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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云海仙踪【作者:树下野狐】(12月27日更新至“第270章 无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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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四章 背叛

  程仲甫见他怔怔不答,又连着问了两遍。他问得越急,许宣越是反感,当下故意与他捣乱,摇了摇头,道:“‘乾坤元炁壶’不在我这儿,被葛真人藏在峨眉山上了。”

  程仲甫神色微变,皱眉道:“他藏在哪儿了?你记得么?是不是还在九老洞里?”

  到最后一句时,指力不由自主地加大起来,掐得许宣一阵酥麻疼痛。在巷口昏暗的月光里,咫尺相对,他双眼灼灼,脸色半阴半晴,显得说不出的古怪,竟仿佛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不知为什么,许宣突然想起了峨眉山上遇见的那些道士,心中一凛,感到一阵尖锐的虚空似的恐惧,隐隐里竟觉得不能将葫芦交付与他。定了定神,道:“葛仙人只说藏在了一个至为隐秘的地方,我哪能知道?舅舅你放心,再过两天,那妖孽形神俱灭,魔门就算找到也没什么用了。”

  程仲甫喃喃道:“形神俱灭?形神俱灭?”

  他眯着双眼,象是在做什么难以确断的决定,慢慢地松开手指,道:“宣儿,此事相关重大,你再仔细想想。‘乾坤元炁壶’当真不在你身上?又或者,你真的想不起葛仙人将它藏在了哪里?”语气转为和缓,神色凝重,又恢复了平时那熟悉的模样。

  许宣心中一软:“或许舅舅只是担心林灵素落入魔门手里,所以才这般焦急。”要他相信自己至亲的舅舅与那些牛鼻子同属一类,实在难以接受;但若万一……万一……喉咙象被什么扼住了,难以呼吸。

  他摇了摇头,还不等说话,后脑忽然被重物猛击,金星乱舞,顿时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昏迷前的那一刹那,依稀看见长巷旋转的灯笼、闪烁的人影,以及程仲甫那双寒冰如冰的眼睛……

  “哗!”冷水浇头,刺骨冰凉。

  许宣猛地打了个寒颤,醒了过来。四周石壁环绕,森然如井,几盏昏黄的油灯明暗摇曳。

  他双臂被铁链锁扣,悬吊在半空,腰腹以下则浸在冷水里,稍一摇晃,便觉全身刺痛难忍。一时间又是惊愕又是恍惚,竟分不清是梦是醒、身在何地。忽然想起先前发生的事情,心中一凛,叫道:“舅舅……”

  “救,救,救,救你个屌!”一个青衣汉子将木桶往地上“咚”地一掷,大踏步从他身后转了出来,“私娃子,到了老子这里,玉皇大帝也救不了你!”

  说着从石壁上取下一条棘刺长鞭,猛地抽劈在许宣头上。

  许宣眼前一黑,整个头颅都仿佛要炸将开来了,热乎乎的鲜血顿时流了一脸。还不等吸气,脸上、身上又一连捱了八九鞭,剧痛如裂,避无可避,忍不住纵声大吼。

  那人喝道:“叫天王老子也没用!瓜娃子,叫老子一声‘爷爷’,老子或许还能给你留一寸皮。”一面骂,一面挥鞭猛抽,打得他皮开肉绽。

  许宣从小养尊处优,何尝莫名其妙地受过这等罪?若不是服了元婴金丹,早就昏死了几次了。

  他生性叛逆好强,非但不讨饶,反倒被激起熊熊怒火,也不管此人是谁,忍痛哈哈大笑:“乖孙子,知道爷爷皮痒,给爷爷挠搔来了。再来,再来,往上一寸……啊!是……是了!就是这里!就是这里!”

  那人抽得越狠,他笑得越响,狂风暴雨似的吃了数十鞭,纵是石头也被打开花了,他却片刻也不服软。

  那人“咦”了一声,似是没想到这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儿竟如此倔强,冷笑道:“日你仙人板板,你倒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老子就不信治不了你!”

  抛下鞭子,转身从墙角拎起一根铁棍,道:“瓜娃子,既然你这么喜欢笑,老子就让你开口笑到底!”

  许宣一凛,他曾听家中的食客说过,牢里有一种酷刑叫做“开口笑”,乃是用铁棍插入犯人口中,直穿胃肠,叫人疼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人既会此法,莫非竟是狱卒酷吏?那这儿……这儿岂不成了官府牢狱?

  想起被官兵抓走的父亲,想起程仲甫那冰冷古怪的表情,一时间更如堕冰窖,遍体森寒。

  青衣汉子捏开他的口颊,握住铁棍就欲朝里插去,却听一人叫道:“慢着!”许宣转头望去,如遭电殛,最担忧疑惧的事情终于还是应验了!

  右边墙上的铁栅门吱嘎打开,一个白面长须的官吏背着手,满脸微笑,从石阶上缓缓走了下来。身后鱼贯跟着两个男子,前面一个葛巾布衣,神色凝肃,正是程仲甫。

  白面长须的官吏摇头道:“郑节级,许公子好歹是程真人的外甥,不看僧面看佛面,你怎么能如此莽撞。”口中假意斥责,脸上却笑眯眯的一点怪罪的意思也没有。

  青衣汉子急忙行礼,道:“小的郑虎,参见李提刑李大人。”又朝程仲甫拱了拱手,淡淡道:“程真人,郑某职务虽轻,却也是朝廷命官,自然要一碗水端平,该怎么办怎么办。如果有什么冒犯的,你多包涵。”

  程仲甫回礼道:“岂敢。郑节级刚正严明,有口皆碑,成都府人人皆知。许家勾结妖人,谋逆作乱,自当从严审问,别说区区鞭刑,就算灌铅、炮烙,也在情理之中。”

  许宣惊怒交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郑虎既是管牢狱的节级,姓李的应当就是成都府路的提刑官了。父亲被官府以谋反之罪抓走,自己又稀里糊涂地身陷囹圄,平素视为至亲的舅舅,非但没有设法营救,反倒落井下石,说出这等恶毒冷酷的话来!

  李提刑点头微笑道:“程真人深明大义,举报逆贼,又亲手将这小反贼擒拿归案,我们都甚为钦佩。等铲平逆党,报与官家,朝廷必有嘉奖。”

  程仲甫道:“李大人过誉了。在下修道之人,行善积德乃本份之事。大义灭亲,不图荣华富贵,只盼天下太平……”

  两人一唱一和,惺惺作态,听得许宣的心更如沉到谷底,悲怒得几将爆炸开来,截口喝道:“程仲甫!我们许家如何亏待你了?你居然如此……如此诽谤构陷!我爹忠君爱国,广行善事,每年捐助朝廷的钱粮药材车载斗量,叛的什么逆?谋的什么反?”

  李提刑拂了拂下摆,施施然地坐在正前的椅子上,微笑道:“程真人、南掌柜,看来许公子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哪。”

  跟随在他身后的另一个锦衣男子徐步上前,朗声道:“许正亭勾结魔门,作恶多端,府上的妖人术士不可计数,终日谈论大逆不道之事,我们这些伙计平日看了,多有不满,人人都可为证。他买下西湖边的废园,将妖后藏在墓中,几年内就吃了数以百计的童子,半个月前,更杀死了几十位青城道士与金山寺长老,就连张尚书之子张衙内也差点被他们害死。”

  顿了顿,又道:“逆贼林灵素祸乱天下,被道佛各派镇于峨眉山顶,许正亭为了救出这魔门反贼,不惜让独子装病,求药峨嵋……这其中的种种细则,程真人与南某最是清楚不过。铁证如山,岂容狡赖?”

  许宣怒极反笑,这些人果然是为了林灵素而来!

  李提刑称此人为南掌柜,想必就是父亲最为倚重的成都南宝棠了。父亲一生坦荡无私、宽厚仁义,想不到末了却被一个至亲、一个至信联手出卖,无妄受此灭顶之灾!

  郑虎喝道:“青钩子娃娃,死到临头还敢笑!”挥起铁棍便欲当头劈打。

  李提刑摆了摆手,道:“本朝刑罚多行宽贷之策,就算是反贼,也当给他改过自新、戴罪立功的机会。只要许公子如实交代逆贼林灵素的下落,本提刑自当奏请官家,免去许家满门抄斩之罪,流放岭南,以观后效。”

  许宣悲愤填膺,哈哈大笑道:“李大人你也太看得起我啦,许宣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长这么大第一次踏出临安府,知道什么魔门道门?倒是我舅舅天天想着修炼得道,无所不用其极,这次借我生病之机,主动请缨,上了峨嵋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大有可疑。大人如果想问什么妖人的下落,不如给他一百记杀威棒,以观后效。”

  程仲甫淡淡道:“宣儿,李大人念你年纪尚幼,给你反省自新的机会,你莫不识抬举。你与葛长庚勾结妖魔,盗夺林灵素,害得峨眉山方圆百里惨遭涂炭,道佛各门均可为证。再者说了,几日之前你尚且面黄肌瘦、奄奄一息,除了林灵素的‘百衲之身’,又有什么妖术能让你有这等脱胎换骨的变化?”

  灯火映照在他的眼睛里,灼灼如鬼火,一字字地道:“靖康之耻,那妖孽难辞其咎,实乃我大宋第一逆贼。和他沾边,便属死罪。你若想保全许家上上下下几百条人命,就赶紧说出‘乾坤元炁壶’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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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五章 封棺

  程仲甫森然道:“靖康之耻,林灵素那妖孽难辞其咎,实乃我大宋第一逆贼。和他沾边,便属死罪。你若想保全许家上上下下几百条人命,就赶紧说出‘乾坤元炁壶’的下落。”

  许宣想起父母,想起仁济堂,想起家中的老老少少,胸喉如被巨石垒堵,无法呼吸。比起愤怒,更汹汹难止的,是锥心彻骨的悲楚与难过。想要狠狠地啐他一口唾沫,泪水却不争气地夺眶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是什么样的贪婪与邪念,可以让一个人溟灭良知,丧心病狂若此?他究竟该怎么做,才能保全父母,保全普天下如父母般无辜的百姓?如果两者不能并全,难道真要牺牲许家上下几百条人命么?

