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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色男人好 2010-9-10 21:30

【欢喜冤家】【全】作者:西湖渔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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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4][font=宋体]               欢喜冤家


作者:西湖渔隐
字数:24万[/font][/si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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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色男人好 2010-9-10 21:37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章节目录:

            序

  第一回花二娘巧智认情郎

  第二回吴千里两世谐佳丽

  第三回李月仙割爱救亲夫

  第四回香菜根乔装奸命妇

  第五回日宜园九月牡丹开

  第六回伴花楼一时痴笑耍

  第七回陈之美巧计骗多娇

  第八回铁念三激怒诛淫妇

  第九回乖二官骗落美人局

  第十回许玄之赚出重囚牢

  第十一回蔡玉奴避雨撞淫僧

  第十二回汪监生贪财娶寡妇

  第十三回两房妻暗中双错认

  第十四回一宵缘约赴两情人

  第十五回马玉贞汲水遇情郎

  第十六回费人龙避难逢豪恶

  第十七回孔良宗负义薄东翁

  第十八回王有道疑心弃妻子

  第十九回木知日真托妻寄子

  第二十回杨玉京假恤孤怜寡

  第二十一回朱公子贪淫中毒计

  第二十二回黄焕之慕色受官刑

  第二十三回梦花生媚引凤鸾交

  第二十四回一枝梅空设鸳鸯计

  

女子色男人好 2010-9-10 21:39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 序

  喜谈天者,放志乎乾坤之表;作小说者,游心于风月之乡。庚辰春正遇闰,
瑞雪连朝,慷当以慨,感有余情,遂起舞而言:「世俗俚词,偏入名贤之目;有
怀倩笔,能舒幽怨之心。记载极博,讵是浮声。竹素游思,岂同捕影。演说二十
四回以纪一年节序,名曰《欢喜冤家》。」

  有客问曰:「既以欢喜,又称冤家,何欤?」予笑而应之曰:「人情以一字
适合,词组投机,谊成刎颈,盟结金兰。一日三秋,恨相见之晚;倏时九转,识
爱恋之新。甚至契协情孚,形于寤寐。欢喜无量,复何说哉。一旦情溢意满,猜
忌旋生。和蔼顿消,怨气突起。弃掷前情,酿成积愤。

  逞凶烈性,遇煽而狂焰如飙。蓄毒虺心,恣意而冤成若雾。使受者不堪,而
报者更甚。况积憾一发,决若川流,汹涌而不能遏也。张陈凶终。萧朱隙末,岂
非冤乎!非欢喜不成冤家,非冤家不成欢喜。居今溯昔,大抵皆然。其间嬉笑怒
骂,离合悲欢,庄列所不备,屈宋所未传。使慧者读之,可资谈柄。愚者读之,
可涤腐肠。稚者读之,可知世情。壮者读之,可知变态。致趣无穷,足驾唐人杂
说;诙谐有窍,不让晋士清谈。

  使蕙风发向,入松壑而弥清。流水成响,泻盘石而转韵。圣人不除郑卫之风,
太史亦采谣咏之奏。公之世人,唤醒大梦。」

  重九日,西湖渔隐题于山水邻[/color][/size][/font[/color][/size][/fo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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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色男人好 2010-9-10 21:42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  第一回花二娘巧智认情郎

  世事从来不自由,千般思爱一时仇。

  情人谁肯因情死,先结冤家后聚头。

  这四句诗,祇为世人脱不得酒色财气这四件事,所以做出不好事来。

  且说个祇好酒不好色的人,他生长在松江府华亭县,八团内川沙地方。他父
亲名叫花遇春,年将半百,单生得此子,夫妻二人十分欢喜。

  长成六岁,上学攻书,取名花林,生得甚不聪明,苦了先生,费尽许多力气,
读了三年,书史一句不曾记得。不想到了十岁外,同了几个学生,朝夕顽耍。父
亲虽严,那里曾怕;先生虽教,那里肯听。他父亲见他不像成器的了,想到这般
顽子不能成器,倒不如歇了学,待他长成时,与他些本钱,做些生意也罢。因此
送了先生些束修,竟不读书了。

  后来,一发拘束不定了。他母亲与丈夫商议道:「孩儿不肖,年已长成,终
日闲游,不能转头。不若娶一房媳妇与他,或者拘留得住,那时劝他务些生业,
也未可知。」

  遇春道:「我心正欲如此,事不宜迟。」实时就去寻了媒婆。

  那媒婆肚里都有单帐的,却说:「几家女子,曰某家某家可好么?」

  遇春听了道:「这几家倒也都使得,但不知谁是姻缘,须当对神卜问,吉者
便成。」

  别了媒婆,竟投卜肆。

  占得徐家女子倒是姻缘。余非吉兆。「也罢,用了徐家。」

  又见媒人,央他去说。原来此女,幼年父母俱亡,并无亲族,倒在姑娘家里
养成。

  姑夫又死了。人嫌他无娘教训的女儿,故此十八岁尚未有人来定,恰好媒人
去说。

  这徐氏姑娘又与他相隔不远,向来晓得花家事情,有田地房屋的人家,但不
知儿子近日如何。自古媒人口,无量斗。未免赞助些好话起来。那徐氏信了,实
时出了八字。因此花家选日成亲少不得备成六礼,迎娶过门。请集诸亲,拜堂合
卺。

  揭起方巾花扇,诸人俱看新娘生得如何,但见:秋水盈盈两眼,春山淡淡双
蛾。

  金莲小巧袜凌波,嫩脸风弹得破。唇似樱桃红绽,鸟丝巧挽云螺。皆疑月殿
坠嫦娥,祇少天香玉兔。诸人一见,果然生得美貌,无不十分称好,一夜花烛酒
筵,天明方散。未免三朝满月,整治酒席,这也不题。

  好笑这花林,娶了这般一个花枝般的浑家,尚兀自疏云懒雨,竟不合偏向乡
里着脚。过了几时,仍向街坊上结交了一个不才肖的单身光棍,姓李名二白,年
纪有三十岁了,专一好赌钱烂饮,诱人家儿子,哄他钱钞使用。

  这花林又着他哄

  骗了,回家将妻子的衣饰暗地偷去花费。不想他妻子,一日寻起衣饰,没了
许多,明知丈夫偷去化费了,禀明了公婆。还存得几件衣物,送与婆婆藏了。

  公婆二人闻知,好生气恼。恨成一病,两口恹恹。俱上床了。好个媳妇,早
晚殷勤服侍,并无怨心。央邻请医,服药调治,那里医得好。这花林犹如陌路一
般,又去要妻子的衣饰,见没得与他,几次发起酒疯,把妻儿惊得半死。

  且说李二白见花林的物件没了,甚是冷淡。他便又去寻一个书生,姓任名龙,
年纪未上二十。他父亲在日,是个三考出身,后来做了一任典史,趁得千金。不
期父母亡过,止存老母、童仆在家。妻子虽定,尚未成亲,故此自己往城外攻书。

  曾与李二白在亲戚家中会酒,有一面之交。

  一日,途中不期相遇,叙了寒温,恰好又遇着花林,各叙名姓。李二白一把
扯了两个,竟至酒楼上做一个薄薄东道:请着任龙,席上猜三道:五,甜言密语,
十分着意。这任龙是个小官心性,一时间又上了他的钩子。

  次日,就拉了花李二人酒肆答席。三人契同道:合,竟不去念着之乎者也了,
终日思饮索食。这花林又是个好酒之徒,故终日亲近了这酒肉弟兄,竟不想着柴
米夫妻。

  他父母一日重一日,那里医治得好,遇春一命呜呼。花林又不在家,央了邻
家,四处寻觅方得回来。未见哭了几声。三朝头七,这倒亏了任李二人相帮。入
棺出殡,治丧料理。不料母亲病重,相继而亡。自然又忙了一番,方纔清净。余
剩得些衣衫首饰,妻子又难收管,尽将去买酒吃食,使费起来。

  这番没了父母,竟在家中和哄了,那李二白生出主意道:「我们虽异姓骨肉,
必要患难相扶。须结拜为弟兄,庶可齐心协力。我年纪痴长,叨做长史。花弟居
二,任弟居三。你二位意下何?」

  二人同声道:「正该如此。」三个吃了些香灰酒,从此穿房入户,李二唤徐
氏叫二娘,任三叫二娘做二嫂,与同胞兄弟一般儿亲热。这李二见花二娘生得美
貌,十分爱慕。每席间将眼角传情,花二娘并不理帐他。丈夫虽然不在行,也看
不得这村人上眼。

  任三官青年俊雅,举止风流,二娘十分有意,常将笑脸迎他。任三官虽然晓
得,极慕二娘标致。祇因花二气性太刚,倘有些风声反为不妙,所以欲而不敢。

  一日,花二在家,买了一些酒肴,着妻子厨下安排。自己同李、任在外厢吃
酒。谈话中间,酒觉寒了,任三道:「酒冷了,我去暖了拿来。」即便收了冷酒,
竟至厨下取酒来暖。不想花二娘私房吃了几杯酒,那脸儿如雪映红梅,坐在灶下
炊火煮鱼。

  三官要取火暖酒,见二娘坐在灶下,便叫:「二嫂,你可放开些,待我来取
一火儿。」

  花二娘心儿里有些带邪的了,听着这话,佯疑起来,带着笑骂道:「小油花
甚么说话,来讨我便宜么?」

  任三官暗想道:「这话无心说的,倒想邪了。」

  便把二娘看一看,见他微微笑眼,脸带微红,一时间欲火起了。大着胆,带
着笑,将身捱到凳上同坐。二娘把身子一让,被三官并坐了。任三便将双手去捧
过脸来,二娘微微而笑。便回身搂抱,吐过舌尖,亲了一下。

  任三道:「自从一见,想你到今。不料,你这般有趣的,怎生与你得一会,
便死甘心。」

  二娘道:「何难,你既有心,可出去将二哥灌得大醉,你同李二同去,我打
发开二哥睡了,你傍晚再来。遂你之心,可么?」

  三官道:「多感美情。祇要开门等我,万万不可失信。」

  二娘微笑点首。连忙把冷酒换了一壶热的,并煮鱼拿到外厢,一齐又吃。三
官有心,将大碗酒把花二灌得东倒西歪。天色将晚,李二道:「三官去罢。」三
官故意相帮收拾碗盏进内,与二娘又叮嘱一番,方出来与李二同去。

  二娘扶了花二上楼,与他脱衣睡倒。二娘重下楼,收拾已毕,出去掩上大门,
恰好任三又到,二娘遂拴上门道:「可轻走些。」

  扯了任三的手,走到内轩道:「你坐在此,待我上楼看他一看便来。」任三
道:「何必又去。」

  一手搂住二娘

  推在凳上,两下云雨起来。任三官比花二大不相同,一来标致,二来知趣,
二娘十分得趣。怎见得:色胆如天,不顾隔墙有耳。欲心似火,那管隙户人窥。

  初似渴龙喷井,后如饿虎擒羊。啧啧有声,铁汉听时心也乱,吁吁微气,泥
神看处也魂消。

  紧紧相偎难罢手,轻轻耳畔俏声高。

  花二娘从做亲已来,不知道这般有趣。任三见他知趣,放出气力,两个时辰
方纔罢手,未免收拾整衣。

  二娘道:「我不想此事这般有趣,今朝方尝得这般滋味。但愿常常聚首方好。

  祇是可奈李二这厮,每每把眼调情,我不理他。不可将今番事泄漏些风声与
他。

  那时花二得知了,你我俱活不成的。」

  三官道:「蒙亲嫂不弃,感恩无地,我怎肯卖俏行奸,天地亦难容我。」

  二娘道:「但不知几时又得聚会?」

  任三道:「自古郎如有心,那怕山高水深。」

  二娘道:「今夜与你同眠方可,料亦不能。夜已将深,再图后会罢。」

  任三道:「既如此,再与你好一会儿去,」

  正待再整鸾佩,不想,花二睡醒叫二娘拿茶。二人吃了一惊,忙回道:「我
拿来了。」悄悄送着三官出去,拴好大门,送茶与花二吃了。

  花二道:「你怎么还不来睡?」二娘回道:「收拾方完,如今睡也。」

  闲话休题。次早花二又去寻着李二同觅任三官。恰好任三官在家,便随口儿
说:「昨晚有一表亲京中初回,今日老母着我去望他。想转得来时,天色必晚了。

  闻知今日海边,有一班妓女上台扮戏,可惜不得工夫去看。」花二道:「李
二哥,三官望亲,我与你去看戏如何?」李二道:「倘然没戏,空走这多路途何
苦!」

  花二道:「我有一个旧亲住在海边,若无戏看,酒是有得吃的,去去何妨?」

  李二听见说个酒字,道:「既如此,早早别了罢。」三人一哄而散。

  不说花李二人被任三哄去。且说三官又到家中,取了些银子,着一小厮唤名
文助随了,卖办些酒食,拿到花家门首。这小厮认了花家门径,着他先去,不可
说与奶奶知道。自己叩门而入,见了二娘笑道:「他二人方纔被我哄到海边去了,
一来往有三十余里路程,到得家中,天已暗了。我今备得些酒果在此,且与你盘
桓一日。」

  二娘道:「如此极好。」

  把门掩上。三官炊火,二娘当厨,不时间都已完备。二娘道:「我二人无远
虑必有近忧,倘你哥哥一时回家来,也未可知。

  若被遇见,如何是好?向日公婆后边建有卧室一间,终日关闭到今日,且是
僻静清洁。我想起来,到那时饮酒欢会,料他即回也不知道你道好么?」任三听
说,欢喜之极,实时往后边。开门一看,里边床帐桌椅,件件端正,打扫得且是
洁静。

  壁上有诗一首道:轩居容膝足盘桓,斗室其如地位宽。

  壶里有天通碧汉,世间无地隔尘寰。

  谁人得似陶元亮,我辈终惭管幼安。

  心境坦然无窒碍,座中祇好着蒲团。

  看罢,即将酒肴果品摆下。两人并肩而坐。你一杯,我一盏,欢容笑口,媚
眼调情。自古道:「花为茶博士,酒是色媒人。」调得火滚,搂坐一堆,就在床
上取乐起来。这一番与昨晚不同,怎见得不同?祇见:雨拨云撩,重整蓝桥之会。

  星期月约,幸逢巫楚之缘。一个年少书生,久遭无妇之鳏,初遇佳人,好似
投胶在漆,一个青春荡妇,向守有夫之寡,喜逢情种,浑如伴蜜于糖。也不尝欺
香翠幌,也不管挣断罗裳。正是:雨将云兵起战场,花营锦阵布旗枪。

  手忙脚乱高低敌,舌剑唇刀吞吐忙。

  两人欢乐之极,满心足意而罢。整着残肴,欢饮一番。二娘道:「乐不可极。

  如今天已未牌了,你且回去,后会不难了。」三官道:「有理。祇要你我同
心,管取天长地久。」言罢作别,竟自出门去了。

  不移时,花二已回。二娘暗暗道:「早是有些主意,若迟一步,定然撞见了。」

  自此,任三官便不与花李二人日日相共了,张着空儿便与二娘偷乐。若花二
不时归家,他便躲入后房避了。故此两不撞见。祇是李二又少了一个大老官,甚
是没兴,常常撞到花家里来寻花二。

  一日,花二不在家,门不掩上的,便撞入内轩,问道:「二哥可在家么?」

  二娘在内道:「不在。」李二听了这娇滴滴之声音,淫心萌动。

  常有此心,奈花二碍眼,今听得不在家中,便走进里面道:「二娘见礼了。」

  二娘答礼道:「伯伯外边请坐。」

  李二笑道:「二娘,向时兄弟在家,我倒常在里边坐着。幸得今日兄弟不在,
怎生到打发外边去坐!二娘,你这般一个标致人儿,怎生说出这般不知趣的话来?」

  二娘正着色道:「伯伯差了。我男人不在,理当外坐,怎生倒胡说起来!」

  李二动了心火,大胆跑过去要搂,早被二娘一闪,倒往外边跑了出来,一张
脸红涨了大怒。恰好花二撞回,看见二娘面有怒色,忙问道:「你为何着恼?」

  二娘尚未回答,李二听见说话,闯将出来。花二一见,满肚皮疑心起来。

  二娘走了进去,花二问道:「李二哥,为着甚事,二娘着恼?」

  李二道:我因乏兴,寻你走走,来问二娘,二娘说你不在。我疑二娘哄我,
故意假说因此到里面望一望,不想二娘嗔我,故此着恼。」

  花二是个耳软的直人,竟不疑着甚的,也不去问妻子,便对李二道:「二哥,
妇人家心性,不要责他。和你街上走一走去罢。」两人又去了,直到二更时分方
回。二娘见他酒醉的了,欲待要说起,恐他性子发作,连累自身,不是耍的。祇
得耐着不言。

  到次早,见花二不问起来,不敢开口。李二从此不十分敢来寻花二了。花二
也常常不在家,倒便宜了任三官。日间不须说起,至于花二更深不回,常伴二娘。

  便是花二回来,亦都醉的。二娘伏侍去睡,也再不想寻起二娘作些勾当,故
此二娘倒得与三官十分畅快。三官或在花家房里过夜,或接连三日五日不出门,
与花二、李二竟自断绝了往来。李二心中好闷,想道:「花家妇人,不像个贞静
的,少不得终有奸谋破绽,待我慢慢看着。若还有些破绽,定不饶他!」因此常
常在花家前后探听。

  恰好一日,远远望见任三走进花家而来,他连忙在对门裁缝店内看着。祇见
任三竟自推门进去了。有一个时辰,尚不见出来,李二连忙走到花家门首一望,
不见些儿动静。把门扯了一扯,又是拴的。他便想道:「多分花二哥在家里。敢
是留他吃酒,故此不出来了。」便把门敲上两下。

  祇见二娘出来问道:「是那一个敲门?」

  李二道:「是我,来寻二哥讲话。」

  二娘答道:「不在家。」李二想道:「多分是妇人怪人,故意回的,不免说
破他。」便道:「既二官不在家,三官怎么在里面这半日还不出来?」

  二娘道:「你见鬼了,任三官多时不到我家来了,谁见来的?」

  李二道:「我亲眼见他来的,你还说不在!」二娘怒道:「这等你进来寻。」

  便出来把门开了。

  李二想道:「古怪,难道我真见了鬼不成?岂有此理!」便大着步往里进,
四周一看,并无踪影。他再也不想有后房的,便飞跑上楼去看。那有三官影儿,
倒没趣了,飞走下楼阁往外就跑。被二娘千忘八,万奴才,骂得一个不住。

  不期花二归家,见二娘骂人,问道:「你在此骂谁?」

  二娘道:「你相交的好友,甚么拈香!这狗才十分无礼,前番你不在家,他
竟入内室调戏着我。

  我走了出来,恰好你回来,你亲眼见的。他今日又来戏我,我骂将起来,方
纔走去。

  这般恶兽,还要相交他怎的!」花二登时大怒起来,骂道:「这个人面首心
强盗,我前番却被他瞒了,你怎么不说!今日又这般可恶。杀这强盗,方消我恨。」

  竟上楼取了床头利刀,下楼赶去。二娘一把扯住,忙道:「不可太莽,若是
你妻子失身与他,方纔可杀。自古捉奸见双,你竟把他杀了,官司怎肯干休!以
后与他绝了交便罢了,何苦如此。」

  花二的耳朵绵软的,被妻子一说,甚觉有理,想一想,撇下刀说:「便宜了
他,幸喜我浑家不是这般人。若是不贞洁的,岂不被他玷辱,被人耻笑!」二娘
背地里笑了一声,向厨下取了些酒菜道:「不用忙了,快来吃一杯儿去睡了罢。

  这样小人,容忍他些。」花二闷闷的吃了几杯,竟自上楼睡了。

  二娘又取些酒菜,往后房来,与任三吃。将李二之事,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说了一遍,道:「如何是好?」三官道:「我若如今出去,倘被他看见,倒不好
了。我不如在此过夜,到明日早早梳洗,坐在外边,祇说寻二哥说话,与他同出
门去,方可无碍。」

  二娘道:「这话倒甚是有理。祇是此番去,你且慢些来。李二毕竟探听,倘
有差池,怎生是好?」

  三官道:「我家有个小厮,名唤文助,认得你家的。我使他常来打听消息便
了。」

  二娘道:「你明日拉了二哥到你家,请他吃几杯酒儿。着文助斟酒,待他识
熟了面,然后着他送些小意思与我们。如此假意相厚,方好常常往来。」

  三官道:「此计必须如此方可。」两人同吃些酒儿,未免做些风月事情,方
上楼去。

  次早三官起来,早已梳洗。先把大门开了,坐在外厢叫:「二哥在么?」

  二娘在内假应一声,上楼说与丈夫,道:「任三叔寻你。想他许久不来,莫
非李二央他来释非?切不可又去与那强盗来相交了。」

  花二连忙梳洗下楼,与任三施礼道:「三官为何一向少会?」

  三官道:「小弟因宗师发牌县考,一向学业荒疏,故此到馆中搬火,久失亲
近。今日家中有一小事而回,特特来望兄。不知一向纳福么?」

  花二说:「托庇贤弟,你会见李二么?」

  任三道:「如今正要同兄去望他。」

  花二道:「不必说起这畜生。」将前件云云之事,一一说了一遍。三官假意
怒道:「自古说得好,朋友妻不可嬉。怎生下得这样心肠!既如此,我也不去望
他了。明日小弟倘娶了弟妇,他未免也来轻薄,岂不闻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二哥,既然如此,也不必恼了,兄同小弟到家散闷如何?」

  花二同了三官到家里,祇见堂上有人说话。把眼一看,恰是一个说亲的媒人,
与任三官配的亲,为女家催完亲事,等紧要过门。他母亲道:「又未择日,尚未
催妆。须由我家料理停当,方可完姻,怎么女家反这般催促?」花二、任三听了,
一齐笑着见礼。少不得整酒款待媒人,花二相陪。

  三人直饮到红日西斜,别了任家出门。花二与媒人一路同行,花二便问道:
「媒翁先生,为何女家十分上紧,是何主意?」媒人笑而不答。

  花二道:「莫非是人家穷,催他做亲,好受些财礼使用么?」

  媒人道:「他家姓张,乃是个三考出身,做了三任官。去年升了王府典膳回
来的,家约有数万金,那得会穷!」花二想了道:「奇了,这等毕竟为何?」媒
人问道:「兄与任家官人相厚的么?」

  花二道:「意气相投,情同骨肉。」

  媒人道:「这等,兄说的话,必定肯听的了,府上在何处?」

  花二道:「就在前面。」

  媒人道:「有事相议。必须到府上方可实言。」

  两人到了花家,分了宾主,二娘点茶吃了。花二又问起原由。媒人道:「见
兄老诚,自然是口谨的,纔与兄议。万万不可与外人知之。」

  花二道:「老丈见教,断不敢言。」

  媒人道:「任官人定的女子,年纪二十岁。闺中不谨,腹中有了利钱。他父
亲往京中去了。是他令堂悄地央人接亲,要我及早催他过门,以免露丑。许我十
两银子相谢。我方纔见说不来,心中烦闷,想此也必须得花兄暗地赞助。若得早
娶,愿将所谢之银均分。」

  花二心下暗暗想了道:「领教,领教。」

  媒人道:「千万言语谨密些。」花二道:「不须分付。」媒人道:「尚有未
尽之言。奈天色晚了,欲求同行几步,方可悉告。」花二同出门去了。

  二娘在门后,初然听了此人说任官人三个字。他便半步不移,细细听了前后
说话,暗暗叹息道:「淫人妻女,妻女淫人。天之不远,信不诬矣。」

  他又想道:「丈夫倘去相劝,毕婚之后,无甚说话方好,倘三郎识出差池,
叫此女何做人?必然寻死,岂不可惜,若不劝丈夫管他,倘此女父亲回来,看出
光景,将女儿断送性命,也未可知。也罢,且待他回来再作商议。」

  祇因花二娘起了一点好

  心,他家香火六神后来救他一命,这是后话。

  且说花二归家,二娘道:「方纔之说,我已尽知,你的意下如何?」

  花二道:「娘子,这件事不难,我劝三官将计就计,省事些娶了过门。我又
有酒吃,又有五两银子。有何难哉?」

  二娘晓得他耳朵绵软的,道:「丈夫差矣!你若去说得听也好,万一不听,
你岂不坏了好朋友的面情?这五两银子,也有用了的日子,况未必有无。我想人
生在世,当为人排难分忧。今任三妻子之忧,那任三忧愁一般,当拔刀相助,水
火不避,纔是丈夫所为。你若听,我倒有一计较在此。」

  花二道:「贤妻有何妙计,何不为我说之。」

  二娘道:「方纔媒人所言,肚儿高将起来。想不过是三四个月的光景。何不
赎一服通经散,下了此胎,有何不可?」

  花二道:「此计虽好,怎生样一个计较赎与他吃?」

  二娘道:「不难,明日将我抬到他家,扬言我是任家内亲,央告我来说话,
他家自然不疑。毕竟他母亲出来接我,我悄俏将此言与他母亲一说,自然妥当。」

  花二道:「好便好,祇是先要破费药金。」

  二娘道:「痴子!若是妥当,那十两银子都是你的。」

  花二听了,拍掌大笑:「好计,好计!」

  次日早起,打点了药金,竟往生药辅中赎了一服下药,又去唤了一乘轿子与
二娘坐了,竟抬至张典膳家中。奶奶迎进,叙了寒温,吃罢了茶。

  奶奶问道:「尊姓?」

  二娘道:「奴是花林妻子,有事相告,敢借内房讲话。」奶奶引了进房坐定,
二娘命众女使俱出外边,方附奶奶之耳,如此如此说了一番。那奶奶面皮红了又
红,千恩万谢,感激无地。一面整酒,一面连忙热了好酒,到女儿房里。

  通知了此话,把药服了。一时间一阵肚疼,骨碌碌滚将下来,都是血块,后
来落下一阵东西,在马桶内了。

  奶奶道:「谢天谢地,多感祖宗有幸,逢着花二娘这个救星。」

  欢欢喜喜安顿女儿睡了。连忙去房中见了二娘,谢了又谢。将酒就摆在房内,
三杯五盏。二娘起身告辞,奶奶再三苦留不住,开箱取了一封银子,一对金钗,
-双尺头、一枝金簪,送与二娘道:「些须孝敬,休嫌菲薄。地久天长,报恩有
日,幸匆见怪!」二娘千恩万谢,上轿而归。

  天色已晚,花二见妻子归家,打发了轿夫,进内忙问事体如何。二娘把日间
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将他送的物件,把与丈夫看了,喜得那花二满地滚跳,道:
「我明日与任三官说知,还要他的酒吃。」

  二娘道:「你忘了,这是阴骘事情,所以去救他。若与三官说知,可不又害
了那女子!」

  花二道:「正是。几乎错了,还是贤妻有些见识,紧紧记在心中,再不说了。」

  二娘以后与任三官这般情厚,把此事再不漏泄。

  话分两头,且说李二自从那日见了任三,又寻不着,又被他妻子骂了一场,
心中不忿。一日,走到花家对邻一个周裁缝家门口坐下,那周裁缝道:「李官人,
想是来寻花官人么?」

  李二道:「正是。」

  周裁缝道:「今早出去了。」

  李二道:「师父,你曾见任三官,这一向到花家里来么?」

  那周裁缝极口快的,便道:「他是不出门的主顾,怎么倒来问我?」

  李二道:「我前日分明见他进去,多时不见出来。进去了一番,又不见影,
反受了一肚皮臭气,心内不甘。你若晓得这头路,我断不负你。」

  那周裁缝是个口尖舌快的人,他道:「我这几时不管人间事,若是十年前生
性,早早教他做出来了。」

  李二道:「周师父,你若肯帮我做事,我当奉酬白金五两。」

  周裁缝听见说许了五两银子,就欢喜起来,忙道:「若要如此,必须生个计
较。此事一不做、二不休,不是取笑的。先与他丈夫说知,一齐捉奸,方免无事。」

  李二道:「可恨淫妇,必在丈夫面前骂言说我,花二故此久不上门,今虽欲
通言,奈无由得计。」

  裁缝笑道:「花二官是酒徒,扯到店上吃酒,中间三言两语,激起性子了,
自然妥当。他若不听你,你却教他问我,我自搬他一场是非,自然信了。」

  李二道:「你这几日不出去做,生活方好。」

  裁缝道:「祇有一个张家,要去完他首尾。看早晚去完了,祇坐在这里等着
便了。」

  李二计议已定。次日怀些酒资,恰好撞着花二,倒身一揖。花二假意还礼,
眼看别处。

  李二道:「哥哥凡事三思。自古道:若听一面说,便见相离别。我有许多为
你心腹话,不曾与你说罢了。」

  花二本待不理他,又听他说有心腹话,祇得道:「有何话,快说来!」李二
见他答话,连忙扯了竟上酒楼。将酒筛下一盏,送与花二。花二祇得吃了,也回
送李二一盏,道:「有话快说。」

  李二道:「且慢些,说将来,恐你酒也吃不下了。」

  花二一发疑心,祇得又吃了几盏道:「大丈夫说话不明由,如钝剑伤人。说
明了,倒吃得酒下。」李二故意欲言不言。

  花二道:「罢,你既不道:我也不吃了,去罢。」

  李二道:「说来恐你不信,反嗔怪我。」

  花二道:「我不怪你。」

  李二道:「也罢,说与你知,怪不怪凭你便是那任三,这几时你曾会他么?」

  花二道:「数日前,他馆中回来,我到他家中去吃酒了。」李二默然。

  又说道:「哥,前日二娘骂我这日,任三到你家来,二娘把他藏在家里。被
我知道:了,要进去搜捉。因此二娘急了,反骂将起来的。

  你是个大丈夫,不可被妇人骗了。」花二想了又想,我妻子好端正的,怎歪
说起这般说话,便道:「你既知道那日任三是在我家,就该直说了是。今据你此
言,他两人一定有奸了。此事不是当耍的,可直直说来我听。」李二道:「说也
没干。

  我亲眼见他进去多时,不见出来,所以要搜。若是假说,天诛地灭。你若再
不信,去问你邻居周裁缝便是。」花二说道:「是了,想此事有些因。多时不见
他,想是那日躲在我家过夜,被你知觉。恐你埋伏捉住,不好出门,反说来寻我,
同我出门方可掩人耳目。是了,是了,再不必言,必定事真矣。除非杀了二人,
方消我恨。」李二道:「且禁声。事倘不成,反为不美。还须定计,方可除之,」

  花二忙问何计较,李二道:「计较倒有,祇是不可又被二娘识破,反受其害。」

  花二道:「不妨不妨,我自然谨密就是了。」

  李二道:「事不宜迟,你可今晚扬言,假说明早要往府城去,有何事理。一
面去约任三到家里说话。不可等他来,你可先出门去。他若来见你不在家,自然
又留过夜待我与你探听,如在时报你知道你却回家下手便了。」

  花二道:「是了,且别着,明日再会。」

  李二道:「万不可泄漏。」

  花二说:「不须分付了。」

  竟到门首,恰好裁缝在家,叫道:「周师父,有一句话出来问你。」那老周
见了花林,便心照了,忙说:「有何见教?想是要我裁衣么?」花二道:「你不
可瞒我。我这件事,也料难瞒你,那任三之事,你可曾见来么?」老周道:「大
官人,我老人家不管这等闲事,此乃阴骘之事。罪过,罪过。露水夫妻,乃前世
定的,祇要自己谨慎些儿就是了,何必问我。」花二听了这几句话,实在是了。

  道声请了,便回家,扯开了门,倒假意儿全无恼色道:「我明日要往府城中
去,可与我打点着,备些酒菜。」二娘道:「你去何干?」花二道:「去寻一个
人讲话。」二娘暗暗欢喜不题。

  且说那李二说这场是非,自己心中猜道:「花二回去,必然去问周裁缝。不
免随步儿走到裁缝门首一问。」

  老周看见了李二,连忙走将出来,将花二问的情由叙了一遍道:「十分相信
了。」

  又问李二道:「何计捉他?」李二道:「一面花二祇说出路,一面反教任三
到家说话。倘或走来见花二不在,自然又上钩了。

  那时,我与他探听,果然如此,去报老花。管取双双都做无头之鬼,方称我
心也。」

  老周道:「前言不可失信。」李二道:「这些小事,不须分付。」竟去了。

  且说次日花二起来,对妻子道:「我今就要府中去。我想前日扰了任三官,
今日顺便安排些小菜儿,添着几味,请他来答席。我如今去约他,他若来迟,你
就陪他吃了便是。」二娘满心欢喜道:「哪有我陪之理。」花二假意买些对象,
一面见了李二,约定今日看任三动静,先将那把利刀交与李二收看。一面自去见
了任三,约他下午到家说话,不题。

  且说周裁缝被张典膳家家人再三催做衣服,坐定逼他起身,算来不能延推,
祇得去做。

  须臾,奶奶出来道:「师父为何事不来,担搁到如今?」

  这老周叫声

  道:「奶奶,祇因穷忙,误了奶奶的事。今日我对门邻舍花家,有天大一桩
事,我要在家里看看的。被管家逼不过,祇得走了来。」

  奶奶听他说出花家两字,问道:「莫非是那花林家里么?」

  老周道:「正是,奶奶为何又晓得?」

  奶奶道:「他家与我有亲。今日他家有何大事,可对我说。」

  老周道:「既是令亲,不便说得。」

  奶奶道:「不妨,有话快说。」老周原是个口快的人,见逼得紧,料想毕竟
难以隐瞒。

  便道:「莫怪了我,实对你说,他妻子二娘生得妖娆标致,与一个任三官相
好,搭上了。」奶奶道:「那任三官在何方?是甚么人?」

  老周道:「他父亲做任典史官是的。」

  奶奶着紧道:「他两个敢做出此事来了么?」道:「走长久了,花林有一朋
友,名叫李二,要去踏浑水,二娘不肯,后来被他撞破了。昨日,与花林说知,
今日李二定计,假说花林往府城中去,反约任三来家,料然二娘留他过夜。今晚
双双定做无头之鬼矣。」

  张家奶奶道:「你缘何晓得?」

  道:「李二与我极厚,他说与我,叫我相帮他动手,故此晓得。」

  那奶奶听了这番言语,三脚两步,竟入女儿房中,一五一十,尽情说了一遍。

  女儿道:「如何可救得他方好。」

  奶奶道:「且不可响,我亲去与二娘说知,救他一命,报他前日之恩。一面
着家人骑马速到任家,说与任三官,今日切不可往花家去,有人要害你性命。坐
在家中,不出门,可保无事。」

  女儿道:「娘既

  自去,还用速些方好。」实时唤了女轿,飞也似抬到花家。轿夫叩门,二娘
听见门响,祇说是任三官到了,开门一看,恰是张奶奶,又惊又喜,忙忙施礼。

  称谢

  了一番道:「花官人在那里?」

  二娘道:「为府城里有事,出门去不多时。」奶奶想道:「此事是真的了。」

  二娘道:「奶奶里面请坐。」二人轩子里坐下。那奶奶悄悄的在二娘耳畔说
了一遍,惊得二娘面如土色,牙关打战,呆了一会,倒身拜谢:「此事若非奶奶
来说,必遭毒手。」奶奶道:「一来答报前恩,二来救小婿一命。」二娘感激不
尽,就将请三官酒食摆将出来,请奶奶吃了几杯,辞别去了。

  任三官在家,正打扮得齐齐整整的出门。未及几步,祇见张家的人慌慌忙忙
扯住了。附耳低言说了一回。三官大惊失色,沉吟一会,道:「知道了。」打发
张家之人进了内吃饭。自家回身坐在书房里想:「我不去,谅二娘无害。不免写
一封字,着文助拿了,祇说有事不及领酒。花二见时,必不生疑心。」实时封好,
文助拿了,竟至花家投下。二娘阻当道:「叫三爷切不可来。」按下不题。

  且说李二留花林在家饮酒,祇等任三上钩。李二心下不定,不知任三去也不
曾。走到任家,问一个老管家道:「老官,你三爷往花家吃酒,可曾去了么?」

  那管家便信口儿道:「去了。」李二见说,欢天喜地走回与花林道:「任三
已到你家去了。」花林咬牙切齿道:「可恨,可恨!」李二劝着,大碗而吃道:
「多吃些,好动手。」不觉天色将晚,花林提刀便走。李二道:「且慢去,待我
去探听,或在你家楼上,或在后轩,走去一刀了事。倘然捉不住,被他走了,反
被他笑。你可坐在此,再慢慢吃两碗,我去看了动静来回你。」

  且说二娘心下思量,没有汉子怕他怎的。祇是可恨李二,他帮我丈夫害我性
命,想他必然先来探听。我有道理在此!正是:人无害虎心,虎无伤人意。先将
灯火点起,放在灶上。又去把大门半掩着,自己坐在中门,暗地里专等李二来。

  不想李二把门一推,却好半掩的,一直悄悄走至中门探听。二娘认定果是李
二,便叫道:「三郎这边来。」把李二一把搂定,便去扯他裤子。李二一时浑了,
欲火难禁,想道:「日常要与他如此,不能上手,不如竟认做任三,快活一番再
说。」两个在轩子内弄将起来,弄得李二快活,想道:「我且弄完了回去复花林,
说任三不来,且再理会。留下此妇,再图久远。」那二娘故意弄妖作势,李二十
分得趣。

  且说花林等得不奈烦了,想道:「为何不见来?想是撞着任贼,厮闹起来。

  倘被此贼走了去,怎生气得他过!」提刀在手,一口气走至门首。见门开的,
竟往里走。二娘一心儿听着,听得脚步响,知是花林来了,便大叫:「四邻人等,
有人见我丈夫不在家,在此强奸我。快快走来捉他。」李二听见要走,被二娘紧
紧拘定,那里动得。花林为人极莽,上前摸着奸夫,一把头发抽住,不由分说,
一刀便砍,头已下地。花二又来捉二娘,被二娘早取门拴在手,花二不题防,被
二娘将刀扑地一打,那刀早已堕地,二娘忙忙早把刀向小屋上一撩,那刀不知那
里去了。花二道:「淫妇,休得撒野。我闻知任贼向来与你通好,今日特来杀汝。

  今奸夫现死,你何敢无礼!」上前来捉,被二娘将拴照手一下,叫声呵唷,
疼死我也,道:「了不得,决不干休。」二娘骂道:「痴蠢东西,世上祇有和奸
杀妻子。我在此叫喊,你为丈夫的,帮我拿他方是道理。怎么杀了强奸的人,又
要杀我。世有此理么!」花林骂道:「休得油嘴。李二说你二人和奸已久。想是
今日知我来杀,你故此反叫强奸,思留生命。休想饶你。」二娘道:「怪不了你
要寻事,我怎得知。任三叔是个读书人,那有此心。」花林道:「还要油嘴,一
个任贼,现杀死在地,还这般可恶。」二娘道:「蠢东西,方纔李二进门。他道
:」

  二娘,向来慕你姿容,相求几次,今日从我,救你一死;若不相从,你命休
矣。

  「说罢,把我牵倒在此。我坚执不从,被他就强奸了。叫得口干。那得人来
救我!

  你杀的是李二,怎说是任三!」花林走到尸旁,取灯相照。把头提起,仔细
一看,吃了一惊。竟连忙撒在地下,道:「是了,几次奸你不遂,故生此计。方
纔狠留住我。他自先来行奸。他想我决未来,放心行事。想皇天有眼,自作自受。

  且问你,任三今日几时去的?」二娘道:「他不曾来。你出门不多时,着一
小厮,拿一封字儿道:寄与你看。」即将这封字,递与花林。花林洗静了手,灯
下拆开一看,上写着:荷蒙宠召,本当拜领。闻兄往府公干,恐误尊驾,心领盛
情,容后面谢。不尽。

  弟任三顿首花二看罢道:「原来不至我家,李二又与我说来了,一发情弊显
然了,杀得好!险些儿误了你一条性命。」二娘冷笑道:「指奸不为奸,撒手不
为奸,捉贼见赃,捉奸见双。好没来头,为何杀得我!祇是这死尸,看你如何发
放!」花林想了一会道:「拿一条口袋,将来袋起。驮去丢在李二家中。况他并
无甚人往来,那里知道是我家杀的。祇要瞒得外边邻舍方好。」二娘道:「今日
周裁缝闭着门,间壁王阿爹往女儿家去了。这边张家,下乡差使,阿妈也不在家。

  我方纔这般大叫,都不在,所以被他好了。如今想都不曾回,趁早装了送去。」

  先将地洒上清水,洗得洁洁静静,相帮花林背上了肩,一气走,竟到李二门
首,把门推开,将尸首倒出就走,把袋撒在官河内。

  到家,祇见二娘倚门相候。花二道:「为何站在此间?」二娘道:「里面坐
着,有些怕人。」花二道:「不妨,怕他做甚。」取火来打了一个醋炭,整起酒
来对吃,上床倒取乐一番。

  二娘从此收了心。与花二道:「我姑娘年已老了,独自无人。不若接来,家
下相伴着我。免得你心猜疑。」花二道:「有理。我今立志不去游手好闲了。将
前日张家送的对象,变换作了本钱,做了生意过活。」二娘喜道:「这般纔是。」

  任三官也收了心。竟择日娶了妻子,夫妻和顺,再不想去到花家闲走了,不
必提起。

  且说那口快的老周在张家做得衣服完成,回时已将黄昏。往李二门首经过,
想道:「不知此事如何了,若是停当之时,取他的五两头。」不免推推门看,见
门是开的。原来已回家了。一头叫,一头往内走。绊着尸首,跌在尸上,把手摸
着是人,怎生睡在地上?又湿渌的,想是吃醉了吐的,不若今晚且回,明日来取
便了。扒得起来,身上跌烂湿。把门带上了,一步步走回来。将锁匙开了,进门
也无灯火,竟自上床睡了。

  且说次日,那李二邻居有好事的,叫道:「李二哥,日高三丈,还未开门。」

  信手一推,见身首异处,大吃一惊,叫道:「地方不好了,不知李二被何人
杀死在此。」不时间,哄动了许多人。地方总甲看道:「莫忙,现有血迹在此,
大家都走不开。一步步挨寻将去,看在何处地方,必有分晓。」众人一齐跟寻血
路,直走到周裁缝门首便没了。看他门是闭的,众人乱敲乱打。惊得老周跳起床
来,披了衣服,下床开门一看,众人见他满衣是血,都一声喊道:「是了,是了!」

  登时推的推,扭的扭,竟到华亭县禀了太爷。那知县未免三推六问。那老人
家又那里受得刑起,死去还魂押入牢中,做着一桩疑狱。一面着地方里甲,即同
收尸回报。后来周裁缝死在牢中,拖出去丢在万人坑内,未免猪拖狗扯。祇因舌
尖口快,又贪着五两银子,竟要害人性命,合受此报。花二娘命该刀下身亡,祇
因救了任三的妻子,起了这点好心,故使奶奶答救了这条性命。正是:心好祇好,
心恶祇恶。仔细看来,上天不错。

  总评:自古多才之女,偏多淫纵之风。愚昧之夫,乃至妻纲乖戾,机事不密,
害即随之。身殒沟中者,易言是非也。交臂相逢,便成鱼水。香偷玉窃者,两心
相照也。生来不是风流骨,也希蝶浪。李二之学步邯郸,祇因财帛点动人心。亦
冀狼贪,周裁缝之妄登垄断。

  花二娘出奇制胜,智者不及,盖救人者还自救。李二自冒险危身,愚者不为。

  杀人者还自杀,天网恢恢,报应不爽。致于花林改行生理,徐氏打迭邪淫,
任三断绝恩爱急流勇退,若三人者,从情痴内得已觉之灵机,于苦海中识回头之
彼岸。

  较之今日蝇趋蚁附,恋恋于势利之场者,大相远矣。[/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9-10 21:44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 第二回吴千里两世谐佳丽

  英雄赳赳冠时髦,三十年前学六韬。

  铜柱津头怀马援,玉门关外老班超。

  金貂闪烁簪缨贵,竹帛光荣汗马劳。

  圣代祇今多雨露,圆花新赐锦宫袍。

  这八句诗,单说万历三十年间,叛贼杨应龙作反。可怜遇贼人家无不受害,
致使人离财散,家室一空。拿着精壮男子,抵冲头阵,少年艳冶妇女,掳在帐中,
恣意取乐。也不管缙绅宅眷,不分良贱人家,一概混淫。痛恨之极,正是:宁为
太平犬,莫作乱世人。

  那时各路发兵征剿,杨应龙难敌,一时自刎而亡,余众杀的杀、走的走,尽
皆散了。这各路军兵不免回归。那本处乡绅,现任官府,治酒请着各路将军,感
他保守有功,有诗为证:北垣新阁拜龙骧,独立营门剑有光。

  雕拔夜云知御苑,马随青帝踏花香。

  诸番悉静三边戍,六国平来两鬓霜。

  归去朝端如有问,肯令王翦在频阳。这些兵士们,一个个欢天喜地,正是:
喜孜孜鞭敲金镫响,笑吟吟齐唱凯歌回。

  哪一个身边,没有几十两银子带回?恨不能插翅儿飞到家里。其中也有阵亡
的,也有搠伤带病的。其时浙江省内有一兵士,姓吴名胜,字千里,乃金华府义
乌县人。年纪方交二十岁,气力颇有十分,当时别了父母,随了主师出征。得胜
还家,十分之喜。他便收收拾拾行粮坐粮、犒赏衣甲等银也有数十两,他心中想
道:「且喜积下许多银子,归家完婚,使费一应足了。」

  又想道:「战场上阵亡

  许多伙伴,身边俱有金银,不若待我探取归家,慢慢受用。正是见物不取,
失之千里,」

  遂将行李安了客店,自己竟往沙场尽力搜寻。竟得了千余之数。连忙置办一
付罗担,将金银满装,独自挑了而行。免不得一路盘诘征士,腰牌照验,谁敢留
难。每日,晓行夜住,不止一日已到江西新城县地方。

  天色已晚,并无客店,心下着忙。虽然身上有些气力,路中恐有强人,寡不
敌众,如何是好。他便心生一计,将这担银子拖到一个深草丛中藏了,插标为记,
空身向前,寻觅客店。行了半里路程,方见些儿灯火。上前一看,是个人家。

  吴胜见了,即便叩门。祇见里边拿了灯火问道:「是谁叩门?」开门出来,
吴胜一见主人是个五十多岁的人,也便道:「长者见礼了。」那主人慌忙放下灯,
回礼道:「不敢。」请进了门道:「黄昏到来,有何见谕?」吴胜道:「不该暮
夜唐突,容求登堂奉禀。」

  主人拴上大门,取了灯引至堂上,分宾主坐定。吴胜说:「在下是浙江金华
府义乌县人,姓吴名胜,贱号千里。祇因杨应龙作乱,有力投军,随师征剿。幸
喜平贼还家,一路上多赶了些路程,天色晚了,没处相寻客店。若是长者近处有
歇宿人家,烦为指引。若是没有,大胆借宿一宵,自当奉谢。请问长者高姓尊名?」

  陈栋见他身虽武士,口却能文,答道:「不佞姓陈名栋,本地人氏。此地宿
店尽有,何苦又去黑夜相寻,不嫌草榻,权宿一宵。祇是不知大驾至,有失款待。」

  实时分付家下,快备现成酒饭。吴胜感激不尽,看那主人十分忠厚的了,便
道:「府上有尊价借一位。在下有些对象藏在草中,恐路有小人,暂置一处。今
观长者高谊,不若挑在高居,以免一宵记念。」

  陈栋道:「何不早说。」连忙叫小二快来。小二应了一声立在堂前。

  陈栋道:「快拿了火把,同这位长官往前面村落,一担对象,可代他挑了来。」

  小二实时点着火炬,随了吴胜。竟至彼处认标,挑着回来,一路儿担重,歇
了又歇,道:「是何宝物,如此沉重?莫非是金银么?」

  吴胜道:「也有些儿在

  内,待挑至府上,自然谢你。」

  小二想道:「多分是个强人无疑,不然为何有如此重的金银。」道:「客官,
你作何生意趁这许多财物?」

  吴胜道:「我身充行伍积攒下的。」

  小二道:「家有何亲戚?」吴胜说:「父母在堂,妻小未婚。」

  不觉闲话之间,已到陈宅,叩门挑进放下。陈栋置酒于西首小房,接了吴胜
坐下。那小二把主人扯了一扯,到了外边,说到:「这人不是好人,分明是个强
盗!」

  陈栋惊问道:「怎见得?」

  小二道:「方纔一担,都是金银,挑得我两肩肿痛。若是放了他去,前面做
出事来,反要害了我家。不若今夜结果了他,取了他许多财宝,倒是干净。」

  陈栋道:「人来投住,怎么起得此心。」

  小二道:「不可没了主意,后来懊悔迟了。况且他是杀人放火来的,我们处置
他,不过是替天行道:有何罪过?」这是:我本无心求宝贵,那知富贵逼人来。

  陈栋初时一个好人,被小二说了一番,也没主意,「据你之言,怎生的害得
他生命?」小二道:「他目今现有一把利刀。祇要灌得他醉了,我自断送,不要
你老人家费心便了。」陈栋道:「阿弥陀佛,随你罢。」

  重至小房陪着坐了,吴胜道:「方纔见尊价与长者言久,莫非内客为在下搅
扰见怪么?」

  陈栋道:「吴先生见差了!小使与老夫说,此客乃富家子弟,不可怠慢他,
要去杀鸡宰鹅。我道:夜已深了,有心不在忙,待至明日,竭诚来请便了。所以
言语良久,有失奉陪,休得见疑!」吴胜感激不尽。

  那小二烫了热酒,祇顾劝饮,一碗未了,又上一碗。吴胜辛苦多时的人了,
那里支撑得住,不觉的大醉,就靠在桌上,须臾鼻息如雷。小二便抱他困在床上,
推了几推,全然不动。小二把酒筛上几碗,流水而吃,去担中取了那把尖刀,放
在灯后,又吃个长流水。酒已醉,胆已大。去把吴胜一推,动也不动,连忙解开
他身上衣服,把绳捆定。陈栋躲入屏后。小二持刀在手,照着心窝,着实一刺,
进内五寸。那吴胜在床上一跳,滚下床来乱跌,被小二尽力按着,看看气绝,手
足冰冷。正是: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

  陈栋道:「阿弥陀佛,便饶也罢。」小二笑道:「分上讲迟了。」

  去拿一把锄头,道:「待我埋了他,免得暴露尸骸,是罪过的。」陈栋拿了
灯笼,小二驮了尸首,走到对面盘山脚下。掘了一个土坑,把一条草席,裹了尸
首,放在坑里,把土填平了。

  归家取出担来,俱是布袱的银子,约有二千余两,陈栋夫妻一时间富贵起来。

  自想今日之事,多亏小二,况且年过半百,并无男女,就把小二认做亲儿,
娶了一房美貌的媳妇。家下收租囤米,放债买田,不须三个年头,家私已积半万。

  乡民称他为员外,称妻子为夫人,他一门大小,好不快活。真个牛马成群,
僮仆作队。

  一日,员外乘马往东庄取债。适逢农事正殷,静尔观之,有词证曰:东郊农
事已兴,北郭春人恒聚。荒村破屋,无不动其犁锄。沐雨栉风,亦相从于耒耜。

  陌上堪驱秧马,路旁逢驾粪车。摊饭庄丁,投足便眠野草;馈浆田妇,满头
尽插山花。桔槔月下相闻,袯襫雨中共语。往来里巷,少有闲人。嬉笑沟涂,皆
非生客。土鼓喧迎岁序,瓦盘数长儿孙。一人耕,九人食,乐且无饥,五母鸡,
二母彘,老不失肉,贵金不如贵粟,骑马争如骑牛。又如未盘杜酒,同井相遗。

  野曲山歌,邻墟互答。家籍上农之户,子举力田之科。如京如坻,纳稼以供
王税,不蝗不旱,洗腆以奉亲颜。验工力之怠勤,较收成之丰勤。作为春酒,介
眉寿千万年,劳彼岁工,诵豳风于七月。付藏风雅,俗是陶唐。难更四序忙闲,
岂识一生悲戚。笑他服贾终年祇拥风波,何似躬耕,每饭不离妻子。岂不为田家
乐乎?

