵纷乱。放眼远望,只见帐幕火起、军乱马嘶,一小队白衣砦丁正往密林中撤
去。金兵慌乱救火,无暇顾及,偶有追袭金兵,皆被砦丁弓箭射死。乌鲁大怒,
吩咐左军救火,自带了亲兵上斜坡攻砦,却被砦左峰顶箭雨滚木阻回。

  王锦在砦墙之上极目远眺,见乌鲁肩上中了一箭,却不肯医治,反把医者一
顿鞭笞。遂哈哈一笑,挑大指对折翎道:「折将军妙计,每令章兴率砦丁垂绳以
出、闻金而进,骚扰敌营。这几日那乌鲁显已烦躁,又加金人攻势日衰,恐是无
能为了!前些日阵前收纳的军兵,不想经将军调教后竟有如此战力!想想那日我
阻将军收叛之事,真是糊涂!」

  折翎摇手,望王锦诚挚道:「那日是我怒令智昏,只是侥幸成功罢了。王兄
所言,乃是万全之思。以后还请王兄切莫难言,我亦当时时听取。」言罢,对着
王锦施了一礼,转望墙下正回砦军兵道:「此皆是我西军勇士,只是受领军人之
累而成叛。非折翎调教,乃胸中家国气使然!」

  王锦感佩,还礼不迭。一旁高诵忽指墙外道:「将军快看!怎地金兵好似要
拔营了!」

  折王二人随指看去,见金营中有军列队于前,严阵以待。余众除一部于砦右
灭火后就地警戒外,皆拔营缓缓而退,乌鲁在中军正在与一人争吵,暴跳如雷。
折翎一怔,王锦却已欢呼起来。砦众闻王锦呼声,见金军退去,皆欣喜不已,举
兵刃高呼,喜极至有泣下者。赵破自左峰匆匆而来,笑容满面道:「折将军,金
人退了!」

  折翎心下虽疑,却不愿搅了众人欢喜,遂颔首道:「正是!但我等亦不可大
意,以防金人有诈。还请赵兄遣一得用之人,与晏虎高诵一道坠着金人队尾探查
一番。」

  赵破应诺,喜滋滋的与晏虎高诵一道去了。折翎转对王锦道:「请王兄同与
我去寻魏庆,将他监视之人一一过审,娜娜许是就在那些人当中!」待王锦点头,
又对身边郝挚陈丹命道:「你二人巡砦!若是我与王堂主审问无果,那娜娜行踪
便着落在你二人身上。此女毒辣,若不趁金兵退时除去,恐她再为害腹心!」顿
了顿又嘱道:「你二人各带一队人同去,切莫落单,小心自身!」

  郝挚陈丹抱拳尊令,各领了一队人分头而去。郝挚带人在中坪寻了一遭,未
见有异,兜兜转转间到了折翎巧云居所不远。郝挚睹物思人,忆起巧云音容笑貌
及自家心事,忧思缠绕、闷闷难乐。抬眼瞥见克里斯蒂娜原住房前阶下站着的两
名卫兵,忽记起晓月犹被折翎软禁其中。心中念头转了又转,终咬咬牙将身后砦
丁散开各自巡视,自推开房门,来在克里斯蒂娜屋中。

  屋内陈设一如往日,可先入了郝挚眼帘的却是一老妪的佝偻背影。那老妪背
对屋门,恍若未闻门轴吱呀,只是颤抖着手收拾桌上碗筷。郝挚放眼,见晓月坐
在榻上端坐不动、僵若石雕,只一对眼珠看着自己焦急地转来转去,遂心下大疑。
转念记起适才门口卫兵对自己恍若未见的样子,暗道不好。手握腰中短剑剑柄,
仔细看了看周遭,却是丝毫异样也无。此时,那老妪已将桌面抹净、转身欲走,
忽见郝挚在后,骇了一跳,险些将手中碗盘失落。定了定神,方道:「老婆子耳
聋了,竟未听到这位官人进屋来。来来来,快里面请!惜竹夫人在后院赏花,老
婆子这就去请她回来。」

  郝挚虽见婆子失手,却也丝毫不为所动,只把一双眼紧紧盯在她脸上。婆子
脸面岁月留痕、沟壑纵横,常干粗活的双手指节粗大圆鼓,并无任何可疑。郝挚
听她说话,本欲嘱她几句「小心」之类的话语,却听她越往后说声音越清脆年轻。
到得最后,更是将昔日先得月中自己经常能听到的一句说话照搬了出来,心头顿
时一凛,抽剑欲喝问。谁料那婆子如同知他心意一般,脱兔般倏忽而前。一手覆
其口,一手扣其喉,又飞起一脚使鞋底将他已出鞘盈寸的短剑踏了回去,桀桀一
阵怪笑后又娇滴滴轻笑两声,柔媚道:「休得动粗!人家都想死你了!我适才演
的可好么?有没有瞒过你?」

  婆子的一张苍老面皮配上这娇声情话,显得极其诡异。郝挚闻声却是一喜,
身上绷紧的筋肉渐渐放松。那婆子几乎整个人都缠在他身上,感知到他身子变化,
也渐渐松了束缚。郝挚唇角才翘,却又忽地僵住。呆呆地看着婆子直起身伸了个
懒腰、面上露出俏皮神色,不禁心底生寒。强抑了身上颤抖,勉力平静道:「娜
娜,那日峰上栅断,你不是被峰上滚石砸死了么?」

  克里斯蒂娜掩口咯咯娇笑道:「你这么心切我死么!啊,我晓得了!我死之
后,你怎都会轻松些,对吗?可惜可惜,死的是张婆子,又或者是李寡妇,再或
者是王婆。风慎经我安排死在峰上,我自己怎会与那狗官一同?哦,尚未告知你,
我现在是刘家婆婆,三子皆丧,孤苦的很呢!」

  郝挚大骇道:「峰上的事竟是你干的?你又害了谢宝!不对,你说……你又
杀了三个无辜之人!」

  克里斯蒂娜冷哼了一声,不屑道:「谷山李七如何?谢宝又如何?死三十人
还复怎样!终不过是蝼蚁!」接着语转甜腻,凑在郝挚耳边轻轻道:「人家易容
术虽然高明,但可恨的折翎查的实在严密。那只独眼鬼又盯得紧,不用上几次金
蝉脱壳之计,人家现在还困在监视营中呢,哪得在这里陪官人说话!」

  郝挚面容伤悲,心中戚戚,强忍泪喃喃道:「我又害死一名箭营兄弟!我又
害了无辜人的性命!」

  克里斯蒂娜将手臂环在郝挚腰际,调侃道:「你真的把自己当作箭营人了么?
莫忘了,你先是孟门中人,后又暗中叛出受了我明教之戒。箭营对你来说,不过
如同一件衣物,也是时候脱去了!」

  郝挚闻言,浑身颤抖,垂头默而不语。克里斯蒂娜见他不言,侧头笑着看了
看他,又道:「你可知我装作张婆子时,让你借金人之手传出去的那封书信中写
了些什么么?是通知咱们明教伏在附近的高手刺杀折翎!」

  郝挚听罢,虎目圆睁,一把将克里斯蒂娜推开,将手重新握上剑柄,颈上青
筋直跳。克里斯蒂娜狡黠一笑,悠然道:「可惜功败垂成,不然我定保举你为教
中法王。」

  郝挚缓缓拔剑,直指克里斯蒂娜,含恨颤声道:「你这……你这……你竟然
陷我于不义,我……我……」

  克里斯蒂娜又是一笑,道:「怎么,你先叛孟门,再叛箭营,如今又要叛我
明教了么?」

  郝挚不知如何是好,眼前这玉人化作的婆子仿佛便是自己心中爱恨变幻成的
妖魔,伤她则伤己,不伤则伤人。两难中只得垂剑闭眼道:「我不是叛!我不是
叛!我只是……只是……」一时间,觉得千言万语堵在喉间,不知如何宣泄。

  克里斯蒂娜见他模样,亦知他心中所想。收去面上嬉笑,惹起无限遐思,轻
叹口气道:「你的心思,我怎会不知?只是,十三郎与我恩爱在前。我……我也
不知该如何说了!」再叹了口气,转作默默。屋内三人皆无声,只觉得屋外风过
树叶的沙沙声十分吵耳、惹人心烦。

  半响,克里斯蒂娜抿了抿唇,双手紧紧攥了自己衣襟,决绝道:「郝挚,再
帮我这最后一次!待此间事了,就与我一同回波斯总坛复命。我们和我父亲一道,
回法兰克去!」

  郝挚痴恋克里斯蒂娜数载,此刻见她竟知晓自己心绪,又听她语中颇有托付
相守之意,欣喜若狂,不由自主先疑惑后喜悦,问道:「法兰克?真的么?」

  克里斯蒂娜见郝挚火辣辣的目光直盯住自己,不禁面颊绯红,转过身去,又
是一叹道:「你以为我生就这副蛇蝎心肠么?你以为我很在意什么明教大业么?
我祖辈乃是法兰克行商,明教看中他家产巨富,强将他留在波斯,为教宗生钱。
我家族中虽代代有子在明教总坛为质,却从未忘记返回故乡的梦想。我小时,爷
爷便常常将法兰克的故事讲给我听,嘱我一定要回故乡去。家族传到我父亲那一
代,得了一儿一女。我兄长在总坛为质,却莫名而亡。我父去总坛质问,反被护
教武士打的重伤难行。总坛见我家族后继无人,竟夺了我家族之产,逐我父与我
出教。那时我尚年幼,母亲又早丧,在波斯举目无亲,只得靠乞讨养活父亲。乞
丐群中,若不心黑手狠,难求一顿温饱。我与父亲起始时在丐中受尽凌辱,却终
可霸占伊斯法罕最繁华的街道。你可知这其中难言的苦楚么?」

  郝挚见克里斯蒂娜孑然立于房中,双肩抽动,心中怜爱之意大起。向前几步,
探手欲抚,却又恐唐突佳人,犹豫再三,只得转问道:「那你后来因何重归明教,
又是为何来了中原?」

  克里斯蒂娜以袖拭泪,道:「那日不知何故,三光明使将我和父亲掳去总坛,
承诺送我们回法兰克去。只是,先要我受戒为明教圣女,到东土助明教教徒起事
……父亲为质,回乡在望,无论阴谋亦或陷阱,我皆不在意,遂孤身万里而来…
…」说到此处,长长出了口气,狠狠道:「我定要助东土明教成功!谁敢阻我回
法兰克,我便杀谁!郝挚,助我!」

  郝挚感她语气森然,记起待己亲厚的巧云折翎与丧命的箭营众兄弟,只觉得
一颗心被撕扯的零零碎碎,久久不能言语。克里斯蒂娜回身执起他双手放在自己
胸前,柔声道:「最后一次!只用箭往金营里射一封信!好么?」

  郝挚嗫喏道:「我已经害死了二公主,绝不能再害死折将军。不如,我悄悄
与你溜出砦去,再不理中原任何事,同回波斯去救你父亲,然后一同去你的故乡,
可好?」

  克里斯蒂娜冷冷道:「巧云自寻死,干你何事?折翎害了十三郎性命,一定
要死!」哂笑一声,自喃喃道:「波斯总坛,千军万马恐也打不破,你我只得二
人,如蚍蜉撼树……」抬眼见郝挚面容憔悴,抬手抚上他脸颊,视其目诚挚道:
「郝郎,送这一封信出去!与我在砦中共待十日,但听天命。若十日内砦破,你
便随我为东土明教立份功业,而后共回法兰克。若十日内一切无恙,我便随你保
折翎、守山砦,再不顾任何事,同你一道终老中原。如此可行得?」

  郝挚大为意动,喜不自胜道:「好!」沉思了一会,又急道:「信在何处?
方才金人已拔营退去,我现下便请令出砦探查,否则恐追赶不及。」

  克里斯蒂娜听他说话,喜动颜色,从怀中掏出封书信,在他额上重重亲了一
口,嘱道:「郝郎路上小心!十日之内,只是静待。第十日头上,我自来寻你!」

  郝挚羞红满面,低头应承了转身便走,行到门口,忽然停步。克里斯蒂娜知
他心意,在后将晓月穴道解开,执其手对郝挚道:「郝郎放心,晓月妹子既说不
得,亦写不得,只是个默然听者,我不会害她。快去吧,莫惹折翎疑心!」

  郝挚点头,迈步出门,招呼了四散的砦丁,带队往砦墙处去。行走间,山风
微拂,发烫的脸颊与即将跳出胸口的心似乎全都冷了下来。对适才激动中所应允
之事也起了淡淡的悔意,揣在怀中的信笺如一块大石,压的人气闷。看看砦墙将
近,郝挚散了队伍,自去墙上寻折翎。守墙砦丁告知,折翎与王锦未归。郝挚沉
思俄顷,下墙寻了个僻静处,缓缓取出怀中信。

  书信无封,只在纸背上用炭书了行如同符咒的文字,似是暗语。郝挚捧信在
手,暗暗将牙咬了又咬,最终还是将信打开。入眼仍是几行符咒般文字,符咒中
零乱夹杂着由宋文写就的「峰举三,明左灭,门开军,遣火来」十二个字。

  郝挚看罢,不明所以,思虑再三亦难解其意,只得将信叠好,照旧揣在怀中。
正苦心猜度时,一众砦丁忽启砦门放进一人,放眼看去,乃是晏虎。晏虎见郝挚
迎上,不待他发问,便匆匆道:「将军在何处?赵堂主撞见了金狗围砦前撒出去
的斥候,得知金狗于和尚原前三战三败,死伤惨重,箭筈关前,被一少年生擒了
敌酋。金狗以战不得力为由,换了完颜宗弼为帅。宗弼遣发老弱及辎重沿关中平
原东撤,扬言回师。斥候急回来报喜,却在玉垒关大路至此处间见金狗伐木为寨、
营下连珠,于林中摆布了小营数十,内中军兵恐有数万。此处退去金兵,分散去
在林间各处,堵死了所有可通之途。回报的斥候身受重伤,眼见活不成了。赵堂
主与高诵护着那斥候在后,遣我先回来报信。我回来时,金营中号角连声,恐已
出兵!快快快,带我去见将军!」

  折翎与王锦在下坪,会同李豫魏庆将监视之人全部审了一遍,竟无一可疑。
四人正在商议,郝挚和晏虎急火而来。折翎听晏虎说罢,沉着吩咐道:「晏虎去
砦墙,提醒兵士,切莫放松防御。郝挚去喊了陆大安,带一队人马接应赵堂主与
陈丹,以防有失。」挥了挥手示意二人离去,转对王李道:「恰好二位皆在此,
正可商议安排守御之事。」

  一旁晏虎抱拳离去,郝挚却踟蹰不走。折翎见状,问道:「可有事么?」郝
挚抱拳,欲言又止,垂头行礼,不语而去。折翎奇怪,蹙眉有思。半响,摇摇头
问道:「李兄弟,砦中守具粮草如何?」

  李豫道:「滚木擂石取之不竭,刀枪盾棒存量颇大,皆足敷用。弓用箭支尚
有万余,只是弩用箭支奇缺。砦中匠人此前未曾造过弩箭,虽得将军制法,却仍
需自行揣摩,新造箭支,多是废品,无法校准,深有可虞。另,攻战间难事生产。
肉尚可取于山间野兽,这米粮却是日耗日少。若是省些吃用,或可再支应两月。」
顿了顿,下定决心般再开口道:「将军,器少粮缺。不如趁金人撤围之际,弃砦
去了吧!」

  折翎不料他有此说话,懵然一怔。身旁,王锦已怒哼一声道:「二公主舍命
全我等忠义之心,便是为了让你弃砦而去么?她临行前,嘱你我听折将军号令、
举砦抗金,你全忘了么?这种狼心狗肺之言,亏你说的出口!」

  李豫面上忽红忽白,抗声道:「你等在砦前厮杀的痛快,却不知平日里弟兄
伤损抬回时,砦后的一班妇孺哀声震天!今日是张家大儿,明日是李家三子之父,
后日又不知是谁。砦中披麻戴孝者日渐增多,恬淡安乐皆化作厉鬼嚎哭。安鸿出
山求援,已近两月。和尚原既已大胜,那山外援军,现在何处?宋人,不可信!
我孟门人丁本就单薄,若是继续苦守消耗,恐是要死个尽绝。难道要为了山后宋
人百姓活命,便要将我孟门百年积攒的家业全数废了不成?即便二公主尚在,亦
不会坐视孟门覆灭!」

  王锦忿怒,厉声应道:「你是否书读多了?怎变得如此迂腐?征战之事怎有
不伤损的?你我男儿顶天立地,言出必践。应了二公主抗金,便是死也要与金兵
拼死在这砦子中,岂能出尔反尔?不说宋人亦是我华夏一脉,只说那山后。你可
还知道山后是何处?是蜀中!现下孟门儿郎拼死护着的,乃是我蜀人!」说到此
处,倏地停口,一双眼在折翎身上打转。见折翎面无他色,才放下心来,狠狠瞪
了李豫一眼,转身不语。

  魏庆本是站在折翎身后,李豫说话间已无声无息移去李豫那侧,独目望着折
翎,冷然待命。待王锦说完话,见折翎缓缓摇头,遂松了手中锥柄,解去戒备。
折翎叹口气道:「李兄弟不必如此,王兄亦不要气恼。砦人伤损,我亦深知,但
这抗金之志绝不会变改!孟门来历,我已略略猜出一二。得了云儿及孟门助力,
折翎实没齿难忘!那日砦墙外,赵兄曾经言道,兄弟阋墙而外御其侮。你二人皆
随云儿日久,定然听过。蜀,宋,同胞兄弟也,不该因内怨而引外敌。先顾着金
人虎狼,而后再分谁为华夏正朔不迟。」言罢自嘲一笑,又道:「想想我折家自
宋初便自立一府,又何来……罢了,待金人退去,我便带了云儿上峨眉去……日
后临战之时,我与新收的西军军卒在前,教砦中人在后便是!」

  王锦急道:「不可不可!我孟门奉折将军令共御金军,怎能落于人后?自金
人来后,大小数十战,折将军哪次不是身先士卒?砦中人皆心服口服,愿听将军
调遣!」看了看李豫,又道:「休听这厮在此胡混!」

  李豫斜眼看了看折翎王锦,将头扭在一边,故作漠然。折翎正欲开口,远远
晏虎又来,急道:「将军,赵堂主回来了,在砦墙等你,有要事禀报!」折翎起
身欲行,又有一砦丁自中坪来,报道:「二位堂主、折将军,不好了,看守晓月
姑娘的守卫被人使金针杀了!」

  折翎大惊,急往中坪方向走了两步,却又一怔停下。魏庆赶上,抱拳望向折
翎。折翎颔首,吩咐道:「晏虎,与魏庆同去,切切小心!」晏虎在后大声答应,
与魏庆直上中坪。

  折翎与王锦李豫一道来在砦墙,只见赵破在墙下怀抱一浴血之人,面容悲戚。
箭营、军士、砦众皆在旁默然静立,气氛肃然。赵破见折翎到了,抬头悲声道:
「金人营中,军容整肃,远远观之,杀气难抑,与以往几次来者大有不同。金军
连珠第五营中,军士个个雄壮、甲固兵锋,中军帐紧闭,满营无半面旗帜,我猜,
许是完颜宗弼假意撤军,却偷偷到了此处。」低头看了看怀中人,心如死灰,续
悲道:「奉二公主令回砦时,随我同归的五个徒儿,十二和黑炭与安公子同去求
援,余下三人已尽数没于金营之外。我儿……我儿拼死闯关,才将消息传递进来!」

  折翎急止了赵破言语,附身将真气缓缓度在赵子体内,但觉气不能入、生机
已绝,无奈黯然收手。赵破见折翎援手,一双眼紧紧盯着他不放。待折翎抿嘴摇
头,心内登时希冀俱灭,整个人石化当场。赵子在怀,挣扎道:「爹爹,杀金人,
为我报……」言未尽出,气息已断。

  赵破放声大哭,众人亦皆有悲容。良久,王锦见赵破悲情少退,在旁小意问
道:「赵兄,方才听晏虎兄弟说,金人堵死了林中所有可通之途。那……安公子
与我女可还能寻路归来么?」

  赵破眼望己子脸庞,思虑半响,叹气道:「难!」

  王锦闻听,眉宇间尽是忧色。李豫在旁抢话问道:「如此说来,即是援军无
望了?那以此区区小砦,如何抵挡完颜宗弼主力兵锋?」

  众人皆知李豫所言虽是丧气,却是眼下实情,个个垂头失意。折翎拍了拍赵
破,看了看王锦,正欲出言鼓舞士气。恰在此时,左峰上锣声大起,墙上一军士
喊叫道:「不好!金狗又围上来啦!咦?不对!是……是我大宋西军!援军到了!
援军到了!」

  众人闻声皆是精神一振,折翎安排高诵王锦随赵破安葬其子,自告了个罪登
上砦墙掠阵。人方行至墙半处,赵破已赶上随在后头。折翎愕然回望,赵破面上
泪痕犹在,坚毅道:「吾子嘱我杀金狗报仇!自此战阵再不稍离!」折翎颔首不
语,同赵破把臂登墙。

  墙外,一群群兵士蜂拥出林,来在金营旧址上列队齐整。一顶顶范阳毡帽,
一面面火红军旗,正是大宋西军。墙上守御者,大多是那日归砦的叛军,此时见
到援军大至,欢声雷动。赵破刚刚亲历金军围山景象,见来军众多,心中疑惑。
扭头去看折翎,见他面上虽坚毅,但脸色却是泛青。正要出言探问,墙下宋军正
中霍地竖起一面大旗,旗上绣了个斗大的折字。一队队军兵在将校指挥下,搬抬
石木筑垒,欲为一城。

  墙上守御众兵久在金营,早已知府州折家降金之事。前些日冲营阵、杀金狗
时虽是个个当先,但此刻见折字大旗,皆是心下生疑,暗暗将眼望折翎身上瞥。
折翎本欲遣陆大安、章兴带同所有刀牌,自左峰上垂绳而下,分为数队骚扰敌营,
缓其修筑。此刻见墙上情状,只得按下念头。眼望折家将旗,心中不免五味杂陈。

  折字旗下,两名未披甲之将策马向前,到了坡前,滚鞍下马,来在墙外一箭
之地。二将中年长者约有四旬,面慈貌善,抚须沉思不语;年少者方弱冠,神情
骄横,仰着头不屑地盯着折翎观瞧。

  折翎深吸口气,抱拳扬声道:「叔父,许久不见,一向可好?」

  年长者长叹一声,萧索道:「如今天下皆呼我折可求为折贼!小翎这一声叔
父,深慰我怀!」转头指年少者道:「此乃我幼子折彦义。义儿,快来见过你兄
长。」

  折翎虽未入宗谱,但他身世及折可适、折可同通过佟仲之父私传箭技之事,
族内却是无人不晓。折翎十八岁在割牛城五箭退西贼、在西军中传出好大声名时,
族内同辈尚在父母荫庇下纨绔。父辈虽是因其身份不便明里赞赏,但私底下亦是
交口称佳者众。同辈子弟被比较的烦了,多有恼火嫉妒,遂成了不屑折翎的风气。
折彦义在同辈中射术最佳,故此对父辈赞许折翎最是不服。此时闻乃父吩咐,只
是重重一哼,偏过头去,漠然道:「贱婢勾引主子生出的野种罢了,凭什么做我
兄长?」

  折翎听折彦义言语侮及己母,心下忿怒,面沉似水,却是碍了折可求之面,
不便反唇相讥,只是冷冷的盯着折彦义。折可求闻言不喜,怒斥道:「一派胡言!
你伯父去世前曾亲口对为父说过,此生最亏欠者便是小翎母子二人。明州转任宴
上,是你伯父醉酒,强纳了小翎母亲。他生前几次欲将小翎纳入宗谱,无奈你祖
父坚执不同,只得作罢。你祖父去后,他本欲归家时便着手纳小翎归宗之事,谁
料年后竟逝于泾原任上……」

  折翎自记事起便未见过父亲之面,平日里窥见母亲偷偷流泪,心中难免存了
些恨意。年少离家,恣意闯荡,也未必不是赌气好胜的成分多些。今日乍一闻折
可求言语,才明白自己多年来一直误会亡父,心中五味杂陈,险些落泪。折彦义
在折可求身旁,听的更是分明,愤愤不平道:「我折家乃是西北名家大族,怎能
容婢女贱种入了族谱?」哂笑几声又道:「听闻那婢女年少时颇无德行,生的儿
子还不知是不是我折家的种……」

  折翎乍闻亡父之意,胸中正激荡难平,耳闻折彦义一再语焉不尊,飞速扯了
支箭,将翻荡的气息尽数贯于其中,上弦直指折彦义。折彦义正做哂语,未毕便
觉一阵森然。虽是深恐牵动气机、手脚不敢微动,但一双眼直直盯住折翎、丝毫
不让。目光如电,修为亦是不浅。折可求在旁,见状忙止道:「小翎不可,快快
收了箭支!」

  折翎不语,发矢如电。风雷声起,无翎箭擦着折彦义的鞋尖直直插入泥土之
中,连箭尾亦消失不见。真气在地上炸出一个不大的坑洞,尘土四溅,弄得折彦
义灰头土脸。折彦义大怒,眉毛一拧,张弓便要还射。折可求一巴掌打在折彦义
脸上,喝骂道:「混账!给我退去一旁!否则军法处置!」

  折彦义虽是被其母惯出了个坏性子,但是亦知父亲言出必行、军令如山。不
敢争辩,戟指隔空点了点折翎,依言退后几步站定。折翎见他电光火石间便能猜
度出箭矢落点,更是丝毫不避让,显是胆气、眼力俱佳,心中虽恶他口德,却也
暗赞他不凡。折可求喝退折彦义,转对折翎道:「小翎,昔日可存在世时,我曾
与他商议过,秉承大哥遗愿、认你归宗之事。他对你多有推崇、万般赞成,更坚
了我使你回族之心。如今虽不是好时机,但我仍想对你提起此意。归宗后,为彦
字辈二十三子,改名折彦翎。日后,这家主之位,我也准备传了与你……」

  折彦义听到此处,在后大惊道:「爹爹,你疯了!」

  折可求抬手止住折彦义说话,平静道:「这家主之位,本就是你伯父的。如
今只是还与其子罢了。」

  折翎在墙上,听闻此信,整个人呆若木鸡。家主位分,非他所念,但这认祖
归宗之事,却是无时无刻不在他心中缠扰。良久,方不由自主地喃喃道:「叔父
……」

  折可求呵呵一笑,捻须温言道:「痴儿!此事便如此定下来吧!快开砦门,
你我叔侄把酒一叙!战场厮杀的事,由他是金是宋,只要保我折家尊崇,便与我
等无干!」

  折翎久梦成真,被这天大的好事砸的混混沌沌,正不知所以而呆立。待听了
折可求金宋之言,犹如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登时清醒。肃容问折可求道:「叔
父,小侄以举砦之力,当此入蜀要道,阻住金人去路。敢问叔父,眼前我折家之
兵,足有三千之数,是从何处而来,竟未遭金人拦阻?」

  折可求一怔,继而不自然答道:「小翎,实不相瞒,我已率三州降金了。此
时身份,乃是完颜宗弼元帅帐前先锋。元帅知你是我折家人,喜你武勇过人,特
使我来劝你弃砦归降的。元帅为人爱才大度,定会……」

  折翎打断折可求,暴喝道:「够了!叔父降金之事,我早已知晓。只是……
只是不愿相信罢了!如今叔父亲承,我便无话可说。请叔父自回,整顿兵马来战。
如今你金我宋,难顾叔侄情分,来日阵前再见,休怪小侄箭下无情!」

  折彦义在后听折翎语气不佳,大声叱道:「贱种好胆!竟敢如此对我父讲话!」

  折可求再次止住折彦义,摇头一笑道:「金?宋?我折家自晋以来,代代镇
守府州。名义上虽为中原之臣,但钱粮兵马一向自主,游离于朝廷之外。功名富
贵,皆是我府州折家男儿凭武功挣得,不欠朝廷任何情分。这朝廷于晋汉周宋间
更迭交替,我折家始终屹立不倒。如今换了金人坐江山,只不过换个朝廷,与以
往有何异同?小翎,你不在族中,有些事你并不知晓。方才不敬之言,我不怪你。
待你归了宗,自然知道我所言不虚。」

  折翎摇摇头,诚挚劝道:「叔父,你好糊涂!晋汉周宋皆是华夏一属,更迭
交替我折家不过问情有可原。但你该知道,金人乃是塞外胡种,非我族类!」

  折可求闻言愕然,继而仰天大笑,直笑的折翎不知所以。半响,收笑问道:
「小翎啊小翎,你可知我折家先祖乃是匈奴折兰王?」

                第七章  阵前同宗生死射 忠义将军骨肉离

    折翎摇头,凝重道:「我不相信!」

  折可求叹口气,再劝道:「你初闻此讯,不愿相信也是正经。但此事乃……」

  折翎抬手止住折可求话语,沉痛道:「叔父,此事我幼时曾听佟叔叔提起过,
知你所言非虚。我所言不信者,乃是不信叔父你劝我降金之言发自真心!」

  折可求闻言一愣,眯了眼将折翎细细打量了一番,过了半响方叹道:「使小
翎你失落于野,怕是我折家子孙辈最大的损失!」侧头瞪了一眼又欲叫嚣的折彦
义,阻住他话语,对折翎续道:「不错!祖辈是否匈奴,与现下有何关联?我折
可求又怎会如此迂腐不堪?折氏入华夏已近千年,服饰习俗与中原无异,心中也
早已当自己是不折不扣的汉人。金人入寇,破我家国,折氏子弟个个感同身受,
恨不能生啖胡虏血肉!」顿了顿,将激昂转作一叹,道:「我奉命率军解太原之
围,三战三败,无奈退守府州。金将娄宿挟我父及三子劝降,并许以关中之地。
当时府州军马新败,甲兵不完,我为保祖宗宗庙,只得羞愧而降。降金之后,我
一面同金人虚与委蛇,一面暗中将反对降金最激烈的族人分路送出,散于中原、
江南。一来避祸,二来留我折氏忠义一脉。只可惜近来金人察觉我动作,断了府
州往来道路……小翎,我不负折家,却负了大宋!折彦翎!折家对大宋官家尽忠
百余年,如今国难之际,这忠义只得着落在你身上!」

  折翎听折可求呼自己为「折彦翎」,知他正式承认自己宗族身份,心中喜不
自胜。加上他言及种种不得已并将折氏忠义托在自己身上,一时热血沸腾,激荡
不能自已。抱拳正容,激昂道:「叔父放心!小侄但有口气在,定不使半个金人
偷过此处!」

  折可求闻言捻须而笑,喃喃道:「好,好!」

  折翎定了定神,略思索了一番,道:「叔父敢在阵前对我如此相托,定是金
人在军中未设监军。金人信叔父如斯,叔父何不顺势为大宋做些事,遣人与张枢
密暗通,提供金人兵马情报。翌日,我大宋收复失地,定有依仗叔父及我折家之
处。今日种种屈辱亦可洗雪!」

  折可求重重一叹道:「小翎,无论原因为何,我已然叛了一次。百姓心中,
史书之上,骂名已定,难以更改。此时若是复叛,是为首鼠两端,不堪之名,只
会更甚。史上声名如何,我折可求早已置之度外,只求后人提及我府州折家,莫
要……」

  折可求意兴萧索,边说边往前踱步,话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一句处,忽抬
起右手,掌拳而指,做了个奇怪的手势。墙上折翎正听的入神,渐渐侧耳,见折
可求手势蹊跷,懵然一怔,继而便觉杀气森然。气机临身之际,不假思索直直向
后仰倒,却见一箭好似凭空出现,已来在胸前不远,看看便要穿身而入。千钧一
发之际,一人自侧扑出,猛地将折翎推倒。那支飞箭自左而右在扑出人颌下透颈
穿过,带出好大蓬血雨,越过砦墙,又钉在一名砦丁右臂之上。

  赵破虽紧随在折翎身边,但心怀丧子之痛,神思一直有些恍惚。醒过神来时,
墙下箭矢已经临近折翎胸膛。大惊失色之下欲喝「小心」,声尚在喉头,箭矢已
穿颈伤了救护之人。急矮身藏在砦墙中防护,再抬眼去找,发现折翎已将那人抱
起,藏在墙头睥睨之后。那人虽满面是血,但却可清晰辨出正是自己从小看着长
大的高诵。高诵手捂颌下伤口,却挡不住鲜血狂喷,望向折翎的眼中满是喜悦释
然,口中含混不清道:「将军!与强……对射之时,我护将……将军周……」言
未尽,已撒手西归。

  折翎见高诵眼神,知他心意,心头如同压了一块千斤大石,伸手缓缓合上他
双眼,含悲道:「好兄弟!我从未怪你对我隐瞒身份之事!且放心去,我定为你
报仇雪恨!」手抚下,话方罢,砦墙上守卫众军已有二人中箭身亡。反应快的急
蹲在墙上躲避,反应慢的瞬息间又被射死几人。赵破见状,含悲大吼道:「高诵!
高诵!」见高诵已去,又看了看适才折可求与折翎对话时与高诵同来的陈丹,猛
地转身,半匍匐着从砦墙边跃进砦中,飞速往砦内奔去。

  折翎心内悲愤交加,脑中却是冷静非常。探手自箭壶中取了三支无翎箭一同
挂在弦上,矮身开弓以待。墙下二折见墙上守军或已躲避、或已防御,折翎又不
见踪影,亦是将弦上箭矢留而不发。墙上墙下一时动静全无,场间一片死寂,。

  陈丹适才慢了高诵一步,眼睁睁看着同伴命丧当场。此时见折翎瞑目凝神,
静待反戈之机,遂将牙一咬,横下心来。抱拳低低喊了声「将军保重」,便猛地
起身,弓开满月,一箭射下。箭矢方出,已被一箭射中眉心,轰然倒地。

  折翎见陈丹抱拳,已知他所思。阻止不及,只得将心中悲痛伤怀、经脉里澎
湃真气凝在弦上箭中,意欲抢先站起。怎奈终究是陈丹快了一线,牵动墙下二折
准头。折翎抿唇不语,飞速将三箭取折彦义上中下三路之后,又接连自箭壶中取
了三支无翎,箭如连珠,其速逾电。先后六箭,毫无断续连成一线,箭箭不离折
彦义身前要穴。

  折彦义先得了折可求暗示、射死高诵,后受气机牵引、命中陈丹,正在洋洋
得意,余光瞄见陈丹不远处一人张弓而三箭齐出,猜度该是折翎,遂冷冷一哼,
张弓还射,竟是以三箭对三箭,箭中蕴真气硬抗。空中一时箭气纵横,如风起似
雷动。六支箭矢几乎同时在空中交汇撞击,发出巨大声响。气浪翻涌,打在地面,
激起土石一片,于空散做一片迷雾,遮蔽对方人影。折彦义视线受阻,但折可求
在旁侧将折翎后出三箭看了个真切。大喝了声「义儿小心」,亦是三箭连珠,先
远后近,分段阻击。折彦义虽狂傲,但心知父亲武艺见识在自己之上甚多,闻声
忙凝神防备。不远处迷雾中,但有一无翎出,便有一箭侧来正中来箭箭身,将其
拦腰截断。无翎前半截箭身虽是继续划空而来,却变得或歪斜、或无力。但无翎
箭来速实在太快,折可求拦截三箭只得一箭箭向折彦义迫近,到得最后一支时,
箭尾羽翎擦过折彦义鼻尖,带出一道血痕。直来的最后一支无翎箭尖歪歪扭扭地
从折彦义耳边飞过,在耳廓尖上撞走了一块血肉。

  折彦义对伤处不理不睬,面对折翎箭支之际,身形亦是不退不摇。当耳廓受
损之时,已是搭箭在弦,大吼一声,暴射而出,风驰电掣,直取折翎。虽是只得
一矢,却是适才三箭阻敌时的三倍威势不止。折可求见折翎箭支终究伤了己子,
心头微怒,将五箭发做连珠,随在折彦义箭后射奔折翎而去。

  折翎六箭毕,早已搭了支箭在弦。此刻见渐淡尘雾中六箭几乎齐至,也不慌
张,于一息之间将体内真气催到极致,待箭矢即将临身,才将蓄势已久的一箭放
出。箭方离弦,自身忽高速旋转,折翎刻意未加隐藏的真气顺势发散开去,在箭
身周遭形成一个漩涡,将空中气息带的扭转起来。墙下二折射来的六支箭矢直直
飞进折翎箭漩中,瞬时就被拧成一团乱麻,只折彦义那全力一箭仍在前飞,却一
头撞在折翎射出的箭支上。两箭相交,节节断碎,落地为屑。

  折翎前箭才出,便已再取箭张弓。箭粉碎末之中,三向上,三中平,一向下,
七箭分路而出。适才折翎、折彦义对箭激起的尘灰之雾已淡不可见,七支前后不
一、方向各异的无翎箭清晰无比的落入墙下二折眼中。折可求见七箭无威、分散
各处,向下的那一箭更是似乎随时都会落入土中,不由心生疑窦,却又不敢怠慢,
刷刷连出四箭,意图接住折翎大半攻势。折彦义见折翎来箭之状,以为他适才两
轮箭雨耗费真气太多,此时难以为继,遂轻蔑一笑,连发三矢,与乃父联袂御敌。
待鼓真气再欲发一矢射折翎时,忽感心头一寒,只觉得身前七箭合一、箭气冲天,
将自己死死锁在当中。再定睛去看,见那七支无翎箭来速不等,在半途恰好组成
一个图形,七箭之间隐有气机相连。似八门阙一,又似星宿相连,正是北斗七星
之图。

  折可求虽不识箭阵,却感知其威力不凡。大惊之下向折彦义狂喝道:「义儿
速退!」一边喊,一边飞身向折彦义身旁疾奔。人在半途,手中箭暴雨般射出,
多半阻来箭,少半取折翎,深符围魏救赵之法。折翎独力成七星箭阵,体内真气
为之一竭,此刻见箭矢来的凶猛,只得轻身向侧面避开。墙下折彦义不闻乃父声
音倒好,闻声反激起自幼一直怀着的与折翎争强之意。遂将本欲退去的心收了,
双脚不丁不八立了个稳当,贯全身内力入一箭之中,欲仿效折翎适才一箭乱六矢
之法破其箭阵。

  折可求见折彦义不退,心道不好,将手中弓脱手向七星箭阵中掷去,整个人
同时若乳燕投林般向折彦义狂掠。无奈折翎箭阵即成,威力速度合七而一。七支
箭矢于空中过拦截箭雨若乱石穿空,中折彦义之身如惊涛拍岸,噗噗连声之下,
几乎齐中折彦义天突、或中、鸠尾、期门、水分、气海、阴谷七处大穴。折彦义
虽仍保持开弓之状,体内真气却已随七大穴上的血洞喷散而出,片刻之后,带着
不能置信的表情,僵立而死。

  折可求来在折彦义身旁,满面悲戚,举手逼出柔和内力将其放倒,就己子手
中取过弓箭,含愤往折翎处射出。墙上折翎避开箭雨,双脚方踏实地,折可求箭
支已到。不及开弓,急将身向旁侧一闪,运气于掌,击在飞来箭矢之上。折可求
那箭真气盈满,受了折翎一击竟毫不变向,依旧擦着折翎肩头,如闪电般向后飞
去,将砦墙内不远处一堆伐好的大木炸的四散滚落。折翎微讶,取箭还射。折可
求脸色青黑,亦开弓以牙还牙。数息之间,二人分别射出十余箭,支支对撞、箭
箭触抵,针尖对麦芒,各自不相让,战了个势均力敌。又数箭后,折可求箭筒已
空,只余一支箭在弦上未发,遥指折翎。折翎无翎箭尚有三支,可体内真气却难
以为继,已濒临油尽灯枯的境地,遂亦扣了支箭在弦上,直对折可求。

  二人正对峙,忽有两箭自折翎肩后呼啸而出,直奔墙下。折可求松弦一箭将
左边箭矢击的粉碎,又侧了侧身躲过右边箭矢,深深看了折翎一眼,将折彦义尸
身夹起,警惕地一步步倒着向后退去。郝挚晏虎分别自折翎身侧抢出,张弓欲再
射。折翎张开双臂拦住二人,背过身去,眉头紧皱,喉头一甜,呕出一口鲜血。
左肩处已愈合多日的伤口重被撕开,血透衣衫。

  去砦中喊郝挚晏虎来援的赵破见折翎被伤,急上前一把扶住,自责道:「折
将军!唉,我回来的慢了!」侧头见归西的高诵面容安详带喜,心中又多了一重
悲伤。折翎摇手示意无碍,自点了几个穴道止血,调息疗伤。方才坐定,墙外敌
营中鼓声大作,数百箭手在后,百余刀牌在前,集结前逼,直至墙上郝挚晏虎率
箭手射住方停。来军中一将呼喝,兵士闻声各各听令,刀牌举盾立起面盾墙,在
后箭手齐把箭雨往砦墙处抛洒。折氏以用弓见长,军中箭手皆开得硬弓,故此番
箭雨不但密集,其威力准头亦强过常人太多。墙上军士方才受二折之害,心有余
悸。此刻见敌阵中箭手众多,早使盾牌遮住要害。可既便如此,射来箭矢中亦偶
有穿盾而出者,伤损了数人肩臂胸膛。墙上有箭手不忿,开弓回射,多数一闪出
遮蔽,便被敌方箭矢所伤。有些勉强射了箭出去,却也全数被刀牌所挡。