  那几人见他突然流下泪来,只道起了恐惧求生之念,互相使了个眼色。

  程仲甫又叹了口气,道:“宣儿,你当我真的如此狠心?你娘是我至亲的姐姐,她过世得早,临终时将你托付我照料。从小到大,我只当你是亲生儿子一般。但你可曾想过,个人生死事小,天下为大。那妖孽险些害我大宋亡国,若不将他交付朝廷,又怎对得起枉死的千千万万百姓?万一让他逃脱,浩劫再起,你也罢,我也罢,岂不都成了千古罪人……”

  他不提这话倒也罢了,一提许宣怒火更如熔岩喷薄,“呸”地一声朝他唾去,咬牙喝道:“你这人面兽心的狗贼,少来惺惺作态!有种就立即将我杀了,只要我有一口气在,终有一日……终有一日,我要将你千刀万剐,碎尸万段!”盛怒之下,连声音也颤抖起来。

  程仲甫脸色微变,李提刑摇头道:“许公子,你磔刑在即,却想着剐舅舅的肉,忤逆犯上,死不改悔,神仙也救不了你了。”站起身,道:“郑节级,这里就交给你了。本朝刑罚虽然‘宽’字当头,但对于那些执迷不悟的反贼,却只好用用重典了。”

  郑虎冷笑一声,道:“李大人放心,在小的手里,还没有张不开的嘴。”李提刑三人方一走出水牢,便猛地一提铁索,将许宣高高拉起,铁棍旋风似的扫击在他左膝上。

  许宣痛得泪水交迸,还不等叫出声,右膝、脊背又被连环猛击,骨头仿佛全都碎成了齑粉。

  郑虎凶残狠辣,远近闻名,犯人见了他,无需用刑,便哆哆嗦嗦地画押招供。成都的百姓常常拿“郑老虎”吓唬不听话的孩子,有人甚至呼之为“郑太岁”。

  他跋扈惯了,见许宣在他面前如此强倔,早就火冒三丈,有了李提刑的准许,更无半点忌惮,什么毒辣的招数全都使了出来。

  铁棍、棘鞭、烙铁、钢针、老虎凳……半个时辰里,邢架上的种种工具一一用遍。

  许宣被折磨得鲜血斑斑、体无完肤,指骨、肋骨、腿骨……也不知碎断了多少,几次昏厥,几次又被冷水浇醒,忍无可忍,恨不能立时死了。

  好几回近乎崩溃,险些便要吐露实情,但他一想到葛长庚那句“‘朝闻道,夕可死矣’。既是求道之人,又怕什么生死”,顿时又耳根烧烫,热血上涌,咬紧牙关苦苦强捱。

  实在难熬了,或纵声怒吼,或大笑唾骂,到了后来,嗓子都喊哑了,垂着头,奄奄一息,却始终不肯求饶。

  郑虎想不到这乳臭未干的少年居然如此顽强,又是惊讶又是恼怒,森然道:“格老子,你个瓜娃子死鸭子嘴硬,不上架烤烤不行。”抓起一根烧得通红的烙铁,“哧”地抵在他的小腹上。

  许宣大叫一声,焦臭四溢,顿时晕死过去。

  昏昏沉沉又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再次醒来时,水牢里空空荡荡,昏黑一片,郑虎已经不知去向。

  他全身浸在冰冷浑浊的水里,仅有头颈露于水面之外,每吸一口气,心肺便热辣辣地一阵灼痛,腿、臂、胸、背……更是无一处不疼。所幸奇经八脉并无大碍,筋骨虽伤,仍能动弹。

  正想用“翠虚金丹法”驱寒取暖,腹中的乾坤元炁壶突然一动,脑海里又传来林灵素细弱的笑声:“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小子,你若早听寡人的话,又何须受这等鸟气、吃这些苦头?”

  许宣一凛,必定是刚才郑虎烙灼腹部,震动了葫芦塞口,又让这妖孽找到了一丝缺漏,足以对他传音入密。

  好在乾坤元炁壶是上古神器,隔绝阴阳,只要封印未除,林灵素便逃脱不出,别人也难以查探到任何异动。林灵素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传话给除了他之外的第三人。

  又听林灵素说道:“我早说过啦,你我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老子纵横天下几十年,快意恩仇,什么本都赚回来啦,就算立刻死了,又有什么打紧?可是小子你就不同了,父母双全,拖家带口还有几百条人命,嘿嘿,等那狗皇帝一下诏令,稀里哗啦全掉了脑袋,那可热闹得很哪。”

  许宣知他煽风点火,不过是故意激自己放他出来,当下闭着眼睛运气调息,只当没有听见。

  林灵素笑道:“小子,你刚才昏迷时,没听见那两个牢子说话么?许家勾结妖人谋反,十恶不赦,满门抄斩就这两天的事儿了。明日你爹就将被押解进京,和你娘一起凌迟处死。啧啧,你看了一场病,害死一家人,算不上绝后,至少也是空前了……”

  “住口!”许宣心中一颤,再也按捺不住悲怒,哑声道,“上有神明,下有朝廷,就算老天不开眼,我爹有赵官家御赐的牌匾,大理寺也绝不会任这些奸贼胡来!”

  这句话说得虚软无力,与其说是驳斥林灵素,倒不如说在安慰自己。

  林灵素哈哈笑道:“提点刑狱司都来审你的罪了,你还以为能够翻供么?天下乌鸦一般黑,罪名莫须有。别说你区区一个临安府的药商,就算是耿直如苏东坡,忠义如岳少保,狗皇帝还不是要贬就贬,要杀便杀?更毋论这些狗官和道士了,个个道貌岸然,心肠却狠毒如蛇蝎,在他们手里,老百姓轻贱得就如同蚂蚁,生死予夺,不过在覆掌之间。你既已落到他们手里,交出老子也罢,不交出也罢,一样被捏死灭口,全家陪葬。”

  顿了顿,悠然道:“亡羊补牢,犹未晚矣。小子,只要你现在吐出葫芦,揭开封印,寡人不但帮你报仇,杀了这些狗贼,还保证救出你许家大大小小所有人命,一个也不少。”

  许宣咬着牙闭目不答。他虽然早已横下一条心,抱着必死之念,但想到自己一意为救天下苍生,到头来却累得全家抱屈枉死,仍不免悲怒难忍。脑海里闪过父亲与小娘将被凌迟处死的画面,更是呼吸如窒,痛如刀绞。

  林灵素道:“小子,你不肯放我出来,是怕我作乱杀了狗皇帝呢,还是怕我宰了那些假惺惺的秃驴和贼道士?又或者是担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祸害了大宋的百姓?嘿嘿,没有老子,这些百姓被狗皇帝压榨得还不够么?终日欺侮他们的,究竟是被镇在峨嵋山几十年的林某人,还是那些敲骨吸髓的‘父母官’?”

  他口才原就极佳,再加上那魔魅沙哑的嗓音,每一句话都如楔子似的钉入许宣心底,听得他心烦意乱。

  林灵素又道:“试问天底下除了父母,还有谁真的待你好?就算你为了那些百姓着想,那些百姓与你又有什么相干?究竟是那些素不相识的人性命重要,还是你的骨肉至亲重要?”

  他没说这句话前,许宣原已有些动摇,听了这句话,眼前突然闪过峨眉山下的残垣断壁、那些那些惨死的乡民,和那匍匐在母亲尸体身上嘤嘤哭泣的女婴……心底又是一震。

  正自心乱如麻,“当”地一声,牢门突然打开,郑虎领着两个如狼似虎的狱卒奔跃而下,朝上招手喝道:“快点,快点!”

  咚咚连声,又有几个皂衣大汉抬着楠木棺材,东碰西撞地穿过牢门,拾级而下。棺材显是刚刚漆过,油光可鉴,气味刺鼻。

  棺材都已抬来,难道这些人当真要在这里杀死自己?许宣虽不畏死,事到临头,仍不免一阵锥心的森寒恐惧。

  那几个狱卒大步上前,将他从水里抽拔而起,七手八脚地卸下铁索,戴上几十斤重的枷锁和脚铐,用铁皮罩封住其口鼻,只留了鼻孔呼吸,而后抓起双肩、双足,齐声大喝,将他丢入楠木棺材。

  还不等他回过神来,众狱卒又嵌上棺盖,“咄咄”迭声,用铁钉钉得严严实实。

  霎时间四周一片黑暗,只听见林灵素的声音在他脑中嗡嗡笑道:“妙极妙极,爹娘被千刀万剐,儿子被封棺活埋,这就叫‘青衫就黄壤,江海永相望。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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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六章 神宵

  片刻之间,棺材便已封盖严实。

  许宣戴着枷锁,动弹不得,棺盖四周边缘虽留了一排气孔,仍觉说不出的逼仄烦闷,几欲窒息。

  棺材摇摇晃晃,似是被那些狱卒重新抬起,又碰碰撞撞地走了一会儿,隐隐听见“哗哗”的水声,遄急如河流。

  许宣心中一沉,难道这些人要将他抛入锦江之中?转念又想,如果真要将他溺死,又何苦封入棺材,多此一举?再说成都府的牢狱应当在衙门附近,怎会这么快就到了锦江河边?

  正自狐疑,那几个狱卒齐声低喝,将棺材抛起,“咚”地一声重重砸落,左右摇晃,颠得他骨骸如裂,剧痛难忍。

  接着又听摇橹之声,吱呀不绝,仿佛到了一艘船上,颇有规律地摇摆起伏。许宣脸颊贴着棺木,恰好与一个气孔挨得很近,眯起眼想要看个究竟,却只瞧见一片幽黑混沌。

  林灵素笑道:“葛老道将‘翠虚金丹法’都传了给你,却连最为简单的‘隔垣洞见’也没教会,忒也差劲。嘿嘿,就你这点儿本事,连爹娘也保不住,还想解救天下苍生?”

  许宣心道:“你神通广大,还不是一样被困在葫芦里,求我放你出来?”奈何被贴皮罩封住口鼻,无法反唇相讥。此时恐惧渐消,暗觉奇怪,不知这些人以船载棺,要将自己送到哪里去?

  他凝神聆听,除了桨橹水声,与寥落空洞的回音,竟没有一丝其他声响,不象在江中航行,倒像是在地河里行进,心中更感讶异,难道水牢竟有秘道,连至地底暗河?