  员外观之,好生快活。取了租户十两租息,吃了午饭,骑马而回。

  往一溪边行过,那马见了溪水,住了双蹄,吃个不住。员外骑在马上,恐防
跌下溪去,把马带在岸边下了马,将他挂在近水柳树上,凭他自吃。自己走到前
边一个人家,恰好有条板凳放在门外。员外见了,把扇儿扇上一番,去了浮尘倒
身坐下。祇见里边走出一个小娃子,有三岁上下光景,见了员外,笑嬉嬉走到身
边,倒在怀里。看了员外,叫道:「爹呀,爹呀。」祇顾叫。员外大喜道:「怪
哉,看这小小人家,倒生得这个乖儿子。」连忙袖中去摸取几枚枣子,竟把与他。

  娃子接了便吃,再不肯走开。员外摸看他头儿叫道:「乖儿,大来是有福的。」

  正在那里闲话。原来这娃子父亲唤作何立,在乡间磨豆腐卖的。恰好溪中淘
豆回来,看见陈栋坐在他门首,叫道:「员外何事?贵人踏贱地,难得,难得!」

  员外道:「这娃子是你何人?」何立说:「是小犬。」员外道:「好乖!几
岁了,曾出过痘子么?」何立道:「三岁了,上年冬底,出过花儿了。因此母亲
半月前,生得一个兄弟还睡在床里,没人管他,自家要耍儿。」员外道:「这等
断乳的了。

  我今日且回,另日来与你讲话。」说罢,立起身要走。那娃子一把扯着了,
大哭起来,那里肯放。陈栋双手抱起道:「乖乖,前世一定与你有缘分的。」娃
子一把搂定员外脖子,便不哭了。

  陈栋道:「何兄,你看娃子这般苦楚,我若去后,倘他又哭,我心不忍,你
肯过继与我为子么?」

  何立欢喜道:「祇是没福,受员外家当,我怎生不肯!」

  员外道:「你虽然肯了,恐他母娘难舍。」

  何立道:「他一身尚未知吉凶,得员外收留,万分之喜了,那有不肯之理!」

  员外道:

  「你进去问一声,看是如何。」

  何立进内与妻子说了一番,那妻子初然实是难舍,听得丈夫说他有万金家事,
并无亲生儿女,日后都是我们的,方纔允诺。何立出来道:「员外,山妻深感盛
情,待他身体好了,上门拜谢。」

  员外欢喜,把手入袖中,取出一个纸包来,乃东庄取的十两银子,送与何立
道:「偶有白金十两,送与令正卖果子吃,待令正安康了,我着人奉请你二位到
舍,另有厚赠。」

  将娃子递与何立道:「抱回进去,别了母亲。」那娃子一把搂住脖子,那里肯放。

  何立道:「员外不消得,少不得到府上,就有相见之日的。」

  一面去与员外解了马,牵到门首。员外抱着娃子,立在凳上。何立相扶上马,
道声请了,那马飞跨去了。

  顷刻之间,到了家下,抱着娃子走入堂中。安人出来,惊问道:「哪里来这
个清秀娃子?」员外从头说了一回,一家儿道:「大分的生有缘法,故此一见,
便难舍了。」这娃子到了陈家,再也不哭,祇在地下嘻笑。

  不觉又将一个月光景,员外知何娘子已好,着安童到何家接他夫妻二人,带
了亲生小儿子到家。请了诸亲各眷,东舍西邻,整治酒席,请着多人,把儿子抱
出堂前,求年长亲友取一学名。各人见了,道:清秀佳儿,无不称赏。内中一长
者道:「有这般一个儿子,难道中不得个状元!就取名陈三元罢。」大家齐声叫
好,一齐上席饮酒,更深方散。留何立就居于西首小房内住下,不题。

  不觉光阴又是一年多了。正是那三伏天气,好炎热。祇见:炎天若甑,赤地
如烧。比邻有竹,寻常竟住何妨;长日闭门,寂寞独眠亦爽。既而凉生殿角,银
甲弹乎琵琶;雨过池塘,绣衣挂子萝薜。平泉醒酒之石,长安结锦之棚,莫不留
朱李于金盘,浮甘瓜于玉井。华筵高敞,贫家半载之粮。绿树深沉,酷暑六壬之
散。换卖半床清梦,探支八月凉风。不知策疲马于风尘,果因何事?戴峨冠而阿
从,抑属何情。又如碎日漾莲,边阴在户,扫地能令心净,折莲易伴人情。一顿
事休,一酣情足。

  机关不设,浑如结夏头陀,盥栉都忘,可称逃名懒汉。扇摇白羽,歇用碧筒。

  试看千古战争,总归闲话,不至奔劳疾病,便是尊生。是以喜见闲人,惮闻
俗事。

  众皆罢去,松梢老却蟾蜍,我独多情,阶上听残蜻蜓。昼望青山而坐,夜乘
篮舆而归。但惜禾苗,无日不思阴雨;更愁亲友,此时尚在炎方。正是农夫心里
如汤滚,公子王孙把扇摇。

  果然好热!那陈员外早早洗了一个澡,吃了些凉酒,向南窗卧榻上睡一睡,
独自一个,不觉大酣起来。那三元在地下耍了,独自个一步步的走到床前。听了
酣声,嘻嘻的笑,手中拿着一把小小裁纸利刀儿,见员外肚皮歇歇的动,三元把
手在上边蒲蒲摸摸,把刀在脐眼上搠了又搠,搠得员外睡梦中觉得肚上痒,祇说
是蚊虫之类来咬他,把自己之手,在肚皮重打一下,那刀已进肚腹,叫声:「阿
哟,不好了」,乱滚下床来,惊得三元哭将起来。

  一家人方纔听见,一齐走来。祇见员外跌在地下,气已将绝,肝脐中流出血
来。大家看时,见一把小刀柄在肚上。速速取出,肠已断了。安人哭将起来,何
立夫妻、小二夫妻、家中使女,一齐放声大哭。但不知何人下此毒手,拿着他死
也不饶他。安人道:「不可猜疑,我昨夜梦见那年吴胜长官,拿一把小刀,望员
外肚上一刺,把我惊将醒来,恰是一梦。」

  小二听了,心知冤枉,道:「冤冤相报,不必哭了。」实时置了棺木,一应
丧仪,俱照乡绅家行事。把小二、三元做了孝子,七七诵经,出殡埋葬。

  三年服满,三元已长成七岁了。送上学堂攻书。几年之间,把四书五经俱读
完了。到了十五岁,诸子百家,通鉴性理,烂熟如流,文章下笔生花,把新生兄
弟教训得文理大通闲空时,在空地上轮枪舞棒,与人较力。他又生得长成,梳了
发,戴了巾,与同学往来,质气与小二大不相同。小二说话,出口便俗,三元人
前常自笑他。小二怀恨在心,常吃酒醉下,便在房中把三元骂个不了。这三元在
个书馆中,那里知道。

  一日,小二又吃醉了,在房中骂:「小畜生,不记得爹娘磨水的时节,穷得
一贫如洗。如今把你一家受用,你道这家私是那里来的!亏了我当初谋得这两千
银子,挣起的家私。若再无礼,我把你小畜生,照当时十五年前,断送了吴胜的
手段,照心一刀把你埋于盘山脚下,凑作一对。看你这家私,分得我的么!」小
二妻子道:「甚么说话!小叔是个好人,你为何事吃醉了,便把他来醒酒!岂不
闻:酒中不语真君子,财上分明大大夫。」

  不想次子在房外听见,速忙说与父母。何立夫妻听他骂得古怪,便细细的记
得,一字不忘。至次日,到三元馆中,教他至无人密地,一五一十说了一遍。三
元沉吟许久,对父亲道:「此话祇做不知,我自有道理。」何立先回,三元心生
一计,竟至安人房中问安,就悄悄儿的说:「孩儿夜来得一梦,甚是古怪。梦见
一人口称吴胜,十五年前被小二对心一刀将尸首埋于盘山脚下,未曾托生。要孩
儿与他诵经超拨。他又说,若不依我,祸及全家。此事不知有无,何不为儿细说。」

  那安人听了这番说话,道:「儿,句句真的。」便从根至尾说了一遍,道:
「原不是员外主意,都是小二行的事。员外死的这一夜,我也梦见冤魂,刺了一
下死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鬼是有的,孩儿不可不信。」

  三元听说道:「母亲且请宽怀,孩儿自有主意。」三元回到书房,闷闷昏昏,
沉吟不语。想了一会,原来小二是凶人,我若不早防,后遭毒手,悔时迟矣。况
非我亲枝骨肉,原系家童,我就与吴胜报仇,也是一桩快事。除是经官,方可除
此凶恶。

  口中道:「吴将军,阴灵护我,与你报此一桩大仇,使我生得个法儿,方可
行事。欲待告官,又无对证,谁做原告?」

  又沉吟一会,便笑将起来道:「且打个没头官司,惊他一惊,也可出气。」
便提起笔来写道:告状冤魂吴胜,系浙江义乌县人。在生身为兵士,于万历年间,
随征杨应龙,得胜还家,路经本县盘山对门陈小二家投歇,窥金二千余两,顿起
凶心,将酒灌醉,夜深持刀杀死,尸埋盘山脚下。一十五年,枯骨难归故土,父
母妻儿,倚门号泣。共愤因财而陷命,独悲异地之孤魂。恳乞天台,严差拘恶,
陈小二跟同邻里人等,亲提一鞠。

  探尸有无,人人堪证,除剪凶暴,正法典刑,生死感恩。上告。

  一时间写完了,看了又看,道:「必然要准。倘掘出尸首,做定大罪了。」

  又想道:「罢!这样恶人留他在家,养虎害身了。祇是无人去告,怎么好。」

  又道:「待我悄地走到县前,见景生情便了。」恰好撞见一个常到陈家来催
钱粮的差人,此人也姓陈,一个字也不识得的。三元想道:正好,叫道:「陈牌,
有一纸催粮呈子,劳你一递。容谢!」差人道:「小相公,谢倒不必。若准了,
就与在下效劳便是。」三元道:「这般一发妙了。」恰好投文牌出来,差人投在
里面去了。三元竟回书房读书。

  且说知县次日升堂,把一纸呈子上面标着:此状鬼使神差,该县火速行牌。

  去拘凶身小二,同邻验取尸骸。

  限定午时听音,差人不许延捱。

  若是徇情卖放,办了棺木进来。

  那刑房见了,即研香墨,忙展钧牌。便把八句一字不更,写了年月,当堂签
了交付差人。两公差听了这般言语,接了牌,飞也似跑到陈家门首。见一个人立
在门外,差人道:「请问一声,贵村有个姓陈的么?」

  小二道:「我这里哪个还敢姓陈,祇有我家了。有何话说?」

  差人道:「有些钱粮,要他完一完,特来寻他。」

  小二道:「这般小事,何用大惊小怪。」

  差人道:「钱粮不多,比较得紧,故此动问。」小二道:「该多少。」

  差人道:「他府上有个小二官,悉知细底。」

  小二道:「我便是陈二爹了。」差人见说,一把扭住,一个取出麻绳,夹脖
子一套,锁住了。

  小二骂:「可恶得紧,这钱粮我手上不知完过了多少,并不见这般厉害差人。」

  那公人也不答他,登时叫起地方道:「陈小二杀人,今奉本县太爷钧牌,着
地方里甲,同至盘山脚下,验取尸首有无,要同去回话。」

  那排邻

  地方听说这话,吃了一惊,道:「有这般奇事!」小二惊得面如土色,言语
一句也说不出了。三元在房中听见,走出来看,何立一把扯定道:「你不可出去。」

  三元道:「他自作自受,与我何干。况家无二犯,不必多心。」竟出门前。

  见众人都往盘山脚下,说不知那一块地上埋着。问小二,祇不做声。众人乱
骂起来:「你倒杀人,俺们在此陪工夫。还不快说!我们私下先打他一顿,再去
见差人说话。

  他若不说,待我拿去夹他的孤拐,自然说了。」小二见如此光景,料隐匿不
得了,道:「不干我事,都是我老官存日做的事,不过在这一搭儿地上。」众人
见指了所在,锄头铁锹,一齐动手,掘二尺不上,土泥见了草屑。又去一层土泥,
有一卷草席。内中一个胆大后生,去把草席打开,内有个尸死人。一个番转,面
色朝天。神色不动半毫。各人口称异事,祇少一口气儿,面貌竟像三元一般无二。

  众人道:「既有尸首,且不可动。依先掩在土中,禀过太爷,怎生发放。」

  内中着几个人看守,恐有疏虞,取责不便,差人带了小二,地方竟到县中。

  早堂未散,一齐跪下禀明。县官道:「好奇异,果是冤魂告状。」便叫:「
小二,你谋财害命,理当枭斩。」小二道:「青天老爷,与小人一些也没干涉,
俱是老父存日,做了事情。」县官道:「鬼魂独告你,并无你父亲名字,还要抵
赖!取夹棍与我夹起来。」正是:由你人心似铁,怎当官法如炉。

  那小二是个极蛮蠢不怕死的赖皮,一夹将拢来,便杀猪一般叫将起来,泣道
:「老爷不须夹了,待小人替父亲认了个罪名罢。」县官道:「画招。」着陈家
出烧埋银十两八钱,跟同地方卖了棺木,遂把小二重责三十板,上了枷押人牢中。

  余众皆出衙门。谁人不说好个太爷,真是个转世包龙图,断出这一桩没头的
事来。

  三元同众回家取了十两八钱银子,公同买了棺木。多余银子,又做几件衣被
鞋袜各项物件,央了几个不怕死的艺人,重新抬出,与他穿上新衣,放人棺内,
就埋在原处。三元整了三牲酒肴果品纸绽,拜献了吴胜,收到家中。请着地方原
差,一众邻舍,谢上差人,酒罢散去。

  小二妻子哭哭啼啼,道:无人送饭,哭个不止。三元道:「二嫂,你不须啼
哭。二哥成了狱,有官饭吃。我方纔拿了三两银子,挽差人寄去与他使用,不必
记念。此是冤魂不散,特来讨命,故有此事。或者后来问得明白,出了罪名,亦
未可知。你且宽心。」二嫂见他这般说话,住了泪痕。三元又去安慰陈老安人:
「事皆前定,不必愁烦。我自常寄银子与他使用,毋烦记念。」这也不题。

  且说盘山村有一人家,儿子患了邪症,医不能效,是着鬼一般。在家中跳来
跳去,父母把他锁在冷房,求神卜问全无分晓。林中有一术士能召神仙,悉知过
去未来之事。一家斋戒致诚,接了术士,演起法来。请得吕祖降坛,写出此子患
了风邪,入了心经,故有此症。随写仙方,几品药饵吃下,实时痊可。三元闻知,
与家中说了道:「一齐斋沐了,明日接了术士回家,请仙卜问全门祸福。」家中
一齐欢喜。

  到次日在家点起香烛,列于后园静室。请了术士一同拜祷,烧了几道符,须
臾盘中仙乩乱动。一家跪在地下道:「求大仙书名。」乩上写道:我那会晓谈天,
我也懒参神。我不戴进贤冠,我不爱西子妍。我不受礼法苛,我不喜俗人怜。散
发荷花长林下,有时箕踞王公前。谁知白也诗无敌,清平调里教人言。为受人间
青紫累,不得长安市上眠。则如今意气依旧翩翩,须知世上有荣枯,洞前碧草自
芊芊。

  回忆少年事,何故苦留连。羞杀了玉儿捧砚,羞杀了名妓持笺。跣足科头寒
松侧,浪足迹飘篷云水边。袖里《黄庭经》两卷,石上王乔药一丸。诸真自我为
后隽,狂夫放旷谁敢先。沽一盏,几千年,金茎玉露春饶足,囊中不愁无酒钱。

  失了笔墨债,尚惹风月缘。最喜是诗酒,头痛杀谈玄。莫笑李白心太癖,人
生若个地行仙。篷莱散吏李太白书。

  大家方知是李太白大仙下坛,一齐下拜。三元忙分付开陈年花露酒奉献。乩
上写道:陈三元听判。汝前世乃浙江金华府义乌县人,名唤吴胜,身充行伍,随
征杨应龙。祇合取了本等之银,归家完婚,孝敬父母方是。一时间起了念头,往
阵亡诸士身边,搜取银两,起了贪心,阴魂暗怒。所以投到此间,借陈二之凶,
消众魂之恨。陈栋因此致富,将你借何立妻腹,转世承召陈门,还你本利。陈栋
不合从谋,已遭腹伤而死。陈二见财起意,将来报应分明。吴胜生身父母,亡过
多年。尔未婚妾张氏,为公姑身故,过门殡葬,知尔阵亡,守制在家,不肯他适。

  夫妻缘分,非比其它。五百年前篮田种玉,夙缘未了,世世牵连。速取完姻,
后有好处。陈母老愈康宁,何氏夫妻、次子,正在极乐世界矣。呵呵,吾退。

  那乩便不动了,三元又惊又喜,化纸谢了术士,送出大门。陈安人与三元商
议曰:「方闻神仙之言,令人毛骨竦然。既有姻缘前生所定,不可迟了。即当遣
人到彼打听明白,迎娶来家,早完大事,侍我老身边好放心。」何立道:「这也
下难,此处离金华不上十日路程,待我去打听明白。带了盘缠,可行则行,可止
则止,有何不可。」安人喜道:「极好。」实时三元收拾起二百两银子,付与父
亲何立,即便起行。

  一程竟到义乌县。问起吴家缘由,人俱晓得。悉道:吴胜阵亡,其妻不嫁,
真个是节女。何立道:「吴家住在何处?」回道:「桥西曲水湾头柳阴之下,小
小门儿的便是。」何立别了,竟至门首,叩了一下,祇见里面问道:「是谁?」

  何立道:「开门有话。」那门开了,恰是一个女子,有三十余岁光景。生得
:花样娇娆柳样柔,眼波一顾满眶秋。

  铁人见了魂应动,顽石如逢也点头。

  何立作了一个揖道:「宅上还有何人?」

  女子一头往内走,回道:「有老父在此。」说罢进去。祇见须臾之间,一个
老儿出来,有五十多岁的人了。施了礼,坐下问道:「足下何来?有何见谕?」

  何立道:「在下是江右人,有桩奇事,特来面奉相报。」即将太白仙乩之事,
一一细说了。

  那长者道:「是了,半月之前小婿托梦,其中事故一些不差。小女也得一梦,
与兄之言相合。数皆前定,不可相强,既承远顾,还有何教?」

  何立道:「特具礼金百两奉请令爱。到做亲家完姻,恳老丈送去,一家过了,
以尽半子之情。」

  张老官见说十分欢喜,又见里面走出一个小后生,拿了两杯茶,放在桌上,
上前施礼,两边谦让。张老官道:「是小儿,不须让谦。」作了揖,同坐吃茶。

  何立取出礼银,送与张老。张者道:「原媒已没多年了,如何是好?」何立
道:「祇须你老人家作主便是了。何必媒人!祇求早早起程方好。船只盘费皆俱,
不须费心。妆奁衣服,件件家下俱有。

  祇须动身早行便了。」张老收了银子,与女儿前后一说,即忙办酒,请着何
立。

  一面接了同胞兄弟,将小小家庭付托掌管。次早收拾停当了,同儿子女儿一
齐下船。投江西而来。

  不须几日,已到本县。何立上岸回家去说,张家三口住在船中等着。何立回
到,把前事备陈一遍,各各欢喜。恰好次日黄道吉辰,登时分付治筵相等。请亲
房邻友,一齐都到,迎亲鼓乐喧天,进接新人,礼行合卺。几日酒筵方散。

  不题他夫妇快乐,且说小二在监,闻知三元做亲,自身受苦,心下十分气苦,
染了牢瘟,一命亡了。狱卒到家来说,妻子听报哭得不住。三元闻知,随即唤了
妻弟张二舅,同至县中,卖棺木之类,托人好好送出监门下材,抬至坟上安葬。

  小二妻子亦到坟上哭送。其间多亏张二舅竭力相帮,小二妻子十分感激,三
元心下自不过意,买些冥礼,家中看经祭奠,戴孝安灵,悉如孝子一般。小二妻
心下倒也欢喜。过了百日满后,诸事都妥贴了。

  一日,新娘子与丈夫道:「今二舅尚未配婚,我看二嫂寡居,青年貌美,必
然要嫁。不若将他二人为了夫妇,有何不可?」三元想道果然倒妙。

  一面与安人

  说知,连声呼好。忙取通书选日,择于二月二十日戍时合卺。安人道:「如
今还是正月。到十二还有二十余日。到了慢慢的打点起来正好。」二舅已知,看
得二娘十分中意。二娘也看上二舅,比前夫小二,大不相同。自此两个相见,眼
角留情,看看好事近了。不期安人一时病将起来,眼药无效,十分沉重。一家儿
大小不安。那里还提起他们亲事。指望到十二好将起来,不料越发沉重了。

  二舅心中十分不快,不觉天色已晚,吃了些酒道:「且去睡罢。」上了床要
睡,那里睡得着。想道:「不然此时堂已拜了,将次到了手。可惜错过这个好日,
不知直到几时。」长吁短叹个不住。走起床来小解,见月色清朗。

  他重穿小衣,向天井中看月。信步儿走到二娘房前,一看,见房中灯火尚明,
走到窗前缝中一望,不见二娘。把眼往床上一张,帐儿挂起的,又不见。心下想
道在安人处看病,未曾回房了,去把房门一推,是掩上的。

  二舅笑儿道:「不可错了好日。」竟进了房,把门掩上。走到床后一看,尽
可藏身,他便坐在背后。祇见二娘已来了,把门拴上,坐在灯下呆想。二舅于帐
后看得明白,祇见坐了一会,解开衣服吹灯就寝。叹了一口气,竟自睡了。

  二舅想道:「且慢,倘造次一时间惊了,叫将起来,不成体面,待他睡了方
可。」一步步捱到床沿,把身子进帐内,悄悄而听。

  那二娘微有鼻息,二舅轻轻倒身就睡在头边。心中按纳不住,想道:「总然
是我的妻子了,料他决不至叫吶田地。」大了胆,轻轻扒在二娘身上。

  隔开两腿,到彼地位,耸将起来。

  二娘惊醒,道:「不好了,是那个?」

  二舅附着耳道:「是我。恐可惜错了好日,特来应应日子。」

  二娘道:「你怎生得进房来?」道:「你未来,我已在床后坐等了。」

  二娘道:「莫非有人知道?」

  二舅道:「放心,并无人知觉。」

  二娘道:「少不得是你的,何必这般性急。」

  二舅道:「一日如同过一年,怎生熬得。」

  两个说明了,放心做事。弄得二娘浑身不定,叫道:「有趣难当,从来不知
这般趣事。」二舅见说,高兴之极。道:「我与你天长地久,正好欢娱。」不觉
一泻如注。二人酥酥睡了。至天未明,二舅归房又睡,并无一人知觉。自此夜夜
来偷,直至月终,安人痊可。三月内两个择日完姻。

  三元闻知学道发牌,考试生童,兄弟二人即往县中纳卷。考过取了,又赴府
考,又取了。宗师考了,取他覆试。文字做完,亲自纳卷,恳求面试。提学看罢
道:「我有两卷,可为案首。不分高下,以招覆试。今二卷各有所长,竟不能定
夺。也罢,庭前有乌绒花一树,我出一对,对得好的居案首。」

  宗师出道:「乌绒花放,如新羊毛笔染银绒。」

  三元对道:「皂角子垂,似旧雁翎刀生铁锈。」

  提学即将三元取了案首,登时补禀。兄弟何泰,亦取进学,其年亦娶了妻子。

  三元后来做了岁贡举人,授了义乌县知县。到任后,与吴胜父母坟上,增添
树木,旌表坟茔。妻家坟土,也是一样的光辉起来。待六年任满,受了封赠,不
愿居官,挂冠林下,做了一个逍遥散人。子女五人,俱享荣贵。

  可笑陈栋空捧了万贯家财,临死时,祇得一双空手。小二谋财害命,逃不过
天理昭然。后来之人,切不可见财起意,以酒骂人,自具其恶。戒之,戒之!正
是:冤家不可结,结了无休歇。

  害人还自害,说人还自说。

  总评:哀哉吴胜,拚命于万马场中,得财于千尸堆内,满担而归。将奉高堂
于白鬓,娶已定之红颜。一生家计,从此足矣。奈何漫藏诲盗,多饮伤身,顿使
白头垂泪,魂依无定之乡;少妇悲哀,胆落金闺之梦。胜之孤魂果泯泯于陈氏之
享,其能久耶?以孤客之刀谋孤客,以陈栋之刀刺陈栋。一物一件,加倍偿还。

  小二之死于狱,有余辜矣。[/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9-10 21:44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   第三回李月仙割爱救亲夫

  苦恋多娇美貌,阴谋巧娶欢娱。上天不错半毫丝,害彼还应害已。

  枉着藏头露尾,自然雪化还原。冤冤相报岂因迟,且待时辰来至。

  书生王仲贤,字文甫,年方二十五岁。他祖上祇因俗累,倒住在浙江安吉州
山中,取其安静。他祖宗三代,俱是川广中贩卖药材,挣了一个小小家园。王文
甫在二十岁上,父母便双亡,妻房又死,家中没了人。止有他父亲在日,有一邻
友姓章,与伊父十分契合,一时身故了,家贫如水。文甫父亲一点好心,将出银
子,卖办棺木盛殓殡葬,倒似亲人一般。留下一个儿子,止得一十二岁,唤名章
必英,并无亲戚可投,就收留了他在家与仲贤伴读,故此王文甫早晚把他作伴。

  不期王文甫过了二十五岁,尚然青云梦远,想到求名一字,委实烦难。因祖
父生涯,平素极俭,不免弃了文章事业,习了祖上生涯。不得其名,也得其利。

  就与必英在家闲住,心下想到:「年将三旬上下,尚无中馈之人,不免向街
坊闲步,倘寻得标致的填房,不枉掷半生快乐。」

  出门信步,竟至城东。祇见小桥曲水,媚柳乔松,野花遍地,幽鸟啼枝,好
个所在!正称赏间,竹扉内走出一个二十二三岁美妇来。淡妆素服,体态幽闲,
丰神绰约,容光淑艳,娇媚时生。见了王文甫,看了一眼,掩扉而进。王生见罢,
魂飞魄散,心下道:「若得这般一个妇女为妻,我便把他做观音礼拜。」又伫立
了一会,并不再见出来,怏怏而回。

  事也凑巧,恰好撞一惯说媒的赵老娘。文甫迎着问道:「此处有个妇人,不
知他是何等人家?」媒人道:「是了,那女娘三年前丈夫死了,守制纔完,唤名
李月仙,年方二十三岁。公姑没人,父母双亡。并无一人主婚,祇是凭媒而嫁。

  人无男女拖带,倒有女使相陪,唤名红香,有十六岁了,倒也俏丽。待老身
打听便了。」文甫听说,十分羡慕,叫道:「老媒人,烦你就行,妥不妥,专等
你来回话。」那老媒道声何难,竟去了。

  文甫一路上千思万想,自叫道:「祖宗着力,作成儿孙。娶了这个媳妇生男
育女,不绝宗支方好。」恰好纔到家中,女媒随后已到。

  文甫道:「为何这等神速?敢是不成么?」

  媒人道:「实是烦难。说来可笑,他一要读书子弟,二要年纪相当,三要无
前妻儿女,四要无俊俏偏房,五要无诸姑伯叔,六要无公婆在堂,七要夫不贪花
赌博,八要夫性气温良,九要不好盗诈伪,十要不吃酒颠狂。若果一一如此,凭
你抱他上床,还道:财礼不受的。」

  文甫道:「妈妈,别人你不晓得,我是这几件,一毫也不犯的。怎不能与他
说?」

  媒人道:「我自然便说一毫也不相犯,仙娘十分欢喜。他道媒人有几十家,
日日缠得厌烦,你快去与他家说了,成不成明日回话,故此急急跑来的。」

  文甫道:「相烦妈妈明日一行,虽不要我家财礼,世上也没有不受聘的妻房。」

  随上楼取了一对金钗、一对金镯,又取了三钱银子代饭,道:「妈妈与他甚
近,恐明日又劳你往返,就送了去。明早成亲便了。」媒人取了道:「多谢官人。」

  竟自去了。一夜无眠。

  次日,着必英唤了厨子,请了邻友,家中一应齐全。看看近晚新人轿已到家,
夫妻拜下天地祖宗,诸亲各友,归房合卺。将近三鼓,酒阑人散,文甫上前笑道
:「新娘,夜深了,请睡罢。」一把扯他到床沿上,双双坐下。文甫便与解衣。

  月仙忙松钮扣,即上前把口一吹,灯火息了。文甫与他去了上下之衣。正是
:两两夫妻,共入销金之帐;双双男妇,同登白玉之床。正是青鸾两跨,丹凤双
骑。

  得趣佳人,久旷花间乐事;多情浪子,重温被底春情。

  鳏鱼得水,活泼泼钻入莲根;孤雁停飞,把独木尽情吞占。娇滴滴几转秋波,
真成再觑;美甘甘一团津唾,果是填房。芙蓉帐里,虽称二对新人;锦绣裳中,
各出两般旧物。

  夫妻二人十分欢喜,如鱼得水,似漆投胶。每日里调笑诙谐,每夜里鸾颠凤
倒。且说媒人赵老娘走来,月仙见了,称谢不已。因丈夫得意,私房送他五两银
子。那老娘感谢不尽,作别而去。夫妻二人终朝快乐。正是:万两黄金非是富,
一家安乐自然春。

  一日,夫妻两个闲话。祇见章必英走进来道:「大哥,外边米价平空每石贵
了三钱。那些做小生意穷人,莫不攒眉蹙额。我家今年那租田,自然颗粒无收的
了。那栈中之米,将次又完。也可籴些防荒方可,倘然再长了价钱,倒吃亏了。」

  月仙道:「天纔晴得一个月,缘何便这般腾涌。」

  文甫说:「倘然天下下雨,荒将起来,那衣衫首饰拿去换米也不要的。」

  月仙道:「难道金银也不要?」文甫道:「岂不闻贱珠玉而贵米粟。金银吃
不下的,故此也没用处。」

  便道:「今日偶然说起,若还荒将起来,我们四口儿就难了。」

  月仙道:「寻些活计,可保荒年。」

  文甫说:「我祖父在日,专到川广贩卖药材,以致家道殷实。今经六载,坐
食箱空,大为不便。我意见欲暂别贤妻,以图生计。尊意如何?」

  月仙道:「这是美事,我岂敢违。祇是夫妻之情,一时不舍。」

  文甫说:「我此去,多则一年,少则半年,即便回来。」

  便将历日一看,道:「后日便宜出行,我就要起身去了。」即上楼收拾二百
两银子,雇了脚夫,挑着行李,与妻别了。月仙见丈夫去后,他祇在楼上针线。

  早晚启闭,有时自与红香上楼安歇。将必英床铺,在楼下照管。

  这必英正是十八岁的标致小官,自然有那些好男风的来寻他做那勾当。终日
在妓家吃酒贪花,做那柳穿鱼的故事。他一日夜静方归,大门已闭,叩了两下,
月仙叫红香说:「二叔回了,可去开门。」红香持灯照着,开了大门,进来拴了。

  必英带了几分酒态,见红香标致,一把搂住。红香大惊,欲待叫起来又不像。

  把双手来推,必英决然不放,定要亲个嘴儿。红香没奈何,祇得与他亲了一
下,上楼睡了。次早,红香又先下楼煮饭,必英下床,走到身边,定要如此。红
香强他不过,祇好任他扯下裤儿如此。月仙下楼走响,连忙放手。自此二人通好。

  那时序催人,却遇乞巧之期。必英与红香道:「今宵牛女两下偷期,我你凡
人,岂虚良夜。今晚傍着黄昏,我把笼中之鸡,扯住尾毛,自然高叫。大娘不叫
你,便叫我,你可黑里下来,放了鸡毛,你即上去把门掩上,我便来与你一睡如
何?」

  红香笑道:「此计倒也使得,若被大娘听见如何?」

  必英道:「决不累你。」

  不觉金乌西坠,巧月在天。怎见得七夕,有词为证:新秋七月,良夜双星。

  兔月侵廊,揽余辉而尚浅,鹊桥驾汉,想佳期之方殷。于是绣阁芳情,香闺
丽质,嫌朝妆之半故,怜晚拭之初新,井舍房中,齐来庭际。倩莲花为更漏,呼
茉莉作秋娘。设果陈瓜,略做迎神之会,穿针引线,相传乞巧之名。每款款而宣
言,时深深而下拜。聪明如愿,富贵可求。莫从服散良人,且作知书女子。

  家家尽望,愁听鼓吹音;处处未眠,闲话灯明之下。既而星河惨淡,云汉朦
胧。

  天孙分袂,夜雨倾盆。更理去年之梭,仍抚昔时之輴。凤仙暗捣,龙脑慵烧。
云情散乱未收,花骨歌斜以睡。无情金枕,朝来不寄相思,有约银河,秋至依然
再渡。

  见人间之巧已多,而世上之年易掷。俪山私语,此生未定相逢,萍水良缘,
百岁无多厮守。松老犹能化石,金钱岂易成丹。安得不思荡子夫妻,而惆怅愁人
风月。

  月仙设着瓜果,摆下酒肴,于楼下轩内,着红香接了必英,道:「二叔,你
哥哥不在家,可将就做个节儿罢。」

  月仙在左,必英在右坐下。红香斟酒,月仙说:「此时你哥哥不知在何处安
身?」

  二叔说:「大分在主人家里。」月仙酒量正好一杯儿,因香甜可意,吃了两
杯,便道:「二叔慢请,我醉了。」

  必英想道:「若是醉了,我两人放心做事。」

  便将酒壶在手,斟了一杯道:「嫂嫂再请一杯。」月仙道:「委实难吃。」

  必英道:「教我怎生回得手来。」

  月仙无奈,拿来唅了一口。欲待放下,恐残酒被必英吃了倒不便,拿上手,
直了喉咙,哈个无滴,道:「红香,你待二叔吃完。收来吃了,早早上楼。」月
仙脸上大红起来,一步步挨上了楼,脱衣而睡。

  那红香道:「大娘沉醉了,和你同上楼去。」

  必英道:「不可,他一时醉了。醒来时看见,反为不美,你依计而行便是。」

  须臾更阑人静,必英如法,那鸡杀猪的一般叫将起来。月仙惊醒,便叫二叔,
叫了几声不应,又叫红香,他犹然沉醉。

  月仙道:「他二人多因酒醉,故此不闻。看这残灯未灭,不免自下去看看便
了。」取了纱裙系了,上身穿件小小短衫,走到红香铺边又叫,犹然不醒。

  那鸡越响了,祇得开了楼门,忙忙下楼,必英见是月仙,大失所望,连忙将
手伸入床上,欲侍翻身,恐月仙听见。精赤身躯,朝着天,即装睡熟。祇是那一
个东西,枪也一般竖着,实在无计遮掩,心中懊悔。月仙走到床横,提起鸡笼仔
细一看,恰是好的。依先放下。把灯放下,正待上楼,灯影下照见二叔那物,有
半尺多长,就如铁枪直挺,吃了一惊,心中想道:「这般小小年纪,为何有此长
物。

  我两个丈夫,都不如他的这般长大。」心中一动了火,下边水儿流将出来。

  夹了一夹要走,便按捺不住起来。想一想叔嫂通情,世间尽有,便与他偷一
偷儿,料也没人知道。又一想:「不可。倘若他行奸卖俏,说与外人,叫我怎生
做人。」

  将灯又走,祇因月仙还是醉的,把灯一下儿弄阴了。放下台灯,上了楼梯,
又复下来道:「他睡熟之人,那里知道我便自己悄悄上去,权试他一试。将他此
物,放在里边,还是怎生光景,有何不可。」祇因月仙是个青年之妇,那酒是没
主意的,一时情动了。不顾羞耻,走至床边,悄悄上床,跨在必英身上,扯开裙
子,两手托在席上,将那物一凑,一来有了水,滑溜的。一下凑犹两画,果然比
丈夫大不相同,况阳物如火一般热的。停着想道:「这滋味大不相同,这般妙极。」

  便套了三十余下,十分爽利。想起前言,没奈何将身子翻到床边。正要下来,
必英见他下来,心下急了。这是天付姻缘,怎肯放他去,一骨碌翻身,把手搂住,
分开两股,送将进去。

  假意儿叫到:「红香姐,今日为何这凑趣。」

  月仙听得叫红香,心下想到:「好了,这黑地里认我做红香,凭他舞弄。待
事完上去,倒也干净。」即把那柳腰轻摆,两足齐钩。但见:酥胸紧贴,心中蔼
蔼春浓。玉脸斜偎,檀口津津香送。果似穿花峡蝶,分明点水晴蜒。默默无言,
浑似偷柴寂寞。

  抽起轻轻低叫,犹如唤醒睡稳鸳鸯。

  月仙被他弄得半死,祇是闭着口几,不敢放声。必英笑道:「红香姐,可好
么?」

  月英在枕点头,必英停住了,说道:「今日我看了大娘,十分标致,好不动
火。若得和他一睡,我放出本事来,弄他一个快活。」

  月仙听得快活二字,即便装了红香,便把必英脸儿贴了道:「你把我权时当
作大娘,待我尝尝滋味。果然快活,我与你为媒便了。」

  必英道:「是他的标致脸儿,在灯前看看,那兴从心苗上放出,怎生可以假
借。」

  月仙道:「岂不闻婢学夫人。」

  二叔道:「祇他那一双小脚儿,也比你差了万倍。」

  月仙道:「你既这般爱他,我自去睡。你走上来奸他便是。」

  二叔道:「倘然叫将起来,怎生是好?」

  月仙道:「他此时必定还是睡梦里,放了进去,叫也迟了。决不叫的。」

  必英想道他无非掩饰,料然肯的。便扶起月仙,下床便走,忙忙的上楼,遂
去了衣裙,把那物拭净了,睡在床上。必英围了单裙,走到床上,轻轻一摸,身
子精赤仰面,必英笑道:「这般卖情。」

  把膝儿隔开两腿,送个尽根。抽得几下,那水流将出来。月仙假意惊道:「
甚么人?」

  必英叫:「嫂嫂是我。」把他搂得紧紧的,没得把他装腔。把下面着实进出。

  月仙说:「你缘何这般大胆?我若叫将起来,连我也不可看。也罢,祇许这
一次,若再如此,决不干休。」

  必英道:「我见嫂嫂孤单,好意来与你救急。」

  月仙不答,那二物不住的迎送。有虞美人词,单道他二人:一时恩爱知多少,
尽在今宵了。此情之外更无加,顿觉明珠减价。霎时散却千金节,生死从今决。

  千万莫忘情,舌来守口要如瓶,莫与外人闻。

  必英见他高兴,便叫得火热。月仙今番禁不住了,叫出许多肉麻的名目。必
英直祇两下皆丢,双双儿睡去。

  直至天明,月仙先醒,想道:「红香是一路人,再无别人知道。落得快活,
管甚么名节。」必英见他如此姣媚,搂住亲嘴道:「亲嫂嫂。」捧着脸儿,细看
一会,道:「这般姣媚,不做些人情,不是痴了。」月仙唤起红香下楼打点。必
英知意,即忙提起金莲,拿住两足,将眼往此处,观其出入之景,果是高兴。那
月仙丢了又丢,十分爱慕。从此就是夫妻一般,行则相陪,坐则交股。外边一个
也不知道。

  恰是又是一年光景,那文甫贩药归家。见了月仙,叙了寒暄。红香过来见了。

  文甫看见,吃了一惊:「为何眉散奶高,此女毕竟着人手了。」月仙道:「
我与他朝日见的,倒看不出。你今说破,觉得有些。若是外情,决然没有,或是
二叔不老成,或者有之。不若把红香配了他。」文甫道:「二官乃邻家之子,怎
把使女配他,外人闻知,道:我轻薄。我自有道理。」夫妻笑语温存。到晚,二
人未免云情雨意,二叔与红香偷了一会,各自去睡,不题。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在家又是半年了。文甫把贩来药材,卖干净了,又收
拾本钱,有五百余两。与妻子道:「我如今又要去也。」

  月仙暗暗欢喜道:「你既要去,我也难留。祇是撇我独自在家,好生寂寞。」

  文甫道:「我今番要带二官去。着他走熟了这条路,把此生意后来使他去做。」

  月仙闻言,心如冷水一淋,忙道:「二叔家中其实少他不得。红香又是女流,
两个男人通去了,倘然有甚么事情,也得男人方好。」文甫道:「我去到彼,领
熟了他,我自便回。不过两个月,更番往来,有何不可?」月仙祇得凭他主意。

  必英闻得,懊悔十分。

  文甫择日,与必英冠了巾儿。即收拾行装,仍旧差人挑了,竟到广东。担搁
两个月日,将药材卖了一半银子。其余与二官道:「你可在此取讨,我先回家中。

  卖完了就来换你。」二官道:「哥哥不若在此,我将货物归家。卖了便来换
哥哥何如?」文甫道:「我意已定,不必再言。」二官见不肯放他回去,心中怏
怏。

  次早文甫起身,作别主人。二官肩了行李道:「我送哥哥一程。下了船回来,
恰好顺风。」船如箭急,天色晚了,二官道:「这船顺风,难以住船。待明日回
寓也罢。」这晚合当有事。到二更时分,文甫一时间肚疼起来,到船头上出恭。

  二官听见,叫道:「哥哥,此处船快水急,仔细些,待我扶你如何?」文甫
道:「老江湖了,何用你言。」二官走上船头,一时起了歹意,到不如结果了他,
与月仙做个长久夫妻。此时凑巧,若不动手,后会难期。双手把文甫一推,骨都
一响落下水了。