  折翎盘坐,以耳为目,也大概知了场中战况。挥手招过赵破吩咐道:「墙上
勿还击,使郝挚晏虎带箭手上左峰。」赵破听令方动,敌营中却已鸣金,一队队
人马潮水般退去。赵破观敌许久,未见动静,指挥了砦丁将伤者抬去救护,抱起
高诵尸身又回在折翎身旁切齿道:「折可求这厮真是老奸巨猾!故意说些交心话
语,使奸计险些赚了将军,如今又损了……又损了……高彦俦将军后继无人了!」
言罢,泪如雨下。

  折翎闭目,长长一叹,心道:「死仇已结,即便叔父所言是实,如今亦是无
用了!」

         ***    ***    ***    ***

    史天非闭目,长长一叹道:「终于到了!但愿张枢密就在城中!若是再往蜀
地深处去,便是求得援兵恐也来不及了!」

  安鸿勒马,遥望阆州城,见一队队贯甲兵士将城门守把的颇为严密,心下稍
安。转头对史天非微微笑道:「进城吧!」

  二人并辔至城门,向兵士禀明身份。守门将官不敢怠慢,亲自带了二人进城。
张浚来阆州不久,只拣了城西一处富商庄院住下,并未占据阆州府衙。二人随在
守门将官身后往那庄院行走,见街上各处俱有成队士兵巡逻,时不时将一群群聚
在一处谈论不休的人众驱散。安鸿见士农工商各色人等皆在聚众谈论者之列,心
下大奇,方欲开口询问,一旁史天非已发问道:「这位将军,敢问百姓在街上谈
论的是何事?军兵又何故将其驱散呢?」

  守门将官左脚微跛,回身连称不敢,又叹了口气方答道:「张枢密将曲端将
军下了狱,阆州百姓多有不平之言,常有在枢密院外鸣冤者。枢密遂传下令来,
使军兵驱散聚集人众,不得当街谈论曲端事。」

  史天非闻言眼珠一转,却不言语。安鸿在旁惊问道:「曲端将军因何罪入狱?」

  守门将官摇头道:「缘故因由却不是我这等下级武官可以知晓的!」默默走
了一段,忽停步行礼道:「军中……军中士卒亦多为曲将军怅怅,连平日操演都
懈怠了许多!二位既是吴经略遣来,定然是他身边亲信。待见了张枢密,若是有
机会,可否为曲将军美言几句?金某这厢拜谢了!」礼毕也不待二人答话,便大
步流星往前走去,再不多言。

  行不多时,来在庄院之外,守门将官将二人来意报给庄前军士,转身离去。
军士通报后将二人带进庄院,来在正厅之前,请二人在门旁稍候。二人皆是内力
高深、耳聪目明之辈,虽只是停在厅门处等待张浚召见,却将厅内人声听了个分
明。一低沉声音道:「张枢密,既是吴经略遣人来见,下官这便告辞了!那曲端
于自家廊柱上所题' 不向关中兴事业,却来江上泛渔舟' 一句,确属指斥乘舆,
反叛之心一览无余。还望枢密明察!」一清亮声音应道:「兹事体大,本官不敢
擅专。王节制今日所言之事,本官当为一表,奏请官家圣裁。小刀,送客!」接
着便是衣袂擦拂、脚步声传来。史天非忙垂头,待一着官袍者转出门口后恭敬行
礼。安鸿萧规曹随,依样施为。王节制如同未见二人,停也不停,脚步踢踏,径
自去远。那清亮声音在厅中吩咐道:「请吴经略所遣之人进来!」话音未落,一
身高体胖、做亲随打扮之人已出厅门,将二人请进厅中。厅内主位上坐了一年过
三旬的文士,鹿目龙眉,口方鼻正,视端仪穆。见二人来在近前、行大礼参拜,
忙起身伸手,一左一右搀扶,喜道:「天非,竟是你来了!」眼光转向安鸿,问
道:「这位壮士是……」

  史天非抱拳道:「不想枢密竟记得天非!这位是折翎折指挥义弟安鸿,与我
一同来向张枢密求援的。」

  张浚闻言,讶异问安鸿道:「哦?折指挥现在何处?是否安好?」

  安鸿亦抱拳为礼,将诸葛砦及和尚原事叙述了一遍,又将风慎手书呈上。史
天非在旁说了些安鸿未至时之事,最后急切道:「和尚原及阴平路双双告急,还
请张枢密尽早发兵马钱粮援助!」

  张浚展开风慎书信匆匆览毕,叹道:「天佑我大宋!幸得折指挥与风学士当
住阴平之路,又有吴经略扼守和尚原,否则蜀中危矣!天非、安壮士,你二人放
心,我这便下令调军马往援,不日即可出发!」言罢,转对那名高壮亲随道:「
小刀,使人送天非与安壮士去客房歇息。」

  小刀应诺,揖手请客。史天非欲行,安鸿却踟蹰当场,拱手对张浚道:「张
枢密,安某唐突,有件事想问张枢密。」

  张浚一怔,随即笑道:「安壮士有话但讲无妨。」

  安鸿正色道:「适才进城时,闻听城中百姓议论曲端将军下狱之事,不知…
…」

  史天非闻言色变,忙截断安鸿道:「张枢密息怒!安鸿非朝廷中人,不知深
浅……」

  张浚抬手止住史天非,摇头道:「曲将军与我共事许久,我亦深知其为人!
但王庶王节制三日一求见,称曲端谋逆、证据确凿。谋逆大罪,罪不容诛,我亦
不敢怠慢。只得先将曲将军下狱,支应了王节制,待事情查清再做打算!」说到
此处,忽轻「咦」一声道:「天非,你与吴经略久在军前,可听过有关曲将军的
什么传言么?」

  史天非面上一僵,嗫喏道:「我随吴经略自永兴军路前往和尚原途中,曾与
原曲将军麾下、现叛将赵彬战过一场。赵彬他……赵彬他……曾在两军阵前称,
曲端将军令他攻打蜀地,接自己回陕,欲投西贼处求一王爵……」

  安鸿闻史天非之言,心中又记起城内百姓及守门将官言语,疑惑不语。一旁
张浚冷哼一声,面浮怒容,自喃喃道:「竟真有此事!」史天非心知不好,忙抱
拳劝道:「赵彬乃是叛将,所言又只是一面之词,概不可信!天非只是据实以报,
但心中却是不信此言……」

  史天非正在急切,忽厅外一军士匆匆闯入,跪倒在地嚷道:「捷报!捷报!
和尚原大捷!金军偷袭和尚原不成,只得列阵而攻。吴经略避其锋锐、多置弓弩,
于山高沟深之地伏击金军。金军弃马步战、举步维艰、力不能支。两军酣斗三日、
四次交锋。吴经略所部四战四捷,生擒敌酋泼察胡郎君,杀敌数千。金军大败,
退守凤州秦州!吴经略联众军及熙河帅关师古发动反攻,前锋已近神岔!」

  厅内众人闻报大喜,适才心中阴霾虽未扫空,却也去了大半。军士方退出厅
门,又有一军士闯入,跪地报道:「报!陕西细作传来讯息!金将完颜没立率败
军直退至黄河以北休整,东路监军完颜宗弼率数万两淮金军精锐西进,并了金都
统撒离喝及西路帅完颜宗辅之权,兵锋直指凤翔、大散关。」军士尚未起身,又
来一军士闯入跪地道:「报!陕西细作又有讯来!完颜宗弼以重兵护卫,遣发老
弱及大批辎重东撤,回师北国,前部已过太原。」

  这三番急报接连不断,使众人如处万丈波涛之中,心中急上急下,喜忧交替。
三报毕,众人不知是否还有军报,皆静立以待。良久,张浚以掌加额道:「天幸!
天幸!完颜宗弼不知我军底细,挥军北返。不然,以我数万久疲之师,安能抗金
人纵横天下之铁骑!我无忧矣!我无忧矣!」

  安鸿史天非闻言错愕,对视了一眼,各自微微摇头。史天非抱拳谏道:「张
枢密,金人兵势未竭,又有援军大至,退兵一事恐是奸计!往和尚原及阴平道援
助之兵事,仍是刻不容缓!」

  张浚皱眉不耐道:「我自行事,还需你一亲卫说教?兵马我自会派遣,只是
金人已退,便无需太急了!你二人退下吧,待一切准备停当,我使小刀唤你。」

  安鸿见张浚闻报之后与闻报之前反差颇大,一时不明所以。想起来报之前曲
端之事,遂拱手问道:「张枢密,曲端将军……」

  张浚见安鸿拱手,斜眼去看,待听得曲端之名,不悦拂袖道:「你这草民,
好不知进退!国家大事,岂有你说话的地方?今日喜庆,我不责你。退下!」

  史天非见安鸿发问,拦阻已是不及。此刻见安鸿遭了斥责,却仍欲再问,忙
将他拦下,眼色急使。安鸿无奈一叹,怏怏作罢,随史天非一同行礼告退。二人
转身,尚未出厅,耳听张浚啜了口茶,吩咐道:「小刀,传我令。徙曲端至恭州
置狱,命武臣康随为夔路提刑鞫治。」

  小刀闻令,不应反惊道:「大人,武臣提刑之法废黜已久。更何况那康随盗
用怀德军库金,为曲将军所劾,一直怀恨……」

  张浚冷笑几声,不屑道:「即便是我等文臣,犯上谋逆之罪也只有一死,何
况彼等武夫!曲端小儿,自我来陕便多有不敬!金军若不退,我尚有依仗他处。
如今战事已停,留他何用?传令便是,偏恁多废话!」

  小刀诺诺连声,飞步而去。安鸿见他越过自己身侧时,一脸凝重。想起适才
听张浚言曲端之语,心头亦沉重起来。与史天非一同随领路军士来在客房,餐饭
用罢,相对枯坐无言。史天非见他心绪不佳,劝慰道:「安兄不必如此,大宋文
武殊途,便是如此了!我等武人阵前死战、抛头泼血,却敌不过他锦绣文章。」
说到此处,觉得亦是无趣,遂叹气而不复言。安鸿苦笑问道:「曲端将军究竟是
何等样人?」

  史天非正色道:「曲将军长于兵略、威武森严,与吴玠吴经略皆有大名,并
为西军之胆!那撒离喝与曲将军对阵时,见其军容严整,竟吓得放声大哭,至今
犹被金人笑作' 啼哭郎君'.曲将军为泾原统制时,其叔父在麾下任偏将,玩忽职
守以致兵败。曲将军毫不留情地将其依军法处斩,后跪于遗体前哭祭,并亲诵祭
文,行侄儿孝道。将军治军如此,只可惜恃才凌物,更与文臣不和。」顿了顿又
叹道:「张枢密与曲将军不睦已久,如今金军退,遂以权位谋私怨,构陷曲将军。
只恨我却将军前之言相告,更多添了曲将军一条罪状,心内实在难安!」

  安鸿沉思有顷,看了看窗外道:「史兄,天色将晚,可有兴趣出去转上一转?」

  史天非闻言一震,面现犹疑道:「安兄你可想好了么?须连累了折指挥!」

  安鸿道:「抗金英杰受构陷入狱,我既恰逢其会,怎能不闻不问。史兄,你
身在军中,有法度约束,还是不要与我去了。大哥他此战后,无论如何,都要弃
官位同嫂嫂上峨眉避世的。只是这援军之事……」

  史天非打断道:「我理应随安兄同去,但援军事仍需有人从中使力。安兄切
放心行事,问张枢密求援军就包在天非身上。」

  安鸿喜道:「有劳史兄,那我这便去了!」话音刚落,屋外不远处便起了一
阵脚步声。安史二人噤声静听,只闻那脚步声直来在房外站定,恭敬道:「史特
使可在么?张枢密有请。」话声正是日间厅中那亲随小刀。

  史天非答道:「有劳!请稍待片刻,我马上就来。」

  屋外小刀道:「不急不急!史特使请自便,我在院中花墙处相侯。」言罢自
去。

  史天非待小刀走远,低声道:「来的恰好!张枢密定是问我些军前之事,我
尽量答对久些,更言安兄身体不适在房中歇息。安兄办完事情,便回来此处,或
可神鬼不知。」

  安鸿点点头道:「多谢史兄!但无论事情成败,我皆不再回了。史兄可将所
有事推在我身,务必使援军成行!」看了看房外又道:「这个小刀直走到近处我
才发觉,显是艺业非凡。若我不回,张枢密又疑在你身……以防万一,史兄可要
多留意些个。」史天非颔首,双手与安鸿紧紧执了执,转身推门而去。安鸿又坐
了盏茶时间,起身推开后窗轻身离开。

  安鸿翻出院墙,寻了个小贩问明方向,负手往监牢处行去。行之未久,于一
路口见许多百姓一面口称「去为曲将军喊冤」,一面与阻挡的军兵撕扯。那些军
兵也不甚尽力,只是站成一排阻住道路,偶有百姓在身侧挤过的,亦装作未见。
安鸿不愿生事,转过几条横巷让过军兵百姓、复向前行。算算衙门应该已在前方
不远,忽闻到一阵浓郁的香粉味,侧头一看,身旁不远一店招上写着「秦记脂粉」
四个大字。

  多日拼杀、千里奔波,安鸿已将巧云临终所托书信忘在脑后,此刻见了店招,
暗责自己糊涂。看看天色尚未黑透,遂转身来在脂粉店中。小街偏僻,店中一个
客人也无,只一个掌柜在柜台处支颐昏昏欲睡,见安鸿进店,忙热情招呼。安鸿
说明来由,将怀中信取出递给掌柜,行了礼便欲离去。谁知那掌柜见信一愣,对
着安鸿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又将他让在一旁安坐、沏了茶水奉上。安鸿客气一
番又欲离去,那掌柜却千恭万请让他稍候,自己却出了店门。安鸿以为掌柜是去
寻主事人出面回复,自己也刚好对他说明巧云情况,谁知等了许久亦无动静。站
在门口,见天已大黑,左右店家都已上了铺板。四顾无人,纵身登瓦,提内力、
放耳目、探周遭,皆是市井常态,一无异常。

  安鸿几个纵跃离了脂粉店所在小街,再三确认无人相随,遂抛开脑中疑惑,
直往监牢掠去。来在监外高墙处,扯了衣角蒙面,视遍地守卫如无物,悄无声息
地往牢里潜行。躲过重重侍卫巡哨,点倒了牢门站桩的两个兵士,摸进牢中。进
门不远,安鸿便是一怔。空中弥漫着的并不是牢中应有的潮湿腥骚,而是一股皮
肉焦炙的古怪味道;笔直的窄廊直通深远,廊路尽头墙上被熊熊火光映出两个人
影,一直立于室内、一佝偻在笼中;站立者笑极畅快,困缚者做猛兽临终之惨声。
廊路旁约有囚室二十,个个不空却皆是鸦雀无声。

  安鸿心道不好,也顾不得隐形潜踪,如风般掠过廊路。路终左转,见一宽敞
刑房,满屋弥漫着浓浓的烧酒味道。刑房正中生了一堆大火,火上吊着一个铁笼,
已被烧的通红。笼中有一人,全身赤裸、口鼻封蜡,身上皮开肉绽、各处毛发皆
无,手脚被儿臂粗的铁索锁在笼上,动弹不得。笼外站着一身材健壮之人,正一
面发笑,一面将手中火把探进笼中、往笼中人身上烧灼。

  笼外健壮人闻声回头,见有人蒙面潜入,心知必是来者不善,收回火把往来
者面上一掷,急退了几步呛啷一声抽出腰刀大叫道:「来人!叛贼劫……」话未
说完,只觉得一股沛然之力迎面而来,压得自己目难睁、口难言,便是呼吸亦极
为困难。挣扎着向后躲避,才迈了一步,手中刀已脱手而飞,头晕目眩之中撞上
身后石墙,再想动时,却连半根手指也移挪不得,喊话之事更是休提。

  安鸿挥手制敌,就其怀中取了锁匙,急去救那笼中人。可那铁笼门锁处触手
极烫,皮触则焦,竟不得开。抬眼望吊笼之索,亦是铁质,一时无可奈何。笼中
人看了看安鸿,缓缓摇头。安鸿长叹口气,揭下蒙面布条,弹出几缕指风破去笼
中人口鼻之蜡,抱拳道:「可是曲将军当面?安鸿来迟一步!」言语间看他满身
皮肉俱已炙熟,稍做动作便有脱落,心中伤悔与不忍交杂,险些落泪。

  笼中人长长呻吟一声,一股酒气自窍中散发。盯住安鸿轻轻一笑道:「正是
曲端!我命将尽,壮士救不得我了!」安鸿见他情状,自知是实,无言以对。曲
端笑一声,又叹一声,开口道:「壮士能于此危难之时出援手相助,足见侠义。
曲某有两事相求,不知壮士可否……可否」说着话,皮肉又落,言语遂难以为继。
安鸿忙道:「曲将军只管言讲,安鸿万死不辞!」

  曲端闭目喘息片刻,开口道:「笼外那贼子名为康随,今日初至时待我以上
官之礼,以救我早出牢狱为由,赚我写了病状文书。适才……适才折辱我时,他
对我言讲,欲凭那文书布告我病死牢中。曲端可死,却不能死于贼子构陷,更不
能死的如此窝囊……」

  安鸿见他每说句话,身上皮肉便少一分,忙截断道:「曲将军放心,我必竭
尽所能,使将军死因大白于天下!」

  曲端再喘了几口,道:「曲端死有两憾,其一不能见中原恢复、鞑虏扫空,
心深恨之;其二,便是难舍我那爱马铁象……铁象……铁象应已被张浚那厮收在
府中。壮士若是不能取便罢了,若是能取,可否将它送与西军吴玠?我与……我
与……唉,就是如此罢!拜托壮士!」

  安鸿见他说到后来,身上肉落如雨,亦不愿他再说,忙抱拳郑重应道:「安
鸿谨尊曲将军之命,定然办好将军托付之事。无论年月,除死方休!」

  曲端欣然一笑,闭目道:「安鸿!好!好!不想曲端临终,还能交到如此一
个侠义好友!」说到此处,不顾己身,仰天长笑。俄顷,又痛的咧嘴喊道:「酒
来!酒来!」

  安鸿知曲端命不久长,闻声怀着心中悲怆四处寻找,瞥见身后不远刑具桌上
竟然有坛有碗。曲端见他讶异,呵呵笑道:「适才康贼先灌了我满腹烧酒,才将
我放在火上炙烤,故此有酒。现下我五内已焚、筋肉皆脱、定无生理,安壮士予
我口酒,送曲端上路罢!」

  安鸿叹口气,满盛一碗,不顾铁栏灼臂,将酒送在曲端嘴边。曲端一饮而尽,
欣喜道:「曲端终死于侠义英雄之手!多谢!」言罢九窍流血,凄然而亡。

  安鸿静立,垂首为曲端默默守哀。正悲伤难过间,地上被安鸿制住穴道、扔
在墙边的康随忽一跃而起,冲到廊道上一边狂奔一边大吼道:「来人啊!安鸿劫
杀曲端!安鸿劫杀曲端!」

               第八章  小院深锁离离影 自投罗网寥寥兵

    安鸿吃了一惊,心头虽疑惑被自己点了穴道的康随为何可动,却也无暇探查
究竟,只少愣了愣便飞身追去。到得牢门,见康随跌跌撞撞冲进一队闻声奔来的
守卫当中,正杀猪般凄厉大喊。那队守卫见安鸿出现,纷纷持刀迎了上来。安鸿
不愿与宋军自相残杀,遂轻身一跃,上了屋顶。抬头望见远处火光点点,不知有
多少巡夜兵士正往监牢聚集,只得挥去心中悲思,腾身往相邻的屋顶上掠去。过
了几幢民居,又绕过一座小楼,忽闻监牢方向惨叫声不绝于耳,转瞬又归于沉寂。

  安鸿今日方入城,不察路途,只好沿着来时经过的小街在屋顶上高行,几个
纵跃过后,又到了那家秦记脂粉店。脂粉店乃是木质二层结构,屋后有一个四闭
的小院,天井中有一棵合抱之木,枝繁叶茂,年代似比院落还要久远些。安鸿知
出城无望,又见四下火光越来越多,于是提气轻身,直窜进树冠中,寻了个结实
的枝丫坐了,也不理街面上兵士繁杂,自在树上隐蔽。街上兵士来往多遭,踢门
入户之声不绝于耳,但这家脂粉店却始终无一人前来搅扰。安鸿心下虽疑,但放
耳目去探却一丝人声也无,也只得抛开不想,在心中暗叹孟门势力惊人。

  过了几个时辰,东方已微微透亮,搜检了大半夜的兵士却丝毫不见倦怠,仍
奔走不停。安鸿闻听兵士皆语带怒气、称「为曲将军报仇」,知康随诬语、自身
恶名已成,难免几声喟叹。转念想起曲端临终所托之事,更是心绪不佳。正反复
思索间,忽闻一马车在街上停下,继而,脂粉店店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轻巧
脚步在店中上上下下走了几回,又启后门来到院中。安鸿忙收敛气息,静伏于树,
只见一碧玉年华的女子曳莲步踱进院内,自上望去,容颜难见,只头上戴的那支
翠玉簪被一袭鹅黄衣裙衬托的格外醒目。

  女子在院中又走了几遭,每到房门处便细细打量一番,继而一声带着失望的
轻叹。待房门查尽,来在树下轻声自语道:「暗记犹在,姐姐遣来的莫非不是本
门中人么?竟然未至!」安鸿闻言,知来者或是巧云之妹,不由一阵欣喜。正欲
跃下相见,忽有所警,心内自忖道:「昨日店中久候无人,如今这女子却雪中送
炭般出现。满城大索,她却可乘车来去自如,甚是可疑。情势不明,或恐有诈」,
遂依旧不动。树下女子摇头又叹了一遍,正欲离去,忽然街面上传来一阵锣声,
锣声停时,一军汉高声叫道:「安鸿狗贼!你同谋史天非已被张枢密擒下!午时
三刻若不见你,便将史贼在枢密府邸前凌迟处死,为曲将军殉葬!」话音甫落,
又有另一军汉声起,内容却是如出一辙。锣声人语,此起彼伏,满城皆闻。树下
女子闻声掩口,诧中带怒道:「这……这……莫非真是反了!」跺了跺脚,俯身
捏了裙角便往店中跑去。

  安鸿闻史天非受己牵累而被擒,心急如焚。待女子跑走,忽心生一计,遂离
了树冠,飞身来在脂粉店瓦面上。探头向下观瞧,见那女子一边吩咐「回府」一
边急匆匆上了停在门口的马车,于是在屋顶上高伏低窜,一路追随。待街上两队
鸣锣兵士相交而过,皆背对马车时,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掠而下,转换体内
真气,悄没声地钻进车底、紧紧贴住。

  车轮滚滚,不多时便来在张浚庄院车马门前,停也未停,长驱而入。马车在
庭院中兜兜转转,在一个月亮门处放下那女子,转停在了马厩边的车房。安鸿待
车夫离去,从车底闪出,寻了个高处四处张望。只见庄院中军士巡哨虽是比昨日
来时增加许多,却终究不如街上那般滴水不漏,又值红日初升,日夜两班交替,
更添了些混乱。安鸿不知史天非被擒后究竟身在何处,只得认准方向,往昨日二
人住的客房摸去。将那一排客房查探个遍,却连人影也没见半个。正彷徨无措,
忽听不远处一排房中传来微弱呻吟,忙潜行而去。来在左手第一间房前,破纸窥
视,只见屋内一人被五花大绑吊在梁上,衣衫多碎、皮肉间血痕宛然,虽是鲜血
满面,却依稀可认出是昨夜脂粉店那位掌柜。

  安鸿大惊,看看四下无人,穿门入屋,将掌柜解下。掌柜迷离中认出是安鸿,
急张口欲呼,却只是嗬嗬。安鸿定睛,见那掌柜口中满是鲜血,舌头已无,不禁
骇然将掌柜搂在怀中问道:「掌柜,何人为此?」语出方悟掌柜难言。那掌柜本
已气若游丝,适才做呼喝状又耗去许多精力,眼见便要支撑不住。待安鸿将自己
搂住,忽鼓起余力睁大双眼,伸指在口中沾些鲜血,狠命在安鸿胸口衣襟上画了
几划,哑笑了二三声,已然气绝。安鸿被他画的茫然,正蹙眉纳闷间,隐有兵甲
之声传入耳中。

  安鸿放下掌柜尸身,就着适才窗纸破孔向外张望,见一队甲士前后护拥着张
浚及亲随小刀自远而来。一队人到得这排房正中那间之外,张浚挥手令甲士道:
「退去远处,非呼莫至!我有话要问人犯。」待甲士尊令退去,又转对小刀轻声
嘱咐了一番什么,方才带了他进房。

  安鸿轻轻启了后窗,蹑足向中间那屋潜去。潜至半途,闻史天非大笑连声,
心下稍安。轻身敛息到得窗下,耳闻张浚道:「贼子,竟敢冒吴经略使命前来,
劫杀朝廷命官!那安贼现在何处,还不从实招来!」安鸿依旧法点破窗纸,见屋
中张浚满面正气站在门前,小刀紧紧随在他身后,似是随时欲扑向史天非,取他
性命。

  史天非被粗绳绑在房间正中一椅上,闻张浚言微有愣怔,继而大笑不答。张
浚气愤,向前数步,左右开弓给了史天非几个耳光,怒道:「你这恼人的武贼!
如此口紧!便待午时三刻,本官送你个千刀万剐么!」

  张浚前行,小刀未动。安鸿在窗外觑的真切,一个纵身破窗而入,轻巧巧将
三根指头扣在张浚喉头,厉声道:「休得动弹,小心伤了性命!」

  张浚吃安鸿一惊,腿抖如筛糠,整个人软塌塌的倚在他身上,胡须乱颤,小
意道:「安壮士,小心啊!本……本官性命要紧!你放了本官,本官便饶过你劫
杀曲端之罪!」

  不待安鸿说话,史天非已在后答道:「笑话!安公子侠义磊落,岂会加害曲
将军?定是你这没胆狗官使人害死了曲将军,却构陷于他!援军之事你昨夜便一
直百般推脱,今日得了这个借口,更是坚不派发的了!可怜我西军将士在前线浴
血,未死于金人刀下,却丧在你这等狗官之手!」

  安鸿本欲劫了张浚,带史天非一同逃出城去。待听了史天非说话,恍然想起
二人来此间所为至关紧要之事。左思右想无两全之法,遂将牙一咬,松了张浚喉
上之手,抱拳恭谨道:「若是张枢密依前约遣军马往援吴经略,曲端将军之事,
安某愿一肩承担!此事史天非毫不知情,还望张枢密明鉴!」

  张浚脱开安鸿控制,亦失了安鸿身子依靠,勉强转过身听他说完,双腿一软,
摇晃着便要摔倒。安鸿见状,急抢前要扶,正弯腰伸手间,门口的小刀狂喝一声,
纵身而起,一掌击来。安鸿不欲接战,提气轻身向后躲避。谁知身后毫无征兆的
传来一波刚猛掌力,结结实实打在后心之上,登时眼前一黑,口中鲜血狂喷,身
子径直往前冲飞,撞在一掌击空的小刀身上,将他撞得倒飞出去、砸碎门扇、晕
倒在地,自己却直直落下,尚未及挣扎起身,又一股截然不同的阴柔掌力自旁侧
打来。安鸿忍痛,挣扎着一个地滚躲开,却还是被掌力擦过左肩。滚动中翻腕出
剑,在身后划了个扇面阻断掌风,强撑着站直身体,只觉得经脉多损、真气难聚,
肩头骨裂、运臂不能。

  史天非身上绳索早已脱落在地,回掌收势笑问道:「安兄,这一掌滋味如何?
可还算过得去么?」张浚在旁傲立,面上惊惧消失不见,冷冷道:「好俊的身手!
竟能在我二人联手施为之下逃得性命!」安鸿又惊又怒,却觉伤重难言,只艰难
问史天非道:「为何?」

  史天非哈哈大笑,不屑道:「不想武功高绝的安公子却只得一个蠢字!你且
好好走那黄泉路去,待见了阎王,自己问个分明吧!」言罢,便欲举掌上前结果
安鸿性命。张浚在旁伸手将他拦住,捻须道:「安鸿,我敬你武艺,就让你死个
明白!孟门之事,雨夜庙中你已知了,我乃孟门左护门使。如今金人入蜀之日不
远,我孟门复国在望,怎容你等宵小之辈从中作梗?折翎在诸葛砦不得援助,只
凭我孟门在砦中的老幼妇孺抵抗金兵,必败无疑。」说到此处,将手一指史天非
道:「史法王在明教中地位尊崇,肯在吴玠身边服低做小只是为了得机刺之。富
平前后吴玠自成一军,死之无用。和尚原上众军不属,吴玠一死则军心皆乱,得
蜀地易如反掌,谁知偏偏被你坏了大事。」

  安鸿暗自运功调息,深深看了一眼史天非,拖延道:「安某眼拙,竟误以菜
魔余孽为友!如此说来,和尚原上挑拨军士生乱、夜袭吴经略军营的那人该是你
明教之人。你为何反取了他首级?」

  史天非嘲弄一笑,答道:「事败,已是该死!何况他首级助我更得吴玠信任,
乃是对明教有功,死后定然受摩尼光明神指引,上登极乐!取之有何不可?既然
张左使说让你死个明白,那我便话与你知。是我沿途留了暗记,引舞蝶公主来在
雨夜庙中;亦是我在篝火中下了散功之药,将你放倒。若不是那老儿带着王三突
然出现,你早已化作孤魂野鬼了!」说着哈哈笑着向前几步,躬身神秘道:「隔
墙为那康随解穴,是用上了我明教独门手法的,却不能让你知晓。那句' 安鸿劫
杀曲端' ,无论情绪语气皆被他学了个十足,我心甚慰!」

  安鸿闻言摇头道:「那夜庙中你被燕赛儿采补,若不是师弟杀了她救你,你
已……」

  史天非哈哈一笑,打断道:「你可记得燕赛儿喂我的丹药?那丹药便是助我
紧锁真元,可尽意与她享受男欢女爱之用的!我助孟门良多,收些利息有何不可?
若不是那愣小子捣乱,我定要将那淫娃干的服服帖帖!」

  安鸿洒然一笑道:「真是难为你良苦用心!」再不理史天非,转对张浚厉声
道:「我嫂嫂巧云有遗命,令孟门中人随我大哥抗金。你既是孟门中人,自当受
孟门公主驱使,出力抗金。如今你手握兵马大权,却只是一味与菜魔合谋、引金
人入蜀,竟不觉此乃违抗公主之令,犯下门规么?」

  张浚微微一笑,负手悠然道:「公主?什么公主?史法王说你蠢笨,果不其
然!老门主离世,我在孟门之中便是万人之上!那三个女娃娃懂得些什么?如今
我张浚在大宋朝中官居高位,手中又有兵权,肯引金人、复蜀中为一国,已是念
老门主昔日之德。真可得国,我张浚便是开国之君!若事有不谐,我自在大宋朝
中高官厚禄,亦不失为明智之举。安公子放心,这援军还是要派的!」话到此处,
忽猛地一拳打在站在自己身前、面色随己言数变的史天非背上。史天非措不及防,
幸好体内阳刚内力与张浚阴柔内力隐隐相克,虽伤却不重,忙回身运力,与张浚
交手。安鸿在一旁见二人鹬蚌相争,忙自顾自修复受损经脉,可那边史天非功力
本就在张浚之下,此时身上带伤,更加不是对手,不几合便被张浚击中心口,重
伤呕血。史天非踉跄退了几步,终支撑不住身子,噗通一声倒在地上,微弱道:
「我明教定不会放过你!」张浚掸了掸身上尘土,指了指安鸿道:「明教一心引
金人入中原,若是知我两面观望,才是定不会放过我!如今是他杀了你,我为你
报仇,明教感激我还来不及。说不定,也会封我个法王做做!」言罢,一掌击在
史天非天灵盖上。

  安鸿见史天非天灵尽碎,命丧当场,但自查真气却只回复了两三成,伤损经
脉依旧刺痛,不由暗暗心急。张浚打死史天非,转头对安鸿道:「安公子,请上
路吧!」话音未落,双掌推出,一股柔凉掌力直逼安鸿而去。安鸿不敢硬碰,强
聚起仅余的一点内力,持剑使了个起落法,用扫诀将张浚掌力向旁侧墙上带去。
掌风虽是无声,却将墙面击了个大坑,安鸿受掌力波及,变作滚地葫芦,躺倒在
尘埃之中。

  张浚见安鸿重伤之下仍接了自己全力一掌,看了看自己双手,叹道:「可惜!
可惜!」举掌又要拍下。此时,屋外小刀似刚从晕厥中醒来,含混不清的大声喊
道:「来人!来人!有刺客行刺张枢密!」中气充沛,远近皆闻。张浚眉头一皱,
迅疾挥掌打出,安鸿虽依旧运剑,心中却深知内力所余甚微,此掌避无可避,只
聊尽人事而已。不料掌风尚未临身,一人自屋外飞身而人,将张浚扑倒在地,大
叫道:「抓刺客!救枢密大人!快抓刺客!保护枢密大人!」

  张浚正欲将安鸿格毙掌下,不料被来人扑的摔倒在地,已出的掌风亦被带的
偏而未中。怒气中举掌欲拍来人,却见双目迷离的小刀把自己紧紧护在身下,犹
高叫「保护枢密大人」不止。心中不忍责怪,只得将他推开,再寻安鸿。

  安鸿见张浚重又站起,亦勉强起身举剑对峙。剑方提起,却见张浚矮身复倒,
手脚并用挪向墙边,口中喊道:「速速救我!杀曲将军的贼子行刺本官!」话音
未落,已有数名甲士从门口撞入,呼喝着举刀而来。安鸿内力虽十不存一,但轻
身逃脱却不是难事。虚晃一招吓退最前的一个甲士,从来时的破窗处掠出,逃之
夭夭。

  安鸿在院中奔走,虽竭力避开,却无奈路途不熟,接连撞上了几队兵丁。厮
杀之下只觉得胸中血气翻涌,难以支撑。好不容易越墙出了庄院,但街上巡察军
士更密,待得了张浚被刺的消息,更是多了数倍。安鸿跃在屋顶,一路蛇行鼠蹿,
本欲再回相对安全的秦记脂粉店去,可为了躲避搜寻兵士多有绕路、失却了方向,
几经兜转后已是双腿发软、气力不加。伏在一小楼瓦面暗处稍作歇息,抬眼却又
看见张浚庄院围墙。好一阵奔波,竟是绕了个大圈,又回到原处。

  安鸿一阵苦笑,欲运功止住肺腑伤势,身子稍动,却被一个军将发现了形迹,
大声指挥着士卒破门上楼来捉人。安鸿叹口气,使尽余力,如一只大鸟般横掠过
街道,来在另一屋上。那军将爬到安鸿适才落脚之处,恨恨对一兵卒道:「去代
我求见张枢密,就说刺客有轻功,队将夏来求调弓箭出武库,射杀刺客!快去!」
兵卒尊令而去,安鸿在对面却是心道不好,只得在屋顶上向着街尾飞奔。待将夏
来兵马远远抛开,又从另一边折返,直抵庄院墙外。虽是尽全力掠过高墙,却在
半途便气力全无,直挺挺摔在墙内草中。

  安鸿被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幸好落地之处乃是一片花圃,遂静静伏在
花草中调息,待稍有恢复,便起身寻路往适才遭暗算那排房子摸去。路上躲过几
拨巡哨兵丁,经过那马车停靠的月亮门时气力又有不支之态。恰此时前后远处各
有一队巡哨迫近,只得转进月亮门中靠墙坐倒。正喘息间,忽然心生警兆,抬眼
望去,只见清晨脂粉店中见的那名青簪黄衣女子在对面房中倚窗而望,目光正落
在自己身上。

  安鸿虽不知女子是敌是友,但想要将身子挪动些个都是无力,只好目带警惕
地与女子对视。女子静静看着安鸿,不但面容恬淡、毫不惊慌,反还向他微微一
笑。女子本就美貌,这一笑更是怡人,如同一朵初开的桃花,粉润清醇。安鸿见
她眉眼间依稀有些熟悉,正暗暗思索间,一巡哨领队来在月亮门前行礼问道:「
小姐,一切可安好?刺客尚未落网,小姐身边皆是女卫,还要多加小心才是!」
女子闻言颔首,柔声勉励了几句,将那领队遣走,启门来在安鸿面前不远问道:
「可是安鸿安公子当面么?」

  安鸿见女子适才说话模样,心中已恍然而悟,紧绷了许久的精神终得一松。
待要答话,却觉得一阵疲累袭来,只挣扎着点了点头便两眼一黑,晕了过去。女
子蹲踞,将安鸿细细打量了一番,又展开他胸口衣襟看了看那掌柜以血书就的图
案,面容一冷,转身对着屋中问道:「小刀,你方才说的,便是此人么?」

         ***    ***    ***    ***

    「陆队正,你方才说的,便是此处么?」

  陆小安望向问话的虬髯军将,点点头答道:「此处双峰夹一谷,别无他路,
名为一线天,离我家乡不远。我义父带我初行此处时曾对我讲过,久前此处乃是
蜀中去凤翔的必经之路,后因多有盗匪据险劫掠客商、官银。官府敌不过,便在
他处重修了官道,此路亦随之废弃。如今追兵坠的颇紧,若是不能设法歼之,到
得凤翔还不知要折损多少弟兄!」说着,一指眼前天险道:「我等就在此处设伏,
待后军将追兵引来此处,一鼓俱灭!」

  虬髯军将眼中怒火浮现,切齿道:「最可恨便是为首那两个自称孟门中人的
贼子!军中兄弟,多半倒是损在他二人手下!前日幸得陆队正妙计,在树林中杀
了一个,慑的余下那人不再一马当先,我等也得了几日喘息之机。今日便在此处
结果了他与那些无耻叛军性命,也好早日去凤翔投杨队将杀金狗去!」言罢,抱
拳一礼,率了所部数十人自去埋伏。

  陆小安回了一礼,将麾下士卒分作几队,各自埋伏。待一切安迄,又细细思
索一番,觉得应无错漏,遂下令全军枕戈待战。自己亦寻了块大石倚靠,静待己
之乡人所率后军将追兵引致。

  陆小安靠在石上,心中思念近在咫尺的兰秀,被日头照的舒适,迷迷糊糊地
时睡时醒,从午时直等到日已偏西,算算后军应至,遂跳起喝令全军戒备。过了
约有半个时辰,山路远处依旧静悄悄地不见半个人影。陆小安心生疑惑,接连遣
了三人往来路哨探。又过了半个时辰,忽有一人一面大呼,一面自来路狂奔而来。
陆小安见他惶急,恐事不好,忙飞身下山去迎。看看切近,那人脚下踉跄,直摔
进陆小安怀里,急道:「二郎,不好了!不好了!」紧接着便是一阵哭泣。陆小
安见来人是自己同乡,又情切在面,心中顿起不详之感,接连催促了数遍,那人
方哭道:「二郎队正,追兵本已上钩,直赶在我等身后而来。谁知路后忽来了一
哨金人,将追兵止住,不知说了些什么,便将追兵带着往周家村去了。钱三恐家
中有失,带着后军追了一阵,谁知大队金兵自后而来,将我等杀的大败,百多人
只有我与几人逃出生天。我躲在山上,看金兵过尽,约略算来,恐有万余。二郎,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陆小安闻言,三魂惊飞、七魄离散,只觉脑中混沌一片。半响,回身向着山
上大吼道:「撤伏,速随我来!」言罢,也不顾地上犹在哭泣的乡人,飞也似的
往来路奔去。山上伏军不明所以,见队正如疯似狂,转瞬不见,面面相觑之下各
自整队,向着陆小安消失方向疾行。

  陆小安独自在前,狂奔了小半个时辰,心内虽仍急切不已,神智却渐渐回复
清明。想想乡人被兵祸已久,或可先行探知军来,自往山内洞中躲避,心下稍安。
缓行片刻,来在正路之上,聚了手下得力军将商议,却无一同意前往周家村救助。
正焦躁欲独自前往之时,忽闻身后马蹄声滚滚而来。大惊看去,见众马奔腾,金
人自后袭至,方悟慌乱之下竟然忘记远放斥候。

  路尽山脚处金人骑军不断涌出,有连绵不绝之势。陆小安急环视四周,竟无
一处适合列阵之高地,再抬眼看,金骑已然过千。念乡情切之下,脑中竟一时无
法可用。耳闻不知身边谁人吼了声「不逃恐迟」,遂不假思索大喝道:「各自往
山中逃命,得生者回一线天处聚齐!」

  此时陆小安身边军兵约在三百之数,破凤翔护军粮之百战精兵与和尚原上新
添军士各半。见金骑不绝而至,精兵多已自成阵列,而新军却面如土色,多有两
股战战、只欲遁走者。及闻陆小安一声大喝,精兵个个疑惑不已,新军却发了声
喊,四散逃窜。陆小安喊出亦知不好,见兵士模样便知军胆已散,只得收了懊悔,
向仍在犹豫的精兵再喊一声「快走」,便当先往山中退去。金骑转瞬即至,如虎
入羊群般扑进散乱逃窜的宋军之中,左砍右杀,屠了个痛快淋漓。陆小安虽心痛
羞愧,却是无暇他顾,与身旁数十兵士拼命逃奔。待逃至山林深处、追骑难及之
地,点数已只剩七人。