  正自好奇,又听有人轻轻拍了拍棺盖,叹道:“宣儿,识时务者为俊杰,舅舅也是不得已。怪只怪你爹与葛真人交情深厚,才引来此劫。你若早些交代林灵素那妖孽的下落,舅舅或许还能打点上下,救你爹娘性命,现在……唉,现在已经太迟了。”

  听见他的声音,许宣怒火登时又腾地直冲头顶,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双手猛然一振,“格”地轻响,那厚重坚实的木枷锁竟然被他震出了一道裂纹。

  他心中一跳,又惊又喜,随即又觉一阵彻骨的剧痛,汗水涔涔而出。被郑虎折磨了许久,虽然未曾伤及经脉,但肋骨、臂骨皆有断折,这般使劲,难免牵扯到多处伤口。

  程仲甫浑然不觉,又叹了口气,道:“那妖孽是天下公敌,即便赵官家不拿你,你迟早也要落入道、佛、魔某一派的手里,吃的苦头可就不止这些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为了取你腹中的乾坤元炁壶,别说是开膛剖肚,就算将你片剐下锅,那些人也一样做得出来。舅舅这么做,也是让你少受些苦楚。”

  许宣脑中“嗡”地一响,原来这厮早已知道葫芦在自己腹中!但他为何不径直剖肚夺取?突然想起离火姥姥的惨状,顿即恍然。这奸贼必是惧怕林灵素的“盗丹大法”,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他心里又是惊怒又是鄙夷,继续侧耳聆听,程仲甫却再无话语。四周寂寂一片,只有韵律而轻缓的摇橹声。

  过了好一会儿,“笃”地一声,船身象是碰在了什么坚岩石礁上,回旋停顿。接着又听几人细碎急促的脚步声,棺材前端猛地朝上倾斜,似是被人抬起,摇摇晃晃地朝上走去。

  气孔里斜射入丝丝微弱的光线,隐隐还能闻见些香火的气息。越往上走,香烟的味道越来越浓烈,伴着似有若无的唱祷诵经声。

  许宣一凛,看来此地不是佛寺,就是道观。

  程仲甫是铁剑门大弟子,当然不会将自己交给佛门。青城山与成都府相距咫尺,城内城外均有不少青城派的道观,这些牛鼻子要想勾结官府,与牢狱暗通秘道,自非难事。

  棺材左摇右晃,走了一盏热茶的功夫,诵经声越来越响,那经文听来极为古怪,不象是道教典籍,倒像是什么咒语。许宣才凝神听了片刻,便觉气血翻涌,说不出的烦恶窒闷。

  “我当是谁,原来是这狗贼!”林灵素忽然冷笑一声,森然道,“小子,你舅舅不仅出卖了你们一家,连他自己的掌门师兄也一并给卖啦。”

  林灵素嚣狂桀骜,玩世不恭,即便被困壶中,亦始终谈笑风生,揶揄调侃。许宣自“遇见”他以来,从未见他有如此刻这般愤怒,心中暗奇,不知这妖孽所说的“狗贼”是谁,竟让他如此怨毒?

  经咒声越来越响,棺材随之剧烈摇晃起来。抬棺的几人似是支持不住,跌跌撞撞地朝前冲了几步,便慌不迭地将木棺放在地上。

  棺盖“仆仆”连震,洇开一圈圈银光,刺得许宣几乎难以睁眼,凝神再看时,猛吃一惊,原本厚实漆黑的棺盖竟变得透明如玻璃,水波似的微微荡漾;朝上观望,直如置身于湖底。

  四周朱梁红柱,香烟袅袅,站着数十名皂衣道士,果然是一个颇为雄伟的宫观大殿。

  棺边立了个紫衣玉冠的道人,背负长剑,斜持拂尘,左手按在棺盖上,光波荡漾。那人两鬓如霜,肌肤却光洁如玉,如果不是眉心有一道紫红色的疤痕,看起来简直秀美如女子。

  紫衣道人双眸炯炯地凝视着他,微笑道:“灵萼兄,你我当年初识于白鹿崖下,今日又重逢于青羊宫中,‘乘彼白鹿,手翳芝草,疑是青羊老’,不知这算不算天意?”左手忽然朝下一压。

  许宣胸肺如堵,铁面具猛地迸裂开来,呼吸大畅,又惊又奇:“原来这里竟是南郊青羊宫。此人能隔着棺盖将铁面罩震开,真气忒也强猛,听他口气,似乎和林灵素那老妖怪是旧相识了,却不知是谁?”

  念头未已,丹田内突然嗡嗡震动,只听林灵素哈哈笑道:“操你奶奶的狗屁天意!王文卿,老子正准备出了峨嵋,就上蓬莱度你尸解成仙,想不到你自己送上门来了,妙极,妙极!”

  许宣大吃一惊,才知道此人竟是和林灵素齐名的“冲和子”王文卿!

  此人与林灵素同创“神霄派”,其“五雷电剑”更被誉为“天下四大气剑”之一,难怪这一掌拍下,不但震碎了他脸上铁罩,就连乾坤元炁壶的封印也一齐撞开。

  王文卿微笑道:“二十年没见,灵萼兄还是舌利如枪,风采依然。可惜这里不是九华顶,也不是武夷山。贫道费十年之功,采东海扶桑,制成这镇魂棺,为的就是今日。”

  说着,右手夹起一枝四寸来长的青铜钉,猛地拍入棺盖。许宣一震,象被千钧巨力当头倾轧。

  林灵素哈哈狂笑道:“王文卿呀王文卿,你费尽心思,不就是想要老子的《神霄五雷谱》么?可惜二十年前、九华山下,那秘笈早就被老子连同各派心法一起烧成了灰烬!要想知道怎么五雷合一,渡过天劫,就乖乖地放我出来,自断双脚,磕头请罪……”

  “咄咄”连声,王文卿又将十二枝铜钉拍入棺沿,道:“灵萼兄,既然你都记在心底,那最好不过。等我将这一百零八枝‘搜神钉’全部钉入,你说也罢,不说也罢,贫道自然有法子知道。”

  林灵素嘿然道:“很好,很好,我倒想见识见识你的新本事。可惜三教各派的龟儿子正满城搜寻老子,你弄出这么大的动响,只怕不等老子魂魄出窍,那些牛鬼蛇神就全都找上门来啦。”

  王文卿摇头道:“放心,这具镇魂棺以扶桑神木、海底混金砂,外加上古一十三种神器煅烧三年而成,阴阳两隔,神鬼难逃。那些人就算长了千里眼,顺风耳,也看不见,听不着。”

  他双手越怕越快,钉钉入木,四周众道士的咒语声也越来越响,棺材随之急剧摇震,惊涛骇浪似的从四面汹汹挤压。

  许宣想要呼吸,却觉得心肺憋涨欲爆,体内的每一根血管、每一条经脉都仿佛要炸将开来。想到自己竟要莫名其妙地死在这棺材里,连父母最后一面也无法见着,惊怒悲沮,恨不能纵声狂吼。

  “生风,炼火!”

  王文卿双掌飞旋,猛地往棺盖上一拍,那一百零八枝“搜神钉”顿时窜起青紫色的簇簇火焰。

  四周道士齐声念咒,拔剑绕棺飞奔。数十道剑光闪电似的缤纷乱舞,刺得他双眼酸疼,无法睁开。

  火焰越来越猛,镇魂棺虽然纹丝未损,却如鼎锅似的烧得滚烫,刹那之间,许宣的背部、双肩、臀股……等与棺木交贴处的皮肉就如被灼焦了一般,青烟直冒,疼得嘶声大叫。

  也不知是否被他体内反弹的真气所激,那玛瑙葫芦在丹田内呼呼飞转起来,与身外的气流逆向,麻花似的绞扭,越发痛不可当。

  林灵素传音喝道:“小子,要想活着救你爹娘,就意守丹田,跟我念诀。”

  到了这等境地,许宣已别无选择,只有忍痛强聚意念,跟着他一字一句地诵道:“意如混沌,气似太虚,炼气化神,炼神化道,三关三田,水火坎离,奇经八脉,息息归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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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七章 五雷

  许宣迷迷糊糊中,忽听林灵素大笑道:“想炼老子的魂魄,哪有那么容易!你就是叫上一千个牛鼻子,钉上一万枝搜神钉,也不能奈你爷爷何!”

  接着头顶一麻,只觉遍体真气狂涛骇浪似的冲上了泥丸宫,“格拉啦”迭声脆响,枷锁竟接连迸裂,神智陡然一醒。

  凝神望去,上方波漪荡漾,光影闪烁,王文卿等人有如水中倒影,急剧晃动摇曳。

  狂风骤起,布幔横飞,大殿外突然亮起数十道闪电,如银蛇乱舞,将青羊宫照得一片蓝紫。

  还不等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大殿屋顶突然亮起一团刺目无比的眩光,“轰隆隆!”惊雷叠爆,隔着镇魂棺,仍觉震耳欲聋,肝胆尽裂。

  横梁、画栋尽皆碎断飞炸,尘土弥漫,雄伟壮丽的三清殿竟瞬间轰然坍塌。神像、铜鹤、石鼓……纵横乱舞,两个年轻的道士挡避不及,顿时被撞得口喷鲜血,翻身飞跌。

  众道士大惊,纷纷挥剑扫挡,咒阵大乱。几根梁木重重地撞落在镇魂棺上,应声断裂,又被火舌卷着,窜起熊熊火焰。

  王文卿脸色微变,喝道:“归位布阵!”反手拔出背后长剑,银光如龙,直破夜穹,高声道:“三十六天罡剑,破风辟雷……”

  话音未落,黑漆漆的夜空中又窜起百十道闪电,交错狂舞,林灵素大笑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华!”

  许宣脑中嗡的一响,但觉丹田、玄窍、脊柱、泥丸宫……豁然贯通,真气如爆,全都由头顶炸涌而出……

  天地骤白,雷声滚滚,夜空中突然荡开一重重绚丽无匹的霓霞虹彩,漫天霹雳汇成一道巨大的炽光,势如银河崩泻,朝着大殿呼啸劈落!

  众人哗然奔散,就连王文卿也被那银光气波迫得衣裳乱舞,硬生生朝外飘移出十来丈远。

  许宣心中剧震,突然想起那夜峨嵋山上,妖后惊天动地的雷霆一击。情景仿佛,但这一次闪电之密集,威力之狂猛,更胜前者数倍!

  念头未已,那道苍龙似的霹雳已挟卷飓风,猛然撞击在棺盖上。

  “轰!”他眼前一黑,天摇地动,周身如被厉电穿透,从里到外层层迭爆,每一寸皮肉、每一处骨骼、每一条经脉,都仿佛随着枷锁、铁链、镇魂棺……炸碎成了万千碎片!

  电闪雷鸣,轰隆之声不绝于耳。

  众道士争先恐后地飞掠逃散,回头望去,但见烟尘滚滚,烈火熊熊,四周殿宇尽化颓垣。

  正自惊魂未定,忽见霞光喷吐,棺木横飞,一道人影破空冲起,抱头怒吼,遍体鼓起一轮虹霓似的刺目光芒,照得夜空光怪陆离。

  赫然正是许宣。

  众人大骇,程仲甫的脸色更是瞬间惨白。想不到林灵素受困神壶,又被封于镇魂棺内,竟仍能引借天雷,一举破棺脱身!

  王文卿喝道:“结飞剑阵,绝不可让那魔头出来!”众道士如梦初醒,纷纷布阵捏诀,驭剑围攻。

  林灵素的笑声在道观中嗡嗡回荡:“已经太迟啦!‘王娘子’,多谢你助我一臂之力!”