  二官假意叫道:「不好,驾长快快救人!我哥哥失水了!」驾长连忙到船头
上道:「这个所在,十个也没了,怎生救得。连尸首也难寻,此时不知荡在那里
去了!」二官假意作急,驾长劝道:「你不须烦恼,自古说得好,阎王注定三更
死,定不留人到四更。这是他命犯所招,可可的到这个所在要大解起来。又是你
在这里,昨晚你若去了,险些儿害了我也。你也不须打捞尸首,省了些钱,倒是
有主意的。」二官道:「据你这般说,无处打捞了?你且载我回家。」按下不题。

  且说王文甫一时下水,正在危急之间,未该命绝。恰好风倒一株大柳树流来,
往他身边汆过,便摸着了。一手扯着,把身子往上一耸,坐在树上凭他流去。流
有二里多路,那树枝近岸边碰定,不能流了。文甫把眼睛睁开一看,见是岸边,
他便在树上扒到岸边。找着路经,一头走一边吐,走到一座凉亭之下,大呕大吐,
肚中之水,觉已完了。坐下想道:「这畜生他谋我钱财,下此毒手。谢得天地,
救我残生。今要回家,又无盘费,不如还到店主人家中商议。先投告在县,获着
之日,定不饶他。」捱到天明,竟奔到店主人家下。

  主人一见,吃了一惊:「为何一身湿衣?」文甫道其始未。主人叹息道:「
自古众生好度人难度,宁度众生莫度人生。」主人唤流水烧汤沐浴,取干衣换了。

  又取一壶烧酒,请他吃几杯。一面央人写了情由,县中去告。知县想道:「
此人必回浙江,隔省关提,甚为不便。不如签一纸广捕牌与原告,回家到本州岛
下了,差人捉拿,押至本县便了。」文甫领了牌,回至主人家下。收拾些盘费,
别了主人,一路回家不题。

  且说二官停妥了文甫,不上几日,已到家中。把门叩了几下,红香闻了,开
门一见,堆下笑来,「报道大娘,二叔来也。」月仙忙下楼来,道:「官人同来
么?」二官道:「哥哥未来。着我发货先回,与那各店带得些盘费,使用去了。

  余得不多在此。」月仙道:「辛苦了。」分付红香快治酒肴,二人上楼对饮,
各道别后相思。

  自古新婚不如久别,也等不得天晚,二人青天白日,倒在床里,云雨起来。

  怎见得:口内甜津糖伴蜜。酥胸紧贴,漆投胶。两腿上肩如获藕,一只阴子
似投桃。也不管金钗斜溜,忙扯过凤枕横腰。笑微微俊眼含情,热急急百般乱叫。

  输却千金骨,赢将一段骚。

  二人弄了一番,到晚又与红香略叙一番旧情,依先与月仙上床同睡。过了数
日,二官一日往各店取讨银子,共有五十两,放在身边。正要归家,劈头看见文
甫,一把扯住。差人连忙取出绳子锁了,原来文甫到了本州岛,先到州官处投下
了捕牌,出了两个差人,正要到家寻他,不期撞见,竟锁了到官。州官看了,把
必英监候,次日起解。应了一声出衙,同王文甫到家中来。文甫叩门,红香开着
惊问:「大爷为何回了?」月仙听说,也吃一惊,忙忙出来,与文甫相见了道:
「二叔说你来回,缘何就到了?」

  文甫道:「那禽兽狠如蛇蝎。」

  将推下水一节

  情由,细细说了一遍。月仙惊得目定口呆,做声不得。文甫说:「要同公差
往广东见官,快整酒肴,款待来差。」月仙、红香忙忙整治齐备,三人共饮,就
宿在王家。次早领牌取出必英,齐出衙门,未免一番使费。到家别了月仙,一齐
下船。

  不祇一日,又到广东,投了主人。次早到县见官,知县把原词一看,叫店主
人问道:「这必英谋死王仲贤,可是实情么?」店主道:「老爷在上,小人不敢
谎言。这王仲贤在小人家里安歇,小人是买生药的牙人。祇见王仲贤头一日同兄
弟起身,次早,祇见王仲贤身上小衣并头发透湿。问起情由,说是必英推下水去。

  但见湿衣,是小人把干衣换了。」知县叫必英上去,问道:「怎么说?」二
官道:「哥哥失脚下水,小人无力可救。哥哥疑小人见死不救,恨着小人,此状
情是虚的。」知县大怒道:「你既不谋他钱财,为何下水不救?还要抵赖!左右
与我夹起来。」二官想道:「罢了,不认空敖了疼,不如认了再说。」道:「老
爷不消夹,待小人权认着。」实时尽招,问成绞罪,押入牢中。把店主问个公明
赶出。

  一众人俱出了衙门,上了酒肆谢了主人,又到主人家歇了。文甫又往各家生
理,取了药材,重新雇船回家。

  语不絮烦,竟到家下。红香开门,月仙相见问道:「事体如何?」文甫将招
成罪案一一说知。月仙道:「有天理。这般抚养成人,怎生待你,如何下得这般
毒手!」

  不说夫妻重会,这必英关下监去,牢头见他生得标致,留他在座头上,相帮
照管,夜间做个伴儿。果然标致的人,到处都有便宜的事。故此吃用尽有。他身
边连广东与本州岛落的银子,并监里又有趁钱,倒有二百余两在手里了,悄悄藏
着没人晓得。其年各省差刑部恤刑,不期广东恤刑,为人极慈善。到了衙门,府
县送了囚册,逐起细细审过去。也有出罪的,也有减罪的。这必英知有这个消息,
预先央了一个讼师,写了一张诉状放在身边。到提审之时拿了诉词,口称冤枉。

  恤刑取词到台一看,上写:诉词人章必英,年籍在案,诉为活埋蚁命事。必
英上年同义兄王仲贤,到广取买药材,货足同回。船至水洋,仲贤口称腹痛,船
头方便,失足下水。

  即向船夫捞救,竟无处寻觅,祇得归家。随将前银俱付嫂李月仙亲收,红香
婢可证。诬英害命,人现在家;诬英谋财,财付嫂收。人财不失,无辜坐罪,人
命关天。叩台怜准超生,万代沾恩,哀哀上诉。

  恤刑看了诉词道:「既是人财两在,为何招了绞罪?」

  二官道:「小人年幼,受刑不起,祇得屈认的。今幸青天在上,覆盆见日了。」

  恤刑想道:「那仲贤尚在,怎么问得他绞罪。」叫左右劈了板,「把你发配
嘉兴皂林驿,当徒三年,满日释放。」

  二官磕头:「愿爷爷万代公侯,小人情愿赎罪。」

  恤刑批道:「照例纳赎库收缴。」

  二官谢了一声,同了保人到牢中。众人问道:「怎生样子?」保人一一而说。

  众人道:「好造化。」各各称贺。

  二官与牢头道:「我今赎罪缺用,望兄周全。」

  牢头道:「你没银子,快去当徒,叫我怎生周全!」二官笑了一声,取了藏
的银子,别了众犯牢头,同押保人到库中,兑了十两八钱银子。保人取了库收,
相谢而别。

  必英往招商店中住下,将银子买些衣被物件,住了几日,心中祇想月仙。便
趁船往本州岛而回,不觉又到吉安州里,便寻一间空房,在四井巷中,央人做中,
租来住下。买办家伙什物,做一个小小人家。一心祇想月仙,祇恨文甫在家,不
能得会,怎生得个计较安排了他,方可重逢。想了一会,道有了:前时州衙里,
一个李禁子因那晚下牢,曾与他有一宵恩爱,待我问计于他,必有谋略。

  实时就往牢中。那李禁子见了道:「恭喜,我问差人说你成了招,我十分记
念,不知怎生完了事情?」二官将恤刑出罪情由,一一告诉。

  禁子道:「吉人天相,正是大难不死,必有厚禄。你人虽吃了苦,这脸越标
致了许多。」

  禁牌治酒叙旧,吃酒中间,二官道:「我向蒙情,自有事相商。我被王仲贤
害得几乎死了,须为我出得这口气,生死不忘。」

  李牌道:「你那里是要出气,分明是另有用意,这事不难,今晚陪我一睡,
任你要怎样安排都在我身上。」

  二官道:「这事何难,今晚陪你一睡。祇要尽心图谋。」

  禁子道:「你这小官,不知监牢中权柄。登时要人家破人亡,立刻就见。祇
教他一明枪容易躲,暗箭也难防。」

  二官道:「不信有如此妙计。」

  禁子道:「新捉得一班强盗未曾成招。为首的名叫宋七,我叫他当官攀了王
仲贤,做了窝家,与本犯同罪。拿到州里,一顿夹棍板子,卷了他的窑子。那不
是立刻间家破人亡,这口气可谓出了。」二官道:「我的亲哥哥,果然好计。决
不忘你厚恩。」

  李牌道:「你可记得他家中衣衫是何颜色?动用家伙什物,可写几件来,待
我叫宋七记熟了,覆审之时,一一报出,自然中计矣。」

  二官实时写出月仙几件首饰衣服之类与李禁子。到晚与老李同眠,未免后庭
取乐。

  次早归家静听。这也是李禁一来图月仙与必英,二来好从中分财帛,做下此
事。

  这日,王仲贤与月仙在家闲话,祇见外面叩门。红香开了,见青衣一伙有二
十余人,拥进里面。两个人把文甫锁住,余皆上楼。将他家内金珠衣服,搜一个
干净。他十分之物,止得一分到官,余者众人分散收藏。遂将文甫拿去。月仙惊
得面如土色,一堆儿抖倒在地。

  且说王文甫到官,不曾说到两句话,便夹将起来。祇因李禁子说了,用刑之
际,好不厉害。晕去醒来,亦不肯招,问官道:「赃物现成,还要抵赖。」又敲
了一百下。可怜把一个良善之人,屈屈的要他做个无头之鬼。捱不过疼痛,祇得
屈招,定罪下牢。将贼指的衣服首饰,竟上库不题。

  且说月仙与红香惊得死去还魂。月仙说:「不知何故,把官人拿往那里,钱
财抢尽,家中又无男子,怎生打听得个实信方好。」对红香说:「不得了,你前
去州衙访问,毕竟因何事故,这般狠抢!官人是怎样了?等你回话,方可放心。」

  红香无奈,祇得依了主母。一直问至州衙前。有几个好事公人,见了少年妇
女,假效勤劳,领到牢中见了文甫。两下一见,大哭起来,众人道:「牢狱不通
风,不可放声,决不可响。」二人拭了眼泪,文甫道:「红香,我被强盗宋七,
无故屈攀,一时重刑,疼痛难受,祇得屈屈招成。这性命难逃,你可上覆主母,
不可为我伤情。万事由天,祇索罢了,祇是把家私抢完,你们怎能得过日子。」

  红香道:「且回去说知,再送酒饭来,与官人充饥。」说罢含泪而别,一路
上急急跑回。见了月仙,把前事一一的说了,月仙放声大哭。红香一面收拾些酒
饭,月仙除下绾发金钗,着红香一路解当些银钱,与文甫牢中使用。红香取了酒
饭之类,又出了门当了盘费,重到监门。那李禁子是个狱卒头儿,因二官求计,
一时间害了他。见他哭哭啼啼,心下甚是不定。见红香又走来,他便开门放他。

  以后长到,使费一概不取。直进直出,竟不阻拦。

  文甫在监有半年光景。亏月仙红香卖东卖西,苦苦支吾。连床帐不留,俱皆
卖完。可怜铁桶样的家私,弄得寸草也无。夜间月仙睡于楼板之上,住的房屋贴
了出卖招头已久。买主打听得是个窝家,恐防贴累,谁人敢买,各药店贩客,有
那好的人,见文甫日常为人忠厚,多少送些还他。有那不好的人,连望也不来一
望。那些亲友一发不敢上门。可怜月仙、红香二人,省口儿供给文甫。两口儿耽
饥忍官,有早无晚,又不敢在文甫面前说破,教这两个女流如何支撑得过!祇得
呜呜咽咽,痛哭而已。

  一日里实然无米。自古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又没东西变卖,怎得碗饭送与丈
夫。心如火焚,泪如泉涌,二人想了一会,无计可施。自古人急计生,红香道:
「奴有一言,未识大娘听否。不若将奴转卖人家,得些银子,将来度日。若是守
株待兔,再饿几日,三人尽做沟渠鬼矣。实实难舍主母,事到如今,不得不如此
了。」月仙听罢,大哭起来,道:「红香,承你好情,叫我如何割舍得你。」红
香道:「大娘放出主意,与其死别,莫若生离。日后相逢,也未可知。祇虑主人
无人送饭。」月仙哭道:「免不得我出头露面了。」

  正是天无绝人之路,恰好门首那赵媒婆走过,听见王家哭响,推进门来一看,
月仙见是他的原媒,住了两泪,扯他在水缸上坐着,自己坐于烧火凳上。媒婆看
了月仙道:「可怜,可怜。当时花枝儿般一个美貌佳人,弄得这般黄瘦了。」

  月仙道:「我家被人扳害,弄得一贫如洗。今日饭也没得吃了,你可知么?」

  媒婆道:「满街皆说过了。你家毕竟有何仇敌唆使。以至于此?」

  月仙将欲卖了红香

  原由一说,媒婆道:「事有凑巧,凌湖镇上,有一当铺汪朝奉。年将半百,
尚无子息。孺人又在徽州。偶然来到本州岛遇见我,请我寻一女子,娶为两头大。

  若是红香姐姿貌,准准有二十多两银子。老身正出来为他寻觅,今府上这般
苦楚,当日怎么待我,难道今日又去作成别家。我去接了朝奉,即日人钱两交如
何?」

  月仙愁容变笑道:「多累妈妈,救我三人性命。」媒婆一竟出门。不多时同
了汪朝奉,竟到王家,见了红香。也是前缘宿世,就取出聘礼三十两,送与月仙
收了。

  道家中无物奉陪,望乞包容。朝奉道:「这是不须费心,但今日尚不便奉迎。

  明日唤下船只,方来迎娶。」说罢同媒人去了。

  红香道:「事不宜迟,快将银子出来,买些柴米,炊起饭来,送去大爷。领
你熟了路径,明日你可送饭。」说时慢,正时快,实时二人竟到牢中。夫妻一见,
抱头痛哭,实是伤心。囚人狱卒,也都惨然。文甫住泪道:「贤妻,你今日为何
自来?」月仙将日问无米、红香发心,卖与徽人之事,细细说出。三人哭做一堆。

  众人劝住了。文甫道:「贤妻,你来送饭,我心不安。况出头露面,甚是不
便。

  此间有例在此寄饭者,每日纹银四分,三餐饱饭,实是便事。」月仙随将银
子都与丈夫。文甫道:「祇取一锭在此,余者你拿回去,慢慢使用。如我要时,
寄书来取。你下次确不可再来。」月仙交与一锭,余者藏在身边。祇听得耳边一
声「快走,快走,天色晚了,官人来查点,要上锁了。」二人祇得痛哭而回。一
夜里啼啼哭哭,不觉天明。

  早早轿儿已到,媒婆同徽人来接。红香大哭,那里肯去。月仙牵衣不舍,媒
婆再三催促,祇得含泪拜别,登轿而去。正是: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
离。月仙大哭一场。孤孤单单,寂寞的可怜。

  按下王家苦楚,再讲黑心章必英。自从害了文甫,指望重到王家,快乐几番。

  心痒欲行,被李禁头再三劝住道:「那文甫被你害命,怨恨入于骨髓。祇说
你还在广东。若知道你在此,实时扳出你来,同做无头之鬼,怎生是好!你且不
可性急,再待几时,包你那仙娘把你长久快活便了。」

  二官道:「我一夜如同过一年,教我如何打熬得过。」

  李牌道:「他纔卖使女,身边尚有银子。再过年余,等他完了,我不与饭吃,
他饿不过,待我劝他卖了妻子,自然依允。那时我做媒人,或嫁张三李四,随我
说了一个,你打点三十两银子,准备做亲便是。人前切不可露一点风声。若走漏
消息,非但事之不成,为害不浅。」

  二官笑道:「祇是等不得,如之奈何。」

  李禁想一会道:「你要早成此事,也不甚难。祇是我之罪孽越重了些。也罢!

  为人须要澈快。整一东道在妓家,下午我同一人来领情。包你明日就有下落
便了。」

  二官道:「真个?」

  禁子道:「我何曾哄你来。」

  二官满脸堆笑,叫道:「好哥哥,我在王老二家专等便了。」早已置办端正。

  恰好看李引了一人而来,唤名张八,是个神手段的宿贼。窃人钱财如探囊取
物,极有名的。同进了妓家,王老二出来相见,四人坐下竟吃酒。至半酣,二官
扯了李牌,到静处问道:「张八是何等样人?请他何干?」

  老李道:「是个六十五。祇因月仙这时还有银子,不能就计。今夜看他偷取,
三股均分了他。没了银子,方纔上钩。」二官笑道:「若得我二人成就,双双上
门叩拜。」

  老李道:「差矣,倘事成之日,还须生一计较,朝出暮归,使月仙认你不出。

  直待情深意笃,那时方可说明。还须一面把文甫动了绝呈,那时纔稳。岂可
说双双上门言语!

  你年纪小,好不知厉害哩。」二官道:「他向来喜我的,料没其事。」老李
道:「不是,万一被文甫得知了怎处?何放心至此!」二官说道:「哥哥说得是。」

  二人依先坐下,大呼大叫,吃了一会。夜已三更时候,李禁道:「此时是数
了。

  我在此睡,你们去罢。」二官同张八起身,出得门来,两人心昭。领到月仙
门口,门已闭了。将门一撬捱身而入,将火绳一照,竟至楼门,略施小法,挨身
竟入。

  又照一遍,并无箱笼床帐。祇见妇人睡在楼板之上,听得酣呼,想他睡思正
浓,将手轻轻的一摸,恰好命该如此,被贼拿了就走。出得门来,见了二官,将
物与他拿了。天色将明,二人竟到妓家,会了老李,安排早东,将物三股均分。

  且说月仙天明起身,见楼门撬下,吃了一惊。慌忙寻银子,已不见了。颤得
口中不住的响。找了一会,哭将起来,骂道:「狠心天杀的,害我性命也!」哭
了一场,想道哭也无益了。不若见我丈夫一面,说明此事,回家寻个自尽罢了。

  实时梳洗完成,含啼拭泪,失了大门,啼哭而行。

  不多时,到了衙门。李禁先在衙前,明知此事,故意问道:「娘子为何早早
而来?」

  月仙见问道:「一言难尽,望乞引见拙夫一面。」

  老李开了牢门,引他入内。文甫远远看见妻子来得恁早,是又苦又疑。月仙
近前,哭一个不住。禁子道:「大娘子有话说,哭之何益!」

  月仙将夜间失去银两之事,说了一遍。文甫哭道:「老天!不想我夫妻二人,
这般苦命。指望卖了使女,尚可苟活年余,谁知绝我夫妻二人性命。好苦楚!」

  月仙哭道:「奴家嫁夫数年,指望白头偕老,永接宗枝。谁知到此地位,上
天无路,入地无门。奴今没法了,从此别你,归家寻个自尽,永不得见你面矣。」

  说罢,大哭起来。文甫双泪如雨,口不能言,抱住了不放。

  李牌劝道:「娘子差矣,自古蝼蚁尚且偷生,为人岂不惜命。你若要寻死,
丈夫性命,岂能独活乎,古人道得好,好死不如恶活。我有一个良法,你二人俱
存。守得一年两载,遇着清官明察,或是恤刑,那时诉出屈情,出了罪名,夫妻
或有相见之日。为何起此短见念头。」

  文甫住了泪,道:「李牌有何妙策,使我二人两全?快快说出。」

  李禁道:「将娘子转了一人,得些聘金,岂不是二命俱存。」

  月仙道:「钱财事小,名节事大。」

  李牌道:「此话不是了。若是背夫寻汉,或夫死再嫁,为之失节。今日之嫁,
是谓救夫之命,非失节之比。你若依我之言,我有一亲戚乃忠厚人家,我为说媒,
待他出礼银三十两,竟将此银交与我收。每月生利一两二钱。每日供养不缺,本
钱不动分毫,靠天地若有个出头之日,那时再将本钱一一奉还,赎令正团圆。岂
不是个美计。」

  文甫道:「倘不能出狱,死在此间如何?」

  李牌道:「稍有长短,我将银交还令正。待他断送了,你经筵祭葬,岂非生
有养而死有归,周全丈夫生死,可与节义齐名。岂比失节者乎!」

  夫妻二人,听他说了这些话,俱俯首沈吟。

  月仙暗想:「李禁说那失节之言,三般俱是我犯了。」

  心下十分惶愧。文甫呼道:「贤妻,牌头金玉之言,实为再生之德。说不得
了,若能如此,你我可保无虞。倘然短见,我命休矣。」

  众人道:「若果有出罪之时,夫妻还有重圆。若是大娘子短见,其实不是。」

  李牌说:「夫妻乃前生定的,该生离死别,由不得人做主意。你今算计已定,
我去与你说了便来。」

  他一竟来到必英家里叩门。二官因夜间不睡,尚尔昼眠。忽闻叩门,慌忙下
楼开门。李牌道:「恭喜!所事已妥,可兑三十两银子与我。今晚便可成亲。」

  二官说:「当真么?」

  李牌说:「谁哄你。」

  欢喜得那畜生跌脚扑手,连忙上楼,取了三封银子下来道:「承兄分付,早
已定当在此。」

  李牌接着道:「一面换厨子整喜酒,打点轿夫之类,有个缘故。今晚新娘料
还未来,看你明朝日里,怎生奈何?先须打点与他说,我在某处管当,要早去暗
回的。三餐茶饭,你自调停,不可等候。亦不必停灯,恐睡处火烛不便。你声音
不可太露,大略省言方好。

  待过两月恩爱深了,断送了前夫,绝了祸根,那时凭你所为,」

  二官道:「承教,当一一如命。」

  老李竟至文甫处笑道:「此乃姻缘天定,不是小可,前生就栽种的了。不必
哭泣。祇是银子三十两,我等在此,等牌头写一收票,与大娘子带去。后来生死,
毕竟要动着这张纸的。」

  老李道:「说得有理。」

  实时写得停停当当。娘子收了,把银子与老李收起。文甫抱住妻儿,又哭又
骂。骂着宋七:「你这般天杀的!和你有甚仇,害得我家破人亡,死生难保。」

  宋七道:「你且慢些骂。冤有头,债有主,少不得有个着落。今日见你夫妻
拆开,我为强盗的,也惨然起来。想亦是你命该如此,你也莫要怪我。我倒有句
话教导你,今日你妻子到人家去,也是个喜日。怎好穿此粗布旧衣上门,成何体
面。」

  把眼看着李禁子道:「亏你看得过

  去,过去男家拿些衣衫首饰,与他穿戴了,也像个媒人光景。」

  众人道:「果是真话。」李牌儿见宋七说他这些话,心中不安,连忙与二官
说了。即到卖衣店典中,买了衣裙首饰,花花朵朵,一齐拿了进来。不觉天色晚
将下来,又不可在监中起身,祇得借李禁头家中穿戴,又央李家娘子一送。约得
停当,夫妻二人,那里肯放。哭得天昏地暗,十恶之人无不泪零。众人一齐劝免,
方纔分手。正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一径来到李家,梳洗穿戴,上轿就行。未免进门拜堂见礼,一应不免之事通
完。交三更时分,各人作别,止剩得夫妻两个在家。月仙在楼上掩袂悲啼,二官
上楼见他流泪,走近身边低低说道:「难怪你这般苦楚,但今夜是你我吉期,宜
省愁烦。」月仙见说,祇得停住两泪。二官恐怕他仔细看出规模,把灯一口吹息
了,去扯月仙来睡,月仙坐着不理。

  二官一把抱了,放在床上,自己除巾脱服停当,又去劝月仙就枕。月仙又不
肯,祇得代他解带。月仙想道:「此事料然难免。祇是痛苦在心,不忍如此。」

  又想道:「若不顺他,又非事礼。」祇得解下小衣入朝外床而睡。二官欲火
难禁,那里熬得住,将手去搂他转来。奈月仙把双手挽住床栏,不能转动。二官
急了,祇得将物从后面前耸去,虽不得直捣黄龙,亦可略图小就。不觉的渍渍有
声,非惟新郎情荡,而月仙难免魂消。二官道:「新娘,合放手时须放手。」月
仙呼的叹一口气,两手放开。二官搂将转来,凑着卵眼,提将起来。月仙见新郎
之物与必英的差不多儿,十分中意。此时把那那苦字丢开一边,且尽今宵之乐。

  那二官是熬久的了,这一番狠,把月仙弄个半死,直至五鼓还不住手。月仙
不奈烦了,道:「你得饶人处且饶人。」二官笑了一声住了。新娘问道:「尚不
知郎君上姓?」

  二官道:「我姓郎,行二。」

  月仙道:「多少年纪?」

  二官道:「二十五岁。代人管当生理,此乃重大生涯,早去暗归,正要与你
讲明。大早梳洗,我即往当中去矣。天明时,你自料理三餐,不必等候。若夜晚
未回,你可先睡,切莫点着灯火。我自有灯笼带回。其门暗有开栓子的,自可开
闭,不劳动静,你须记着。」

  月仙道:「这等倒也安逸。」言罢双双睡去。

  一觉醒来,早已天明。二官抽身着衣,月仙随起。二官忙着道:「你不可动。

  说过不须劳动你,大门自可启闭的。」月仙又睡。二官道:「钥匙在此,你
收贮下,好取东西日用。」说声暂别,将门开了自上了门键。竟往妓馆梳洗,各
处逍遥,洋洋得意。又往香铺里买了一种春药,若放粒在阴户,痒热难敖。再逢
阳物一动了,满身酥来。他买了几粒,藏在身边。又寻了李牌,在酒楼畅饮,且
谢且喜。

  直至天色黑了,作别回家。祇见里面并无灯火,把门键拨开,进了大门楼上
问道:「是谁?」二官道:「我回了。」一边应,又早上了楼。月仙坐在床边道
:「待我点起火来。」二官道:「你可曾吃晚饭否?」月仙道:「吃了。」「既
吃了,不必再点。我因幼小时害眼,做成了一病。一见灯火,自觉眼中出泪,疼
痛难熬。若不见火,实是绝妙。」月仙道:「以后不点火便是了。」二官道:「
绝妙!你可曾用酒么?」月仙说:「已吃一杯儿了。」道:「如何不多用几杯?」

  月仙道:「多吃要醉。」二官道:「岂不闻酒是色媒人。」笑了一声「请睡
罢。」

  月仙又叹一口气,解衣就枕。二人上了床,二官搂过便亲嘴儿。早带一粒药,
假以摸他阴户,悄悄放入里面了。又双手摸他两乳,祇见月仙不住的两脚儿一伸
一缩。二官已明知药性发了,故意祇做不知。月仙把手在阴户上着实按擦,欲待
去就,又非礼面。欲待不去,酸痒难当。二官想道:「此时待我弄他一个快活,
便情意笃了。」叫道:「新娘,我连日当中辛苦,几夜不曾睡得,身子不耐烦,
我意思要你上身一耍,你可肯么?」月仙道:「总是一般,有何不可。」他便跨
在二官身上,套将起来。那药儿见了阳物,发作了,月仙阴内十分痒极,便着实
乱墩。丢了一次,还不肯住。祇顾乱墩。二官便叫:「好乖肉,此法你可行过么?」

  月仙笑而不答。二官道:「辛苦,下来罢。」月仙也不理。二官见他高兴了,
做一个黄龙转身,架起金莲,轻抽玉笋,弄得他魂飞天外,捧着脸咋着舌头,把
柳腰乱摆。

  又叫道:「死也从来未有今朝这般快活。」

  二官道:「此时你还想前夫么?」

  月仙道:「此时无暇,待明日慢慢细想。」

  二官道:「闻得你先还有个

  丈夫,两个老公,是那一个中意?」

  月仙道:「你好。」

  二官停住了,说:「你有甚外情么?」

  月仙摇头不答。二官说:「我闻你还有个二叔,与你相好。」

  月仙惊道:「你为何晓得?」

  二官道:「是我好友。」

  月仙道:「呆子,既是朋友,那有将私情告诉之理。这是你晓得我家有此人,
心下起莫须有之疑,冒一冒看,可是么?」

  二官道:「有胆气发誓么?」

  月仙道:「又是呆子!纵有事来,不在你家做的,怎好要我立誓。我如今说
是有的,你也无奈我何。」

  二官道:「也无干我事。祇因你家有此天大桩祸事,也不出来一看。」

  月仙道:「他做了些没要

  紧的小事情,监在广东牢里,怎生来得。」

  二官道:「我闻知他不恋钱财,止为看你,要做长久夫妻,推你丈夫落水。」

  月仙道:「这未必然。或者有人怪了我们,便把污语脏人,谁人辩白。」

  二官想道:「此妇言语伶俐,惯要假撇清,且再奉承几夜。那时恩深意笃,
说明白了,免得藏头露尾。」

  话不烦絮,过了两个月日,每夜盘桓,真个爱得如鱼得水,如胶投漆。一夜
间弄得畅美之际,二官叫道:「心肝,有一句话问你。」月仙道:「你说来。」

  道:「当年七夕听鸡声,一段思情作成亲。」月仙听说,大吃一惊,想道:
「便是神仙也不知道怎生他倒晓得了。」料难隐瞒,便道:「有的,你为何晓得?」

  二官说:「这是章必英说与我知。说你亲自上身就他,又怕羞,故推托。后
有许多妙处,也不必言。今他已蒙赦宥在此。要会你一会,你意下如何?」月仙
道:「今在你家了,岂有此理。」二官道:「他十分记念,万万求我,我已许他
一面。

  怎生回他?」月仙道:「你既肯,便见何妨。」二官笑道:「二人叙起情来,
怎么说?」月仙回道:「此事断断不能了。」二官见说,又重新弄将起来道:「
你方纔说断断不能了,怎么又与我干?」月仙笑道:「魂里梦里,你说的是章必
英。」

  必英笑道:「嫂嫂你道:我是郎二么?我就是章必英。」

  月仙惊道:「我不信,你若果是章必英,这是天从人愿了。」

  二官抽身起来。取了火点起灯来,两下一看,果是无差。

  月仙道:「好瞒法!两个月日,无一毫吐露,用得好心。早去暗来,那里知
道。妙在那时见面,你既有心娶我为妻,十分美满之事,为何这般瞒我?」

  二官道:「恐文甫哥知道了,不像意思,故此相瞒。」

  月仙道:「果是丈夫知道理上甚不相应。」

  二官道:「故如此今日方与你言。」

  月仙道:「那李禁这媒,恰好又是你讨,这般凑巧。」
笑道:「我这一生,尽好受用了。祇是苦了丈夫。」

  二官道:「如今你既念他,我还把你仍旧送与他如何?」

  月仙一把

  搂住了道:「怎生舍得你。」又问道:「原来那年七夕之事,你早已知的,
我还在鼓里。今晚不说,还道你盗嫂哩。」二官笑了一声,又把一粒药,如法放
了。

  月仙道:「不好了,里边痒难熬了,快来凑趣。」二官今番因说出了心事,
他尽着力,弄得月仙无不周到,道:「快活死我也。」

  二官道:「不是我用了此

  计,那讨得这般快活。」月仙道:「你用之计,已成画饼了,怎生这般说。」

  二官道:「我又用一计,方纔娶得你来。」

  月仙道:「又用甚么计谋,方得这般遂心?

  今番与你是百年夫妻了,与我一言。」二官高兴,将恤刑放回,见李禁着宋
七攀出,重刑拷打成招,又将偷银子说了,「撺掇卖你,这般用心,方得到手。
岂不亏我?」

  月仙道:「原来如此,果然好计。」又道:「好神道真灵也。」二官道:「
甚么神道:?」月仙道:「我前日到州衙内去,往土地庙经过,进庙默祝:此生
若得与二叔重逢,实时亲自到庙烧香礼拜。今果重逢,理合就还。如今我起来烧
汤沐浴,即刻还愿去来。」二官道:「与你同去。」月仙道:「好大胆!你我同
去,那衙门登时说与大夫知道那时你我俱不好了。祇须我悄悄自行,早去早来。」

  二官道:「你不可去望前夫。」月仙道:「痴子,他与我恩断义绝了,又见
他何用。」

  即便下楼,烧汤梳洗,穿了向时粗布青衣,把皂包头兜了头,道:「你且睡
着,我去了便回来。当初不去也罢。」二官笑了一声,说:「拿些钱去买香纸,
早去早来。」月仙应了一声,竟至州衙。

  进到土地庙中,默默祝了一番。走出庙前,正遇知州坐堂投文之际,随了众
人,走到堂上,叫声冤屈,两边吆喝起来,月仙道:「爷爷,妇人有不共戴天之
仇!望爷爷做主。」州官道:「你且讲来。」月仙将必英推夫落水、恤刑放归、

  李禁设计买盗宋七扳害、卖婢偷银、复行做套、讨妇成亲、将来谋夫身死始
清的一诉。知州大怒,实时掣签,一面拿章必英,一面去拿李禁,并拿监犯
宋七、仲贤。

  一时间众人跪在堂上。王仲贤见了妻子,吃了一惊,又不知为着甚事。知州
先叫宋七:「你为何听信禁子,扳害玉仲贤?今情已露,若不快快直说,先打四
十板。」宋七道:「小人并不识王仲贤之面,祇是禁子拿了一纸衣饰帐,要小人
出气。小人生死皆在禁子手中,敢不遵命。」

  知州又叫章必英:「你这奴才,忘恩负义,蛇蝎心肠,快快直讲上来。」必
英一句话也辩不出,道:「祇求老爷超生。」州官大怒道:「那时早知如此,当
时把你解到广东,一顿板子打死了,也不致害了王仲贤。快将李禁、章必英各打
四十板,劈了仲贤枷,把二人上了枷扭,连宋七押入牢中。」追了卖妻银三十两
并前入库衣饰,一齐发还。当堂写了领字,实时发放夫妻回家。夫妻二人叩谢天
恩。

  出得门来,谢天谢地,文甫道:「贤妻怎生样得救我的性命?」月仙道:「
且到四井巷中,慢慢的与你讲。」不多时,到了。月仙道:「我夫坐下。」一面
又去烧汤,与丈夫洗澡。取几件衣服,与丈夫换了,并整治酒肴。二人相贺,对
吃几杯。饮酒之间,祇把七夕之言不讲,从根到底讲一一个明白。文甫把手向天
指道:「皇天有眼,可怜我若不是妻子雪冤,我死于九泉。这冤也不得明白。」

  月仙道:「箱中尚有七八十两银子,每应是我们的。如今重整家园,再图安
享,祇是苦了红香,久无消息,不知安乐如何。」文甫道:「再过几时,同你往
凌湖访他,省得两边挂念。」事有凑巧,恰好这日,红香同了汪朝奉到州衙来访
问,街坊人指引他到四井巷。众人一见,且苦且喜,各人坐下,将必英始未备陈。

  徽人与红香,十分称快。红香也备下许多盒礼,来望二位主人的,恰好整来
大家一叙。后来红香生一子,月仙生一女,遂结了两下朱陈。两边大发,富贵起
来。

  必英未久沈于狱底,拖尸而出,鸦鹊争抢,岂非恶人之报乎?戒之,戒之?

  总评:文甫之父,敦友谊而抚养其子,必英宜乎报之以德。讵意淫其妇女,
害其性命,窝其财帛,百计图谋。甚至鬻妻卖婢之银,圈局入己。锐意月仙,恣
情纵欲,得意忘言,真情吐露。月仙割爱救夫,果神使之也。必英罪恶贯盈,碎
尸不足以雪公忿,仅死狱底。而李禁、宋七,助恶长奸,毫无显报。天道冥冥也,
令人闻此,不无遗憾。[/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9-10 21:45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     第四回香菜根乔装奸命妇

  结下冤家必聚头,聚头谁不惹风流。

  从来怨逐思中起,不染相思有甚仇。

  话说江西南昌府丰城县,有一进士,姓张名英。其年春试,中了二甲头一名,
刑部观政,三月后选福建泉州府推官。在任清廉勤政,部文行取到京,授了兵科
给事。夫人刘氏随任到京。

  水上不服,三个月日之间,一命儿亡了。那给事心中好苦,未免收尸殡殓。

  先打发几个家人送棺木还乡,自己一身,谁人瞅问?好生寂寞。遂寻书遗闷,
有个有《半鳏赋》,遂尔读曰:眷徂物之难遇,借悬景之不停。散幽情于寥廓,
研他志于渊冥。愤此世之无乐,怨予生之恼惇。似绝天之坠雨,若失水之浮萍。
支离同于暮景,萧索过于秋龄。龙门之桐半死,熊山之柳先零。绝尘谁知弃唾,
服药岂易补形。盼兰烧之未剪,睹松罗之依然。尘何会兮翳日,丝未始兮积筵。
秋鸿泪于流管,朝雉飞于鸣弦。异羁旅而廓落,殊送归以流连。宵则星河不夜,
昼则风雨如年。每低迷以思寝,乍惆怅而自怜。未激衍波,讵枯爱河。凄凉赵瑟,
恻怆秦歌。月临金翠,风生绮罗。汉皇珠去,楚岫云过。

  理弃樽于芳义,抱裘稠于此时。锦裳烂以既怅,角枕糜而横施。怜伉丽之徒
设,悼恩爱之永亏。虽进前而欢隔,本无别而伤离。身如槁木,发若乱丝。赠君
以此,不如无知。惜杨柳之共色,妒豆蔻之连枝。花草之晖不暮,菱潭之舫顷移。

  坐销芳草之气,空歇朝云之姿。盼思士之多感,眇劳人之有悲。与情思而相
续,情与念其愈促。听山吟之孤鹣,聆半宵之别鹊。未经独非之苦,讵谁思之毒。

  枫以何意而红,桔则无心而绿。寒蛩鸣兮远水,饥鼯走兮广庭。虬烟起而幔
紫,萤火入而帘青,日既暮而惨烈,岁以寒兮晦瞑。弃昔时之燕婉,从此际之伶
仃。

  奉股忧之如结,究终岁而不赢。抑携手于炎摩,空交裙于紫青。镜中之鸾起
舞,匣里之剑未鸣。抚兰府之未影,愧萦砧之虚名。星胡然而在户,月为谁而入
关。

  谅无物而不照,独举余乎含栖。伤彼浓之桃李,差夫据之莲黍。芳绿绝于绍
华,净叶猜于菩提。验往情而知乐,抚今事而知非。谷既嗟于异室,穴何暮于同
归。

  燕邻羽而秋别,雁双翼而寒违。早知中路之相失,何以从来之孤飞。安得一
心人,永作平生亲。薄弄姿不尧烁,甘寄意于沉沦。死生齐其契阔,耕织拟乎比
邻。展绸缨乏意绪,胜欢合于人神。夜参半而不寐,一朝万绪而增冢。策滞念其
何违,策至理以自通。虽比耦于千龄,毕归尽于三空。吾将乘虚于橐,安能辨物
之雌雄。

  看罢一笑。

  过了几时,差往陕西巡按,实时辞朝出京。自想代巡,止可一身赴任,偌大
家业,付与何人料理?欲待本省续弦一位夫人,奈江西并无绝色之女。慕想扬州
水色极美,不免先到扬州,娶了夫人上任,亦未为迟。一路上改了马牌,往扬州
公干。驿递奉承,好不威武。

  到了扬州,宿于驿署。即着驿承寻了宿媒议亲。实时寻了一个媒人,张英分
付:须寻国色,休得误事。媒人叩了头,出了驿门一路上想:「祇有东马头莫监
生之女,姿容绝世,凤雅不凡,可作夫人。」先到莫家去说明,莫监生再三说,
若果续弦,祇管使得。倘若为妾,誓不应承。媒人说:「委实要娶夫人,休得见
疑。」监生允了。实时媒人到驿,将前事禀上。张英欢喜道:「我上任日期要紧,
明早送礼,明晚在船内就要成亲,后日即要长行。往本省安顿夫人,自往上任。

  故此也无暇打听了。你可小心在意。」媒人就在驿中宿了。

  天明起来,打点缎匹钗环聘金三百两,送到莫家,莫监生因嫁妆打点不及,
陪银五百两,亲送女儿到船中毕姻。未免礼生喝礼,交拜成亲。送席酒筵早早散
了。张英与新人除冠脱服,仔细把新娘一看,年纪止得一十八岁。正是比花花解
语,比玉玉生香。有一首东欧令,说道:真娇艳,果娉婷,一段风流书不成。羞
花闭月多丰韵,天就娇柔性。忧疑仙女下蓬瀛,喜杀绣衣人。

  那张英喜不自胜,亲自解下小衣,曲尽一团恩爱。夫妻二人一路上,如鱼得
水,不觉已到丰城县。到了家下,请各亲友拜扫坟墓,追封三代。就把前妻埋葬,
追封诰命夫人又陈莫氏诰命,回到家中,整酒请了亲邻,一面打点住陕西到任。

  家中大小事务,尽托莫氏掌管,择日起身而去,不题。

  且说莫夫人,原在扬州各处游玩,十分快活的。一到张家,虽然做了一位夫
人,倒拘束得不自在了。过了两个月,与随身使女,名唤爱莲,说:「此处有甚
么游玩的所在么?待我散心。」爱莲说:「华严寺十分热闹,极可闹耍。」夫人
见说,实时打扮起来和了爱莲,唤下轿夫抬了,竟至华严寺来。那寺果是华严:
锺楼直耸在青云,殿角金铃风送摇。

  炉内氤氲成瑞蔼,三尊宝相紫金镏。

  那夫人朝了佛像,拜了四拜,随往后殿回廊,各处胜迹看了一遍。上轿回了。

  且说这寺中,歇一个广东卖珠子客人,唤做丘继修。此人年方二十余岁,面
如傅粉,竟如妇人一般。在广东时,那里的妇人向来淫风极盛,看了这般美貌后
生,谁不俯就,因此本处起了他一个浑名,叫做香菜根,道是人人爱的意思。他
后因父母着他到江西来卖珠子,住歇在华严寺中。那日,殿上闲步,忽然撞着莫
夫人,惊得魂飞天外。一路随了他轿子,竟至张衙前。见夫人进到衙内,他用心
打听张御史上任去了,他独自在家,是扬州人。他回到寺中,一夜痴想道:「我
在广东,相交了许多妇女,从来没一个这般雅致佳人。怎生样计较,进了衙内再
见一面,便死也罢。」

  次早,起来闲走,往伽蓝殿前经过,入内将身拜倒便诉,道:「弟子丘继修,
因卖珠至此,昨见张夫人,心神被他所摄。弟子痴心告神,命中若有姻缘,乞赐
上上灵签。若没有缘,竟赐下下之签。」将签筒在手,跪下求得第三签。正道:
前世结成缘,今朝在线牵。

  口如瓶守定,莫吐在人前。

  看罢大笑。起来向神再拜道:「弟子若得成全,合当上幡祭献。」他回到书
房痴想道:好计,好计!必须装做卖婆模样,将了珠子,假以卖珠为名,竟人内
房。如此如此,或可成就。老天祇是脚大,怎生得一双大大女鞋穿了方好。也罢,
把裙系低了些便是了。取了一包好珠子,一串小珠儿,放在身边。忙去卖衣典中,
买了一件青绢衫、白绢裙、衬里衣、包头鬓之类,走到一僻静祠堂内,妆将起来。

  端端正正,出了祠门。寻一井中一照,与妇人无二。他于是大了胆,竟到张
衙前来。

  管门的见是卖婆,并不阻当。他一步步走到堂后,祇见张夫人在天井内看金
鱼戏水。香菜根见了,打着扬州话,叫声:「奶奶万福,男女有美珠在此,送与
夫人一看,作成男女买些。」

  夫人道:「既有好珠,到我房中来看。」

  香菜根进了香房上下一看,真个是洞天福地。

  夫人道:「坐下,爱莲取茶来。」菜根将那一包好珠子,先拿出来一颗颗看
了,夫人拣了十余粒道:「还有么?」道:「有。」

  又在袖中取出那一串的包儿。打开了那串,头上面有结的,下面故意不结。

  他将指头捻住了下头一半儿,送与夫人看。夫人接了在手,菜根将手一放,
那些珠子骨碌碌都滚了下地。惊得夫人粉面通红。菜根道:「夫人不须忙得,待
我拾将起来便是。」说罢,倒身去寻。拾了三十余粒在手道:「足足六十颗,今
止一半。

  多因滚在地缝里去了。奈天色已晚,不若明日来寻罢。」夫人道:「说那里
话,你转了身,明日倘寻少了几颗,祇道我家使女们取了你的。今晚宁可就在此
间宿了,明早再寻,寻得有无,你好放心。」香菜根听见说在此宿了,他喜从天
降,道:「怎好在此打搅夫人。」

  莫氏道:「祇是你丈夫等着你。」

  菜根道:「丈夫己没了两个年头,服己除了。」

  夫人道:「尊姓?」菜根回说姓丘。夫人叫爱莲打点酒肴,来请丘妈妈。

  须臾,点上红灯,摆下晚饭。夫人请他对坐了,爱莲在傍敬酒。夫人叫爱莲
:「你这般走来走去,不要把那些珠子踏在泥里去,明日没处寻。可将酒壶放在
此,你去唤了晚饭。临睡时进房来。你如今把鞋底可摸一摸,不可沾了珠子出去。」

  爱莲应了一声,答道:「鞋底下没有珠子。」竟出去了。

  夫人劝着道:「丘妈妈,请一杯。」丘妈道:「夫人也请一杯。」夫人道:
「你这般青春标致,何不再嫁个丈夫,以了终身?」丘妈道:「夫人说起丈夫二
字,头脑也疼,倒是没他的快活。」夫人道:「这是怎么说?有了丈夫,知疼着
热,生男育女,以接宗枝,免得被人欺侮。」丘妈道:「夫人有所不知,嫁了个
丈夫,撞着个知趣的,一一受用。像我前日嫁着这村夫俗子,性气粗豪,浑身臭
味,动不动拳头巴掌,那时真真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天可怜见,死得还早。」

  夫人道:「据你之言,立志不嫁了?祇怕你听不得雨泣寒窗,禁不得风吹冷
被,那时还想丈夫哩。」丘妈道:「夫人,别人说不得硬话,若在我,极守得住。

  夫人着不嫌絮烦,我告禀夫人一番。」夫人道:「你说来我听。」丘妈道:
「我同居一个寡女,是朝内发出的一个宫人,他在宫时,那得个男人!因此内宫
中都受用着一件东西来,名唤三十六宫都是春。比男人之物,更加十倍之趣。各
宫人每每更番上下,夜夜轮流,妙不可当。他与我同居共住,到晚间夜夜同眠,
各各取乐,所以要丈夫何用!我常到人家卖货,有那青年寡妇,我常把他救急。