  陆小安见全军尽没,身边之人个个带伤、面有不甘,心内悔不当初,欲出言
安慰众人几句,张张口却是无话可说。正踟蹰间,林外忽有一人喝令道:「脚印
便是通向这里!快,将此林围了。」陆小安听出喝令者正是孟门余下那人,自知
不敌,遂带了众人向树林远端逃离。

  追追逃逃走了个把时辰,天已大黑。陆小安有知地理之便,带着身边余卒甩
开追兵,来在了周家村乡民避兵祸那山洞外。正欲进洞暂歇,洞中黑处忽有一石
飞出,险险被击中面门。陆小安侧身避开,先是一惊,继而狂喜道:「我是陆小
安陆二郎,洞中可是周家村乡亲?」询声才罢,洞中便有七八人一拥而出,为首
那人喜道:「二弟,怎么是你?」

  陆小安见那人满身泥土、发髻散乱,手中握了一根木棍,正是周青。再往他
身后看,只见人人有伤、个个丧气,洞中却再无人出来,遂抓住周青肩膀急切问
道:「大哥,怎么只得你几人?兰秀和义父怎地不在?乡亲们呢?」

  周青闻言,神色一黯,答道:「兰秀和爹爹,与乡亲们一道陷在金人手中了!」

  陆小安一路忧虑之事成真,心急如焚,追问道:「什么?怎会如此?」

  周青愁苦道:「今日刘家小五在南边山上打柴,见路上来了一拨人马,忙回
村报信。族长一面遣人哨探,一面携乡众上山,行至半路,哨探人回报说那拨人
马乃是宋军,且向着久废的一线天去了。乡人回村不久,哨探人又报有人马来,
不过亦是宋军。族长和爹爹觉得村中不稳当,要众人上山避些时日。胡老爷嫌奔
波劳苦,怎也不从。自我送粮回来之后,这条路许久没有金人经过,大家防备的
心也都淡了,有胡老爷提议不走,便皆不愿离村。族长无奈,只得遣村中青壮继
续哨探。我与十数人轮首值,还未转过前山,金人骑军已至。我等在山上虽死命
向村中赶,却终跑不过金马四蹄,眼睁睁看着大军进了村中烧杀。待赶回往村内
冲突救人,却连第一重防围也打不破,反丢了几条性命,只得来洞中暂歇。」说
到此处,双眼一亮,激动道:「二郎你带了多少军马回来?快去村中救人!」见
陆小安不言语,纳闷地将陆小安众人打量一番,喃喃道:「便只得这几人么?爹
爹……兰秀……这可如何是好?」

  陆小安闻兰秀陷于敌营,已是心乱如麻,待听得周青解说原由,更觉难过不
已。回望跟随军士,将心一横道:「我心上人与义父陷在金人之手,生死不知。
我既来此,便是舍了这条性命亦要救他二人出来。」顿了顿又道:「你等自往一
线天处去吧,循那路向西北,三日可至凤翔。今日之事,是我对不起你等及死难
弟兄。若我活过今夜,再向你等请罪,杀剐留存,一听尊便!」

  七名军士面面相觑,忽然齐发一阵大笑。半响,一直在陆小安身侧杀敌的虬
髯军将止笑,一口唾沫吐在陆小安面上,昂扬道:「我等七人奉杨队将之令,自
此处跟随队正。破凤翔、护军粮、潜行百里、夜劫金营,凡十几战,战无不胜,
皆受队正调遣。今日队正关己则乱,自破军胆,却是让我等瞧你不起。本以为队
正定会自省,不想此时又出此言,更让我等蔑视。你且睁眼看看,面前七人哪个
不是铁骨铮铮的西军汉子?怎会放任金狗荼毒乡民,自己却惶惶逃命!随队正在
此处大战一场,亦可算是有始有终。这一唾,是将队将今日之过暂且记下。若今
夜不死,我再来寻你说话!」言罢,抱拳一礼,默默站在一边。余下六人个个依
样,吐口唾沫站在一边,只待陆小安吩咐攻战。陆小安心中感激,情润眼红却不
知该做何言,只得重重抱拳回礼,带了在场众人沿出山旧路回村。

  刚刚转出树林,便见村外营帐绵延数里,篝火点点不知凡几。幸而周家村村
落窄长,左山右水,金人营帐尽往前后方向延展,左右却不甚宽阔。陆小安带着
众人,沿村外小河河道低处,避火光顺流而下。看看离村不远,遂离河向村中潜
行。才行几步,村中便有一阵妇孺哭声传来,哭声中夹杂着许多吃痛叫喊与胡语
喝骂。陆小安闻声睚呲欲裂,可心中揣着今日散军时的教训,竟是将提刀杀入的
冲动强自抑住,死死的按了周青、阻了乡民,带队在篝火不及的暗处悄声穿行。

  越往村里去,哭声惨叫便越发清晰。女子的悲戚之声如同重锤一般砸在陆小
安心头,令他全身颤抖,险握不住手中刀。队伍来在一墙后,眼见离声音源处不
远。凄惨声中忽有一苍老声音悲呼道:「兰秀!」接着便是如钝物击败革的闷响,
似有人咕咚一声倒在地上。周青再也忍耐不住,大吼了声「爹爹」便挣脱陆小安
向前疾冲。乡民皆以周青为首,亦同他一起冲了出去。陆小安见形迹已是必露,
遂招了招手,带着七名军士随在乡民之后。

  众人呐喊而前,村中竟无一丝异动,更无半个兵卒前来拦截。村外营中亦是
一片安静,便如同这队人并未出现一般。陆小安心道不好,正欲喊众人稍避,迎
面墙后忽现出几名箭手,一阵箭矢划空而来,冲前乡民躺倒五个,周青身中三箭,
登时丢了性命。陆小安悲呼一声,拽了周青尸身欲退,不料村中火把如林,几同
时点燃,墙头屋顶皆是箭手,各条路口亦皆被金兵堵死。四面举火如昼、人影绰
绰,恐有千人来围。一金将在前呼后拥下自一院落中转出,正是完颜没立。

  孟门余子身着黑衣,站在完颜没立身旁,冷冷的看着陆小安,对完颜没立拱
了拱手道:「将军,拖尸那人便是陆小安。请准我为师妹报仇!」完颜没立大剌
剌的向前走了几步,猛地回头道:「你以为我设伏是为了助你报仇?」孟门余子
闻言错愕,他身边两名金人侍卫却毫不犹豫抽刀劈下。孟门余子不防有此,虽尽
力躲避,仍被一刀砍在颈中,委顿在地,眼见难活。完颜没立几步来在他身前,
愤怒道:「若不是你执意报仇,带走两千擅步战的中原军马,我怎会在和尚原下
吃那一败?真真该死!」言罢,狠狠几脚跺在孟门余子脸上,将他生生踩死。

  陆小安等人自知劫数难逃,趁着完颜没立杀人之机缓缓聚集,结了个圆阵,
欲在死前多杀几个金狗陪葬。不料完颜没立收脚对陆小安笑道:「你便不同!若
不是你领军在前,本将还真不知此处尚有道路。折合喜行险,常查探山路突袭,
我率堂堂之师,只沿大路行军。」说到此处,忽厉声道:「你等宋猪,在我女真
铁骑之前,皆如螳臂当车!若不是此处坑沟纵横、马不得驰,我定可取吴玠头颅
下酒,怎会有此一败?又怎会被那兀术小儿踩在脚下!」喊了几句,又指脚旁尸
身转笑道:「我自退军,谁知那杨从义居然弃守凤翔,直趋神岔截我归路。若不
是你带了这个废物往此路上兜转,我手下儿郎虽亦可得退,却难免大受伤损。如
今我避开大路,全师北归。休整之后,又是强军一支,谁也不能妄夺我兵权!你
说,要我怎么赏你?不如我饶你性命!」

  陆小安闻知金兵来此缘由,痛悔欲死。半响,将愤懑化作冷哼,道:「金狗!
有种上来和爷爷一决生死,看爷爷给你颈上留碗大个疤!」

  完颜没立不怒反笑,状极舒畅。半响,忽停笑挥手道:「放箭!」

  陆小安等人身在重围中,虽早就绷紧了整副精神,却无奈箭支众多,距离过
近,几波箭雨后多被射死,只剩了陆小安、虬髯军将以及被众人团团护在当中的
唯一乡民。乡民腿上被伤,陆小安臂上中了两箭,二人均无大碍。那虬髯军将中
了五矢,已是满身鲜血,仅靠着陆小安扶助才勉强稳住身形。

  完颜没立抬手止住箭雨,轻蔑道:「此刻求饶,仍是不晚。跪在地上与我磕
三百个响头,我便饶尔等不死!」

  那虬髯军将闻言大笑,带出一口血沫,喘息半响道:「还是吃你爷爷三百刀
吧!」说着话,脱手将手中刀向完颜没立掷出。刀尚在半途,人已瘫软倒地,魂
归黄泉。

  完颜没立闪身避过,那刀无力坠地,砸在石上,火星四溅,呛啷作响。那乡
民哪曾见过如此阵仗,早已吓得魂飞魄散,适才听完颜没立之言已然动心,此刻
被刀石之声吓得一个激灵,双腿一软,磕头求饶道:「求将军饶我性命!我家中
尚有妻儿老小!」

  完颜没立见村民求饶,仰天长笑。口中自喃喃道:「宋猪!宋猪!」忽一转
身,再指那孟门余子尸身道:「适才他审问乡民之时,曾有一老儿与他挑衅。言
道待他二子小安回,定会杀之为此村报仇。」转回身对陆小安玩味而视,缓缓道
:「若是不知你是他子,我又怎会在此设伏等你?老儿已死,我只得让你与妹子
团聚了!」言罢又是一阵大笑,接着用胡语下了一串命令。俄顷,一队队男女老
幼手脚皆缚,被金兵成串牵出,另有几名金兵抬了兰秀及周父尸身来在完颜没立
身侧。完颜没立运劲将周父尸身掷在陆小安脚边,又将兰秀搂在身前,油然道:
「如何?」

  陆小安见义父脖颈下颌被砸的血肉模糊,头身间只余些许皮肉相连,一摔之
下险些脱落,不由悲从中来,忙弃刀矮身将义父尸身护在身前。抬眼见兰秀双手
缚于后,衣衫凌乱、难以蔽体,美乳丰臀俱暴露在外、闭目流泪不语,心中顿时
怒火升腾。完颜没立见他悲愤,笑声更甚,猛地一揪兰秀长发,怒斥道:「我且
问你,你到底求我不求?」

               第九章  如入草芥修罗地 孤军斩旗始见妖

    陆小安见兰秀双目红肿、眼神凄然、嘤嘤哭泣不止,心中又怜又痛,可日间
宋军尸身枕藉之景历历在目,场间唾面托命七人魂犹未远,恳求之语只在嘴边打
转,却怎也说不出口。完颜没立见陆小安犹豫不决,嘿嘿淫笑了几声,一把将兰
秀身上本就不堪蔽体的布缕扯下大块。兰秀一声尖叫,胸前两团软肉随着完颜没
立动作完全露在空中,弹跳不止。陆小安见状血灌瞳仁、怒火盈天,虎吼一声拾
刀向完颜没立扑去。

  完颜没立乃是金军中有名的智勇双全之将,此刻见陆小安势如疯虎,毫不惊
慌,向前一步抽出佩刀向上横递,竟是硬格硬挡、丝毫不让。陆小安虽恨不得将
完颜没立碎尸万段,却无奈臂上箭伤透骨,渐渐气力不加。完颜没立刷刷几刀将
陆小安逼的刀法散乱,又横刀在他腿上割了个长长伤口。待陆小安踉跄倒地,施
施然退回兰秀身边在她胸上狠狠扭了一记,再斜了眼轻蔑地看着他。

  围观金军哄笑顿起,淫浪胡语中夹杂的几句生硬宋语亦不好听。被缚乡民中
有一男子气不过兰秀受辱,起身大声咒骂。金人看守二话不说,一脚将他踹倒,
挥刀便将他头颅斩下。紧接着又将与这男子同缚在一串的乡民全数斩杀。余下乡
民各自惶惶,多垂头不看场内,噤若寒蝉。

  陆小安跌倒在地,见兰秀受辱,乡人有丧,心中愤懑直欲破腔而出。不顾伤
势一跃而起,吼叫着再往前冲,刀刀不离完颜没立要害。完颜没立一面讥笑,一
面抵挡,宛若灵猫戏鼠。不多时,又在陆小安身上留了数道伤痕,将他一脚踢出
老远。

  兰秀这一天中受淫辱、丧父兄、死亲朋,身胆皆伤。此刻见陆小安受创处处、
血流不止,心中又痛又惧,只愿种种惨事皆是噩梦一场,恨不能立时终结。遂强
压惊恐,紧闭双目、颤声劝道:「小安,且给金人叩几个头罢!留条性命,说不
得日后还能有机会让我喊你声陆郎!」

  陆小安正倒在地上喘息,闻声向兰秀望去,见她唇青腮白、面无血色,身子
抖作一团,胸中英雄气登时化作绕指柔。艰难坐起身,抡起拳头狠捶了身前泥土
数下,长跪在地,垂头悲声道:「请将军开恩,饶过兰秀及我周家村乡民性命!」

  完颜没立见陆小安服软求饶,哈哈笑道:「宋猪皆是贱种!西军又如何?」
言罢,又使胡语说了一遍,随后一阵狂笑,带起周遭金兵笑声一片。笑罢,狠狠
将兰秀身上残衣全数扯下,大吼道:「你二人既是兄妹,又是情侣!中原人怎么
说?怎么说?啊!奸夫淫妇,有悖伦常!」

  陆小安羞辱忿怒,失了理智,跃起向前,欲赤手与完颜没立搏命。完颜没立
笑声不绝,在兰秀臂上划了一刀。兰秀吃痛,娇呼连声,声声入陆小安之耳,打
在心上。陆小安停步,怒视完颜没立而不敢稍动,面目狰狞,直欲噬人。完颜没
立回身以胡语发令,身后一亲卫张弓搭箭,直指陆小安方向。陆小安长长一叹,
闭目待死。谁知弓弦响后,己身无碍,最先跪地求饶那名乡民却命丧当场。陆小
安怒道:「你究竟想要如何?」

  完颜没立将刀往兰秀颈上一架,答非所问道:「束手就缚,我留她一命。」

  陆小安无奈,只得任由金人上前,将自己绑在墙边树上。完颜没立待捆缚已
毕,点头笑笑,忽地敛容,恶狠狠将兰秀捏颈按倒在地,挥掌在她裸臀上清脆一
击,手指乡民对陆小安道:「你未至村中时,这些宋猪中曾有人寄望西军。我使
你跪我,只是让宋猪看看,西军在我面前亦是一滩烂泥!你以为我真会饶了你等?」
说到此处,起身向后招手,又道:「不屠尽见到的每一头宋猪,难解我败军之恨!
你有引路之功,当与他们不同。我予你好戏一场,看罢再送你上路!」

  陆小安情知上当,运足全身之力却仍挣脱不得,只使得身后大树落叶连连。
那边完颜没立挥手使胡语传令,金军闻命皆与身旁同伴互击刀枪,状若癫狂。呼
喝声中,将乡民队中女子解缚,不问老幼,皆剥去衣物,赤条条按在地上。完颜
没立身后亲卫在先,其余军士在后,对一众宋女大肆奸淫。又有军士将男子分队
赶在被奸淫女子身边,强迫观瞧,不忍看者皆斩。凡有金人奸淫宋女毕,便持刀
在最近那名宋人男子身上割上一刀,在后金人军士续奸此女,轮番罔替,无止无
休。

  乡人队中,曾与陆小安有隙的胡老爷神智最先崩溃,跳起指着正被奸淫的小
妾大叫,被金人一刀砍翻在地。余下乡人亦有与胡老爷一般遭遇者,但大多却是
流泪咒骂,忍辱偷生。所骂言语,多斥陆小安及西军无能,指向金人者,只寥寥
而已。

  陆小安破口怒骂、放声大哭,均是无济于事,只得眼睁睁看着周家村沦为人
间地狱。完颜没立已使人置了酒,饮宴观瞧时双脚就踏在兰秀肩背之上,以她为
人肉足垫。待奸淫过了十数轮,乡民或被摧残、或被刀伤、多有死丧之时,使人
将酒席挪至陆小安身前不远,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在他耳边道:「适才你若不跪,
死如英雄。如今,若丧家之犬耳!」言罢大笑,使胡语扬声呼喝。未得奸淫宋女
的金兵闻声皆往完颜没立处围拢,一个身长力大的挤在最前,将兰秀压在身下。

  陆小安见状,睚眦欲裂,高声喝骂,却毫无作用。那身长的金兵将裤子褪到
脚踝,抓着硕大的一根阳物便直刺兰秀蜜穴。兰秀乃是处子之身,未经人事,因
心中惊惧、身子颤抖不已,更是添了几分狭塞。那金兵阳物又比寻常尺寸大出许
多,此时强行挤入,只痛的将死一般,哭号惨叫连声。身长金兵见阳物虽久钻却
难入完全,又闻身侧金兵哄笑,面上挂不住,啪啪打了兰秀臀瓣几巴掌,再将阳
物退出,啐了几口唾沫在手,往她股间一抹,挺枪再入。发了个狠,扶住兰秀腰
身,猛地挺臀,将阳物直刺到底。兰秀受厄,惨叫一声,险些晕厥。身长金兵不
管不顾,只是抓着她腰身深插猛干,口中嗬嗬,如同野兽交合。围观众军随着身
长金兵动作齐声呼喝,为他计数,俱做狂乱之态。完颜没立在旁观瞧,饮一杯酒,
便指陆小安骂一阵,再哈哈笑着倒酒。如此三番,身长金兵吼叫一声,将浓浓白
浆尽数灌在了兰秀体内。

  完颜没立见状,又是一阵大笑,使胡语发令。身旁一亲兵闻令将兰秀提起,
使她上身匍匐在地,臀胯离地高起,正对陆小安。自脱了裤子,就着身长金兵的
浆液润滑,大干特干。陆小安大声嘶吼,却已是嗓音哑然,只能眼睁睁看着惨剧
在前,无能为力。兰秀似已认命,再无哭喊之声传出,只是将脸面埋在土中。正
默默流泪时,那亲兵忽退出阳物,自跪踞改为躺姿,蹭到兰秀身下,将她从土中
拱起。完颜没立将杯中酒饮尽,一阵淫笑,缓缓来在兰秀身后,扶住她腰胯,抹
了些浆液在其后庭,解衣而入。兰秀不料如此,只觉疼痛比适才破瓜之时更甚,
口中凄厉之声宛若杜鹃啼血,直透天际。围观金兵闻声却是一阵狂呼,多有击掌
相庆者。那在兰秀身下的亲兵亦随声将兰秀缓缓按下,又将阳物插入她蜜穴之中,
与完颜没立前后夹攻,舒爽的不亦乐乎。

  陆小安在后,将兰秀惨状看了个真真切切,整个人如同被撕开也似,恨不能
将眼前金人碎尸万段,声出口中,已凄厉如鬼。正哭嚎中,那身长金兵持刀走上
前来,一刀砍在他额头,登时如瀑过眼、血流盈面。透过血色,世间万物皆是赤
红,再无他色。朦胧中,完颜没立与亲兵事毕退去,又有两名金兵,一同近前奸
淫兰秀。

  一阵疾风摧云起,几番暴雨残梨花。

  陆小安身被数次利刃之厄,却丝毫不觉疼痛。只呆呆傻傻望着受辱的兰秀,
欲哭无泪、欲骂无言。兰秀下半身被金人抬起,上半身抵在地上,泪落成泥。身
后的金人新入,奋战不止,推着兰秀一点点往在旁歇息的完颜没立脚下蹭过去。
兰秀在心上人眼前被一众金人玷污,死志早萌。此刻见完颜没立近在咫尺,再不
顾自身,奋力向前一窜,将胸中怒气委屈尽数赋予贝齿,死死咬住他小腿不放。
完颜没立酒兴正酣,毫无防备,突然吃痛之下,用力一扯,竟甩兰秀不脱。哇哇
大叫了几声,抽刀砍在兰秀耳下颈中。兰秀中刀,颊裂齿落,颈中鲜血狂喷,眼
见难活。

  陆小安见兰秀中刀,狂呼出口,撕心裂肺,声未落便觉眼前景物渐黑。混混
沌沌中,似有一金人挥刀向自己直劈而下。

         ***    ***    ***    ***

    陆大安余光一扫,似有一金人挥刀向自己直劈而下,忙向后退了半步,挥刀
相迎。那金人不料陆大安回招如此迅速,手中刀被格的荡开,前胸露出破绽。陆
大安觑的亲切,单刀直入,将金人刺了个对穿,紧接着猛力将刀拔出,大喝道:
「还等什么,快快放箭!」早已在后等候多时的几名箭手纷纷将箭矢向前面峰上
抛射,射了一轮,又从箭筒中曳箭向陆大安等人身前冲过来的金兵射去。

  折翎带了留守在砦中的半数箭手,一直在左峰上往峰下不远处的金营中放箭,
意图为冲营的陆大安等人分担些注意。见陆大安等人冲了片刻,便在原地简单结
了阵势,不再向前,不由心头疑惑。待陆大安呼喝,有箭向峰上来,便停了手中
大黄弓,探手将来箭之一抓在手中。箭支触手处极软,匆匆一瞥发现原是有布条
包裹在箭身之上。峰下陆大安抬眼望见折翎得箭,咧着大嘴嘿嘿一笑,招手对身
边同袍喊道:「你等几人护着箭手先撤,我与其余弟兄断后,快走!」身边几人
闻声,纷纷依令撤去。陆大安带着十数人又杀了一阵,才交替着往山中林木深处
退去。

  折翎见陆大安不往峰底冲突,反退回密林之中,遂下令箭手停射,节省箭支。
收弓将箭身布条解下细细观瞧,只见上面用血歪歪扭扭的写了「昨日有军至护河
上游填河,欲使河流改道、削弱砦子防御,被我等一阵杀退。夜间又探得府州军
已尽数后撤,似欲回师陕西。此二事报与将军知道,望有所应对。金人不敢进林
木太深,我等无忧。为安全计,日后不再冒险归砦,只袭扰金人为要。待击退金
人再与将军相见!陆大安顿首」几行字。

  折翎将布条递给身边的王锦,叹道:「大安虽如此说,我心中却担心如旧。
若不是我棋差一招,也不至使他与这百余人散落密林之中!」

  征战累月,王锦早已不复原来的圆胖。人虽瘦了几圈,却显出一股磨砺之后
的精神勇武。此刻接过折翎递来的布条,略略看了看,亦叹口气安慰道:「将军
不必对己苛责!若不是将军一直身先士卒地厮杀,又频出巧计使金人与府州军马
不得并力攻砦,这砦子恐是早已陷了!陆大安携百人垂绳而出,只是依将军前令,
与章兴正常交接,出营袭扰金人而已,将军遣晏虎追时已是不及……只恨金人狡
猾,竟在峰下另立一营,断我人马归路,实实可恨!」

  折翎若有所思地整了整臂上裹伤的布条,摇摇头问道:「这几夜收上来的箭
支约有多少?可敷用么?」王锦闻言哈哈一笑,欢愉道:「怕是三万有余,李豫
每日清晨点数,都乐得不拢嘴!将军,你是如何想到自峰上与砦墙上垂下草人、
假作兵士出砦偷袭之计的?」

  折翎见他兴奋,也不禁莞尔,一面招呼他下峰一面答道:「此乃效仿唐代安
史之乱时,张巡守雍丘用的草人借箭之计,非我所创。」

  王锦将头摇的拨浪鼓也似,笑答道:「我不识什么张巡王巡,只知是将军让
王锦开了眼界!」又笑了一番,敛容转叹道:「可惜此计似已被金人识破,已有
三夜再无半支箭矢射来!不知如何是好?」

  折翎拍了拍王锦肩头,眼中精光四射,坚毅道:「如此方是计策妙处!金人
以为我等如旧赚他箭支,心疲意懒。我等今夜便垂下百名兵士,突袭金营!适才
大安箭书曾言,府州军马后撤,前营中增补的必然是金军。府州擅射,金人与之
相比,所差甚远。突袭后归营之时,箭手在左峰放箭掩护,敌营中无军可以放对,
真乃天助我也!」

  王锦惊诧,继而狂喜道:「好极好极!被金人压在砦中已整整十日,正该给
他点颜色瞧瞧,不然还以为我诸葛砦之人恁好相与!」

  折翎尚未答话,砦墙上的章兴见二人下峰,已迎上来大声道:「正是正是!
哪个觉得我诸葛砦软弱了,便该狠狠给他些教训!」言罢,大剌剌的一拱手又道
:「将军、堂主,是不是有什么便宜使章兴去捡?」

  折翎将计策说了一遍,顿了顿又道:「砦中刀牌,以大安与你为首。如今大
安难归,正是倚重你之时。且收了这凡事不在意之态,须知离砦之后,弟兄的性
命皆担在你肩,万勿轻忽!」

  章兴肃容唯唯,又听王锦勉励了些句后便自去选兵休息。折翎探头在墙外,
看了看密布刀砍火灼痕迹的墙身,又看了看已是伤痕累累的砦门,回身对王锦道
:「填河金人虽幸被大安击退,但金人此计既行,定会再遣人使之成功。你我这
便去寻李兄弟,与他计议下封堵砦门之事。」

  王锦心情正佳,闻言笑道:「些许小事,何须如此麻烦。我等又不出砦,遣
砦丁推土石将门道掩死便是!」

  折翎摆手道:「万万不可!二弟携援军归来时若是无门可入,岂不大费周章?」

  王锦默然半响,小意道:「将军,以时日推算,援军早该至此。安公子求援
久久不归,是否……是否不会回来了?」

  折翎斩钉截铁道:「二弟为人,折某深知,断不会行此不义之事!」

  王锦道:「将军误会了!我亦深信安公子为人!何况我女十二也在求援队中,
她可是个认死理儿的倔强性子!」顿了顿,收了面上老怀颇慰之态,转做忧心道
:「我所言之意,乃是担心金人在大长老指点下,已将所有通路截断,援军是否
无路可至……」

  折翎听他声音愈低,渐渐不闻,知他爱女情切、忧心忡忡,却不知该如何安
慰,只得强作轻松道:「王兄放心,安鸿武艺强横、令嫒心思机敏。不日,他二
人定会带同援军归来!」

  王锦振作道:「我亦同将军一般想法!」抬眼看了看夕阳,又道:「日已偏
西,时辰紧迫。我去寻赵破,一道整饬砦墙及左峰守具,以备夜间掩护袭营。将
军且去寻李豫商议砦门之事如何?」

  折翎颔首,独自下墙去寻了李豫,与他一边商议填门道之法,一边助他整理
些后勤杂事,不知不觉已是二更。再上砦墙,见章兴与百名劲卒均着黑衣,已结
束整齐。砦墙及左峰上,各有砦众百余,正摸黑将着衣草人以绳垂下,试探金军。
砦前金军主营中灯火多暗,守夜军士对草人司空见惯、熟视无睹,自顾自往来巡
哨,隐有兵士不屑讥笑之声随风飘入砦中众人耳中。

  众人见此情状皆喜,折翎笑道:「金军懈怠,又兼今夜月黑,正是行此计之
时!章兴,率众就墙上垂下,直扑金营。冲杀之时警醒些,见金人慌乱已消,便
及时退回,休得恋战!」

  章兴悄声尊令,带了劲卒要走。一旁王锦、赵破拦住,皆称要去。折翎想想
无碍,颔首同意。三人遂各领一队,替换了绳中黑衣草人,自砦墙缓缓而下。折
翎见百余人已踏实地、沿着砦前斜坡向下摸去,而金营中仍无异常,遂令晏虎郝
挚带弓手替下左峰上垂草人的砦众,以便接应袭营人马回砦。郝挚听令,却不行
动,反抱拳道:「将军,魏庆犹在砦中索拿胡女,箭营只得我与晏虎两人,不可
同离将军身边。请将军留晏虎在侧,我自上峰即可。」

  折翎知他一向对砦中人不甚信任,不忍拂他之意,遂依其所请,留了晏虎在
旁。郝挚看了看折翎身周,抱拳凝重道:「将军!保重!」折翎心中奇怪,欲问
时郝挚已带了弓手匆匆离去,只得将疑惑压在心头,吩咐余下弓手备箭防御。

  自乌鲁离去、府州兵来,本就占地极广的砦前营盘又扩了许多,辅之以汉家
军中的结营之法,守御日渐严密。但毕竟山中作战,故营门处只简单摆了几具鹿
角,拒马与铁蒺藜等物一应俱无,又兼连日来砦人闭门不出,来自侧后的骚扰却
是从未断绝,因此正面营门处的防御反倒不如其他方向来的严密。百名黑衣劲卒,
借夜色掩映,如群蚁附骨般向着金营聚拢过去,在营外不远处停了一停,又继续
往营门处潜行。

  折翎虽是自设此谋,但不知金人是否会警醒,亦在暗暗担心。此刻见队伍距
营门不过数丈,大势已定,方松了口气。晏虎在旁,一直紧握双拳、目不转睛,
此刻长出口气欢欣道:「事成矣!这次让金人也吃些苦头!」话音未落,砦中忽
有火起。顷刻之间,火头处处,砦丁奔走救火,火势竟不消反旺,渐渐连成一片。
李豫见火起处多为砦中存贮物资之地,哇哇叫着往砦中奔去。折翎忙遣晏虎带着
砦墙上半数人相助救火,方吩咐罢,左峰顶最远端忽然大放光明。折翎讶异看去,
见一袭白裙的克里斯蒂娜被光明环绕,不知用了何法,竟悬停在空中,衣袂飘飘,
诡异无比。峰顶各处遍布的火把亦不知如何被她同时点燃,火光比往日照明时光
亮数倍。克里斯蒂娜使胡语诵了句经文,举手一呼,霎时火光全灭,漆黑一片。
转瞬,光明再起,其亮又增。如此光暗者三,克里斯蒂娜娇喝道:「门开!军来!」
火光一息间皆暗如残烛,渐渐熄灭。

  砦墙上众人,自折翎以下,个个看的目瞪口呆,心中多有疑为神鬼者。闻克
里斯蒂娜娇喝,更是人人自危,持了弓箭惊疑地东张西望。折翎眼力最佳,却也
看不出克女玄虚所在,待她呼出「门开军来」四字,心头一凛。高呼声「切莫慌
乱」,欲飞身上左峰除之,恰在此时,耳中忽闻尚未堵塞的砦门异响连声,竟真
要开启。上峰下墙两难间、最后一缕火光熄灭前,望见郝挚合身扑向克里斯蒂娜,
遂横下条心,一个筋斗翻下墙去。

  砦中人众,皆在往来救火,砦门处只有两名兵士值守。折翎下墙,见二人已
卸了砦门铁栓,正一左一右出力向内启门。折翎张弓,箭似流星直奔二人而去。
二人未防备身后有箭来,穿胸透脑,死在当场。折翎见门虽半开,但内外全无敌
踪,心内大定。于墙上呼了几名兵士闭门守护,转而奔去左峰。上峰路上,见路
侧委顿兵卒一片,皆是适才随郝挚上峰的弓手;刚转上峰顶,又见砦众躺倒满地。
正疑惑时忽觉鼻尖一甜,继而便是微微眩晕,心道不好,忙将真气贯在袖中,挥
散空中迷药方始再前。纵跃起身,拾了根尚未熄灭的火把向前一丢,幽暗火光中,
只见克里斯蒂娜一脚踏在郝挚胸口,手中短剑高举,蕴足全力狠狠刺下。

  折翎见状大惊,恐郝挚性命有虞,急抽箭上弦。弓尚未开,一箭自峰下如电
而至,正中克里斯蒂娜胸口,箭着后真气四溢,炸出好大蓬血雨。克里斯蒂娜被
箭带着退了数步,颓然坐倒。折翎弃弓向前,扶起郝挚,将真气缓缓度入其身。
周天流转,知其心脉已被克里斯蒂娜斩断,回天无望,不由凄然道:「为抢砦门
不能及时援护,我对你不住!」。郝挚张目,见是折翎,强抬手指怀中道:「信
……云夫人予将军之信!」

  折翎一怔,探手入其怀,却摸出两封信笺。正蹙眉间,一旁的克里斯蒂娜忽
凄厉道:「郝挚!你竟敢以相助诓我、留信不发,坏我大事!」言罢,喷出一口
鲜血,痛苦喃喃道:「法兰克……法兰克……」言讫头垂,芳魂驾鹤。郝挚直直
望着克里斯蒂娜,伤悲道:「适才你下手狠辣,欲置我于死地,又与我送信与否
何干?在你心中,始终只有一个方腊。」苦笑几声,咳出一团血沫,握住折翎手
臂道:「将军,郝挚该死!」又咳几声,血涌入口,含含混混道:「我心中欢喜
娜娜……便如同与将军欢喜云……云……叛公主、毒将军、死兄弟……郝挚……
不悔!」说到此处,双目紧闭,两行热泪自眼角滚滚而下。折翎听后细细思索,
心中猜得了几分真相,欲再问时见郝挚不言,伸二指去探,却是鼻息已无。

  折翎长长一叹,怔怔对着手中信笺,忽听峰下金人小营中一人喝道:「攻山!」
折翎凭高下视,见折可求立在距峰一箭地外的火把处,挥手发令。营中金宋军士
各半,皆成队列伍,擎了云梯往峰下奔来。

  左峰约为砦墙三倍高矮,云梯短不敷用,长则易折,实难堪大用。折翎独立
峰顶,见敌用云梯,心中虽疑惑,却是不敢大意。放眼望营中军士有源源不绝之
态,远超小营应有之数;侧耳听峰底兵卒脚步声清晰如近,非是平日该有之距。
心中忽想起诸葛武侯垒土攻城之事,不由大骇。又拾了支火把丢下峰去,只见金
人以布包土,已在峰下堆起一座小山,山顶距左峰可登处仅有半截砦墙高矮。幸
得土山是金人入夜后方始积累,又恐惊了峰上人、因噤声而缓慢,故而被克里斯
蒂娜火光打断时,山顶宽阔尚不足一丈,仅能容下三架云梯。

  折翎发连珠箭将几名在前敌军射落,趁空回头远望金人主营。只见营中火光
如旧,除巡哨军士警惕望向砦中火光外,余下士卒竟一动不动,营帐中亦无一名
将出。折翎心头雪亮,以真气扬声,大喝声「劫营夺旗」,又喝令道:「晏虎,
率砦墙弓手上峰!李豫,携余下油料增援!」声荡山谷之际,又搭上几支无翎,
收取攀梯敌军性命。

  晏虎李豫各自尊令,或整军或携物皆上左峰。适才被砦中惊变骇的不知如何
是好的王赵二人虽闻折翎之声,却恐金人已有准备,迟疑不敢起身。只章兴不疑
有他,令至便跃起,大吼道:「弟兄们,随我破营啊!」吼声未落,已亮刀当先
向金营冲去。王赵二人见章兴已出,只得将牙一咬,亦率本队人马随后向金营中
冲突。

  营火明亮,留守金兵本就难看营外真切,方才又被远处砦子大火吸引了注意,
对营外伏军丝毫未觉。此刻见三队黑衣劲卒不知多少、似从幽冥中杀来一般,胆
气先寒了几分。又加营中精锐皆被抽调至峰下攻山,此时虽有千余众在营,战力
却皆属二流,故被章兴当先杀了一阵狠的,便纷纷向后退却。章兴当先、王锦在
左、赵破在右,三队人马如怒龙入海般向着金营中军深入,当者披靡。

  折翎在峰上一夫当关,连珠箭不绝于空,将梯上兵士一一射杀。但此番攻山
者皆是悍不畏死之辈,趁着折翎羽箭空当,一点点向前迫近。梯上金兵欺近,狰
狞面貌已清晰可见,折翎探手箭壶,却已空无一矢。矮身去搬峰顶所备木石,身
后忽有百矢齐发,将梯上金兵射了个干净。晏虎李豫带兵齐至,将峰顶向着金人
小营一面守得密不透风。峰下折可求见功亏一篑,脸色铁青,不顾金人伤亡,再
挥军强攻。

  峰上峰下,征战不休。土垒小山上尸身叠加,又将山高垫起数尺。金兵悍勇,
就将云梯架在同伴尸上,鼓噪冲杀。峰上弓手箭矢将尽,气力亦是不加,射出之
箭多有伤敌却少见毙命。金兵当先者身中数矢,仍奋力向前,眼见便要登上峰顶。
此时峰下,一军士惊惶奔至,跪倒报道:「将主,大事不好!砦中兵马突袭大营,
前营已破,营中金卒与我府州弟兄聚在中军抵敌,力恐不支,还请将主速速回援!」

  折可求闻报面色数变,凝视攻山战况狠狠道:「传令!全力攻山,休顾其他!」
话音才落,金人大营中传来震天一声彩,远近皆闻。折可求一愣,知大营事恐已
不谐,若此刻回师,定然两手空空,遂拔剑在手,扬声喝道:「今夜必取此山,
退后者不论金宋,皆斩!」

  众军见折可求亲自督战,个个奋勇,抢上山头。又有几队人马,在小山之侧
填土扩建。小山上下人头攒动,远望如同万蚁归穴。折翎在山上看得真切,挥手
喝道:「抛!」李豫带人,将手中油料缸罐往峰下丢砸。折翎接过李豫递上的火
箭,瞅准小山上最中心那人,松弦放箭。油罐中人破碎,火箭继之而下,小山瞬
时化作巨大灯烛,熊熊燃烧。山顶军兵见油时已知火攻,却无奈拥挤不堪,无路
可退,此刻火起,皆做了灯芯。山腰军兵大火临身,拼命往山下挤,却根本挤不
动,反将身上火传给同袍,助增火势。须臾,三架云梯皆被烧断,落下焦木又引
燃了山下云梯木料,火势蔓延,一发不可收拾。

  败军汹涌,反冲动小营营盘。折可求举剑砍翻几人,却只是抑制不住。此时,
一军卒浑身浴血,前来报信。在败军大潮中挣扎不出,只得隔空大喊道:「将主!
主营中军已破,将主与完颜元帅的将旗皆被夺去了!」

  折可求闻言浑身一震,稳了稳身形急道:「完颜元帅的将旗何时到了营中?」
那浴血军卒终抵不过败军推挤,被带着渐行渐远,只得大声喊叫,声音却微不可
闻。折可求难闻音讯,只得垂首叹道:「本想建奇功,谁知却是祸事一场!莫非
真是我降金之报么!」,叹毕,亦随败军远去。

  峰上折翎见折可求败势已成,遂留下李豫观望,自带了箭手往峰顶另一边戒
备,等待接应袭营人马回营。远远望见三队人马已并在一处,势如疾风般出了营
门。金营中处处起火,乱作一团,根本无人阻挡,更无人追击。折翎又看了一阵,
见确是安然,便留晏虎在峰顶,带同李豫下砦墙开门相迎。

  门启桥搭,队伍恰至。当先两人各扛了一面大旗,笑得合不拢嘴。折翎见旗
上锦绣,竟是两面主将之旗,亦是喜出望外。将队伍迎入砦中,使医人裹伤,又
抚慰赞扬一番,这才拉过自回砦便坐在大石上发呆的章兴问道:「王赵二位堂主
何在?」

  章兴见折翎动问,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悲声道:「是我贪功,害了王堂主!」

  折翎见他情状,心知不好,忙追问道:「究竟出了何事?王堂主现在何处?」

  此时袭营劲卒见章兴请罪,也陆陆续续跪倒一片,余下站立的,面上亦是悲
恸。章兴以袖拭泪,答道:「适才袭营,我夺了府州帅旗之后,又看见不远处立
着一面金人帅旗。我见旗心喜,便欲直冲上去抢夺。王堂主拦住我,要我莫起贪
念,收兵回砦。我却迷了心智,挣脱王堂主上前。营中守军,本如土鸡瓦犬,谁
知护这金人帅旗的兵士却是个个强硬。我一时大意,险些丧于敌手。王堂主拼命
救护,身中数创。待杀退护旗兵马,却有一支冷箭将他射倒……」说到此处,难
以继续,涕泣半响,续道:「王堂主临终时,嘱我托将军护佑其女十二……赵堂
主适才吩咐我待将军劳军后再行禀告,自携了王堂主尸身往中坪去了。」

  折翎闻言亦是难过不已,见章兴涕泗交流,念他功绩、不忍苛责。挥挥手命
跪地众人起身,自转往中坪去寻赵破。章兴擦干泪眼,一言不发随在折翎身后。
地上跪的,皆是战中得王锦救护之人,此刻亦起身随折翎去了。

  折翎上了中坪,未作丝毫停顿,疾步来在原与巧云居住房院之前。该处原本
是一个宽敞所在,巧云去时,举砦集结,千人共聚亦不觉有何拥挤。此时于夜中
放眼望去,入目皆是新坟,几无落脚之地。坟头纸、金钱幡犹自雪白,山风穿林,
呜咽不停,惹人悲思。最近处,赵破带同赵王两家家眷正守着王锦尸身痛哭。折
翎来在近前,屈膝磕头,长跪无语。身后自章兴以下,个个如此,静默无言。王
锦之妻看了看折翎,哭声更甚;赵妻却怒目而视,厉声问折翎道:「敢问将军,
砦中还要死丧多少人众你才安心?这遍地新坟,仍不足以铺就你晋身之路么?」