  剑光密集如流星,攒射在许宣周围的光轮上,银华暴涨,激撞起万千朵银花白点,四下反弹抛飞,蔚为壮观。

  许宣仰头狂啸,痛苦已极。

  “呼!”一个精致小巧的玛瑙葫芦从口中悠悠飞升,缓缓旋转,在绚光与霹雳的交相辉映下,越发显得剔透玲珑,闪耀着妖艳而又奇诡的光芒。

  王文卿眯起双眼,也不知是惊是怒,叹道:“好,好!好一个‘五雷轰顶’!没想到我为你特意炼制的棺材,反倒成了你救命的挡箭牌。”大袖一挥,长剑冲天怒射,闪电接二连三地劈入其中,鼓起一团又一团的眩光,淡淡道:“我倒要瞧瞧你究竟还有什么通天本领,能从这青羊宫逃上九霄。”

  玛瑙葫芦越转越快,突然“嘭”地一声,绚芒四射,冲出一道人影,哈哈大笑道:“逃走?‘王娘子’,这么多年没见,我对你朝思暮想,叙旧还来不及呢,怎么舍得逃走?”

  闪电乱舞,照得那人脸白如纸,双眸灼灼如星,嘴角挂着讥诮的笑容,俊朗之中又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桀骜不驯与英霸戾气。若不是双膝俱断,两鬓又略有斑白,简直就是颠倒花丛的翩翩佳公子。

  被他目光笑嘻嘻地一扫,众人毛骨悚然,不自觉地朝后退了几步,。

  王文卿双眸又复平静如潭,微笑道:“想不到灵萼兄受困峨眉二十年,双膝俱断,琵琶骨尽废,脾气却还是一点儿没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很好,很好,和你的先人可是大相径庭哪。”

  他指诀捏舞,长剑连着闪电,在空中嗡嗡狂震,就像一条暴怒的白龙,张牙舞爪,随时都将猛扑而下。

  “老子帝胄之身,堂堂七尺大丈夫,自然做不出像你这么贪生怕死、卖友求荣的无耻之事。”林灵素翻身抄住乾坤元炁壶,轻轻巧巧地骑坐在许宣的脖子上,招手笑道,“来来来,小别胜新婚,‘王娘子’,咱们这么久没见,不如先亲热亲热。”

  王文卿外貌秀美,冲淡宁静,故而自号“冲和子”,门下弟子最恨的便是外人讥讽其为女子,此刻听这魔头口口声声地谑称师尊为“王娘子”,众道士无不面露怒色。

  一个高大挺拔的年轻道人踏步上前,喝道:“大胆妖魔!死到临头,还敢对国师不敬!要想死个痛快,就老老实实地说出‘神霄谱’的下落。否则这回断的可就不是你的两条腿了……”

  话音未落,“叮”地一声,他手中的青钢剑竟无端端地碎炸成数十截,接着双膝鲜血激射,惨叫着抱腿摔滚在地。

  众道大哗,骇怒交迸。

  这受伤的道士年纪虽轻,却是王文卿最为宠爱的三大弟子之一,名叫凌猎,剑术超绝,真气更已修至真人级最高境界。除了聊聊几人,竟无一看出林灵素如何动的手脚。

  许宣自被那雷霆轰顶后,浑身火烧火燎,浑浑噩噩如在梦里,听见众人的惊哗与说话声,心中一凛,猜到林灵素已逃出神壶,又是惊怒又是懊丧。

  又听林灵素哈哈笑道:“龙传龙,凤传凤,老鼠的徒弟会打洞。‘王娘子’,你收了这么多酒囊饭桶,白白糟践了我‘神霄派’的威名。嘿嘿,老子让你们看一看什么才是真正的五雷大法。”

  话音未落,闪电乱舞,漫天纵横如阡陌的蓝光从天而降,冲入他的头顶,又汇入其双掌,再透过乾坤元炁壶没入许宣的天灵盖。

  许宣头顶如炸,纵声狂吼,浑身真气再度如火山爆发。两人陀螺似的冲天飞旋,鼓涌起羊角风似的霓光气浪。

  雷声轰鸣,众道士喉中一甜,还不等醒觉,便被那狂飙似的气浪撞得口喷鲜血,惨叫着拔地飞起。

  几在同时,空中光芒暴涨,王文卿所御飞剑化若长虹,尖啸着猛撞在林灵素的后心,“轰”地一声,炸涌起巨大的七彩光波。

  气浪所及,摧枯拉朽,四周草木尽折,沙石碎炸,就连二十余丈外的铜塔、围墙也轰然崩塌!

  许宣天旋地转,酥麻如痹,仿佛腾云驾雾似的冲上了云霄,又仿佛无傍无依似的坠入了渊底。

  混乱中,只听见林灵素哈哈大笑:“‘王娘子’,再过片刻,满城僧道必定追循这闪电而来,见不到老子,不知你该怎么向天下人交代!”

  笑声合着雷鸣,在他耳边不住地嗡嗡回荡,气血翻涌,周身如裂,眼前急速旋转的霓光虹彩,绚丽得如同昨日江上的晚霞,如同夕阳下璀璨的蜀锦,如同白素贞那嫣然俏丽的笑容……

  他想要凝神看个清楚,却突然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接着“哗”地一声,冰凉刺骨,口鼻喉耳接连灌入冷水,胸肺憋闷欲爆,顿时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短短几日之内,许宣也不知昏迷了多少次,这一回更如同做了场漫无边际的梦魇。

  他晕晕沉沉地,仿佛听到了许多嘈杂的声音,看见了一些模糊的身影,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尖锐剧痛,几次想要醒来,胸口却如压了巨石,眼皮更沉逾千钧。

  又不知过了多久,肠胃突然剧痛如绞,许宣“啊”地一声,猛地坐起身来,睁眼望去,骇得魂飞魄散,还不等大叫,已被身旁那人紧紧捂住口鼻。

  那人脖子上戴着枷锁,蓬头乱发,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正从他被剖开的肚子里拉出血淋淋的肠子来!

  许宣又骇又怒,刚想奋力挣扎,肚子便被牵扯得钻心地疼痛,冷汗遍体冒出。那人右手猛地一揪,将他肠子扯断,低声道:“小子,要想活命,就老老实实待着别动!”

  许宣眼前一黑,疼得几欲昏厥。

  那人也不知从哪里取来一团肠子,塞入他的腹中,又抓起针线,飞速穿缝,嘿然道:“他奶奶的,五雷连环轰顶,又捱了那狗贼一击,你小子五脏六腑全都碎了,居然还能侥幸活命,葛老头儿的金丹果然有点儿门道。嘿嘿,老子向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救你一命,欠你的就算全都还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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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八章 换体

  那人一边抓起针线,飞速穿缝许宣的肚腹,一边笑道:“他奶奶的,你小子被五雷连环轰顶,又捱了那狗贼一击,五脏六腑全都碎了,居然还能侥幸活命,葛老头儿的金丹果然有点儿门道。嘿嘿,老子向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救你一命,欠你的就算全都还清了。”声音再也熟悉不过,赫然便是林灵素。

  许宣惊疑骇异,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忍痛环顾,四周三面石墙,一面铁栅栏,铁栅栏外是漆黑阴森的走道,一盏昏黄的油灯明灭摇曳。

  低头望去,自己双手、双脚都戴着镣铐,身穿粗麻囚衣,上身袒露,胸膛、肚腹上有着一横一斜两道长近一尺的新疤,全都以黑线穿缝,稍一动弹,便渗出点点鲜血,痛不可当。

  林灵素手指穿梭,正捏着针线缝合他小腹上的创口,身边丢了几团黑乎乎、血淋淋的东西,仔细一看,竟是心脏、肝肺之属。饶是他胆大包天,也不禁寒毛直乍,骇惧难言。

  “好了,大功告成,”林灵素丢掉针线,拍了拍手,“牢里没你这等年纪的小孩,这些内脏未必完全匹配,你且将就着用吧。”

  牢里?许宣心中一沉,大感沮丧。

  这里铁窗石壁,除了大牢又会是哪里?看来他们终究未能逃脱,还是被王文卿等人擒住,囚禁狱中。

  再一细想他话中之意,忽然寒意钻心,脸上起麻。难道他将自己开膛破肚,竟是为了将碎裂的脏腑一一替换?那么这地上的内脏,岂不是……岂不是从自己体内剜出来的?

  见他瞠目结舌,骇讶恐惧地瞪着自己,林灵素似是觉得有趣,哂然道:“小子,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既然坏了,自然要用新的更换。”从地上抓起那团血肉模糊的内脏,丢进他怀里,笑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既然你舍不得丢,还你便是。”

  仁济堂中名医济济,许宣从小见过的奇妙医术也不知有多少,却从未听说心肝脏腑也能“以新换旧”。一时间脑中空茫,震撼无以言表。突然又想,自己体内的心肝肠脏既然都是换来的,“来源”又是何处?

  林灵素似是知他所思,往石壁一靠,舒舒服服地翘起二郎腿,嘿然传音道:“放心吧,这大牢里关押的全是秋后问斩的死囚,少上几个,你以为那些牢子一时半刻就能察觉么?”

  他双腿明明已齐膝而断,此时竟似完好无损。凝神细看,才能瞧出两道极细微的浅红疤线。想必也是他“借”其他囚犯的双脚,给自己续接上的了!

  这魔头杀人如麻,在他眼里芸芸众生都不过是草芥蝼蚁,更何况这些注定一死的囚犯。

  但此地既是死牢,守卫森严,铁栅栏根根粗如婴臂,他又如何来去自如,取人脏腑手足?既能来去自如,又为什么不逃出大牢,反倒施施然地赖在这里?

  正自疑窦丛生,走道里“咣当”一声,火光摇曳,影子闪动,有人骂骂咧咧地走了进来。

  许宣一凛,急忙将兜在怀中的心肺肝肠全都塞到乱草堆下。还不等坐好,三个狱卒已拖着一个血迹斑斑的囚犯大踏步走了过来,打开斜对面的空牢,一脚将他蹬了进去。

  一个络腮胡子的牢子又上前连踢了几脚,骂道:“日你个仙人板板,主子都被送到京城问剐了,还充什么忠肝义胆。下贱的奴才!”

  旁边那干瘦的牢子啐了一口,道:“死鸭子嘴硬,活该被千刀万剐!明天再不招供,老子挖了你的‘忠肝义胆’当下酒菜!”

  矮胖狱卒将他们拽开,道:“三哥、六哥,和这快死的废物来什么气?走走走,咱们喝酒去,明天他再不招,打死拉倒。”转身将铁栅门锁上。

  那两人兀自叱骂不已,瞥见许宣冷冷得瞪着他们,更加大怒,指着他喝道:“私娃子,看你奶奶个看!再看老子打死你!”