  他可不快活哩!」夫人笑道:「难道:你带着走的?」丘妈道:「夫人,此
物宫女带得几件出来。我因常有相厚的寡居,偶然留歇,那夜不曾拿在身边,扫
了他的兴。

  所以日后紧紧带了走的。」夫人道:「无人在此,你借我一看,怎生模样一
件东西,能会作怪。」丘妈道:「夫人,此物古怪。有两不可看:白日里,罪过
不可看;灯火之前,又不可看。」夫人笑道:「如此说,终不能入人之眼了?」

  丘妈笑道:「惯会入人之眼。」夫人道:「我讲的是眼目之眼。」丘妈道:
「我也晓得,故意逗着此耍的。今晚打搅着夫人,心下实是不安,可惜在下是个
贱质,不敢与夫人并体齐躯。若得夫人不弃,各各一试,也可报答夫人这点盛情。」

  夫人道:「此不过取一时之兴,有甚贵贱。你既有美意,便试一试果是如何。

  不然还道你说的是谎!」丘妈见他动心允了,忙斟酒劝他多吃了几杯。夫人
说得高兴,不觉的醉了,坐立不定道:「我先睡也,你就在我被中睡着罢。」丘
妈应了一声,暗地里喜得无穷。

  他见夫人睡稳,方去解衣,脱得赤条条。潜潜悄悄扯起香香被儿,将那物夹
得紧紧的,朝着夫人,动也不动。那夫人被他说这一番,心下痒极的,身虽睡着,
心火不安。祇见丘妈不动,夫人想道:「莫非骗我?」说:「丘妈,睡着也未?」

  丘妈道:「我怎敢睡。我不曾遇大夫人,不敢大胆。若还如此,要当如男人
一般行事,未免预先摸摸索索,方见有兴。」夫人道:「你照着常例儿做着便是,
何必这般道学。」夫人将手把丘妈一摸,不见一些动静,道:「他藏在何处?」

  丘妈道:「此物藏在我的里边,小小一物,极有人性的。若是兴高,就在里
边挺出,故与男子无二。」夫人笑道:「委实奇怪。」丘妈即把夫人之物,将中
指进内,轻轻而控,拨着花心,动了几下,淫水淋淋流出。他便上身凑着卵眼,
一耸进去,着实抽将起来。那夫人那知真假,搂住着,柳腰轻摆,凤眼乜斜道:
「可惜你是妇人,若是男人,我便叫得你亲热。」丘妈道:「何妨把做男人,方
有高兴。」

  夫人道:「得你变做男人,我便留在房中,再不放你出去了。」丘妈道:「
老爷回来知道性命难逃。」夫人说:「待得他回,还有三载。若得二年,夜夜如
此,死也甘心!」丘妈见他如此心热,道:「夫人,你把此物摸一摸着,还像生
的么?」

  夫人将手去根边一摸,并无痕迹,吃了一惊,道:「这等你果是男子了。你
是何等样人?委实怎生乔妆至此?」丘妈道:「夫人恕罪,方敢直言。」夫人道
:「事已至此,有何罪汝。但实对我说,待我放心。」老丘道:「我乃广东珠子
客人,寓于华严寺里。昨日殿上闲行,遇着夫人,十分思慕。欲见无由,即往伽
蓝殿求签问卜,若前有宿缘,愿赐一灵签,生计相会。求得第三签,那诗句灵应
得紧,我便许下长幡祭献,」夫人道:「笺诗你可记得?」老丘道:前世结成缘,
今朝有缘牵。

  口如瓶守定,莫吐在人前。

  夫人道:「应得灵签,还教你守口如瓶,切莫在人前吐露。且住,再问你,
是谁人教你如此妆束而来?」

  老丘道:「此事怎好与人知道自在房中思想得这个

  念头。买衣于暗处妆成,故将珠子撇地,算来天色晚将下来,祇说还寻不足。

  珠止得三十颗耳。」

  夫人道:「好巧计也。倘你辞去,我不相留你,如之何?」

  老丘道:「也曾料定夫人,或说路不及,走不及,十分再不留我。在你房门
坎上故意一绊,便假做疼痛起来,祇说闪了脚骨,困倒在地,你毕竟留于使女床
中,也把我宿一宵去。留宿之时,我又见情生景,定将前话说上,必然你心高兴。
计在万全。不怕你不上手。」

  夫人道:「千金躯一旦失守了,有心活身,如今可惜又是他乡。」

  丘客道:「这是千里姻缘使线牵,灵神签内了然明白,这个何妨!」

  夫人道:「不是嫌你外方,若在本土,可图久远。」

  丘客道:「若是夫人错爱,我决不归矣。况父母虽则年高,尚有兄嫂可仗。
且自身家居异地,幸未有妻子可思。愿得天长地久,吾愿足矣。」

  夫人道:「尔果真心,明早起,妆束如初出去,以屏众人耳目。今夜黄昏,
可至花园后门进来,昼则藏汝于库房,夜则同眠于我处。祇虑做官的倘日后升了
别任,要带家小赴任,如之奈何?」

  丘客道:「夫人,我又有别计。那时打听果升外任,我便装一抄书之人,将
身投靠,相公必收录我。

  那时得在衙中,自有题目好做。」夫人笑道:「丘郎真有机智,我好造化也。

  且住,你这些珠子,毕竟值钱几多?你人不归家,须将本利归去,以免父母
悬念。」

  丘客道:「夫人说得是。明日归寺,我将珠银本利寄回了,央亲戚带回。我
书中托故慢慢归家,两放心矣。祇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倘然日后相公在家,
一时撞破,夫人倒不妨。」

  夫人说:「为何我倒不妨?」

  丘客说:「他居官的人,怕的是闺门不谨。若有风声,把个进士丢了,祇是
我奸命妇,决不相饶。」夫人道:「既是这般长虑,不来也罢了。」

  丘客道:「夫人,虽云露水夫妻,亦是前生所种,古人有言:有缘千里能相
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夫人道:「数皆天定,那里忧得许多。」祇听爱莲推着房门进来,寻丘妈同
睡。四周不见,祇见夫人床前,一双男鞋在地。吃了一惊,不敢做声,暗暗一头
想,一头困了。

  且说他二人见爱莲推门,双双搂定睡了。直至五更,又做巫山之梦,不觉天
明。夫人催丘客早早妆束,爱莲也走来。朝着丘客细一看知是男子,便笑一笑儿
道:「你若出去,这双鞋儿不妥,待我去寻一双与你穿了方像。」

  夫人在床上听见了,叫道:「爱莲,事已至此,料难瞒你。切不可说与外人
知道。我自另眼看你便了。」

  爱莲伏在床沿上回道:「夫人不吩咐,不敢坏夫人名节,何用夫人说来。」

  他即忙走到别房头,悄悄偷了一双大大女鞋,与丘客穿了,道:「慢慢走出
去。」

  夫人叫:「且慢着。」

  便一骨碌抽身起来,一面取几样点心与他充饥,一面取那些珠子道:「你拿
去。」

  丘客道:「夫人要,都留在此。」

  夫人道:「我将昨日拣的留了,余者都拿去,寄与家中。」

  又将一封银子道:「是珠价。」

  丘客笑道:「恁般小心着我。」夫人道:「你此一番未得还家,多将些银子
寄回家去。安慰你父母心肠,免得疑你在外不老成。」丘客道:「足感夫人用心。」

  说罢辞出。夫人说:「出门依风火墙,看了后门,黄昏好来。」应了一声,
浑是个卖婆模样。

  爱莲送出去,大门上有几个家人,看了道:「昨晚在那里歇?」丘妈道:「
晚了,与爱莲姐同困。今早方称得珠价到手里。」说罢,一竟至后花园门首,上
有牌额写着三个字:四时春。左右一联曰: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

  他看在眼里钻到祠堂中,脱了女衣,一齐拿在手里,进了华严寺,且喜不撞
见一个熟人。将匙开了房门,欢欢喜喜重新梳洗,穿戴整齐。到伽蓝神前,拜了
几拜。一面央人买办幡布三牲酬愿,一面收拾金银珠贝,央了亲戚寄回。须臾,
上幡献神已毕。将三牲酒果安排停当,请出当家师父道:「昨日遇一舍亲,有事
烦我,有几时去。这一间房,锁一日还师父一日房金。房中并无别物,祇有床帐
衣服在内,乞师父早晚看取。特设薄酌,敬请老师。」那和尚感谢无穷,大家痛
饮一番,丘客道:「我告别了。」众僧送出而来。

  又早已金乌西坠,玉兔东升。约莫黄昏,踱至花园门首。推一推,那门是开
的,竟进园中。祇见露台下夫人与爱莲迎着前来,爱莲忙去锁门。夫人笑道:「
夜深无故入人家,登时打死勿论。」丘客道:「还有四个字,夫人忘了。」夫人
道:「非奸即盗这四个字么?你今认盗认奸?」丘客道:「认了盗罢。在此园内,
也不过是个偷花贼耳。」二人就在月下坐着,爱莲取了酒肴摆列桌上,夫人着爱
莲坐在桌横饮酒。月下花前,十分有趣。从此朝藏夕出,祇得三个人知,余外家
人,并不知道。

  捻指光阴,不觉二载。御史复命,以年例转升外道。一竟归家,取家眷赴任。

  夫人知了这个消息,与丘客议曰:「今为官的,早晚回来取家小赴任,想前
抄书之计,必然要行矣。」丘客道:「不知何日到家?」正说话之间,报到老爷
已到门上,将次就到了。夫人着了忙,分付厨下摆饭,一面往厢中取了十余封银
道:「丘郎,不期就到,心如失了珍宝一般,有计亦不能留你。可将此金银,依
先寓在僧房,前日之计,不可忘了。」丘客哭将起来。夫人掩泪道:「如今即出
园门,料无人见,就此拜别矣,」正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丘客怏怏的出了园门,爱莲锁了。一时忙将起来,准备着家主回家。

  不移时已到。夫人迎至堂上相见,各各欢喜,两边男女叩头,进房除了冠带。

  夫人整酒,与丈夫接风,酒席间问些家事。自古新婚不如远别,夫妻二人早
早的睡了。次日天未明,张英抽身起来,梳洗拜客。忙忙的一连拜得客完,未免
上坟拜扫,家中又请着亲戚,做了几日戏文,择日上任。那些奉承他的,送行的
送行,送礼的送礼,一连连忙了十余日。

  张英因辛苦,睡至巳牌,方欲抽身,把眼往床顶上一看,见一块干唾在床顶
之上,吃了一惊,道:「奇了。」

  夫人正梳洗方完,在床前穿衣服,听见张英说一个奇字,问道:「有甚么奇
处?」

  张英道:「此床你曾与何人睡来?」

  夫人笑道:「此床祇你我二人,还有何人敢睡!」

  张英道:「既如此,那床顶上干唾谁人吐的?」

  夫人道:「不是你,便是我,这般小事何必说他。」

  张英道:「事关非小,此唾我从来不曾吐。你妇人家,睡着吐不上去。」

  夫人道:「是了,我两日前伤风咳嗽,那时坐在床内穿衣服,吐上去的。」

  张英想道:「坐在床内,不吐于地下,怎生反吐上去。」

  一发起了疑心。恰好门外有客拜访,张英即梳洗出外迎接。夫人唤了爱莲道
:「丘郎初来时,曾求神道一签说:」前世结成缘,今朝有线牵。口如瓶守定,
莫吐在人前「。前二句不必言矣,后二句向祇恐丘郎将此事泄漏于人。谁知今日
老爷见床顶上有一块干唾,疑心起来在此细究。怎生是好?恰应莫吐在人前之句。

  倘然问你,再三为我隐瞒方好。「爱莲说:」不须夫人吩付。祇是神灵签已
显然道破,万一究出,怎生是好。「正在计议,祇见张英欢欢喜喜的,一些也不
在心间。因此夫人与爱莲都放下心肠。

  祇见过了几日,张英见爱莲在花园采花,叫了他到水阁上,悄悄问道:「你
可实说夫人床上谁人来睡,若不直说,我实时把你杀死。」说罢,帷袖内取出一
把尖刀来。爱莲一见,魂飞天外,说道:「祇有一丘卖婆来卖珠子。

  因天晚,留宿一夜,天早便去了。」张英道:「那丘婆必是男人。」爱莲道
:「卖婆那里是男人之理。」张英道:「他住在那里?」爱莲说:「在华严寺里。」

  张英道:「那有妇人歇住僧房之理。」收了那刀道:「随我来。」爱莲不知
情由,随了便走。

  恰好走到池边,张英用力一推。可怜一个温柔使女,一命鸣呼。正是:该在
水中死,定不岸上亡。张英祇做不知觉,自出门往华严寺悄悄儿去了。

  那各僧不认得他,张英走至后房,见一沙弥,叫道:「师兄,这里有个姓丘
的珠子客人么?我要买些珠子,求指引他的寓所。」沙弥回头,正是丘继修恰在
房门,道:「那一位便是丘客。」张英上前道:「丘兄,可有珠子要求换些。」

  丘客道:「通完了。」张英道:「多少可有些么?」丘客道:「果然没有了。

  若要时,舍亲处还有。」张英道:「也因舍亲张奶奶说,曾与足下买些珠子,
故此乃特来。」那丘客回得不好,道:「那张夫人,他晓得我没有久矣。」张英
道:「张夫人为何细知足下之事?」丘客不觉面色一红,回答不来。

  张英切恨在心,竟自归家。唤了两个家人,是他的心腹,道:「二人听着,
华严寺里后房,歇一丘姓卖珠客人。你去与他做一萍水相逢之意。与他酒食往来,
拘留他在此,不可与他走了。且慢与他说是我的家人,日后事成,重重有赏。」

  二人不知何故,便去与他做个哑相知起来。丘客全然未晓。

  且说张英回衙,祇见报说,爱莲不知何故,投水死了。张英见夫人道:「夫
人是了,爱莲或有外情,或是与情人一时在你床上偷眠,情人吐的干唾。见我前
日问起,恐怕究出情由,惧罪寻了死,倒也干净。分付买一付棺来,与他盛贮了,
抬往郭外去罢。」夫人心下苦着,暗想道:「他恐我事露,为我死了。」心下十
分苦急,张英置之不理。

  又过几日,张英与夫人睡着。到二更时分,双双醒来,张英故意把夫人调得
情热,云雨起来。张英道:「我今夜酒少了些,就干着此事,甚是没兴。若此时
得些酒吃,还有兴哩。」

  夫人道:「叫一妇人去酒坊取来便是。」

  张英道:「此时他们已睡,叫着他,祇说我要酒吃又不好。」道:「可惜爱
莲又死,此事必须夫人一取方可。」

  夫人道:「既如此,我去取来。」把手净了,在灯火上点一技红蜡,取了锁
匙,竟往酒坊而去。张英悄摄其后。夫人见酒楻深大,取一条杌凳,走将上去,
弯身而取。张英上前。把他两脚拿起,往楻内一推,须臾命尽。方走归房,依先
睡了。

  口中叫道:「走几个妇人来,夫人思量酒吃,自往楻中去取,许久不来,可
往代取。」妇人俱应了一声,竟至酒楻中一看,见夫人已死,慌忙报与张英。张
英假意掉泪,揽衣而起道:「这也是你命该如此。」一时间未免治起丧来。下棺
时满头珠翠,遍身罗绮,一一完备。托以上任日期紧急,将棺木出于华严寺里权
寄。心腹家人归家伏侍,张英叫他至静处分付着,你可如此如此,不可误事。那
人应声去了。

  祇见次早,寺僧报说夫人棺木不知何人撬开,把衣服首饰,尽情偷去矣。张
英随着人将铜首饰,粗衣服,重新殓殡,抚馆痛哭。急往各房搜看,祇见家人道
:「丘客房中之物,正是夫人棺木中的。」张英大怒,分付即将丘客锁了,写词
送至洪按院处。词中云:告为劫棺冤惨事。痛室莫氏,性淑早亡。难舍至情,厚
礼殡殓。珠冠美玉,金银镯钿,锦锈新服,满棺盛贮,柩寄华严寺中。盗贼丘继
修,开棺劫掠,剥去一空。遭此荼毒,冤惨无伸。开棺见尸,律有明条。乞台追
脏正法,上告。

  洪按院道:「此一桩新事,必须亲审。」随将丘继修用刑。继修道:「老爷,
事事皆真,不必用刑,待小人认了便是。」洪院见他说得干净,心下生疑,必有
缘故。叫:「丘继修你开棺劫财,想你一人,焉能开得?必有余党,从实招来!」

  丘继修道:「开棺劫财,实实不是小人。但此事乃前生冤债,甘心一死。」

  洪按院道:「你细细讲来。」继修道:「爷爷实系隐情,不敢明告,愿一死
无疑。」

  随即画招承认。洪院想:「毕竟有何隐情,不肯明说,情愿认死。」

  到夜间睡至三更,梦一使女叩见洪院,口道:夫人有染,清宵打落酒楻中。

  使女无辜,白昼横推渔沼内。

  洪院曰:「你是谁家女使?」爱莲答曰:「妾系张英使女,唤名爱莲,祇间
丘继修,便知明白。」

  洪院醒来,却是南柯一梦。自忖曰:「此梦甚奇。使女与继修开棺一事无干,
怎教我问丘继修?」次早,自吊丘继修覆审曰:「我且问你,你可知张夫人家中
有一使女,名唤爱莲,可有此人么?」继修道:「有,此女半月前无故投水而死
矣。」洪院道:「你怎知之?」道:「相公家有二家人,与小人熟识,故尔知之。」

  洪院又问:「既然你知,夫人怎样死的?」继修曰:「闻得夜间在酒楻中浸
死的。」

  洪院惊异,与梦中言语相合矣,但夫人有染之句未明。洪院省曰:「是了,
我且问你,我访得张夫人有了外情,被张英推在楻中浸死的。莫非与你有奸么?」

  继修曰:「此事并无人晓得,祇使女爱莲知之,小人闻爱莲溺死,又闻夫人
浸死,小人不说,终无人知矣,故为夫人隐讳。不知老爷因甚知之?」洪院道:
「张英昨日又写书来与我,要将你速斩,以正王法。我三更得梦,故尔知之。可
将好起情由,从直写来,或可出尔之罪,我当方便。」继修一一写出。

  恰好分付家人领回书,洪院随将梦中对联写与张英。张英拆开读罢,一时失
色,随往洪院谢罪。求洪老大人周全,不忘大人恩德。

  洪院冷笑曰:「你闺门不谨,一当去官;无故杀婢,二当去官;开棺赖人,三
当去官。」

  张英怨曰:「此事并无人知,望大人遮庇。」

  洪院曰:「你干的事,我岂能知!但天知地知,你知鬼知,不是鬼来相告,
我岂能知?夫人失节理该死;丘继修奸命妇亦该死。爱莲何罪,该死池中!你不
淹死爱莲,则无冤魂来告。无冤魂来告,则我不知。你祇合把夫人处死,何不将
继修寻以他故而死之!家声不露,官亦可做,岂不全美乎?」说得张英无言,羞
愧而退。洪爷提笔,判曰:审得丘继修贩珠贾客,萧寺寓居。见莫夫人之容,风
生巧计。妆丘卖婆之假,酝酿奸情。

  色胆如天,敢犯王家之命妇,心狂若醉,妄希相府之好逑。恶已贯盈,诛不
容逭。张英察出,因床顶之唾干;爱莲一言,知闺门有野合。番思灭丑,推落侍
婢于池中。更欲诛奸,自送夫人于酒底。丫鬟沦没,足为胆寒。莫妇风流,真成
骨醉。故移柩而入寺,自开棺以赖人。彼已实有奸淫,自足致死,何故诬之盗贼,
加以极刑?莫氏私通,不正家焉能正国;爱莲屈死,罔恤幼安能惜老。须候宪裁,
暂停赴任。

  洪院将继修奸命妇拟斩,随即上本。首劾张英治家不正,无故杀婢,致冤魂
不散之事,一一奏闻。部议张英罢职。洪院劾疏,不为少讳,真有直臣风烈,加
升三级。

  此一回小说,切记不可少年犯色,无故杀人之戒。

  总评:张英三计,可谓得矣。爱莲一死,肯甘心焉。[/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9-10 21:46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   第五回日宜园九月牡丹开

  平安两字值钱多,分外奇求做甚么。

  日看庭前生瑞草,总然好事不如无。

  话说河南彰德府安阳县,有一个秀才,姓刘名玉,发妻袁氏,乃元宵所生,
唤名元娘。夫妻二人如鱼似水,享用着拨天家事,果是奴仆成行,牛羊成队,说
不尽金玉满堂。后边一个花园,也是天上有,地下无的,名曰日宜园。那一日没
有花开!真个言:四时有不谢之花,八节有长春之草。

  各样各花,都不说起。单说他家牡丹花,比别家不同,况河南专有好种。一
到季春,牡丹盛开,他便请了亲朋邻友赏玩,吟诗作赋,好不有趣,其时三月初
旬,牡丹比往年又盛了几分。刘玉先与元娘置酒庆赏,但见馥郁非常,盆旋翔舞,
如喜若狂。

  刘玉道:「莫非花神至?」

  元娘见说,把酒浇奠拜下:「花神有灵,秋间再发。」

  刘玉笑道:「那有一年两放的花?」

  元娘道:「岂不闻,武后借春三日?那也是秋天,百花争放,牡丹先开,封
他为花王。岂不是一年两次开花!」

  刘玉道:「他是一朝武后,故此灵验。」元娘道:「自古诚则灵,我一念至
诚,倘然灵起来,也未可知」。

  那花烁烁的动了几动,元娘道:「你看,岂非花神有灵。又没有风,这般摆
动。」刘玉看见,也自惊起来,连忙将酒拜奠。正是:倾国恣容别,多开富贵家。

  临轩一赏后,轻薄万千花。夫妻赏后次日,遂请众亲邻朋友看花酌酒,作赋
吟诗,不可尽述。略诵一词,以纪其胜:东风劝酒,怜国色于洞房;季月殿春,
冠花曹于上苑。溶溶玉露,薄匀障日之颜;冉冉天香,细染裁云之袖。立处众芳,
寂寞开时比屋;豪奢奢翠,擎来细罗制就。花如解语,亢使城中。纵是无情,也
能肠断。池上邀来宾客,庭前看则儿孙。杨氏肉屏,谁敢骄其富贵,邓家金穴,
莫惜买乎阳春。亦有锦槛满移,银瓶高种。含情合德,浴当壶寇盆中;半醉玉环,
立在沈香亭下。芳心惯能醒酒,秀色真可疗饥。

  既喜檀红冶女,看残紫陌;复怜粉白高人,留伴黄昏。生何必洛阳之都,数
树仅容系马,歌不减清平之调,千杯任许脱讹。愿求羽士还丹,俾花不老。更拥
丽人修谱,与月俱新。浮罗山上,休招过去之魂;日宜园中,已约秋来重秀。

  刘玉看罢大笑:「昨日山妻,正望秋来再发。今朝亲友,也邀此际芳菲,花
果有灵,何妨再艳。」众人道:「若是秋来正开,我辈当做花来与主人答席。」

  大家痛饮而散。

  足足盛了十日,余外虽有残红,不能如极盛的时节那般香艳了。过了牡丹,
又见新荷贴水,湛湛长起,香闻十里。有诗为证:咏荷叶鱼戏银塘润,龟巢翠盖
园。

  鸳鸯偏受赐,深处作双眠。

  咏荷花深红出水莲,一把藕丝牵。

  结作青莲子,心中苦更坚。

  那夏天已过,秋色来临。绕见桂蕊飘香,又有东篱结彩。这秋色虽不能如春
天百花烂漫,然而亦不减于春也。夫妻二人闲步,往从牡丹台走过,刘玉道:「
秋色已到,牡丹不开了。」元娘道:「祇好取笑而已。」

  世间那有此事。偶尔上前一看,夫妻二人大惊道:「奇了!莫非眼花,为何
花都将笑了。」

  元娘道:「难道我二人俱眼花不成。」唤些使女们来看,祇见来了几个使女,
都惊道:「果是花将开放。」

  喜得刘玉夫妻双双拜下道:「花神,你如此有灵有信,我刘玉夫妻好生侥幸
也。」分付小使点起香烛,置酒果拜祷了一番。便道:「春间赏花的亲友许我说,
如秋问开花,他们置酒作东。待花盛了,不免写着传帖,约他们来看。」

  元娘道:「这是奇事。若有小人来要看,不可阻当,以见花神有灵。」

  刘玉道:「有理。」到了次日,那花又绽了些。刘玉夫妻,早早梳洗,将香
烛酒果,又来拜祝。如此五日,看那花盛将起来了,刘玉写下传帖,索那些亲友
作东。祇说要他的东道谁知是真。大家一齐惊异,遂各各置酒请看。刘玉未免吟
诗作赋起来,录其集唐一首,以纪其事。

  落尽春红殿众芳,(高适)

  秋来又复见花王。(朱然)

  黄花自此无颜色,(问朋)

  丹桂从今不敢香。(王士)

  罗邺有诗夸魏紫,(那经)

  渊明无酒对姚黄。(章士)

  歌中满地争欢颜,(罗邓)

  烂醉佳人锦瑟傍。(杜甫)一赏之后,喧传出去。满城士民男妇,那一个不
到日宜园中一看,便各乡绅,亦闻奇异,都有歌咏相赠。一日之间,真有数万眼
目,若远若近,车马络绎不绝。园中那里捱得过,元娘女伴并来的内容,都在花
台左边厢楼上赏玩。刘玉亲友正好黄昏时候悬灯百盏,于花棚之下,照耀如同白
日。夜夜五更方散,亦是一场异趣。

  且说河南南阳府镇平县,有一个百万家财的监生,姓蒋名青,年纪二十五岁
了。往省城寻亲而回,过经安阳县。闻说牡丹盛开,他满心欢喜,有这样异卉,
怎么下去一看。乘了轿子,跟随了几个家人,竟到刘家而来。一路上捱捱挤挤,
到了园门下轿,捱进里边。蒋青见了牡丹十分啧啧,抬头周围一看,恰好看见了
前世冤家。他眼也不转,看着元娘,越看越有趣,正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那元娘

  在楼上与几个女伴调笑自如,果然雅趣,不知有人偷看。这蒋青看之不了,
祇顾站着。家人们道:「相公,回寓所去罢,这花不过如是的了。」蒋青说:「
我在此看着花娘哩。」家人不解道:「轿夫肚中饥了,要回去吃饭。」蒋青无奈,
祇得走出了园门。与一心腹家人,唤名三才道:「你可在此细细打听园主姓名,
年纪多少,并妻房名氏,方纔楼上穿白绉纱的妇人名姓,快来与我说,不可记差
了。」

  三才道:「理会得。」蒋青上轿去了。

  那三才往邻居问了,又向一家去问,又如此说。问得仔细,竟到寓所回着主
人道:「花园主人名唤刘玉,年方二十二岁,本县学里秀才。那白绉纱袄的妇人,
正是他的妻子,姓袁,父亲兄弟都是秀才。妇人幼名元娘,家中巨万家私,礼贤
好客,良善人家。」

  蒋青听了,说道:「好气闷人也。」

  三才道:「官人家中钱

  过北斗,莫非没有这般秋发名花,所以如此气闷?」

  蒋青道:「你这俗子,我爱他元娘,真如解语之花,无计可施,所以气闷。」

  三才道:「官人在家时事事都

  成,为何这些计较便无了。」

  蒋青道:「谋妇人与别事不同,如妇之夫,或是俗子;或是贫穷;或是年老
;或是俭涩;或是丑貌;五事得一,便可图之。今观名花满园,不俗可知;巨万
家财,不穷可知;年方念二,不老可知;礼贤好客,不涩可知;秀士青年,不丑
可知。无计可施,自然气闷。」

  三才道:「官人,小人倒有计在此。」

  蒋青道:「若有计,事成自然重赏。」

  三才说:「官人,事成不敢求赏,事不成不可赐责。官人目下回家,离此有
半月之程,况又是自家船只,将行李收拾完备,我们大小跟随之人,有二十余个
在此。到更深之际,单单祇抢了元娘,竟日暗暗一溜风走他娘,除非是千里眼看
得见。官人意下如何?」蒋青道:「此计倒也使得。恐一时难进去。」

  三才道:「一发不难。正好把看花为名,傍着天色晚来光景,一个个藏在假
山之后,鬼神也看不见。」

  蒋青道:「不须用着枪刀。」

  三才道:「尽多在此。一个人一把刀,或是一柄斧就勾了,面也不须搽得。
祇是一件倒难。」

  蒋青道:「是何物件?」三才道:「半夜三更,须得些火把方好。倘然黑黝
黝的,元娘躲过了,差劫了一个老婆子来,可不扫兴。」蒋青道:「这也不难,
一个人一条火把,笼在袖中,带了火草,临期点起便是。虽然如此,不可造次。
今夜你可先去试一试,何处可以藏人,何处入内,何处出门,有些熟路方可。如
此,万一被他拿住,如之奈何?」

  三才道:「说不得了,吃黑饭护黑主,我去我去。」蒋青赏了他三钱银子买
酒吃,待后又有犒赏。

  三才领了银子,与同伴几个人同往酒肆中,吃得醉醉的,归家与主人说了,
竟自往刘园而来。一路上祇听得说刘家牡丹花开得奇异,有的说庭前生卉草,总
好不如无。三才听见这两句说话,便道:是真话,说得有理。闲话之间,已到门
首,他捱进园门,竟至牡丹后面去,看那园十分宽敞。往假山上面一看,其间山
洞中尽好藏身,且是曲折得很。又往园一看,此处可至内室。有门不闭,他便捱
将进去,不见一人。

  原来刘家男妇,俱在这些花园,看着人往人来。况前门已是拴好的,故此无
一个在内室里。三才不见有人,又往楼上一望,想道毕竟也无人在上面。轻轻的
上了楼梯,寂动动的竟至楼上,知是主人的卧室。往窗外一看,祇听得花园内沸
腾腾的人声。他便走到床上一看,见枕头边有一双大红软底的女睡鞋,祇好三寸
儿长。他便袖了,流水的下了楼来,又往原路儿走了出来。祇听得有人说:「这
花祇好明朝一日也都谢了。」三才思道:「此事祇在明夜了。」

  便出了园门,竟投下处,见主人将前事一说。蒋青大喜:「事倘成时,你功
第一。祇是一件:这样一个标致妇人,倘然一双大脚,可不扫兴了蒋青也。」

  三才道:「官人,若是一双小脚,还是怎么?」

  蒋青道:「若是果然小脚,赏你一百两银子。」

  三才道:「祇要五十两,快快兑来。」蒋青道:「敢是你先见了。」

  三才说:「官人,若要看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便是」。

  蒋青道:「蠢才,终不然你割了那一双脚来不成。」

  三才往袖里一摸,摆在主人面前。蒋青一见,拿在手中,将双脚平跌道:「
妙,妙!足值一千两银子。」

  三才道:「五十两还不肯赏哩。」

  蒋青说道:「决然重赏。」拿在手中,如掌上珠一般,何曾释手。

  三才道:「今晚各人早睡,明日就要行事。若再迟花谢了,闭了园门,做梦
也不得进去了。」蒋青分付众人,与五钱银子买酒吃,明日齐心协力,事成之后,
自有重赏。众人欢天喜地应了一声,都去吃酒去了。蒋青自己一个自饮自斟,把
盏儿放在鞋儿里,吃了又看,看了又吃,直至更尽,把鞋儿放在枕边而睡。

  到次早先自起来,分付把行李一齐收拾下船。连人都在船里去了,把寓所出
还了主人。三才去买了火把,收拾器械,大家煮饭吃饱了,俱随着三才而去。止
留下一个小使伏侍主人。

  三才到了彼处,一个个的领进假山洞里安顿停当。自己又往昨日那门边了看
一了会。天色晚将下来,游人散了,花已凋谢,亲友也不来夜间赏了。故此刘玉
着小使闭了园门,吃了夜饭,先自上楼睡了。各房男人因连夜勤劳了,亦各自分
头睡去矣。倒是元娘还在那里等茶吃,祇见一个女子在那里榻茶。

  三才看得停当,去把花园门大开了,将火把祇点起两个道:「余者不必说过。
三才领路,某人持火,某人断后。」计议停当了,悄悄走进那扇门内,一声喊,
把元娘一把抱了就走,刘玉听见吶喊,连忙下楼,家中大小一齐都到,不知甚么
缘故。许多人喊下来,一个也不见了。忙寻元娘,并不见影,祇见那榻茶的女子
惊倒在地。刘玉忙问,他说道:「许多人拿了刀斧,把娘娘抱去了。」

  刘玉惊得面如土色,众人道:「大家分头去赶。」一齐往后边赶去。那伙人
飞也的去了,那里去赶!

  且说三才抱了元娘,恰好城门未闭。元娘不住口中的喊救人,这些家人,都
藏过了凶器。路上有人间说因何事故的,回说是逃出来的妇人,路上之人便不管
了。一竟下船,登时摇起三橹,那船如飞的一般去了。

  三才把元娘放下,蒋青上前一看正是元娘,深深作下一个揖,道:「莫要惊
坏了。」

  元娘看见是个带巾的一个后生,道:「尊处是何等样人?因甚事抢我到此?
 有何话说?」

  蒋青道:「请娘娘台上坐,容小生告禀。」一边说,忙去扯一张椅,放在上
边,那元娘不肯坐。道:「小生是蒋青,乃南阳府镇平县人氏,忝为太学生。昨
为观花,瞥见娘娘花貌,一夜无眠。至天晚睡去,梦见神人指示,道:袁氏与汝
有几载凤缘,必须如此,方可成就。待缘满之期,好好送回,夫妇重圆。故此冒
突娘娘,实由神明托梦,望娘娘应梦大吉。」

  元娘道:「做梦乃荒唐之言。岂可读书之人行此强盗所为之事!好好送我回
去,我送金帛与你。若不依言,没此河中做鬼,也不相饶。」

  蒋青说:「那金帛舍下也有百余万,倒不稀罕。若要娘娘这般标致,实然少
有。归家贮娘娘千金屋,礼拜如观音,望娘娘俯就。」

  说罢,取出一盒肴馔,一壶三白酒。那元娘哭将起来,那里肯坐。又没个女
人去劝,他心下思量投水而亡。祇因身怀六甲,恐绝刘氏宗枝,昏昏沉沉,祇是
痛哭。蒋青没法起来,道:「来了多少路程了?」回道:「六十余里了。」

  「既如此,你们都去睡罢。行船的人,更番便了。」大家应了一声,通去睡
了。

  止得二人在船内。

  元娘流泪不止,蒋青扯元娘来坐了吃酒。元娘见后边还有舱,竟跑进去,把
舱门闭上。蒋青笑道:「舱门四扇都可开的,闭他何用。」他便取了灯火,拿了
那壶酒,踢开门来,放在桌上。又取了那盒儿摆好了,去请元娘。祇见袁氏坐在
床上大哭,蒋青道:「娘娘,事已至此,你要说我送归,今夜已不及矣。总到家,
已做了奇花失色,美玉成瑕了。不若依神明之言,了此凤缘。那时圆满,送你还
家。你夫妇再圆,此为上策。」

  元娘道:「难道你家没妻子,别人也这般行凶抢去,完了凤缘,你心下如何!」

  蒋青道:「不瞒娘娘说,先室弃世三年。因无国色,尚未续弦。今得了娘娘,
就如得了珍宝一般,与你百年鱼水之欢。」

  元娘说:「你方纔许我送还,缘何又说百年?」

  蒋青说:「若蒙俯就,但凭尊意。」连忙筛了一大银杯酒,送与元娘。

  元娘不理。道:「娘娘,你一来受惊,二来肚已饥下。况酒可散闷,自古将
酒待人,终无恶意,吃了这杯。你便饿死在此,家中也无人知道。」他便拿下酒,
双膝儿跪将下去。元娘见他如此光景,又恼又怜道:「放在床沿上」。蒋青放下,
去取一格火肉,拿在手中等元娘吃。元娘祇不动。

  蒋青说:「娘娘不吃,我又跪了。」言罢又跪下去。元娘拿上酒杯,哈了一
口。

  蒋青送上火肉,元娘肚内果然饥了,取了一块来吃。蒋青道:「求干了,我
纔起来。」元娘无奈,祇得吃完了。

  蒋青起来,又筛一杯,元娘道:「我吃不得了,不可如此。」说罢,往枕边
一看,见一双女鞋。

  元娘道:「你说家中无妻,此物何来」?

  蒋青道:「家中便有妻子,带此鞋来何用,这是昨夜神明梦中付我的,道:」
「若他不信,你可把此鞋与他为证,自然从你,完此姻缘。」你拿到灯下认看。
「元娘拿灯前一看,果是无差。」昨夜那里不寻到,怎么有这般奇事!

  「心下有几分信了。

  蒋青道:「你如今心下如何?」

  元娘道:「既是前缘,料难逃去。我身怀孕三月。在家时,与丈夫便隔绝了
此事。待我分娩后从你罢。」

  蒋青道:「虽不做,同我睡亦不妨。」

  元娘不语。蒋青又劝着酒,元娘祇得坐下。又吃了一杯酒,那是入口松的。
一来空心酒,二来酒力狠,一时头晕起来,坐立不住,连忙到床边,换了鞋儿,
和衣睡倒。蒋青见他说头晕,也知其故,自己斟酒吃了几杯。想道:「亏我说这
一场谎梦,竟自信了。」心下十分快活。

  堪堪酒兴发了,走到床边,听见元娘声响,见他朝着床里睡的,推上一推全
然不动。他便携起上边衣服,去解他裙带。把手衬起了腰,扯下来,露出大红裤
儿,真个动兴。又如前法,露出两只白松松的腿儿,一发兴高。把裙裤放在熏笼
里,自己除了巾,脱了衣,放下罗帐,扒在元娘身上。猥手推开两腿,云雨起来。
元娘初时睡熟,这后阴雨一阵阵的流出,便自醒了。口中叹口气,因下边正在痒
的时节,把那些假腔调一些也不做出来。蒋青大喜。脱了元娘衣服,弄得赤条条
的,元娘道:「且息了灯火来。」

  蒋青道:「且慢。」把元娘两腿搁上肩头,着实奉承,附着耳问道:「可好?」

  元娘点头。蒋青吐过舌尖,元娘含住。两个一时间弄得酣美,须臾雨散云收。

  蒋青茶炉内取了开水,倾在盆内净了手。元娘披了衫儿,下床洗刮。蒋青又
扯他吃酒,元娘道:「吃不得了」。问道:「多少年纪?家中还有何人?缘何这
般大富?来到安阳县何干?」蒋青道:「年方二十五岁。家中止有僮仆妇女,共
五十余人。因祖上收买一乡宦家铜香炉一十余个,不期都是金的,将来变卖了数
千金银子,代代传下,渐渐的积将起来。到父亲手内,有了百万之数。因往省下
寻亲事,并无标致的,故此转来。偶然看花见了你姿容,又赐梦兆,果遂良缘。

  但愿天长地久!」元娘道:「你如今要我回去,把我怎样看成。」蒋青道:
「是我填房娘子,难道把你做妾不成。」元娘道:「上盖衣服,并簪髻全无,怎
生好到你家?」蒋青道:「先室衣饰有二十余箱,任凭你受用。到家时,我先取
了几件衣服之类,打扮得齐整了,到家便是。」元娘因不穿下衣的,要去睡。蒋
青强他吃了一杯酒,自己又吃尽了盘儿,二人上床重整鸾俦,直至夜分而睡。

  且说刘玉在家,着人满城叫了一夜。次早写了几十张招纸,各处遍贴。一连
寻几日,并无踪影。那刘玉素重关帝,他诚心斋沐,敬叩灵宫,跪下把心事细诉
一番道:「若得重逢,乞赐上上灵签。」求得第七十一签。诗曰:喜雀檐前报好
音,知君千里欲归心。

  绣阁重结鸳鸯带,叶落霜飞寒色侵。想道诗意像个重逢的。乞再赐一签,以
决弟子之疑。「跪下又求得第十五签。诗曰:两个家门各相当,不是姻缘莫较量。

  直待春风好消息,却调琴瑟向兰房。

  看罢,一发疑了,道:「两家门户是混的,不免再求一签。」跪在神前,诉
道:「弟子愚人,一时难解,如后得回来,诗中竟赐一回字。」又把签筒摇个不
住,双双的两枝在地。捡起来看,一是第四十三签,一是七十四签。那四十三签
诗意儿:一纸文书火速催,扁舟速下泪如雨。

  虽然目下多惊恐,保汝平安去复回。见一回字,道好了。又看第七十四签的
诗意道:崔巍崔巍复崔巍,履险如夷去复来。

  身似菩提心似镜,长安一道放春回。刘玉见两枝签俱有回字,去复回三字,
明明道矣。拜下道:「若得夫妇重回,双双到殿,重新庙字,再换金身!」许罢,
出了殿门。归到家中,祇见亲朋们纷纷来望,也有置酒解闷的,也有空身来解劝
的。这且不题。

  且说蒋青船只已到岸口,他便别了元娘,先到家中。男女见了,道:「新娘
到了,快治酒筵。」一面着人各处请亲友邻居。上楼取了首饰着小使拿了,抬了
一乘绢围四轿同到船边。蒋青下船将首饰付与元娘穿戴。不一时打扮完成。上了
轿,竟抬至堂上。两人同拜着和合神,家中男女过来叩首,都称大娘娘。元娘上
楼归房,看了房中果然整齐。二十四只皮箱,整齐齐两边排着。房中伏侍使女四
人。三才的妻子叫名文欢,他原是北京人。这三才原是个北路上响马强盗,后到
了北京,见文欢生得标致,一双小脚,其实可爱。

  在路上骗他同归寓所,后来事发,官司来拿,他知了风声,与文欢先自走了。
直至镇平县,闻得蒋青是个大财主,夫妻二人靠了他。蒋青的前妻,极喜文欢。
道他又文,又欢喜,故此取名文欢。他如前边主母一般,故此独到房中伏侍。元
娘见他小心伏侍,倒也喜他。这日,诸亲百眷,祇说他在省城中,明公正气婚娶
的这个标致女子,并不知此道来的。故此人人敬重。元娘初然心中不平,后来到
了蒋家,见比刘家千倍之富,况蒋青又知趣,倒也妥贴了。

  光阴似箭,不觉年终,又是春天。他园中也有百花烂漫,季春也有牡丹,未
免睹景思人,未觉眼中偷泪。又是初夏时,但祇见腹中疼痛起来。蒋青分付快请
稳婆,须臾已到,恰好瓜熟蒂落,生下一个儿子,眉清目秀,竟似娘母一般。元
娘暗喜。未免三朝满月,蒋青竟认为已子。亲友们送长送短,未免置酒答情。不
必言矣。

  祇因元娘产妇未健,蒋青寂寞之甚,常在后园闲步。祇见文欢取了一杯茶,
送到花园的书房里,放在桌上,叫:「大相公,茶在此」。说了便走。蒋青见是
文欢,叫道:「转来问你。」文欢走到书房。蒋青坐下吃茶,问道:「你丈夫回
也未曾?」文欢道:「相公着他到府中买零碎,昨日纔去的,回时也得五六日,
怎生回得快。」蒋青道:「你主母身子不安,我心中寂寞,你可为我解一解闷。」

  文欢脸上红将起来就走。被蒋青扯住,搂了亲嘴,文欢低头不肯。蒋青叫道
:「乖乖,我一向要与你如此,不得个便宜。趁今日无人在此,不可推却。」文
欢道:「恐有人来,看见不便。晚上在房中等相公便了。」蒋青放了手道:「不
可忘了。」文欢笑嘻嘻的去了。

  祇见到晚,蒋青在元娘面前说:「今晚有一朋友请我有夜戏,恐不能回了。

  与你说一声。」无娘说:「请便。」蒋青假意换了一件新衣,假装吃酒腔调,
竟自下楼,悄悄走到三才房门首,祇见房里有灯的。把房门推一下,拴上的。把
指弹了一下,文欢听见,轻轻开了。蒋青走进房中一看,房儿虽小,倒也清洁有
趣。

  文欢拴上房门,拿了灯火进了第二透房里。见卧床罗帐,不减自己的香房。

  蒋青大喜,去了新服,除下头巾。祇见文欢摆下几盒精品,拿着一壶花露酒
儿,筛在一个金杯之内,请蒋青吃。蒋青道:「看你不出,那里来这一对金杯。」

  文欢道:「还有成对儿哩。」蒋青道:「你有几对?当时不来靠我了?」文
欢将三才为盗,前后事情,对他一说。蒋青说:「怪道前番抢元娘一节事,这般
有胆。」

  二人坐在一处。蒋青把文欢抱在身上,坐着吃。文欢道:「你再停会快进去,
恐大娘娘寻。」蒋将前事一说,文欢笑道:「怪道着了新衣出来。」蒋青看了文
欢说笑,动了兴,把文欢拦腰抱到床上。但见:罗裙半卸,绣履双挑。眼朦胧而
纤手牢勾,腰闪烁而灵犀紧凑。觉芳兴之甚浓,识春怀之正炽。是以玉容无主,
任教蹈碎花香。弱体难禁,持取番开桃浪。

  文欢兴动了。这是北人,极有淫声的。一弄起便叫出许多妙语来,须臾,两
人住手。文欢去取水,洗了一番,收捡桌上东西。与蒋青脱衣而睡,未免要撩云
拨雨起来。

  自此常常托故,把三才使了出去,便来如此。文欢见三才粗俗,也不喜他,
故此两人十分相好。

  不觉光阴似箭,那刘玉个小娃子,长成六岁。家中请了一位先生,教他读书。

  元娘主意,取名蒋本刘。这小使倒也聪明,读过便不忘记。恰好一日蒋青不
在,有一算命的人,叫做李星,惯在河南各府大人家算命的。是蒋青一个朋友荐
他来算命的。元娘听见,说:「先生,把本刘小八字一算。」道:「这个八字,
在母腹中,便要离祖。后来享福,况富贵不可言。」完了,又将蒋青八字说了。

  李星道:「此贵造,也是富贵双全。祇是一件,子息上少,寿不长些。」元
娘把刘玉八字说了,李星道:「这个贵造,倒像在那里算过的了,待我想。」元
娘道:「既如此,你且先把女命来排一排看。」说出自己的时辰八字。李星打一
算,把手在案上一拍道:「是了,是了,这两个八字,在安阳县里刘相公府上算
来。

  这女命有十年歪运。死也死得过的,若不生离,必然难逃。幸喜他为人慈善,
留得这条性命。缘何府上与他推算?」元娘道:「你几时在他家算来?」李星道
:「今年二月内又算过了。那男命也不好,行了败运,前年娶了一个姓诸的妻房,
又是个犯八败的命。一进门,把一个使女打死。被他父亲定要偿命,告在本府。

  府官明知他是个财主,起了他二千两银子,方纔罢手。一应使用,费了三千
两。

  不曾过几时,他房中失了火,把屋宇烧个精光,房中细软尽被人抢得罄尽。」

  元娘道:「这般好苦。」哭将起来。李星道:「还好。」元娘住了泪道:「
有何好处。」李星道:「他速连把山地产业尽情变卖,重新造屋,复置物件。不
期过得一年,这犯八败的命极准,又是一场天火,这回弄得精光。连这些家人小
子也没处寻饭吃,都走散了。」