  折翎心中难过,不欲争辩。赵破在旁已一跃而起,举掌于空喝骂道:「我等
抗金乃遵二公主之命,死伤自有天数,又与折将军何干?妇人安知我等大事!再
敢出言不逊,看我老大耳刮扇你!」

  赵妻见夫光火,也不惊惧,只平静喃喃道:「我不懂什么大事,只知悲悼我
子我兄。」言罢,扶起嘤嘤不已的王锦之妻,涕泣离去。

  折翎闻赵妻之言,悲伤不语,又听赵破言及巧云,心中更是沉痛。赵破在旁
哭了一阵王锦,解劝道:「将军,生死有命!拙荆乃是村妇,不识大体,冒犯言
语,且勿挂怀。」

  折翎闻言一叹,抱拳谢道:「赵兄实在言重了!多谢赵兄及砦中兄弟鼎力相
助,折翎铭感五内!」顿了顿又道:「有劳赵兄将李兄弟请来,我等共送王兄最
后一程!」

  赵破依言离去,折翎亦起身吩咐章兴选人整治地方、掘土为穴,并遣他去峰
上取郝挚尸身一同安葬。章兴去后,折翎在坟间踱步,只觉胸中懑恸难消,遂仰
天一声长啸。啸声落,耳闻原克里斯蒂娜所居房中微有异响。回身望去,只见一
点孤灯如豆,将一个倩影摇摇晃晃映在窗上。折翎心下微动,迈步来在那所房前。
推门而入,屋内的晓月如受惊之兔,弹身而起、怯生生据桌静立,直直盯着折翎。
折翎见她容颜憔悴、身子消瘦,又思及昔日她服侍时的乖巧尽心,悠悠一叹。转
念又想到今夜砦中多事,这门前守卫亦离开救火,而她仍不出房门一步,心中又
起了淡淡悔意。招手示意她坐下,见她摇头,遂轻声道:「这些日是我错怪你了!
娜娜及其同党已死,你放心在寨中走动吧!」

  晓月闻折翎所言,大喜过望,跪地行了个大礼。这些日的委屈、独居坟侧的
惧怕、闻听娜娜丧命的感伤皆化作两行清泪,汩汩难歇。朦胧中见折翎摆手后在
桌边坐下,自怀中取出两封信笺,忙起身将桌上灯烛往他那侧挪了挪,又取了头
上发簪将烛火挑明。侍立在后,看着折翎宽厚背脊,说不出的轻松畅快。

  折翎先启一笺,见满纸皆符咒,只认得十二个汉字。蹙眉思索片刻,恍然悟
出「左峰举火,三明灭,门开,遣军来」的颠倒排列,不由暗自庆幸郝挚未曾将
此信通敌。思索有顷,将信笺放上烛火,付之一炬。待纸化飞灰,强抑双手抖动
将另一封信笺缓缓打开。信纸翻转,一行行无比熟悉的蝇头小楷映入眼帘,不禁
心头一颤,险些落泪。只觉字字句句出自肺腑,行行段段情真意切。孟门情、诸
葛砦、花溪峡、黛丝绦、联金人,桩桩件件明明白白。虽未有一处明言不得已,
却将心中忧愁苦闷融在整封信中。仿佛巧云再生,亲口所述。到得最后,一句「
妾福薄,无缘与廿三郎长相厮守,惟盼死后墓碑之上得书' 折门孟氏' 四字,吾
愿足矣」让折翎再难强忍,不顾晓月在旁,泣下沾襟。泪眼之中,见落款处纸面
不平,似经水浸。浮凸之中,写着「孟霜蝶绝笔」几字,不由瞑目泣下,泪落纸
面,与那浮凸合为一体。

  晓月见折翎览信而哭,心中纳闷,偷偷移在他身后悄悄看去。见纸上正是自
家小姐字迹,亦忍不住默默拭泪。正欲将袖中罗帕递予折翎,却见他猛地起身,
一掌击在桌上恨恨道:「云儿!你有如此苦衷,却为何不肯亲口对我说!」转瞬
又跌坐喃喃道:「是我逼死了你!」

  晓月见他颓然,不知如何劝解,只得陪同落泪。不多时,屋外传来一阵争执
之声。折翎侧耳细听了几句,不由气愤填膺。

               第十章  盈盈相偎处子药 款款深情断后刀

    晓月见折翎眉头深蹙、亦怒亦忧,心内不由惴惴。转念记起昔日自家小姐尚
在时用来安慰将军的手法,将一双柔荑互相搓了搓,继而放在折翎两侧太阳穴上
轻轻揉抚。折翎心中,适才那再生诵信的巧云去犹未远,此刻忽有双手如旧般按
摩,恍惚间以为昔日重现,心下一片幸福静谧。良久,屋外传来一声大喝将折翎
惊醒,忽地记起身处何地、今夕何夕。觉头侧温柔仍在、神思清明,遂轻轻拍了
拍晓月手背,轻声道:「好了,我没事的!因我一心抗金,至砦人多有死伤,彼
等心有怨怼也是难免。时到如今,围兵日众,援军无踪,我亦知情势不好。但大
义所在,必寸步不可退让!」起身转头看了看晓月,又叹道:「男儿沙场战死,
乃是分内之事。只恐祸及你等,却让我心中有愧!」言罢,将巧云所遗书信贴肉
放好,迈步出门。

  晓月听折翎话语之间颇有萧索之意,左右思量一番,暗恨自身孱弱,未怀为
将军分忧之能,心内亦觉怏怏。倚门望折翎,目光却被场间坟前一妇人怀中襁褓
吸引,神思一动。

  坟前挤挤挨挨,人头攒动,皆是随赵破或章兴前来哀祭王锦之人。众人闻脚
步声,回头见是折翎,纷纷让路,将在人群中吵嚷的赵破李豫露在折翎面前。赵
破见折翎,负气一礼,李豫却将目光回避,满脸执拗。折翎来到切近,沉默有顷,
问李豫道:「李兄弟,因何起了降金之意?」

  李豫见折翎动问,冷哼一声,理直气壮道:「当日,新坟之数尚不足此时三
成。若是依我提议弃砦而去,怎会有今日之殇?现下金人已将砦子团团围困,我
等欲走不能,若不降金,还有何法可保全孟门?我孟门大长老此时便在金人军中,
若是举砦而降,定会保我等周全!」

  赵破闻言大怒,戟指隔空数点,又欲上前争执。折翎抬手将他拦下,喟叹道
:「那日你提议弃砦之时,王兄曾劝你以三事。其一,征战必有伤损;其二,既
尊二公主令则须有始有终;其三,你我护着的阴平路后,乃是蜀中蜀人。你可都
忘了么?砦中众人,只你读书最多,又与云儿年纪相仿、最为亲近。怎地却偏是
你一心逃避,所持之议非走即降?我等若弃守,奈云儿遗命何?奈死去弟兄何?
奈蜀中百姓何?」

  折翎言语,先是慨叹,到三问之时化作激烈。李豫闻之,面上时红时白,阵
阵交杂。待折翎话音落,仍强项道:「我所持之议并非为我一人,而是为砦中失
去亲人的妇孺老幼!你等在前面杀的痛快,却不知砦中失却亲人者日日号泣。若
不降金停战,如此惨象何时可终?」言罢,紧紧盯着流泪不停的王锦之妻,目光
中蕴满希冀。

  赵破妻虽亦在流泪,但眼光一直紧盯着场间三人。此刻见李豫望向这边,遂
一拉王妻,向前迈了几步站定。王妻被赵妻拽至场间,面上羞怯、双手亦有些颤
抖,眼光却一直未曾离了王锦尸身半点。半响,鼓足勇气向着折翎盈盈下拜,泣
道:「折将军,未亡人见识浅薄、不识大体。有一不情之请,还望能得将军首肯。」

  折翎一怔,心内无奈暗叹,抢前虚扶道:「嫂夫人说哪里话!折翎洗耳恭听!」

  王妻肃容道:「亡夫乃是大蜀昭远王公之后,忝为孟门六堂之昭远堂堂主,
一生对孟门及二公主忠心耿耿。此番丧于金贼之手,虽是两军厮杀使然、无可厚
非,但未亡人却欲亲手击杀金贼、为夫报仇。未亡人弱质女流,开弓提刀皆是不
能。只愿为将军麾下一仆妇,焚薪火、煮金汁、伐滚木、制擂石。乞刻王韩氏三
字与滚木之上,饱饮金贼之血!还请将军恩准!」语罢,伏地叩头涕泣不止。

  折翎喜出望外,再不顾男女之别,将王妻扶起,敬重以礼道:「如此,有劳
嫂夫人!」场间一众妇老见状,皆向折翎请战,悲泣震天。赵妻在旁,先是愕然,
继而蹙眉深思,最终望了望亡子墓碑,愤然与众人一同跪倒在地。

  场间随李豫同来者,大多拜伏在地,只余十余人仍聚在李豫身后,个个面色
不佳。李豫环视周遭,折翎赵破正挨个搀扶请战众人,章兴却面无表情,与一众
劲卒立在一面,遂病急乱投医般扬声问道:「章兴,你等军卒又怎么说?」

  章兴平日里是个嬉笑性子,笑少离面。此刻见了场间事颇为动容,但脸上却
只得了个无悲无喜。此刻见李豫询问,心中鄙视,哂笑反问道:「看李堂主身后
人多不是厮杀汉,扯的又是弃守大旗,莫非又动了' 世修降表' 的心思?」

  此言一出,场中不屑笑声大起。砦中人多投以鄙视目光,只十数名后进砦降
军不明所以。李豫闻言暴怒,指章兴大吼道:「你……你……简直岂有此理!你
竟敢以下犯上,侮辱我李家先祖!我知你等一直因我祖上瞧我不起,从未当我是
个堂主!」

  以下犯上、辱人先祖皆是孟门门规中的重罪,但此刻众人一心,哪有人理会
于他。章兴不屑一哼,抱拳对王锦尸身行了一礼,转对李豫道:「王堂主祖上,
亦是名声不佳。但我心中,却一直敬重王堂主英雄豪杰!自己口口声声请降,谁
人能瞧得起你?只知往先祖身上混赖,却不知羞也不羞!」

  李豫见言出无用,更添新侮,遂眼泛泪花,恨恨道:「好!好!我李豫一定
使尔等知道,李家后人亦是宁死不屈的好男儿!」语罢,拂袖而去。他身后人众
面面相觑,只三五人随行,余下众人,亦拜在场间众人之后。

  章兴两番说的兴起,赵破拦阻怒喝只是无用。此刻见李豫愤然离去,狠狠瞪
了章兴一眼,一阵疾风般追了李豫离去。折翎待跪拜众人皆起,将章兴唤来近前,
询问两番话的出处。章兴却对赵破颇为敬畏,只是缄口不言。

  不多时,赵破返来,一脚将章兴踹倒,再不理他,转请折翎一道为王锦主持
下葬。章兴也不在意,爬起身随众人跪倒祭拜。事毕,折翎将众人遣散,与赵破
二人独对王锦墓碑新坟。沉默俄顷,折翎忽对赵破深施一礼。赵破不知所以,不
迭回礼。折翎礼毕,诚挚道:「若我所料不差,上坪议事厅墙上所挂锦绣之中,
昭远是旧时蜀中西南行营都统王昭远,言韬中之言,乃是旧时蜀中夔州守将高彦
俦;言韬中之韬,便是赵兄先祖,旧蜀督监赵崇韬。折某少年于家中读史之时,
本是对三公抗拒大宋颇有微词。今时与王兄、赵兄、高诵相交,自身亦差相与三
公处境仿佛,方始感佩不已!」

  赵破见折翎郑重,字字句句发自肺腑,遂再还一礼,将折翎言语受而不辞,
容色自傲而喜。数息后转问道:「将军,此战虽是夺旗而归,但敌将失威,定然
不会甘休。砦中守卫多创,兵力又分,恐难久御。」顿了顿似询问亦似自语道:
「安公子和援军不知还来得来不得?」

  折翎抬头望了望东方喷薄而出的曙光,又将眼光转到一直倚在门旁的晓月身
上,坚定道:「无论如何,安鸿定会依约归来!」

         ***    ***    ***    ***

    「无论如何,安鸿亦要依约回砦!此间援军无望,诸葛砦大军压境,我要尽
早回和尚原求吴经略再发援军!柒柒姑娘不要劝……」

  安鸿话未说完,便觉胸中一阵气闷。想要运功调息一番,才发现肩骨剧痛、
内力依旧十不存一,定了定神问道:「柒柒姑娘,我昏迷了多久?」

  柒柒身上鹅黄衣裙略带烟尘,显是几日未换。此刻闻安鸿询问,关切答道:
「整整两日夜了!期间我探查过你的伤势,亦想用内功助你恢复。可大哥的内力
自成一家,经脉运行也与异于常人,只得作罢。柒柒看过了二姊来信,亦可猜到
此时砦中状况定是不佳,但大哥伤势未愈、内力散乱,根本赶不得路。况且,大
哥现下之状,即便强行赶回,亦无所用处的。」

  安鸿适才自查,知她所言不虚,虽是心急如焚,却亦无可奈何,只得默默。
柒柒见他心绪不佳,幽幽叹了口气道:「张浚是我孟门左使,本该受我二姊驱使,
惟命是从。若是如此,无论哪路援军,皆是水到渠成之事。可按照大哥醒来所说
情形,这张浚反态已萌,恐是难制了。」

  安鸿听柒柒说话,忽醒悟适才昏迷方醒时只忙于道谢及互通名姓,却忘记面
前女子亦是孟门公主,不由奇道:「柒柒姑娘,你既在此处,孟门人众难道不知
以你为尊么?亦或,可有什么制衡张浚之法?」

  柒柒面上一悲,歉然道:「家父去世时,我尚年幼。只记得孟门人众在灵前
分作两派,一派以二姊、右使为首,主张延续家父遗愿、独立复国;另一派以长
姊、左使为首,主张联胡联贼,以图恢复。那时左使权大,强将右使派出山砦,
去汴梁为官,又遣四长老陪同二姊去各处匪砦联络起事,最后竟将二姊留在先得
月中,不许她回砦。而后数年间,再将忠于二姊的门人逐一调回、困在诸葛砦,
使心腹接管了分布各处的分舵与情报网。出砦为官之时更是强带了我在身边,美
其名曰教授武艺,实则软禁为质。为防面上难看,对外称我是他女儿,假作对我
百依百顺,实则时时遣人监视。我……我确是无能为力的!」说到此处,眼睛一
亮,转无奈为欣喜道:「长姊待我一向不错,时常遣人来探我!我传书与她,让
她与左使说去!」言罢,雀跃欲走。

  安鸿急出声拦阻,牵动伤势,冷汗直流,待她停步,强坐起身将孟舞蝶随师
尊云游四海之事简略叙述了一遍。柒柒闻后,神情落寞,静坐无语。安鸿知她心
中难过,欲分她心思,故作好奇地问道:「张浚既将你软禁,你又怎会出入自如?
秦氏脂粉店各处州府皆有分号,为何嫂嫂偏让我送来阆州?」

  柒柒收悲作喜,答道:「秦氏脂粉乃是我孟门两大刺探情报处之一,此处分
号那名老掌柜是二姊在先得月时,暗中安插的心腹。二姊经常透过他给我写信,
偶尔亦会捎来些有趣的玩意。每次二姊来信,都是飞鸽传书,此次却是遣安大哥
来送,老掌柜觉得古怪,这才匆匆来寻我。我要去脂粉店见你,他说在府门处等
我。我打点好一切出门,却不见他。我看天色已晚,以为他会留你歇宿,明天再
去不迟。结果隔天全城大索,不但寻不到你,连他也不知去向了。」顿了顿,又
嫣然一笑道:「也不是每日出入自由,是要到他去轮值时拖住左使,我才可得便
利……」

  柒柒话音未落,窗外忽有一人屈指弹窗棂。柒柒闻声,忙将床帏遮掩好,嘱
安鸿噤声,几步跑到窗前,隔窗问道:「怎样?城中还在查么?」

  安鸿在床上屏息凝神,只听窗外那人答道:「依旧严密!左使可能起了疑心,
准备明日索查府中及城中隶属孟门、明教各处。」说到此处,轻咦了一声,又道
:「三公主,他是否已醒转?若是醒了,便让他速速离去,切莫引火烧身!」

  柒柒也不管窗外人能否看见,对着窗棂做了个鬼脸道:「我偏不!安大哥是
二姊遣来之人,我定要护他万全!」见窗外人默不作声,便也沉默不语。半响,
又试探道:「小刀,我……我想……随他离去,逃脱左使掌控!」

  安鸿在帏中听窗外人声竟是小刀,心中已是一惊;听小刀说明日搜府,又是
一惊;待惊觉自己昏迷之时定不会屏息时,已是第三惊。但这三惊相加,亦不及
耳闻柒柒所言时的诧异。窗外小刀亦被惊呆,良久方低声斥道:「胡闹!怎可如
此?这些年来,我只是暗地教了你些粗浅功夫,二公主交予你的芙蓉擒拿手又不
见你习练。现下城中高手云集,连夏堂主亦在军中助力,岂是你能应付的!」

  柒柒嘟嘴气道:「谁让你不肯传我高深的功夫了?无妨无妨,安大哥武功高
强,他可以护我出城!」

  小刀叹了口气,道:「他若未伤,确是强援。可他此时自身难保……公主还
是不要行险才是!」

  柒柒沉默有顷,坚定道:「小刀,我且问你。若是我让安大哥伤势一夜尽复,
你肯不肯偷府中那匹铁象来,助我二人出城?」

  小刀闻言,呼吸急促,半是凝重半是愤怒道:「三公主,我毕竟是左使亲随!」

  柒柒柔声细语道:「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弯刀。」

  小刀不语,数息之后重重地「嗯」了一声。柒柒大喜,欢欣一番又道:「小
刀,今夜运功,不能有人打扰,你可否为我护法?」

  小刀一怔,继而一掌拍在窗棂上,怒道:「柒……公主,你不要得寸进尺!」
话音方落,便是衣袂飘飞之声,瞬息间,人已去远。房门外传来侍女脚步,隔门
问道:「小姐,可是跌倒了?」

  柒柒斥退侍女,来在床前,满面通红,扭扭捏捏,欲言又止。安鸿适才听她
话语意思,竟是有法医治自己伤势,早就喜不自胜。此刻见她样貌,想起一事,
恍然大悟,亦羞了个满面通红。柒柒冰雪聪明,见微知著,霎时想起安鸿适才所
述雨夜庙中之事,更是羞惭难抑。屋内男女对坐,烛影摇红,情景与洞房花烛一
般无二。过了顿饭工夫,烛火忽爆了个灯花,柒柒似从梦中惊醒,支支吾吾道:
「安大哥,长姊将那青城秘术与我之时,曾言此乃……采补之技,但我让小刀看
后,他说这是……这应是对双方有益……有益的双修……」

  安鸿见柒柒言语不接,忙摇手道:「柒柒,这……使不得!」

  柒柒一顿,继而坚定道:「安大哥可及时为诸葛砦求得援军,柒柒亦可脱去
张浚魔爪、与大哥一道去探望二姊。除此双修法外,大哥可还有两全之策?」见
安鸿面露讶色,以为他看轻自己,遂跺脚转身泣道:「柒柒年方十六,尚是……
处子之身,可不是人尽可夫之流!只是你不知这等不自由日子,是何等难挨!」

  安鸿错愕,乃是为了柒柒竟不知巧云已丧之事。不知巧云信中如何说,此时
便无言应对。见柒柒曲解己意、潸然泣下,忙辩解道:「柒柒姑娘,你误会了!
我……我……我只是讶异姑娘仍未参透此术玄机!」又将雨夜庙中,师尊所言「
男不宽衣,女不解带,千里神交,万里心通,彼此成就」的功法要诀说了一遍。

  柒柒转泣为喜道:「如此最好!我性子愚钝,参不透其中奥秘。秘术图谱在
此,大哥请看!」说着,将一本薄薄的册子递在安鸿手上。安鸿接过,逐页研读,
间或不明处,便唤柒柒一同参详。起始有男女双修图画时,虽是相拥互抱,却还
是衣着整齐,越往后看,图画之人越是寸缕未着,只将二人看了个面红耳赤。待
看了一遍,二人依册中所绘对坐交互,行经走脉,寻天地间生生不已之气,渐渐
物我两忘。待修到册中宽衣之处,自然而然依样行之,亦不觉有他。

  安鸿独阳,柒柒孤阴,二人皆是处子,正是修习此功法的上上之材。天地之
气带动二人内力,在各自体内运行大小周天,虽磅礴不息却各不相连,渐渐阴阳
各异。二人再次依图换姿之时,柒柒行动略偏了些个,本应在安鸿腹前划过的一
只美足触及小腹。这一下近在咫尺却苦无交集的阴阳二气彼此相吸,如同天雷勾
动地火,将二人气脉融合贯通,再也无分彼此。

  柒柒年幼,意志薄弱,心中虽不明白发生何事,但浑身上下舒爽的什么也似,
只恨不得将整个人都腻在安鸿身上,不由得启樱唇娇声长吟。顺势将那只惹了祸
的脚丫抬起,搭在安鸿肩头,小腿一勾,整个人都往安鸿怀里滑去。

  安鸿虽年长,却是重伤未愈,内力枯竭,此时美人如玉、赤裸在前,更是全
无意志可言。收目看那只仅有巴掌长短的小脚洁白如美玉、细腻若羊脂,放眼望
伊人腰身玲珑浮凸、曲线流畅,小腹平坦如川、芳草萋萋,内中又有蜜水晶莹剔
透,不由怦然心动。又加体内阴阳二气流转、通透舒泰,亦催内息出口一叹,伸
臂将柒柒揽入怀中。

  二人皆借着阴阳引力,弃了图谱,顺体内真气走势放肆而为,唇瓣相接,口
中津液交流、混而为一。柒柒依偎在安鸿怀中,一手抵在他气海,另一手不自觉
地握住了那根直挺挺的阳物,只觉得阵阵心旌摇晃。安鸿拥柒柒在怀,一手抵在
她膻中,另一只手滑在她股间会阴,只觉得怀中人肤滑如缎、体香清甜,情难自
禁。

  有顷,唇分。柒柒一双美目如顾似盼、明眸情挑,显是已难抑勃发春情。安
鸿息若牛喘,弃了柒柒膻中,将指左那只恰堪一握的莹润椒乳抓在手中,又将玉
人放倒,扶着胯下银枪,意欲直捣黄龙。

  柒柒乳肉被安鸿揉捏的狠,不由自主的嘤咛一声,双腿高举,待小将军前来
攻伐。谁知静候许久,那只滚烫的金杵头儿却只在桃源洞口的仙豆上长摩短擦,
硬是难以入巷。无奈之下,只得羞面咬紧银牙,伸手去牵那头不识路的憨龟,带
着它将头伸入洞中探宝。

  安鸿正在洞外焦急彷徨,忽得指引,喜不自胜,提臀挺枪,意欲直刺花心。
不料才入洞不远,便遇到了险涩阻滞,一鼓作气未能得过,再鼓余勇尽力前冲,
终豁然开朗,进出随心。只觉得洞内软肉层层叠叠,紧紧包裹在阳物之上,世间
至乐事,未有过玉茎抽送之间者。复数十下,忽感适才因唇分而断掉的阴阳相通
之气复连,交融之下,更添了几分欢喜。仰首长长呻吟,恰好见了如雪般一双脚
丫举在空中,晃动不止,个个趾豆晶莹圆润,惹人喜爱。遂一面抽送阳物,一面
探手将玉足抓在手中细细把玩。情到深处,又将足趾含了在口中轻舔细啜,只觉
得芬馨无匹。

  柒柒初承人事,破瓜之时本是疼痛难当,幸得双修在前,阴阳之气随安鸿玉
茎深入而互通,减去不少痛楚。待安鸿抓了自己双脚把玩时,下体已只剩了如潮
击水岸的快感,俟安鸿含了自己足趾在口,心内觉得好生羞赧,本就娇媚的呻吟
中又添了份扭捏不依。这声线婉转起伏,听在安鸿耳中不啻于扬汤止沸、怀薪救
火,奋勇更添一端,将柒柒顶的如神似仙,全身无力,整个人如同飞出九霄之外、
卧于云朵中一般。

  二人有真气护持,久合不泄。安鸿又将雨夜庙中孟舞蝶教授的姿势说出,与
柒柒一一尝试,真个欢乐无边。二人心思一同,皆恐对方不得尽意,故全力配合,
与所修功法主旨恰恰契合。房事功法亦是性命,亦是阴阳,融合贯通,再无分别,
只余满室皆春。

  此时房外,侍婢十余皆倒在血泊之中。小刀面色铁青,背身立在房门前,手
中新月也似的弯刀犹在滴血。侧耳听了听屋内再无动静,瞑目切齿,黯然不语,
转身离去。

  翌日五鼓,二人同时自春醉中醒来。虽是修炼疗伤,但毕竟初尝禁果,故此
各有感怀。柒柒只觉得鼻腔内皆是安鸿男子气息,周身舒畅无比,下身隐有刺痛,
却是瑕难掩瑜。想到身子已予了安鸿,说不得此生便要系在他身上,遂紧紧抱住
安鸿不放。安鸿运功自查,见伤势内力恢复了七成有余、只肩骨疼痛难消,欣喜
不已。待睁眼看见床上点点落红,又怀了份愧疚在心。伸臂将柒柒紧紧揽住、暗
暗下决心日后好好待她时,却又想起昨晚柒柒与小刀之间言语,一时不知如何是
好。

  正各思心事之时,屋外忽传马嘶。二人匆匆整束,推窗见柒柒惯用马车已停
在院外,只是那马与以往有些不同,毛色虽多被烂泥遮掩,却隐隐可见油亮,身
躯蹄掌,亦比常马大了许多。柒柒眼中一亮,叫了声「是铁象」,便一跃而出。
落脚正踩上一具婢女尸身,骇了一惊,险些跌倒。安鸿恐她喊叫,急跃出掩了她
檀口,镇定道:「事不宜迟,速速出城方为上策。」

  柒柒急喘息了几口,定定心神,点点头道:「小刀好狠的心肠!」随着安鸿
出院上车。车厢内已备好一套军服,却不见小刀踪影。安鸿知小刀不便出面,劝
了怏怏不乐的柒柒几句,将军服换好,压低了毡帽帽檐,挥鞭驱马,出了府邸。

  城中道路,安鸿只认得自城门至庄园的这一条,微微收着马力,沿路缓行。
途中遇见搜寻军士数队,个个如临大敌一般,虽是无人来查枢密马车,却全都将
眼往车上打量。一路有惊无险,转过街角,城门已是在望,车后忽然传来数马奔
腾之声,一人在马上大呼道:「前车慢行!」

  安鸿向前遥望,见城门处守备森严,遂压下驱车抢门的冲动,勒马停车。七
八骑军马来在车旁,为首者正是那日围捕安鸿的夏来。安鸿弃鞭,从御者位子跳
下,垂头行礼。夏来并未将小小马夫放在眼里,板着面孔与安鸿擦身而过,在车
厢外行礼道:「车内坐的可是小姐么?」

  柒柒轻轻「嗯」了一声,反问道:「可有什么事么?」

  夏来恭敬道:「城内搜捕反贼安鸿,颇为动荡。小姐此时在城中行走,恐遭
骚扰。末将恭请小姐回府!」

  柒柒娇哼一声,不悦道:「谁说我在城中行走?我要出城!」

  夏来面不改色,平静道:「张枢密有令,封城禁行。小姐要出城,可有张枢
密手谕?」

  柒柒发怒道:「本公主要出城,自然和他说过。我们父女之间,还需你这等
下人才需的手谕么?夏堂主,你说呢?」

  柒柒语调先低后高,最终又转做低沉。公主堂主之语,只有夏来、安鸿二人
可闻。夏来回头看了看安鸿,见安鸿无动于衷,以为他也是孟门子弟,遂对车内
微微一笑,答道:「小姐所言甚是!既如此,夏来为小姐开路。」言罢,转身上
马,将七八骑散在车周。安鸿跳上马车,驱马行路。那铁象神骏,阔步昂首,神
仪非凡。安鸿马术稀松,驾车御马之术更是泛泛。铁象受制,时快时慢,颇为不
耐。夏来一直暗暗盯着马车,御马有异,自逃不过他一双眼睛。随在车侧,看了
一阵,心中疑惑。又行了些距离,城门已至,马上一骑士扬声喊道:「开城门,
枢密府出城。」

  守门的金姓跛脚门官不敢怠慢,赶忙呼喝手下兵士将城门开启。城门隆隆,
分在左右。安鸿心中一松,手中缰绳亦松了松。铁象忽觉束缚消退,兴奋地长嘶
一声,放蹄欲奔。马嘶响亮,声若龙吟。夏来与金姓门官面色皆变,几乎同时惊
呼道:「铁象!」

  安鸿见势不妙,毫不犹疑,将缰绳一松,自车厢中抽出宝剑,一脚点在铁象
臀上,喝声「出城」,借力一剑刺向夏来。夏来本欲出手截马,无奈安鸿剑风凛
冽,只得出招相迎,眼睁睁看着铁象奋蹄,带着车厢往前疾奔。

  柒柒在车中闻呼亦知不好,欲抢出车厢相助,却被铁象向前大力颠的脚下不
稳,往车尾摔去。刚刚猛撞在厢壁上,又听有一人狂喝、铁象随之一声长嘶,整
个人又转往车前翻滚,直直摔出车外。七荤八素中,刚好看见那金姓门官倒在铁
象前,右臂已折、满口鲜血,正嘶哑大喊道:「快关城门!休走了杀曲将军的奸
贼!」

  安鸿与夏来过招,占尽上风,将夏来逼的步步后退。听闻金姓门官大吼,回
头又见柒柒已被军士团团围住,心内惶急,飞身而去。金姓门官见安鸿近前,自
地上一跃而起,左手使刀向上迎去。安鸿知他是个亲近曲端之人,不愿伤他,拂
开刀锋喝道:「曲将军非我所杀!我不伤你,速速退去!」金姓门官看了看铁象,
面上狰狞,刷刷两刀又逼近安鸿,视若疯虎。安鸿急欲去救柒柒,一脚将他踢了
个跟头,喝道:「曲将军之死乃是张浚使康随所为!自去问那牢中囚犯,休得再
来胡缠!」声未绝,人已杀至柒柒身旁。本是只围不攻的军士见了安鸿,个个目
露凶光,呼喝着「杀奸贼为曲将军报仇」冲上前来,舍命砍杀。安鸿重伤方愈,
气力不加,却又不欲杀人,不多时便已左支右绌。待夏来与金姓门官赶来加入战
团,身上立时添了多处新伤,不得已大喝一声,出重手击杀兵士。

  柒柒一直在安鸿身边助他缠斗,此刻安鸿发力,遂得了空闲。抬眼一望,见
城门眼见便要关闭,心中惶急。正欲告知安鸿,忽闻一人喝道:「张枢密有令,
活捉人犯,休得伤损!」声音由远及近,来的飞快,正是小刀。

  小刀纵身越过战团中众人头顶,直往欲关的城门处掠去。城门处的军士不疑
有他,继续闭门,不料小刀在空中便已抄弯刀在手,兜头洒出一片刀光。闭门军
士多有死伤,勉强避开的皆不明所以、心惊胆战,不敢近前。小刀守住城门,再
喝道:「三公主,出城!」

  众军闻小刀传令,手下皆是一缓。安鸿得小刀喝令之助,仗剑使了个扫字诀
将围兵逼退,携柒柒退在马车前。此刻见小刀遏住城门关闭之势,刷刷两剑将铁
象身上束缚斩断,将柒柒抛上马背,喝了声「随我来」,身随意动、人剑合一,
化作一条银色匹练倏忽突前。剑气纵横,当者披靡,削断兵刃、肢体不计其数,
硬生生在围军中开出条通路来。铁象久经战阵,见了此景不惊反喜,不待柒柒发
令,已四蹄飞踏,纵跃而出。马速才起,一人自斜刺里猛地杀出,合身撞在铁象
颈前软处。虽是喷血飙飞丈余,却生生阻住了马势。围军趁机再合,又将柒柒困
在正中。

  安鸿已杀出重围,来在小刀前不远。回头见柒柒被困,正欲反身再战,那撞
马人刚好跌落过来。安鸿见是那金姓门官,心实恨其顽固,将他让在地上,剑指
咽喉疾刺而下。金姓门官多处骨碎,动弹不得,闭目大笑道:「金某不能为曲将
军报仇,但终将他爱马留住!哈哈,哈哈!」

  安鸿听他说话,将剑锋偏了三分,刺在他肩头,怒道:「我若真杀了曲将军,
今日也容不得你在此放肆!凶手是谁,你自问小刀去!」言罢,一脚将他踢飞在
城门边,纵身向柒柒掠去。人尚在空中,便听有人朗声道:「安鸿、小刀同属乱
党,格杀勿论!得此二贼头者,赏银百两,官升三级!」略顿了顿,又道:「休
伤我女!」

  安鸿见张浚带了大队人马同至,知此时若不突围,恐再无生理,遂将体内真
气尽数贯在剑中,震腕喝声「开」,剑影重重、灿若雪莲,将围柒柒的军士笼罩
在内。剑势劈砍崩压,以一破数十,隐有独挡千军之慨。除夏来带伤而退外,余
众皆死。

  外围之兵见安鸿威风凛凛、状若天神,皆不敢上前,回身一窝蜂向守城门的
小刀拥去。小刀神色平静,使弯刀将来者一一诛杀,如信步游街,颇为从容。安
鸿跃上铁象,拥柒柒入怀,抖缰驱马。小刀见柒柒依人小鸟般靠在安鸿胸膛,,
心中一紧,面上抽动,举刀、放下、再举、再放,终长叹一声,侧身蹙眉、紧闭
双目,将铁象放出城门。

  守城兵士及夏来所率之军大多已丧,只余十数伤手断脚之人倒在地上呻吟,
张浚人马尚在数十步外。小刀回身望去,见两人一马绝尘去远,心内忽涌起平静
喜乐。微微一笑,独面城内追兵。一旁金姓门官呻吟了几声,哑声道:「曲将军
曾救了金某人全家性命,若是不能为曲将军报仇,金某死不瞑目!」小刀沉默数
息,平静道:「张浚、夏来、康随,害了曲端。」语罢,手中弯刀挥出,将冲在
最前的军士一刀劈作两段。金姓门官默而无语,深深看了在远方马背上督战的张
浚一眼,忍痛滚向一旁。

  小刀傲立、独守城门,但有来者,皆是一刀毙命。众军重赏之下,又兼枢密
督军,个个奋勇,悍不畏死,前赴后继。小刀受创百余,依旧寸步不让,杀人盈
路,面前尸身垒叠,渐渐气力不济。张浚身影已在尸山后消失不见,续攻来之人
需越过众尸,方能视下而攻。小刀神志已迷,只知依本能削挡格刺。又杀数人后,
忽觉头顶刀气森然,尽全力举刀相迎却仍被震退数步。守地失,精气散,颓然坐
倒。

  夏来止住身边兵士,缓步来在小刀身前,悄声叹道:「刀兄,你何苦与左使
作对?如今我虽敬佩你功夫,却不得不取了你性命!」说到此处,见小刀垂头无
语,身子亦纹丝不动,不由失色,收刀俯身出二指欲探鼻息。指方至鼻尖,小刀
忽动,一刀斩向夏来脖颈。夏来大惊疾退,却仍被他砍伤了右肩,怒道:「来人,
将他剁为肉糜!」

  众军闻令,一拥而上,十数刀后,小刀断气,兵士犹出刀不止。张浚此时已
纵马上了尸山,见此景忙止了众军挥刀。夏来回身,抱拳向张浚行礼,礼尚未全,
一刀自后心刺入,穿胸而出,登时丧命。金姓门官一击得手,自夏来手中夺过他
佩刀,大喝一声,脱手掷向张浚。张浚身边一将将刀打飞,喝令众军将金姓门官
团团围拢。张浚脸色苍白,勃然大怒,问道:「你是何人?莫非也是乱党一属?」

  金姓门官闻言哈哈大笑,震动断骨,又是一阵呻吟,却只是不答。张浚面色
铁青,怒哼一声,吩咐身边人道:「将此人下狱,严刑拷问!仍使康随典狱。」

  身边人面现犹疑,附在张浚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张浚冷冷道:「当夜我便已
遣人将狱中犯人杀尽,定无走漏消息之虞!」待身边人带兵将金姓门官拖走,又
下令道:「他二人合乘一骑,难以远遁。传我将领,使城外骑兵追袭出城乱党!
杀安鸿者,赏格加倍。救回我女,赏格亦同。」言罢回城。

  安鸿与柒柒策马狂奔了数十里,见追兵无踪,恐马力疲惫,遂下马暂歇。柒
柒靠在安鸿肩头,默默流泪。安鸿询问缘由,柒柒只是不言。歇息未久,安鸿耳
尖,听见远处蹄声滚滚,追兵迫近。携柒柒上马欲逃,却被当地马军抄小路绕在
前面、挡住去路一阵厮杀。安鸿马术不精,虽得铁象通灵之助,却仍被一众马军
杀的颇为狼狈,择路遁走。如是几番,身上伤痕处处,内伤又有反复之像。看看
天色已晚,安鸿策马入了一偏僻山林,转回头将马蹄痕迹掩盖,又往林木深处觅
地过夜。

  次日天明,安鸿欲上路,柒柒却坚不肯走。安鸿不解,追问缘故。柒柒道:
「我本想铁象快些,却不想因此被人看出,惹出偌大事端,害你受伤,恐又害了
小刀。昨日我错手杀了一人,夜间梦中他的冤魂便来寻我索命。你杀了那许多兵
士,这可如何是好?」

  安鸿知她年纪尚幼,又未曾历过如此惨象,惊吓过度,乃至如此,忙好言抚
慰。柒柒靠在安鸿怀中,不住点头。安鸿俯首见她面上惊恐已去,渐作坚毅,遂
紧紧揽着她静默不语。鼻尖挨蹭着佳人秀发,只觉香气宜人,不知不觉中沉沉睡
去。待惊醒时,日已偏西,骏马犹在,芳踪已无。

  安鸿一跃而起,只觉头晕脑胀,胸前似怀了硬物。探手入怀,取出一截鹅黄
缎子,内中包着一支碧玉簪,缎子上留着数行以炭书就的娟秀字迹。安鸿取出碧
玉簪,展开鹅黄缎,只见上面写道:「安郎,铁象虽神骏,却难累日载你我二人
奔逃。安郎身担大事,我不愿累赘在旁,故将安郎迷倒,自去截住追兵。战事尚
酣,诸葛砦中二姊与我孟门子弟若不得援,恐有覆灭之虞。还望安郎勿以我为念,
速去吴玠处请救兵相援。我投罗网后,自会带追兵四处游逛,安郎可沿官道一路
北去。碧玉簪乃是我孟门信物,日后恐有用处,还请安郎妥善保管。翌日有缘相
见,亦可见证我与安郎一段美满情缘。柒柒留字。」

  安鸿阅罢,暗叹弱女胸中,竟有如此情怀,心中又惦念柒柒安危,不由好生
心焦,忙上了马出林去寻柒柒踪迹。在山路官道之间驱驰整夜,不知柒柒用了何
法,竟是连半个追兵也未见。佳人踪迹,更是四处皆无。

  安鸿于路口勒马而立,心中情思纠结,向南亦或向北,踟蹰难决。向北行了
一阵,脑海中全是柒柒音容笑貌,恐她落入张浚之手,不得善待,心痛如绞;拨
马回头向南,心内又皆是烽火连天,尸山血海,怕义兄折翎有失,金人入蜀,屠
戮黎民。转回路口,立马直至午时,终有所决。望南向路途长长一叹,歉然道:
「柒柒,安鸿对你不住!只望你好生保重,待击退金军,我定来寻你!」言罢,
策马向北,再不回顾,白衣飘飘,洒然而去。

                            (第二部终)





                         第三部  落日晖



                第一章  恩怨缠葛大义取 举棋难定妇人墙

    天色昏暗,阴沉似水,蝉噪山静,林木幽深。一个人影如同脱兔般从密林中
窜出,停住脚向林中张望了一番,又伏地细听了片刻,这才继续往前奔去。片刻
之后,林中走出一队人马,个个衣衫褴褛、尘灰满面,却皆是精神奕奕。当先两
条汉子,一青白脸,一精瘦身,正是佟仲与女扮男装的十二。

  女子天生好洁,十二虽是与众人一路同行,可面上却十分干净。此刻出林,
在林边石后一摸,暗记宛然,又四处打量了一遍,喜道:「佟大哥,此处便是小
路尽头,你我已至阴平山中。过了前面这片草甸,再过条小溪,便是当日安公子
单剑屠敌营之处。再行大半日,便可到诸葛砦了。」

  佟仲及百余军士闻言亦喜,有兴奋者大声欢呼,惊飞林中百鸟。佟仲笑道:
「既如此,前路该是易走了。有劳十二妹子先行一步,去砦中给我家将军报信,
沿途留下暗记,我等沿着暗记寻去即可。」