  许宣怒火填膺,捏着拳微微发抖,心想横竖一死,只要这厮敢进来,拼着伤口迸裂,也要将他一拳打死。

  林灵素却笑嘻嘻地坐着一言不发,双手不知何时已套到了枷锁之中。

  那两狱卒骂骂咧咧了一阵,才由矮胖牢子拽着出去。

  林灵素伸了个懒腰,揉揉肚子,自言自语道:“子曰,‘食色性也’。肚子饿了,去弄点吃的。”

  他站起身,双手将两条铁栅栏一拽,竟无声无息地拉出一个宽近三尺的空隙来,一闪身,便轻轻松松地跨了出去。

  许宣又惊又喜,正想起身尾随,林灵素却反手将铁栅栏拉拢,恢复原状,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大摇大摆地穿过走道,消失在黑暗中。

  许宣一愕,没想到他竟然就这么撇下自己,心中大急,握着铁栏,大叫道:“放我出去……”

  话刚出口,牢内便“哐哐当当”之声大作,到处都响起“放我出去,放我出去”的呐喊。

  从那嘈杂响彻的喊声判断,大牢内关押的死囚少说也有三四百人。声浪震得他耳中嗡嗡作响,头痛如裂。

  许宣转念心想,那魔头被镇在壶中时,也曾三番五次地求自己放他出来,自己这般求他,他岂会答应?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但想起父母,心中登时焦躁如焚,双手使力,纵声大吼,想要学那魔头将铁栏朝两旁扯开。不料方一用劲,胸腹内又是一阵撕裂似的剧痛,力气尽消,软绵绵地滑坐在地。

  许宣又是恼恨又是懊沮,眼前闪过父亲的身影与小娘温柔怜爱的笑容,泪水更忍不住夺眶涌出,猛地将头重重地撞在铁栅上,心道:“爹!小娘娘!孩儿不孝,没能服侍你们半日,反倒……反倒害你们……”

  他握着铁栏,十指颤抖,悲恸难抑,无声地哭泣起来,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早知如此,倒不如在峨眉山上时就将那魔头放出,或许还能救父母一命。”然而一想到葛仙人那双清澈诚挚的眼睛,便又觉得此念未免太过自私可鄙。

  心里又是一动:“是了,现在不过四月中旬,既是秋后问斩,爹娘也罢,我也罢,都还有四五个月的光景,只要抓紧时间修炼葛仙人所传的‘翠虚金丹大法’,便有机会逃出牢狱,去京城救出爹娘!”

  当下精神大振,再不去理会大牢内的嘈杂呐喊,意守丹田,按照葛长庚所授的经诀,炼转气丹。

  过了一会儿,神识空明澄澈,四周的呐喊声全都小了下去,浑然不闻。丹田内升起一小团热气,在经脉内徐徐循环流转,所到之处如暖流潺潺,体内的剧痛果然大为减轻。

  忽听衣袂窸窣,风过耳梢,许宣睁眼一看,林灵素竟然又戴着枷锁回到了牢房中,正倚着石壁,翘着二郎腿,有滋有味地啃着一个脆皮大鸡腿。

  许宣“咦”了一声,又惊又喜,他回到狱中,难道竟是改变主意想救自己出去?

  林灵素却依旧看也不看他一眼,自顾自地大撕大嚼,一边还眯着眼,摇头啧啧称赞:“好吃!真他奶奶的好吃!二十年没开荤,差点连鸡屁股什么味道都记不起来啦。”

  许宣被勾起馋涎,顿时觉得饥肠辘辘,但要这魔头分自己一杯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当下只好闭上眼,假装没有看见。奈何昏迷许久,早已饿得脊背贴肚皮,听着林灵素“吧唧吧唧”地越嚼越大声,闻着烤鸡的香味丝丝入鼻,肚中越发咕咕作响。

  林灵素吃完一个鸡腿,又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抓出一个油汪汪的红烧蹄膀、一个青瓷酒瓶,咕咚咚地连灌了几口酒,打了一个响嗝,赞道:“好酒!濯锦江外锦江春,果然名不虚传!”

  许宣素喜饮酒,闻到那浓郁扑鼻的香味,忍不住睁眼道:“这酒据说是用唐朝薛涛的井水酿造而成的,又叫‘薛涛酒’,清冽绵甜,喝上一口,颊齿留香三日。你拿这油腻腻的蹄膀佐酒,已是糟践,再这么牛饮,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林灵素哈哈一笑,道:“小子,看不出你还挺懂得赏酒。不过老子就喜欢这么吃,你管得着么?”咬了两口蹄膀,又仰头猛灌。片刻间便将一瓶酒喝得精光,随手抛到墙角,撞得粉碎。

  酒瓶既碎,芳香四处弥漫,闻之欲醉。大牢内的其他死囚嗅着,无不哄然而动,敲打铁栏,纵声大叫。

  林灵素听若罔闻,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瓷酒瓶。

  刚拔开木塞,许宣便闻着一股极为熟悉的醇馥酒香,脱口道:“荔枝绿!这酒是从唐朝的‘重碧酒’变化而来,由五种杂粮精酿而成,甘洌醇厚,配蹄膀倒是最为合适不过。”

  林灵素笑道:“喝酒就喝酒,哪来这么多讲究?”咕咕地吞了两口,又赞道:“难怪黄山谷称此酒戎州第一,妙极!”

  许正亭最喜欢喝四川的荔枝绿与鹅黄酒,许宣在家里也不知偷喝过多少,闻此酒香,不免又想起父亲,心中一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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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九章 囹圄

  林灵素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裹,抖搂在地,尽是烧鹅、烤猪片皮、油炸花生米等下酒菜肴,一边大快朵颐,一边斜睨着他,含糊不清地笑道:“小子,你的肠子刚接上,吃得了这些油腻之物么?再说,你是葛神仙的弟子,又岂能向我这大宋第一魔头乞食?是不是?”

  许宣知他故意逗弄自己,怒气上涌,“哼”了一声,道:“这些酒肉不过是你偷抢来的,本来就是大宋百姓的东西,你吃得,我为什么就吃不得?”起身踏步上前,便欲伸手去取。

  刚一出手,突然觉得一股无形巨力扑面冲来,顿时呼吸窒堵,朝后平飞出数尺,重重地撞在铁栅栏上,疼得百骸如裂,泪水交迸。

  林灵素拣起一块熏鱼,笑道:“既到了老子手中,自然就是我的。凭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子,也想虎口夺食?嘿嘿,这块熏鱼市值十钱,你要有银子,就掏出来买吧。”

  许宣想起怀中的碧玉如意,刚要探手去取,忽然想到既已身陷囹圄,衣衫都被换成了粗麻囚服,又怎还会有那贵重之物?

  不料林灵素左手一晃,竟施施然地托起那枝精巧碧绿的玉如意,嘿然道:“小子,你是在找这个么?这枝如意的确值点儿钱,可惜已经到了老子的手中。你要想换点酒肉,就告诉我这如意是在哪儿捡到的。”

  许宣灵光一闪,恍然醒悟:“原来你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就是想向我打探这如意的来历!看来洞中的那具女尸,多半是你这魔头的老相好了,难怪会死在峨眉山上。你救我性命,去而复返,想必都是为了这个缘故!”

  当下哈哈大笑道:“这枝如意价值连城,区区一点儿酒肉,你就想拿来打发?”

  大喇喇地走到他对面坐下,抓起鸡腿,放口大嚼,又举起酒瓶,连喝了几口,才抹嘴道:“这玉如意是峨眉山下,一个穿着红裳绿裙的美貌姑娘送给我的。她背着一柄古朴的青铜剑,受了重伤,我用家传的妙药帮她疗……”

  “你说什么?”林灵素果然脸色骤变,猛一伸手将他揪了过来,脱口喝道:“她在峨眉山?受了什么伤?”

  许宣道:“是啊,她被几个和尚、道士围攻,掉下山崖,如果不是我‘仁济堂’的灵药,早就归西了。所以才送了这玉如意给我,作为答谢。她还说,这玉如意本就是负心人所送的负心之物,人既已不在,再留着也没什么用了。”

  他狡黠机变,察言观色,料想林灵素多半与那女子有什么情孽纠葛,所以见此玉如意,才有如此激动反应;既然这般激动,则必定不知道那女子早已玉殒香消。越发有恃无恐,一边随口胡诌,一边抓起烧鹅撕扯了吃。

  林灵素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神色古怪,慢慢地松开手,道:“小子,你说的都是真的?”

  许宣道:“那美貌姑娘还说,我此行上山,凶多吉少,要是遇到杀身大祸,就拿出这枝如意,或许能逃过一劫。倘若如此,也就算报了我救命之恩了。”

  林灵素反反复复地把玩着玉如意,嘴角冷笑,似是在揣摩他所言真假,过了片刻,才又说道:“很好。那你告诉我,那姑娘后来上哪儿去了?”

  许宣等的便是他这句话,咕咚咕咚喝了几口酒,热气冲顶,道:“你猜得不错,我的确知道她的下落,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除非……”

  话音未落,突然被重重地抽了一耳光,猛地飞撞到墙角,金星乱舞,整个头颈都似乎要断裂开来。

  还不等爬起身,又被林灵素一把抓起,摁在墙上,眼前一花,寒光闪动,那柄救过自己几回性命的“龙牙刀”已抵住了他的胸膛。

  林灵素双眸凶光闪动,从未有过的狰狞,冷冷道:“小子,我借你之力从壶中出来,又救了你一命,彼此已经两两抵消了。你若不老实说出那女子的下落,或者胆敢骗我,老子这就剜出你的心肝来下酒。”

  大牢内的众囚犯与他们隔得很远,又在拐角的那一头,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事,断断续续地听见他们说话,无不起哄叫喊:“杀了他!杀了他!”“快把他剁了,把心肝丢给老子吃!”

  许宣心中突突剧跳,目光却毫不退缩地盯着他,一字字地道:“托你的福,许家上下都将遭受杀身之祸,我早就不想独活了。反正这心肝也不是我的,你要拿,只管拿去……”

  林灵素手腕猛地朝前一挺,刀尖顿时刺入寸许,剧痛攻心。许宣双拳紧握,青筋俱已暴起,却抿嘴冷笑,不吭一声。

  林灵素眯起眼,嘿然道:“小子,你以为我真不敢宰了你?”

  许宣淡淡道:“你连官家朝廷都不放在眼里,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事?反正我横竖都是一死,不妨实话告诉你,仁济堂的药虽然灵妙,但那个美貌姑娘受伤太重,如果没有高人相救,也只能延百日之命。大宋万里江山,亿万百姓,你神通广大,却不知多久能够找着?”

  林灵素森然道:“小子,我何须上山去找?只要用五指插入你的头顶,用上一点儿‘搜神摄魄大法’,便能知道你所有的心思。你想试一试么?”

  许宣一凛,脸上却依旧神色不变,道:“好啊,与其冤死在官府的铡刀下,倒不如死在你这魔头手里。等将来传将出去,也好让天下人知道我是如何不屈不挠,杀身成仁;而你又是如何恩将仇报,无耻无义。”

  林灵素双眉舒展,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将短刀朝后一撤,塞到他的手里,道:“小兔崽子,你有胆有识,老子小看你啦。嘿嘿,你想要老子帮你救出爹娘,是也不是?”