  元娘又哭起来。李星道:「还好。」元娘止住哭道:「甚么好处?李星道:」

  没甚么好。我见你哭起来,故如此说。「元娘道:」如今何以资身?「星道
:」

  我今年二月在一个甚么袁家里算的命,说是他岳丈家里。「元娘道:」这个
人后来还得好么?「李星说:」这个命目下就该好了。祇是后妻的命不好,紧他
苦到这般田地,还有一个那妇女的命,目下犯了丧门绝禄,祇怕大分要死。死了,
这刘先生便依先富了。「元娘道:」先生几时又去?「李星道:」下半年。「元
娘道:」我欲烦先生寄封信去与他,若先生就肯行,当奉白金五两「。李星听见
一个五两,道:」我就去,我就去。「元娘叫文欢取了纸笔,上写:」妾遭荼毒
手,不能生翅而飞,奈何!不可言者。儿郎六岁矣,君今多遭艰难。「正写着,
报到官人回了。元娘把纸来折过了,便进内房,添上」书不尽言,可即问李星士
寄书的所在。你可早来,有话讲。速速。袁氏寄。「即胡乱封好,取了五两银子,
着文欢悄悄拿出去与他寄去,不可遗忘。文欢寂寂的不与蒋青知道,付与李星道
:」

  瞒主人的,你可速去。「李星急急出了门,往安阳地方而去。

  不祇一日,到了县中。他一竟的走到袁家,见了刘玉道:「镇平县里一个令
亲,我在他家算命,特特托我寄一封书来与你。」刘玉茫然不知。拆开一看,见
是元娘笔迹,掉下泪来道:「先生,他在镇平县甚么人家?」李星道:「本县第
一个财主,在三都内蒋村地方。主人蒋青,是个监生。」刘玉想道:「大分是强
盗劫去,买与他家的了。」道:「寄书的,是怎生打扮?」先生道:「他在屏后
讲话,并不见面,声口倒似贵县乡音一般。蒙他送我五两银子,特特寄来的。」

  刘玉想道:「有五两银子与捎书的,他倒好在那里。可惜没有盘费,去见得
他一面方好。」李星道:「别了。」刘玉道:「因先室没了,茶也没人奉得。」

  李星听说没了,道:「好了,好了。那个女命,向来不可在你面前讲得,是
犯八败的。

  死得好,死得好,你的造化到了。」刘玉道:「造化二字,没一毫想头。」

  李星道:「镇平令亲,有百万之富,你若肯去,有一场小富贵,决不有误的。」

  刘玉道:「奈无盘费。妻父家中,因亡妻过世,又累了他,不敢再启齿得,
如之奈何?」

  李星道:「不难,不难。蒙令亲见赐五两,一毫未动。我取二两借你,到下
半年我若来,还我便罢。」连忙往袖中取出,恰好二两,一定称过的,递与刘玉。

  刘玉道:谢不已。

  李星去了。刘玉与岳父母把前事一说,袁家夫妻道:「好了,幸喜女孩儿还
在。贤婿,你去打听,仔细通知了浑家,见景生情,不可造次。」袁家取了一副
铺陈、五两银子、一个小使、并女儿小时的一个香囊把与刘玉。登时别了,一路
而来,非止一日。

  到了蒋村,天已晚了,寻一客店安下。次早梳洗,问了店家,指示了蒋家大
门。刘玉着小使拿了香囊道:「你祇管走进去,若有人问你,你说安阳县袁相公
来望元娘娘。切不可说是我刘字起。」小使说:「这些不须分付」。一直走了进
去。

  恰好这日蒋青往乡间去了,不在家。故此没人在家中答应。小使走到堂后,
恰好见一标致妇人,便拜了一个揖道:「烦劳说一声,安阳袁相公,来望元娘娘。」

  文欢晓得原故,忙住楼上叫道:「大娘娘,你快下来。」大娘见说,一径下
楼。

  祇见小使叫声亲娘,元娘一看,便哭起来。「大官人特来望着亲娘。」把香
囊与元娘一看,元娘道:「快请进来」。文欢忙忙走出前厅,那小厮已早出外,
把手一招,刘玉走进厅前。文欢道:「请相公里边来。」元娘迎将出来,两下远
远望见,都便哽咽。见了礼,二人哭做一堆。女仆便都道是兄妹,祇有文欢晓得
是夫妻。因元娘待文欢如妹子一般,文欢感激不尽。又蒋青偷他一事,元娘也知,
并不妒他,故此亦不与蒋青说寄书事起,这是两好合一好的故事。

  元娘住泪,请了刘玉往楼上坐了,将前情说个透彻道:「我正然早早寻死,
因有孩儿是你的骨血,恐绝了你的宗支。今已六岁了」。刘玉道:「如今在那里?」

  元娘道:「在书房里。」刘玉道:「取名唤叫甚么?」元娘道:「名字是我
取的,叫做蒋本刘。」正说问,文欢抱上楼道:「小叔来了。」本刘朝着刘玉作
上一个揖。刘玉看见他生得眉清目秀,心下欢喜道:「乖儿,读甚么书了?」本
刘道:「论语。」刘玉挑他一句,背如流水,刘玉大喜。文欢摆上一桌道:「兄
妹们就在楼上坐罢,晚上就在此间安宿,不必书房里去。」元娘请丈夫坐了,附
着耳道:「明日我将些金银与你,拿到店家藏了,陆续运到几千两,叫了船只,
暗暗约了日子,带了孩儿逃回乡,不可吐露。」刘玉喜道:「若得贤妻如此,方
见本心。」

  两人吃了酒,文欢收了,打发使女下楼去睡着。奶娘领小官去睡。元娘拴上
房门,去取锁匙,开了个金银箱道:「趁蒋青不在,将来结束了,好日逐取去。」

  一包一包的缚了半夜,约有几千两,珠翠金宝不计其数。都停当了,身子通
倦,夫妻二人就枕。刘玉搂了元娘,便求云雨。元娘仰卧,十分恩爱一番,双双
睡去。

  次日,早早起来打点,袖了出门。小使身边也带几百。一日几次而走,店家
那里知道。不须三日,通运完了。

  刘王与元娘道:「物已运完,我想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承说一齐逃去,我
想船重行迟,倘被他人家一齐赶上,那时你我性命难保。连孩儿也不能活了。若
我与小厮先回,到了家中将银子即造起房屋,置物件,般般停当那时我再来望你,
早晚相机而行,空身好不便捷。祇有一件,恐一时取起金银不见了,叫你如何存
济?」

  元娘道:「这夹楼板内,都是金银。但钉好的不便取出来。那银子日逐祇有
得藏起,再无有动用内囊的。着要时,祇管取去不妨。」

  刘玉道:「我方纔这番说话,你意下如何?」

  元娘道:「你说的是万全之计。祇是不知你几时方来?」

  刘玉道:「多祇在明年。」

  元娘流着泪道:「我度日如年,你休忘了!」

  刘玉道:「事不宜迟,就此去罢。」

  元娘道:「整酒来,与相公送行。」

  元娘又去取了一双金镯、两双金簪道:「你谅情寄与爹爹、

  母亲、哥嫂之处,不可太重,亦不可太轻。」

  吃罢了酒,别了元娘,两下流泪。小厮取了铺陈,一家大小送出门外,刘玉
竟至店家,送了房金,觅船回去。一路幸喜平安。回到袁家,说了前话,送了袁
家二十两银子。便去买起木料,又整新居。正是钱可通神,有了银子,又是那般
富贵起来了。将田地产业尽行赎取。不在话下。

  且说蒋青。故意着三才出去,又与文欢取乐。不期一日,正与文欢两个睡着,
天色尚未明,便又高兴起来。谁知三才搭了夜船回家,捱城门而进,竟至家中。

  叫开了大门,竟往回廊下,取路走到自己房内。把手弹门,门竟荡开了。三
才想:「倒为何门开在此?」祇听得房内响,轻轻的走到床横一听。祇听得「好
么?」

  文欢道:「好。」淫声叫得好不发兴。三才听了大怒,往皮靴内取出尖刀,
摸着蒋青一把头发,竟把头割。喉咙已断,跌在一边。去摸文欢,竟不见影。他
想道:「莫要被他走了。」急去拴好房门。寻着灯火点得亮亮的,内外一照,那
里见影!急急往外去看,门上人说不曾见人出来。又往后边见内门都开了,问着
女使道:「你可见我娘子么?」使女回道:「不见。」他往内边又寻,直至主人
内楼。

  见房门闭好,恐惊动了主人。想道:「也好了!自古捉奸见双,走了淫妇,
杀了这人,到官必要偿命了。」

  后到房中道:「不知奸夫是谁?」把灯去照,叫声苦也:「别人还不打紧,
擅杀家主,要碎剐零卸的,怎么好?」想道:「收捡了金银,趁早去罢。」打开
箱子,取了金银子,正待要走,被尸首一绊,跌了一跤,浑身是血。间壁伙伴听
见跌响,还睡在床中。祇道有贼,便叫了两声。三才听见一发急了,要走时浑身
是血,一时情急,便道:「我往时杀了多少人,这一死也该的。」

  拿着尖刀,往喉咙一搠,扑地跌倒。众家人齐听见响得古怪,大家走到房中
一看,祇见两个死尸倒在地。登时喊到内房,元娘听见了道:「为甚么大惊小怪?」
原来这文欢见三才行凶,急下床扯了衣服,竟至内边敲开房门。与元娘说他行凶,
元娘见事已至此,着文欢拴上房门,穿好衣服,伴在楼上。见下边乱嚷,开了房
门。

  祇见众家人报:「大娘娘不好了,官人杀死在三才房内,三才也被杀死在地。」

  元娘吃惊道:「文欢,你房内杀死了主人,快同我去看来。」

  元娘与文欢三脚两步,竟至外边。见了尸首,哭将起来。文欢倚了三才尸首,
也哭起来,一众人道:「不知何故,双双杀死在此。」元娘见一大包在地,提一
提甚重,教人拿在桌上解开一看,道:「是了,是了!是我房中失去金银,恐官
人埋怨,不敢明言。恰被官人知道,三才盗去,今天早官人趁三才不在,文欢又
在此睡着,他取灯火,竟来搜出脏物。想道凶奴偶回,见事露了,把家主杀死。

  正待收捡这一包对象要走,恐怕被人拿住经官,一时情急,自刎而亡。」大
家一看道:「大娘说得一些也不差。果然是自刎的。」元娘道:「文欢之罪难逃
矣。

  这金银岂不是你盗去与他的,必要经官究罪。」众人道:「求大娘娘饶恕了。

  他如今他丈夫已死,是个孤妇子,正好陪侍大娘娘。」说罢,一齐跪下。元
娘心下正要假脱,连道:「若不着众人分上,决不饶你。」实时分付众人,查点
各箱笼。

  「共五只与我扛了进去。」着人看着尸首,忙忙进内。分付把总的管家,要
一付上好沙板,买一付五两棺木,打点一应丧仪,把三才盛贮了,先拾到城外埋
了。

  把主人尸首洗净,唤人缝好,下了棺木,抬上中堂,诵经礼忏,讣告上写蒋
本刘做了孝子。那此亲眷都来吊奠。过了七七,出了灵枢,元娘把内外男女,都
加恩惠,逢时遇节俱赏金银。无一人不感激着他,文欢竟在元娘房中住下。把那
里死人房屋拆去一空地。

  看看过了百日,又将过年。正在那里想,刘玉恰好到了。刘玉听见蒋青已死,
先着人买了祭奠之礼,方进堂来灵前祭奠。本刘回礼,进内见了元娘。夫妻二人
又悲又喜,元娘道:「官人别后可好么?」刘玉把家门重整之事细说一番,元娘
欢喜道:「此间百万家私,皆是我的了。如今未可便回,待孩儿长大,娶了妻室
与他。那时和你归家方是。」刘玉道:「贤妻见教不差。我想上天有眼,蒋青起
心拆我夫妻,岂非天报乎。」元娘道:「三才之自刎,亦是天报。」刘玉不知其
故。元娘把平生为盗,后来抢掳元娘情由一说,刘玉道:「皇天有眼。」文欢又
整了酒,送上楼来。元娘道:「此妇即三才之妻,为人文雅,你可收他做了二房。」

  文欢听见,竟自下楼。刘玉道:「不可。」元娘道:「若是如此,祇我和你
有归家之日。不然一去,谁人料理家务?」刘玉点头,晚间就与文欢先自暗地好
了。

  这刘玉也不归家,合家人都知刘玉是丈夫。因元娘加恩,都不敢言。

  本刘十六岁,中了乡科。明春联捷,娶了本处王尚书之女为妻,复了本姓,
唤名刘本。刘玉夫妻同了刘本夫妻往自己家中,拜见亲友。夫妻二人双双拜了关
帝,发出一百两银子,修塑神庙。刘本夫妇重到蒋村,奉文欢如己母。后至京卿,
二母皆有封赠。后来刘本把房屋田地买与大户,将什家伙送与妻家。取了藏的金
宝细软之物,尽底先送到父母处。带了夫人并庶母,别了岳父母,竟至本乡,奉
侍父母天年。后来元娘笑道:「好奇,九月开花是一奇,打劫女人是二奇,梦中
取鞋是三奇,蒋青之报是四奇,三才自杀是五奇,反得厚资是六奇。」刘玉笑道
:「分明陈平六出奇计。」夫妻大笑,正是:善恶到头终有报,祇争来早与来迟。

  总评:天道:好还,铢而不谬。夺将来,六载欢娱;陪去了,千万家事。好
色的死于色,行凶的自罹凶。[/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9-10 21:47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    第六回伴花楼一时痴笑耍

  世事纷更乱若麻,人生休走路头差。

  樽前有酒休辞醉,心上无忧慢赏花。

  为何道:慢赏花三个字,祇因前一回,因赏花惹起天样大的愁烦来。这一回
也有些不妙,故此说此三个字。

  且说来时临安一个进士,姓王名羽,官至副使。为官断事分明,不肯擅入人
罪,受人私意。可惜这般好官,不曾修得些寿,早早死了。丢了万贯家私,付与
孩儿王卞。这王卞长成二十岁,因方纔满得父丧,老夫人和氏正要与孩儿议一头
妻室,不能就绪。王卞与一窗友柏青,在家中伴读。二人情同道合,契若金兰,
终日不离左右。

  一日,正值隆冬天气,后园梅花正发,香气袭人。公子闻之,喜不自胜。便
道:「柏兄,梅花香秀,香气爱人。急宜赏玩,不可错了花期。」分付王化传上
夫人,治办酒肴于梅花楼上,与柏相公赏梅。

  柏青道:「等得酒来,还有许久,和你先咏一首如何?」二人随步走入花园,
见红白相间,清香扑鼻。

  柏青道:「对此名花,岂无留赠,不免作词数句,以助奇香。」

  王卞取了纸笔写道:佳卉放

  春,早花破冻。疑绵不暖,似玉而寒。瘦影楼窗,谁奇一枝绿萼;繁荣满树,
忽看万里白云。昏来月解写真,晓起香为熏魄。灯怜韵胜,雪其神孤。皎洁铅华,
不向阳春斗美;凄凉心事,纵教结子犹酸。真如淡服靓妆,奚减倾城嫣笑。尔乃
天气薄阴,寒风不劲,东郊北郭,靡不看来。古驿颓垣,皆经咏遍。更阑人散,
香魂与鹤相关;朝出暮归,幽事为花不彻。帐助高人之梦,额成公主之桃。枕上
春怀,琴边诗典。仙去尚合,暗惜折来,何以为情?是用银车玉桂,都寻歌舞名
园。岁暮天涯,总立乡园公案。忍教笛怨,更诉东风。赖是酒醒,能消落月。安
得并刀三尺,割去罗浮半边。季冬望日,王卞戏书。

  柏青接过手来看,称赞不已。须臾列下酒肴,四面开窗,清芬满座。二人正
方坐下,王化报道:「苏李二相公来拜。」

  王卞道:「可请来同坐。」

  柏青将梅

  花词笼入袖中。四人相见,四下坐开面饮,吃至半酣,苏友道:「自古说道
:遇饮酒时须饮酒,得高歌处且高歌。今日对此名花,岂堪默饮?久闻柏兄丝竹
高于千古,若操琴恐手冷。求弄笛一番,不致梅花冷落。」

  柏青道:「取笛来。」须臾笛到。拿在手中,调得纯熟,吹将起来。清新可
爱,真个玉笛一声,柔肠三断。

  正吹得清亮,祇得听呀的一声响,各人一看,恰是墙边伴花楼上,开了两扇
窗榻。祇见两个美人,欲笑含羞,侧耳指说,掩掩遮遮,动人情兴。那柏青放下
笛,立起身来对看。

  王卞急止曰:「不可,此乃白年伯之女。你今轻薄他,老伯闻知,成何体面!」

  苏友道:「我闻白先生祇有一位令爱,缘何有二位?」

  李友笑曰:「他也道我闻王公子止有一人,缘何倒有四人!」

  各人大笑起来。柏青道:「他女人家偷我梅香。」

  苏友曰:「还是你吹萧引凤。」

  大家又笑。王卞道:「他特来听你妙音。反不凑巧,快坐了,吹与他听。莫
教他扫兴而返。」柏青又吹起来。二女人听了,欢喜自如。原来白小姐听见吹萧,
侍女花仙,再三要小姐同来,故此开窗而听。

  小姐道:「吹萧的是何人?」

  花仙错认道:「正是王公子了。」

  小姐道:「进去罢。」

  花仙道:「说了王公子,便要回去。」

  小姐道:「休胡说。」竟自去了。花仙独自又看一回,竟不关窗,也自进去
了。

  天已将晚,各人痛饮一回,俱各醉了一齐下楼,各人散别。柏青回房欲睡,
又记着白家窗子未关,放心不下,拿了笛与王化道:「我因睡不着,再去看看梅
花来睡。」

  王化道:「外边风冷。」

  柏青道:「不妨。」他竟至墙边一望,楼窗还是开的。他便坐在墙边假山石
上,取笛又吹将起来。花仙正走上楼,打点伏侍小姐去睡,听得笛响,想道:「
王公子浑了,我趁小姐未曾上来,待我妆做小姐,唤他一唤,弄这书呆,看他怎
样疯颠,待我笑笑儿着。」

  便靠在窗槛上,轻轻咳嗽了一声。柏青见了,喜出望外,他朝着窗一个大肥
喏。

  花仙笑道:「待我哄这书呆。」偶然袖中带得黄柑一枚,掷到柏青身边。连
忙拾起一看,好不欢喜,急向袖中去摸,恰有青果数枚,待要丢上去,恐轻小打
不到。道有了,摸着梅花赋,将几个青果包做一包,丢入楼窗。恰也有些凑巧,
竟投在楼板上,响了一声。花仙捡了,正要打开来看,祇听得叫唤,花仙应了一
声,关了窗竟去了。

  柏青见闭了窗,如失了珍宝一般。正在痴迷之间,祇见王化走来,叫道:「
相公,夜深风冷,且去睡罢。」

  柏青把楼上望了一望,竟进书房。又把那黄柑在灯下看了又看,竟自着迷一
般。正是:祇因世上美人面,坏却人间君子心。坐至三更,方自上床睡,兀自梦
中几番惊叫。

  且说花仙睡到次早起来,到密处打开包儿,看见几枚青果,取来袖了。打开
字儿,从头一看,是一篇梅花赋。想到小姐倒喜词赋看,祇说风吹到楼窗口拾来
的,与他看看也好。将来笼了,自己去梳洗,伏侍小姐。一应完了,小姐道:「
今日绣花手冷,做甚么消遣方好?」

  花仙往袖中取出花笺,放在桌上道:「看看如何?」

  小姐从头看遍,见王卞戏书,问花仙何以到此。

  花仙道:「旋风刚刚吹送到楼窗槛上,我见了取来的。」

  小姐道:「王公子倒也是个清品,不枉了缙绅家子弟。」

  花仙道:「小姐,昨晚笛声哀怨,也不减鹤唤猿啼,何不也做一词消遣,有
何不可?」

  小姐道:「这也使得。」即浓磨香墨,展过花笺写道:梅花吐秀,羌笛传香。

  此时倦客登楼,何处邻人邀笛。悲从气出,宁知失志之流,巧作龙呜,纵是
从羌而起。萧条杨柳,早已惊秋。历乱梅花,非同寄远。而寂寥清商之节,纤妙
绿水之音。河内故人,赋成怀远。平阳逆旅,奏是思归。猿臂引而猿吟,鹤胫次
而鹤唳。岳阳楼上,春心飞满洞庭;扬子津头,别泪多如江水。况玉钗敲断,铁
马嘶残。思妇琐窗,恨计程之未到;征人沙碛,愿托梦以相求。便是一声,已堪
肠断。那禁三弄,更入花来。故虽郭氏长生,魂随东女。石家宋伟,怨切赵王。

  为寂寂之歌,作鸣鸣之调。城精犹能有意,山鬼讵独无情。岂若名利不关,
麦陇骑归日暮。岁时作乐,杏花叫彻天明;信口无腔,未涉采菱延露。横吹相和,
不离野曲林歌。非惊多愁少睡之人,何有感慨悲歌之泪!

  写罢看了一回。花仙拿了一杯茶来,送与小姐。折了梅花赋,递与花仙:「
不可与宜春这丫头看见。」花仙接了,道:「晓得。」

  且说柏青,到次日天未明,就假做看梅花,就去看楼窗子。一日走上几十次。

  到晚又同了王卞,将晚酒摆在花楼上吃,将笛又吹上几回。这晚,花仙伏侍
小姐在下边吃晚饭,故不曾开窗嗅他。柏青吹了一个黄昏,不见动静,进房睡了。

  次日又去,不住的走。

  其日王老夫人着孩儿往娘舅家探望,王卞到书房,别了柏青道:「小弟探亲,
恐今日不回,有失奉陪。」柏青道:「请便。」王卞去了,柏青倒快活起来。未
到晚,老夫人打点晚饭出来,王化接了摆下。

  柏青道:「可摆在梅花树下,待我对花而饮,不然没兴。」王化祇得掇了桌
儿,摆在树下。他便自饮自筛,自吹自乐。天色晚了,花仙又上楼伏侍。听见笛
响,他走到后边,把窗开了一看,祇见柏青一人坐着吹萧。

  花仙道:「闻这王公子,年过二十,尚无妻室。想因孤枕难熬,前晚嗅坏了
他。故夜夜在此着魔,待我再咳嗽一声,看他怎么。」

  便嗽了一

  声。柏青抬头看见小姐,在窗前嗽响,大了胆,朝著作一个深揖。花仙故意
将手招他。柏青看着这样高楼,如何可上?心上急了,连忙去把花楼梯子,重重
的拿了,靠着墙竟走上来。花仙见了笑道:「明日罢。」忙把楼窗关了。柏青听
见说明日罢,走了下来道:「好了!今日进去,一定是明日了。」他把梯子竟不
掇开,自家欢天喜地的吃了几杯酒,拿了萧到书房歇了。王化收拾残肴剩酒,也
不知楼梯一事,竟自睡了。

  柏青一夜无眠,到次早,坐在书房细想道:「白小姐为何一见留情,十分有
意?他多分疑我是王公子了。况有梅花赋上边王卞名学,故此容易。倘若今晚侥
幸,祇可将机就计方可。倘若说出本姓,变卦起来,倒不便了。」准备了一日,
几十次走到园中。王化见他不住走,且说他着了花魔,再不知花仙一段情由,勾
引至此。

  未晚之际,公子不回。夫人照每日规矩,次第将晚酒送出。王化也不问,竟
依前排在梅花树下。柏青拿了这管笛,又如昨夜吹将起来。这晚恰好宜春上伴花
楼,耳内听得园中吹响,他便开了楼窗一看,祇见一个戴飘巾绒服的后生,拿管
笛儿吹着。宜春这丫头,极口快的一个丑货,便朝着柏青,不管一些好歹。乱叫
道:「再吹个我听。」柏青着魔的了,祇道叫他丢下了笛,竟上楼梯。宜春见了,
动也不动,不住的看着。柏青竟至窗口,与宜春打个照面。

  宜春叫道:「王相公,上来何干?」柏青见叫王相公,知是侍儿口角,便起
疑心。在这晚是十八了,月色已上,仔细一看,十分丑恶。

  便朝着宜春面上道:「啐,真着鬼了。」便下梯走。宜春见他啐了一口,便
恼将起来道:「我好意叫他,祇道他要这物件,问他为何啐我一口。」

  想道:「是了!大分是花仙在此,与他有了情。故有梯子靠墙,祇道我是花
仙,上来勾当。见了我这般面貌,有些不如意,便奚落我了。不要慌,待我在老
爷面前搬他一场是非,方知我的手段!」说罢竟进去了。

  且说花仙上楼,见窗儿开了,心下想道何人开的窗。一望,祇见王公子在那
里坐着。仙想道:「这呆子祇管在此,恐后来被外人知道怎生是好。不免生一个
计较,绝了他念头方好。」正在那里想计,不想柏青早已看见,正是小姐在窗口
隐约,竟上梯来,不想下面叫响,花仙应一声去了。柏青走到楼上,见是一个空
楼,他悄悄又走到前边一望,方见小姐卧房在前楼。他不敢放肆,道千辛万苦上
得楼来,难道又去了不成?「小姐虽然下去,免不得就来,不免在此榻上睡下等
他便了。

  且说王化见夜深了,不见柏青,叫了几声又不见应,想道大分进书房去了。

  收拾完备,竟往厨下料理。

  这宜春见白公独在前厅看月,他走到白爷前道:「老爷,宜春在小姐后楼,
拾了两张字儿,花花绿绿不认得,送老爷看看。」白公接下,倒外书房灯下一看,
见《梅花词》是王卞写的。《笛赋》乃女儿笔迹,大怒,叫宜春,宜春恰好又往
后楼去,看那窗子关也未曾,早在榻上看见王公子,吃了一惊。连忙又至白公书
房,恰好叫着,道:「来了。」

  白公道:「你可知来甚么?」宜春道:「老爷问,不得不说了。恐夫人小姐
要见怪,故不敢说。」白公是个谨慎的人,道:「不妨,我不与小姐夫人知道便
了。」宜春道:「老爷,这两张纸是小姐与花仙藏好的。

  道不可与宜春知道。我听见了故此偷来的。上边想是写我的,不必说了。方
纔后园王衙笛响,我去开窗一听,祇见王公子傍了墙走到窗前。见了我啐了一声,
又下去了。方纔去看楼窗,如今他倒高卧在伴花楼上,打酣着哩」。白公吃一惊
道:「小姐在那里?」宜春说:「小姐与夫人在房里,宜春不曾上楼。」白公心
下想道:「大分小妮子与王卞做下一手了,不必言矣。若一撩乱起来,非惟有玷
家门,亦且官箴坏了。且住,我想王卞大胆,竟上楼来,也非一次了。律有明条,
夜深无故入人家,非奸即盗,登时打死勿论。也罢,我有家人王七心粗胆大,以
杀伐为儿戏,趁此机会,杀了他。把他尸首放在他自己园中。他家又不知是我家
杀的,一来绝了后患,二来不露缙绅之丑,此为上计。」叫宜春:「快唤王七来
讲。」

  去不移时,王七来见。白公道:「你可曾吃酒么?」王七道:「十分醉了,
正困哩。闻知老爷呼唤,祇得起来。」白公附耳低言道:「可至伴花楼上,如此
如此,回来重重有赏。」王化道:「俱理会得。」白公付了一把宝剑,他竟自悄
悄往后楼去了。白公叫宜春:「你不可在夫人小姐前露一些儿话。若知道了,非
惟夫人打骂,我亦不悦,断不饶你!今可去伴着夫人,且慢慢与小姐上楼去。」

  宜春应了一声竟去了。祇见夫人小姐,正在窗下做些针线,全不知一点情由。

  那王七去了半个时辰,领了这说话。禀道:「老爷,事皆停当了。把尸首放
在梅花楼下,把梯子放好在梅楼。小人走上假山,扒在墙头,闭上楼窗,把楼上
血迹揩净,一路并无一点血痕,做得实是干净。求老爷重赏。」把宝剑也还了。

  白公道:「明早赏你三两银子买酒吃,不可与外人知道。」王七道:「小人
虽是粗鲁,这犯法的事也晓得的,怎肯吐露。不须老爷分付得。」竟自出去了。

  花仙与小姐上得楼,已是四更时分,竟不往后楼看了。

  且说柏青家下,他父亲在日,是个乡科出身,做到通判任的,也有几千家事。

  止生下两个儿子。大的纳监尚未推选,回在家下,唤名柏翠;第二子便是柏
青。

  他二人父母双亡过了。因是日家下有人与柏青议亲,特来接他回家商议,一
个家人竟至王衙来寻。玉化见说,随引了家人,往书房里来叫,并不见影。王化
道:「大分又往花园里去了。」同了来往花园叫,又不见应。家人道:「敢是在
你相公那里去了。」王化道:「我相公往亲戚家去了几日矣,不在家下。」家人
道:「敢在假山后面大解么?」二人同去,往从梅花楼下过,祇见血淋淋倒在地
下!

  仔细一看,咙喉管是割断的了。家人叫将起来,惊得家中大小一齐都到园中。

  看见都吃惊打怪的,不知何故被人杀死。柏家之人一径归家,报与大相公道
:「不好了!二相公杀死在王衙花园楼下了。」柏家大小都吃了一惊,道:「有
何缘故,以至如此?」柏翠道:「王大相公怎么说?」家人说:「那王化回道,
不在家几日了。」柏翠道:「人命关天,必须告官方见明白。」实时写了状子,
呈在本府。

  府官见王卞名字,知是同年王羽之子了,便间柏翠:「他是读书之人,为何
杀你兄弟?有证见么?」柏翠道:「杀死在王家。虽有证见,何由知之?知府发
与该房佥牌去捉。

  差人出得府门,恰好王卞探亲而归,路经本府,不题防这桩公案。差人看见,
认得王卞,一把扯住道:「王相公,大爷奉请」。王卞道:「是年伯了,有何事
见教,待我归家换了公服来相见。」差人道:「老爷也是私服,就在私衙一见。

  立等有话要讲。」王卞不知情由,一竟进了衙门。

  太爷坐在堂上,两个差人扯定禀道:「王生员拿到了,销牌。」王卞方知有
何事情,把巾儿除了,笼在袖中,跪在衙下。大爷道:「有人告你,可知道么?」

  王卞道:「不知。」太爷把柏翠呈状,着门子与他去看。王卞从头一看,吃
了一惊道:「柏青乃年侄好友,祇因这几日,往探亲识,不在家下,不知何故被
人杀死。」祇见柏翠也来跪下道:「我想兄弟在你家搅扰,或有言语之间,乘怒
把他杀死,情是真的。全不思人命关天,怎生下得这般毒手!」王卞道:「差矣!

  我不在家,毕竟你兄弟有甚么原故,方纔是何人杀取,终不然无因而杀得的。」

  柏翠道:「你如今抵赖,你说是何人杀的?我祇要一人抵命,定要寻你。」

  太爷道:「且休得乱争,待我慢慢问便罢。」着原差追王家十两烧埋,且买
了棺材盛贮,抬上柏家坟上安置。把王生员讨保。柏翠禀道:「太爷,人命重情,
怎生讨保?

  求大爷收监。」太爷道:「不是。一来待他归去,查访个真实情由,或是何
人下手,好分个皂白。二来年近了,一时难以问明。待次年灯后,待我与你成招
便了。」

  柏翠想道:「明是年家分上,故意做情。待到开正,我往道里告他,求他亲
审,不怕他不抵命。」祇得大家出来了。

  王卞到家,夫人大众又惊又苦。王化把连日在花园内,吃酒吹笛原由细说,
王卞一时难理会,请了差人地方,买了一付沙板棺材,把柏青好好殡殓。王卞痛
哭一场,拜奠一番。柏青大小看见,明知非是王卞所杀。叫了吹手,一如大丧,
送出王家门外。因此柏家原要来打碎王家对象,一来王卞母子又好,二来王家人
多,也动手不得。又怕太爷作恼,祇得随了棺材,同到坟上安置去了。

  且说柏翠又有邻居,唤名吴三,惯在人家播弄是非,一个小人也。便对着柏
翠道:「怎不到道里去告他?倒把他在人前夸口,道你是个鳖监生,有何用,自
然歇手了。若把我,弄得他家破人亡,到底要他偿命。你若惧讼,我替你去告!

  把我做了证见,祇说某日拿了几百两银子去纳监,在王家露白,即起不良之
心,登时杀取。那时我上前一口咬定,说事是实的,就是不致偿命,银子也得他
几千,怎生就这般屁烧灰住了。」柏翠听他这番言语,便道:「兄肯出头借重,
老哥容当重谢。」吴三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也不用尊驾出头,小
弟明早代兄去一告便了。」

  王卞祇说太爷做主,且到灯后,不过做些银子把过柏家,将就歇了。那里知
道生出这段情由。其日,王卞正去谢太爷释放之恩,出得门来,报道差到了,便
走捉到道里。不由分说,就要夹起来。被吴三伶牙利齿,王卞那里对得他过。那
道尊是个不明白的官府,定要夹起来,可怜那瘦怯书生,怎当得严刑重拷,祇得
尽了招,定了罪,发下本司监了。王化得知,飞也似跑回,禀与夫人得知。夫人
大哭,晕去几次。

  家下大小,无不下泪。王化道:「事已至此,不必哭矣。快打点酒食,送与
相公。」拿了银两,同了几个家人一齐进去。大家哭起来。王卞道:「拜上奶奶,
不可为我纪念,是我命该如此,你众人与我好好伏侍夫人。」王化道:「不须相
公分付,待小人在此伏侍,众人且回去了。天色晓了,不可久留。」

  禁子打发出门,把门上了锁。

  且说白公次日闻知,杀死的倒是柏青,闻王卞几日不在。为何词赋又是王卞
名字,心下狐疑,看女儿形容,端然处子。况说是王卞入罪,又意在淡然。想道
:「莫非误了?」也且不题。

  再说花仙得知此事,心里暗想道:「原来吹笛后生唤做柏青。与王相公甚么
相干,祇不知为何杀死园中。料王相公又不在家,怎生做出这一件奇事来。」也
不在心上。

  祇见一日,花仙着宜春往伴花楼去取一件衣服,宜春道:「呵呀,我不去。」

  花仙道:「你为何不去?」宜春口是快的,又无主意的人,把那前情,犹如
鬼使神差的一般直流了出来。花仙听了道:「冤哉,冤哉!可惜王相公无辜受罪。

  真是我害了他也。」宜春道:「为何老父说字纸上有王卞名字?」花仙道:
「亦是我害他也。」宜春说了一番,竟自去了。花仙到晚上楼,与小姐将自己唤
了柏青并宜春告诉家主、着王七杀死、置尸梅楼、陷王公子情由一说,小姐埋怨
道:「甚么要紧,这样作呆。柏青死也是该的,害了王秀才,妾心何忍?显些儿
把我名节沾污了。那王老夫人止得这位公子,又不曾婚娶,绝了王家后嗣,皆汝
一身之罪矣。」花仙道:「小姐不须埋怨。自古道,男女虽别,忠义一般。此事
原因我一时作戏而起,岂惜一身,而陷无辜绝嗣乎。」小姐说:「据你之言,为
今之计如何?」花仙说:「小姐,事虽未成,岂可轻说。我自相机而动便了。」

  且说过了除夜,便是新正,家家圆节,处处笙歌。恰值本府太爷到白衙贺节,
家人报将进来,白公穿了公服,出外迎接。花仙闻得太爷乃王公子年家,甚是为
着公子的,起了一点真心。他便走出厅来,全无忌惮,一膝儿跪在太爷面前,道
:「侍女花仙,有事禀上。」他将闻笛掷果之意、宜春之怨、王七之谋,细细的
说了一番,道:「原是因妾之戏而引柏子之狂,罪在于奴,实与王公子无辜。妾
之一死允当。若移祸于良善,妾实不忽也。乞老爷将奴抵罪,放了王公子,则牢
无屈陷之囚,实有再生之德。」太爷见说,立将起来,口称:「难得,难得!既
如此,我即同你见道尊,你不可改移方是。」花仙道:「出于本心,怎敢改移。」

  白公见了,祇得无奈,凭他去了。

  太爷随即换了素服,进了道中,将前事细陈一遍。道尊叫花仙,一一问明,
竟唤柏翠当堂说了一番:「这是你兄弟自取之祸,与王卞无干。」柏翠道:「老
爷,这是王卞买出此妇来,故意遮饰。」道:尊道:「胡说,谁肯将刀割自己之
肉?」便道:「花仙,你如今是个正犯了,可画了招,到牢里去坐。」花仙慨然
道:「自然之理,何必再言。」该房即将原卷登时画了供状,实时取出王卞,当
堂释放宁家。花仙发入女监坐下。这王卞也不知甚么来由,太爷与道尊将花仙之
事一一说明。喜得王卞连忙叩首,去了枷锁出了衙门。

  王化飞也似告知夫人。母子重逢,又苦又喜,一家门感激花仙。「身居女流,
有些意气。我必然代他奏闻,出他之罪。」

  祇见白公闻得王卞回了,祇得上门来请罪。王卞道:「这是晚生命该如此,
与老伯何干。」白公见他忠厚,况见他才貌,便道:「向闻未有尊眷,可曾有了
么?」王卞说:「尚未。」白公道:「若不弃嫌,愿将小女赎罪。」王卞喜道:
「祇是不敢高攀。告过老母,央媒奉恳便了。」说罢,作别起身。

  王卞进内,与母亲道其来历,夫人欢喜。「向知小姐贤慧,不可惜了这般姻
缘。」恰好苏李二友来,一来贺节,二来相望。夫人便央他二人为媒。二友欢喜
道:「这是因祸而致福了。」王卞实时回拜白公。次日,二友往白处议亲,一说
一成。择日下礼聘定了,尚未成亲。

  这花仙在监里,小姐不时送酒食、送盘费,不必言。王公子感他有此侠气,
不时着人去望他,这酒肴日日着王化送去,这花仙倒也自在。

  且说其年秋试,王卞入了三场,中了举,同春场又中了进士。观政时,就上
一本,为花仙戏言陷大辟,圣上发部知道刑部复一本,柏青以深夜无故入人家,
应死无疑。然戏言之情,事属暖昧,相应豁免无疑。圣上竟批着本处抚按速出。

  花仙得放归家,合门欢喜。

  王卞选了大理寺评事,归家完婚。与母亲议曰:「花仙女子为情至此,孩儿
不忍忘他。乞母亲聘为次室,不在他为孩儿这番情义。」夫人大喜,遂央了苏、
李二人到白处说,白公有甚么推辞。遂一同送礼,择日双双过门,成其大礼。诸
亲六眷,无不称其好,柏翠也来称圆。酒筵之间,与王进士道:「前事在晚生竟
已歇了,有一光棍吴三自己出头,又惹这番得罪。」王卞道:「既有这般恶棍,
何不早言。留在世间,害人不浅矣。」说:「知道。」酒筵各散。归房来看二位
新人,真似一对嫦娥降于凡世。王卞感激花仙道:「哪一人是二夫人?」花仙微
笑而已,王卞道:「怎么有这般侠气,使我好感激也。」花仙道:「若无那日,
怎有今朝。」三人又吃饮团圆酒席,同归罗帐。一箭双雕,可谓极乐矣。

  次日,拜了按院,递了吴三访察。实时提去打了八十板,尚不肯死,毕竟拖
了牢洞。

  看这一回小说,也不可戏言,也不可偷情,也不可挑唆涉讼。行好的毕竟好,
作恶的毕竟不好。还是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这八个字,无穷的受用。

  总评:梅花三弄,浪思断送。佳人纤手一招,反落狂生之魄。伴花楼上,笛
韵与孤魄齐飞。知府台前,侠气并冤词炳朗。轻薄子固当如是,俏丫头亦复何辞。

  人弄梅花耶,梅花弄人耶;笛断送人耶,人断送笛耶。这妮子之头到人耶![/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9-10 21:48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 第七回陈之美巧计骗多娇

  娃馆西施绝艳,昭阳飞燕娇奇。三分容貌一山妻,也是这般滋味。

  妃子马嵬埋玉,昭君青冢含啼。这般容貌也成灰,何苦拆人匹妇。

  话说直隶徐州,有一巨万富家,姓陈名彩,字之美,年纪三十一岁,妻房竟
不生子。陈彩为人机智深密,有莽操之奸。对河邻舍潘玉,年六十岁,妻张氏,
小他一年。生子潘璘,年二十五岁,娶媳犹氏,一貌如花。生下二子:长孙潘槐,
二孙潘杨。一家门六口,家贫实难度日。犹氏日夜绩麻,相帮丈夫过活。这潘璘
虽是贫穷,人却伶俐,往去邻家借得五两银子,他在门首卖些杂货。

  一日,潘璘因腹中偶然作痛,唤犹氏看店,往内出恭便来。恰好对河陈彩走
过,一眼瞟见犹氏生得如花似玉,魂魄飞扬。把身子复将转来,祇做买物,又把
犹氏上下一看。见了他那双小脚儿,十分爱慕,便道:「小娘子,我要买几件货
物,可取与我。」

  答道:「请坐,店主便来。」

  陈彩答道:「有坐。」听了他声音娇丽,陈彩便想,这妇人是个十足的了。
我空有千箱万笼,黄的金,白的银,祇少玉的人。若得他到手为妻,虽死无恨。
又想:「我闻潘家极贫,若要谋他,必须利结他心,方能成事。」心下打算,必
须如此,方可图谋。须臾潘璘出来见陈彩施礼道:「贵人难得到贱地,有何见谕?」

  彩言:「适从宝铺经过,偶然要买几件东西,惊动莫怪。」

  潘璘云:「足下要买何物?」

  陈彩到店中一看,「当买也买些。不要的故意也买些。取了许多放在柜上,
叫潘:」兄请算一算。「止得二两本钱之物,说:」照本该三两二钱。「陈彩道
:」那有照本之理?「道:」

  将货不可乱了,我去着小厮来拿。「潘璘送出。

  陈彩急至家中,忙取白金一锭,恰重四两二钱。叫一小使拿了拜匣,随过河
来。潘璘隔河望见,忙叫犹氏点茶。祇见陈彩取出那锭银子,交与潘璘道:「外
奉一两作利。」潘璘再三不肯受,陈彩说:「如兄不收,弟亦不敢领货矣。」潘
璘收了道:「得罪了。」小厮将货物先自拿回。祇见店面复送出两盏茶来,陈彩
接了在手,道:「潘兄,你这般为人忠厚,怎不江湖上做些生意?」守此几件货
物,怎讨得发迹。「潘璘说:」奈小弟时乖运蹴,也没有本钱,怎去做得?「陈
彩说:」兄若肯,小弟出本,兄出身子,除本分利如何?「潘璘道:」若得如此
青目,弟当大马报也。「陈彩说:」言重!今日且别,明日再议。「竟自谢茶去
了。

  犹氏听见,对丈大说:「若得这个人出本钱,可图些趁钱。」

  潘璘说:「忒也忠厚。方纔之本,止得二两,他如今与我四两二钱。」将银
子递与犹氏。

  犹氏说:「他为甚买这许多何用?」

  潘璘道:「他万万的财主。这一锭银子,祇当一个铜钱。」

  犹氏说:「原来他家这般豪富。」不题。

  次日,陈彩即下一请帖,请潘璘吃酒。潘璘竟赴席。谈及合伙之事,陈彩说
:「明日先付兄一百两,兄可往瓜州买棉花。待回来看好,与兄同去做几帐。如
今和你合伙,便是嫡亲兄弟一般,往来便好。」潘鳞说:「全仗哥哥扶持。」尽
饮而散。

  次日,犹氏云:「陈家今日将银付你,需设一桌酒答他,方见道理。不然,
被他说我家不知事体。」潘鳞道:「贤妻见教极是。」实时写下请帖,自己袖了,
「忙到陈家。相见时,先谢搅扰,后下请帖。陈彩欢喜,送出了门。

  潘家忙到午上,酒肴已备。祇见陈彩打扮得齐齐整整,随了一个小使,拿着
银子到了潘家。潘家父子迎进,见礼,叙了闲话,将一百银子送与潘玉道:「待
令郎做熟了,再加本钱便了。」潘玉言:「全仗扶持。」说罢坐席,曲尽绸缪。

  酒阑人散。

  次日,潘璘雇船束装,别了父母妻子,即往陈家去说。陈彩送到船边,两下
分别。一路上竟到瓜州,投了主人,买了棉花往徐州而回。

  这陈彩常到潘家假意问候,不时间送些东西,下此机智。隔了三个月,潘璘
回家。见了父母妻子,即到陈家。见了陈彩,拿出银子一兑,除起本银一百两,
余下四十。陈彩取了二十两,那二十两送与潘璘. 又扯住请他吃酒,欢欢喜喜,
送出大门。

  潘璘到家,取出前银,与父母看了。一家门欢欢喜喜道:「买些三牲福礼,
献着神道:就请陈家一坐。」

  犹氏道:「你前借的五两银子,可送去还他,也请他坐坐,想来都是好人。」

  潘玫说:「正是。」忙取了五两,本利还了,取还原票,接了他们同饮。陈
彩酒至半酣:「我今番凑了二百两,你自再走一回。待再一番,与你同去。」

  潘璘欢喜。过了几日,陈彩将二百两银子付与潘玉父子收了,遂买舟再往彼
处。别了家下,竟去了。不两月潘璘回了,将本利一算,两人又分四十两。一个
穷人家,不上半年,便有六十两银子了。

  陈彩便兑出五百两道:「

  今番我与你去。」两下别了家中,一竟去了两个月。

  回至西关渡口,是个深水所在、幽僻去处,往来者稀。璘上渡,以篙撑船,
彩思曰:「此处可以下手。」哄船家曰:「把酒与我一暖,与潘舍同吃。」船家
到火舱里取火。陈彩走上船头道:「你可到船中吃酒,待我撑罢。」潘璘那篙子
被陈彩来取。潘璘放手,陈彩一推,跌在深渊里面。潘璘撺上水面,陈彩一篙打
了下去,方叫船户救人。梢公来时,人已浸死矣。请渔翁打捞尸首,就将钱买托
渔翁,以火烧尸。焚过,埋了骨骸。

  下船归家,着了白道袍,见了潘玉,便大哭起来。以后方说潘璘跌下水凶情,
潘家父母妻子一家痛哭。陈彩又假哭而陪。潘璘父母细问情由,陈彩言:「因过
西关渡,他上渡撑船,把篙不住,连人下水。水深且急,力不能起,祇得急唤渔
船捞救。寻得起来,气已绝矣。船上不肯带棺,祇得焚骨而回。」言毕,潘家又
哭,彩将卖货帐目并财本一一算明,又趁银一百两交还潘玉。满家感激一番:「
若非尊驾自去,则骨亦不能还乡矣。实是大恩,多感多感。」送出了门。