  十二颔首,嘱道:「我沿途多做暗记指路,佟大哥多留意显眼大石及大木之
上。待我回砦与折将军说了,便和爹爹一同返来迎你。」言罢,雀跃而去。佟仲
凝望十二背影,嘴角微翘,由衷起了丝浅笑。待倩影消失,吩咐众人安营歇息片
刻,又遣人去溪边取水。

  取水人去未多时,便急匆匆返回。面色凝重地来在佟仲面前,禀报道:「佟
大哥,十二在小溪对岸发现金营旧址仍有一营拦路,人马约有千数。她独自去近
处探营,使我等回来报与大哥知道。」

  佟仲闻言,略一思索,拣了几个原本做过斥候的兵士去接应十二,带着余下
众人退回林中,设伏待守。过了顿饭工夫,十二带着几个接应兵士穿草甸返回林
中,对佟仲道:「佟大哥,蹊跷事!我见那营盘扎的严密,与金人大有不同,心
下生疑,故而冒险近前探查。窥见营中刁斗齐备、法度森然,兵卒衣着尚红,竟
与我等相同,言语间依稀亦是宋语。莫非是吴经略别遣援军先我而至?」说到此
处,又摇了摇头犹疑道:「不对!这条小路最近,不可能有人快过我等。」

  佟仲叹口气,羞愧道:「妹子不必疑虑了!富平战后,西军多有叛者。这营
中之军定是西军降卒无疑!」顿了顿,环视四周,见众军面上多有惭色,又问十
二道:「妹子,可有路能绕过此营么?也好免去一场厮杀。」

  十二摇头道:「此营当道,难以偷过。若是绕路,恐需百里之遥。如降卒已
能当此要紧关口,他处路途恐更是被金人严密守把。与其绕路,倒不如效仿安公
子,趁夜袭营……」说着话,忽悟出佟仲及众军不愿同袍相残之意,遂闭口不言。

  佟仲再叹,下定决心,慨然道:「狭路相逢,各为其主!彼等既叛,自该想
到今日之事!我等为大宋、为黎民,问心无愧,抗金守土,更是责无旁贷。便依
十二妹子之言,入夜袭营!」

  佟仲这一番话,半是自醒,半是说与众军听知,故此扬声道来,说的激昂慷
慨。众军听在耳中,心内亦是暗暗赞同。待佟仲言罢,皆抱拳振奋道:「入夜袭
营!」十二见军心思战,眼波流转,笑道:「适才我见营中几乎人人背弓,想必
箭矢定是不在少数。我等箭矢不多,正好在营中补充些许,或者还可为砦中添些
军器,送折将军做见面之礼。」

  众军闻言皆称善大笑,独佟仲若有所思。十二以为即将伤损昔日同袍之事使
他心绪不佳,也不多问,嘱咐众军小心,自带了斥候又去探查。

  入夜,乌云遮月,四野漆黑,正是难得的夜袭之时。佟仲带着百余军士,在
斥候带领之下悄声摸到十二藏身处,向营中观瞧。见那营盘虽谨依法度,但营中
篝火稀少,防具零散,巡哨兵士懒洋洋的打不起精神,只是敷衍了事;又见兵士
装束、中军主旗锦绣皆熟悉无比,心中不禁又喜又悲。十二见他面色数变,以为
他身体不适,把臂低声询问。佟仲觉玉手微凉,心绪也随之渐渐平复。不敢回头
看十二,只用手轻拍了她手背示意无事,便挥手带身后兵士潜行向前。

  兵至营边,众人将营门前的阻挡移开少许,便呼喝杀入。营中巡哨猝不及防,
丢盔弃甲往营后逃去。佟仲带着兵士直扑中军,喊声震天,却不见有一兵一卒前
来阻挡。佟仲心中一凛,知袭营之事恐已被人看穿、设伏以待。短剑挑开中军帐
见果然空空如也,忙招呼众军原路退却。不料营外四面喊杀声震天而起,人影憧
憧,火光点点,似有千军万马。佟仲以下,人人胆颤,个个心惊,勉强结了个圆
阵自保。数息之后,营外喊杀声中忽现破空之音,羽箭如蝗,往营中圆阵头上飞
落。即便圆阵中盾牌坚固,数量亦是不少,但盾盾相交处缝隙难消,亦有不少人
被射伤肩臂。

  佟仲与兵士中箭手被围在圆阵正中,空有弓矢,却因被外围羽箭压制,竟毫
无用武之地,不得还击。十二在佟仲身旁,耳闻箭簇击盾声密集之极,心下惴惴
而恐,下意识地往佟仲处紧紧贴过去。佟仲知她少经战阵,心中惊惧,遂伸臂将
她揽住,娇柔身子入怀,虽是身处险境,亦不免怦然意动。十二得了护佑,心下
稍安,颤声喃喃道:「离砦时,安公子在此处杀了二师公,此时恐是要报应在我
身上。不过如此也好,我死即可免安公子遭此厄运,那……还是……还是值得了
……」佟仲听了十二这番言语,神色一黯。恰此时,一箭自缝隙处直奔十二而来。
佟仲不假思索,将十二往旁边一带,以自己肩膀硬受了羽箭。这箭力道颇强,直
透入骨,佟仲心有所思,竟恍不知痛。

  十二见佟仲中箭,不由惊呼一声。声犹未落,便听敌围之外杀声盈耳。刀枪
相交声中,一粗豪嗓音大吼道:「我乃西军神箭营折翎亲随,刀牌陆大安是也。
你们这群腌臜的入娘叛贼,吃你爷爷一刀!」又数息后,粗豪嗓音再起,续吼道
:「营中围的是谁?不出声我便要撤军了!」

  佟仲闻声,喜不自胜。将头顶盾牌一把推开,张弓搭箭道:「我乃西军神箭
营折翎家将,府州佟仲是也。尔等叛军昧良心、背祖宗,辱没我府州颜面,吃我
一箭!」言罢,松弦放箭。

  佟仲声出后,最外围先是一阵寂静,继而传来一阵发狂般的大笑。笑声落,
陆大安喝道:「杀入围中,救我同袍!」一面呼喝,一面疾风般向阵中杀去。

  适才阵后有军杀来,府州兵马已是一阵哗然,但精兵质素犹在,慌而不乱,
堪堪将陆大安等人攻势挡住。待佟陆二人相继呼喝,听闻折翎、佟仲名字及佟仲
斥叛言语,胸中气短,战意全无,纷纷向两边退去。府州军当中立着一员老将,
方口大耳,须发斑白,身量魁梧,使手中短剑拨开佟仲箭支,重重一叹,下令全
军解围。

  佟仲陆大安合兵一处,本以为生死永隔的二人久别重逢,四手相擎,激动不
能言语。十二不识陆大安,却认得他手下带着的十数个砦中丁众,忙探问父亲及
砦子消息。陆大安麾下兵士与佟仲所携军卒亦有昔日相熟者,众人各自欣喜,浑
忘了周遭尚有府州兵马虎视眈眈。片刻,府州军整队入营,在佟陆军前摆开阵势,
那员老将当先而出,抱拳问道:「敢问适才喊话的,是小仲与哪位英雄?」

  佟陆军见府州军至,亦警惕结阵。佟仲借着火光,见来将像是府州长辈熟人,
遂携了陆大安之手排众而出,抱拳还礼道:「可是朱骁朱将军当面?佟仲有礼!
此乃我生死之交陆大安,不知朱将军有何见教?」

  朱骁细细将佟仲打量了一番,欣慰道:「小仲,真的是你!自你随小翎离府
州游历,我便再未见过你了!」说到此处,神色转做黯然道:「不想今日在此相
见!亦不想再难听到你一声朱叔叔!」

  佟仲正色道:「朱将军,你与家父相交莫逆,昔日更一同随在可适公身侧东
征西讨,佟仲一向对您敬佩有加。今日你我各为其主,相见争如不见!佟仲心里
只有征西贼抗胡虏的朱叔叔,没有甘为金人走狗、助纣为虐的无耻奸贼!」

  府州军闻佟仲言语大多垂头不语,亦有性烈者戟指喝骂。朱骁止住兵士,默
然半响,问道:「小仲,我且问你,若是小翎降了金人,你是降也不降?」

  佟仲尚未答话,陆大安亦在一旁叫到:「你这老贼休得胡言!我家折将军誓
死亦不会降!」佟仲将他止住,在一旁皱眉思索片刻,叹口气答道:「朱将军所
言,小仲知晓了。我等如今受吴玠吴经略之命,赴诸葛砦援助我家将军。朱将军
既当此路,小仲斗胆恳请您放我等过去,切莫阻拦。」

  朱骁摇头,继而大笑。陆大安见他笑而不答,手缓缓摸上了刀柄,准备拼他
个鱼死网破。朱骁收笑,正色道:「小仲,你我为家将者,当从主而终。只是如
今朱骁家主被贬而去,说不得要自作回主张了。」说到此处,回身对众军道:「
家主迫于无奈而举三州降金,尔等忠义,对家主不离不弃。此刻家主因失却完颜
宗弼将旗而被当众责以脊杖,伤未痊愈便遭遣归。我等被宗弼留于此处,受金人
驱使,为低等下人,如无本之木、无根之水。与金卒有隙时,多被鞭笞而怒不敢
言,前日竟有被活活鞭死者。我等府州兵士亦是不可轻侮的大宋男儿,怎堪受此
欺辱!有胆的,今日便随我反了。为家主,为府州,为大宋,援折翎杀金狗,出
了这口恶气。百年之后,子孙心中,须知我等铁骨铮铮!」

  府州军人人皆有此意,只是苦无有威望者登高一呼。此刻闻言,这些日来所
受屈辱涌上心头,又被挑动了怀中英气,俱高呼愿从。朱骁见众军一心,欣喜回
身对佟仲道:「小仲,如何?」

  佟仲喜出望外,扑前跪倒,歉然道:「朱叔叔大人大量,小仲适才言语冒犯,
还请叔叔见谅!」陆大安见状,亦是悔愧,言语不灵,只是跪倒咚咚磕头。朱骁
急忙将二人扶起,捻须欣然道:「我西军中有了你二人这等后生,使我老怀甚慰,
老怀甚慰啊!」语罢,笑容满面。

  十二见场间气氛融洽,不复适才的剑拔弩张,也不顾朱陆在旁,忙将佟仲臂
上羽箭拔出,扯了衣襟,为他裹伤。朱骁见十二眉目清秀,耳珠圆润,心中有数,
也不说破,只看了佟仲微笑。佟仲面窘,心中却是甘甜,待十二事毕,红着脸道
了声谢,问朱骁道:「朱叔叔,如今砦前情势如何?」

  朱骁肃容将折可求在时,攻打守御两端之状俱说了一遍,又凝重道:「围砦
兵马皆是完颜宗弼从东路带来的精锐,其数约有两万。自玉垒关正路至砦前下了
连珠营寨,每日里轮番攻打,从不停歇。小翎虽是尽力守御,妙计频出,却难耐
众寡悬殊。现下我府州人马被调在外围,守无关紧要之处,已多日不得砦前消息。
昨日,金人忽命我将军马守此要路,调了此处金兵去砦前主营。主营中精兵云集,
砦子恐是情势不妙!」

  佟仲听到此处,惊道:「如此说来,砦子危矣!」

  朱骁摇头道:「最可怖之处,尚不在此!完颜宗弼不愿为此山砦多添伤损,
曾使家主拘了许多匠作人等来此,为大军打造我宋军擅用的攻城器械。若是造成,
这区区小砦,怎能抵挡的住?那些时日他使众军攻砦,却又不尽全力,恐怕便是
在等这攻城之物。」

  朱骁此言一出,闻者皆失色惊慌。十二担忧乃父,更是已默默垂泪。陆大安
嘿了一声,嚷道:「徒在此处担忧,济得何事?依我看,不如歇息一宿,明日挥
军直奔那匠作营地,一把火烧成白地,岂不干净利落!」

  众人闻言,相互对视,皆觉可行。朱骁晓得金人连珠营规划,附身划地为图,
与佟仲研究起路线来。十二地理精熟,亦在图上添了些道路以供选择。陆大安见
己意可用,在旁腆胸迭肚,只知咧嘴大笑。

  翌日清晨,三股兵马合在一处。众人一致推举朱骁为将,朱骁只是不肯,让
了佟仲带兵,自己甘心辅佐。留了百余人在此虚立寨栅,以防金兵发觉,余下近
千五百人拔营而行。

  军兵如一条长蛇,按昨夜几人商定路线蜿蜒前行。途经了两三座金人小营,
朱骁诈称奉命率军至匠作营监工,皆安然得过。行了约有半日,前方忽现一河。
河面不阔,水道四散。水中虽有泥沙,但河道下青草盈盈,竟全无藓苔等物。十
二与朱骁走在最前,见了此河,心中不禁疑窦大起。抬手止住行军,一边沿河探
查,一边四处打量。佟仲在后赶来,问道:「因何不行?」

  十二皱眉道:「此处本无河!这水似才流经不久,来得甚是蹊跷。」

  陆大安亦赶上前来,望了望河流来处,忽抚掌大惊道:「大事不好!这几日
我被杀的狠,再没往那处去。这这……这定是砦前护河改道了!」

         ***    ***    ***    ***

    「将军,大事不好!护河水量渐小,定是改道了!」

  折翎闻晏虎之报,亦是心惊,忙到:「走,带我去看!」急行了几步忽又停
住,问指挥妇孺搬运箭矢的李豫道:「李兄弟,是否与我同去?」

  李豫恍若未闻,将头一偏,自去点算米粮。折翎苦笑,随晏虎而去,行至半
路,恰好迎头撞见魏庆。魏庆见了折翎,抱拳禀道:「将军,明教在砦中的余孽
共有两人,皆已就戮。中了摄心术的有十余人,大多已经醒转,余下几人被关在
上坪,派了专人看守。」

  折翎深叹口气,对魏庆道:「砦中之事,偏劳你了!」略停了停,又歉然道
:「郝挚生前,定是喜欢极了娜娜,这才做下那许多错事。我为还郝挚心愿,才
将娜娜与郝挚合葬。死者已矣,还望你体谅!」

  魏庆默然半响,亦叹道:「将军所言,我亦知晓,只是恨胡女伤目的心魔作
祟罢了!郝挚是条好汉子,亦是我魏庆的好兄弟!」

  折翎拍了拍魏庆肩膀,道:「如今内乱已去,随在我身边去砦前杀敌如何?」

  魏庆闻言喜道:「固我所愿也!魏庆得以追随将军,乃是平生之幸!」

  折翎把住魏庆手臂,见晏虎亦在旁郑重而礼,又将他携起道:「不想箭营只
余下你我三人!若是守得金人退去,我等结为异姓兄弟如何?」

  魏庆晏虎喜动颜色,皆大声答应。折翎亦喜,左手携魏庆,右手携晏虎,直
奔砦墙。

  砦墙上,赵破正忧心忡忡地凭高下视,见折翎到来,将手一指墙下道:「将
军你看,护河之水从适才起便渐渐干涸,此时水量已不足原来一成。水若干时,
虽得壕沟盈丈,但攻者或藉梯跨越,或以土填盖,比有水时要容易许多!」

  折翎闻言亦忧,左思右想,无计可施。赵破又道:「近来金人连日攻打,却
多是施以羽箭,少有冲突向前。偶有几次冲突,皆是至河边便退,费去我等神臂
弓矢不少。今日看来,怕就是在等护河截断,才大举进攻。」

  折翎颔首,望了望左峰,见号旗纹丝不动。眉头一皱,问道:「大安还是没
有消息么?」

  赵破摇头,亦望左峰道:「音讯全无,亦望不见半个人影。那日金人重立峰
下小营之后,折可求与府州军亦多日未见了!」

  赵破话音刚落,砦前金人主营中忽起了阵号角声,此起彼伏,连绵不断。号
角停处,一队虎狼金兵将一貂帽锦衣之人护拥在前,自中军缓缓而出。片刻后,
来在砦前斜坡前不远。那貂帽锦衣人立眉怒目、须髯连鬓络腮,顶金盔,贯金甲。
龙行虎步,颇具粗野之威。那队虎狼金兵开硬弓射出箭距,扬声大喊道:「大金
西路军元帅完颜宗弼请折翎说话!」

  折翎见金兵射来羽箭之尾在砦墙上犹自抖动不已,心中暗赞了声「开得好硬
弓」,方扬声答道:「在下折翎,有话请讲!」

  完颜宗弼玩味地望向折翎,半响方道:「你便是折翎?」

  折翎蹙眉凝视,默而不答。完颜宗弼见状,哈哈一笑道:「生的如此瘦弱,
不及韩世忠多矣!」

  折翎闻完颜宗弼提及韩世忠,心中疑惑,方要动问,忽警醒恐是有诈,遂微
笑道:「元帅与韩五哥照过面,居然仍能毫发无损的来在此处,还真是命硬!」

  完颜宗弼不屑一哼,道:「折翎,我且问你。你自认比韩世忠如何?」

  折翎想也不想,脱口答道:「折某如此瘦弱,自是不及韩五哥多矣!」

  完颜宗弼见他不答,只以己言对付,也不动气,怜悯道:「我原以为抢了本
帅将旗之人,定是世间英雄,这才屈尊来见你。想不到连几句问话也只是避不敢
答,实令本帅大失所望。也罢,就此别过。你在阴间见了韩世忠,莫忘记代本帅
问候一二!」言罢,转身便走。

  折翎闻言大惊失色,喊道:「且慢!你是说韩五哥他……」

  完颜宗弼停步转身,不屑笑道:「韩世忠在黄天荡不自量力,螳臂挡车,如
今尸骨已寒,想想煞是可笑。」走了几步,又停步道:「你在砦中被我重重围困,
想是消息不通。还有一事,我一并告知你也罢。三日前,那吴玠效仿韩世忠,在
和尚原与我部大战。这结果嘛……自是与韩世忠一同!」顿了顿,再道:「如今
我女真铁蹄,已踏破散关,直入蜀中。你在此顽抗,实属不智。你若肯降我,便
速速开城。我非但饶你不死,还可让你继折可求之位为府州之主,甚或为我大金
中原代主亦未可知。如若不然,我大军三刻后攻城,玉石俱焚,悔之晚矣!」言
罢,一面离开一面下令道:「传令众军,三刻后并力攻城!」

  完颜宗弼身后虎狼皆以胡语大声接令,纷纷散往军中各处。完颜宗弼与四名
侍卫缓缓而退,每走段距离,营中便有一处号角声起、一营兵士整队。行至营门
时,全军皆已整肃,只待一声令下,便可冲前厮杀。

  韩世忠自西军军中一小卒始,一步步积功为将,在西军中多为将帅激励士卒
所用,人人耳熟能详。此时砦中西军军卒闻韩世忠已死,胆气丧去不少。赵破及
砦人见了完颜宗弼麾下精兵威势,又见身边一同守砦多日的军卒面有惴惴,志亦
为之夺。折翎关切则乱,心中不安,被晏虎拽了下衣袖才见墙上人情势。遂扬声
道:「金人胡言,欲乱我军心,休得理会!黄天荡战场必在江上,金人与我汉人
水上征战便如同我等与金人比马上功夫。韩将军精擅水战,定是打的这厮肉痛,
这才来此造谣中伤。备弓矢、金汁、滚木、擂石!让金狗看看,我汉人的守城之
术,亦不输水战!」

  众军虽应诺,大多却是声音勉强,战战兢兢,各自准备。三刻之后,金营中
号角声起,一队队兵士开出营门,依次攻砦。第一波兵马上前抛洒了阵箭雨后便
让在两旁,第二波兵马自后结盾阵而出,呐喊声整天,进速却是缓慢无比。折翎
魏庆赵破三人耳力皆佳,听到兵士呐喊声中夹杂着低声哭泣之音,不由面面相觑。
守砦士卒待箭雨停后便冲出藏兵洞准备守御器具,见来攻兵马从未如此众多,个
个如临大敌。

  折翎见盾阵如龟般趋近,全无金人蛮狠模样,心中愈发觉得蹊跷,发神臂弓
之令在喉间犹豫难决。一名操神臂弓机簧的士卒见折翎举着的手迟迟未放下,墙
下盾阵又已逼近许多,心中紧张,不小心将神臂弓矢触发。其余几具神臂弓见有
人放矢,便也一股脑施放起来。箭矢穿空,碎盾破甲,穿入阵中。盾阵中一声唿
哨,丢下前面几具尸身不理,轰然向后散去。折翎定睛观瞧,见阵中一直紧紧包
裹着的竟是数百衣不蔽体、面色仓惶、泪下如雨的汉家妇人。墙上众人皆讶,急
停了第二波已上弦待发的箭矢,愤怒地望向敌军。

  金军盾阵兵士退在妇人身后,挥刀恐吓,欲使妇人向前行走,为己遮掩。在
前妇人见了眼前地上中箭亡尸,个个吓得腿酥脚软,哪里还能行动半步。金兵见
状,持刀挥舞,故意伤损些在后妇人肩臂。妇人无奈,只得挤挤挨挨,哭叫着往
砦墙处磨蹭。金兵在后,低头弯腰,携刀持盾,凭着红粉为墙,亦步亦趋。

  墙上士卒见妇人凄惨之状,纷纷指着金兵破口大骂。妇人得闻乡语,心中亲
切,以为终有依靠,纷纷大声嚎哭乞命。章兴在左峰上见了此景,一阵风般冲至
砦墙处,向折翎大吼道:「折将军,我带些弟兄出去救人吧!」折翎亦愤怒金人
卑鄙,遂颔首道:「你带上砦中全数刀牌,出砦救人!」此语一出,脑中忽然记
起上次救降卒时王锦之语及当时险境,不待章兴应诺,又摇手止道:「不可……
不可造次,但谨守砦墙!」章兴本已闻令而喜,不料又有如此变化,怒气冲冲嘿
了一声,退在一旁拧着头不言语。赵破见妇人与金兵愈发迫近,轻声问折翎道:
「将军,若是打定主意不救,不如下令放箭吧!若待金兵迫近,恐妇人与砦子皆
不得保。」

  折翎心知赵破所言极是,却依旧不忍。踟蹰半响方道:「晏虎,上左峰与箭
手射妇人与金兵交界之处,莫惜箭矢,力争阻断。赵兄、章兴,垂绳下墙,能救
得一个便是一个。但壕沟之上,只可放一桥,多则难守,不得有误!」顿了顿,
叹道:「妇人生死,安其天命,砦子绝不能有失!」

  三人各自依令而行,折翎在墙上命神臂弓手调校了弓弩角度,扬声道:「速
速向前,或可逃得一命!」斜坡上众妇人一直未见墙头有箭射下,已不如初始时
那般惶恐,此时闻听折翎言语,知得生有望,一窝蜂向城下奔逃,互相推搡踩踏,
死伤者颇多。金兵在后,随着妇人之速而加速,寸步不离,地上倒着的碍脚之人,
又被踏死不少。晏虎在峰上见场面混乱,急令众人放箭。箭雨虽然洒下,但准头
与箭营众人在时相比,何止天壤。金兵有盾,擎之自保,倒是妇人被射中的更多
些个。

  妇人连番受创,哭爹喊娘,娇声大起,虽是臀乳皆露,却哪里还有香艳之感。
前面几个幸运的,好不容易抢上木梯,却又因壕沟窄梯眩晕,跌落沟中摔了个骨
断筋折。章兴见状,虎吼一声,几步抢过木梯,跃在妇人之后,挥刀与金兵搏杀。
赵破在墙下喊章兴不住,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见一人影自砦墙上飘下,直往章兴
身边飞去,定睛一看,乃是魏庆。

  折翎遣了魏庆襄助章兴,亦下墙来在赵破身边道:「赵兄速上砦墙指挥砦众,
以免群龙无首。我已令神臂弓调整角度,只待金兵稍有退却,便可放箭射杀。」
言罢,足不沾地,往章兴处掠去。

  章兴独立拼杀,左支右绌,遮拦不住,处处被伤。待魏庆加入战团,压力立
时一轻,手中刀左右翻飞,将金兵拦在刀光之外,护了妇人上梯过壕。折翎在空
中见二人已堪堪稳住局面,遂换真气落在木梯边,张弓以羽箭护持二人。二人得
折翎神箭之助,放身上空门不顾,只攻不守,登时威力倍增,将冲上前来的金兵
杀的节节败退。但金兵人多,且个个悍勇,前赴后继之下,又将二人压回木梯边。
折翎见金兵已近,挂弓弃箭,就脚边拣了柄单刀,与魏庆章兴并肩而战。

  那数百妇人,踩踏去了三成,中箭去了三成,跌壕亦去了三成,余下一成又
在这场混战中去了半数有余,能逃过木梯的,仅剩了不到十人。折翎见场间再无
妇人身影,便令魏庆章兴先退,寻思待魏庆放箭掩护,自己再行退去。不料二人
才跃过壕沟,一个紧紧伏在木梯正中,看似胆小不敢挪动的女子忽地暴起,将身
上仅余的一段红纱使做暗器,直向折翎后心掷来。

  折翎大吃一惊,急闪身躲避,红纱擦肩而过,留下一阵浓郁香气。折翎急掩
鼻已是不及,只得回身一刀,疾劈裸女。裸女咯咯娇笑,不退反进,合身相迎,
竟是欲纵体入怀。此时,金兵身后有三人飞掠而出,一掌一剑一狼牙棒,同时往
折翎身上招呼。折翎腹背受敌,避无可避,忙往前一纵,弃刀使掌,向裸女推出。
裸女见状,恐伤自身,亦挥掌相迎,谁知两掌相交时,只觉对方掌中空空荡荡,
仅有一丝内力将自己掌力环绕其中、牵带向下。

  折翎借得裸女掌力,喀喇一声震断木梯,与裸女一同跌落壕沟之中,将身后
三人攻势化解。那三人一击扑空,毫不犹疑,亦纵身直下壕沟,同裸女一道,将
折翎围住。折翎以一敌四,落在下风,又觉脑中微醺,心跳过速。知是香气所致,
不敢大意,分了真气将体内异动压下,却更不是四人敌手,登时险象环生。正危
急时,魏庆赶至,持锥直刺四人中最弱的裸女。裸女闪避,围阵有隙,折翎趁机
脱困而出。

  壕间六人,分作两派,静默立在及膝深的水中;壕上两军相争,喊杀声震天。
一下一上,一寡一众,一静一动,对比鲜明,恍若两个天地。对峙数息,四人中
那孟门大长老忽叹道:「想不到合孟门、明教、金人,及长公主亲传弟子之力,
依旧杀你不死!」话音刚落,那裸女笑道:「大长老勿虑,他中了长公主亲手调
配的合欢散,过不多时便会手软脚软,任我等宰割了。」言罢,又是一阵摄人心
魄的娇笑。笑犹未止,折翎已飞速开弓,一箭直射裸女喉头。那使剑的明教人血
气方刚,正看着裸女跳动的酥胸陪笑,反是那使狼牙棒的金人一直注视折翎、见
机最快。抡棒欲磕开羽箭,却反被箭中沛然真气震的虎口崩裂,狼牙棒脱手而飞。
大长老一掌拍出,击在箭身,真气相撞,轰然一响,羽箭截断,掉落水中。

  折翎自知不妙,欲速战速决。箭出后也不管是否建功,便合身扑上。魏庆相
随日久,见折翎动作,知其心意,亦随后而至。二人一阳刚,一诡异,配合无间。
开始时虽占了上风,但折翎中毒、不能全力抗敌,渐渐与四人战成了平手。魏庆
眼见折翎萎靡,心中惶急,手中一对铁锥化奇诡为大开大阖,奋不顾身,对敌如
搏命。大长老窥见魏庆空门,欲出掌将他击杀。恰在此时,壕沟边上忽传来一声
胡语喝令,战团中那名金人闻声大惊失色,一面急吼「快走,快走」一面发足狂
奔。大长老亦通胡语,闻声亦是面色突变,不顾一切向后飘飞,顺着河道往下游
掠去。明教使剑人与裸女不知所以,稍稍慢了些,头顶上装满土石的布袋已如冰
雹般洒下,将二人砸倒掩埋。

  折魏处在壕沟远砦墙一端,布袋被金兵抛出,多往近砦墙那端飞落,给了二
人喘息之机。折翎本就在勉力支撑,此刻见强敌两死两逃,再也坚持不住,双腿
一软,瘫倒在水中。魏庆将折翎架在肩上,恐去下游撞见大长老及那金人,抵敌
不过,便反其道往上游奔去。不多时,壕沟近砦墙端已被土石填满,布袋多转往
远砦墙这端抛来。魏庆虽是尽力躲避,但背负一人,身法有滞,被狠狠砸了几下。
正慌不择路时,忽闻头上赵破大吼道:「速至此处,缘绳而上!」

  魏庆抬眼望,见左峰上垂下一绳,心内大喜,拼了再挨土石,直奔绳落处而
去。壕前金兵填壕之初被墙上神臂弓、峰上滚木擂石砸的狠,多有畏战不前者。
完颜宗弼愤怒,亲冒矢石、指挥督战,方有适才金兵之勇。此时闻赵破喊叫,抬
眼望魏庆与折翎缘绳上峰,知自己因误以为折翎丧命沟底而起的填壕之举反救了
他性命,心中大悔。怒气冲冲的弯弓搭箭,直射已近峰顶的折魏二人。

  折翎在魏庆肩上,虽是全身酥软,意识却尚未全失。耳闻身后有羽箭声响,
用尽身上余力,伸臂将羽箭抓在手中。完颜宗弼大怒,见壕沟已平,便要挥军攻
砦。一谋士样貌的金人见宗弼气恼,附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些言语。宗弼听罢重重
一哼,恨恨道:「你所言有理!没立那厮不肯退兵,就赖在陕西看我笑话。我若
失兵过多,他状告宗翰,说不得又要小人得志。此时墙上神臂弓犹厉,强攻必然
多添伤损。既然明日那宋人的攻城器械便可使用,让折翎多活一夜也罢!」主意
已定,传令退军。

  赵破在峰上接住二人,见折翎面色赤红、紧闭双目、手中握着一支雕翎箭,
不由大惊,忙询问魏庆。魏庆支吾一阵,方道:「适才在壕中,听那妖女之意,
将军是中了什么长公主调配的合欢散。听来,像是一种……一种……」

  赵破闻言,亦面红道:「魏兄弟所料不错,我曾听长公主提及此药,确是男
女催情之用。记得这合欢散中混有魍魉涎,若是不得交合,恐有性命之虞!但长
公主只将解药传给了她相中的根骨精奇的数名门中女子,目下并无一人在砦中…
…」

  魏庆闻言变色,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

               第二章  四顾携手相对笑 一世兄弟践前言

    二人正在犹疑,忽有一人疾奔而至,扑倒在折翎身上嘤嘤哭泣。二人定睛一
看,乃是婢女晓月。

  晓月自那日被折翎解禁之后,不顾他劝阻,坚持在李豫麾下帮忙担水做饭、
搬运军资。今日征战时,正一如往日,痴痴看着折翎英伟背影。待折翎飞身下了
砦墙,芳心一阵惊惶,担忧他安危不止。后见众人皆回,唯折翎无踪,遂强抑着
惧怕上墙寻找,将壕中大战及死里逃生之状一一看在眼中。魏庆缘绳之时,已往
左峰上飞奔,此时方到。见折翎倒地不起,以为他已死,故而伏身痛哭。流泪间,
觉得折翎身子火热、鼻息粗重,才知自己关心太切,失了方寸。起身拭泪,却见
赵破魏庆及围观众人的眼光皆聚在自己身上,忙跪踞着退开少许,将头低低垂在
胸口,一张脸红的什么也似。

  赵破魏庆对视,皆看出对方所想,却不知该如何与晓月言讲。正在此时,地
上的折翎呻吟一声,张开双目。朦胧中见有一女在旁,依稀正是巧云模样,遂展
颜道:「云儿,你回来了!」探手触上晓月膝腿。晓月浑身一震,心中悲喜交加,
反握了折翎大手,含情脉脉地望着他。折翎以为眼前真是巧云死而复生,喜不自
胜,胸中仿佛有团火在熊熊燃烧,即将焚化五内。若不是身上酥软,恨不得立时
将巧云揽入怀中。试了几次未果,心中焦躁,那团火烧的越发旺起来。

  魏庆见折翎情状,恐他命在旦夕,再顾不得许多,对着晓月将适才之事略略
说了一遍,跪倒叩头。晓月虽是处子,但在先得月时每天见恩客往来、伺候小姐
将军时又听了无数私房,早已晓事。听了魏庆言语,再看折翎,果如动情一般。
羞红着脸面示意魏庆赵破搬抬折翎随后,自顾自在前往中坪跑去。赵破见金人退
的蹊跷,不敢大意,留下监视敌营、安排守御,使魏庆独自扛了折翎随在晓月身
后。

  晓月来在中坪,不敢进自巧云去世后便一直空置的房屋,直奔娜娜居所。魏
庆将折翎放在床上,落荒而逃。折翎只觉一如腾云驾雾,懵然不知身在何地,只
口中呢喃云儿不止。晓月俏立床边,默思有顷,转身撕下一截衣袖,着火折子烧
了,牵折翎手拜了三拜。转眸望折翎,满含柔情似水,去到床前服侍他解衣,犹
如妻子服侍丈夫一般。颤抖双手将自己衣物除去,露出柔美胴体。挨在折翎身侧,
见他一条玉茎怒龙昂首,亦不觉情迷。一双柔荑抚上意中人脸颊,缓缓转而向下,
划过胸腹间遒劲的肌肉,触到胯间傲立的阳物,直觉得火烫灼人。一惊收手之时,
那阳物忽动,只在自己小腹处乱撞。

  折翎躺在床上,身上使不出什么力气,但胸中之火却愈发旺盛。迷乱中似有
一物触到下身玉茎,登时将那团火引向胯间,即发之际,玉茎却又孤苦如旧,不
由大急,鼓起全身之力侧身挺茎去寻。一双大手胡乱在空中挥舞,刚好抓在身边
不远处两只椒乳之上,尽意揉捏起来。

  晓月未经人事,怎架得住折翎上下齐攻?眼里身上,皆化作一汪桃花水,心
中千万个愿意,却苦于不能言而无法出口。又等了片刻,见折翎粗喘如牛、口目
微张、面色赤红,可身子只在原地磨蹭,手劲亦是不大,忽醒他身中奇毒、无法
自持。遂轻噬了下唇,坐起身推他为平卧状,跨坐在挺直男根之上,将心中喜悦
惧怕羞怯等种种心思尽数抛去,一手扶住升腾傲立的紫竹,一手分开己身处子之
阴,缓缓坐入。

  英郎意动竹入雨,俏婢情起蕊含珠。

  阴阳交合之际,折翎只觉得体内火焰轰地一声炸开,点点滴滴化作热流,涌
入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又过了半刻,气力盈满,五识六感重回己身。
睁目见巧云满面媚态坐在自己身上,两从茅草交会处啧啧然有拍水之声,金灯透
舱、燕鸣入耳,真个昔日重在,心内喜不自胜。用手抚了巧云臀瓣,直觉香汗淋
漓,心下一软,道:「云儿,躺好,也该我服侍你一番!」言罢,不待巧云答允,
便起身将她抱了,不舍竹珠相嵌,就那么将身一翻,跪在她双腿之间,一阵狂抽
猛送。

  晓月未料及破瓜之痛居然难忍如斯,适才送了折翎玉茎入壶,阵阵汗出,下
腹撕裂也似,才敢稍动着缓了一缓,折翎便已提臀上下迎合着动将起来。晓月见
他清醒,低头又瞥见芳草间点点落红,心中欣喜。再看折翎张目,羞赧难耐、欲
掩面时却听了声「云儿」出其口,整个人懵懵然一怔。待醒神时已被折翎压在身
下,金杵捣臼、入肉连根,无一刻暂停。初时身心皆痛,泣下难止,久而转念,
终得与折翎欢好,或可承雨露以播良种、得遂己愿,又兼下体痛消甘来,遂紧紧
环住折翎脖颈,将那千回百转化作阵阵娇喘。

  折翎见巧云虽承欢受躏,却毫无往日一贯的莺声之吟,以为是自己力道不足,
故此更添勇猛。晓月初经人事便泄身数遭,发髻散乱、红潮弥面、力难以支,勉
力迎受间忽记起昔日在先得月中听房时窥见的众多口就之事,忙松开怀抱,离了
交合,欲以舌相代。可她毕竟初为、不得要领,又兼折翎淫欲被药力催发、如癫
似狂,故难以满意,未几,便又被折翎捉住强索。不知过了多久,直至壶中春水
浸湿数层床褥、身子瘫软难起欲死欲仙,折翎终一泄如注,云收雨歇。

  晓月枕在折翎宽厚胸膛之上,心中欣喜己愿达成,暗暗祈祷上苍护佑得子。
紧紧搂住心上人,嘴角微翘,带着微笑甜甜睡去。

         ***    ***    ***    ***

    吴玠嘴角微翘,猛地一合手中军报,哈哈大笑道:「熙河关帅接我书信,依
约出兵攻熙河,九战九捷,叛军多复归。完颜没立几成孤军,退往黄河北岸。」
说着,将军报交给吴璘,续道:「我军如今已得神岔,杨政杨从义二人亦多有收
复。为今之计,是否应合军直扑益门呢?」

  陈远猷略略思索,拱手谏言道:「将军,这几日各路斥候情报如雪片般传回,
独不见入陕许久的完颜宗弼处消息,甚是可疑。在下以为,不可冒进!」

  一旁的吴璘正看军报看的高兴,咧嘴大笑,闻听陈远猷持重之言,心中不喜。
大手一挥,正欲反对。厅外军士忽闯入报道:「禀报将军,城门兵士带了二人,
求见将军。其中一人自称是队正陆小安。」

  吴玠一怔,继而心惊,霍地起身道:「快将他二人带来见我!」

  军士去不多时,带了二人进厅。吴玠见二人一胖一瘦,胖的那个吊着膀子,
衣衫之上血迹斑斑,面生的很;瘦的那个上身精赤,只裹了半件不知哪里拾来的
披风,面上身上伤痕累累,少数创口犹在渗血,勉强可辨出是陆小安的模样。二
吴一陈见之皆惊,快步围上前去。吴璘嘴快,讶异问道:「陆小安?你怎地变成
如此模样?莫非援军遇敌袭,溃了不成?」

  陆小安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泣下道:「吴将军,陆小安罪不容诛,特来领死!」
接着便把自离和尚原起,直至周家庄惨遭屠戮之间事原原本本交待一遍。最后又
道:「小安以为必死,却被逃得性命的胡老爷救下。本想去凤翔寻杨队将,行至
半途方知凤翔已失。欲转回和尚原见将军,途经神岔,在城外见了城头吴字大旗,
特来将前事报知。敢情吴将军再派援军赴阴平,小安自知罪孽深重,唯乞死而已!」
言罢,泪流满面,伏地不起。

  吴玠听他拆了援军,又乱军心折了五百军马,不由震怒,一掌击在身后案上,
斥道:「阴平若是有失,你纵万死,可抵其罪么?」

  陆小安愧不能答,唯有伏地请死。吴璘愤怒,欲上前痛打陆小安出气,被陈
远猷拦下,退在椅子上怒骂不已。陈远猷见吴璘坐倒,向前几步悄声对吴玠道:
「将军,陆小安虽是可恨,但十二及那诸葛砦之事,确是可疑。」顿了顿又道:
「陆小安乃是杨从义杨队将麾下之人,若是将军不问而杀,恐面上不好看。」

  吴玠沉思,颔首不语。半响,不理陆小安,转问一旁诚惶诚恐站立的胡老爷
道:「你便是救下陆小安的胡姓老爷?」

  胡老爷骇的双手乱摇,慌张道:「下官仅是凤翔府一小小提刑,将军面前实
不敢当老爷称谓!那金狗……那金狗……」说着话,竟留下泪来,唏嘘了一阵才
续道:「下官再不敢轻视武人!若将军不弃,我愿为将军帐下一书吏,为将军管
束往来文书,省却将军内顾之忧,助将军多杀金狗!为……为我的逑翠报仇!」

  吴玠最初听他胡言乱语,难知其所以,后来渐渐明了,忙好言劝慰,使人带
他下去安歇。胡老爷离去,吴玠坐在案后,眼望陆小安,手中把玩一块将军令牌,
心中踌躇难决,堂上无人言语,一片死寂。恰此时,衙外起了一阵骚乱,乱犹未
已,一声昂扬马嘶撞入厅内众人耳中。吴玠擅于相马,原来坐骑踏燕亦是千里之
驹,此刻闻马嘶,眉梢一挑道:「好马!」话音才落,适才报信军士又来,行礼
报道:「禀将军,安鸿安公子回来了!」

  吴玠大喜,起身边往厅外迎接边道:「快请安公子进厅!」

  军士闻令飞奔而去,吴玠带着吴璘陈远猷迎到厅外院落正中,安鸿牵着铁象
亦跨进院门。吴玠见安鸿面色苍白、精神不佳,赶上几步抱拳道:「安公子一路
辛苦,快厅里请!」把安鸿臂,眼光落在马上,蹙眉讶道:「这……这莫非是曲
端的铁象?」