  许宣虽然料定他不致下手,背上仍不免冷汗涔涔,暗自松了口气,道:“你是魔门天帝,呼风唤雨,救几个人又有什么困难?再说那美貌姑娘的命这般金贵,抵我们许家上下几百口人,也不算冤枉。”

  林灵素嘿然道:“几百口人?小子,你倒是狮子大开口……”话音未落,走道那头又是“咣当”一响,火光闪耀,似是有人进来了。

  许宣急忙将龙牙刀贴着小腿收好,又将满地的酒菜收拢墙角,塞到乱草下,和他一起倚墙而坐。

  先前那三个狱卒高举火把,领着两个人走了进来,许宣瞧见当中那青衣汉子,脑中嗡地一响,怒火直贯头顶。那人鹰鼻细眼,正是将他折磨得生不如死的郑虎郑节级。

  再看他身后跟着那人,身材高大,锦衣皂靴,赫然是仁济堂成都分堂的南宝棠掌柜。此人栽赃父亲,卖主求荣,比郑虎更加可恨百倍。他来这里,想必是陪同郑虎继续审讯自己。

  许宣右手悄悄伸向龙牙刀柄,只等他们开门进来,便扑上前拼死相斗。却听林灵素嘿然传音道:“小子,他们不是来找你的,这么紧张干嘛?”

  那行人果然视若不见地从铁栅前走过,到了斜对面的牢房前停下,那干瘦的狱卒打开牢门,喝道:“青沟娃子,滚出来!”

  那名囚犯软绵绵的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络腮胡子的狱卒骂道:“龟儿子装死,给老子站起来!”大步抢入,一把将他抓了起来,提拎着往门口摔去。

  那人翻了几个滚,撞在郑虎脚边,刚发出一声呻吟,又被郑虎一脚踩住胸口,森然道:“私娃子,你有胆子冒充许家的小崽子,怎么没本事学他那么经打?偷走的东西藏到哪儿去了?老子没耐性陪你玩,再不说,现在就把你剐了!”

  火把明晃晃地照在那人脸上,虽然鼻青眼肿,尽是血污脏泥,仍可看出大致轮廓。

  许宣心中一震,险些叫出声来,那人居然是自己的书童洗琴!

  南宝棠叹道:“这位小哥儿,许正亭父子勾结魔门妖人谋反,大逆不道,你何苦自寻牵连?把盗走的东西交出来,郑节级自会禀明上面,放你一条生路……”

  洗琴“呸”了一口血痰,断断续续地道:“你这忘恩负……义的狗……狗贼,老爷待你恩……重如山,你却……你却做出这种丧心……丧心病狂的勾当……老子就算到了地狱,也绝不会放……啊!”话未说完,又被郑虎兜心猛踹一脚,喷出一大口鲜血,昏死过去。

  许宣悲怒交迸,洗琴比自己年长一岁,五官略有些相似,平时随他到处厮混,时不时还冒充他做些偷鸡摸狗之事,想不到大劫临头,竟然有如此义气。

  他想要上前相救,奈何被林灵素的手指隔空封住经脉,别说动弹,就连一声也发不出来。

  郑虎低声道:“南掌柜,李提刑再三交代,明天朝廷要派人将他提走,今晚如果再审不出来,那东西可就拿不到手了。这私娃子牙根紧,不如请程真人来,动点法术,看看能不能问出点名堂?”

  南宝棠摇头道:“此事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多一个人知道,就多分走一份。程真人要知道了,那可就全没我们的份儿了。既然这小崽子抵死不说,那就给他灌上几碗迷魂汤,过上一个时辰再来问问看。”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葫芦,捏开洗琴的口颊,径直灌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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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章 沉冤

  那三个狱卒抬起洗琴抛入牢里,转身锁门,簇拥着两人出去了。

  等四周没了动静,林灵素才松开指尖真气,许宣跃起身,叫道:“洗琴!洗琴!”

  见他浑无应答,更加心急,转头怒道:“魔头!他也是我许家中人,你既答应救我们全家,刚才为何不出手相助,杀了那些狗贼?”

  林灵素摇头笑道:“小子,我还以为你有多聪明,原来也是糊涂蛋一个。杀了那几个人,就和捏死蚂蚁般容易。但这些人一死,我们还能这般舒舒服服地在牢里歇息养伤么?”

  “歇息养伤?”许宣一愣,道,“你是说……我们不是被囚在这里的,而是你故意躲进死牢……”突然暗骂自己忒蠢,如果是被囚禁在此,南宝棠和郑虎又怎会对自己置若罔顾?

  林灵素眉毛一挑,传音大笑道:“小子,你以为就凭那‘王娘子’和一干饭桶也能擒得住老子?镇魂棺?什么狗屁玩意儿!如果不是老子当时双腿俱断,十个王文卿也被老子剁了!嘿嘿,这狗贼居然用当年唐朝皇帝逃生的暗道,连接百花潭与成都南城,自以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瞒过天下人耳目,收伏老子,没想到最后被瞒过的偏偏是他自己!哈哈,痛快,真他奶奶的痛快!”

  许宣脑海中走马灯似的闪过许多模糊的画面,这才断断续续地拼凑起自己昏迷时的情景。

  敢情当时林灵素引借天雷,撞开镇魂棺后,又凭借与王文卿对决的惊天气浪,冲入青羊宫南边的百花潭,顺着来时的暗道,逃回了城中。

  唐朝天宝十五年,唐玄宗为了躲避安史之乱逃到成都,为了以防万一,又在居住的民宅地下挖了一个密道,直达南郊百花潭与青羊宫的连接处。后来唐僖宗躲避黄巢之乱时,便曾借此暗道,藏身于青羊宫内。

  郑虎严刑逼供自己的“水牢”并非衙门监狱,而是刑狱司的绝密囚室,设在当年唐玄宗临幸的民宅地底。林灵素从彼处冲出地面,便到了成都城内最为热闹的街坊之中。

  其时满城的僧人、道士瞧见青羊宫冲起的闪电,无不倾巢而动,直奔道观,城内反倒暂时成了安全之地。

  然而林灵素毕竟双腿俱断,又带着昏迷不醒的许宣,要想逃出众人的围追堵截,何其之难。

  他胆大心细,竟一不做二不休,闯入城北大牢假扮死囚。一则可以“借用”牢中囚犯的身体,为许宣和自己移植脏腑、双腿;二则还能安安静静地养伤调气,伺机逃走。

  朝廷官兵也罢,道、佛、魔三教中人也罢,又怎能料到他得脱生天后,非但不有多远逃多远,反倒赖在众人眼皮底下、最为凶险的死囚大牢?

  死牢建在地底,地面上还有几进墙院、重重守卫,那些狱卒自恃戒备森严,粗疏大意,懒得在牢里值勤巡视,除非下来提人审讯,几乎从不点名。加之囚犯众多,又全都披头散发,穿着同样的麻布衣服,乍一看去,岂能分辨出谁是谁来?

  林灵素虽未完全恢复,但以他的神通,要想在这些人眼皮底下来去自如,易如反掌。是以他在牢中呆了几日,杀了两个囚犯,甚至将其碎尸后带出牢外丢弃,竟始终无一人察觉。

  至于这些死囚,他们每天目睹的奇冤惨事、听到的哭闹吵骂也不知有多少,早已习以为常,对许宣二人之间的对话置若罔闻,就算听起来觉得奇怪,也只当是癫狂呓语,浑不理会。

  许宣想明来龙去脉,对他不由微感佩服,忖道:“难怪这厮从前能三番五次逃出重围。如今葛仙人和明空大师都已死了,他双腿又已接好,天下只怕再没人能将他制住了!”想到自己受托将这魔头消灭,临到末了,偏偏成了助他逃脱的帮凶,更是满嘴酸苦,好不是滋味。

  事已至此,再想也没用了,倒不如先借这妖魔之力,救出全家后,再想想如何亡羊补牢,将他骗入三教手中。

  当下强忍悲怒,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既答应我救出许家上下,就要想办法保住洗琴的性命……”

  林灵素翘起二郎腿,嘿然道:“谁说老子答应救你全家了?你若是老老实实说出玉如意主人的下落,我或许还能善心大发,救你父母。至于其他人么,嘿嘿,小不忍则乱大谋,活不活得了,就得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许宣正想说话,忽听洗琴“啊”地一声低吟,似已醒转,急忙连声呼唤他的名字。

  洗琴一颤,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泪水顿时顺着脸颊淌了下来,喃喃道:“公子爷,你……你怎么也被抓进来了?”

  牢里哗声四起,其他犯人纷纷骂道:“操你奶奶的,还有完没完了?三更半夜,不睡觉学你奶奶的鬼叫!”

  “龟儿子,你当这里是驿馆还是妓院?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还操你奶奶的大声说个屁话哪!”

  许宣只当听不见,大声道:“洗琴,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洗琴摇了摇头,惨笑道:“公子爷,我活不长久了,你不用管我,还是想着如何自己逃命吧。老爷已经被押到京城去了,听说夫人以及府里上上下下都已经被下狱了,这次的大祸,只怕是难逃过了。”

  他脸颊泛红,精神稍振,说话也顺溜了许多,许宣心里却越发苦楚难过,知道他已是回光返照,强撑不了多久了。

  洗琴挣扎着坐起身,道:“公子爷,老爷被官兵抓走前,让我去分堂的书房里取一件东西,说那东西关系到许家上下的存亡。我假扮成你,骗过守卫,将那物拐了出来,可惜没能来得及逃走,官兵就追来了。我将那物藏在一个极为隐秘之地,你如果逃得出去,切切记得去取出来。那地方……那地方……”

  他说得太急,脸色涨红,张大了嘴,似是一口气接不上来。许宣大凛,叫道:“洗琴!洗琴!”