  潘玉把二孙做了孝子,出了讣状,立了招魂幡,诵经追荐。一应又去了些银
子。一家五口,吃了年余,又大泼小用,那银子用去七八了。儿子又死,自身又
老,孙子又小,不能抚养,欲以媳妇招一丈夫赘家,料理家务。陈彩闻知其事,
即破曰:「不可招赘。他到家初然依允,久后变了,家必被他破败、孙子被他打
骂、你两个老人家被他指说。赶也不好赶,后悔何极。依我愚见,守节莫嫁为上。

  缺少盘费,我带得十两在此,下次如要,我再送来。」一家儿见了,感激不
尽,称他无数好处。

  又过半年。潘家又无银了,要将媳妇出嫁得些银子,也好盘费。陈彩唤了媒
婆道:「如此如此,得成时,后来重谢。」媒婆进了潘家,坐下道:「大娘子出
嫁,要何等人家?」潘玉说:「不过温饱良善人家便了。」媒婆起身道:「是了,
明日有了人家,便来回复。今日对河陈财主,央我寻个美貌二娘,要生儿子的,
我去与他寻寻看。」潘玉道:「可是陈之美?」媒婆道:「正是,正是。」潘玉
道:「何不把我媳妇与他一言。」媒婆道:「恐大娘子不肯为妾,故不敢言。」

  潘玉道:「你不知,我受他家好处,故此不论。」媒婆说:「如府上肯,不
必言矣。」别了,竟到陈家。

  犹氏与公婆道:「宁为贫妇,不为富妾。公公怎生许他?」潘玉道:「他的
为人,你自晓得的了。况前日收了他十两银子用去了,若将你嫁与别人,必须还
他。将你嫁他,他必不敢说起还有二十两银子,不必言矣。况我两个老人家,早
晚有些长短,得你在他家,你看我两个孙子分上,必然肯照管,收拾我老两口儿
的。故此许他,实非别念。」祇见媒婆与一小使,捧一盒子进来。媒婆道:「大
娘子好造化,一说一成。送聘金三十两与潘阿大。明晚好日,便要过门。」潘玉
夫妻欢喜,写个喜帖,出了年庚,各自别去。

  次日,陈家将轿来迎。犹氏拜别公婆,与两个孩儿说了,含泪儿上轿。到了
陈家拜了祖宗,见了大妻。夫妻归房,吃了和合酒儿,又下来一家儿吃酒。大妻
见犹氏标致,心中忿忿不乐。

  夜已深了,陈彩与犹氏上楼。陈彩扯犹氏睡,犹氏解衣就枕。陈彩捧过脸儿,
唆过一下道:「好标致人儿,咱陈彩好福气也。」说罢,竟上阳台。犹氏金莲半
举,玉体全现。星眼含情,柳腰轻荡。而陈彩年虽大于潘璘,而兴趣比潘璘大不
相同,故犹氏爱极,是以枕席之情尽露。陈彩十分美满,便叫犹氏道:「你前夫
好么?」犹氏摇首。又问道:「我好否。」点点头。道:「既好,舍不得叫我一
声?」犹氏低低叫道:「心肝,果好。」那陈彩便着实的做一番。犹氏爽利,两
下丢了。

  自此,二人朝欢暮乐,似水如鱼,竟不去理着大妻。故此大娘气成怯病,一
发在床服药无效。陈彩并不理他。犹氏嫁过陈家一年,生一子,大娘见犹氏生子,
一发忿极,遂致身死。陈彩把犹氏作了正室。一家婢仆,俱唤大娘。又过一年,
又生一子,陈彩大喜。到满月之日,请集诸亲,在室饮酒。

  且说犹氏因产已满月,身上垢腻,唤使女烧汤,到房中沐浴。正下兰汤,浑
似太真遗景。有新浴词为记:兰汤既具,浴罢敬凉。纱葛新裁,着来适体。夜月
冰壶之魄,春风沂水之情。唤娌栉其颠毛,命童按其骨节。披襟池上,正逢竹下
风来,雪饮庭中,忽见松梢月出。三飨为家常俸禄,一扇乃自在侈行。多扑流萤,
检点光能辩字;满簪茉莉,榔榆髻小于化。清士隐见之时,静女停针之会。身安
即福,点算是浑。萧然已出尘埃,不复更知寒暑。又如心无俗虑,永胜为官。客
是好儿,颇能脱鬼。平时业已称快,夏月尤见相宜。濯足清流,有望八荒之想,
振衣盘石,欲追四皓而游。可谓得意忘言,虽有贵人不换。合德体香,酿成祸水。

  太真脂滑,污及清华。汉帝暗掷金钱,明皇数回玉辇。未能操体,徒以诲淫
而已。

  堂客酒散之时,正房中浴完之际。陈彩到房,见犹氏拭浴,浑身白玉,并无
半点暇疵。一貌羞花,却有万千娇艳。脚下一双红鞋儿,小得可爱,十分兴动。

  情思不堪,忙自脱衣,把犹氏放倒牙床,便自尽情取乐。又将小脚儿捻了几
把,架上肩头。看了他粉白身子,恨不得把他吞了下肚。尽兴弄了一会,犹氏水
不住流出。陈彩把眼去看,见细草茸茸,馒头一缝,把手在上边满摸道:「心肝
生得这般丰满,实为可爱。我要做一个倒插莲花,我在下边,看他进出,你可肯
么?」

  犹氏说:「两年夫妻,不知被你弄尽了多少景况,那里有甚么不肯。」遂扒
于陈彩身上,将花牝凑着痒处。摇一会,套一会,住一会,墩一会,搂了身子研
一会。

  弄得高兴,犹氏丢了。陈彩心下十分得意。正是:不施万丈深潭计,怎得骊
龙项下珠。

  犹氏嫁过陈家已是几年,自己年纪已是三十岁了。其年潘玉年已七旬,犹氏
与夫言曰:「潘家公公,明日已是七十岁了。我想当时嫁你,亏他一力儿做主,
致我今日富贵。怎忍见他无儿老父,值此荒凉。不免劳费一二两银子,待我过去
与他一贺,你心下如何?」陈彩骗他媳妇到手,那里还肯使这般闲钱,祇因爱妻
说的,祇得取二两银子道:「你要自去走遭,晚上便回。」

  犹氏实时梳洗整齐,上了轿子,竟往潘家而来。大小孩儿见了娘来,一齐欢
喜,同了母亲进内。潘玉夫妻见了媳妇,双双下泪道:「你过去多年,我两人那
一日不思,那一日不想。两个孙子,又无挣处,一家四口,有一顿,没一顿,苦
不可言。」

  犹氏说:「陈家丈夫虽有钱财,不知他的钱在家中便十分紧急的,全不似待
我家这般宽厚。十两进门就上帐,百两进门就上账,一些也不得放松。故媳妇时
时有心,实无半毫为敬。数日前,且喜他死的妻子房中有一只灰缸,藏灰久矣,
偶然该是媳妇造化,里边都是金银首饰。媳妇取了,今日悄悄将来奉与公姑。」

  说罢,开了箱子,取出许多对象,约值五百余金。

  潘玉见了道:「好个孝顺媳妇。如今的世人,嫁去了便恩断义绝了,那里还
念前夫的公姑。今日方见你的孝心。好了,你的大孩儿今年十四岁、小的十二岁
了,我将此银,一边与他二人做生意,一面定两房孙媳妇。我的老年便好收成了。」

  犹氏道:「我知公公生日还未,祇因记念日久,无由而见,假说明日生辰,
他奉银二两,乞公公叱留。」潘玉道:「我不好收他的。」犹氏说:「不妨,这
是媳妇主意送的。」

  犹氏见了孩儿,如见亲夫一般,各自下泪。潘玉分付孙儿,「买些什物,请
你母亲。」犹氏说:「儿,你母亲日日有得吃的,买些请祖父母两个。」孙儿买
了物件进门,犹氏见了,脱下长衣,即往厨下料理。潘玉见了,叹曰:「处了这
般富贵,犹氏肯入厨调理。我家无福该这般贤妇。」犹氏安排端正,请公婆坐了,
斟酒奉着,自己同两个孩儿在下边同吃。公婆十分大喜。不觉天晚,陈彩唤人来
接。犹氏回道:「明日方回。」小使去了。少停又唤几个来接。潘玉道:「他家
缘大的,一时缺不得家主母的。儿,你去罢。」犹氏依公公分付,穿衣拜别。两
个儿子,送娘到了陈家方转。

  闲话休提,且说又是十年光景,那潘玉夫妻双双眉寿。犹氏年已四十岁了。

  潘槐娶妻,生了两个子;潘杨娶妻,也生一男一女。陈彩长子十八岁了,娶
媳妇也生一孙;次子十七岁,方纔娶,这犹氏虽止得四十岁,倒是满眼儿孙的了。

  陈彩见生子生孙,道:「我不求金玉重重富,但愿儿孙个个贤。」

  一日天暑,夫妻二人就在水阁上铺床避暑。看了那荷花内,鸳鸯交颈相戏,
陈彩指与犹氏看道:「好似我和你一般。」犹氏笑曰:「我和你好好儿坐在此间。」

  陈彩见说,知犹氏情动,扯了他往榻上云雨起来。那犹氏被陈彩这色鬼日日
迷恋,便不管日夜,一空便来,故此再不推辞。夫妻二人,实是恩爱。弄了一会,
方纔住手。且一阵凤来,雨随后至,一阵阵落个不住。正是:最怜燕乳,梁间语
是无粮。

  不省蛙鸣,草下诉何私事。须臾云收雨散。夫妻二人又看看荷花池内那鸳鸯
戏水。陈彩笑曰:「我们如今不像他了。」犹氏一笑,取了一技轻竹,把鸳鸯一
打,各自飞开;陈彩曰:「你不闻:休将金棒打鸳鸯,打得鸳鸯水底藏。

  好似人间夫与妇,一时惊散也心伤。「犹氏把竹往水面打了一下道:」难道
我打水,你也有诗讲。「陈彩道:」也有:谁把琅玕杖碧流,一声声破楚天秋。

  千层细浪开还合,万粒明珠散复收。

  红蓼滩头惊宿鸟,白萍渡口骇眠鸥。

  料应此处无鱼钓,卷却丝纶别下钩。「犹氏说:」你原来会做诗,待我再试
你一首。「犹氏往池中一看,一个青蛙浮在水面。犹氏将竹照蛙头上一下,那蛙
下水,顷刻又浮水上来。犹氏又一下,打得重了些,登时四脚朝天,死了,一个
白肚皮朝着天。犹氏笑曰:」这死青蛙难道也有诗?「陈彩道:」闵诗有云:蛙
翻白出阔,蚓死紫之长。岂不是诗?「犹氏笑曰:」这诗我却解不出。「陈彩道
:」哪闵呆见一青蛙死了水上,白肚朝天,四足向道,分明像个白的出字,道祇
是阔些,故云蛙翻白出阔。又见一蚯蚓死于阶下,色紫而曲。他说犹如一个紫的
之字一般,祇是略长些,故曰蚓死紫之长。「

  犹氏笑道:「这是别人的诗,作不得你的。故我偏要你自做一首,试你学问。」

  陈彩想着青蛙被犹氏打死,浑似十八年前,打死潘璘模样无二,向了犹氏说
:「你要我做诗不打紧,恐你怨我,故怎敢做。」犹氏笑道:「本是没有想头罢
了,我与你十八年夫妻,情投意合,几曾有半句怨言。如今恨不得一口水吞你在
肚里,两人并做一人方好,还说个怨字。便是天大的事,也看儿孙之面便丢开了,
还这般说。」陈彩见他如此一番说话,想料然不怪我的,实时提起笔来,写道:
当年一见貌如花,便欲谋伊到我家。

  即与潘生糖伴蜜,金银出入锦添花。

  双双共往瓜州去,刻刻单怀谋害他。

  西关渡口推下水,几棒当头竟似蛙。

  犹氏道:「西关渡口,乃前夫死的地方。你敢是用此计谋他?」陈彩笑道:
「却不道怎的。」犹氏道:「你原来用计谋死他,方能娶我。这也是你爱我,方
使其然。」将诗儿折好了,放入袖里,往外边便走。陈彩说:「地上湿渌渌的,
那里去?」犹氏说:「我为你也有一段用心处,我去拿来你看,方见我心。」陈
彩说:「且慢着,何苦这般湿地上走。」犹氏大步走出了大门,喊叫:「陈彩谋
我丈夫性命,娶我为妾,方纔写出亲笔情由,潘家儿子快来!」潘槐、潘杨听见
是母亲叫响,一见没命的跑将过来,哄了众百姓聚看。犹氏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陈彩两个儿子、两房媳妇,来扯犹氏进门,陈彩亦出来扯。潘槐、潘杨把陈彩便
打。犹氏道:「不可打,此乃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随我往州内告来。」众邻女
那劝得住。

  恰好州官坐轿进衙门来。犹氏母子叫屈,州官魏爷分付带进来。犹氏将陈彩
八句蛙诗,把十八年前情由诉上。州官大怒,登时把陈彩拿到,无半语推辞,一
一招认。魏爷把陈彩重责三十板,立拟典刑,实时申文上司。犹氏并二子槐、杨,
讨保候解两院。

  是日,州衙前看者,何止数千人。皆言:此妇原在潘家贫苦,绩麻度日。今
在陈家有万金巨富,驱奴使婢,先作妾而后作正,已是十八年了,生子生孙,恩
情已笃。今竟呈之公庭,必令偿前夫之命,真可谓女流中节侠,行出乎流俗者也。

  过了月余,两院到案已毕,将陈彩明正典刑已定。彩托禁子叫犹氏并二子到
狱中嘱付。犹氏不肯去见,祇使二子往见之。彩嘱二子传命曰:「我偿潘璘之命
已定矣。你母怨已酬,结发之恩已报,何惜见我一面。我有后事,欲以付托。」

  二子回家见母,将前事悉言。犹氏道:「与他恩义绝矣,有何颜见我。」决
然不去。二子入狱,将母之言说与父知。彩大怒曰:「我在狱中受尽苦楚,不日
处决矣。他到我家,受享富贵,问他还是潘家物乎,陈家物乎?」二子到家,以
父言传母。犹氏曰:「我在你父家一十八年。恩非不深,祇不知他机谋太狠,今
已泄出前情,则尔父是我仇人,义当绝矣。你二人是我骨血,天性之恩,安忍割
舍?你父不说富贵是他家的,我之意已欲潘家去矣。今既如此说,我意已决。祇
当你母亲死了。勿复念也。」

  二子跪曰:「母亲为前夫报仇,正合大义。我父情真罪当,不必言矣。望母
勿起去心,须念我兄弟年幼,全赖母亲教育。」说罢一齐哭将起来,两个媳妇苦
苦相留。犹氏不听,登时即请陈彩亲族,将家业并首饰衣服,一一交付明白,空
身回到潘家。仍旧绩麻,甘处淡薄,人皆服其高义。后潘璘二子,尽心生理,时
运一来,亦发万金。潘玉夫妻寿年九十,犹氏亦至古稀,子孙奕叶。羡潘璘之有
妻,仇终得报;叹陈彩之奸谋,祸反及身。正是:祸本无门,惟人自招。作善福
来,作恶祸到。

  总评:切笑世人,每以恩情二字与仇怨二字分看。余独以为,此四字正当互
观,何也?夫陈彩一见潘璘之妻,从此一种恋恋之情,便生出许多绵绵之恩。及
至西美渡口,结成莫大之仇。是自买物之时,已种西关之怨矣。及其计就谋成,
鱼水之欢,何如其恩也。复至荷亭之戏,棒打之欢,恨不能合二身为一身之语,
夫妇恩情,至此极矣。抑孰知情之极,怨始露,仇始雪,而西关之怨又从极乐处
报。孰谓恩情非仇怨乎?孰谓仇怨非恩情乎?虽然孟子云:「有伊尹之志则可。」

  使潘璘之妻,恋富贵而忘贫贱,贪新情舍旧好。则两棍当头之语,虽露而报
仇之念,未必如此其坚也。此回小说,当作一卷之首,可以惊人,亦足以风世。

  妙妙。[/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9-10 21:49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   第八回铁念三激怒诛淫妇

  自古奸难下手,易因淫妇来偷。见人得意便来兜,倒把巧言相诱。

  含笑秋波频转,几番欲去回留。对人便整玉搔头,都是偷郎情窦。

  且说东阳县中一人姓崔,名唤福来,年已五十,家中独自过活。其年浙江发
去老弱民兵,招募选补。崔福来闻知这个消息,一肩儿挑了家私,竟到杭城投下
宿店,到营中打听。报了花名,试了气力,免不得衙门使费了些长例,收录在营。

  操三歇五,做了个长官,倒也一身快活。

  有一个同伍伙伴唤名沈成,排行念三,祇因面貌铁黑,人呼他为铁念三。与
崔福来赁下一间平房,二人同住。崔福来为人本分,铁念三为人性直,两个人倒
也志同道合,倒合得来。自古知性可以同居,恰好衙门上宿,轮流每人五夜,正
好晚上家中更番看管。

  一日,铁念三往街坊行走,见两个媒婆在那里说,这般标致的女人,祇要五
两银子,偏生一时没处寻人。念三听见,说:「二位,为何标致女子价钱这般贱
省。」

  媒婆道:「祇因家主公偷上了,主母吃醋,要瞒主人卖他。祇要一个主儿受
领,便再少些,也是肯的。若明日主人一回,就卖不成了。」

  念三道:「女人多少年纪了?」

  媒婆道:「实二十五岁了。长官若用得着,倒有些衣服赔嫁,白送一个女人
与你。」

  念三道:「我倒还未。我有一个哥哥也是行伍中人,他年纪四十多岁,也迟
不去了。待我同你去与他一讲,待他成了,也是一桩美事。」

  实时同了媒婆竟到家中。见福来,将前后事说了一遍。福来欢喜,慌忙取出
五两银子递与念三,道:「你去与我成就便了。」念三即同媒婆去,不多时,祇
见一乘轿子,已到门前。

  念三道:「人已到了,快穿衣服起来,待他好下轿。」

  念三登

  时买了香烛纸马,二人将就烧陌纸儿。又摆着酒,三个人坐在一处而吃。新
娘子实然标致,祇是双足大些,这也不足论了。新娘唤名香娘,看丈夫又老了些,
也祇得无不随缘罢了。到晚来,沈成便去上宿,代崔老在家成亲。拴上大门,夫
妻上床,也不做腔调,直竟困了。香姐老于世事,竟不在心上,任他舞弄了一番,
双双睡去。

  到次早起来,祇见念三已回在门外,恐叩门惊他困头,故此不响。福来见了,
甚不过意,心下想道:「有了这个东西,便要分个南北了。」

  与兄弟讲道:「教你如此,我心何安。不如待我另寻一间房屋居住,你也好
寻个妻室安身,意下如何?」

  念三便想,必是新妇主意,不可强他,回道:「甚好。」到了午后,福来寻
了一间平屋,倒有两进,门前好做坐起,后边安歇。又有一间小披做厨房。祇要
一两二钱一年。回来与兄弟说了,二人称了房钱,竟至新房一看。念三说:「缘
何在空地中!两边邻舍俱无,恐有小人。」

  福来笑道:「穿的在身上,吃的在肚里,怕他偷我何物?」

  念三说:「嫂嫂有几件好衣服。」

  福来说:「他是不时穿着,自会收藏。没邻舍,先省了酒水」。

  念三说:「也罢,你的主意定了,说他怎的。」寻了房主,交了房钱。到晚,
念三相帮他挑桌儿板凳,一齐完了。

  接香姐过了新屋,烧陌纸钱,请着房主。吃完散讫,念三也作别了。

  福来夫妻两个收拾残肴,在后边屋下坐了,吃一杯儿。原来这老崔人虽半百,
性格风骚。见香姐有七八分人物,三分乔扮,还有十分骚处,故此实是爱他。况
又是新婚燕尔,正在热头地里。两下一边吃着酒,一边便摸摸索索。香姐发几分
骚兴起来。福来把他一看,星眸含俏,云鬓笼情,搂住香腮,他便了香姐送。福
来禁不住春情,起身扯裤。香姐自己忙解衣服,上床分股。福来极尽绸缪,香姐
十分情动,把腰股乱摆,双足齐勾。老崔留不住,数点菩提,尽倾入红莲两瓣。

  夫妻二人穿衣服下床,净了手脚,收拾碗盏完了,方纔脱衣而睡。

  过了几日,不期又该上宿。与香姐云:「我去上宿,到五更尽则到家矣。你
可早睡,叩门方开。」香姐收拾睡了。祇是五更老崔叩着后门,香姐披衣开了。

  老崔说:「失陪你了。」两人脱衣而睡。老崔说:「你独自一个,可睡得着?」

  香姐道:「独自一个,没甚思量,倒好睡哩。」

  老崔道:「根据你这般说,如今两人同困,便有思量了。」

  香姐笑道:「问你个说得不好。」便扒在老崔身上,套将起来。

  老崔道:「我倒不知有这般妙趣。」

  香姐道:「春意上面的叫做

  倒插蜡烛。」把崔老乱墩,乱套。香姐倒先丢了,便扒下来。两个睡了。祇
因香姐太淫,后来老崔力竭,实来不得。轮上宿,直到开了大门纔回。香姐问他,
「祇因官府不许早回,故此来迟。」香姐好生闷闷。

  一日,老崔在场上挑柴去卖,适值铁念三来寻哥哥讲话。香姐道:「他没甚
么做,往江头挑担柴去卖,赚得几分银子也是好的。」

  念三道:「自古道:家有

  千贯,不如日进分文。这是做人家法儿。」

  香姐说:「叔叔可曾有亲事么?」

  念三道:「想我行伍中,一年之内,这上宿是半年,不必说起。常是点着出汛,
或是调去守地方,或是随征贼寇,几年不在家内,叫妻儿怎么过活。或是那好的,
寄些银子回来与他盘费,守着丈夫便好。有那等不三不四的,寻起汉子来,非惟
贴着人,连人也逃了去。我在外边,那里知他心下的事。」

  香姐说:「这般防疑,终身没个人儿伴你。」

  念三说:「极不难。我那营中,常有出汛的,出征的,竟有把妻子典与人用。
或半年,或一载,或几月,凭你几时。还有出外去,对敌不过那话儿了,白白得
他的妻子尽多。」

  香姐说道:「这倒好。祇是原夫取赎去了,两下毕竟还有藕丝不断之意,奈
何?」

  念三说:「毕竟有心,预先约了,何待把人知之。」道:「嫂嫂,我去了,
明日再来。」

  香姐说:「请吃茶去。」念三说:「明日来罢。」竟自去了。

  香姐想道:「看这黑蛮子不出,倒要想白白得人妻子。若前日不移开,毕竟
他也难分黑白了。」又想道:「我丈夫已是告消乏的了。便和这黑蛮来消消白昼,
倒也好。」想道:「有计了。有的是金华酒在此,待他明日来,我学一出潘金莲
调叔的戏文,看看何妨。」又想道:「这黑汉子,要像武二那般做作起来,怎生
象样。」又想一下道:「差了,那是亲嫂嫂,做出来两下都要问死罪的。为怕死,
假道学的。我与他有何挂碍,有何妨!」又笑道:「潘金莲有一句曲儿,甚是合
题:」任他铁汉也魂销,终落圈套。「「到了次日,老崔又去挑柴卖。这香姐煮
了一块大肉,摆下些豆腐干之类,都是金华土产,等着念三。不期起一阵大风,
有诗为证:善聚亭前草,能开水上萍。

  动帘深有意,灭烛太无情。

  入寺传钟响,高楼送鼓声。

  绣裙轻揭起,僧帽落尿坑。

  风过处,那云一阵堆将起来。香姐看了一看,笑一声道:「天都要云雨起来,
而况我乎。」有风雨欲来,极说得好:环阁皆山,入村有径。阑风伏雨,徒吟杜
甫之诗;石执峰文,酷肖米颠之笔。顿而花枝变幻,紫绿之色尽藏。族羽翱翔,
悲鸣之音不再。十叶飘如落雁,万松响似龙吟。白昼寒空,隐隐村人归去;青芜
际海,蒙蒙潮水推来。窗帘吹开,沾书温案。圆扇撼动,摆柳摇花。湖头且罢垂
纶,楼上应无吹笛。渔人钓艇,系于芦苇丛中,牧子牛衣,避在豆棚阴里。蝉琴
凄断,蛛网摧残。堂坳之莽为舟,行瓦之檐飞瀑。如逢春月,可以沤丝。及我公
田,何殊两菜。二崤可避,五松就封。襄王正坐披襟,神女犹能行暮。斜阳蔽树,
桑榆忽尔无光;白云在天,丘陵因而不见。岂惟足净尘埃,且复顿消残暑。

  正在油然作云、沛然下雨之际,铁念三忙忙而来。香姐见了,满面堆下笑来,
道:「略迟一步,便着雨了。」念三道:「正是,正是。」那雨来得快,一声响
处,如泻银河,落一个倾盆不住。香姐道:「叔叔,外边雨打进来,里面来坐。」

  念三进到后边,祇见壁上挂一柄刀。念三除下一看,道:「好刀。」香姐说
:「挂在此防贼的。」念三道:「正是。」回头见桌上摆着对象,念三说:「嫂
嫂打点做夜宵了么?」香姐说:「昨日因叔叔不曾吃得茶去,你约今日又来,故
此是我备在此间,等你来当茶的。」念二道:「何须嫂嫂这般费心。」便坐下了
道:「哥哥不知在那里着雨了。」香姐道:「今日他正该上宿。晴也不回,而况
这般大雨。」念三道:「我倒忘了。早知他上宿,我再迟一日,就见他了,何必
赶来。遇了这般大雨,怎生回去。」香姐道:「雨落天留客,正好吃酒吃醉了,
就在此睡了,何必忧他。」念三道:「怎好打搅嫂嫂。」香姐说:「原是一家人,
如今倒说起客话来。」

  筛了酒,劝念三吃,一连吃了六七杯,两下里都有些酒意了。香姐说:「叔
叔昨日说的典妇人一事,我到在心,与你寻下一个了,他竟不要你破费半厘。」

  念三说:「多承嫂嫂留意。那里有个不要银子的妇人,敢是个丑儿。」香姐
说:「比着我好得多哩。」念三笑道:「像得嫂嫂已有二十四分,还好如嫂嫂高
些,便是西施了。望嫂嫂指引我看看。」香姐道:「这样性急,怎好去得?你且
吃酒,后生家说了,便这般高兴。」念三说:「我被嫂嫂说得心热起来。」香姐
道:「看你蛮子,好上钩的。说得几句,便动起火来。」道:「叔叔多吃几杯,
有这酒兴,与你完就么。」念三祇说真个,一连又吃了几杯。那雨一发大了,天
又黑将下来。说:「嫂嫂,天晚了,怎好?」香姐说:「夜深些,方好与你去。

  终不然,偷妇人,可是青天白日做的?」念三说:「这雨不住点奈何?」香
姐说:「不妨,少不得有住的时节。」祇顾笑嘻嘻哄那念三,弄得念三存坐不安。

  欲待要回,香姐说没有雨伞,欲要一困,又无所在,就靠在桌上。香姐抚了
背脊道:「这床上不睡,靠在这里,岂不冷了成病!」念三道:「嫂嫂的床,我
怎生睡!」

  香姐道:「没人在此,便把你睡一次儿也不妨。」念三见说没人在此四个字,
起了他一点念头,方纔哪有个妇人!明是个假的了。待我再挑一句,看他怎生答
我,便知他心事了。道:「嫂嫂,你许了我那人,又教我睡在这里,莫非哄我!」

  香姐说:「不教你落空便了。十分去不得,赔也赔你一个。」念三笑道:「
若是赔我一个,祇是嫂嫂。难道嫂嫂肯赔?」香姐说:「我也赔得你。」铁念三
大喜,近前拘住,去乱扯他裤子。香姐说:「待我自解。」去了裙裤在床里。念
三扯下自己裤子,挺着身子就弄。何见得:武士单矛,直入貔貅之帐,骚人阁笔,
裁成云雨文章。这黑蛮似铁罗汉投斋,何曾歇口;那骚货如粉骷髅弄阵,惯会长
枪。

  津津舌送过来,留而不返;洋洋水入出去,难似遮藏。杨柳腰不住的无风舞
摆。

  秋波眼频频转含俏窥郎。你看雪白一个妇人,乘着一个乌黑汉子,比似:玉
簪斜插鬓云旁,一点乌云映日光。

  乌中鹤发年高士,黑笔淋漓画粉墙。

  薛仁贵坐乌椎马,砚台跌下石灰缸。

  白扇素罗画黑竹,月里嫦娥嫁灶王。

  一番大战,须臾罢手。念三欢喜,叫道:「好嫂嫂,快活死我也。」香姐道
:「好叔叔,真好手段也。」两个走来,俱净了手脚,闭好门儿,重行坐在一条
凳上,搂了吃酒。笑笑说说,调得火热,把念三做了个亲老公一般看待。收拾物
件,二人脱衣而睡。不免复阵。

  次日念三见雨住,道:「我且去,晚上我拿酒来请你。」开了后门去了。香
姐想着道:「念三面貌虽黑,原来此物这般雄伟,火一般热的,又且耐久,早知
嫁了他,倒是一生快活。如今弄得湿手惹干面,怎得洁净。且住,少不得做个法
儿,定要与念三做了夫妻,方称我心。」

  正在存想间,老崔回了,道:「昨晚雨大,我记念你独自个困,必然害怕。」

  香姐说:「我倒凉快得紧,一夜直睡到天亮。竟不怕。」老崔说:「这般还
好。」

  忙忙取火烧了脸汤,与娘子洗面,香姐自去梳头。老崔煮饭。香姐打扮得十
分俏丽,叫老崔去外边买几枝茉莉花来。老崔说:「你这般标致了,再戴茉莉,
是锦上添花了。十分打扮得娇美,有人要看你想你。」香姐说:「我寻个二老帮
助你,省得你这般强支撑。」老崔说:「若得如此方好,不然我要改名字了。」

  香姐道:「改甚么名字?」崔福来道:「改作崔命去了。」香姐笑了一声道
:「崔得你的命去,我方好去嫁人。」老崔说:「仔细打听,不要嫁的与我一般。」

  香姐说:「此事那里打听,必须面试方知。那些胆怯的,必然不敢上阵。」

  老崔说:「毕竟还说出自家本相来了。」

  正说间,卖花声近。香姐买了两枝,道:「你要花戴么?」

  老崔笑道:「好花不上老人头。若戴了,便不成诗意了。」

  香姐说:「那逢花插一枝,这也不拘老少。」

  老崔说:「你的好心,祇取一朵儿香香便了。」

  又笑道:「你不要又说出临老入花丛来,不然不敢领命。」

  闲话之间,饭也熟了,夫妻两个用过。老崔说:「我去做生意,明早方回,
你无事困困消遣罢。」说声去了。

  香姐一心祇望着念三;走来走去,在那里间想。祇听得一声「卖水哩」,香
姐听见,道:「又奇了,这般大雨,缘何卖水哩。」

  不免叫住他,问他缘故:「卖水的老人家,你卖的是甚么水?」

  那卖水的把眼一看,歇下水担,道:「小娘子,你不知道这水:不从地长,
却自天来。难消白日如年,能了黄昏几个。及时始降,农欢举趾之晨。连月累日
累夜,随接随来。消受积多,既取之而无禁;封题已固,亦用之而不穷。亦如积
谷防饥,不减儿孙暴富。明月入怀,破尚书之睡梦;清风生翼,佐学士之谈锋。

  一盏可消病骨,七碗顿自生风。

  香姐乃大人家出身,惯用梅水的,与三十文钱:「买了你这一担,待用完了,
再问你买。」那老人家见他在行,挑进门来。香姐把净坛藏了,道:「老人家,
你高姓?」卖水的道:「我姓何,名礼,人皆称我老何。」道:「娘子,几时再
挑来与你?」香姐道:「过几时,你来问一声便了。」何礼取了钱,竟去了。香
姐取了梅水煎起茶来,果然可口,正是:吹云泼雪,视之尚可除烦。

  滴露流香,嗅之已能脱骨。

  一连吃了三碗,放下道:「亏杀这几碗茶儿,纔把我心中之火,挫下些去。」

  睡了一会,起来一看,天色傍晚光景。

  念三忽到,手里拿了些酒果肴饼。香姐说:「为何不早来?令我望这一日。」

  念三说:「我的邻家央我干事,原说过晚上来的。」慌忙摆出对象,都是现
成熟的。那二人并坐,笑嘻嘻三杯两盏,你爱我怜。念三祇闻得花香,更觉助情。

  香姐说:「当初你到我家,我祇说是你娶我,到晚来换了老崔。如今试起本
事,他竟没帐了。怎生得与你做了夫妻,方中我意?」念三说:「如今来了五夜,
哥哥去了五夜。哥去得我又来,你倒夜夜不空。我与你若做夫妻,到祇得半月在
家了。」

  香姐说:「那老头儿不在床中倒好,厌答答,来又来不得,倒弄得动人干火,
倒不喜他。」念三说:「譬如我昨日不与你相好也罢了。」香姐说:「人是不知
足的,得陇望蜀,那肯心厌。」念三说:「明日教他买些春方药,弄弄便是。」

  香姐说:「你不知道那春方药,是本质好的越好,本质不如意,药便不如意。

  与世上为人一般,祇扶起,不扶倒的。」念三笑道:「你缘何知道?」香姐
说:「我那主人不济,见了我,正待行事,那物软了。后边又买了药儿一弄,刚
刚抽到二千,便完事。」念三说:「你祇为痒得紧,故此想弄,何不烧些热汤,
泡洗他一泡洗?」香姐笑道:「有支吴歌儿,单指热汤泡洗此物:姐儿介星痒来
没药医,跑过东来跑过西,要介弗要烧构热汤来豁豁,热汤祇豁得外头皮。念三
笑了道:」

  我与你猜一杯,不可吃这闷酒。「被香姐赢了一拳,道:」猜拳也有一个吴
歌:「郎和姐来把拳猜,郎问娇娘有几个来。祇得郎一个,若还两个你先开。」

  念三大喜,把香姐亲个嘴道:「骚肉儿,我与你两人如此,也有一支歌儿么?」

  香姐说:「有:古人说话不中听,哪有一个娇娘生许嫁一个人。

  若得武则天,世人那敢捉奸情。「念三听罢道:」真骚得有趣。「也等不得
到晚,忙忙把他推倒。香姐急忙解开裙带。念三那物如铁,弄将起来。那香姐做
出万千情态,念三被他哄得意乱魂迷,把他那半大脚儿搭上肩头直耸,那水儿一
阵阵流将出来。香姐叫道:」心肝来了。「念三道:」我还未完。「香姐道:」

  待我脱了衣服再弄。「念三走起。香姐净了手脚,收拾闭门,脱衣上床。念
三未曾完事,重整戈矛,再三急杀。香姐之兴又高,任念三捣弄,果然畅心。直
至三更,方纔住手。次早遁去。自此五日一来,五日一去,再也不遇一人。直至
仲冬之际,天色大冷。

  一日,正遇老崔上宿,念三与香姐睡至三更天气。香姐醒来,念三犹然梦里。

  他兴高骚发。捻念三之物一把,火热而坚,道:「果是妙人。」遂扒上念三
之身,做一个阴覆阳套了一会,念三醒了,道:「痒否?」香姐道:「正在痒处。」

  念三把他翻下身,着实抽送,弄得香姐正在魂迷之际,听得叩大门响。二人
吃了一惊,香姐问道:「是谁?」福来道:「是我。」二人吃一大惊,香姐道:
「你可拿一床被裹了,坐在灶下去,不可做声。」

  香姐披衣而出,开了大门,道:「为何半夜三更,来扰我睡!」言罢,竟脱
衣上床,把被四周塞紧睡了。老崔说:「城上风冷得紧,身上如火烧一般,特特
回来望你,与我被中略温一温儿。」香姐道:「我被里也冷,休要指望,快快上
城去。」老崔道:「今夜都司看城,将次来了,恐点不到,明日又要打。没奈何,
夫妻之情亏你下得。」香姐说:「甚么夫妻,现世报的夫妻!我是花枝般一个人,
嫁你柴根样一个老子,还亏你说夫妻之情。」老崔无言,又一会道:「你既不肯
把我到被中来睡,火取一个,与烘一烘。」那香姐恐他着了火去点起灯来,照见
念三如何是好,便一骨碌暗中扒上床来,往那盛梅水坛中兜出一碗水,往炉中一
浇。那一缸旺火通浇隐了。老崔见了,叹一口气出门去了。

  香姐随出,把门拴上,叫出念三道:「心肝,你不要冻坏了。」念三为人直
气的,听见香姐如此薄情,好生忿恨,故不应他。

  上床睡了,道:「你既不与他睡,那一缸火是现成的,为何浇隐了?」

  香姐说:「那是我怕他有了火,点起灯来暖酒吃,一时间被他看见,故此浇
隐的。」

  念三道:「这也罢了,祇是这情分太薄,你日后怎么与他好得到老。」

  香姐说:「到老!我如今主意已定的了。前日老鼠药我已买了,不在明朝,
定在后日,结果了他,我便要嫁你了。怎么还说个到老!」念三道:「此事祇好
取笑。那毒药谋死亲夫,要问剐罪的。」

  香姐说:「我祇和你说,再有何人知道!一把火烧了,就完事,谁来剐我。」

  念三道:「祇怕上天不肯饶你。」

  香姐说:「我祇为你要谋死他,怎生你倒话不投机起来。」

  念三心下细想道:「看此淫妇果然要谋死哥哥了。那伙伴中知道体访出来,
知我和他有好,双双问成死罪了。不必言矣。就是不知道,淫妇断要随我。那时
稍不如意,如哥哥样子一般待我,我铁念三可是受得气的!必然不是好开交了。

  我想不过这五两银子讨的,值得甚么!不如杀了淫妇,大家除了一害,又救
了哥一命,有何不好。」

  正在踌躇之际,香姐祇想那样文章,去把他那物摸弄。激得念三往床下一跳,
取了壁上挂的刀,一把头发,扯到床沿,照着脖下一刀,头已断了。丢在地下,
穿好衣服,开了大门竟自去了。

  念三走在路上,想道:「一时在气头上,把他杀了,叫哥哥把甚么收殓他。

  也罢,我曾积下几两银子在家,拿一半去,祇说我告假往外府公干,放在家
恐被人取去,寄在嫂嫂处。他回家见妻子杀了,没有银子使用,自然救急。这是
暗中帮他一臂之力。」却早到他自己门首。

  有一个人见他问道:「你有差了,着你往温州押解火药。即刻便要起程。」

  念三见了票子,道:「知道了。」开了锁推门进去,取一包银子,恰好六两,
称为两处,流水取出一包。锁上大门,竟到城中。寻见福来道:「哥,今日兄弟
差往温州一行。」竟往补贴中取出票子,与福来一看。福来道:「即日就要起身?」

  福来道:「同你到家,叫嫂嫂安排些小菜,与你送行。」念三道:「这不消
哥哥费心。兄弟日长积攒得三两银子在此,放在家中恐被人窃取了去,寄在嫂嫂
处,若哥要用,竟自用罢。我今归家梳洗了就去,不得向哥嫂处别了,恕罪罢。」

  竟自去了。老崔道:「不想兄弟如此好心。把这银子说要用,竟自用了,好
人。」

  且说是日,那卖水的何礼,挑了一担水,叫:「卖雪水哩。」不见香姐唤他,
想道:「不曾用完。」向门首走过。见大门开的,把水歇下道:「往后边去叫一
声。」走到二进,恰好床边,正开口叫大娘子,脚下踏着香姐的头,一滑一跤,
跌做血人。连连走起一看,见床上一个没头妇人,惊得一跳,往外挑水便走。一
起人走来,见何礼一身鲜血,喝道:「慢走,你为何上身鲜血?」两个人竟往崔
家这去看,见杀死一个妇人在床,一开叫起地方「杀人!」一时间,走拢几百人
来,都说是何礼所杀。何礼有口难分。

  老崔一径回来,见门首许多人,忙跑到门首。众人说:「你妻子被卖水的何
礼杀了。」福来呆了,走近床前,果见尸首异处。便哭起来道:「是了,我昨夜
回来取火,把大门不曾开去。今朝卖水的看见门是开的,走至床前,见我妻子睡
着,要去奸他。我妻子不肯,算来认得你是卖水的老何,恐我妻叫起来,见我壁
上挂的利刀杀了是实。」众人道:「是了,是了!你不须与他说,扯他到府哩,
与太爷问便了。」一伙人同着何礼去了。福来去央着房主人家内,几个人看守死
尸,自己拖到府衙。

  恰好太爷在坐。众人将前情一禀,大爷叫何礼上去,说:「这好是真的了?」

  何礼说:「太爷,实是先杀死在地下,小人走进里边见的。」太爷说:「胡
说!

  你卖水是高声叫的,怎生要走到里边!你走到里边,就怀奸了,与我夹起来。」

  何礼叫道:「太爷可怜,若是小人一身,这般苦命,死也罢了。家中尚有七
十五岁母亲,小人一日不赚钱,则二人无食。今小人屈屈招了不打紧,可怜母亲
在家,定然饿死。祇求太爷天恩。况小人是个至贱愚人,那奸字自也羞了,怎生
人肯!