  安鸿七日七夜少眠不休,一路直赶回和尚原,问明留守兵士,又毫不停歇地
来在神岔。本就内伤未复,又添劳苦非常,勉力对三人团团一礼,答道:「正是!」
又疲惫地将曲端赠马之意说了一遍。吴玠一向与曲端不睦,私下里从来只是直呼
姓名。此刻听闻曲端赠马,不由惊异道:「竟有此事?」语出口,见安鸿之状,
忙将他让在厅中坐定。安鸿进厅,见了依旧伏地不起的陆小安,愕然相询。吴玠
说了原委,安鸿闻听佟仲得见,心中安慰,又闻援军仅去了百余,不由大惊失色。
颓然坐倒,忽想起心中久存之疑,追问道:「你姓陆,名为小安?那陆大安与你
可是兄弟?」

  陆小安闻陆大安之名,猛抬头长跪问道:「陆大安正是胞兄!安公子可是见
过家兄么?我寻他多年未果,不知生死如何?」

  安鸿苦笑,喟叹道:「若是你尊令往援,此刻便该与他在诸葛砦中相聚了!」

  陆小安闻言一震,颓然坐倒,痛悔难当。安鸿心系砦子及折翎,亦是闷闷不
乐。吴玠见安鸿忧心忡忡,重重一叹道:「安公子,陆小安不尊将令,使援军失
期。该如何处置,请安公子示下,吴玠必遵从照办!」

  安鸿思索片刻,起身行礼道:「吴经略,前事已矣,杀之无用。诸葛砦名之
事是我隐瞒在先,更兼此人是我大哥麾下得力人之胞弟,安鸿想向吴经略讨个人
情,饶他性命。」

  吴玠回礼,将适才把玩那块令牌掷在陆小安面前,厉声道:「既是安公子为
你求情,我便饶你一命!你将这令牌带在身边,去军中做一刀牌,逢阵在前,不
得退却。每杀一敌,自刻一划在这令牌之上,为你所害同袍赎命。何时够了五百
之数,何时回来向我缴令。去罢!」

  陆小安将令牌紧紧握在手中,分别给吴玠安鸿磕了三个响头,转身离去。吴
玠处置已毕,又问曲端赠马之事。安鸿遂将求援来去全程从头到尾详细叙了一遍,
只略过雨夜庙中事不提。吴玠本以为史天非在后与援军同至,不料却是客死异乡。
念及他相随已久,与己虽份属上下,实则却是相交莫逆、信任有加。不禁心中伤
悲,不能自已。拭去几滴英雄热泪,想起张浚双面之事,心头又起了疑惑。吴璘
与陈远猷听闻此等秘辛,反应各异。吴璘切齿痛恨,陈远猷却只是捻须不语。

  安鸿想到孤身返回阆州的柒柒,亦是心绪不佳。良久,再起身拜吴玠道:「
吴经略,阆州援军定然已无,此前派去援军只剩了百余,恐是杯水车薪。安鸿斗
胆,想请吴经略再发援军,赶赴诸葛砦,迟恐不及!」

  吴玠回神,还礼颔首道:「安公子所言甚是!诸葛砦扼守紧要,万万不可有
失!好在如今我麾下兵力较和尚原时已充裕许多,安公子且歇息一宿,容我整饬
军马。明日一早,便可与安公子一同上路!」

  安鸿闻言心喜,诚意拜谢,又郑重请托吴玠代为澄清曲端死因。吴玠不答,
只吩咐军士设宴,又遣人将安鸿请去歇息。待安鸿去后,坐定沉默有顷,问吴璘
道:「曲端之子曲之绩可是在你军中?」待吴璘称是,又默然一阵,叹道:「择
机善待之!」

  陈远猷闻吴玠之言,自言自语道:「叛将赵彬曾在凤州张榜,宣称要以兵迎
回曲端。这……」

  吴玠摇手止住陈远猷,道:「陈先生,与吴璘一道去挑选援军人选吧!」

  陈远猷随吴玠言而止语,拱手与吴璘一道离去。吴玠又念了一阵史天非,心
中仍是将信将疑。晚间饮宴,安鸿推说疲惫,只用了写饭食便匆匆离席。待他去
后,吴玠三人撤了酒席,去点检选中赴援的兵卒。行之未远,一马狂奔而至,马
上军卒滚鞍落下,急切大呼道:「张枢密八百里加急密令!吴玠吴经略何在?」

  吴玠自报家门,接过密令,细细查验了火漆封印,展信而观。看罢,就着手
边火把,将信笺焚化,神色忽明忽暗,意不能决。吴璘在旁,见乃兄如此,大声
问道:「大哥,什么事?」吴玠将他与陈远猷招在僻静处,悄声对二人道:「张
枢密信中言讲,安鸿劫杀曲端、谋害天非、掠持枢密之女、盗铁象硬闯阆州城门,
杀人盈野。命我将他擒杀,不得有误!」

  吴璘惊道:「什么?不可能!安公子绝不是此等恶人!」

  陈远猷双眼微闭良久,忽然睁目露出一丝寒光,道:「史天非跟随将军多年,
忠诚勤勉;张枢密一向与将军和睦,礼遇有加。在安鸿口中,史天非为明教魔头,
张枢密阴谋作乱,实在可疑。而那曲端,一向与将军为敌,见解从来不合,怎会
将心爱战马送与将军?某非是……」说到此处,瞄了一眼不远处营中正在准备行
装,只待明早出发的军士,续道:「莫非是安鸿盗马,编造故事以取信将军,为
那诡异之砦诈得援军?」

  吴玠一凛,问道:「先生的意思是,那砦子……」

  陈远猷道:「正是!若是那砦毫无蹊跷,安鸿怎会对将军多有隐瞒,砦名、
来历,或篡改或不告?直至此次被陆小安揭破,方假意赔礼……」

  吴璘听的心烦,大叫道:「我还是那句话,安公子不是此等恶人!大哥,莫
非你忘记他仗剑独守营门,挡叛军、退匪首,救你性命之事么?」

  吴玠拍了拍吴璘肩膀,面上犹疑不减,口中却道:「无论真相如何,那阴平
路实在重要,援军不可耽搁。你先去代我点检兵马,陈先生与我去准备粮草军资。
事毕,在衙中相侯,再议此事不迟!」

  吴璘闻言欣喜,行礼告退,陈远猷在旁欲言又止。吴玠眼望吴璘远去,面色
忽转坚定,吩咐道:「劳烦陈先生传曹武来衙中见我!」陈远猷一怔,继而明白,
一揖到地,匆匆而去。吴玠回衙,片刻后,陈远猷带着曹武匆匆赶来。

  自和尚原前阵斩金将之后,曹武又屡立战功,已隐隐成为吴玠麾下第一爱将。
此刻见了吴玠,恭敬行礼道:「经略深夜召末将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吴玠不动、不语、不搀扶。曹武不知何事,抱拳垂头,不敢稍动,只觉气氛
沉重。良久,吴玠决绝道:「张枢密有命,擒杀安鸿!你率麾下兵马,包围安鸿
居处。多置弓弩,不惜代价,务要取他性命!」

  曹武闻令惶恐不能应,抬头见吴玠容色坚定,知劝谏无用,遂将心一横,沉
声应诺而去。回营带兵倾巢而出,将安鸿居所团团围困,又派弓手占据四面高点,
自己与亲兵立在院门之前,眼望安鸿所居之屋,身子岿然不动,心内思绪万千,
种种念头,纷至沓来。

  安鸿饭后便在房中打坐,运功调息,自疗伤势,周天运转,物我两忘。待醒
转时,见窗外火光高举,亮如白昼,甲叶摩擦之声不绝于耳,弓弦绷紧之音使人
牙酸。放耳细查房周呼吸,怕是有人马千余。饶是安鸿艺高胆大,亦是不敢妄动,
只得端坐在床,静观其变。

  安鸿正转念思索情由,门扇忽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来人盔甲整齐,昂首阔步,
正是曹武。曹武来在安鸿面前,郑重一礼道:「安公子,吴经略遣我杀你。」略
停了停,见安鸿神色不变,叹口气又道:「安公子助我斩将之德,曹武不敢有一
刻忘怀。我有今日,皆拜安公子所赐。我已备下干粮马匹,这便亲自送公子出城!」

  安鸿将曹武扶住,皱眉道:「将军奉令而来,若是纵我离去,恐要受军法,
安鸿怎能不顾而去?却不知我何处触怒了吴经略,以至如此?」

  曹武答道:「此乃张枢密之命,我亦不知为何!曹武为报公子昔日恩义,何
惜此身?公子切莫停留,速速离去,迟恐有变!」

  安鸿闻曹武所言,想起日间吴玠不答为曲端洗冤之事,知他信了张浚、挣扎
辩驳皆是无用。思及此次求援,竟是竹篮打水,心中难过。不知折翎及诸葛砦情
形如何,恨不得肋生双翅,回到摩天岭上。数思之下,重重一叹,对曹武道:「
曹将军救护之德,安鸿铭记在心。他日相逢,必有所报!」

  曹武情急,一面逊谢一面将安鸿拉出居所,亲自带兵叫开城门,送他离城。
远望安鸿独骑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方回身令军士归营,自来吴玠衙下请罪。人
未进衙,有一军士自身边急匆匆跑过,向衙内大叫道:「完颜宗弼处斥候急信!」

  曹武职位亦有份参赞军机,自然知道此信事关重大,遂紧紧随着军士奔进衙
中。吴玠接报,又见曹武入厅,将信笺往案上一按,急切问曹武道:「事如何了?」
曹武不想吴玠居然视安鸿重于斥候之报,略怔了怔方伏地道:「曹武该死,不但
未杀安鸿,反将他放走,特来向吴经略请罪,请经略责罚!」

  此言一出,吴玠面上沉重明显一缓,长出口气,佯怒道:「曹武!你麾下兵
马过千,围堵之下安鸿竟可逃之夭夭?办事如此不利,怎担我军中重任?着罚俸
一年,暂留职待查,张枢密处,少不得好生告上你一状!」

  曹武闻吴玠之语,喜动眉梢,自责无能,唯唯服罪。吴玠一直左右摇摆的心
思此时方定,凝神将军报展开细观,不由倒吸了口冷气道:「这完颜宗弼好生狡
诈!明里撤军北返,暗地里却在宝鸡以南集结了十五万精锐之兵。」轻咦了一声,
又疑惑道:「军报莫非有错?中军帐虚立,月余不见完颜宗弼!陈先生,这处斥
候可把握么?」

  陈远猷适才听了吴曹对答,一直在暗暗为吴玠前途担忧。此刻闻吴玠动问,
回神答道:「此路斥候乃是川陕宣抚处置使司潜下的精细之人,应不会有错!」

  吴玠方欲开口再问,吴璘从厅外大步流星而来,笑着喊道:「大哥,军已完
备,天明便可上路了!」

  陈远猷看了看吴璘,又望向吴玠问道:「将军,大敌当前,不日即至。这援
军还要发么?」

  吴玠沉思半响,摇头道:「明日吴璘曹武带半数军马回和尚原整饬防御,陈
先生与我保护城中百姓依次撤离。这援军……不能发!」

         ***    ***    ***    ***

    「神臂弓不能发!相距太远,徒废箭矢!」

  折翎止住赵破,环视周遭,见众人皆面带惊恐,曾亲历过他处守城战者更是
脸色苍白。章兴眼望金人阵中已初具规模的数台投石机,切齿道:「将军,我带
人出城,拆了那入娘的物事去!」

  折翎摇头道:「完颜宗弼在投石机前足足放了三营人马守护,便是防我等出
砦冲杀。去则必死,不可莽撞!」

  赵破道:「若是床弩未损,或尚可反击,如今可怎么好?」

  折翎道:「床弩与投石机相较,射程亦差了许多。传令各处人马皆入藏兵洞,
待投石止、金兵来时再上墙守御!」

  众人轰然应诺,四散去传令。折翎回头,正撞上墙内已改梳妇人发髻的晓月
投来的痴痴目光,心中一慌,只觉看也不是,避也不是。墙下晓月也在扭捏,忽
听远处一声巨响,如有惊雷平地炸开一般。接着便是疾风过密林般的呼啸之声。
折翎亦闻此异声,回身见一块重逾百斤的大石从天而降,将砦前斜坡砸出一个数
尺深坑。折翎知此发石弹意在测距,忙扬声呼喊道:「速入藏兵洞!不及者就近
躲避!」喊话毕,又回身示意晓月离去。

  众人多被石弹威势惊呆,闻声警醒,随着为数不多的仍在奔跑的西军军卒赶
去藏兵洞。晓月见折翎危急时刻犹牵挂自己安危,心如鹿撞,转念又恐折翎为己
分心,不利于战,忙跟从一众仆妇往中坪躲避。

  砦中仍在扰攘,金营中数台投石机已轮番发炮。石弹自空中飞落,无论何物,
皆被砸个碎烂。落在泥中还好,仅深入其内而已,有落在略微坚硬之处的,弹动
跳跃,沾上人身不死即伤。砦墙处的藏兵洞,是风慎力主修建,从前并无,故为
数不多。此刻军卒、砦众、仆妇皆须躲避,藏洞不敷使用。余下人众见抛石有弧,
遂紧紧贴在砦墙根部暂避。

  金兵虽得此利器,但从未经练习,便直接使用,多有生疏。几轮下来,渐渐
熟悉,准头亦大有提高。又几轮,有一大石斜斜落在砦墙之上,将木料砸的粉碎,
石身半入,就那么卡在墙中。倚着此段砦墙的人众被震的立不住脚,东歪西倒、
狼狈不堪。

  金兵见投石建功,大声欢呼,发射更速。又十数轮,多枚石弹俱中砦墙,将
守具毁去泰半。其中一石透墙而入,伤损了十数个墙后砦众,又有一石在墙头掠
过,将城头插着的两面夺来将旗及砦子旗帜砸得粉碎。

  折翎未进藏洞,只与晏虎一道躲在墙后。挨过数十轮大石,听空中呼啸声已
住,砦前喊杀声震天,以为金人攻砦,大吼道:「众人各回岗位,备战迎敌!」
一跃上了砦墙,却见金营中喊杀声虽起,兵马却是向着营后冲杀,投石机前的三
营兵马亦有两营弃阵而去,往主营中回扑。魏庆跃在折翎身边,见状亦讶,极目
远眺,忽指前方道:「将军你看,似有一军自金人营后林中杀出。将旗宛然,却
看不清绣的何字。莫不是安公子与援军到了?」

  折翎往魏庆所指处看去,见那旗知是宋军无疑,心中狂喜。又见投石机处那
营兵马亦有松动之象,心中计较定了,扬声令道:「赵兄安排守御,李豫兄弟使
人修缮。章兴、魏庆、晏虎,随我带兵出砦,毁了那几台投石机去!」

  此时众人皆已来在折翎身侧,闻言应诺,各自准备,独李豫不语,反身往砦
中去了。折翎恐时机稍纵即逝,也顾不了许多,带了砦中全数能战者近百人冲出
砦门,径直杀奔金营。

  此时,金营营后,佟仲朱骁带着府州八百弓手,据住密林一角,正将羽箭漫
天花雨般往金营中泼洒。陆大安带了自砦中随出的百余人及朱骁分在麾下的四百
刀牌,如猛虎出柙般往金营中冲突。金兵全数精神皆在营前投石机攻砦之上,措
不及防下被砍倒一片。佟仲见进展太速,恐入营深处中伏,遂发令止住陆大安,
将弓手阵线向前推进,才又下令续攻。

  陆大安自入了奉宁军以来,从未曾带过这许多人马。此时一刀当先,身后数
百人追随,有阵皆破、有挡皆杀、所向披靡,身上虽带了些伤却浑然不觉,心中
畅快无比。数百刀牌皆以他为军中之胆,随之狼奔豕突,将金军后营搅的一团乱
象。佟仲见阵锋已乱,将弓阵交给朱骁,与十二带了数十弓手中的佼佼者向前,
单射金军中呼喝发令者。金军本就仓促应敌,此时更失了指挥,登时节节败退。

  完颜宗弼在中军帐前置了帅案,观瞧投石机建功。乍闻营后惊变,却毫不惊
惶,先遣出两营最精锐的兵马去了两翼,又令后营督军视乱不理,将祸水内引,
自带了亲军挡在来军锋锐之处。

  陆大安杀散了金军后营兵马,趁势往前冲突,正撞在完颜宗弼亲军怀中,登
时若蚊虫入蛛网,行动困难。佟仲在后,见势不妙,一面带着神箭手上前相助,
一面呼喝陆大安撤回。陆大安闻令欲行,却哪里还挣扎的开。朱骁见佟仲不舍陆
大安,随之在金营中愈陷愈深,只得令弓手再向前推进。正进间,两翼围兵随号
角声杀来,弓阵退却不及,被金兵自两侧杀入。弓手失了箭距,被金兵杀到近前,
便如同羊群遇虎,虽奋勇抵抗,却力不能敌。朱骁弃弓持剑,在军中左冲右突,
杀人无算,却被一金将自后劈了一刀。金兵见他受伤,一拥而上,将其乱刀砍死。

  佟仲所携,亦是弓手,眼见朱骁阵破身死却无可奈何,心头怒火丛生。回身
望见完颜宗弼正坐在黑鬃马上指挥拼杀,便将怒气赋予手中弓箭,觑准了他挥臂
空当,一箭朝他肋下射去。

  完颜宗弼在乱军中听不到弓弦响动,待察觉时箭已临身,忙向后仰倒,撤镫
翻下马背。虽是狼狈,却终究躲开了来箭。佟仲见完颜宗弼翻身落马,大声狂呼
道:「完颜宗弼已死!」

  金兵中通宋语的兵士极少,但将领却为数众多。故此,军将个个闻言惊惶,
士卒却是悍猛依旧。佟仲见诈计不成,只得拼力向陆大安处厮杀,十二在后紧紧
相随。陆大安此刻已是伤口密布,满身鲜血,一口朴刀身卷刃崩,几与废铁无异,
犹在奋力搏杀。见佟仲杀至,忙与他合在一处,点数相随之兵,已不足三十。

  完颜宗弼重上马背,见围中宋人勇猛,虽是敌我两分,亦不由心内暗赞。正
欲使身边亲卫劝降,围外一军卒奔来报道:「元帅,砦中适才忽有军杀出,已将
投石机前那营人马击溃,正在设法毁坏投石机!」

  完颜宗弼闻报大怒,斥问道:「不是三营人马么?怎地只剩一营?」

  军卒道:「阿不罕将军见后营危急,恐有所失,遂挥军援救。不料宋人狡诈,
出砦偷袭,又带了两营人马回奔,此刻该是到了!」

  完颜宗弼怒不可遏,一面痛骂阿不罕无能,一面下令道:「两翼速战速决,
将此处顽抗的余孽格杀殆尽!」语罢,自带了亲卫回军。

  围中的佟仲虽不通胡语,但见完颜宗弼匆匆离去亦知是前军生变,遂欣喜对
陆大安及十二道:「我等赶去匠作营时虽是迟了一步,但此刻一战应是功成了!
金酋回奔,定是被将军袭了前营。匠作人众已被我等遣散,若是投石机再毁,金
人定无能为了!」言罢大笑,状极欢愉。

  陆大安见金人缓缓围拢,亦笑道:「今日我杀伤金狗,或有百数,真个痛快
非常!」扬了扬手中刀,又叹道:「可惜此刀随我多年,今日怕是要废在这里了!」

  佟仲仰天长笑,执陆大安手道:「若有死战如太原之日,哥哥刀断之时,定
有我一弓随殉!」

  陆大安听他说起昔日盟誓,只觉胸中热血沸腾,与他执手互握。金兵拥上,
陆大安虎吼一声,带余众鼓剩勇四下拼杀。佟仲将箭壶中最后几支箭射出,抽出
腰间短剑,欲与陆大安携手而战,却听耳边有嘤嘤哭声。回头看去,十二已是泪
流满面。十二见了他目光,抽泣道:「佟大哥,我好后悔!若……若是早知死在
此地,当初在和尚原上,我便该对安公子表明心迹!」

  佟仲心中一痛,伸手拭去她面上泪水,洒然道:「好妹子!实对你讲,佟仲
自见了你便心生欢喜!且忘了安公子,与我一同上路。在阴间我定会好好待你!」
言罢,回身同金兵战在一处。十二闻言一怔,心中五味杂陈。望了望佟仲背影,
娇咤一声,亦飞身攻敌。

  金兵不愿为困兽多添伤损,选了一众用枪棒的人马在前突刺。围中众人俱已
是强弩之末,又兼兵刃皆短,不多时便被一一刺倒。陆大安身中数十枪,虽已气
绝倒地却仍怒目圆睁。佟仲被一枪在胸膛处刺了个对穿,倒在陆大安身侧,伸左
手携了陆大安,又向右去寻十二踪迹。见十二远远倒在血泊之中,触手难及,心
中一叹,瞑目气绝。

  前营中折翎等人将守投石机兵士杀退,却见投石机制作精巧、身躯庞大、坚
固异常,难以毁损。正不知所措时,金营中号角连声,方才退往后营的兵马又喊
杀而回。折翎见金兵尚远,遂留下章兴魏庆设法毁去投石机,带了晏虎与数名弓
手迎上前去,看准金兵中当先一将,弯弓搭箭,气贯箭身,喝了声「近前者死」,
手中弦松。

  带军来那员将正是阿不罕,在金军中以怯懦无谋闻名。本是在主营中监视折
可求,完颜宗弼入营时便依靠舅父完颜宗翰之名,赖着不肯撤走。完颜宗弼寻思
分他些功劳,回见宗瀚时也多些善意,遂将投石机交他守御,且足足配了三营兵
马,谁知还是出了岔子。此刻见折翎相距两箭之地便已开弓,心中哂笑,只顾催
马向前。不料只一息,来箭已至面门,躲闪不及,头颅被无翎箭射了个对穿,翻
身落马,身死当场。

  此间山地,故金军中只有十数军将策马相随,见阿不罕尸身落地,恐有踩踏,
俱急急勒马。在后军卒不知所以,见军将皆停,亦停步观望。折翎一箭毙敌酋,
毫不停歇,又连发数箭。马上军将见机快者,下马躲避;见机慢的,又被射死几
个。余下金将见折翎神箭,又见他身旁尚有数人持弓以待,不敢大意,呼喝士兵
擎盾,缓缓向前。

  折翎阻敌目的已达,回头却见魏庆章兴毫无进展,遂将心一横,命晏虎等人
准备放箭。看看金军进了箭程,正要下令,忽闻身后魏庆喊道:「这边已有办法,
将军速退!」

  折翎闻声再回望,只见李豫不知何时来在了投石机前,正带着几人分别往投
石机上泼洒油料,心中大喜,带了众弓手往回疾奔。金人军将亦望见李豫等人动
作,急令金军上前。场间十人逃,千人赶,相距只在数息之间。

  李豫手执火折,环视周遭,见余下数十人几乎个个带伤。遥望砦墙颇远,忽
掩面狂笑,笑音高亢,宛若嚎哭。折翎奔至他身旁,见他如疯似狂,忙一扯他衣
袖,急道:「点火快走,不是浑闹的时候!」

  李豫将折翎一把推开,带着几个一直追随之人举着火折来在投石机旁,大声
吼道:「折将军,带众人回砦!」一面说一面引燃投石机,登时大火冲天。投石
机之间,亦被李豫埋下火线。火光熊熊,成一道红墙,将李豫等人与众人隔在两
侧。透墙看去,李豫手持一刀,狂声呼喝道:「今日我等便让他们看看,蜀中李
家,亦是铁骨铮铮!」声未落,便如飞蛾扑火般迎着金军冲去。

  火墙这边,自折翎以下,个个面容悲戚。章兴更是悔不当初,竟欲纵身过火,
去救李豫。魏庆将他一把抱住,对折翎吼道:「将军,撤兵吧!」

  折翎一叹,挥手传令,众人一同往砦中疾奔。至砦前斜坡半路时,忽闻侧面
有一人喝道:「折翎休走!纳命来!」

                第三章  一诺千金孤归去 万军夺帅自来兮

    折翎侧头看去,只见大长老独自当先,身后不远处跟着峰下小营中的金兵千
余,个个杀气腾腾。晏虎数次见大长老出手,知他厉害,不待折翎吩咐,便带着
几名箭手停步张弓,远远地将羽箭往大长老身上射去。折翎命魏庆带了余人回砦,
亦停在原地弓开满月,却是凝而不发。

  大长老见了晏虎等人射箭,冷哼一声,双袖一拂,将箭支打歪,向前速度丝
毫不减。待望见折翎亦住,心生警惕,倏地止步,凝神防御。折翎遥遥将气机锁
在大长老身上,见金兵从后涌来,不敢久峙,一箭射出,又搭一箭,喝道:「晏
虎,休得耽搁,速速回砦!」晏虎闻令毫不迟疑,反身便走,带着几名箭手从折
翎身边跑过,直奔砦墙。奔跑中只听身后箭出似风雷、连绵无断绝,回头看去,
不由心惊。

  折翎箭箭不离大长老要害,逼的大长老闪转腾挪、毫无寸进,但大长老每一
躲避皆留有后招,若是折翎有半箭疏忽,立时便能扑到他身前、施以杀手。折翎
明知他意在将自己拖住,却因担心晏虎等人未远而不敢停手,虽是一面射箭,一
面后退了些许,但大长老亦是如影随形般将距离拉近。晏虎见那千余金兵借着大
长老缠住折翎之机,已然来在大长老身后不远,知自家将军虽箭术通神,却难挡
住千名金兵冲杀,摸身后箭壶已空,遂将心一横,收弓拔剑,吼叫着再反身向大
长老冲去。几名箭手见状,相视颔首,皆拔剑相随。

  折翎才射了一轮连珠箭,调息间取了三箭在弦,准备应付即将冲上前来的几
名金兵,忽然见晏虎等人又在身边奔回、直向着大长老杀去,知他用意,心中一
悬,弃了箭意出声呼唤。大长老觉一直将自己锁死的箭上气机稍减,立即轻身前
掠,欲与折翎近身搏杀。恰此时,晏虎赶到,合身扑上,横剑往削大长老双脚。
随行箭手继之使剑乱砍乱刺,个个舍生忘死、不惜己身。

  大长老见众人拼命,不敢大意,换了口真气向侧面躲避,同时出脚反踢攻者。
一众箭手皆被踢倒,唯晏虎身子一矮,反手将大长老左腿抱住,手中短剑顺势上
撩,取他肋下软处。大长老恨晏虎油滑狠辣,重重一哼,右掌翻腕直往他天灵盖
上击去。掌风方出,忽觉面前箭气冰冷,只得侧头拧身躲避,同时化掌为指,将
晏虎短剑弹断。这一耽搁,几个被踢倒的箭手纷纷围拢上来,执剑拼命。大长老
惧折翎在侧,不敢耽搁,使一个重手击倒左侧一人,却冷不防被晏虎死死抱住了
双腿,手中断剑亦刺了入臀。余下几名箭手虽被大长老打的吐血倒地,此刻却亦
学了晏虎样子,死死抱住他腰腿不放。大长老动怒,右掌抬起,尚未击下,又两
箭穿空而来,一奔面门,一奔心口。欲轻身躲时,却只腾挪不动,遂起了同死之
心,不顾箭矢,运掌将两名箭手头颅击碎。

  折翎将体内余下所有真气贯在双箭之中,一俟箭出,也不管建功与否,立即
向前,欲救晏虎。飞掠中见大长老避无可避,心中正在暗喜,忽见一根狼牙棒斜
刺里送出,先上后下,砸中两支羽箭。持棒那金将虽被震得虎口迸裂、踞跪呕血,
却成功将羽箭砸偏,只伤了大长老肩头。大批金兵自后纷涌而来,如潮水般将大
长老及金将淹没。折翎耳闻晏虎大吼「将军不要理我,快……」,便再无声息,
不由心痛如绞。眼见金兵已近,不走恐陷,只得转身退走。

  折翎逃,金兵追,看看离砦墙不远。墙上机括声响,神臂弓矢如雨落下,金
兵攻势立缓、逐渐退避,折翎趁机缘绳攀上砦墙。赵破魏庆接着,尚不及言语,
便听金人主营中号角战鼓响成一片。三人远眺,只见天上乌云滚滚,压顶欲催;
地上战鼓隆隆,军兵列队。天助军势,军借天威,使人望之胆寒。金人已将被烧
成焦炭的投石机上残留火头熄灭,营前层层叠叠不知摆布了多少人马。未几,中
军处号角再起,适才追折翎的千余金兵闻声齐齐大吼,随后便挥舞着手中兵刃,
如疯似狂地向砦墙攻来。

  墙上神臂弓再次发威,将金兵成串射倒,在墙下密集的人群中开出一条条通
路,即便如此,亦难阻适才还逢矢即避让的金兵勇猛。墙上滚木擂石齐下,金兵
被砸的东倒西歪,伤损颇多,却仍死战不去。直至金营中号角声又起,才纷纷退
下,由身后已经压上的第二波人马续攻。

  金人轮番罔替,攻势毫不停歇。砦中青壮几已丧尽、人手奇缺,虽妇孺老幼
俱上阵相助搬运,但峰上墙上守具消耗数目太大,神臂弓已停,多日积下的滚木
擂石亦所剩不多。攻至墙下的金兵只觉压力骤减,个个欣喜非常,呐喊攀爬。

  砦中最后几名弓手,皆已随晏虎丧在坡上,墙上除神臂弓外,再无箭发。折
翎魏庆二人持弓,当住砦墙上适才被投石机砸出的大洞。魏庆手指早已被弓弦勒
破,每出一箭便有血滴随弓弦弹出,犹射箭不止。折翎右臂亦有酸麻之感,虽射
死了数名金将,却难阻金兵攻势。此刻见金人已攻至墙下,开始借梯爬墙,而砦
众稀少,其力不足以使木叉将云梯推倒,遂弃弓取刀,准备近身迎敌。

  金兵蚁附,借着身后羽箭漫天,擎盾上攀。砦人或取金汁浇灌,或使长兵拨
刺,藏身墙后与敌周旋。双方正战的如火如荼,空中忽响起一声炸雷,其声竟将
战场上喧天的厮杀动静压了下去。又过数息,雨点如豆,密集掉落。

  完颜宗弼早已亲身来在阵前督战,此时见大雨渐做倾盆,眼前犹如有一道纱
幔,将景物遮的朦朦胧胧,竟看不清砦墙处战况如何。砦前斜坡人众踩踏,落雨
成泥,足陷难起,攻势已然不继。想想大雨之下,攻守皆是一般不易,正欲颁出
重赏,激励众军一鼓而下,不料雨滴忽转做冰豆,兜头砸下。数息之间,已是鸡
蛋大小,林木枝丫多被砸折。兵卒个个被砸的鼻青脸肿,叫苦不迭,云梯上的军
士纷纷跌落,再难登攀。完颜宗弼无奈,只得下令退兵。

  这一场冰雹,足足下了大半个时辰,地面触目可及之处,盖了厚厚一层冰石,
远望洁白若雪。继之而来,又是大雨倾盆。折翎在墙上见砦人亦多被冰雹砸伤,
又见金人退去,遂命砦人散兵避雨。待安排砦人散尽,冒雨独立城头,望远叹道
:「虽得天之助,侥幸守成,却终不是长久之计。不知安鸿及援军,何时方可回
砦!」

         ***    ***    ***    ***

    「似这般大雨瓢泼,不知何时方可回砦!」

  安鸿自逃离神岔以来,心悬砦子安危,又是多日不眠不休,一鼓作气自小路
赶回。到得当道营盘处,正在犹疑是否闯营,恰逢冰雹大起。在树下躲避时,远
远认出守营军中奔跑躲避的一名红脸砦人。入夜探营,寻到砦人询了情形,知佟
陆与府州兵马一同往援,此营虚立,心下稍安,就营中歇了一宿。晨起精力稍复,
在中军帐用过饭食,大雨丝毫不见停歇,心中焦急万分,喃喃自语一句后,又对
身后的红脸砦人及留守军将道:「多谢二位款待!我恐砦中大哥心焦,这便想上
路了。待金人退后,再与二位相见把酒!」

  那留守军将魁梧健硕,亦是朱骁身边得用之人。此时见安鸿告别,起身道:
「安公子且慢!我家将军离去这几日,我一直心神不属,甚是担心。此营虚立这
些日,并无半个金人来查,想是皆奔主营去了。若我所料是真,那砦子与我家将
军,怕俱是不妙。安公子稍安勿躁,待我整军,与公子一同上路。」

  安鸿大喜,忽又转犹疑道:「大雨未停,这……」

  魁梧军将哈哈一笑,自傲道:「区区雨中行军,能耐我府州精兵何!」言罢
对安鸿拱了拱手,自去准备。

  军卒收拾上路,一路冒雨。府州兵马,果然精良,虽是大雨瓢泼,行军却丝
毫不慢。行了半日,经过数个金人小营,俱是空空如也。魁梧军将见所忧果然,
更是催军急行。行不多时,忽闻山左似有马奔腾。众人闻声皆诧,唯红脸砦人面
色惊恐,急道:「率军速退,定是山洪发了!」

         ***    ***    ***    ***

    山洪爆发,使得被堵塞的护河四处溢流,将数座金营冲垮。大雨连绵三日,
未有一刻停歇。金人主营虽在平坦之处,亦是积水盈尺。完颜宗弼使众军挖渠排
水,坚固营帐;折翎带同砦人修补砦墙,增补守具;侥天之幸,两下竟相安无事。

  第四日雨水略小,一营金兵倾巢而出,在坡下营前搭台立起三根高竿。值守
的章兴不敢怠慢,忙遣人将折翎赵破寻来。众人在墙上远望,见金兵冒雨忙碌,
皆不解其意。过了片刻,台成竿竖,金兵又将三具尸首一一吊在竿上。此时雨又
转大,化帘为幕。众人虽看不清尸首样貌,亦知不好,个个心头沉重,立在城头
不肯离去。待雨渐小,折魏赵三人相继蹙眉粗喘,再化作重重一叹。章兴眼力稍
逊,不知所以,抓了折翎无风自颤的袖角急切问道:「将军,那竿上挂的究竟是
谁?」见折翎瞑目不答,又追问道:「莫非是安公子与……十二!」

  赵破见章兴说出十二名字后便欲暴走,忙拉住他答道:「不是安公子二人,
而是……而是……」

  折翎回手按住章兴肩膀,续答道:「是大安和佟仲,还有府州朱骁朱老将军!」

  章兴被折翎一按,身子再难挪动,只口中喃喃道:「大安……大安他……」
眼中流下泪来。继而怒道:「将军,你且放开我。我带人出砦,定要将大安及另
两人抢回砦中安葬!」

  折翎再叹口气,道:「休得造次!砦中可执得刀枪之人,仅剩三十有余,壮
健仆妇,其数已不到二百。若不凭墙峰而守,恐连金兵一击亦挡不住!完颜宗弼
奸猾,悬尸示众便是要引我等出砦,不可中计!」

  章兴与陆大安最是要好,自守砦以来并肩而战,吃住一同,无一刻分离。此
时闻折翎言,心中虽不甘,却是无可辩驳,只得将怒气化作悲声,蹲踞在地恨恨
垂泪。众人心绪不佳,亦皆默默。又过了盏茶功夫,雨水细若发丝,几近停息。
一人一骑自金营中军奔来,至斜坡前勒马大叫道:「折翎听真!我家元帅再不愿
与你多做耗费,限你半个时辰内献城归降!若你从命,待你一如前言,竿上尸身
亦交还与你。如若不然,先将这三具尸首点了天灯,再将投石立起发炮,待砦子
破时,定屠个鸡犬不留!」说罢,打马回营。

  金骑去后,赵破惊愕道:「莫非金人还有投石机不成!」

  折翎摇手,凝重道:「投石非一朝可成之物!连日大雨,匠作无法赶工,此
言定是诈语。不过,完颜宗弼在此处盘桓已有月余,恐真是再耽搁不起。赵兄、
章兴,请将砦中老弱伤病遣去中坪上坪,尚能战者无论男女皆聚来砦墙。我等与
金人决死应是在今日了!」

  赵破章兴应诺离去,不久带了二百多人返来,列队于墙下,静待折翎吩咐安
排。折翎见来者男女老少皆有,年长者已须发皆白,年幼者仅比刀弓略高,心内
不由好生不忍。对众人团团一揖后抱拳单膝点地,诚挚道:「使诸葛砦遭此大厄,
皆折翎之过!金人……」话音未落,墙下一老者出列,俯视折翎,扬声道:「折
将军!我孟门子弟,不分老幼,个个英雄!为蜀中、为大义而死,死得其所,绝
不惜身!将军且带领我等,轰轰烈烈战上一场罢。若是将军心中罪己,来生再还
恩于我等便是!」待老者语罢,章兴在列前抱拳道:「请将军安排守御,击杀金
狗!」

  折翎见状,胸中澎湃,伏地对着墙下磕了三个响头,起身分派发令。墙下众
人自赵破章兴以下,皆挺胸矗立,坦然受了折翎大礼,听命散在左峰墙上各处。
折翎巡视城头,见晓月手抓箭矢,戴了个不知何处寻来的兜鍪,立在仅剩的那具
神臂弓旁,虽是两股战战,眼神却坚毅无比,神情样貌竟隐约与巧云有几分相似,
心中不禁油然生暖,对着她灿然一笑。晓月见折翎笑面,心中羞赧,却恐此战后
生死永隔,遂将俏脸仰了仰,还了一笑给他。

  此时金营中战鼓亦起,兵卒各依行伍集结。三通鼓罢,号角声回荡,中军帐
启,完颜宗弼顶盔贯甲来在帐外,使胡语对集结帐前的军将大声嘶吼道:「黄天
荡凄惨之状,历历在目;没立、宗辅助讥讽之语,言犹在耳。今日攻砦,别不多
说,洗尽耻辱,便在此时!经此砦,入蜀中,让没立与宗辅看看,谁才是女真最
能厮杀的好男儿!首登砦墙者,赏千金,升为谋克。斩杀折翎者,金倍之,升为
猛安!」军将被完颜宗弼言语激的愤怒,又被后续赏格挑动功心,个个战意汹涌。
完颜宗弼见众将情状,哈哈大笑,将进攻次序一一分派,将手一挥道:「攻砦!」

  众将轰然领命,四散回营。分得先攻者喜笑颜开,整兵向前,挥军攻砦;分
得在后者忿忿不平,摩拳擦掌,只盼攻势不谐,好率众以代。虽是如此,军兵进
退却是乱中有序,毫无拥挤混杂之象。

  折翎见金兵如猛兽般袭来,将手中令旗高举。赵破在峰上看的真切,带着一
众砦人用简易的弹石器将大石滚木向峰下抛砸。木石沉重,划空而下,金兵单人
独盾难以抵挡,中者皆死。余卒对倒下的同袍恍若未见,依旧呐喊着抬梯奔向砦
墙。第一营军士方至墙下搭起云梯,第二营军士已至坡半,队形松散,使木石大
多无功。第三营军士将大盾,五人立住一面,盾盾相连,沿坡垒出一条兵道。第
四营军士沿兵道来在坡左,使羽箭遮护前军攻砦。第五营第六营紧随其后上坡,
只待事有不虞,便抢前援助。

  折翎见木石多费、金卒近墙,又见大盾主防左峰,对砦墙这端却是无遮无拦,
兵士从中拥出,接连不断。遂吩咐章兴魏庆带人持木叉破云梯,自带砦人将神臂
弓对准兵道,亲手调校了角度,发矢射杀道内金兵。神臂弓矢每有破空,定然带
走数名金兵性命。金兵被杀的狠,激起心内凶性,多有弃盾赤膊前冲者。折翎容
色平静,射空箭匣,又伸手向身旁晓月索要箭矢,杀伤金兵无算。不多时后,雨
水淅沥,打湿弓身,弦不能彀,矢不得出。折翎见状,弃神臂取大黄,将背着的
最后半壶无翎箭摘下,立在腿边。运内力以弓为弩,向着兵道射箭。

  金兵见再无箭来,本以为墙上矢已罄尽,皆大喜冲出。不料无翎箭续来,其
威较神臂弓竟是差相仿佛,登时人仰马翻,乱作一团。有腹部中箭者,肚肠被真
气炸的稀烂,流在地上,煞是恐怖。金兵见此惨状,终胆气少丧,踟蹰不前。

  折翎以真气御箭,连射五十余,箭筒早已为之一空。晓月冒矢石,在墙上各
处捡拾金人射来的羽箭,送往折翎手边,供他使用。折翎再射了一阵,将弓一丢,
抓住晓月递箭的小手,摇头道:「晓月,不用再拾了!此弓亦湿了弦,再难用得。
金人眼见便要上墙,近身厮杀时无你用武之地,且退去中坪,莫使我分心念你安
危!」言罢,往魏庆处掠去。晓月听他言语,心中温暖,有心与他同生共死,转
念又摸了摸下腹,看了折翎背影一眼,反身跑走。

  金兵去了箭矢之胁,迅速在墙下立起云梯十余具,蚁附攻城。魏庆章兴各领
数十人,一左一右守住一段砦墙,折翎两边奔走,查漏补阙。砦人虽是个个奋勇,
却难当金人人多势众,渐呈败象。赵破在左峰上见势不妙,带了峰上人众弃防下
墙,协助墙上兵卒守御,稍稍将局势稳住。