  洗琴脸色又转为惨白,按着自己的胸口,喘气道:“公子爷,你……你还记得去年元宵节,给我……给我出的灯谜么?东西就……就藏在谜底里……”声音越来越小,手掌忽然往下一滑,动也不动了。

  许宣张着嘴,泪水热辣辣地烧过脸颊,脑中空白一片。想不到洗琴活着时,常常被他取笑打骂,死的时候,却叫他如此伤心;而某些从前至亲至敬的人,最后反倒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

  他怔怔地坐倒在铁栅边,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洗琴所说的话来。不知父亲托他去取的东西究竟是什么,竟引得南宝棠与李提刑等人如此垂涎,又生怕让程仲甫知晓?思绪淆乱,一时间也记不起去年元宵节自己所出的灯谜。

  他接连经历了严刑拷打、雷电轰顶,又被王文卿气浪重创,“换”过脏腑,早已元气大伤,想了片刻,便觉头痛欲裂,疲乏之极,不知不觉中又倚着铁栅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醒来时,洗琴的尸体已被拖走,那干瘦狱卒正骂骂咧咧的翻找着斜对面的牢房,想从干草堆里找出些线索。

  林灵素依旧头戴枷锁,双眼似闭非闭地坐着打盹儿。

  许宣知道这魔头喜怒无常,心机又极为深狡,自己再开口求他也是无益,自己越是表现得急切,就越难在与这魔头的僵持对峙中取得上风,一不留神让他察觉那玉如意的主人早已归西,反倒连救父母的希望也没有了,当下绝口不提救人之事,只管盘坐调息,按照葛长庚所传的经诀炼气养神。

  又过了一个时辰,走道里又响起脚步声,那络腮胡子的狱卒喝道:“开饭了!你们这些死鬼全都给我起来!”提着麻袋边走边骂,将四个又干又硬的冷馒头丢到牢里。

  馒头虽然远不如昨夜的酒肴可口,却也聊胜于无。许宣细嚼慢咽,吃了个半饱,又继续调气用功。

  如此醒了又吃,吃了炼气,炼完气倒头便睡,循环反复,一连过了六天,许宣的精神大为恢复,伤口也没那么疼痛了,丹田内又能感到那团暖洋洋气丹,如小耗子似的在经脉内周转飞窜。

  林灵素似乎也不着急询问那玉如意主人的下落,每天气定神闲地坐在牢里,也不知是在睡觉还是调气,偶尔又消失得全无踪影,回来时每每带上不少的好酒好菜,自顾吃得不亦乐乎。

  许宣也不跟他客气,大咧咧地取了来吃,吃完则继续盘坐练功。两人各行其是,彼此间不说一句话。

  牢里冰冷黑暗,虽有那魔头作伴,却觉得不胜孤单。

  有时他夜半醒来,想起父母命悬一线,难免呼吸窒堵,恨不能跳起来纵声大吼;有时想起白素贞,想起她那双冰冷而又娇媚的眼波,心头酸甜苦楚,喉中有如堵了一块大石。

  与她不过几日不见,却仿佛已隔三秋。人海茫茫,生死难料,也不知今后是不是还有相见的机会?

  这天夜里,他炼毕气丹,迷迷糊糊地倚墙而睡,正梦见峨眉山上云海茫茫,红日如轮,他与白素贞并肩御风而飞,忽然听见“嘭”地一声巨响,有人迭声惨叫,夹杂着“叮叮当当”兵器交碰之声。

  刚一睁眼,只见那络腮胡子的狱卒“呼”地从眼前横飞而过,猛撞在石壁上,鲜血喷得满地都是,当场毙命。继而一道白影翩然疾掠,连声叫道:“许宣,许宣,你在不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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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一章 重逢

  许宣迷迷糊糊正梦见与白素贞并肩御风而飞,忽然听见“嘭”地一声巨响,有人迭声惨叫,夹杂着“叮叮当当”兵器交碰之声。

  刚一睁眼,只见那络腮胡子的狱卒“呼”地从眼前横飞而过,猛撞在石壁上,鲜血喷得满地都是,当场毙命。继而一道白影翩然疾掠,连声叫道:“许宣,许宣,你在不在这里?”

  他心中一震,那声音好生熟悉!

  转头望去,只见一个白衣女子提剑蹙眉四顾,昏黄的灯火摇曳不定地照在她的身上,秋波如水,素衣胜雪,肌肤则仿佛比那衣裳还要白上几分。

  霎时间,许宣只觉天旋地转,周身血液都仿佛涌上了头顶,一时分不清究竟是在梦里梦外,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自己唇齿间迸出梦呓似的声音:“白姐姐!”

  白素贞倏地转过身,又惊又喜地凝视着他,脸颊上泛起淡淡的晕红,又像是松了一口长气,长剑一扫,将牢门的铁锁劈成两段。

  许宣喜悦填膺,一脚将铁门踢开,跃了出来。还没来得及问她为何知道自己在此,她又挥剑将他手上、脚上的铁镣尽数斩断。

  其余那些囚犯听见,纷纷敲打铁栏,此起彼伏地大叫:“这位仙子,快将我们一起放了!”

  “好姐姐,亲姐姐,你的乖弟弟在这里!”

  白素贞脸上红晕更甚,眉尖一蹙,杀机大作,左手丝带如云飞舞,那口出不逊之言的犯人登时被缠住脖颈,瞬间殒命。

  众人骇然大哗,叫道:“杀人啦!杀人啦!”

  林灵素双手一分,将枷锁震得粉碎,哈哈笑道:“他奶奶的,老子在这儿好吃好睡,过得正自在,全被你这小妖精搅黄啦。罢了罢了,这就走吧!”

  许宣脑中轰地一震,险些跌坐在地,笑声隆隆如雷,在这狭窄逼仄的地牢里回荡,更似放大了十倍,直震得他气血乱涌,伤口都似要迸裂开来。

  白素贞亦脸色雪白,衣裳鼓舞,贴着石壁摇摇欲倒。

  那些犯人更是捂着耳朵嘶声惨叫,有的蜷缩翻滚,有的用头撞墙,片刻之间,竟几乎全被那笑声生生震死;偶有几个苟活的,也全都疯魔,抱头蜷在角落,哆哆嗦嗦地胡言乱语。

  许宣慢慢地站起身,骇怒交集。骇的是想不到这魔头竟如此凶狂,单凭笑声,便能杀死这么多人;怒的是虽说这里都是犯了重罪的死囚,但难保其中没有像自己父母一样受了冤枉的好人,他竟不问青红皂白,全都震毙,等到了牢外,芸芸苍生更不知该遭受何等浩劫!

  林灵素掸了掸衣裳,若无其事地笑道:“小子,既然开了杀戒,就得全都杀光,否则留下活口,你还想逃脱,还想救你父母么?”

  白素贞这时才认出他来,脸色微变,横剑退了几步,冷冷地盯着许宣,道:“许公子,原来你还是将他放出来了。”声音冰冷,像是骤然变作了另一个人。

  许宣大急,道:“白姐姐,不是我放他出……”

  话音未落,又听林灵素哈哈大笑道:“小子,你如果没与我合念‘神霄诀’,老子又怎能引来天雷,冲破樊笼?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从你遇见老子的那一日起,就注定要被万世唾骂,千夫所指!”

  许宣脑中又是“嗡”地一响,气血翻腾,还不等站稳,早已被他封住经脉,连同白素贞一起提在手中,旋风似的朝外冲去。

  “轰轰”连声,石壁炸裂,烟尘滚滚,月光如流水似的淌入。

  凉风扑面,星辰漫天,下方屋瓦、桥梁连绵掠过。转瞬间,他们便已越过银光粼粼的锦江河,御风直上云霄。

  狂风呼啸,刮得许宣周身寒透,满面刺麻,眼睛也难以睁开。

  林灵素一手提着一人,竟如大鹏横空,片刻不停地飞掠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将近黎明时,才俯冲而下,将他们抛在山顶的乱草丛中。

  许宣翻了几个滚,撞在岩石上,气血乱涌,伤口几欲迸裂开来。经脉被封,一动也不能动。

  四顾扫望,周围长草起伏,青松傲岸,也不知身在何地。东边黑沉沉的天际,漏出几道姹紫嫣红的霞光。

  白素贞伏在几丈开外,青丝缭乱飞舞,双眸正似嗔似恼地凝视着他,脸颊晕红,在这明暗暧昧的晨曦里,显得格外娇媚。

  他心中一跳,知道她仍在为林灵素逃出乾坤元炁壶之事怪责自己,忙道:“白姐姐,你别听那魔头胡说……”

  话音未落,又被林灵素一把提了起来,抛到她的身边。幽香扑鼻,肌肤相接,伊人发丝春风般拂扫在额头、耳梢,一路痒到心底,呼吸如堵,剩下半句话顿时噎在喉咙里。

  林灵素拔起白素贞的长剑,轻轻一弹,嘿然道:“好剑!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大好头颅谁斫之?”剑锋一划,抵在她雪白的颈子上,笑嘻嘻地朝许宣道:“小子,那玉如意的主人在哪里,现在想起来了么?”

  许宣又惊又怒,哈哈笑道:“你好歹也是堂堂魔门天帝,居然拿一个弱女子的性命,来威胁我这黄毛小子,羞也不羞?”

  林灵素笑道:“老子本来就卑鄙无耻,你现在才知道么?这小妖精修炼这么久,不想求仙,却学些俗世凡人的情仇爱怨,没的和这你黄毛小子纠葛什么?不如老子帮她慧剑斩情丝,直接尸解登仙。”

  白素贞双颊、耳根一阵烧烫,想要斥骂,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许宣高声道:“男子大丈夫可以无耻,却不能无信。姓林的,你我既已说定,只要救出我父母,就告诉你玉如意主人的下落,又为什么要出尔反尔?你若敢伤她半根毫毛,我就算死在这里,也绝不吐半个字儿!”

  林灵素笑道:“老子一诺千金,说的话自然不会改悔。但我怎么知道你小子是不是胡诌诓我?你先告诉我那玉如意主人的下落,老子见了她,自然会去救你爹娘。你如果敢骗老子,那就带着这小妖精和他们到阴间团圆好了。老子可没什么耐心,数到三下,你再不老实交代,嘿嘿。”一边数数,剑尖一边沿着白素贞的颈子轻轻划圈,沁出一道淡淡的血痕。

  许宣大凛,这魔头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未必只是吓唬自己,脱口道:“好,咱们一言为定,谁也不许反悔。”

  见他抽回长剑,才吸了一口气,道:“玉如意的主人已经死了,尸体就在峨眉山上的一处崖洞里……”

  “叮”地一声,林灵素手中的长剑竟被寸寸震碎,他握着剑柄,脸色煞白,过了好一会儿,才冷冷地道:“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此时东方绛云流舞,霞光乍破,山顶岩石被朝晖映得通红一片,林灵素那俊朗的脸容却冷如寒冰,双眸更阴森如鬼火。

  许宣被他盯得寒毛直乍,但话已出口,只有硬着头皮说到底了。

  当下将他如何为了采撷紫霞春,坠落山谷,又阴差阳错进了岩洞,发现那女子尸体之事一一道来。

  林灵素脸色越来越阴沉,听他说到刻在洞壁上的周邦彦那首《西河》时,嘴角勾起一丝森冷扭曲的笑纹,嘿然道:“很好,很好,没想到她对那小子竟然至死不忘。”

  许宣不知他说的“那小子”是谁,但听他咬牙切齿,一字字似从牙间迸出来,显然恨入骨髓。

  这魔头玩世不恭,天大的事也嬉笑置之,相处这么多天,除了遇见王文卿时,未曾见他如此愤恨古怪。生怕他盛怒之下伤了白素贞性命,忙又大声道:“你说只要我交代她的下落,便救出我爹娘与白姑娘,可没说她是死是活。我现在告诉你了,你快放了白姑娘,去救……”

  “啪”地一声,还不等说完,他的脸上捱了一记热辣辣的耳光,顿时旋身横飞,朝山崖下摔去。

  白素贞惊叫声中,许宣腰带一紧,又被林灵素用丝带勾住,悬在崖沿。

  霞光刺眼,天旋地转,只要那魔头手指一松,便立即坠入深不可测的山壑,万劫不复。

  大风吹来,许宣冷汗遍体生凉,强抑恐惧,高声道:“魔头!你要杀我只管杀,但答应了的事情可不能反悔!你若不救我父母,或者敢与白姑娘为难,那就是出尔反尔,猪狗不如!”