  求太爷详情。」太爷道:「且放了夹棍。」叫崔福来:「你妻子日常有外情
么?」

  福来道:「太爷在上,若论小人的妻子,满杭州城里算来,是算一个贞洁的。」

  太爷道:「怎见得?」福来道:「不要说别的,祇小人昨夜归去,要与如此,
他执意不肯。小人说谎,天地不容。」太爷道:「亲夫不肯,必有了奸夫了,看
来此人说话是个匹夫。」道:「把何礼收监。众人且出去,待后再审。那妇人尸
首崔福来自收殓,不得干涉地方。」众人谢太爷出来。

  老崔归家,把念三银子买了棺材,央人抬至万松岭上寄了。家中免不得打扫
一番,设立个灵位儿供着。福来早晚哭哭啼啼,好生愁闷。

  且说念三温州已回,伙伴中与他说知崔家之事,假意叹息一番,不免往崔家
插支烛儿。折了一钱银子,往崔家而来。见过了哥哥,往灵前作几个揖:「何礼
这厮可恶,这番审对,待我执证他。」说罢,祇见灵前一声响,惊得念三仆倒,
骂道:「好负心贼子!就是我不与丈夫来睡,也是为你这贼子;不与火,也为你
这贼子。你倒把我杀死!怎生害那卖水的穷人母子二命!」

  祇见街坊上闹哄了几

  百人,那一班地方道:「是他杀的无疑矣,把他拿去见官。」扯起念三身子。

  念三犹在梦中,并不知这番说话,尚自抵赖。众人不由分说,扯到府中。等
太爷升堂,众人将前情禀上,太爷道:「这个人自然是个凶人形状。」道:「取
出何礼来,放了。」念三犹自抵赖。何礼跪在地下,见念三赖,何礼上前把念三
一认道:「大爷,小人认得了。他常在崔家往来。」念三说:「你眼花了,敢不
是我。」

  何礼道:「别人的面貌或认差池,你这黑脸怎认差了。前番雪水铜钱,还是
你领我到自己家中付我的。怎生差了!」念三闭口无言。福来道:「你这般巧掩
饰。

  你杀了我妻子,还要赖是何礼,忒心狠些!」太爷分付打了四十,上了枷锁。

  将家中物件,俱付崔福来抵作烧埋,秋后取决便了。

  何礼得了命,归家见了母亲,悉道其详:「若不是崔娘子显灵,险些儿害了
性命。」母子二人都道:「愿崔娘子女转男身,早升莲界。」何礼道:「同母亲
往灵前拜他。」

  且说崔福来取了念三的零碎,回到家中。向妻子灵前道:「人说,为人变了
生性就要死的。七月里叫我带花的生性,到那晚待我的生性,大不同了,果然就
死了。你今放灵感些,转世为人。这生性再不要改纔是。我在大爷面前,说你第
一个贞洁妇女,那牌匾打点送来,又跳出这个送死的来,又失了节,把名头又坏
了。」祇见老崔正在那里祷鬼,一个邻舍取笑他道:「鬼来了。」福来大惊,跑
出门外。祇见何礼母子,要到灵前拜祷福来道:「活鬼出现了,不可进去。」何
礼道:「不妨。」福来害怕,何礼道:「你这般害怕,不若我母子移来伴你可好
么?」福来大喜道:「你快来,我们三口儿浑着过日,报你前番这般受苦。」何
礼道:「当时受得苦中苦,今日方为人上人。」果然何礼把小小家私移在崔家同
住。住过了几年,铁念三斩于南曹。细观此回,淫妇狠心,已遭荼毒。念三移祸
于何礼,毕竟皇天有眼,使阴魂说出,致念三不成漏网。世人当慎行谨身,方成
君子。

  总评:香姐不亲夫而亲异姓之叔,固所当诛。念三既盗嫂而终杀其身,希图
漏网,驾祸于何礼。自非怨鬼显灵,则何氏母子覆盆之冤,无由自白矣。卒之念
三杀诸市曹,诚报应不爽矣。[/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9-10 21:49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  第九回乖二官骗落美人局

  几句俚言当作诗,实为知足不为痴。

  祇将酒药开眉锁,莫把心机藏鬓丝。

  兰友知心三四个,梅花得意两三枝。

  焚香煮茗观新史,犹胜乘霜拜凤墀。

  话说天启辛酉年间,杭州府余杭县里,有一桩故事。这人姓王名之臣,号曰
小山,年纪足足五十了。因结发娘子没了,凭媒说合,续娶了本县一个室女,正
得二十二岁,唤名方二姑。这二姑生得风流出众,月貌花容,尚未嫁人。忽闻京
里点选秀女,一时人家有未嫁之女,祇要有人承召就送与他了,那里说起年纪大
小、贫富不等。人家听了这话,处处把女儿烂贱送了。那鸡鹅鱼肉、果品酒米,
动用之物,无一物不加倍看将起来。自此一年上起直至如今,那里肯贱。

  有诗为证:一纸黄封出紫寰,三杯淡酒便成亲。

  夜来明月楼头望,祇有嫦娥不嫁人。

  那王小山娶这位娘子,财礼止得二十两。置办酒筵,开费倒去了三十余金,
原开着香烛纸马油盐杂货一个小店儿,去了这块银子,乏本添生,以致店中有张
没李,看看不像起来了。那妻子看不过,把些衣衫首饰与丈夫添补。不想日用之
物高贵,又没甚大来头生意,不过一日卖了二三百文低钱,止好度日。

  至于人情

  交际,冬夏衣服,房钱食用,委实难支。况余杭鸡鹅场上的房屋极其贵的。
过得几时,又这般不像起来。一日与妻说道:「当时有一人家为生意萧条,请仙
卜问几时通泰,那乩上写出字道:桂花正发雨方来,华堂请客点灯台。

  一幅鸾笺都写尽,上阵将军把轿抬。那请仙之人一时不能解悟,求大仙明言。

  那帖上写道:「首句无香,次句无烛。三句无纸,四句无马。」那人拜道:
「果然店中香烛纸马没了,不成店矣。不知大仙尊姓?这般灵感,乞留姓名。」

  帖上又写出诗迷,极容易猜的迷,极容易猜的:面如重枣美髯飞,黑面周仓
性气豪。

  擅骑赤兔胭脂马,惯使青龙偃月刀。众人都道:「是关公。」

  那人道:「香

  烛纸马都无了,不怕不关。」我们如今祇好关店了。「二娘道:」自古懒店
健汉,货虽少,还开着是个店面。寂然关了,便被人笑话了。「小山道:」
我有个计议,要用着你,不知你可肯否?「二娘道:」要我那里用?「

  小山走到厨后,悄俏说道:「左边邻居有一张二官,为人极风流有钞,今年
也是廿二岁了。祇因他年纪虽小,做事极乖,故此人人称他为乖二官。他父母亡
过,自家定了一个妻室,正待完婚,又望门寡了。这几日在妓家走动。我如今故
意扯他闲话,你可厨后边眼角传情,丢他几眼。他是个风流人物,自然动心。得
他日遂来调着你,待我与他说上,或借十两半斤,待挣起了家事还他便了。」

  二娘道:「他既是乖人,未必便肯。」小山说:「人是乖的,见了标致妇人,
便要浑了。」

  正说问,恰好二官拿着一本书走过。小山叫道:「二叔,是甚么书?借我一
看。」二官笑嘻嘻的拿着走进店来,放在柜上:「恰是一本刘二姐偷情的山歌。」

  小山说:「这山歌不是带巾儿人看的。」乖二道:「若论偷情,还是带巾儿
人在行。」祇见里面一个二十三岁的女使,捧出两碗香香的茶来。小山道:「请
茶。」

  乖二道:「多谢。向时尊嫂在日,我终日在此闲耍,并无茶吃。想如今这位
新嫂,来得这般贤慧得紧。一坐下,茶饭来了。」拿起茶杯正待要吃,祇见二娘
在厨后露出那付标致脸儿,把二官一看,乖二一见,便如见了珍宝一般,不住的
往里瞧。

  小山故意祇做不知,把那一本刘二姐在柜台上翻看。二官便放心和二娘调得
火热,祇恨走不拢身。

  乖二留心把店中上下一看,道:「宝铺里这一会竟没人来买东西。」

  小山道:「也没货买得。有一银会明年六月方有,是坐定的银子,倒有一百的
。祇是远水难救近火。可惜这间兴处店面没有货卖。」

  二官说:「正是。这开店面,须得几百两银子放在里边,不论南北杂货,一
应人家用得着的,都放些在里面,便兴起来了。」

  小山说:「我诸色在行,正要寻个伙,二叔你与我做一个中。想你交游极广
的,寻一个与我,断不有负。」

  乖二说:「我事已老大无成,把书本已丢开了,正要寻生意做,以定终身。
但不知可习得君这贵行否?」

  小山一口搭上道:「若二叔肯青目,包你两年之间,随你本利多少,足足一
本一利还你,不须求签买卦的。」

  二官说。「虽然如此,有心合伙,少也不象样。我有三百两银子,在家和你
断定了,择日成了文书便是。」

  把二娘丢了一眼道:「今日且别,明日巳牌奉覆便了。」请了一声去了。

  小山走进厨后道:「哄得他好么?」二娘笑道:「你教我哄他,自然用心的。

  祇是一件,地方纔说明日巳牌奉复,因你说了不须求签买卦得的,提醒了他
的头。

  明日清晨,决去间卜。你可想,大桥边有几家术士,预先去说一声,朋日倘
有一姓张的带巾后主,来求卜合伴之事,卦若不好,亦须赞助说是上好的,倘事
成许他一百文钱送他便了。」小山道:「共有三处,倒要三百文。」二娘道:「
他问了一家便是了。难道有一百家也都去问!那卜士有人家问,方来问你取钱。

  那不去的,难道:也问你要!」小山穿了长衣,先在卜卦之家如此说了。正
是:由你奸似鬼,也要吃老娘洗脚水。

  乖二虽乖,却被这妇人猜定了。果然次早到大桥边陈家问课。那先生问了姓
名,便心照了。便道:「通诚。」

  把卦象起了一个天风姤,原是好的,心里想道:「落得嫌他一百文钱。」道
:「姤,遇也。为甚么事?」

  二乖道:「欲出这本钱与人合伙,不知好否?」道:「十足!捡也捡不出这
般好卦来。财喜两旺!」

  二官道:「不折本么?」

  先生说:「本钱那里会折,还有非常之喜。」

  乖二道:「有口舌么?」道:「六合课主和美,如意,有甚么口舌。」送了卦
金,便拿走了这一张卦纸笼在袖里,竟到王家。却好巳牌光景。

  小山一见,道:「真是信人,所事如何?」乖二道:「我去陈家卜得一卦,
十分大利,钱财旺相。特来与兄一议。」小山堆下笑来,道:「有幸有幸。」那
香茶儿又出来。刘二娘一闪,比昨日不同了,打扮得俏丽得紧。昨日乃一时间无
心的,不曾留意,今日算他必来的,故此十分装束起来。祇说那三寸金莲上,那
一双大红鞋,一看了便也要浑了。

  二官把上下一看,恨不得一碗水吞他在肚里。想道:「卦上分明说非常之喜,
若与他搂一会也值了千金。这三百银子满拼没了,也自甘心。」道:「今日皇历
上宜会亲友,可寻一位中人,立了文书。」小山道:「就是今日,你有相知,接
一二位做证便了。」祇见那二娘,故意放出那娇滴滴声音道:「既然如此,快些
买下对象,好早整酒。」二官听见,一发动火,道:「我去把银子兑好了,拿来
便是。」一径回家。

  这小山说:「等他拿银子来时,方可去买。」二娘道:「若如此做事,被他
看出马脚来了。我有两件衣服在此,速上解当,买办起来,宁可丰富些。这是小
事。」小山即将衣服当了,登时买了食物。二娘脱下长衣,去厨下整理。须臾,
两桌酒肴齐整整的端正了。

  恰好二官同了一个母舅,叫名韩一杨,乃是本县学中一个秀才。又扯了一个
朋友姓朱,也是同学生员。叫家中一个老仆,捧了一个拜匣走进店来。小山道:
「请进后边坐罢。」进到店后,又有一重门里边,有一个坐起,十分精洁。见了
礼坐下。吃了茶,那韩一杨道:「舍甥年幼无知,全仗足下携带,倘得后来兴时,
终身不忘。」朱朋友道:「自古伙计如夫妻,要和气为主,不可因小事便变脸了。」

  小山道:「自然自然。」韩一杨道:「如今把银子买甚么货物来卖?」小山
道:「在下愚意,此间通着临安、于潜、昌化、新城、富阳,缺少一个南货店。

  如今这几县人家要用,直到杭州官巷口郭果家里去买。此间开店,着实有生
意的。」

  朱朋友道:「好,说起来,必然有主意了。」韩舅道:「这货物店中藏不得
这许多。」小山指着右边一间楼房道:「这间楼屋尽好放货。」朱友道:「十足。」

  大家一齐到屋中一看,倒也干净。有地板的,正好堆货。道:「祇是后门外
是一条溪,恐有小人么。」

  二官道:「待我晚间在此睡,管着便了。」

  小山道:「楼上有一张空床在上面,祇少铺陈。」

  二官道:「我的拿来便是。还得一个人走动方好,我家这老仆,着他来上门
下门,晚上店中睡,可好么?」

  小山道:「一发好,恐府上没人。」

  二官道:「家中还有一对老夫妻,看管足矣。」计议停当,一齐到原所在坐
了。韩一杨袖中摸出一张纸稿,教王小山看过了。上道有利均分不得欺心,无非
都是常套的说法。小山取了笔,一一写完。大家看一遍,各各着了花押,把银子
一封一封的看过,都是纹银,交与小山收起。小山把拜匣拿了,竟与二娘藏了。
斟了酒逊位坐下。

  正吃酒之间,那大桥陈卜士走到王家,来要那一百文铜钱。恰好二官劈头走
将出来,见了卜士道:「你来何干?」那卜士见了心照,拔转话来道:「我有一
个人家,今晚要我烧香,买几位纸马香烛。想里边有事,我去了再来罢。」人人
都说这张二乖,又被乖的来弄得眼着着的这般呆了。

  须臾,天晚了,各人散讫。张二也要回家,小山说:「如今是伙计了,少不
得要穿房入户。今晚在此见了房下,就把残肴再坐坐儿,不可如此客气了。」张
二巴不得他留住,便道:「哥哥说得有理。」竟复进了内边。

  祇见二娘点了一枝红烛,正将整的嘎饭留下,把残的拿两碗与那女使去吃;
看见二人进来,假意退避。小山道:「从今不可避了,出来见了礼,好日日相见。」

  二娘走上前叫道:「叔叔。」张二作下一揖,叫道:「嫂嫂,打搅了。」二
娘道:「正当。」小山去把三祇酒杯三处儿摆下,道:「二娘你可来同坐了。」

  二娘道:「我便罢。」小山说:「趁今日大家坐下,日久正要一堆儿打火哩。」

  二娘见说,坐在桌横头。小山拿壶筛酒。张二又道:「我筛。」吃得两杯酒,
二官道:「我要回了。」二娘道:「闻知在侧楼上安歇,为何倒要回去?」二官
道:「待有了货物方来照管,如今不消来得。」二娘晓得丈夫是个算小的,便道
:「今日趁这一个好日就来了罢,免得后来又要费事。」小山见说道:「正是。

  你打发管家拿了铺盖来,等他来好吃酒。」二官回头道:「把我铺陈罗帐一
应衣服且拿来,余者明日去取。」又道:「你也要在此帮着我们了,也是今日来
罢。

  拿完了,分付拴好门户,小心火烛。」那人应着一声去了。

  二娘与丈夫道:「去上了门再来。」小山起身便走。那妇人虽然是丈夫教嗅
着他,实实的动着真火了,把二官看上一眼,二官十分自意,倒不敢动手动脚。

  二娘道:「叔叔,吃干了这一杯,换上热的吃。」二官道:「多谢二嫂美意。」

  说罢,竟吃干了。二娘拿起酒壶来筛,二官道:「岂有此理,待我斟方是。」

  见二娘白松的手儿可爱之极,便把他手臂捻了一下。二娘笑了一声,把酒筛
了道:「吃这热的。」二官十分之喜道:「嫂嫂,我心里火热,倒是冷些的好。」

  祇见小山上完门,走将进来。二娘早已瞧见,忙忙的走到里边去了。

  小山道:「你独自在此,失陪。」道:「二娘,怎不出来!」答应道:「来
了。」祇见拿了几碗肴撰,放在盘内道:「张管家来时,点一枝蜡烛与他吃酒。」

  小山道:「就在侧楼同吃罢。」恰好管家收了铺陈到家,上楼铺整好了,自
去吃酒。小山便与二官猜拳,一连输了七个大杯,竟自醉了,呼呼的睡去。二娘
出来看见,朝着二官笑了一声,叫道:「去睡罢。」便扶了小山上楼去。一会,
下来道:「叔叔,你酒又不醉,为何不吃?」二官微微笑道:「待嫂嫂来同吃,
方有兴趣。」二娘道:「我没工夫,你自己家快些吃罢。」竟走进去。二官那色
胆便大了,跑上前,一把搂住道:「嫂嫂,十分爱你得紧了,没奈何救我一救。」

  二娘恐怕女使张见,叫道:「三女,快煎起茶来,我来取了。」二官见他一
叫,慌张起来,流水放了。

  那老仆名叫张仁,也收了盆碗下来,去到厨下。见了二娘道:「多谢二娘,
打搅你。」二娘道:「你老人家辛苦,多吃一杯便好。」张仁说:「多谢,够了。」

  乖二道:「楼上床帐完备,好去睡了。」二娘道:「叔叔再吃一杯吃饭罢。」

  二官道:「多谢嫂嫂,都不用了。」竟自上楼,十分之情,洋洋得意而睡了。

  张仁也到店中打铺儿睡着。二娘收拾完了,方上楼去安寝。心下想着:「张
二道,此人年纪与我相同,做人有趣,慢慢的少不得要尝他的滋味哩。」吃了些
酒,祇好放倒头儿睡了。

  到了五更,小山醒了,二娘也翻一个身道:「你如今有了银子了,着实留心
置货来,挣得大大的一个人家,也待你为妻的快活几年。」

  小山道:「就是不去挣,也有三百两了,有甚么不快活。」

  二娘道:「这是别人的。除了本,趁得一百两,你止得五十两,难道就是已
物了。」

  小山道:「我已计议定了,还要用着你。」

  二娘道:「怎么还要用我?」

  小山道:「我祇因把你嗅他来的,他既来了,怎肯放你!我如今要你依先与
他调着,祇不许到手。待等半年之后,那时先约了我知道你可与他欲合未合之间,
我撞见了,声怒起来。要杀要告,他自然无颜在此。疏疏儿退了这三百两,岂非
已物。」

  二娘道:「你看他两个中人都是秀才,怎么将他下这局面,他怎肯歇了?必
然告起状来。难道好说出此样话来,劝你还是务本做生意,趁的银子长久。若这
般骗局,恐人不容,还有天理。今年五十岁了,积得个儿子接续宗枝,也是好的。」

  小山道:「祇是我心上放不下,筹来他要来,看上你的,多少得他些,方气
得他过。」

  二娘道:「我倒有个计策,听不听由你。原是你教嗅他来的,他自然想着天
鹅肉吃。与他在此多则三年、少则两载,其间事儿也要与他个甜头儿。那时节寻
些事故,不必嚷闹,待我做好做歹,劝他丢开倒是善开交。又没有官司,又不出
这丑名,此为上计。」小山道:「据你说起来,要与他到手了。」

  二娘道:「痴货,肯不肯由我,你那里有这般长眼睛。十分不依,我说趁银
子未动,打发他去罢。我日后决不把名头出丑的。」

  小山道:「且慢些依你。也罢,我如今起去,要同他往杭州发货去也。」实
时下楼梳洗。同了二官取着银子,一竟买看货物。

  过得两日,那果品对象都挑来了,实时摆在店中,十分茂盛起来。小山祇好
在门首收着铜钱银子,二官祇好到侧楼称着果品,那老儿祇好包裹。一日到晚,
那得半刻工夫,空到得晓间辛苦。这日逐卖的银子,都是小山把二娘收着,那货
流水挑来,银子不时兑去。不上一月之间,增了许多对象。那二娘日日打扮得十
分俏丽,每每看着二官,二官把不得,立住了脚,两下调上儿,心忙了不由人做
主矣。

  一日,二娘见二官冷落他,立在果子楼下,拿一只红鞋在手中做。祇见二官
忙忙进来取果子。二娘道:「叔叔,你果忙耶?」

  二官看他手中做鞋儿,道:「嫂嫂,你真忙那耶?」

  二娘道:「你真是果忙,我来帮你。」

  二官道:「嫂嫂果有真心,你来贴我。」

  二娘笑道:「我说的是帮字。」

  二官道:「帮与贴一个道理。」

  二娘道:「把这话且耐着些儿。」

  二官道:「为何?」二娘道:「岂不知《千字文》上有一句,道:」果珍李
奈「?

  「二官道:」原来嫂嫂记得《千字文》。我如今未得工夫,待今晚把《千字
文》颠倒错乱了,做出个笑话儿来与嫂嫂看看。「祇见店中叫道:」快些出来。
「二官连忙取了果子,竟到店中去了。

  果然晚上二官把《千字文》一想,写在一张纸上,有一百三十四句,道:偶
说起果珍李奈,因此上画彩仙灵。

  祇为着交友投分,一时间悦感武丁。

  议几款何遵约法,并不许甲帐对楹。

  第一要史鱼秉直,两伙计造次弗离。

  到久后信使可覆,方信道笃初诚美。

  自然的世禄侈富,方是个孔怀兄弟。

  说得好桓公匡合,两依从始制文字。

  实时的肆筵设席,未免得亦聚群英。

  便托我右通广内,巧相逢路侠槐卿。

  一见了毛施淑姿,便起心赵魏困横。

  两下里工颦妍笑,顾不得殆辱近耻。

  顿忘了坚持雅操,且丢开德建名立。

  多感得仁慈隐侧,恰千金遇这一体。

  搂住了上和下睦,脱下了乃服衣裳。

  出了些金生丽水,便把他辰宿列张。

  急忙的云腾致雨,慢慢的露结为霜。

  捧住了爱育黎首,真可爱寸阴是竟。

  委实不罔谈彼短,且幸喜四大五常。

  难说道尺壁非宝,且喜配巨野洞庭。

  弄得他恭惟鞠养,轻轻的岂敢毁伤。

  渍渍的空谷传声,两个人并皆佳妙。

  上下亲同气连枝,赛过了夫唱妇随。

  有人来属耳垣墙,说与夫顾答审详。

  便骂着图写禽兽,十分的器欲难量。

  拿一枝鸣凤在树,惊得今宇宙洪荒。

  任凭他日月盈昃,祇落得惊惧恐慌。

  没奈何稽颡再拜,情愿做犹子比儿。

  我如今知过必改,气得他矫手顿足。

  无计策勉其祗植,那里肯沉默寂寥。

  要送官吊民伐罪,两个人东西二京。

  忙扯到存以甘棠,跪下地背邙面洛。

  那官儿坐朝问道,并不许赖及万方。

  你犯了盖此身发,累夫做率宾归王。

  为妇的女慕贞洁,怎与人墨悲丝染。

  肯地里心动神疲,全不思守真志满。

  终目里律吕调阳,自然的骸垢想浴。

  果然的布射辽九,落得个白驹食场。

  合着伙济弱扶倾,全不想外受傅训。

  你自合劳谦谨敕,人敬你似兰斯馨。

  今日里祸因恶积,再不能感谢欢诏。

  你若再寒来暑往,你便要园莽抽条。

  他家有诸姑伯叔,说与那亲戚故旧。

  都走来寓目囊箱,怎免得愚蒙等消。

  亲见在丙舍傍启,铺一张蓝笥象床。

  不防闲礼别尊卑,大着胆昼眠夕寐。

  他恨你用军最精,两人儿俯仰廊庙。

  不住的璇玑悬斡,弄一个川流不息。

  不又要入奉母仪,弄得他焉哉乎也。

  那问官聆音察理,仔细的鉴貌辨色。

  打你个钓巧任钩,方与你释纷利俗。

  你若肯省躬讥诚,开汝罪临深履薄。

  你快快两疏见几,你自想解组谁逼。

  两分开节义廉退,自一身性静情邀。

  从今后索居闲处,放奸夫散虑追逐。

  夫不可饥厌糟糠,还用他嫡后嗣续。

  若有了祭祀蒸尝,你方是孝当竭力。

  为妇的侍巾帷房,早晚问妾御绩纺。

  你意儿容止若思,断开时孤陋寡闻。

  那丈夫执热愿凉,拜在地臣伏戎羌。

  愿老爷忠则尽命,感爷恩得能莫忘。

  免得我逐物意移,完聚了形端表正。

  愿老爷推位让国,即便去勒碑刻铭。

  把妻儿矩步引领,到家中接杯举觞。

  莫嫌着海咸河淡,家常用菜重芥姜。

  两句话化被草木,做妻的垂拱平章。

  上床去言辞安定,再休想靡恃已长。

  我与你年矢每催,问到老天地玄黄。写完,从头看了一遍。

  次早,见二娘叫道:「嫂嫂,昨日千字文写完了。嫂嫂请看一看,笑笑儿耍
子。」二娘接了,到果子楼下,看罢笑道:「这个油花,看了倒也其实好笑。」

  祇见二官又来称果子道:「嫂嫂,看完了还我罢!」二娘道:「没得还你了,
留与哥哥看,说你要盗嫂。」二官说:「这是游戏三昧,作耍而已,何必当真。」

  二娘道:「既然如此,且罢若下次再如此,二罪俱发。」二官道:「自古罪
无重科。若嫂嫂肯见怜,今日便把我得罪一遭儿,如何?」正说得热闹,外边又
叫。

  应道:「来了。」又走了出去。

  祇因正是中元之际,故此店中实实忙的。二官着张仁归家,打点做羹饭,接
祖宗。二娘也在家忙了一日。到晚来,小山拜了祖宗,打点一桌请二官。二官往
自己家中去,忙着来得便来。小山与二娘先吃了。小山酒又醉了,正要上楼去睡,
祇听得叩门响。急忙开门,见主仆二人来了,道:「等你吃酒,缘何纔来?我等
不得,自偏用了。如今留这一桌请你。」二官道:「我在家忙了一会,身上汗出,
洗了一个浴方来。故此衣巾都除了。」小山道:「我上楼正要洗浴,浴完就睡了,
不及下来陪你。你可自吃一杯儿。得罪了。」二官道:「请便。」祇见二娘着三
女拿汤上去,又叫张管家吃酒。张仁道:「二娘,我吃来的。」说罢,就去自睡
了。二娘把中门拴上,道:「叔叔,请吃酒。」二官道:「嫂嫂,可同来坐坐。」

  二娘说:「我未洗浴哩。」竟上楼去。

  须臾下楼,往灶前取火煽茶。二官道:「哥哥睡未?」回道:「睡熟了,我
着三女坐在地下伴他。恐他要茶吃,特下来煎哩。」二官想道:「今朝正好下手
了。」轻轻的走到厨房。

  祇见二娘弯了腰煽火,他走到桌子边,把灯一口吹灭了。二娘想道:「又没
有风,为何隐了?」二官上前一把搂住道:「恐怕嫂嫂动火,是我吹隐的。」二
娘假意道:「我叫起来,你今番盗嫂了。」二官道:「满拼二罪俱发,也说不得
了。」不期二娘浴过,不穿裤的。二官也是单裙,实是省力。把二娘推在一张椅
儿上,将两脚搁上肩头便耸。二娘亦不推辞,便道:「你当初一见,便有许多光
景,缘何在此一月,反觉冷淡,是何意思?」二官道:「心肝,非我倒不上紧。

  祇因杭州买货转来,遇见韩母舅。他道:」我闻王家娘子十分标致,你是后
生家,不可不老成。一来本钱在彼,二来性命所系。我姊姊祇生得一个人,尚未
有后代。

  不可把千金之躯不保重。别的你不知道祇把那朱三与刘二姐故事你想一想,
怎么结果的。因他说了这几句,故此敢而不敢。「二娘道:」你今晚为何忘了?

  「二官道:」我想他的话毕竟是头巾气的。人之生死穷通,都是前生注定的,
那里怕得这许多。「二娘道:」我也说道为着甚的倒淡了。「二娘骚兴发了,把
二官抱紧了,在下凑将上来,二官十分动火,着实奉承。二个人一齐丢了,二娘
把裙幅揩净了道:」你且出去吃些酒。我茶煎久了,拿了上去。再下来与你说说
儿去睡。

  二娘洗了手,拿了茶上楼。祇见三女睡着在楼板上,小山酣声如雷。二娘忙
叫:「三女,到铺里睡去。」自己又下楼来,坐在二叔身边道:「酒冷了。」又
说:「天气热,便不暖也罢。」

  二官道:「哥哥醒未?」

  二娘道:「正在阳台梦里。」二官抱二娘坐在膝上,去摸他两乳,又亲着嘴
儿道:「你这般青年标致,为何配着这老哥哥?」

  二娘道:「也为那点宫女一节,那时祇要一个人承召,便得了命一般,那里
还拣得老少。」

  二叔又去摸着下边,湿渍渍的。二官那物又昂然起来。二娘顺脚儿凑着道:
「怎生得和你常常相会,也不在人生一世。我闻他说,人人说你极乖,这些事便
不乖了。」

  二官道:「夜间待我想个法儿起来,与你长会便是。」把二娘就放在一条春
凳上,两个又干起来。正在热闹时,王小山道:「拿茶水。」

  二娘应道:「来了。」忙推起了二官,跑上去,将茶递与丈夫吃。

  小山说:「为何还不来睡?」

  二娘说:「今晚这许多碗盏俱要洗刮,还未曾完,你又叫了。」小山不应,
又睡了。

  二娘下楼来,悄悄说道:「你上去睡罢,他已醒了。」他把桌上对象收拾完
了,竟自下了楼去。二官取了灯,十分欢喜道:「这般一个骚妇人,真真令人死
也。」便想了一会道:「有计了。」

  到次日,店中生理,到晚各自睡了。到二更时分,祇见二官悄悄起来,下了
楼,到中门口轻轻的去了拴,又把外边大门开了掩上,再去取了几样果品,到果
楼下倾出了,祇放空盘在店中。走进来,依先把中门拴了,竟上楼睡。在床中大
叫道:「大门响,张仁快起来。」二娘在床上听见,吃了一惊,推丈夫醒来,说
道:「店门响,二叔叫着哩。」小山一骨碌穿了单裙。二娘穿了小衣,点起火来。

  二人同下楼梯,开了中门。

  二官方走出来道:「像店门响。」三人把灯一看。张仁起来,先把大门一看,
道:「开的。」

  二官道:「不好了。这几盆是细果通没了,止剩空盘在此。」

  二娘道:「又是好哩,若不亏二叔听得,通搬去了。」

  小山道:「这老人家想是耳聋了。」

  二娘道:「还得个正经人睡在店中方好。」二官把大门拴好了,道:「不要
又来。」

  小山道:「明日二官在此歇罢。」

  二娘道:「内楼也有贼的。」

  小山说:「我上去歇便是。」

  二官不言。小山说:「到明日再取。」大家依先睡了。

  到次日,天晚了,小山叫张仁:「我与你抬两张春凳出去,铺在店后边,与
你二叔睡。」

  张仁说:「有蚊子怎么好?」

  小山说:「且将就买一筒蚊烟烧着。

  明日再取。」两个人抬了一条,又抬了一条。二官悄悄与二娘说:「待他到
我楼歇,你到二更时分,悄悄下了楼,开了中门出来,与你相会。」

  二娘道:「这倒不须你说得,早早的打点在心里了。」

  二官笑了一声,各人分头去睡了。那小山拴了中门,竟上了果楼下睡了。

  二娘把自己房门开着,脱下衣衫去睡。那里睡得着,心里痒了又痒。穿件小
衣,系了单裙,悄悄的摸了下来。竟至果楼之下。祇听得丈夫酣呼,欢欢喜喜走
至中门,去了门拴,捱身走至凳边。祇见月光透人,二叔身上此物直坚,人又困
着的。二娘看罢心热如火,去了单裙,精赤扒上身去。一凑,二官惊醒了,道:
「你今番盗叔了也,该叫起来。」二娘笑了一笑,在月明之下,雪白两个身子,
看了十分有兴。二官把手去摸他两奶,真个是:软温新剥鸡头肉,腻滑浑如塞上
酥。

  一头摸,一边抽。二官道:「嫂的肉,你可曾与哥哥如此快活否?」

  二娘把头摇了两摇,把二官一搂道:「我下来了。」二官停住了,在那月光
下看他模样,祇见他四肢不举,两眼朦胧。把脸贴他一贴,祇见口中冰冷一般,
那鼻子掀了又掀,就如那死人一般。

  二官想道:「果然弄得他半死了。」轻轻的伏在他身上,须臾之间,二娘呼
的一声道:「我死也。」

  二官道:「又是我见你丢了,故不动着。若是弄到如今,真正死矣。」

  二娘道:「怪不得妇人要养汉。若祇守一个丈夫,那里晓得这般美趣。」

  二官道:「取裙幅来拭净,」

  二娘笑道:「昨晚做了个失群孤雁,今晚带了本钱来的。」即忙两边拭净。

  二官道:「今夜月望,和你穿了衣裙,在天井中一坐可好么?」

  二娘道:「岂不闻,世事尽从愁里过,人生几见月当头。」

  二娘拿一条小凳,在月下双双坐了。二官道:「昨晚那门是我开的,故意把
果子藏了,祇说道如此方得脱你的身子。今晚如此道此计乖也不乖?」二娘想一
想道:「哦,是了,乖乖。」乖二官道:「今晚我与你再弄一计,明日换了我在
里边。连这中间不须开得,你道好么?」二娘道:「若得如此,这是天从人愿,
有何不可。但不知怎样用计。」二官说:「极不难,我与你到楼下,见景生情便
了。」二娘欣欢,就立起身,走到铺边,将那陈妈妈取了,悄悄的调在黑暗处。

  与二官到楼下,又听上边酣声不绝。二官忙去把溪边后门开了,拿了一个空
果笼,竟丢在溪中道:「二嫂,你少停。闭了中间,拿这核桃,倾翻在地。你便
上楼闭门而睡,待我叫响。你不要起来,凭我们嚷,等他上楼叫门取火,祇做纔
醒模样,方可开门。自然夜夜安眠矣。」二娘道:「又乖。」二官道:「再耍一
会儿如何?」

  二娘道:「今日太狂了些,且住你出去罢。」

  二娘把中门拴上,又去把核桃往地上一倾,那一响好不厉害,祇听得丈夫便
叫道:「那里响?」二官又在外叫:「那里响?二娘上了楼,拴好房门,坐在床
里,忍不住的笑。小山走下楼来,月光在后门内直射进来,道:」不好了,又被
贼了。「慌了手脚,走到核桃内,踏着核桃又滑上一跤。连忙走起来叫:」二娘。

  「又不见应,开了中间。二官说:」后边好响。「小山说:」不好了,又被
贼开着后门了。「忙上楼叫二娘把房门着实敲着,二娘假作睡声道:」来了。「
走下床来开了门,道:」快取火,不得了,又着贼了。「二娘说:」二官在外边
歇,他是精明的,为何被盗?「小山道:」是后门来的。「拿了灯一同去看。二
官道:」不知偷了多少去了。「往后门外上看,叫道:」一个果子笼还在溪里。

  「小山叫道:」屈也,怎么好!「二娘道:」明日烧陌黑纸,遣他一下方好。

  如此偷将起来,不须几时也把这行本钱都偷完了,看你两伙计怎么开交。「
小山急了道:」罢,店后边我们两个老人家睡着,若还被盗,我召二叔仍旧上楼
睡。

  「二娘道:」果然有理。「去把后门闭上,大家收拾起核桃。张仁道:」是
个蠢贼,这核桃是响的,偷了岂不响起来。「二官道:」还亏他响,不然都挑去
了。

  「小山叫:」二娘,你上去睡了。二叔拴了中门,我往外边去睡了。「二官
笑道:」

  下半夜偷去的,算我的帐。「一边说,一边就把中门拴上。

  走到二娘身边道:「好甚么?」

  二娘道:「我就来了。」把灯光在楼上,把房门故意开得十分响了一声,稳
丈夫的心。轻轻就大开了,悄悄的覆将下来。二官见了道:「我和你楼上去睡。」

  两个脱下衣裙,竟上了床,搂着笑道:「想关门养贼,祇当撮把戏一般,把
他提来提去。」

  二娘笑道:「肉肉,搂了睡,心愿足矣。」

  二官道:「若祇搂着睡,心愿还未足哩。」

  二娘把他身上摘了一把,骂道:「贼精。」

  二官道:「方纔你偷核桃,不是贼妻?」

  二娘又摘了一把,二官道:「我和你到楼上也要暖一暖房。」

  二娘道:「忘了一件要紧的本钱。」二官道:「席下有草继。」二娘道:「
那是你的本钱。」

  二官骂道:「骚肉,亏你这般骚,那老头儿与你怎生发作!」

  二娘道:「他也不喜如此,我也向来也不是这样的。」

  二官说:「这是说话说与知音,有饭赠与饥人。

  宝剑卖与烈士,红粉送与佳人。「二娘道:」不是这般说:正是:佳人有意
郎君俏,红粉无情浪子村。「两下里相爱相怜,那些景况是自然而然的了。去把
二叔那物一摸,已是枪一般挺着。二娘道:」让我来做个倒浇蜡烛。「二官道:」

  你今日大狂了,明日罢。「二娘说:」你又说暖一暖房。「笑了一声,便又
干起来。

  从此夜好起,直到次年五月,二娘产下一个孩儿,与二叔面貌相似。小山说
:「我去年与你此事稀,算来十个月之前,正是七月内了。我并不曾与你下种,
此是你与他两个生的,我不管。」二娘说:「呆东西,有了千金家事,祇少个儿
子,拿了一千金子也不肯攒在你肚里。别人吃辛吃苦,你现成做个父亲,好不便
宜,还要分清理白。教你要养这样孩儿,今世里不能够了。」小山道:「我便做
了个召屁大老也罢,祇是为这娃子身上使费,我决不召的。」二娘道:「不消你
费心,祇是他外公外婆早早死了,若在,自然有的。」祇因小山算小,所以不能
掌着千金家事。又过了几时,那孩儿已长二岁了,小山因二官生了这个儿子,日
逐与妻子相吵,要赶二官出去。从分娩时,仍在妻子房中来歇,并不许二娘与他
一会。

  一日,恰好又是中元节了。这晚,王小山邻家招饮,二娘方得与二叔一会,
道:「我有心事,一向不好和你说得,今晚和你说明了罢。王小山是我花烛夫妻,
二叔是我儿女夫妻。向日未合之时,原是他着我嗅你来的。后来合了伙计,他竟
不许我和你到手。自到手之后,便要与你分开。是我不舍得,直至如今。已是两
个年头,也被你弄得够了。他如今日夜吵我,定要与你分开,你意下如何?」

  二官道:「实是舍你不得。」

  二娘道:「我有一计,久蓄于心。在丈夫,竟要你出去,要赖你的本钱。他
说待他去了,我自在店中去歇。要我管货楼,三女大了管住内楼。思量日久了,
我想,你与我相好一场,岂忍如此。我日常间私房藏得五六十两银子在此,不若
你将这银子悄地拿回,待我在楼上困时,你陆续夜间来取些货物,哪里查帐!便
在自己门首开着店面,张仁帮你做生意。

  我这边家,事后不都是你儿子的,你意下如何?」

  二官道:「此恩难报,祇是一件,后门头来取货物时,可肯与我一会?」

  二娘道:「倒是这件烦难。」

  二官道:「为何?」

  二娘道:「他是痴东西,把此物写封皮来封了,去睡的。」

  二官听见了说这番话,倒快活起来。又想道:「且慢,待我明日往陈家卜一
课来看,还是去的好,不去的好。」

  二娘笑道:「那卜卦也是假的,你去了,晚上便与你一床睡得。若在此,再
不能勾了。」

  正说间,祇听得小山回来。张仁开了门。小山吃醉了,口里便乱骂一番,总
是要打发二官主仆出门的念头。二娘不理他,竟自上楼。小山便骂个不住,直到
半夜,骂得酒醒了,方纔住口上楼来。二娘听了,气了半夜,道:「你也不须骂
了,二叔明日都要去。道:」趁了千金银子,在店内除起三百两本钱,把利对分,
还有三百五十两,共六百五十两。分开了就行。料不来踏蹈你的篾,不怕你少他
的。他是这般教我对你说。「小山听了,想了一会道:」一千金,谁人见的!

  「二娘道:」我也曾说过。他道:「现银子有四百两在此,其货物两下应得
对分。

  「」小山道:「他主仆吃了我两年多,难道不是银子。」二娘说:「我也说
过了,他道:你与三女也是两口,对过了。祇我还是他养着的哩。」小山道:「
既如此,明日等他筹了一千两把了我,其余的都付与他便了。」二娘道:「他还
说你骗他。

  原说上年六月内有一百两会钱,要作本钱的,竟不见付出来。每年出去会银,
又不上帐。说当初原是一间小店面,如今有了许多,便忘记了他。说若不还我,
叫娘舅告状。下课的陈先生不知又与他说了许多说话,他倒不怀着好帐在那里着
哩。」

  王小山听见说了这番话,想道:「看不出这粉嫩嫩的小官,倒说出这般硬话
来。」

  道:「二娘,据你的主意,怎生发付他?」二娘说:「竟还他二百两银子,
二百两货物,便安稳了。省得把银子用在衙门里,仍要还他本利。人又说不是。

  好人,依我说的,听也由你,不听也由你。」小山说:「难道白白的把他困
了两年。」

  二娘道:「他养个儿子在此与你了。」小山闭口无言,道:「凭你罢。」

  次早,二娘抽身见了二官道:「你自坐在家中,少停来接你便下。」小山下
楼道:「二叔在那里?」二娘道:「娘舅来寻他说话,不知那里去了。昨日说的,
今朝做一个东道原请了两个中人,来得明、去得明。你说不然,该奉些利钱,因
被贼盗了几文,食用又重,且货物皆是发来的客钱,尚未曾还,当日蒙他一点美
情,明日倘还了,客人没了本钱,又说我不忠厚。宁可折本,不可带累他。倘是
照依我说,自然罢了。家中还有此千金,岂不为妙。」小山一一依了妻子,即忙
治酒,请了家人,兑了一百两银子,将货物开了帐,共成三百之数,将妻子教他
的说话,陈了一遍。客人欢喜。二官还了合同,便叫脚夫把果品物件一一的发去。

  张仁上楼收了铺陈,作谢了出门。二官又进内谢了二娘,又传个情儿,取了
银子,各自散了。

  这晚,小山自己上门,晚上在店中去睡。二娘着三女取了铺席,抱了娃子上
了侧楼。三女拴上中门,也上楼去了。那二官后门,正与那二娘后门是一条溪边
住的。二官心内又痒起来,不如今晚就在外楼歇了。不知怎的,走到后边,祇听
得娃子哭响。二官正要敲门,又想道:「倘与丈夫同困于此,怎么好。」须臾,
祇见楼穿口一柄扇儿摇动。二官抬头一看,正是二娘。即便下来开门,进内拴好
了,上楼双双坐定,道:「亏杀你做得光天得紧。我明日就开了店,免得别人笑
我。」二娘道:「要货用,你来拿。思有了这点骨肉,在此两下都是亲的。我也
并不偏曲为着哪一个。银子已在此间,去时不可忘了。」二官道:「多感你美情,
不知后来怎生报你。」说罢,便去求欢。二娘道:「果然有张封皮,在上面是一
朵荷花。」二官笑道:「奇为何?」二娘笑道:「有藕在下面,好把你来掘。」

  二官笑道:「骚肉,今年从灯夜里与你偷了两次,以后防闲得紧,再也不能。

  无日不思,无夜不想。」二娘道:「如今倒天长地久了,祇愁你娶了妻子,
忘了我也。」二官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心事。我如今再不娶妻了。有一句古诗,
我祇改一个字,正切着题目,念与你听:有子万事足,无妻一身轻。」二娘笑道
:「这妻子明日是要当官的。」二官去了衣裙,与二娘同睡。二娘说:「睡出来
些,不可打醒儿子。」二官把二娘搂了,亲嘴,动了兴,扒于身上,耸起来。那
晚未挂得帐子,开的楼窗,月光竟似前年七月的,正照他二人身上。二娘看了,
骚兴又发,把枕头又衬起来,不多光景,二娘道:「我已来了。」一把搂住,就
是那年形状。须臾,雨过云收,困到天明别了。二官将银子取了,道:「天明了,
我去,你也好起来了。」

  二官到家,流水的把店面开张起来,倒又齐整。那主顾见了二官,一齐走来
做起生意,其门如市。那小山坐在门首,鬼又没得上门。邻舍们道:「还是张二
叔的福大,你的主顾都在他那里买了。」那小山见人笑他,便气苦起来,着了些
寒热,登时患了一症,医药无效,不上七个日子,一命呜呼了。二娘一时没了主
意,又是二官过来与他料理,一毫也不费他力。过了七日,便与殡葬了。

  二官一心要娶二娘为妻,实时央出几个老成的邻居,与他两个说合亲事。那
媒人劝二娘:「不如早嫁了,也得个人照管,守他没干。」二娘说:「恐被人议
论。」邻居说:「明公正气也嫁的,没人敢说。若是私房做事,倒不见妙。」二
娘便将计就计,道:「一凭尊长们便了。」二官登时下了财礼,把一乘轿子接了
过门。两人拜了天地,请了亲邻。

  次日,把两间店物件并了一处,倒做了长久夫妻。祇说王小山,初然把妻儿
下了一个美人局,指望骗他这三百两本钱,谁知连个妻子都送与他,端然为他空
辛苦这一番。正是:一心贫看中秋月,失却盘中照乘珠。

  总评:张二乖合伙生理,不惟本利全收,又骗了一个乖老婆,生下一个乖儿
子,做了谐老夫妻。可怜王小山忙了一世,竟作沟中之鬼,所谓赔了夫人又折兵,
悲夫![/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9-10 21:50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    第十回许玄之赚出重囚牢

  艳女风流第一,秀才慕色无双。分明一本比西厢,点缀许多情状。

  欢喜冤家小说,堪为风月文章。消愁解闷笑人肠,莫比汪宣欲伤。

  且说扬州府仪真县,一个秀才姓许名玄,表字玄之。年方一十八岁,父母弃
世多年,室内尚无佳丽。这许玄涉猎书史,挥吐云烟,姿容俊雅,技通百家。真
风月张韩,文章班马。

  一日,秀才往郊外闲行,偶遇一班少妇在楼头欢笑。许玄抬起头来一看,一
个个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见了许玄,都避进去了。许玄道:「好丽
人也。可惜我许玄十分知趣,尚无一个得意人。见他那楼上有这许多娇艳,何不
分一个与我。」心中怏快,若有所失,走回书馆。情思不堪,赋诗一首,开解闷
怀:楼头瞥见几娇娘,不觉归来意欲狂。

  为借桃花飞面急,难禁蝶翅舞春忙。

  满怀芳兴凭谁诉,一段幽思入梦长。

  笑语多情声渐杳,可怜不管断人肠。

  次早又去久候。楼窗紧闭,并无一个影儿。心下好闷,一步步走将回来,踱
到自己后园门首。猛然抬头一看,见对门楼上有一个绝色的女子,年纪像二十多
岁光景。看他眉细而长,眼波而俏,不施脂粉,红白自然,飘逸若风动海棠,圆
活似露旋荷盖。许玄见了,吃着一惊,想道:「这是我近邻施家。久闻他家有一
女子,生得标致,果信其然。」走近楼前,把眼往上一看,那女子笑了一声,竟
自去了。

  许玄想道:「这相思害杀我了。也罢,他之楼与我花楼侧窗紧对,不免将书
箱着人移上楼去,早晚之间,再能相见。或者姻缘有分,亦未可知。」登时进了
书房,将一应文房四宝、床帐衣服、随身动用之物,俱移上花楼。他便开了楼窗,
焚香读书,一心等待施家女子。正是:人间良夜静不静,,天上美人来不来。

  且说这施家女子,他父亲在日是个大大盐商,祖籍徽州。因在杨州支盐,随
居于此。父亲亡过多年,止有母亲在堂,年已二十一岁了。说来亲事,高又不成,
低又不就,蹉跎到此。生他之时,母亲梦芙蓉满院,因此取名唤作蓉娘。自小请
师习学,无书不读,极其聪明。女工针黹,是他本等;吟诗作赋,出自非常。生
得姿容娇艳,性格风流。恍疑天上神仙,非是人间凡品。常常开了楼窗,偷看许
家园内花卉。看此春事阑珊,绿肥红瘦,蓉娘叹曰:「正是有文遣俗,无计留春。」

  遂将唐律集成一首暮春诗儿:每逢时节恨飘蓬,准拟今春乐事浓。

  杨柳楼头歌舞月,杏花村里酒旗风。

  独怜黄鸟啼原上,惟有青山似洛中,春意自知无主恺,树头树底觅残红。集
了这首诗后,竟不上楼来了。许玄见他之日,正是他送春之时。谁想许玄高高兴
兴移上楼来,指望见他一面,谁知绝无影响,大失所望。无计排遣,翻着一篇暮
春词读曰:春暮矣。人逐马忙,序随马去。桃贪结子,莫恨晓风;柳已成阴,更
怜残月。绿暗红稀,正是困人时候;日长意懒,还同送遣心魂。选遍柳腰,分明
妒嫉。听残鸟语,大半催耕。百丈游丝,能系柔肠几许;一壶社酒,不知春事茫
然。除是三回寒食,纔减一月佳期。

  咋日清明,妇乞书窗之水;明朝谷雨,僧申龙井之茶。扫墓北邙,梨花白昼。
送首南浦,江水绿波。人应无汁能留,天若有情亦老。花来花去,自然怨落。邻
家莺老莺娇,毕竟倩谁作主。花无意绪,马有精神。芍药重开,还须来岁。辛夷
初种,望到今年。池馆豪华,不管韶光已过;黎锄消息,依然东作方兴。纵然明
岁再来,何似今年暮去。

  看罢,称赏不已,不觉困倦起来。适逢童子进茶,津津可味,乃取壁上瑶琴,
置于几上,焚起香来。他道:「借此瑶琴,申我泱泱之情,舒我转转之闷。成都
桃而红歌冉,清征流而玄鹤舞。焦桐喻意,响玉传情。」

  少焉,梧桐方出,月如悬镜,便弹一曲《汉宫秋》。其曲未终,祇见施家楼
上窗儿呀的一声,露出了娇滴滴的两个美人。正是蓉娘听得琴声清亮,与侍女秋
鸿同上楼来,开窗面看。见是许生操琴,他也不避。许生见了,心上一时里欢喜
起来,将指上又换了《阳春怨》,如泣如诉,如怨如慕。那蓉娘听得琴中之意,
一时间遂起文君之兴,引动了芳心,恨不得身生羽翼,飞过琴边。

  祇听得一声「老娘娘请小姐哩。」蓉娘把许生看了一眼,进楼去了。这许玄
见他去了,挂起冰弦,心中欢喜。吃了些晚酒,情思迷离,便向床中和衣去睡。

  他想道:「这女子十分有意,此时楼窗尚开,必然还上楼来,待我再等他一
等。」

  祇见一个小使,拿了一个封筒走上楼来,道:「相公,有人请你。」许生不
知是谁,拆开封,往灯前一看,是一首诗,道:邻家年少鼓冰弦,谩托芳情露指
尖。

  想是知音人未有,相思月下与灯前。看罢,惊道:「是谁人送来的?」

  小使道:「施家秋鸿姐,在下边等相公说话,」

  许生听说,飞也似抢下楼来。见一艳婢,立于月下道:「我姐姐在此,要同
相公一话。」祇见一女子,身穿丽服,两鬓堆鸦。拂翠双眉,樱唇半露。轻移莲
步,近前万福。

  惊得许生忙还大诺,心下便想:「何一旦见爱如此,莫非鬼迷。」将信将疑
道:「小生何幸,蒙爱如斯。」

  蓉娘掩袂笑曰:「先生不知我事,请登楼试与言之。」

  分付秋鸿:「你且回去,亲娘若问,道:已睡多时了。」许生恭敬如宾,同
上楼来,分宾主坐下。

  蓉娘道:「适闻君子琴中之意,便怀陌上之情。特来见君,以为百年之约,
愿勿以为异疑。」

  许生谢曰:「小生才非子建,貌匪潘安,有何德能,敢得神仙下降。」

  蓉娘问曰:「君子青春几何?」

  许生曰:「一十八岁,八月初五未时所生。请问芳卿妙龄几何?」

  蓉娘曰:「奴年二十一岁,八月二十五日未时所生。今见君子,诚宿世良缘
也。」

  许生上前,一把抱定。两下里:云犹雨腻,蝶舞蜂狂。一个爱倾城颜色,一
个爱贯世文章。一个风情蕴藉,一个雨意徜徉。一个攘花课蜜,一个窃玉偷香。
一个身儿瘦怯,一个性子温良。须臾,雨散高唐,云归楚岫。作诗一律曰:谩说
佳期自古难,如何一见即成欢。