  未久,墙左两名金将使矛将墙上守者刺死,一跃上了砦墙。折翎飞身赶到,
以一敌二,将其中一名金将踢跌墙下,再一刀取了余下那金将首级,提头喝道:
「登墙者死!」砦人闻声,士气大涨。那跌下的金将落在人群中,除被折翎踢得
呕血外,竟是毫发无损。此刻见了金将头颅,怒火填膺,使胡语催遣了兵卒一番,
又登梯向墙上爬来。

  坡上立盾金兵见左峰木石皆无,遂收了大盾,同去攻打砦墙。完颜宗弼见状,
知砦子势难久守,正欲将后备七营人马投入攻战,忽闻侧后方喧嚣纷乱。回头看
去,只见羽箭漫天,正往后军头上抛洒。箭矢来处,正是当日佟陆等人冲出的密
林。那名使狼牙棒的金将正站在完颜宗弼身边,见他眉头紧锁,主动请缨道:「
元帅,请准我带营兵马入林拿人!」

  完颜宗弼摇头道:「古里甲,你有伤未愈,切莫动兵刀!以后,有的是本帅
倚重你之处!」安抚毕,又看了看密林射出箭矢密度道:「羽箭稀少,定是宋人
疑兵之计,欲使我慌乱唤回攻砦兵马,忒也小瞧我完颜宗弼!」语罢,下令整军
前移,让出距林一箭之地。使后三营人马戒备,余下四营投入攻砦。

  众军依令前移,府州那魁梧军将本就欲以身为饵,遂不假思索,随金兵退去
之路出林,仍保箭距。古里甲见林中伏兵只有百余人,由衷赞道:「元帅明察秋
毫!」话音未落,伏兵羽箭再出。完颜宗弼冷冷一哼道:「后三营围剿,前四营
速至砦前。攻下此砦,余怪自败,无须理会!」

  七营兵马各自依令,前后分离,只余下亲卫一营守在完颜宗弼身边。那百余
伏兵见金兵三千向自己围拢,手上弓弦又多湿不能发矢,却仍昂然不退,结了个
圆阵据地坚守。完颜宗弼见状大奇,心下生疑,眉心方蹙,身后远处忽有一亲卫
大声喊道:「有刺客!保护元帅!」完颜宗弼闻声回头,只见一人疾若流星、势
如奔马、手中仗剑,迎风踏雨,直往亲卫营飞掠而来。

  墙上折翎自伏兵杀出便分神留意金人主营动静,此刻将那人样貌看的亲切,
心内狂喜,挥刀将梯上一名金兵劈死,大吼道:「安鸿携援军回来啦!」砦人闻
声,皆欣喜若狂,于疲惫中凭空生出些勇力,大砍大杀,将已窜上墙的金兵屠戮
殆尽。折翎站上墙垛,见援军仅百余,且已被重重围困,眼看便是覆没之局,又
见安鸿一头撞进完颜宗弼亲卫营中,心念电转,大概猜知了情势及安鸿意图。虽
是心中揪紧,却仍佯做喜色,扬声喊道:「完颜宗弼已丧命于安鸿刺杀之下!金
人覆没只在旦夕!并立退敌啊!」

  砦人闻言战力再增,不多时便将云梯尽数推倒。金人将领大多愕然回望,见
中军将旗倒卷、向西移去,又见留守七营军马不知为何分散前后,此刻正倾力回
奔,个个心道不好。不知哪个金将率先挥军离去,余下之人纷纷效仿,破砦之厄
立解。

  砦人本以为就死,谁知竟然绝处逢生,皆纵声狂呼,喜极而泣。赵破章兴等
人围拢在折翎身边,本欲拉住他庆祝,却见他面色凝重,极目望见场间实情,不
由大惊。折翎正色,向赵破拱手道:「二弟孤身陷于敌营,折翎不得不救!我二
人杀了完颜宗弼还则罢了,若是未成,又不得突围,此砦安危,便托付在赵兄身
上!」不待赵破作答,喝令道:「魏庆,你全力助赵堂主守砦,不得有误!」

  魏庆自金兵退后,一直随在折翎身后,此时闻命不应,反道了声「将军保重」,
戟指点了折翎三处大穴。折翎行动不得,愕然道:「魏庆,这是何故?」

  魏庆扶折翎倚墙坐倒,跪地叩首道:「举砦安危,系在将军一身。此去万军
之中,九死一生,便让魏庆代将军走这一遭!」言罢,跃下砦墙,不顾而去。折
翎急呼魏庆,不见回答,知他去远,只得自行运功解穴。怎奈适才真元损耗过剧,
越是焦急,真气越难聚拢,一时之间,竟是无计可施。

  章兴见魏庆去了,向金营中又望了望,见金兵虽大多向中军聚拢,但所遗下
小股兵马,亦将那百余伏兵围了个水泄不通,忽一刀劈在墙上,癫狂道:「十二
随同安公子求援,目下定是在那被围军中。我当日贪功,害死王堂主,铸成大错。
今日怎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十二丧命!」言罢,扯了根绳子便欲下墙。墙上余下二
十余青壮,皆是昔日经历了夺旗之战的。此刻见章兴如此,勾起心中悔愧,纷纷
效仿,欲随行出砦。赵破急止众人道:「万万不可去!砦中守御人手本就不足,
你等送羊入虎口,奈砦子安危何?」

  章兴嘿然道:「赵堂主,章兴说句实心话!照此情形,我等纵然在砦中,金
人再来时,便可抵敌的住么?只是多拖延几刻罢了!既是难逃一死,章兴便要死
的问心无愧!」言罢,离砦而去。

  赵破无言,眼睁睁看着一干青壮缘绳下墙,坠着金人队尾呐喊冲杀。左思右
想,将心一横,遣了几名老者回中坪,带领躲避的妇孺于中坪石阶口设防,又将
余下不到百人的老弱残兵分列在二百余尺长的砦墙之上。待一切安排就绪,看了
看闭目运功的折翎,又回头看了看被细雨衬托的飘渺若仙境的上坪,不由眉头紧
蹙。

  安鸿在完颜宗弼亲卫营中倏进忽退,以一剑入万军,每出剑必有人带伤,单
人便有纵横捭阖之意。饶是金人亲卫个个如狼似虎,却只落个挨着死擦着伤的下
场,说什么也困他不住,个个胆寒。古里甲恐完颜宗弼有失,硬拖着他向西退却。
安鸿如影逐形,依旧保持对中军将旗的强大威压,不迫近亦不去远,只死死坠着
不放。完颜宗弼见前后七营兵马皆回,猜度而知安鸿心意,扬声传令众军莫回,
继续攻砦,可身周人声扰攘,交战处惨叫不绝,又哪里传的出令去。

  安鸿在外围与众亲卫厮杀,来去如意,收放自如,剑光灵动,远远望去,恰
似在细细雨丝中携壶醉舞。剑刺时断雨而去,抖水如泉;剑收时携血而出,震浆
似雾。身旁三尺内水血交杂,作淡红雨色漫天,如纱般笼在身上。众亲卫虽仍追
击拼杀,但心内皆起了寒意。此消彼长之下,又被安鸿收去十数条性命。安鸿斜
眼见前后皆有兵马围拢,又见砦墙处攻砦人马纷纷回军,仰天畅快一笑,人剑合
一,全力往亲卫营紧紧护着的将旗处杀去。

  安鸿直入众军中,剑势互变,改灵巧为古拙,化飘逸为朴实,只求以最少消
耗击杀金兵。数息之后,完颜宗弼惊讶面容已清晰印在眼中,忽有一队使长兵军
士在前列阵攒刺,动作整齐划一,显是习练已久。安鸿贯真气入剑,逼出重重剑
芒,大喝声「断」,使扫字诀在身前画了三个圆弧。一画尖断,二画杆折,三画
人伤,竟是一刻不停,继续突进,疾疾如风。看看完颜宗弼与自身只隔了一名正
将狼牙棒横扫过来的金将,遂拼着左肩不要,剑指完颜宗弼,一往无前。狼牙棒
临己身,肩骨尽碎;手中剑入敌胸,深方盈寸。恰此时,一股凛冽无匹的掌风自
侧而来,正拍在安鸿右肋空当之上,打得他骨断腑伤,喷血飘飞,撞翻了数名金
兵,摔在不远处的地上。完颜宗弼亦被安鸿剑气刺伤肺腑,闷哼一声,倒地不省
人事。

  孟门大长老探手查了查完颜宗弼脉象,知他伤势无性命之忧,放下心来。信
步来在安鸿面前,冷冷道:「我低估了你武功造诣,又不想你出剑如此决绝。」
顿了顿又道:「我敬你亦是个英雄!便让你死的痛快些个!」言罢,一掌拍出。

  安鸿强忍疼痛,勉力举右臂格挡。大长老冷哼一声,又加了三分掌力。掌在
半空,忽闻耳边呼啸,余光一扫,见一柄长枪破空而至。急闪身躲开时,一名衣
着不整、低压帽檐的金兵手使两根铁锥分心刺来。

  大长老喝了声「好胆」,翻身与魏庆战在一处。魏庆知技不如人,见一击不
中,便多用闪转躲避与之缠斗,怎奈身在围中,腾挪之地有限,不多时即被大长
老掌风扫中右臂,铁锥脱手飞出。

  安鸿委顿在地,欲上前相助却是有心无力。伤势未复、千里驱驰,又为了避
四溢的山洪在山中足足转了三日,再历了方才一场恶战,此时已是伤重难起,内
力枯竭。幸得此前杀人余威尚在,金兵不敢近逼,得以静坐围中,暗暗提聚内力。

  此时,魏庆又被大长老一掌拍在胸口,口吐鲜血,倒飞出围。大长老见他顺
势而遁,心下生疑,待认出他去的方向正是完颜宗弼倒地之处,不由大惊失色,
忙出声示警。语方出喉,便闻四周众军哗然,心中一凛,未及回身,左胸已被一
利器刺了个对穿。低头去看,见鲜血淋漓中一枝翠绿宛然,讶异欲言,开口却只
剩咿呀,数息之后,倒地气绝。

  魏庆借力,在空中越过团团护卫,不顾地上长枪如林,挺锥直刺瘫在古里甲
怀中的完颜宗弼。古里甲大吼发令,众护卫举枪向空中攒刺。魏庆不闪不避,脱
手将铁锥掷出,身子被数十支枪刺穿身体各处,挑在空中。其中一枪恰好刺中咽
喉,眼见不活。古里甲一拳将铁锥打飞,尚未收臂,便瞥见一翠绿暗器破空而来,
拦恐不及,遂毫不犹疑地用身子将完颜宗弼挡住。碧玉簪直没入胸,将其刺死,
却因力道不佳未能穿身而过。

  长枪兵士见安鸿随簪而至,忙收枪再刺。安鸿所余内力,皆已做掷簪之用,
人在空中直直跌进枪林。鲜血和着雨水,如小溪般沿着百余支长枪汩汩而下。安
鸿眼望古里甲背后仅剩了个圆点的簪尾,仿似重见伊人音貌,心中涌起一阵喜乐。
恍惚间,似乎听到空中传来折翎呼喊二弟之声,喃喃道:「大哥,安鸿依约归来。」
言罢,微笑而逝。

  折翎在墙上,冲了数次穴道皆是无功。闻远处喊杀声渐稀,心急如焚,又冲
了几次,依然如故。此时安鸿所喝「断」字传入耳中,恐他有失,遂拼了身受内
伤,逆行真气,将穴道冲开。正盯着他看的赵破见他呕血,骇了一跳,赶忙上前
搀问。折翎将沸腾难抑的血气强行压制,抓着赵破急切道:「如何了?」问完不
待赵破回答,扶着砦墙起身去看。放眼见三根高竿处,章兴只剩独个,身子被羽
箭射的刺猬一般,犹在挥刀砍伐吊着陆大安尸身的木杆。再向远望,恰好看见安
鸿落入直立的枪林之中,登时心胆俱碎,大吼道:「二弟!」待金兵将安鸿尸首
摔落地上,自己也觉立足不稳,晃了几晃向后栽倒。

  赵破眼疾手快,将他接在怀中,轻轻唤了几声。折翎醒神,示意无事,扶墙
而立,默然不语。赵破在后,亦沉默片刻,接着将适才自己种种安排与折翎说了
一遍,望见金营中士卒纷乱,又道:「那百余军兵虽是皆丧,但安公子与魏兄弟
定是将完颜宗弼刺伤了!」抬眼瞄了瞄折翎,见他面色无虞,又续道:「金兵群
龙无首,再想攻来怕是要过上许久。我等刚好趁此机会加固砦墙,整饬防御。」

  折翎远眺,缓缓摇头道:「金营中军将旗未倒,亲卫一营不动如山,完颜宗
弼纵伤亦是不重。金人性子狠,睚眦必报。此番吃了如此大亏,定会立时挟怨报
复。」

  赵破闻言一惊,问道:「既然如此,我等据守砦墙,与金人决一死战便是!」

  折翎左右看了看墙上执兵列队的老军幼卒,叹口气坚定道:「不妥,如今之
计,唯有弃守一途!」

               第四章  砦破方得援兵至 此间生死谁人知

    赵破大惊道:「弃守?」

  折翎道:「正是!砦墙残破,弓弦不彀,难挡金人再攻。不如弃守此处,凭
借赵兄适才安排下的中坪守御,依山势节节抵抗,定可大减伤损。数月滚木御敌,
虽已将下坪大木消耗殆尽,中坪上坪却依旧木桩处处,经简单改动,便是鹿角一
类防具。敌众于其间行走,定然颇为不便,我等再隐于暗处攻击,必教他步步惊
心。」

  赵破振奋道:「将军好计!赵破惭愧,那时只是想着留条后路,却……」话
未说完,金营中号角声起。二人远眺,见天空渐亮,雨歇云收。完颜宗弼前胸缠
着白布,布上一片血红,正歪坐在中军将旗之下,命身边亲兵使令旗整饬军马。
折翎见状忙道:「赵兄,速去中坪安排。我在此处阻敌,希望可以拖延些许。」
手拍砦墙,又叹道:「雨水湿木,可惜,实在可惜!」

  赵破知他心恨不能火焚砦墙、阻断金兵,亦是一叹,抱拳尊令,默默离去。
折翎在城头点检军士,本想选二十相较略为青壮之人随同留守,不料一众须发皆
白的老卒忽跪倒拜伏,为首一人抱拳道:「折将军,我等老迈,活到如今,已是
够了。请将军带墙上年少之人退去中坪守御,我等愿据城死战,与墙偕亡。只要
尚有一人在,定不教金人越过此处!」

  折翎摇手,诚挚道:「万万不可!守砦之事,乃是因我而起。此时紧要,我
怎可临阵退缩?折翎与诸位前辈同守此墙,余下人等,自去寻赵堂主便是!」折
翎话音刚落,金营中号角声停,战鼓声起。为首老者起身向墙外金营一望,见金
兵整军已毕,前营已呐喊着往斜坡上杀来,不由心中焦急,拔刀往自己颈中一架,
对折翎喊道:「折将军,我等心意已决!将军速速带人退去,不然,眼前便是血
溅当场!」

  此言一出,一众老卒纷纷以刀加颈、出言附和、不住声地迫折翎离去。折翎
无奈,只得与余众一道,对着老卒重重叩首,洒泪下墙。方转上中坪石阶,便闻
身后喊杀声震天,知老卒定然命丧,心中更是凄然。

  赵破闻杀声正酣,却见众人已回,忙讶异询问,得知老卒壮烈,亦是半敬半
悲。重重一叹,将心中难过化作愤怒,恨恨道:「金狗!今日定要让你知道我孟
门厉害!」言罢,抱拳对折翎道:「将军,适才有砦中老人提醒于我。昔日老门
主尚在时,西贼入寇宋境,纵入甚深。老门主曾拒西贼合作伐宋之议,恐其趁机
来攻,故此在砦中各紧要之处埋下火药。适才我令人去各处检视,回报称大多依
旧完好。待金人来时,我等便沿路且战且退,往埋火药处去,引金人入蛊,炸他
个尸骨无存!」

  折翎心中亦是悲愤交加,闻赵破言赞道:「好!便是如此主意!再将众人遣
散,去桩密难行处埋伏,节节抵挡。」赵破颔首,先使妇孺自行至上坪躲避,再
分派人手自去埋伏,又选了几个精细人先去藏火药处下引信,只留了二十余人在
身边诱敌。安排方定,砦墙处杀声已息,赵破流泪道:「将军,随我来!」

  折翎叹息抱拳道:「有劳赵兄带路!此后皆听赵兄号令!」

  赵破亦不谦让,重重颔首,转身便走,带了折翎等人来在中坪石阶口备好的
守御之处,严阵以待。过了盏茶工夫,一队金兵缘阶攻至,个个面目狰狞,耀武
扬威。众人将备好的木石丢下,登时将金兵砸的人仰马翻,退避不迭。如是几番,
未得存进。不久,完颜宗弼乘着亲兵抬的软榻来在砦中,见金兵畏死不前,勃然
大怒,阵斩了几名先退的谋克,又将自己亲卫分出一队,当先冲杀。金兵见此,
一改前状,悍勇冲锋。折翎见新近来攻金兵个个武勇,猜是完颜宗弼帐前精兵,
遂带了数人,居高临下,持短兵沿石阶冲杀。虽又成功杀退金兵数轮攻势,却难
耐金兵源源不绝,砦人多有伤损,只得弃守退却。

  折翎使赵破在前引路,自带了几人断后,在中坪层台中兜兜转转,去寻砦人
埋伏之处。金兵大队相随,紧紧坠后,不肯暂离。每至一埋伏处,便是一场混战,
虽是金兵横尸数目比砦人多出十倍,但金兵不绝、砦中人少,难耐消耗,只得且
战且退。个半时辰后,最后一处埋伏也被金兵破去,折翎见金兵迫得急,遂带着
断后几人停步阻敌。不过片刻,便被金兵杀剩了孤身。逆行气脉之伤尚在,不敢
恋战,洒下一圈刀光,掠出战团。远处赵破已在第一个埋火药处准备停当,见折
翎突围,忙大声呼唤,待折翎至近,吩咐下引信砦人道:「点火!」

  砦人依令将引信点燃,众人恐遭池鱼之殃,回身狂奔。金兵中有眼尖的,望
见引信燃烧,使胡语大喊大叫。其余金兵闻声,亦回身往相反方向避逃。双方皆
奔至一箭之地外等待,久候却不见任何动静。有大胆的金将试探向前,看看无事,
挥军再赶。赵破见状,顿足道:「多年前的火药,又遭了连日大雨,定是防水油
布有损,潮湿不燃,如之奈何!」

  折翎见金兵追来,忙道:「无事!赵兄速速带路去下一处,我来断后!」语
罢,独自抄刀向金兵杀去。几名年幼砦人亦起了血性,一同随折翎杀返。一场激
战,折翎又只剩了孤身,带着数处伤口追上赵破。赵破再点引信,火药依旧无功。
如此几番,砦人已被金兵杀尽,只剩折赵二人带伤冲出。

  折翎赵破一路奔逃,看看来在去上坪石阶的一个紧窄处。预先来此的砦人手
执火折,眼望赵破。赵破看折翎,折翎颔首道:「点火!」砦人将引信点燃,三
人也不管火药如何,便回身往上坪奔去。才行数十步,听身后轰然巨响,惨叫连
连。回首望烟雾弥漫,泥土木石飞溅,不由大喜。回奔几步,见上坪石阶数十级
被炸的粉碎,地上尽是躺倒金兵。断臂残肢者虽少,但漆黑满面、衣物灼烧、惨
叫不止、难以动弹的确足有百余。

  金兵以为引信是虚设,因此一心追击,丝毫不停。不料此处忽而成真,故毫
无戒心,损伤惨重。为首金将胆寒,不敢轻进,一面遣人救治伤者,一面遣人飞
报完颜宗弼。完颜宗弼闻报大惊,亲自来看。见兵卒多损、阶不得攀,折赵不时
自坡上跃下,骚扰救治之人,心中愤怒,命亲兵调弓箭手,欲将二人射杀。

  折翎杀的兴起,忽望见完颜宗弼来在不远,心念金营中安鸿之丧,怒起心头,
不顾安危,径直向他杀去。赵破恐他有失,只得紧随其后,也好互相护持。完颜
宗弼见折翎势猛,如出柙猛虎般扑入人群,手下无一合之将,激起了胸中狠性,
忍痛起身,将兜鍪摘下,重重抛在地上,露出头上两处秃辫,大叫道:「不杀此
子,我心难安!」语出,便挣扎着向前,欲亲自与折翎交手。一众亲卫哪里肯让,
在他身前排了道肉墙,将他阻住。接战兵将见主帅如此,觉面上无光,个个奋勇,
将折赵二人困在围中。

  盏茶工夫后,折翎伤势加重,渐呈不敌之态,赵破武功多逊,更是早已气力
不加。此时,金兵弓箭手赶到,张弓搭箭,却恐射中同袍,故持而不发。完颜宗
弼命撤围放箭,却被折赵二人趁机突破重围。折赵虽尽力急退,却躲不过箭如飞
蝗,身上腿上各中了七八箭,踉跄逃走。完颜宗弼欲追,又恐前路再有火药,只
得遣人在前细细探查,亲率众军自后跟随。

  仅余那名砦人扶着二人来在上坪最上层台,议事厅前妇孺见只得三人回来,
又见二人如此,个个惊恐。晓月分人群扑来,见折翎受创百余,心中疼痛,眼泪
如断线珠子般滑落下来。折翎强笑示意无事,转头问赵破道:「赵兄,议事厅内
可埋有火药么?」

  赵破后心中了支箭,入肉颇深、疼痛难当、气息不畅,闻听折翎询问,知他
心意,点头断续道:「厅左石锁旁墙上,右数第三块砖后,便是安好的引信。不
能使我孟门历代门主灵位及长公主尸身落在金人之手!」言罢,瞑目昏昏。

  折翎拍了拍晓月手背,嘱咐道:「去点燃引信,毁了议事厅。」顿了顿又道
:「我在此处等你,待你回来,一同上路!」晓月闻言,心中喜悦竟大过悲苦难
过,带着满脸泪珠,展颜一笑,也不顾众人在场,在折翎面颊上亲了一口,转身
向议事厅跑去。

  场间一众妇孺闻听折赵二人说话,知死期将近,流泪不止,悲声大作。未久,
只听一声巨响,议事厅轰然倒塌。余音尚在,大队金兵已上了层台。阵列两分,
让出一乘软榻,榻上人秃辫稠髯,正是完颜宗弼。

  完颜宗弼环视场间,哈哈大笑,牵动肺腑伤势亦丝毫不顾,咳了几声又笑,
神情欢愉之极。片刻笑收,平复了喘息,戟指折翎道:「我这便要入蜀,看你还
如何阻我!此处妇人,恰好补做我军中奴仆。待杀了你后,先使我女真儿郎欢愉
一夜!」言罢,又是一阵大笑。

  场间妇人闻完颜宗弼之语,心内恐惧,纷纷号哭。折翎忿怒,挣扎欲起,却
终是伤势太重,力不能支。完颜宗弼一直紧盯折翎,见他无能为,不屑一哂,下
令道:「砦中男丁,不论长幼,尽数屠戮!将妇人捆缚,待夜间取乐!」

  金兵闻令大喜,正要上前,忽有一卒急匆匆奔上层台,口中大声叫嚷。金兵
闻声,人人色变,俱向完颜宗弼望去。完颜宗弼闻报,凝眉怒目,大吼道:「休
得慌乱!先屠尽砦人!不论男女,一概诛戮!」

  完颜宗弼吼声未落,远处传来一声长啸,声似龙吟,清亮悠长。在场众人,
无论金宋,皆愕然望去。只见有一人正在中坪上腾挪飞跃、斩杀金兵。只十数息,
已近在咫尺。来人见金兵在望,拥围中有一金将坐在软榻之上,料想定是金人首
领,遂一面飞掠一面扬声道:「京兆王中孚在此,兀那金狗,纳命来!」

  亲卫金兵再也顾不得场间砦众,纷纷转身,举刀兵相对。弓箭手箭才上弦,
王三已来在切近,手中剑劈刺挑格,直杀得金兵人仰马翻。完颜宗弼适才听了兵
卒报来消息,本就有些心神不定,又加一日之内三次受刺,一时心惊胆战,急令
道:「撤军,出山!」众军闻令,心中皆是一轻,遮护着完颜宗弼,一步步往坪
下退去。

  王三急赶了百余里山路,又自众军中杀来,已余力不多。此刻见金兵退却,
也不拦阻,横剑当胸让在一边。待金兵退尽,来在折赵二人面前,先点了二人穴
道稍为止血,才抱拳问道:「敢问哪位是折翎折大哥!」

  折翎见他退金兵救了众人,又见他年纪轻轻武功便如此高强,心中敬佩,忙
忍痛勉强还礼道:「在下便是折翎,不知英雄如何称呼?」

  王三闻折翎答话喜动颜色,蹲踞执折翎手道:「折大哥,我是安鸿师弟王三。
奉吴玠吴经略之命,与杨政将军一道,来援助诸葛砦的。此刻杨将军带兵在玉垒
关大路截断了金人粮道,我与数百精兵一同先行赶来。」说到此处,四下打量了
一番,问道:「我师兄现在何处?莫非还没回来么?」

  王三言一出口,折翎心中便是一阵纠痛,悲切道:「二弟为救砦子,入万军
刺杀完颜宗弼,功败垂成,被……被乱枪刺死了!」

  王三闻言惊愕,继而怒火填膺,起身问道:「那完颜宗弼现在何处?」

  折翎道:「适才软榻上那胡须络腮的金人便是!王三兄弟,金兵势众,不可
……」话未说完,王三已痛悔捶胸道:「我竟将他放走!折大哥在此稍待,我去
取了那厮狗头便来!」言罢,飞掠而去。

  折翎刚看过他厮杀,知他武功非凡,但恐他寡不敌众,心中暗自担忧,转念
又思及安鸿大仇许是可报,不由又生了些欢喜。晓月见他面上阴晴不定,心中不
安,捏了捏他大手,含情而视。折翎醒过神来,对晓月一笑,正欲安慰她几句,
一旁一直昏昏不动的赵破忽问道:「将军,金兵可退去了么?」

  折翎示意晓月搀扶,挪到赵破身旁,答道:「赵兄放心吧!金兵已然退去了!」

  赵破缓缓叹了口气,喃喃道:「那便好,那便好!」停了片刻,又道:「将
军,我心中有一事,如今该是对你讲知的时候了。」

  折翎疑惑地嗯了一声,道:「赵兄请讲。」

  赵破喘息片刻,看了看晓月,答道:「此言涉及二公主,不可有他人再知,
还请将军附耳过来。」

  折翎闻是巧云之事,忙屏退晓月,俯身侧耳。只听赵破道:「二公主死前,
曾让我告知将军……」声音渐小,弱不可闻。折翎再将身子压低探近,忽觉心口
一凉,继而滚烫疼痛。低头看去,只见赵破手中握了把匕首,已深深刺入自己胸
中。再抬头看赵破,不敢置信地问道:「为何?」

  赵破哈哈一笑,切齿道:「为二公主殉,即你死所!」语罢,气绝。

  折翎闻赵破言一怔,继而亦笑。遥望议事厅废墟,影影绰绰间竟似见穿着月
白色褙子的巧云俏立,微微笑着向自己招手。水气缭绕,忽聚复散,巧云面容被
雾气一蒸,又转与晓月有几分相像。遂痴痴笑道:「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语罢头垂,撒手人寰。

  晓月被折翎屏退,立在折翎身后远处,脉脉以视,直至折翎垂首倒地,才见
他胸口中刀。大惊之下爬滚过去,发现折翎气息已绝,登时眼前一黑。转瞬,又
悠悠醒转。怀抱折翎,轻轻摇了摇,见他面容安宁,犹如沉睡未醒,俯身在他唇
上印了个唇印,再摇了摇,略顿了顿,又死命摇晃起来。一砦中女子见她癫狂,
心中不忍,上前欲将她扶起解劝。晓月一把将她推倒,拔出折翎胸中匕首,一个
虎扑,向着赵破尸身狠狠刺下。不知刺了多少刀,赵破胸腹间已是一片稀烂,忽
觉一股柔和之力缠住自己手腕,难以运刀再刺,手一松,匕首落地,又愣怔片刻,
才扑倒在折翎身上,嘤嘤哭泣。

  王三追敌未果,本欲回来救治折翎,却不料生了此变。记起折翎传谱之恩及
代传的安鸿,心头沉重非常,默然伫立。顿饭工夫,一员宋将带了数百精兵上得
坪来,轻声问王三道:「王兄弟,砦中人皆在此处了么?」

  王三神情不属,木然颔首道:「应是如此吧!」

  宋将闻言,拍了拍王三肩头,在怀中取出一面令牌,举在空中扬声道:「奉
杨将军令!屠砦!不留一个活口!」

  王三一下子被惊醒,急止道:「你疯了么?此间皆是抗金英烈的遗孀遗孤!」

  宋将以目视王三,断喝道:「杨将军是奉了张枢密密令!谁敢阻拦?屠砦!」
待身后兵士如狼似虎,杀奔前去,又低声道:「王兄弟,张枢密明言,历砦中战
者不能活一人。内中隐情、缘故,我不知晓,身在军中,只知奉令而行。王兄弟
若还想随军抗金,便莫要生事!」

  王三微怔,闻惨声四起,痛心回望。见晓月抱着折翎尸身,与他面面相贴,
对身边屠戮无动于衷。一宋军士卒砍死一名老妇,回身看到呆坐的晓月,不假思
索,举刀疾劈。刀光森冷,漠然无情。

                 第五章  罪卒复命憾七笔 死水微澜月长天

    数月后,大散关外。

  朔风卷着雪片于林中呼啸,山野间素裹银装,一片苍茫。和尚原战事方停,
金兵残部与宋军追击兵马犹在四处拼杀。一队军士护送着两辆马车,正在山间路
上艰难行进。

  前面那辆马车内坐着两个女子,一个浓妆艳抹、丰乳纤腰、衣着裎露,风尘
味颇重;另一个不施脂粉、淡扫蛾眉、天生丽质、清柔若水。风尘女拨了几下手
中的琵琶,对清柔女道:「三公主,队伍已经出关,再行不远便是和尚原了。」
见清柔女不语,又怜惜道:「天寒地冻,公主又何必同我们一起上路,吃这般苦
楚呢?」

  清柔女子正是柒柒,闻风尘女之言,笑而不语。那日离了安鸿,没多久便撞
见追兵。她以死相胁,追兵只得返城复命。张浚见了她,不怒不急,换了批使女,
依旧将她软禁在院中。只是小刀已丧,再也无人相助,真的失了自由。柒柒感敬
小刀,更是思念安鸿,日日临窗呆坐,不觉雨季已过、秋去寒来。十几日前,张
浚忽至,破天荒地让她远出,率四名先得月女子赏赐吴玠,为孟门安下眼线。柒
柒虽是心疑,但想到此去可向吴玠打听安鸿消息,甚或与安鸿双宿双飞,喜不自
胜,应承下来。此时知和尚原将近,一颗心早已飞到原上。

  风尘女见她不答,以为她顾忌自己左使亲信的身份,遂不再问,独自转轴拨
弦,和唱道:「烟杳渺,路弥漫,朔风垂地雪云散……」才唱了几句,行伍忽停,
马车急止时柒柒毫无防备,险些跌倒。风尘女将她扶起,掀起车帘,不悦道:「
什么事?险些跌了三公主,可是想吃板子了么?」她说话声音悦耳,虽然愠怒,
却让军卒闻之魂销。

  护送兵士虽做宋军装束,但俱为孟门中人。为首那人闻责惶恐,跑到车前拱
手道:「三公主可安好?只因前方见了一片战场,不知是否安全。故此属下止住
队伍,令人先去探查,却不想惊了公主,还请公主恕罪!」

  风尘女还欲抢白几句,柒柒摇手止住,道:「不妨事,去吧。」又对风尘女
道:「萌萌姐姐,我没事的。适才你唱的曲子颇为动听,是什么名字?」萌萌闻
柒柒口中称呼颇为亲近,眉心微蹙,谦让了几句刚要回答,忽闻车外探查士卒回
报道:「大哥,场中遍地死尸,狼藉不堪,只剩了一个活的,是宋人,不过也熬
不得多久了!」

  柒柒知安鸿赶回,便是要与金人厮杀,爱屋及乌之下,心内同情之心大起,
起身揭帘道:「快赶过去看看,若是尚可救治,便救他一救。」为首人见公主有
命,行礼应诺,带队向前。

  队伍来在场间,柒柒在为首人陪同下穿过一片赤红的雪地,在垒叠尸堆旁见
到一人。那人身上面上新伤旧创数不胜数,已看不出本来面目,又加肚肠流在体
外,只让人觉得恐怖无比。柒柒见之大骇,惊叫出声。那人本已奄奄一息,此时
被柒柒喊声一惊,回光返照,又清醒过来。抬眼见一宋军装束之人在身边不远,
喜道:「兄弟,我怀中有一面令牌,可否烦劳你代我交给吴玠吴经略?」为首人
不答,转头望柒柒,待她颔首,这才上前在那人怀中摸索。片刻,寻出一块木板,
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刻着无数刀痕,已看不出令牌本来模样。那人喘息几口道:「
见了吴经略,就说小安力竭。牌上犹差七命,来生再还。」呻吟了几声,又道:
「若是兄弟能见到安鸿安公子,请代为……代为……」一语未尽,气绝而逝。

  柒柒本是吓得心儿乱跳,抬手遮住了双眼在旁静听,忽闻安鸿名讳,顾不得
害怕,几步来在陆小安身前,急切道:「你说的安鸿,现下可是在和尚原上么?」
语出,见他已死,只得长叹一声,将那块令牌取过,回车催队速行。在车上手抚
牌上刻痕,闻着上面难以掩盖的血腥气,暗暗自忖:「也不知此人与安郎是何关
系?他既相托,说不得安郎就在和尚原上,也省却我四处寻他。」思及就要见到
心上情郎,一时竟有些痴了。萌萌见她情状,知她心思,默默摇首喟叹。

  车队行了大半天,终于赶在入夜之前上了原。吴玠听闻张浚特使到了,忙迎
出帐外。见军士在后,五名女子在前,心底纳闷,却是不敢怠慢,将五女请进帐
中。萌萌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吴玠. 吴玠看罢,面上阴晴不定,沉默了足
有顿饭工夫,方如梦初醒般一拍大腿,将信投入火中烧了,抱拳对众女道:「吴
玠一介武夫,能得枢密青眼,待以至亲至厚,实是三生休来的福德。」顿了顿,
又问道:「不知哪位姑娘愿与吴玠携手白头?」

  一纤瘦女子起身,也不出声,对着吴玠盈盈一拜。吴玠呵呵一笑,尚未及言
语,柒柒已诧异道:「为何只选一人?」语出,见萌萌暗暗摇手,恐涉及门内秘
辛,只得行了一礼转问道:「吴经略,不知安鸿公子是否在原上?」

  吴玠摇摇头,盯住柒柒,不答反问道:「姑娘寻他有何事?」

  柒柒暗自思量了一番,终于还是瞒下实情、取出袖中令牌道:「今日途中,
队伍撞见一将死的士卒。那士卒托我将此令牌转交吴经略,称牌上犹差七命,待
来生再还。又言,若是见到安公子,请代为……致谢。故此,见到吴经略,便有
此一问。」

  吴玠接过令牌,长长一叹道:「仍不失为一条好汉!」将眼瞥了瞥萌萌,又
道:「安公子不在原上,我也有几月未听到他的消息了。若见了他,我代姑娘转
达此意便是。」

  柒柒闻言,怏怏不乐,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吴玠见她神色,也不多问,使人
安排营帐,请五女歇息。五女才去,吴璘便闯进帐中,问道:「大哥,张枢密怎
么遣了五个女子来做信使?说了些什么?」

  吴玠长长一叹,正色道:「不要问了!你知道的越少越好!为了大宋,为我
吴家,这兵权不能失!我来承担一切,将来定会留给你个清清白白!」

  吴璘听的云里雾里,但见吴玠说的庄重严肃,不敢动问,只唯唯答应。吴玠
拍了拍他肩膀,道:「万事有我,你不要想太多,努力杀敌便是!」顿了顿又道
:「明日,张枢密遣来的女子便要上路去江南。你去曹武营中传令,命他带军护
送,直到抵达岳飞岳统制处方可返回。适才有一女子探问安鸿消息,言语间虽是
不尽不实,但眼中真情流露,想来定是安公子至为亲厚之人。你还是传曹武来见
我,我亲自叮嘱他一番。我已负了安公子一次,这次定要保此女平安。不然,如
何对得起他在天之灵!」

  吴璘重重点头,应道:「我这就去传曹武!」言罢,转身离去。

  萌萌来在歇宿的帐中,为柒柒倒上一杯热茶,看她轻啜慢饮,柔声道:「三
公主,喝杯茶暖暖身,便歇息了吧。明日一早,咱们还得启程呢!」

  柒柒闻言一怔,放下茶盏,问道:「临行时,左使……」

  萌萌不待她问完,呵呵一笑,打断她道:「左使有言在先,若是吴玠不肯从
命,便就近将其刺杀,连你一并刺死,只推给原上乱军。若吴玠俯首听命,便给
你服下药性减半的魍魉涎,任你十天半月后死在路上,只推说舟车劳顿,不服水
土。公主可听清了?」

  柒柒大惊,知茶中定已下药,不知该作何言语,只怒视萌萌。萌萌被她盯得
心怯,想起车中那一声姐姐,又添了分不忍,转头背身续道:「你只道可脱困出
城,找寻那安鸿下落,茫然不知一切皆在左使算中。你随安鸿这一逃,让左使知
你不服拘束,日夜难以安寝。他不过是不愿担上弑主之名罢了,不然早在你回城
时便取了你性命!」顿了顿,又道:「那安鸿早已丧命于诸葛砦前,公主不用再
生挂念了。」

  柒柒闻言,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半响,泣下道:「我不相信!安郎一身武
勇,谁能杀他?」

  萌萌叹口气,悠悠道:「我本不该对你讲这件事的。你信也罢,不信也罢,
十数天后,你去了阴间,便知真假。若是找人索命,只去寻左使便是,我只是奉
命行事,心中亦是不愿害你的。」言罢,盘腿调息,兼顾柒柒动静。柒柒一时悲
戚,一时气苦;一时觉得安鸿定是未死,两人即将生死相隔,不由伤心欲绝;一
时又觉得莫非真能阴间相聚,从而带了些欢喜。由是,一夜辗转无眠。

  翌日清晨,吴玠备了四辆马车,使四女各自独处,又遣曹武护送。曹武谨尊
吴玠之令,无论起居坐卧,皆寸步不离柒柒马车。待到了长江水路,又将四女分
处四舟。萌萌不疑有他,只以为吴玠新附,殷勤有加。小意同曹武讲了几句要与
柒柒同处的言语,却被冷冰冰地顶了回来。心中暗暗腹诽他给自己添乱,但转念
思及柒柒已服毒药,不知何时就死,也便随他去了。

  柒柒在舱中闲坐,见曹武仗剑立于船头。感他相护多日,诚实可靠,又觉己
身愈发虚弱,恐是死期将近,若是不能得知安鸿确实消息,定难以瞑目。看看左
右并无孟门中人,来在曹武身边,施礼问道:「曹将军,小女子有一事相询,还
请将军告我以实。」

  曹武一怔,不知这十几日从不曾与自己交谈的柒柒欲问何事,定定神点头道
:「小姐请讲,曹某定据实以告。」

  柒柒抿了抿唇,抬头凝视曹武双眼,问道:「曹将军,你可知道安鸿安公子
么?」见曹武愕然间下意识点了点头,喜上眉梢,追问道:「那将军可有他消息?
他如今是生是死?」

  曹武不答,反问道:「不知小姐和安公子是何关系?」

  柒柒赧然道:「我与他在阆州……私定了终身!」

  曹武闻言,双目圆睁,见柒柒不似作伪,支吾道:「小姐,这……这可教我
如何说……军中有传言,说安公子他……他丧在了诸葛砦前。」接着将军中所传
安鸿刺杀完颜宗弼,功败身死之事讲了一遍。见柒柒身子巨震,泪如雨下,忙摇
手道:「仅是传言而已!不见尸身,怎也做不得准。安公子对我有恩,我……我
……」

  柒柒心如死灰,不发一语,又行了个礼便退回船舱,任曹武在舱外如何劝解,
亦是不言不动。舟又行了一日夜,穿过鄱阳湖,来在岳飞驻军的洪州。曹武请柒
柒下船,揭帘见桌上饭菜丝毫未动,不由慨叹情深意笃,于路护持更加精心。陆
上再行了半日,便到了岳飞军营。曹武见营中军士雄壮,秩序井然,暗暗多加了
几分小心,对守门军士说明来意,递上军中腰牌。片刻,守门军士返来,将众人
迎入军营,礼数周全,一丝不苟。曹武带同四女进了中军帐,只见帅案后一将按
膝端坐,方面阔颐、须髯殊胜,有一道伤疤自眼角划进鬓中,带的那眼略小了些,
乍一望去,姿容非美,却是仪态不凡,不怒自威,正是岳飞。