  林灵素森然大笑道:“小兔崽子,死到临头还充什么英雄好汉!嘿嘿,十句话里九句倒是假的,你不仁我不义,老子和你这狡狯油滑的小子还用讲什么信义?”

  丝带猛地一松,许宣顿时又朝下急坠。

  他心里一沉,却听白素贞高声叫道:“慢着!我见过这玉如意的主人,嘴角有一颗红痣,她根本没死……”丝带陡然又是一紧,将他重新悬吊半空。

  大风在他耳边锐声呼啸,衣袂猎猎,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似乎过了好久,才听见崖壁上传来林灵素的声音:“小妖精,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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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二章 脱困

  大风在许宣耳边锐声呼啸,衣袂猎猎,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似乎过了好久,才听见崖壁上传来林灵素的声音:“小妖精,你说什么?”

  又听白素贞说道:“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啦。有天傍晚,小青拉着我到紫霞洞里盗取葛仙人的金丹,才刚到‘忘我亭’,便瞧见一个女子朝山下冲来,身后跟着一群和尚。我们姐妹与那些和尚仇隙甚深,狭路相逢,急忙变了……变了模样,躲在草丛中。

  “那女子一边飞掠,一边与四面八方冲来的和尚激斗,我们见她凭着一人之力,居然打得众僧人落花流水,连几个修为极高明的长老也抵受不住,都大为佩服,心想,如果能学到她的本事,就再不用受这些和尚的气了。于是一路悄悄地尾随她下山……”

  林灵素冷笑一声,道:“如果你说的真是她,别说那些没用的秃驴,就算是明空那老和尚亲自来拿,也未必降得住。”

  白素贞续道:“她打退那些僧人后,左折右拐,冲下山崖,钻入山崖上一个极为隐蔽的洞中。我们跟着到了洞口,却见洞内还坐了一个女子,穿着和她一样的红裳绿裙,就连相貌、身段也有几分相似。

  “那坐着的女子瞧见她,苦苦哀求,却被她一掌拍中后心,立即死了。我们吃了一惊,不敢入洞,遥遥观望。那女子从怀中取出一个碧玉如意,挂在女尸的脖子上,又用青铜剑在石壁上刻了一首诗词,然后将青铜剑塞到女尸的手中。接着她又取出一个玉瓶,将淡蓝色的汁水浇淋在女尸的身上,青烟直冒,那好好的尸体瞬间便腐烂了。

  “我们这才知道原来她早已找好了替死鬼,就算那些和尚找到这里,也必当她已死了。

  “布置妥当后,她穿上僧衣、布鞋,扮作一个小沙弥,又跃出洞口,朝山崖下飞掠而去。我们不敢再尾随,也不愿多做停留,惹祸上身,就急急忙忙回了九老峰,后来再也没有去过。”

  许宣心里怦怦直跳,相识以来,第一次听她说这么多话,而且竟是为了自己。那低柔清悦的声音听在耳中,更如山泉漱石,凉孜孜的尽是甜味。

  又听林灵素冷笑道:“看不出你这妖精竟也如此刁滑,把那小子的话圆得严丝合缝。他奶奶的,你当老子这么好骗么?你们早就串通一气,编好了等老子发问,是也不是?”话虽如此,语气却已大为和缓,似已信了大半。

  白素贞道:“我若是胡编的,又怎知道她嘴角有颗红痣?相隔这么多年,如果不是听许公子说起,我已经全然忘了,就连那日随葛仙人避入那洞中时,也丝毫未曾想起。”

  林灵素“哼”了一声,不再说话。过不片刻,许宣腰上忽然又是一紧,冲天飞起,翻身摔回山顶草丛中。

  林灵素叉着腰,俯睨着他,道:“小子,老子既能让你起死回生,自然也能把你碎尸万段。再敢胡言诓我,可就没这次的好运气了。”

  这魔头听说玉如意主人没死,神采飞扬,与先前迥然两异,转头四下眺望了片刻,道:“你们在这儿老老实实地待着,老子去去就来。如果老子发现你们说的是假的,嘿嘿。”凌空飘然飞起,沿着连绵不绝的山脊朝南掠去。

  许宣一凛,听他言下之意,似是要回峨眉山验证虚实,此去峨眉不知多远,等他回来,自己二人就算不被野兽吞吃,也要被山顶寒风生生冻毙了!急忙高声叫道:“魔头,你先放了我们!你答应了的事可别耍赖!”

  林灵素御风疾掠,毫不应答,很快便消失在远处的云海之中。

  白素贞道:“不用再叫啦。就算他不回来,过上六七个时辰,经脉自然会慢慢解开的。”

  许宣这才松了口气。此番历经死劫而重逢,两人心中都有种说不出的喜悦、忸怩与异样的感觉,相隔数尺,动弹不得,彼此视线方一交接,耳颊一烫,双双转过眼去。

  红日冉冉,山顶上金灿灿一片。

  大风吹来,草浪起伏,几只白鹤鸣叫着从他们头顶越过,在那株苍劲的青松上盘旋了片刻,又朝崖下展翅俯翔。

  四周云海茫茫,群峰如黛,远处横隔着一道彩虹般的绚丽霞霓,最远处的山脉反倒最为清晰。那景象明净辽阔,壮丽如画,望之尘心尽涤。

  许宣咳嗽一声,笑道:“好姐姐,你又救了我一命,多谢啦。是了,你怎么知道我被困在成都的死牢里?莫非你收到了我所托之梦?”

  白素贞双靥微微一红,若在从前,对他这等轻浮口吻必已着恼,但连日来共历了几番生死大劫,此时重逢,听来竟颇觉亲切;但一想到这小子稀里糊涂帮助魔头脱身,又不免愠恼气苦,冷冷道:“我可没你这样的好弟弟。”

  许宣知道她仍在为自己放出林灵素而生气,于是将自己如何被程仲甫诱捕,如何受尽严刑拷打,又如何被王文卿的“镇魂棺”与“搜神钉”摄取神魄,阴差阳错之下让林灵素逃出‘乾坤元炁壶’之事全都说了一遍。

  白素贞听得惊心动魄,怒意早已消了大半,想到他被自己最为敬爱的舅舅出卖,全家遭此横祸,还被折磨得气息奄奄,九死一生,心里不由得一阵阵针扎般的刺疼。这种五味交杂的奇异感觉从未有过。

  许宣黯然道:“白姐姐,我不是想为自己辩解,无论如何,这妖孽终究是因为我才逃出了‘乾坤元炁壶’。如今再说也是枉然了,惟有联起手来,亡羊补牢,设法将这妖孽除去……”

  “就凭你我二人,也想除去这妖孽?”白素贞秋波流转,讶然地凝视着他,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

  许宣脸上一烫,道:“凭我们两人之力,或许难以办到。但道、佛、魔各派恨不能除之而后快,而那妖孽又一心找到玉如意的主人,只要想出一个圈套,哄他上当,或许就能借各派之力除去这个妖孽。”

  他嘴上虽这么说,心里也知道早已错过了荡灭林灵素元神的最佳时机,那魔头神通广大,又极为狡猾,要想骗他上当,实比登天还难。即便真诱使他中了道佛魔各派的埋伏,能否将他围诛尚未可知。更何况那些妖魔也罢,僧道也好,个个觊觎林灵素的百派秘法,一旦让他们中的某人得去,焉知会不会又是一个新的林灵素?

  白素贞蹙起眉尖,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再说出口。

  到了这一步,说什么也都无济于事了。苍生浩劫,或已因此而起。与其呵责埋怨,倒不如潜心修行葛仙人所传的“翠虚金丹大法”,早日炼成正果,或许还有挽回浩劫之机。

  当下闭眼调息,凝神感应丹田内的气丹,只盼能抢在林灵素赶回之前,冲开经脉,带着许宣离开这里,徐图大计。

  许宣见她脸上仍有几分薄嗔,被阳光所照,红彤彤的更增娇媚,心里又是怦怦一阵急跳,憋了好一会儿,忍不住又搭讪道:“白姐姐,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如何知道我被困在成都死牢里的呢。”

  白素贞闭着眼睛,淡淡道:“那夜找不着你,也没从道、佛、魔各派那儿听说你的消息,我猜想多半是让官兵抓去了。我抓了几个官兵打听,才知道你因潜入仁济堂被捕,关入地底死牢……”

  许宣一愣,忽然明白她说的被捕的“许宣”乃是洗琴,笑道:“这可真叫误打误撞,天意使然了!”当下将这七日以来,被林灵素带入死牢后发生之事简要道来。

  白素贞听说他脏腑尽被换过,“啊”地一声,睁眼凝视着他,余怒尽消,又是担忧又是惊讶,道:“你……你没事吧?”

  许宣见她如此关切自己,心中大喜,差点就脱口说:“见到白姐姐,就算肝肠寸断、魂飞魄散,也立刻就活转过来了。”

  但知她脸皮素薄,一不小心唐突佳人可就大煞风景了,便又吞下冲到嘴边的话,笑道:“白姐姐放心。那魔头说就算是掉了脑袋,有他的‘百纳之身大法’,也能起死回生。我现在除了偶尔心跳加速时有些难受,其他并无大碍。”

  白素贞大奇,低声道:“百纳之身大法?百纳之身大法?”

  她在蜀山修行多年,从未听说过如此诡异的妖术,沉吟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道:“你好糊涂。那魔头既是借你体内的金丹元气,才引来天雷,得以脱身,皇帝也罢,道佛各派也罢,更加饶你不得。要想救你全家,更得设法速速杀了那魔头,将功补过,岂能再求他相助?”

  许宣又是一凛,她说得不错,许家上下被程仲甫等人陷害,原已奇冤难洗,自己又当着王文卿等人之面,与林灵素破棺逃离。众目睽睽,纵然跳进锦江河也洗不清了!

  思绪飞转,突然想起那个对林灵素恨之入骨的魔门妖后,忙道:“白姐姐,那日你追循李秋晴李姑娘,可曾问到小青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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