  曹武见礼,对岳飞说明来意。代萌萌转交了张浚书信,又在怀中掏出吴玠手
书,按走时吴玠吩咐,压在张浚书信之上。岳飞见曹武动作蹊跷,瞥了他一眼,
将吴玠书信先取出,细细观瞧。这一看,不禁气冲牛斗,面上青白。强抑了怒火
又看张浚书信,看罢,冷哼了一声,起身对曹武道:「吴经略好意,岳飞心领了!」
迈步转出帅案,对四女道:「那张浚自知去职在即,竟以美色相诱,复以恶言相
胁,欲使我等领军之将受他驱使,为那什么孟门所用,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刘韩
张三位将军处,你等也不必去了,回去告诉张浚……」话未说完,一直垂头默然
的萌萌忽然暴起,一掌拍向岳飞胸口。另外二女自袖中取出淬毒匕首,自两侧刺
向岳飞。岳飞临变不乱,一面向后急退,一面抽出腰中佩剑向胸前横扫。三女停
步,暂避剑锋,再飞身进击,动作整齐划一,显是训练有素。岳飞剑法大开大阖,
刚中有柔,以一敌三,丝毫不落下风。

  曹武未料到三女动手,被骇的愣在当场,待岳飞拔剑还击,方才醒过神来。
转头见柒柒依旧立在原处,面无表情,不动不躲,如同一切并未发生,心悬她安
危,忙移在她身前将她护住。伸手去腰间摸剑柄,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剑已解
在帐外。

  岳飞与三女对战,值守将领在帐外听的清清楚楚,只急得抓耳挠腮,却不敢
违不传不得入中军的军令。正心急如焚间,远远跑来一将,身材魁梧,皮肤黝黑,
若是立住不动,便如同一座黑塔也似。那将来在帐前,迈步便要闯帐,值守将领
伸手拦截,被他一掌甩开,冲了入内。

  三女已渐渐被岳飞一口剑逼在下风,此时见有人入帐,心神一分,登时被岳
飞刺倒两个,只余下萌萌独立苦撑。闯帐那员将在后觑的亲切,挥手中铁锏兜头
便砸。萌萌手无寸铁,防之不住,被铁锏砸中额头,倒地身死。那将见一击得手,
哈哈大笑,转眼看见曹武与柒柒,嘿然道:「这二人定是同党!」说罢,一锏挥
出。

  曹武见那铁锏势大力沉,忙向后退避,怎料柒柒不动,两相一撞,停在了原
地。正危急间,岳飞情急出腿,足尖正点在那黑汉子腕间。汉子拿不住铁锏,当
啷一声,落在地上。岳飞将曹武柒柒救下,对那将怒道:「牛皋!持械擅闯中军,
还要放肆伤人,你可是要试试我军棍重否么?」

  牛皋大嘴一咧,也不分辨,转身便跑。出营对值守将领嚷嚷道:「老牛救了
大哥一命,却又领得二十军棍。今日你可下手轻些,不然老牛再不请你吃酒。」

  岳飞无奈摇头,看了看曹武,又看了看曹武身后的柒柒,开口道:「烦请回
报吴经略,就说岳飞多谢吴经略照拂提点。但岳飞一心忠君报国,决不与佞臣为
伍。待剿灭州北据七城、通金贼的李成,便会上书弹劾张浚。你且稍待,将我手
书带回。」转回帅案之后,提笔在手,又道:「你身后这女子,一并带回,还与
张浚。」

  曹武闻言,噗通跪倒道:「岳将军,末将临行前,吴经略曾言,若是岳将军
见信大怒不允,便要末将恳求一句,请将军顾念蜀中百姓!」

  岳飞提笔不动,足有两盏茶工夫,才搁笔长叹一声,道:「你去吧!吴经略
苦心,岳某猜知了!」一指地上三具女尸道:「就说岳某以军中平日起居示三女,
三女以清苦不适自求回侍吴经略。归途中遇风浪,舟覆溺毙了吧!」

  曹武大喜叩头,携柒柒出了中军帐。只听岳飞在帐中重重一击帅案,又是一
声长叹。领众军出了营门,向东进发,登舟原路返回。柒柒上舟后便进了船舱,
如旧般无声无息。曹武吩咐厨工弄了些清粥,想劝柒柒吃些东西。来在舱外久唤
不应,揭帘发现舱中已是空空如也。

  柒柒适才在岳飞帐中闻听李成之名,心中一动,暗暗打定主意。入舱趁舟未
离岸、众人不备,便已从窗户潜出,藏身在湖边的芦苇之中。待数舟去远,认明
方向,独自沿湖向北行去。到掌灯时分,望见前方有一座大营,上前通报了名姓,
指名寻那李成。片刻,李成及一做文士打扮的老者飞奔而出,见了柒柒,李成不
迭行礼,那老者喜道:「三公主,你怎会来在此处?快请进营!」

  柒柒敛衽一礼,道:「三长老、李堂主,请借一步说话。」说完,转身往湖
边去了。二人一怔,面面相觑,忙快行了几步,跟在柒柒身后。

  柒柒来在湖边,将张浚背主弃义之事及舟上曹武所述诸葛砦倾覆事缓缓讲了
一遍,便注视湖中摇曳月影,再不发一言。李成听罢大怒道:「真是无耻败类!
三公主切莫伤怀,去岁秦右使已自北国南返,如今深得大宋官家信任,我与三长
老率七城通金亦是他从中联络。待我将此事告他,他定能为我孟门除此大害!」
三长老不言不语,皱眉纵鼻嗅了嗅,迟疑道:「这香气……」

  柒柒微微一笑,淡然道:「张浚使人诓我服了魍魉涎,如今药性发作,鬼神
难救。我只是将所知之事说给你二人听,至于孟门今后如何,就托在长姊身上吧!
三长老与李堂主何去何从,一随君便。」说着话,迈步往湖中行去。

  三长老闻言,心中一悲,伏地流泪道:「王佐恭送三公主!」李成却是站在
一旁,久久不动。

  湖水长天,同色无边。柒柒愈行愈缓,拖碎一片星辰,消失在满月之中。

                            (第三部终)




                               尾  声

    绍兴九年夏末,楚州。

  蝉噪鸟飞,雨后初晴。

  韩世忠一身便装,正坐在厅中饮茶。忽有家仆来在近前,行礼报道:「老爷,
府门外有一个带着幼童的妇人求见。」

  韩世忠啜了口茶,手托茶盏问道:「可曾问了姓名与缘由么?」

  家仆答道:「那妇人似乎是个哑的,只是比手画脚,难通其意。那幼童一副
伶俐模样,说是从北地来,姓折。也不知是真是假!」

  韩世忠闻听家仆之言,手一抖,将茶水洒了大半在身上。霍地起身,便往厅
外冲去。行之未远,又倏地停步,吩咐道:「速速去请佟老爷子!」家仆见一向
持重的家主如此激动,骇了一跳,不迭应声,飞奔而去。

  韩世忠三步并做两步,急急来在府门前,只见门廊上站着一妇一童,皆是衣
衫褴褛,蓬头垢面。妇人见韩世忠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眼中晶莹欲滴,顿了
顿,又伸手拉那幼童跪倒。幼童跪在地上、抬着头,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盯着韩世忠仔细打量,丝毫无惧。韩世忠见妇人不是巧云,怔在当场,转眼又见
那小童眉清目秀、神采丰逸,不由脱口赞道:「好俊的童子!」

  那幼童见他夸赞,嘻嘻一笑,将胸一挺,回敬道:「好英武的大汉!」

  韩世忠见幼童有趣,伸手将他扶起,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幼童清脆道:「折念云。」

  韩世忠闻声心头一颤,又将妇人扶起,问道:「你是何人?」

  妇人起身,敛祍又向韩世忠行了一礼,才转对折念云比划了几个手势。幼童
看了,对韩世忠道:「我娘说,她是折念,不是,是折……灵巧……哦,折灵的
……折灵的……娘,你今天的话好难懂,你说切什么?是切石么?」

  韩世忠浑身一震,一把抓住晓月的手臂,急切道:「折翎兄弟现在何处?他
……他可是尚在人世?」忽觉不妥,忙松了手,续问道:「巧云妹子现下又是如
何?折念云……折念云……」

  晓月拭泪,继续向折念云比划。折念云道:「我娘说,八年前在山砦,小姐
为了帮将军杀金狗,自尽死了。将军后来杀了很多金狗,也死了。」

  韩世忠长叹一声,流下两行英雄热泪。正欲再问,身后忽有一苍老声音悲切
道:「小翎战死了?那……那我儿佟仲……」

  晓月闻声,只饮泣不答。佟继宗嘿然道:「大丈夫马革裹尸,死得其所!死
得其所……」喃喃中却是老泪纵横。韩世忠恐他年迈体弱,忙上前扶住,将晓月
母子让进府内,使人安排沐浴更衣、准备饭食。饭罢,韩世忠和佟继宗又将旧事
细细问起。府中只有折念云通手语,却又语句匮乏,词不达意。韩佟二人半听半
猜,方才将整个战事及往后故事拼凑清楚。

  原来那日折翎身死、宋军屠砦时,王三违逆军令将晓月救下,带着她逃离远
走。王三无处安置晓月,只得将她带在身边,于北方奔走,组织义军抗金,折念
云亦在奔走中出生。去岁,义军兵败,大营被金兵攻破,王三与晓月母子离散。
晓月走投无路,想起韩世忠曾与折翎相交莫逆,故携子一路乞讨来投。

  韩佟二人得闻折翎在砦中抗金之事,皆感慨不已。折念云亦是第一次听母亲
说起此事,又听知了自己身世及父亲亡故之讯,数度扑在母亲怀里痛哭,晓月更
是哭成了泪人,厅内一时愁云惨淡。

  佟继宗将折念云搂在怀中,细细端详,见他眉宇之间颇似折翎,老怀安慰。
给他拭了拭泪,问道:「念云,你爹爹是爷爷看着长大的,不是亲子胜似亲子。
从今往后,你就和爷爷住在一起,爷爷教你习武识字,好不好?」

  折念云抽泣着问道:「好是好,可我娘也要和我在一起的。」

  佟继宗闻他童稚,展颜道:「那是自然,咱们一同都住在韩叔叔府上,如何?」

  折念云扭脸去看韩世忠,韩世忠嘿然一叹,对他点了点头,转对晓月道:「
弟妹,我老韩是个厮杀汉,不会说那些文邹邹的客套言语,这心内的话就直说了。」
起身整了整衣襟,正色道:「我想认念云做义子,不知弟妹意下如何啊?」

  晓月闻言,喜出望外,忙命折念云跪倒叩头,自己亦盈盈下拜。折念云扣过
头,不待晓月吩咐,仰头甜甜喊了声义父。韩世忠喜他机灵懂事,将腰间玉佩解
下,送了做见面礼,又将他扶起,搂在怀中。想起尸骨已寒的折翎,心中一阵悲
痛,转念觉折翎有后,又是一阵欣慰。模糊泪眼间,扫到依旧拜着的晓月,见她
更换常服之后有些眼熟,细细思索,恍然大悟,问道:「弟妹快快请起!你可是
昔年先得月中巧云妹子的贴身侍婢么?」见晓月起身颔首,依稀仍是旧日模样,
重重一叹道:「昔日我等五人在先得月中相见,不想今时只剩了你我!」迎上晓
月询问目光,又道:「红玉她……年初丧在金兵阵中了!」

  晓月听闻梁红玉身死,又是一串珠泪成雨。韩世忠嘿然搓手道:「今日得见
弟妹和念云,乃是大大的喜事,老韩不该说起伤心事的!天色不早,弟妹一路奔
波,想是疲累了,不如早些歇息吧。其他言语,明日再叙。」

  晓月颔首,领了折念云行礼告辞。佟继宗在旁欲言又止,终将晓月母子唤住,
问道:「老夫见了念云,心中实在喜欢。不知今晚能否让他睡在老夫房中……」
抬眼见晓月若有所思,忙道:「是老夫唐突了,唐突了!」

  晓月见韩世忠和佟继宗对己子无比疼爱,勾起了一直压在心中的那件大事,
竟欢喜的有些恍惚了。此刻醒神,见佟继宗自责,忙摇手示意,又向折念云比划
一番。折念云看罢,点点头奔到佟继宗身前,抱住他手臂道:「爷爷,我娘说,
以后让我天天伴在你身边,就如同你的亲生孙儿一般!她想先对我说几句话,然
后再让我去找你。」佟继宗闻言欣喜,险些落泪,不迭答应,起身一直将晓月母
子送回房间,又给折念云指明了自己居处所在,方才离去。

  晓月进房,如常般与折念云对坐,静默良久,才比划了一番手势。折念云看
罢,拼命点头道:「喜欢,可喜欢了!吃的东西好吃,住的屋子又大又宽敞。爷
爷和义父也都是好人!娘,咱们不要再给那些兵士洗衣服了,也不要再乞讨了,
就一直住在这里好不好?」

  晓月颔首,又比划一番。折念云再点头道:「娘你放心,我一定听爷爷和义
父的话,不惹他们生气。」见晓月又在比划,遂停言注视,看罢又道:「娘,我
不会和你分开的!我要一辈子和娘在一起!」

  晓月将折念云紧紧搂住,泣下沾襟。折念云以袖为晓月拭泪,道:「娘,你
别哭啊!今晚,我不去和爷爷住就是了!」晓月在他额上亲了一口,将他放开,
又将他搂回,在左右脸颊各亲了一口,放开,再搂回,忽然将头一扭,背身挥手,
遣他离去。折念云觉得母亲似与平日不同,打开房门时又回头看了一眼,见母亲
将一直珍而重之、从不离身的那个小布包放在桌上,正托腮凝视。好奇心起,却
又怕惹母亲不快,踟蹰再三,掩门离去。

  晓月痴痴地望着布包,面上笑中带泪,心中满是喜乐。半响,将布包打开,
取出一件缺了截袖子的衣物,仔仔细细摊开展平,认认真真穿在身上,瞑目一叹。

  是夜,螓首投缳,芳魂杳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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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烧文字工作室荣誉出品

               谢谢观赏


出品人   流域风 深圳铁板烧

发行   色城传媒机构(第一会所旗下)

全球同步   水景页 小脸猫 月明归 senglin08 小宝贝虫

导演   步由己




参与演出客栈员工(按出场先后排序):

  撸小安           饰   陆大安&陆小安  (肉肉的客栈-潜规则部主任)

  翎  儿           饰   孟舞蝶   (肉肉的客栈-外交发言人)

  hxz8106          饰   郝  挚   (肉肉的客栈-账房总管)

  暗红色           饰   安  鸿   (肉肉的客栈-专业女上位特殊服务员)

  蛇二三           饰   折  翎   (肉肉的客栈-烟酒供应兼鸡场买办)

  流域风           饰   风  慎   (肉肉的客栈-男女卫生间马桶维护保障专员)

  梦中双蝶         饰   孟霜蝶   (肉肉的客栈-专属肉嫂贴身生活秘书)

  moonfly          饰   晓  月   (肉肉的客栈-掌柜)

  土星村长         饰   章  兴   (肉肉的客栈-行政总厨)

  十二少的爱与哀愁 饰   十  二   (肉肉的客栈-最勤快的店小二)

  塞雁             饰   燕赛儿   (肉肉的客栈-人力资源总监)

  非天使           饰   史天非   (肉肉的客栈-浴室总管)

  金左脚           饰   城门官   (肉肉的客栈-跑堂)

  弯刀machete      饰   小  刀   (肉肉的客栈-后厨倚天切)

  柒月白兰绽       饰   柒  柒   (肉肉的客栈-公关经理兼门迎)

  夏来来           饰   夏  来   (肉肉的客栈-鞋童)

  小赌鬼           饰   朱  骁   (肉肉的客栈-二掌柜)

  小萌女           饰   萌  萌   (肉肉的客栈-专业茶倌)

友情出演(按出场先后排序)

  天上白玉京       饰   白小六(正文人物)

  christina78      饰   克里斯蒂娜(正文+彩蛋)

  空中的羽毛       饰   毛毛(彩蛋人物)

特别助演(按出场先后排序)

  杨从义

  吴璘

  吴玠

  陈远猷

  曹武

  折合

  完颜没立

  乌鲁

  李彦琪

  王重阳

  甘河异人

  折可求

  张浚

  王庶

  曲端

  康随

  完颜宗弼

  岳飞

  牛皋

  李成

  王佐

  韩世忠




各方联络   故人归

原创故事   深圳铁板烧

女性心理及情感咨询   大眼睛的肉肉

历史常识及古文指导   金左脚

剧情改编   深圳铁板烧  

故事统筹   流域风

制片   richgg

监制   流域风

美术指导   莫复问

动作指导   入翠微

摄影   深圳铁板烧

剪接   江山远

后期制作   流域风

化妆   没有名字的名字

服装   岁月催

场务   文区义工

茶水   limingzhang0606 

音乐选择   深圳铁板烧

片头曲   《破阵子-身登诸峰绝顶》

插曲   《江城子-太行晓色透窗明》、《临江仙-窗外轻雷连夜雨》、《玉楼春-冰肌玉骨清无汗》、《鹧鸪天-雪》(改)

片尾曲   《玲珑四犯-月上楼边》

特别感谢   大眼睛的肉肉 孟昶 晏几道 韩元吉

           流域风

           小脸猫


[ 本帖最后由 深圳铁板烧 于 2013-9-17 09:5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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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深圳铁板烧
字数:7798
2013年9月17日发表于第一会所



                         风慎传说

  秋高气爽,月明夜深。

  风慎坐在床边,脑门身上皆是大汗淋漓。适才梦中,本是在绣床纱帐中与樊
楼上那相熟歌姬翻云覆雨,正舒爽时,歌姬面目却又变为克里斯蒂娜那胡女,身
周情境,亦化作诸葛砦前尸骨如山,惊惧之间猛然醒转。

  风慎定了定神,习惯性地将眼光在屋内陈设上一一滑过,以确认自己身处何
时何地。待明窗净几、沙发衣橱皆落入眼底,才长长叹了口气,安下心来。闭起
眼,梦中一幕幕重又浮现眼前,一时心有所感。睁目见床边电脑屏幕已黑,于是
坐过去晃晃鼠标,打开浏览器中那一抹浅绿,在空白已久的签名栏中写道:「辗
转花月情著句。」略顿一顿,又在后面加了句:「流离域兆骨成风。」写罢存好,
自嘲一笑,喃喃道:「这流离域兆四字,恐怕只有我自知其意了!」用三根手指
捏了支烟叼在口中,噼里啪啦地码起字来。

          ***    ***    ***    ***

    「喂,烧烧。你这样子像是写小说,不像讲故事哎!人家要听的是故事嘛!」

  「这样啊!那好,我换个说法!谢谢大家凑得这么近、站得这么直听我说书,
真是太给我面子啦……」

  「哎哎,不要过分哦!」

  「好好,嘿嘿。肉肉姐喜闻乐见的,就是我甘于奉献的!且听我慢慢道来!」

         ***    ***    ***    ***

    今天的故事,要从风慎惊醒码字的十七年前说起!

  那日摔下山之后,风慎便来到了现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这里的原住民看他
疯疯癫癫、不太正常,怕他影响社会的和谐,于是上报了街道;再于是,他就被
霸气威武的居委会大妈扭送了公安局;又于是,英伟非凡的公安干警扭送他去了
精神病院。在精神病院中,他历尽重重磨难、九死一生,终于逃了出来,随着民
工流买票南下到了现在居住的这个城市。

         ***    ***    ***    ***

    「停!」

  「干吗?」

  「干!」

  「滚!到底什么事?」

  「你太短,没到过底!」

  「尼玛,肉肉姐,不带这么玩的啊!你又没试过,怎么知道我不能探你的底?
再说,我讲的好好地为什么喊停?」

  「他哪里来的钱买票?你这故事不合理!」

  「咳咳~ 精神病院的男女比例和理工科大学差不多,于是也会产生一种很微
妙的感情。如果你不介意天天换新郎,那么……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你懂得…
…别打岔了啊!」

         ***    ***    ***    ***

    总之,风慎来到了这个城市。开始的时候,他试图凭着自己出色的填词能力
吃饭。可很快他就发现,这并不是个向往文化的时代,会写词只能让你从一个普
通盲流变成一个文雅的盲流。后来,他注意到自己被精神病院护士割剩须根的小
胡子与街边铺黄布算命的老头很像。于是他就拣了条当地最繁华的马路蹲好,见
了看上去似乎很容易受骗的女人就大喊一声:「姑娘,老夫看你身上带有凶兆!
要解开才行,不然每月都会有血光之灾!」

  有那么特别特别小的一部分女人特傻,就信了,让他骗走些吃饭钱。但受饮
食习惯所限,胸大的女人实在是太少了,所以就经常有人丢东西来砸他。一般来
说,丢过来的都是纸团、板砖、高跟鞋、月光宝盒什么的,陪着笑躲一躲也就没
事了。可有一天,那个女人丢过来的竟然是一支精钢的洞箫,直砸的风慎头破血
流。

  风慎自幼吹得一口好箫,每当重九之时,必然会作为压轴节目在节日庆典上
演出,平日里更是箫不离身,闲暇时便会吹上一曲。可惜,自逃难时起,失了最
亲近的那支玉伙伴,也就再未曾吹过。此时见了这支精钢的,当下亲切的什么也
似,不顾头上伤势,拾起箫呜呜咽咽的来了曲《泛沧浪》。女子被曲调打动,哭
的泪人一般,当即留了两千块让他看医生。自此以后,每天都来寻他。二人谈谈
音律,聊聊人生,颇为相得。不久,在风慎为女子吟了一首自填的《蝶恋花》之
后,二人惺惺相惜、情不自禁,滚到了一张床上。

         ***    ***    ***    ***

    「停!」

  「姐,又什么事啊?」

  「嘻嘻……你太坏了!这么一个以箫结缘的好故事让你讲的如此淫荡!不要
问,之后肯定是要讲肉戏了呗!」

  「你一个小女人,思想怎么这么龌龊?滚到床上就是要ooxx吗?就不能
打打扑克,下下象棋,研究研究被子的十四种叠法吗?」

  「你真讨厌!你接着讲,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个不龌龊法!」

  「嘿嘿,炸死特勒森吐秘!」

         ***    ***    ***    ***

    由于两个人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所以他们决定在武艺上一较高下。没有合适
的垫子,所以选择用床作为比试场地。那一日风云际会、天地变色,走兽不敢乱
窜、飞鸟只得噤声。二人上床行礼,先用嘴巴做了一番沟通、使舌头互相挑衅,
待达成一致,便出手在对方身上乱搓乱揉,以激起对方的怒火。功力较强的一方,
会率先将较差一方的衣物搓揉的不见踪影,而较差的一方一般都会用一招如封似
闭假装自己的皮肤才是最后一层防御。直到双方将最后一层防御搓的潮红难耐,
拳脚的比试才会宣告结束,从而进入下一个阶段的兵器比拼。风慎那日使的是一
根齐眉棍……不是不是,太长了些……是峨嵋刺……不是不是,太细了些……啊!
我想起来了!那日二人商定点到即止,所以弃兵器改用食材!风慎使的是一条无
花无刺的黄瓜,女子使的是一只粉嫩娇美的鲍鱼。双方你来我往,交招换式,大
战了数百回合。一个粗喘难止,一个香汗淋漓,杀的是难分伯仲。最后,女子使
出玉女心经中最狠辣的玄蝉附,风慎不敌,只得喷白浆……不是,是摇白旗投降!

         ***    ***    ***    ***

    「你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讨厌!我不听你这流氓讲了!」

  「哎,肉肉姐别走啊!哎……哎……真走啊?复读机再见。你不听算了,我
这还有一群听众呢!」

         ***    ***    ***    ***

    咱们接着说。

  那天之后,两人的感情进境是,一日、千里。可风慎是个花花性子,过不得
与一个女人长相厮守的生活。又日了数十次,也便腻了。每日里又去摆摊算命的
路旁操持旧勾当,若遇上放荡的便骗吃骗喝骗上床。几个月后的一天,因为没有
女人上当,所以他又想到那持箫女子家寻些快活。谁知却发现女子住处已是大门
紧闭,人去楼空。只门上贴着张字条,写着「本以为与你相识是缘,谁知竟是孽。
我有了你的骨肉,却也认出你的风流面目。我知道是自己聚了九州之铁,故此今
日与你恩断情绝,孩子我会处理,勿念勿寻,就此诀别。」

  风慎大惊,四处遍寻无果,心内难安。从那天开始,许是因情绪激荡、愧疚
难消,旧时曾历的诸葛砦与娜娜开始夜夜于梦中惊扰,无一夜安稳。风慎白日寻
人、夜晚征战、身心分处、渐渐两疲,连精神都有些恍惚,再分不清哪个才是现
实。他为知晓诸葛砦故事后来走向,去图书馆翻查史料,却发现关于金人走阴平
路之事,书上记载寥寥,至「白龙江涨水,金人无奈退军」处便再无下文。又查
看靖康之变,愕然发现当代史料与自己来此前的所闻所见竟大不相同。

  风慎被这个发现震惊,一连数月泡在图书馆中,将宋前的史书翻了个遍,竟
然只有寥寥数本与宋时典籍相同。惊骇之下,风慎既释然于阴平路无有记载,又
觉得历史若饰之事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回到家中,奋笔疾书,一挥而就了《贵
妃醉酒》、《大胡子传》、《我的邻居西施》三篇文章。

  文章上传,广受好评。风慎重获夜深挑灯上樊楼时的感觉,于是再接再厉,
写了许多无色文章传上正规网站。文章阅读者众、润笔颇丰,所得资财都被他用
来寻人。他写上三个月,便对众读者称入山闭关,自己出门找三个月,想将那箫
女寻回。如此循环往复,一找就是十六年,可那女子却始终杳无音信。

  这十六年中,风慎上了无数个崇拜他的妞,却再也没有闹出人命。也许是因
为他知道了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避孕套,也许是因为他心中住了个女人。谁又知
道!他还交了五个好朋友。其中四个分别是梅安史刁,他们经常一起鬼混,也经
常将自己过去的故事讲给彼此听。风慎根据他们的故事,又写了四篇色文,分别
是《都是谁在偷情》、《呸!你不要脸》、《贼心不死》和《青樱》。

         ***    ***    ***    ***

    「喂!不是说五个朋友么?肿么只讲四个?」

  「我勒个去!肉肉姐你不是不听了么?怎么还没走?」

  「我愿意听,你管我!」

  「嘿嘿,肉肉姐别走了,晚上我请你吃饭,然后咱俩去较量一下武艺如何?」

  「听听你后面的故事精不精彩再说!死样儿!嘻嘻……这段都讲成流水账啦!」

  「一定改正!为了晚上和肉肉姐的比武,我也要讲的跌宕起伏,哈哈哈哈!」

  「讨厌!你还没回答为什么只讲四个朋友呢!」

  「唉,风慎的那个朋友已经去世,实在太惨了!我讲给你听!」

         ***    ***    ***    ***

    出于对死者的尊重,我不想再提那朋友的名字。他生前是一个商人,光头,
很猥琐,勾搭了一个人妻。那人妻明纯暗骚,背着家中女儿和当医生的丈夫,被
他带着供不少人玩弄,一度成了他贿赂官员的工具。风慎他们几个知道这事眼馋,
就和那朋友说也想和人妻玩玩。那朋友答应第二天带他们一起去群p那个人妻,
谁知道当天一进小区就被撞死了!哎呀,一地的血啊!风慎他们几个狐朋狗友吓
坏了!尤其是风慎,本来就被白天黑夜的折磨了十六年,刚刚有点缓和,这下又
神经衰弱了。那四个朋友看他半死不活的,就约他到常去的pop酒吧泡妞,想
着用一具美轮美奂的胴体来释放他苦难的灵魂。不料在酒吧一碰头,四人却发现
风慎蔫头耷拉脑,那无精打采的样子让人不揍不舒服斯基,于是赶忙询问缘由。
风慎坐定,听四人关切,心中一暖,叹道:「今天见了个小孩子,他说在公园里
见过一个持铁箫的女子,还听女子亲述那箫名为聚铁九州。我发了疯似的去找,
却无功而返。她竟从未搬离这个城市,莫非我与她真是有缘无份?」说到这里,
忽然浑身一震,喃喃道:「那孩子眉眼之间颇有我的神采,难道……难道……」

  梅拍了拍风慎肩膀:「此事我觉无可能!」

  安摇摇头:「瞎想胡猜可不成。」

  史叹口气:「为儿怎会不识母?」

  刁咽下嘴里的面包:「赞同!」

  风慎听罢,颔首无语,闷闷不乐。四人见他兴致全无,便一同指点美女、插
科打诨、分他精神。风慎不愿拂众人之意,想想忧愁亦是于事无补,便也放开怀
抱,加入众人欢乐。聊得半酣,忽有一女袅袅婷婷行来,独自坐在隔邻桌边。四
友见那女子眉清目秀、身段婀娜,着一身白色连衣裙,神情恬静,在一片喧闹中
颇有绝世独立、清幽出尘之感,个个涎水三尺,面面相觑的眼中皆是淫色。

  梅捅了捅身边的风慎:「隔桌独坐一小妞。」

  安擦擦下巴:「若得同床忧尽丢。」

  史嘿嘿一笑:「风哥大才去搭讪。」

  刁嚼着花生含混不清:「要q!」

  风慎哈哈一笑,也不谦让,起身端了杯酒来在清秀女身旁,倚桌洒然道:「
美女,可以请你喝一杯么?」

  清秀女闻言面红,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垂首抿唇,起手将垂下的一绺秀发
别回耳后。风慎平日里最喜娇俏温和的女子,此刻见面前女子素手柔白、态约行
婉,不由心中暗喜,凑在女子耳边轻声道:「不知风某有没有这个荣幸,可以请
你喝一杯浪兰德爱死替呢?」

  清秀女闻言面色更加蕴红,连颈间白皙皮肤上亦起了层淡淡的胭脂色。风慎
见她情状,知她亦通酒语,呵呵一笑,坐在桌前,试探着去捉她柔荑。清秀女略
挣了挣,也就由他握着,声如蚊呐道:「别这样嘛!……早知你如此大胆,人家
才不会巴巴的赶到你隔邻找你!」

  风慎一怔,继而大乐。心道:原来这姑娘早已属意于我,这下得了个水到渠
成!思罢,又放眼在女子身上细细打量,见她娇羞无限、身子软腻,更是美不自
胜,遂色授魂与道:「哎呀,都怪风某有眼无珠,未识美女抬举!不如……弃了
杯中酒,来风某家中,也好让风某好好补偿你一番,如何?」

  清秀女抬眼看了风慎一眼,复转垂首,悠悠道:「不如去我那里。」

  风慎闻言,只觉胸中色欲如火,几欲焚化五内,哪里还舍得耽搁一时半刻。
牵了女子起身,得意地向四友打了个眼色,出门打车去也。

  四友得了眼色,个个惊诧艳羡。半响,梅吸了口气,轻拍桌角:「许是前生
福德积。」

  安收了送风慎离去的目光:「亦或彼女智商低。」

  史啧啧赞叹:「得此美人为床伴。」

  刁把最后一段火腿肠送入口中:「扒衣!」

         ***    ***    ***    ***

    「你这段故事讲的不好,文邹邹的好像丧乱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在背古
文呢!」

  「肉肉姐你也看过丧乱志啊?觉得好看不?」

  「一般般吧!演员演戏的痕迹太重,表情做作、略显浮夸。最可气的是那作
者,前后风格不一,差距极大……」

  「咳咳~ 肉肉姐别闹,这故事就要到戏肉了!」

         ***    ***    ***    ***

    屋内墙体、装饰俱是粉红。眼前玉人已脱的只剩了内衣小裤,竟然亦是粉红。
一进屋就被推坐在床上的风慎见美人肌如凝脂,感气氛靡靡,裤裆早已变作鼓囊
囊一大坨。清秀女自进了房门,便一改酒吧中羞赧模样,主动舞动除衣。此时见
风慎情状,举止更加浪荡。将胸罩解下,直直丢在风慎脸上,跨坐其身,与他深
深一吻。吻中,探手取了床头柜上红酒;唇分,将酒沿着自己乳房倒下,媚声说
道:「人家也请你喝一杯,看看你酒量如何!」

  风慎见撞上了万中无一的秀女淫娃,心中美的什么也似,俯下头去,伸舌头
将女子身上流下的红酒啜饮入喉。舌尖在女子身上舔舐,一点点向上游走,攀上
鼓胀双峰,含了红豆在口,只觉得酒乳交香,醺醺欲醉,女子娇吟之声,渐渐朦
胧远去,终不可闻。再睁眼时,屋中粉嫩依旧,己身却已赤裸在床,试着活动手
脚,皆被捆缚于床头床角,不得稍动。

  清秀女端坐床边,见风慎睁眼,咯咯笑道:「姐姐快来,他醒了!」话音刚
落,一人在清秀女身后转出,金发碧眼、高鼻深目、丰乳翘臀,竟是克里斯蒂娜。
风慎见胡女出,朦朦胧难分真假的前尘旧事、梦中情景忽然皆化清晰,登时惊骇
欲死,张口大呼道:「救命啊!救命啊!」

  娜娜见他模样,噗嗤一笑道:「这屋子是特意为你备下的隔音房,你就是喊
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听到!」

  风慎目光惊恐,大喊道:「破喉咙!破喉咙!」

  娜娜不理风慎胡混,从衣兜中取出针囊,拈了枚金针刺进他会阴,道:「虽
然年月久远,我却仍记得此处可令你昂藏更甚。如今旧梦重温,可觉得舒服么?」

  风慎吃痛,额头汗珠流淌,怒道:「今时不同往日!我已从少不经事变成了
知名作家!你快放开我,不然我报警要你好看!」

  娜娜不屑一哼,道:「当年你既与我签下主奴契约,便是我终身奴仆。那日
我不想你竟敢从山崖攀树跳下,绕路去追,已是不及。待我摆脱了那些无聊人的
所谓对外宾的关心,你已经进了精神病院。我托中国朋友打通关节时,你竟又逃
了出去,不知所踪。我找了你整整十七年,以为我会因为你几句威胁就放过你么?」
言罢,又拈出一针,作势欲刺。

  风慎见事不谐,忙道:「我知道错了!当日是我不对,不该偷了你的内裤手
淫。又假意同你签约,想再偷你项链。可我也不知道这契约是如此内容,那时我
还小,不懂这些。不如……你放过我吧!我把所有文章的版权都转给你,很大一
笔钱呢!」

  娜娜莲花指翘,拈针笑道:「我能寻你这么多年,难道会缺钱么?我在法国
自家城堡中圈养男奴无数,可是从没一个像你这么狡诈奸猾,如你一般从古穿越
而来的更是从未有闻。我已立誓,定要将你收服在脚下,你就不要无谓挣扎了!」

  风慎挤出几滴泪,可怜兮兮道:「我是骗你的!我从记事起,每晚都做同一
个梦,梦里一直在北宋汴梁做官。那天在摩天岭旅游区闲晃,我看你是老外,想
要多骗你些钱财,这才偷了套古装,假作是个穿越古人用梦里所历事哄你。我真
是不知道你是女王,所以才答应和你上床。我错了,求求你饶过我吧!我真的受
不了的!十六年来,我每晚都梦到在摩天岭和一群武夫守砦御金,你更是每晚都
在我梦中出现,把我虐的死去活来!我难以分辨梦境现实,活的浑浑噩噩,已经
够惨了。你就不要再搞我了,放过我好不好?我还要去找我的老婆和那从未谋面
的孩子!」

  娜娜一怔,继而恍然:「你这死穿越人,竟敢编这套谎话骗我!」转身喊清
秀女道:「毛毛,去把美丽妹妹送的那条紫皮长茄子取来!」

         ***    ***    ***    ***

    「接着讲啊!肿么不说话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啊?」

  「总之,这次风慎的进山不是找人去了,而且很可能不会再出现了。他还在
连载的文章恐怕是太监定了!」

  「对了,听你刚才讲的,莫非那丧乱志的故事……」

  肉肉话音未落,围观听众之外就传来一声手拍桌子的巨响。大家愕然散围看
去,只见不远处一桌旁坐着四人,其中一个手扶桌面,满面怒意:「皮皮三月更
一章!」

  另一人握拳比划:「虽慢亦是不倒枪!」

  又一人冷哼一声:「竖子来此把谣造!」

  最后一人喷出一片鸡蛋黄:「打伤!」



                                (完)


注:

  此彩蛋根据色城真实故事写就,细节若有出入,请咨询当事人。为防造成争
议,特摘抄色城日报三条报道佐证。

  《五人重伤!色城发生建城以来最严重斗殴事件!》

    (色城日报2012年12月17日头版头条)

  本报讯,昨晚十时许,色城作者会宾室流域风的酒吧发生斗殴事件。事件持
续了约十四小时,共造成五人重伤、二十七人轻伤,损毁财物价值高达叁仟肆佰
伍拾陆万柒仟捌佰玖拾枚色城金币。

  事发后,色城公安总局高度重视,老马抬头、羊肉饺子、小赌鬼、文区义工
等领导亲自带队,共出动警力三千余人,于第一时间赶往现场。截至记者发稿时,
犯罪嫌疑人已被控制,伤者也已得到妥善救治,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表示情绪稳
定,后续安抚、审讯工作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当中。

  本报将对此事持续关注,为广大读者带来最新最快的事情进展。

  《黑幕!五名重伤者放弃索赔及追责!》

    (色城日报2013年4月1日头版头条)

  本报讯,今日上午十一点三十分,举城关注的流域风酒吧斗殴案在色城法院
终审宣判。四名原告败诉,并放弃了对被告进行民事索赔的权利。据知情人透露,
四名原告长时间受到黑恶势力骚扰,因担心人身安全问题而放弃索赔。

  四原告对本报记者表示,梅明子的失忆症、安小鲁的撸管难停症、史飞天的
大便失序症和刁不直的相似字迹辨认困难症均属重伤后遗症,需要长期治疗、不
能停药,后续费用尚无着落。

  被打断了左手小手指甲的深圳铁板烧和罹患风骚难止症的大眼睛肉肉作为被
告,均未出席此次庭审。

  老马抬头、羊肉饺子、小赌鬼三名色城公安局高干当庭表示对审判结果的不
满,愤然辞职。文区义工亦曾同时表示不满,但经过好友劝告,决定坚守岗位,
与左右此次审判结果的黑恶势力斗争到底。

  《裸身吊窗!家暴还是报应?金左脚、大眼睛肉肉夫妻反目,上演满清十大
酷刑!》

    (色城日报2013年7月31日娱乐版头条)

  本报讯,昨日色城公安局接到群众报警,声称色城交流区大眼睛肉肉的客栈
四楼,有一女子被裸身吊于窗外,引发大批色狼围观,造成交通拥堵。

  本报狗仔暗中探听得知,被吊窗外的裸身女子竟是肉肉客栈掌柜。自流域风
酒吧群殴事件发生以来,她的精神受到了很到打击,宣布退出江湖之后,状况更
是每况愈下。其夫金左脚难以忍受她日复一日的如同满清酷刑的家暴惩罚,故一
气之下将她吊在窗外。目前,金左脚因涉嫌妨碍公共秩序罪被色城警方带走。大
眼睛肉肉作为证人,也一同被带回警局问话。

  众所周知,作为逃脱了惩罚的群殴事件被告,大眼睛肉肉的私生活一直受到
群众的广泛关注。稍后,本报记者将奔赴肉肉客栈,对所有员工进行采访。另有
一路人马,将专访斗殴当日一直与肉肉站在一处的深圳铁板烧。为您带来深度报
道。内容包括肉肉和金左脚夫妻生活是否和谐、金左脚的采花之路、肉肉和烧烧
的私密情史以及斗殴当晚神秘消失的金左脚去往何方等超级猛料。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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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彩蛋演出(按出场先后排序)

  流域风          饰  风慎

  大眼睛的肉肉    饰  肉肉姐

  深圳铁板烧      饰  烧烧

  没有名字的名字  饰  梅明子

  撸小安          饰  安小鲁

  非天使          饰  史飞天

  弯刀machete     饰  刁不直

  空中的羽毛      饰  清秀女

  christina78     饰  克里斯蒂娜



特别感谢:

  就是爱美丽

  有对紫皮长茄子感兴趣的朋友,请猛戳此处。



        鸣  谢

  第一会所驻凤翔、阆中、南昌办事处

  大宋野生动物保护协会公共宣传科

  摩天岭旅游局

  岷江白龙江流域综合治理委员会

  汴梁第四军械制造所

  女真文化研究办公室

  不撸一刀安知天使风烧群友会

  大眼睛肉肉的客栈

  秦记脂粉

  先得月京口旗舰店

  甘南军马场

  万福来饺子馆

  大丰形象设计工作室


  


            风烧文字工作室荣誉出品

    大眼睛肉肉的客栈独家特约撰写

 本文故事 纯属虚构 如有雷同 指不定谁抄谁的

               剧 终

           THE END


[ 本帖最后由 深圳铁板烧 于 2013-10-17 22:5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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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楼暂时占领,作为晚些时候,对文中一些历史事件的改动做说明之用。

没想到发了这篇帖子之后就一直忙,直到今天才有机会用电脑上论坛来看一看。这一耽搁,原来满满的闲聊情绪全都没了,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先写上一句:直到今天才有时间将23楼y兄的指正改过。惭愧,惭愧……

[ 本帖最后由 深圳铁板烧 于 2013-10-17 23:1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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