  情浓始信鱼游水,意蜜方知凤得鸾。

  自讶更深孤影怯,不禁春重两眉攒。

  三生已订今宵誓,免使终身恨百年。联诗已毕,生顾蓉娘曰:「今宵欢会,
事出非常,恐见难别易,相思断肠。幸勿见弃,早叶官商。」蓉娘曰:「我母亲
为人偏僻,错我良缘。今日幸逢君子,以终百年。恐君视为容易,使妾有白头之
叹。」不觉楼头五鼓。蓉娘拔下金凤钗一只,遂提笔书《西江怨》一首:至宝砂
中炼出,良工手里熔成。芳姿美色价非轻,付与君家为证。

  可惜红颜有限,休教白首无凭。思人睹物重伤情,杜宇流红春病。

  书罢,将钗付与许生。遂曰:「此钗之金,乃潘阳披砂而作。得狼荒夜雨而
方奇,断之有同心之利,性之有从革之机。是栎阳之瑞雨,非大冶之妖蜺. 杖此
良媒,万勿虚视。」许生亦从袖里取扇上玉鱼坠一个,亦授笔而书,调曰《鹧鸪
天》:着忽寻春路径迷,忽然月下遇仙姬。

  情才好处人将别,乐音浓时怨又基。

  观玉秀光实稀奇,采磨温润没瑕疵。

  洪鳞不是池中物,把与嫦娥好执持。

  书罢,将坠付与蓉娘,生曰:「此坠之玉,比德于君子,刻名于美人。垂棘
之壁,连城之珍,六器之亨,五豹之分。曾报锦璘之见赠,曾击珠丝之并沉。胡
综知如意以压气,温峤下镜台以纳婿。蓝田种之以致娶,昆同得之以遇君。润水
以茂,辉山更新。万溢之价,五都之尊。尔须待价而关顺,不可无故而去身。顾
后早见此物,免使小生苦心。」二人留恋不舍,遂焚香告天,设词曰:《天须鉴
奴与郎》:今宵会合信非常,莫使长娱歌昭阳。

  谩学乘车醉壶浆,仰视百鸟必双翔。

  时见二鸦御一梁,满堂如春焚暖香。

  须远荀实之神伤,无以冰炭置我觞。

  两下相思孰主张,乞巧为员贵利方。

  归梦不离合欢床,高烧银烛照红妆。

  天孙为绮云锦裳,永却匹配六月霜。

  惊回仙梦莺过墙,宁使不受处女筐。

  水心似铁休关防,金兮与玉坚且刚。

  勿使失手碎鸳鸯,要使此意留炎荒。

  那时移手以相将,夫妻地久与天长。

  许玄以不娶为誓,蓉娘以不嫁为盟。敢有不如此约,则骨分尸解,死无葬身
之地。还要绸缪,忽然一声响亮;许玄一惊醒来,却是一梦。且惊且喜,走起身
来,总然有声。把灯往床边一照,拾起一看,果梦中蓉娘所付金凤钗也。大为惊
异道:「此梦非常,想曾付蓉娘一坠,而扇上则无见矣。」便道:「此必两相神
合,是蓉娘魂至于此。且待明早,观其动静。」便是:春兴悠悠不可当,夜来梦
熟到高唐。

  九天仙女云中降,五凤金钗袖里藏。

  漫想娇娆倾国色,转成愁苦扰人肠。

  今宵已做巫山梦,明晚还祈会楚襄。

  直至四更,纔方就枕。次早起来看了凤钗,坐立不安,如有所失。祇听脚步
响,说本县太爷有一急事,请相公等着说话。许玄即忙梳洗,将金钗带在袖中,
往县中去了。

  且说蓉娘一梦醒来,好生惊异,说:「日里果然情动,为何就做此一梦。」

  十分骇然。天明起来,又恹恹欲睡,题诗一首:芭蕉叶底踏冰壶,团扇羞描
彩凤图。

  金缕有衣藏宝鸭,青鸾无情遇神巫。

  愁萦九曲肠应断,泪迸千行眼欲枯。

  一段风情谁著述,恹恹如醉倩人扶。吟罢,忙唤秋鸿:「我身子为何不快,
可打点我睡也。」秋鸿忙去整被,枕侧忽见白玉鱼坠二枚,以奉蓉娘曰:「不知
此玉鱼从何而来?」蓉娘一见,忙取向袖中藏了。随觅金钗,失去一股。蓉娘思
曰:「此生梦里姻缘,这般灵感,曾记拈香设誓,两无嫁娶。」急往楼窗一看,
见书楼紧闭,不如何故。上床睡了。

  秋鸿自幼随蓉娘读书,心下极其聪明,况又粗知翰墨,自想小姐平日之事,
一些也与我计议。方纔见了玉鱼,忙忙袖了,况又精神恍惚,短叹长吁,未识是
何意思。待我静里观之,便知其意。「祇见蓉娘上床,欲睡不宁,欲起又倦,想
道:」我在此转展无睡,甚无思绪。不若起来梳洗,以观许生动静,再作理会。

  「须臾至楼前,尚尔如前。归房取笔而题:方对菱花试晓妆,彩云何处阻襄
王。

  石麟有梦空留语,青鸟无书枉断肠。

  斗帐色舍腥血润,薄罗香沁藕花凉。

  几回不信丢开去,又失金钗折凤凰。吟罢,恹恹而坐。秋鸿探其光景,虽不
能尽知其情,亦能少识其意。道曰:「小姐,今日为何神思困倦,针黹不题,茶
饭懒吃,莫非为阳春一曲乎?」

  蓉娘想道:「心事被他识破,不免对他说明。」

  道:「秋鸿,昨晚听琴,果然有感,夜来一梦,实是蹊跷。别样不须讲了,
梦他赠我玉鱼,答以金钗。金钗果失,其玉鱼在枕,何其灵异。为此精神顿减,
情思恹恹。」

  秋鸿说:「小姐,这是你天定姻缘了!我看许相公人才双美,与小姐门户相
当,两下芳年,一双孤寡。极早自做主意,嫁了这个丈夫。拖带秋鸿,也落好处。
着凭老母简择,明日你错配了对头,嫁个庸夫俗子,一世好苦。」

  蓉娘说:「我梦中与他立誓,约为夫妇了。」

  秋鸿说:「不若待秋鸿竟造南园,见了许生,将玉鱼送去,看他意思如何,
便知下落。」蓉娘说:「觉得造次了些。」

  秋鸿说:「梦中奇异,实是非常,不为造次。」蓉娘说:「他书窗闭上的,
大分不在。」秋鸿说:「我竟到花园探听便了。」付与玉鱼,悄地位园里走进。

  恰好许玄已进园来,见了秋鸿。一看正是梦中艳婢,慌忙施礼道:「何事而
来?」说:「有话相商,乞于密处。」许生竟同秋鸿,至假山石上极密之处坐下,
秋鸿取出玉鱼,付生一看:「此物是相公之坠乎?」许立一见,道:「好奇。」

  随往袖中取出金钗与看:「此钗是小姐之钗乎?」秋鸿道:「实是奇事。我
小姐做此一梦,情思恹恹,又失金钗一股,未知果在相公处否,特着我来探取。」

  许生曰:「我今央媒说合如何?」秋鸿道:「我主母前番论及相公亲事,嫌
你年纪小俺姐姐三年,故此不肯,说也枉然。」许玄呀了一声:「既是如此,则
无望矣。」

  秋鸿曰:「我在小姐跟前撺掇他来就你,你将何物谢我?」

  许生笑曰:「若得如此,便把我身子来谢你。」

  秋鸿说:「祇怕你没分身处。」

  许玄说:「小姐未必肯来,不若晚间望小娘子引我到你家,与小姐一会。」

  秋鸿说:「我家晚间

  前后门一齐上锁,虽插翅亦不能飞,怎生去得?我小姐为人爽怏,说个明白,
况梦中已自会过,自然肯来。须待半晚方可。太早怕人看见,夜了又要锁门。」

  许生说:「全仗小娘子一力相助。」

  秋鸿说:「须寻个所在相会便好。」生曰:「你来看,牡丹亭下芍药中,天
然一个卧榻,好不有趣得紧。」

  秋鸿说:「果然好

  个所在。」

  许玄见他娇艳,一见便留意了,因答话良久,不好为得,走到这个所在,那
里就肯放他。便道:「难得小娘子到这个寂静所在,望乞开恩。」

  鸿曰:「我是媒人,岂可如此。」

  许立说:「岂不闻含花女做媒,自身难保。」

  近前挽住,一手去扯他下衣。秋鸿自知难免,况见生青春标致,已自动火,
任凭扯下裤儿,将身仰卧。许生开其两股,恣意云雨起来,十分通泰。

  许玄问曰:「小娘子,花心被谁折取?」

  秋鸿道:「奴今年二十岁了,家主在日,便被他偷上了。」

  许生初时道他是个女子,轻抽浅送,见他说出真情,便道是个知趣的妇人了,
着实尽情。

  秋鸿叫道:「知趣的相公,果然有趣。」许玄道:「我如今先把身子谢媒了。」

  秋鸿说道:「谢倒谢我几次方好。」许生说:「若得小姐嫁我时,你是家常
饭了,不时要用的。」说得高兴,尽力完事。许生袖中取出白纸拭净,与他整好
了乱鬓,扯齐衣服送出园门。

  不须几步便到家中,见了小姐道:「事果异常。金钗一股,许相公要紧的带
在袖中,他要央媒说合,我将嫌他年小之事一说,他便不乐起来,便要我晚上引
他,到小姐房中一会。我说晚上前后门上锁,插翅也难飞。他便无计可施,便要
写书求小姐到他园中一会,有许多心事要与小姐面谈。我说不必写书,我去面达
至情,强也要强小姐一会。我已许下,小姐没奈何,姻缘大事,不可惜了。」

  蓉娘说:「羞人答答,怎生好去。」秋鸿说:「真姬守节,快女怜才,两者
俱贤,各从其志。况与他梦中又会过了,这是一生之事,岂可错了。」蓉娘说:
「恐有路人看见。」秋鸿说:「这样冷僻的小巷,那有路人?那花园里常时去看
他花木,是个熟路,祇当在自己家中一般,有何难处。」蓉娘心下已自要行,被
他狠狠的说,祇得依允。把玉鱼带在身边,去换过新衣,慢慢的打扮得十二分美
艳,专待天色薄暮,方好过来。

  且说许玄因与秋鸿一番情事,身子困倦,上床一睡,醒来天色傍晚,慌忙整
衣走到园中,把园门大开,痴痴而等。祇见秋鸿在门首一望,即忙复转去了。不
移时,与小姐走了过来。许玄近前施礼,蓉娘答还,同至秋鸿的乐处坐下。

  秋鸿道:「我去去便来。」许玄道:「多蒙小姐辱爱,使小生感激无地。但
梦中奇遇,蒙赐金钗,事属奇异,况梦中已与小姐订百年之约,此事小姐曾梦否?」

  蓉娘曰:「梦里曾联诗句,兄可记得乎?」许玄将邻家年少鼓冰弦之句,又
将漫说佳期自古难,并后两下联句,每首读了一遍。蓉娘笑曰:「实是奇缘了。」

  不期天色黑将下来,许玄上前抱住蓉娘,要求欢会。蓉娘初时推拒,被许生
用强,扯下小衣,不能护持,早已蝶上花枝矣。蓉娘年纪大了,情事已清。况梦
中已曾尝过滋味,竟不娇啼,甚为得趣。许玄把他小小金莲架于肩上,纤纤玉笋
插入其中。初虽道:履艰难,后己轻车熟路。津津水流出花间,吁吁的气从口出。

  管不得鬓乱钗横,恣意儿鸾颠凤倒。须臾,一阵往外溶溶露滴牡丹间矣。两
下云停雨住,许生将自绫帕拭干收袖中,忙与蓉娘相期后会。

  祇见秋鸿至,速呼:「快去,主母请你讲话。」蓉娘整衣忙走,顾许生曰:
「明日着秋鸿与你说话。」竟自去了。许玄送出园门,十分大快,竟上书楼。烛
光已具,将白绫灯下一看,得膏红润护若宝珍,遂藏笥中。遂口言一律:夜来频
结蕊珠花,梦入巫山集彩霞。

  爱月素娥鸾已跨,迎风萧史凤堪夸。

  牡丹亭接蓝桥路,芍药栏通牛斗槎。

  自喜玉鱼今得水,不须写怨抱琵琶。

  次日,正在思想间,祇见秋鸿走上书楼,见生喜慰曰:「好谢媒了。」许玄
笑曰:「无人在此,正好。」便去扯他。秋鸿止曰:「有事相商,不可取笑。」

  道:「小姐归去与我计议,此间楼窗紧对,止离得一丈。上下之间,须得两
株木植安定,上边铺一木板,可达我楼。到了那边,把木板安放我家楼上,待天
未明,依计而过,可得长久欢娱,你道好么?」许笑道:「好计,好计。」道:
「想此便是蓝桥路了。」随往楼上一看,见有板木许多,皆造屋所余之物,指谓
秋鸿曰:「偷花之物尽多,且小姐房中还有女使否?」秋鸿自:「虽有几人,晚
间都不在房中歇的。况且楼前面,便是小姐卧楼,不往楼下经过,愁他怎么。」

  许立见说,喜不自胜,起身闭上楼门道:「今日致诚谢媒了。」把秋鸿捧过
脸儿亲嘴,秋鸿笑道:「人间乐事都被你占了。」脱衣相就,便自分其股,以牝
就之,任生所为。生细看秋鸿,淡妆弱能,香乳纤腰,粉颈朱唇,春湾雪殷,事
事可人,无一不快人意者,此乃婢中翘楚。一时魄荡魂迷,尽情而弄。秋鸿已丢
要去,许立放起。见他含笑,倩即整鬓,态有余妍,十分可意,道:「晚间之约,
仗你玉成。」秋鸿首肯,开门送至园外,方自上楼。细想其情,得意之极。

  不觉楼头鼓响,寺里锺呜,正是人约黄昏之际。许玄把木头儿放于窗槛之上,
一步步推将过去。那边秋鸿早把手来接了,放得停停当当。又取一株,依法而行,
把两块板架放木上。走到桌上,一步走上板来,如趟平地。三脚两步走过了楼,
即忙把板木取了过来,闭了楼窗。许玄感秋鸿为他着力,黑地捧住要和他云雨。

  秋鸿说:「此时还有这样工夫,还不早去。」一把扯了许玄竟至前楼。

  见蓉娘在于灯前,身穿异彩艳服,向炉内添香。生近前见礼,二人坐下,秋
鸿摆上一桌酒肴道:「夫妻二人吃个合卺杯儿。」

  蓉娘顾秋鸿曰:「母亲睡未?」道:「睡久了。」

  蓉娘说:「此身既已与君,生则同衾,死则同穴。况梦中之誓,已自分明,
不必言矣。但老母执滞不通,万一私许他人,祇可以死谢君耳。」

  许亦曰:「但愿鱼水百年。忽然言及令堂处,待我今秋,倘图得个侥幸,自
然允当。倘落孙山之外,亦当再处,决不有负初心。望毋多虑。」

  蓉娘曰:「昨日早闲,楼室紧闭,我往窥二次皆然。你何事不开?」

  许玄曰:「昨日因县尊相唤去见他,谈了一会,所以不在那。」「知县请你
做甚么?」

  许玄曰:「宗师发牌科考,承县尊意思,将我名字造册送府,不须县考,故
此唤我面请,做个情儿。」

  蓉娘曰:「或者他取入帘做了房考。你或者落在他房中,中了便是嫡亲座主了。」

  许玄说:「他已聘四川分考,目今将次起身了。」闲话之间,不觉二鼓。

  秋鸿道:「你二人睡罢,夜好短哩。」

  二人抽身,脱衣就枕。许玄抱了蓉娘,金莲半启,玉体全偎,星眼乜斜,娇
言低唤,十分有趣。芙蓉露滴之时,恍若梦寐中魂魄矣。

  事阑就枕,直至鸡鸣,两人纔醒。生再求会。蓉娘曰:「但得情长,不在取
色。」

  生曰:「固非贪淫,但无此不足以取真爱耳。」阳台重遶,愈觉情浓,如鱼
水欢娱,无限佳趣。事完,口占一律,以谢蓉娘:巫山十二握春云,喜得芳情枕
上分。

  带笑慢吹窗下火,含羞轻解月中裙。

  娇声默默情偏厚,弱态迟迟意欲醺。

  一刻千金真望外,风流反自愧东君。正吟诗方完,秋鸿起来开了房门,走至
床边道:「好去矣。」许玄与蓉娘作别,抽身披衣而起。秋鸿引到后楼,许玄椅
上坐正,悄悄开窗把那二物放好,道:「好过去了。」许玄立起身来,去把秋鸿
下边一摸,却是单裙,正好凑趣。推在椅上便耸,秋鸿说:「弄了一夜,还不厌
哩。」许生说:「终不然教你: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取双莲置
之高阁,立而嬲之,兴趣不能状。情逸娇声,大张旗鼓,狠战一番,方纔住手。

  许玄曰:「乖乖,我实然喜你貌美,而骚趣勃然,自令人三战三北矣。」秋
鸿曰:「这一番真被你弄得畅怏。」推起许玄,将裙幅拭净道:「过去。」许玄
掇过椅来,立将上去。往上几步到了自楼,扯过木扳,两下关窗。从此无夜不会,
真好快活。

  其年开科取士,许玄府考取了,送道宗师道:「试取了科举。」他日闲拟题
作文,夜闲仍旧如此。自古说得好:爽口味多终作疾,快心事过必为殃。直到七
月廿五,这五更之时,许玄完事,正走过去。不想其夜月已上了,明亮得好。恰
好有几个抬材的一众人往巷里走过,分明看见许玄,道:「是个贼了,拿他下来。」

  就把抬材长扛木往上一耸,那许玄一闪,跌将下来。恰好跌在众人身上,身
子却不跌坏。吃了一惊,反把众人大骂,那些抬材的俱是无赖小人,把他骂怎不
生气的。

  大家将许玄拖拖扯扯道:「你做贼倒骂我们,送他到官去。」许玄道:「我
是秀才,不可胡做。」众人说:「若是秀才,一发不可轻放,久后反受其害。律
上说得好:夜深无故入人家,非奸即窃。不要管他,竟扭去见官便是。」不由分
说,一齐扯了,竟至县前。

  天已明了,不想堂官往四川去了,是二衙掌印。这官第一个贪赃,又要撇清,
见一众人跪下禀道:「小人在巷中,祇见这个人在人家楼室口搭桥走过,非奸即
盗,送来老爷做主。」那官道:「甚么时候拿的?」道:「五鼓。」官道:「是
甚么人家?」内中一个说:「施盐商家里。」,官想道,若为盗,失主还未知情
;若是奸,这还是小事。又道倘是强奸,也该重罪了。至于因奸致死也未可知。

  分付禁子,发入重囚牢内监下。待施家人来,审得明白方可定罪。许玄欲说
真情,又不忍蓉娘出丑,若说出是生员,又恐前程干系,算来便不得一时放他,
祇得隐忍不言,随他入了牢内不题。

  且说秋鸿一见,即便报小姐道:「不好了。」如此如此,说了一遍,道:「
县前去了怎么好?」蓉娘惊得魂飞天外,呆了一晌,穿衣而起,哭哭啼啼道:「
秋鸿怎么好?」秋鸿说:「我闻知县官是许相公好友。」蓉娘说:「四川聘去了。」

  秋鸿道:「不知甚么官府手里,算来也没甚大事。」蓉娘说:「自然没大事,
这些人晓得他到我家来做甚么,毕竟知是奸情。这丑名竟露了,可不羞死我也!」

  秋鸿说:「许家此时决无人知,不知那窗口木板曾收去否。」一竟到窗口一
看,端然在彼,忙忙取了进来,闭了楼窗。道:「小姐,他家竟不知哩。木板还
在窗口,方纔取得进来。」蓉娘说:「天已明了,你可到他家中,寻一个老成家
人,与他说知。快去看他一看,不知怎生样了。」秋鸿把头发掠了几掠,往楼下
开了后门的锁,竟往许家园来。

  门尚闭住叩了两下,园公开门:「为何来得恁早?」秋鸿道:「你家有得力
管家,唤一个出来,与他讲话。」园公急忙进去。走出一个家人道:「小娘子有
何见谕?」秋鸿把此事一一诉知。家人大惊道:「知道了你去,我打听了来回你
话。」那人竟进到内边,取了些银子带在身边,又同了几个僮仆往县前去了。秋
鸿与蓉娘二人心如刀割,不住的打听。秋鸿紧紧的站在自己后门首,望着回音。

  祇见那家人把手一招,秋鸿忙走去道:「怎么了?」那人说:「相公拜上你
们,不须记念。祇因县官不在,撞着二衙署印,竟禁狱中。已知在你家窗口走出
来的,竟等你家去认了,要坐着强奸罪名审问。想夜深无故入人家,非奸即盗。

  我相公闻知此事,祇要你家一个人竟往本官处投,明说门不曾开,并不失物,
便可释放。」不然前程干系,就是贼名也是难的,说不得图出头日了,罢了不成。

  「家人说完了话,又道:」县门前沸沸洋洋,都说施家女子二十多岁,不与
他个丈夫,以致与许秀才通奸。人人如此说,祇怕便是家投说是贼,人也不信,
怎么好哩。不若你家小姐,原与我相公两下情投意合,原约百年夫妇,当官认了
和奸,求他判为夫妻,倒是因祸致福。何苦如此贼头狗脑,这一番过是人晓得了,
难道还行得这般之事?依我说,倒是十分上计。「祇见里面一个小使,挑了一付
盒儿道:」我送饭与相公,快同你去。「那人竟去了。

  秋鸿把这事一五一十都说与蓉娘知道。蓉娘哭罢想,想罢哭,两眼红肿,又
怕母亲知道几番要去寻死。秋鸿劝蓉娘:「怎么倒要干这短见,反害了许相公。

  如今事已至此,若我家不认,许相公又不得归结,官也要差人来拘人去问。

  那时一发不便,免不过要去承认。第二来迟延着,那官万一取往南京贡院,
做了外帘,把许相公误了他三年不打紧,他闷也闷死了他。」

  蓉娘说:「我已自想过,不去认一发不是了;去认时,教我怎生出头露面。」

  秋鸿说:「小姐,你写了一纸呈状。秋鸿认做小姐,与你救出许相公可好么?」

  蓉娘见说:「若得你肯如此,便是大恩人了。」

  秋鸿说:「事不宜迟,决要在今日做的。我去换了衣服,小姐快写起来。」

  蓉娘取了纸笔,写道:诉为开息事:贱妾施氏,年二十一岁,系本县盐商施
某之女。今年三月,节届清明,终步南园,见桃红似锦,绿柳如丝。鸳鸯效交颈
之欢,蝴蝶舞翩迁之乐。梁间燕子对呢喃,枝上流莺双睍睆。

  嗟叹物兴无穷,遇想青春不再。三七少女,幸逢折桂之郎;二九才郎,尚诵
标梅之句。每想织女,一年一度得相逢;自恨奴身,二十一年无匹配。转桃溪而
登葵苑,穿柳巷以采花衢。偶遇惊心,妾相低问。乃书生托以姓名。见其唇红齿
白,目秀眉青。

  貌果清奇,将来必达。愿托百年,遂成一笑。成亲于牡丹亭下,遮羞于芍药
丛中。

  祈结偕老之欢,反遭难别之叹。祸因今早捉夫送台,身居缧绁何罪。而居父
母官司,罪容分诉。明月尚有盈亏,江河岂无清浊。姜女初配范郎,藉柳杨而作
证。

  韩氏始嫁于佑,凭红叶以为媒。况上古乃有私通,奴氏岂能贞洁。重夫重妇,
当受罪于琴堂;一女一男,难作违条之论。荣辱总在台前,生死并由笔下。乞天
台察其情,恕其罪,若得终身偕老,来生必报深恩。所诉是实。

  秋鸿一看,笑将起来。「何必尽露其情。」蓉娘说:「待我改过便是。」秋
鸿说:「罢了,天已暗矣。」取了竟往后门,上了轿儿,即至县前。恰好官在堂
上,他便走进去。门公入来扯他,便叫「屈情。」二尹见了道:「着他进来。」

  上堂跪下道:「奴有下情,求老爷观看。」二尹接上去一看,笑道:「我那
边犯了奸的妇人,俱要枷号三日,奸夫重责三十板。罚一个十四石稻谷,方免释
放。如今准了你的诉情,这枷罪不免,那奸夫待纳了谷价责他,方可释放。」祇
见那两边人抬了一面轻枷放在面前。秋鸿道:「既蒙老爷怜准,祇合放了丈夫,
回家成婚纔是。怎么反要枷责!」二尹道:「判成夫妇,见你呈儿直诉,这是尽
私;这枷责是尽法,一定要枷。」秋鸿见他不肯,想道:「必是赃官。」便道:
「妇人也愿纳谷赎罪。」二尹听了大喜,但在公堂之上不便即允,道:「也罢,
方纔呈儿词语清新,你今将枷你的光景形容,做一个词儿。做得好时,准你赎罪。」

  秋鸿道:「借纸笔一用。」登时写完,呈上去,看词名《黄莺儿》:妾命木
星临,一人身,两截分。松杉裁剪为圆领,脂难点唇。颈交不成,低头不见弓鞋
影,好羞人。出头露面,难见故乡亲。二尹见了大笑,「好一个松杉裁剪为圆领!

  准你纳谷一十四石。」道:「又还便宜了你。也罢,取纸笔与他,再将此景
做一首上来,放你回家。」秋鸿即写道:花发不能簪,奈无罢梳鬓云,并肩人难
把身相近。

  香腮怎温,樱桃怎亲?

  尽眉儿无计难帮衬,忒新文。风流邑宰,独车宴红裙。二尹看罢大笑道:「
二作俱妙,讨保发放宁家。」秋鸿谢了一声,出门。许家僮仆见了,与他写纸保
状,请押保人去了。秋鸿上轿回家,见了蓉娘,将事一一说了。蓉娘欢喜,祇虑
要保许玄,心下忧闷不题。

  且说许玄家人将秋鸿代小姐、二尹判成夫妇、免枷罚谷、责奸夫三十板情由,
一一说明。许玄说:「既是枷可谷赎,责亦可谷赎。明日动一呈,多罚些银子,
免得打方好。若是打了三十板,性命难存,怎么进场?」家人说:「难!明日早
堂,动一呈看。」祇见外边说:「老爷,府尹来取进帘,明日五鼓便要动身了。」

  许玄听见道:「怎么好,误了事也。三年难得过,如之奈何!无计可施,也
是天命,罢,罢!」

  且说次日起来,那天上乌云四起,忽然倾下一阵雨来,好生大得紧。初似倾
盆,后如泼水,那窗下芭蕉,不管愁人自响;池边宿乌,却教幽梦难成。那些狱
里罪人好生愁闷。有一等见这般大雨,官又不在,且去困他一觉。这些禁子,也
有去赌的,也有睡的,也有下棋的。这许玄好闷,恨不得身生两翅,飞到南京,
又自解自叹。祇见有一个乡下挑粪的人,手中拿一个勺,一步步挑到里边来。许
玄往外一望,那牢门是开的,好生心痒,怎敢胡行。祇见乡下人,将杓儿兜满了
两桶粪,那雨越大了,心下想道:「趁雨挑了走入内去便晴了,且待雨小些出去。」

  便到屋下,除了笠帽,脱了棕衣,放在壁边,便去看下棋。

  自古下棋之人,星初临局,身且忘疲;露晓临场,造昏废食。深山石室,曾
闻樵客烂柯;长夏江村,颇费老妻书纸。这乡下人看一个入神,竟自忘了这担粪。

  许玄见了,心下一想,道:「如此如此」,便去把身上长衣、裙儿拦腰一拴,
脚下鞋袜脱下去,寻一双旧凉鞋穿了。把巾儿除下,藏在袖中。取了棕衣,穿上
笠帽,带在头上。走到粪桶边,寻把扁担挑了两桶,手中拿了木杓,往外挑了便
走。

  那门上见挑粪来,把门大开了,哪个疑他是个犯人。一竟挑出县门,至僻静
处歇下,丢下东西,没命儿一竟跑出了城门。竟搭船到南京应试。且喜身边带得
几两银子,大着胆,竟自去了。

  直至初一日到了南京,竟往贡院前来寻下处。家家歇满无寻处,倒是贡院对
门,躺着一张红纸:内有静室,安歇状元。许玄见了道:「为何此处尚有房室?」

  竟进里面。祇见一个妇人间说:「是谁?」许玄说:「特来借寓的。」妇人
道:「公可姓许么?」许玄道:「奇!为何晓得我的姓?」

  祇见妇人有三十岁的光景,生得淡然幽雅,眉眼媚人。一双脚三寸金莲;两
双手十支新笋。捧了笔砚道:「主母孀居,未便相见。因有梦兆,乞将相公姓名、
籍贯、年龄,一一写得。对时,房金不取,尚有许多事情;如不对,不敢相留。」

  许玄道:「又是梦了,好奇。」展开纸笔写完了,那妇人向袖中取出来一对,
笑道:「是了,是了。」向内叫:「大娘,正是了。」拿了写的一张纸进去。

  这院大娘拿着一看,上写许玄字玄之,扬州府仪真县人,年一十八岁,八月
初五日未时生,看罢大喜,果有是事。即唤巫云:「送茶出去,吃了领先生至后
边一室。」但见书床罗帐,香气袭人,室虽不广,幽雅则有佳境可爱。许玄曰:
「这般妙境,缘何没有人来?」巫云说曰:「今年正月初一日,我主母得其一梦,
道今年秋场时,有一姓许名玄者,方与他歇。尚有些话,容当再禀。主母恐忘了
年庚八字,写起封了七个月矣。并无一个姓许的来,故此不领他看。别人那里晓
得有这间好书房。」祇见外边有人说话响,又来租书房。巫云道:「租去矣。」

  那人说:「租票还存。」巫云方纔扯去了招帖,走进来。

  祇见许玄在那里打开纸包,要借戮子用,巫云送在房里。那许生开一张帐,
自卖卷子、文房四宝,一应进场之物,共要十两银子。把那包银子一称,止得三
两,不上房钱,一些不曾打帐起。长吁短叹的,沉吟呆坐,至于三餐食用,那会
说起,便道:「一时里高兴,逃走了来,端然不得进场,如何是好。身上又无衣
服可当,此间又无亲戚可投,这是路贫方是贫,如之奈何!」

  祇见巫云送一壶酒,几碗嗄饭,齐齐整整摆下。许玄见了道:「不须费心,
连小生在此安歇不成着哩。」巫云道:「为何说此言语?」许玄说:「一时间来
了,少了些盘费,在进退两难之间耳。」巫云将帐上一看,道:「笔墨纱巾及进
场之物,我家都有的,何用去买!」许玄说:「为何你家倒有些对象?」巫云道
:「我家相公在日,姓阮,是个好秀才。娶我主母,做得两年亲便死了。」许玄
说:「为何便死了?」巫云道:「祇因我大娘生得面若芙蓉,腰如杨柳,两眉儿
淡淡春山,双眼儿盈盈秋水,小脚儿足值千金,双手儿真成白玉,我相公见他标
致,上紧了些,故此得了病死了。」许玄道:「原来如此,你大娘多少年纪了?」

  巫云说:「二十有二,今年纔服满的。」道:「相公,请一杯,且请宽心。」

  自进去了。

  许玄见他一说,肚中饥了,道:「不要管他,且吃了再说。」祇见巫云捧了
许多对象,都是用得的。至于色衣青色海青,一应俱有,外有一封银子。道:「
大娘致意,知道相公不从家里来的,盘缠缺少,我家尽有,先送十两银子在此,
与相公收用。」许玄收了道:「在此打搅,已自不安。主人情重至此,何敢当之。

  若得侥幸,报恩不难,倘若不能,有负盛意。祇是一件,你主人为何知我不
从家里来的?」巫云说:「此话也长,一时难告。请收了物件。」巫云又取两个
拜匣与他,一床红绫被儿熏得喷香,把铺陈都打迭完了,将身上下衣又送出几套,
不能尽言。许玄道:「至亲骨肉,亦不能如此用心。」巫云烧了一盘浴汤,放在
盆中道:「相公洗浴。」许玄不安道:「你丈去那里去了?劳你在此伏侍。」巫
云道:「不须提起,专一好赌。四年前盗去主人几十两衣饰,也不顾我,竟逃走
去了。」许玄道:「这个没福的人,见了这般一个妻房,怎生丢得便去了。」巫
云听见说他好处,便不做了声。

  须臾点火进房,又换热酒送来。许玄过意不去,道:「府上小使怎不见一个?」

  道:「上半年有两个,也偷了东西做伙走去。一个使女又被拐去,大娘心上
气,也不去寻他,故此祇我一个,也没甚事做得。」祇听楼上娇滴滴叫上一声道
:「巫云,天晚了,拴好大门。」应了一声,此时许玄所见娇声,想起蓉娘之事
好生烦闷。又想:「我倒来了,不知那牢中众人,怎么结果?」又道:「且自丢
开,完了自家正事再说。」又吃了几杯,打点上床睡觉。巫云收了出来,开门睡
了。

  次日早起,巫云殷勤伏侍,不必尽言。许玄换了一套衣服,取了自己那包银
子,往街坊买了卷子,到应天府中纳了。许玄是初观场的,见了老试士,请教他
场中规则,忙忙的直至初五日。众官在应天府中吃了进点酒,迎到贡院里来。许
玄看了街坊上妇女,两边楼上不知有多少。许玄看得眼花缭乱,道:「果然好一
个京城。」便自回身。正到贡院门首,祇听得人说:「京考来了。」许玄道:「
不知是那两个翰林。」须臾迎来,又不晓得是何人。

  看完了,走进中门。却好外楼走下一个少年妇人,也到中门了。许玄回避不
及,也不免行着一礼,想道:「莫非是主人家?」正待要谢,又想:「或是他亲
戚,来看官的,不可乱谢。」

  那妇人抢前进去了。许玄在后面看了,道:「果是天姿国色,比蓉娘更加十
倍,不知是谁人家有这般美物。」进门见桌上列下酒肴,极其丰盛。

  许玄道:「这是为何?」巫云说:「我大娘特为相公祝寿。」

  许玄想起道:「多感,多感。我也不记得了。」

  遂坐下道:「何须这般破费,你家何人买办?」

  巫云说:「我家有一个短工,挑水劈柴走动卖办,一应是他。不来吃饭,祇
与工银。」

  许玄道:「这等纔便,方纔外边楼上一位女客是谁?」巫云曰:「是大娘。
他出去看迎试官。」许玄道:「失礼了。我正待要谢,又恐不是,故此住口。乞
小娘子为我致谢一声,容当请罪。」吃完酒饭,且睡。

  直至初八,巫云把一应例事,人参、油烛、安息香,进场之物送进。许玄见
了道:「我也谢不得这许多。」都收了。

  三更天,吃了饭,入场去了。初九三更出来。叩门,巫云应声:「来了。」

  巫云取出酒饭,许玄送他时钱三百文,谢一声出门去了。许玄进内便睡,直
至次日午上方起。

  三场已毕,正是中秋,天井设酒相候。许玄洗浴已完,巫云道:「大娘请相
公吃酒。」许玄想:「大娘请,莫非在下边。」穿了衣服出来,果然立在月下。

  许玄深深作揖道:「异乡之人,以骨肉至情相待,图怀难报。」阮氏说:「
承蒙垂顾,奈荆棘非鸾风之栖,百里岂大贤之路。茅庐草舍,不足以承君子之光
也。

  今值中秋佳节,适逢场事已完,特具芹卮,聊申鄙意。」许玄道:「多谢。」

  阮氏陪于下席。许玄酒至数巡,虽见阮氏之艳美,然因他情重,不敢起私。

  问曰:「闻大娘新年有何良梦,顾闻其详。」阮氏曰:「妾夫阮一元,弃世
四年。

  今年元旦,梦先夫云尊府事情,因令祖有妾阮氏,系徽州之女,与家人许吉
通焉,遂窃令祖蓄银若干逃于别府。后来双亡,家事被阮家所得。先夫遂授胎于
阮妾复配之。要知今之阮,即前之许吉也。先夫往秋鸿腹中投胎为君之子,妾身
当为君之小星,家事数千金,尽归于府,此乃偿令祖亡金之报。故有年庚,姓氏
之验。

  今七月中元夜,复梦亡夫云:」足下当为魁元,为因露天奸污二女,不重天
地,连乡科亦不能矣。是君家三代祖宗哀告城隍,止博一科名而已。「初一日五
更,又见亡夫云:「足下今日必至,云常把奸淫污身于三光之下,来往已遭囚狱,
不能释放。又是祖宗哀告,佑得乘便而来。」故所以知足下不从府上而来,想此
事必有,故而言之。」

  许玄听罢,不胜惊道:「原来天地这般不错,想小生之欲念,又恐触天之怒。」

  不敢提起,但加嗟叹而已。阮氏说,「事至此,足下酒后须不乐。然乡科高
捷,行些好事,或者感动上天,端然还你进士,何须如此?」巫云说:「今晚合
卺,不可如此不乐。」许玄见说:「怎好却他好意,」便喜道:「正是,且把闲
事丢开。」便道:「既已事皆前定,我二人是夫妇了,何须客气。」阮氏曰:「
无人为媒。」许玄把杯一举:「岂不闻酒是色媒人。」阮氏笑曰:「送亲也无。」

  许玄曰:「借重嫦娥一送。」阮氏不答。许玄把酒哈一口,送至阮氏口边道
:「吃口和合酒儿。」阮氏也哈一口。许玄遂坐于阮氏身边,搂搂抱抱,不觉两
个情动。

  巫云道:「月色斜了,上楼睡罢。」巫云将灯前走,送二人进房,他自下来
收拾。

  许玄把房中一看,十分华丽,便与他解衣。阮氏将灯一口灭了,那月色照在
椅上。

  许玄笑道:「送亲坐久了。」阮氏笑了一声,双双上床:人于翡翠衾中,轻
试海棠娇态。鸳鸯枕上,漫飘兰桂芳香。情浓任教罗袜之纵横,兴逸那管云鬓之
缭乱。

  带笑徐徐舒腕股,含羞怯怯展腰肢。肺腑情倾,娇声贴耳。香汗沾胸,绞绡
春染红妆。虽教他娇声聒耳,从今快梦想之怀。自是偿姻缘之债。

  是夜,许阮为情欲所迷,五鼓方睡。直至日红照室,犹交颈自若。巫云走响,
二人方纔惊觉,整衣而起,不题。

  且说那日牢中许宅家人送饭,寻觅家主,那里去寻?牢头禁子一齐慌了。乡
下人不见粪桶,各处又寻。门上牢头说:「是了,被他挑桶赚去了。」一齐四下
追赶,那里去寻!止寻粪具之类。许玄自此脱身,却中在榜未。报录闹闹嚷嚷来
到阮家,阮姐打发喜钱,愈加欢喜,又应梦中之兆。是夜备酒相处,恩情美畅,
自不必言矣。滞留两月,进京得试,不期前任知县聘入四川房考,行取进京,又
为会试房考。许玄落在他房,取中榜未进士。

  见他将蓉娘唤秋鸿代诉,父母亲不允匹配一述,知县力为执柯,说他联捷,
何愁不允。说来择日成婚,蓉娘打扮齐整,同拜花烛。秋鸿收入二房,蓉娘问及
出监出城之事,到省寓何主家,许玄将阮娘梦语、备酒赠金、陪席同枕同衾,十
分恩爱,一一说知。蓉娘谢阮不尽,劝生力娶来家,阮娘情愿为三房,以应梦语。

  后来许玄一家做了许多好事,秋鸿生了儿子,下科中了进士。后来妻妾各生
男女,子孙俱遵十戒,都发科甲。果信恶人向善,便可转祸为祥。我劝世上人有
八个字,极简捷,依了他自然发福:众善奉行,诸恶莫作。

  总评:氤氲引梦,体合魂交。金凤神飞,玉鱼澡跃。使百年夫妇一见谐和,
岂非天缘辐凑者乎。致蓝桥惊坠,缧绁几沉,一时计出囹圄,万里鹏程鹗荐。佳
人一梦,得遇双星。虽然天相吉人,果是生成福块。十戒忏悔,黄榜随登。子孙
恰遵,荣昌累世。岂非天意挽回者乎。后人当众善奉行,诸恶莫作,则载福之德
诚厚矣。[/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9-10 21:51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     第十一回蔡玉奴避雨撞淫僧

  事到头来不自由,水流化谢两休休。

  齐女守符沉巨浪,绿珠仗义坠危楼。

  大美虞姬全节义,却嫌蔡琰事羌酋。

  王嫡背弃千金体,西子倾吴一旦休。

  话说关西一个经纪唤名蔡林,到了二十岁上,方纔娶得妻子,叫名玉奴,年
纪恰正二十岁。生得有七八分容貌,夫妻二人十分眷恋。这玉奴为人柔顺聪明,
故此蔡林得意着他。其年玉奴母亲四十岁,玉奴同丈夫往岳丈家拜寿。丈人王春
留他夫妻二人陪众亲友吃酒。过了两日,蔡林作别岳父母,先自归家,留妻子再
在娘家住几日来便了。

  玉奴道:「你自归家做生意,我过两日自己回来,不须你来接我。」

  蔡林去了。玉奴又在娘家耍了两日,遂别了父母,竟往家取路而回。

  未及行得里余,祇见:狂风急至,骤雨倾来。杏花遍野,正好农忙。水绿平
堤,不妨鱼钧。是吾为政,闲中遣婢梳头,于物无妨,卧里看妻煎药。酒因病禁,
诗为愁吟。黄鹏被泾,双双跳入深枝,白鸳翩跹,一一独宿寒渚。隔林晓梵,稍
欣寺有残僧;比屋晚炊,且喜巷无饥妇。童子支吾以烹茶,道人研朱而点易。书
卷为巢,陆放翁之作记;灯光如月,鲁男子之闭门。漏添海水,滴官漏之长宵;
钟响寒山,到客船而夜半。行人尽避于人家,游客忙投于酒市。

  玉奴见雨来得大,连忙走入一寺中,山门里杌上坐着,心下想道:「欲待转
到娘家又不能,欲待走到夫家,路尚远。又无船只可通,那有车轮到此。」闷得
慌张起来,进退两难,如何是好。初时还指望天晴雨收,不想那雨倾盆一般倒将
下来。那平地水深数尺,教这孤身妇女怎不愁烦。不想,一时天色晚了。玉奴无
计可施,左右一看,见金刚脚下尽好安身,不免悄悄躲在此处,过了今宵,明日
再行。竟自席地而坐下。

  须臾,祇见寺里两个和尚,在伞下拿盏灯笼,走出来闭山门。把山门拴了,
在两边一照,玉奴无处可藏,忙走起来道个万福,道:「妾乃前村蔡林妻子,因
往娘家而回,偶值大雨,进退不能,求借此间权歇一夜。望二位师父方便则个。」

  原来这两个和尚,一个唤名印空,一个唤名觉空,是一对贪花好色的元帅。

  一时间见了一个标致青年的妇人,如得了珍宝,那肯放过了他。那印空便假
意道:「原来是蔡官人的令正,失敬了。那蔡官人常到小寺耍子,与我二人十分
契厚的好友,不知尊嫂在此,多有得罪。如今既得知了,岂有放尊嫂在此安置的
道理?

  况尊嫂毕竟受饥了,求到小房素饭。」玉奴道:「多承二位师父盛意,待归
家与拙夫说知,来奉谢便了,祇求在此权坐,余不必费心。」

  觉空道:「你看这地下又有水进来了。」

  印空道:「少顷,水里如何安身,我好意接尊嫂房中一坐,不必推却了。」

  印空道:「师兄你拿了伞与灯笼,我把娘子抱了进去便了。」言之未已,便
向前一把抱了就走。

  玉奴叫道:「师父,不可如此,成何体面!」他二人那里听着,抱进了个净
室,推门而入。

  已有一个老和尚先与两个妇人在那里顽耍。觉空叫:「师父,如今一家一个,
省得到晚来夺。」老和尚一见,道:「好个青年美貌的人儿,先与我师父拔个头
筹。」那二空那里肯!竟把玉奴擎倒在禅椅上,松他纽扣,退他绣鞋。觉空掀住,
印空挺着小和尚往里一凑,一把抱住就弄。玉奴挣得有气无力,再三求饶,那里
睬他。玉奴无奈,到此地位,动又难动,双眼干忍着含怒,揩着两泪,凭他弄了。

  印空拔了头筹,觉空又上。老和尚上前来争,被觉空一推,跌个四脚朝天。

  半日爬得起来,便叫那两个妇人道:「两个畜生不仁不义,把我推上一跤,
你二人也不来扶我一扶。」一个妇人道:「祇怕跌坏了小和尚。」那一个道:「
一跤跌杀那老秃驴。」三个正在那里调情,不想玉奴被二空弄得淫水淋漓,痴痴
迷迷,半响开口不得。二空放他起来,玉奴穿了衣裙,大哭起来。

  两个妇人上前劝道:「休要愁烦。你既来了,去不得了。」

  玉奴道:「我如今丑已出尽,祇索便了,如何去不得?」

  二空道:「我这佛地上是没边没岸的世

  界,祇有进来的,那里有放你出去个道理,你今日遇了我二人,是前世姻缘,
从今死心塌地跟着我们。你要思想还家,今生料不能了。」

  玉奴道:「今晚已凭二位尊意了,明早千万放奴还家,是师父恩德。」连忙拜
将下去。

  一三个和尚笑将起来道:「今晚且完宿缘,明且再云。」

  忙忙打点酒食,劝他吃。玉奴敢怒而不敢言,祇不肯吃。两个妇人再三劝饮,
没奈何,祇得吃了几杯。两个妇人又道:「奴身俱是好人家儿女,也因撞着这两
个贼光头,被他藏留此处,祇如死了一般。含羞忍耻,过了日子,再休想重逢父
母,再见丈夫面了。」

  玉奴见他们这般一说,也没奈何,想道:「且看后来再说。」

  且说这老和尚名叫无碍,当晚便要与玉奴一睡。觉空印空各人搂了一个进房
去宿,无碍扯了玉奴进房,没法说了,祇得从他完事。后来三对儿,每日夜捉对
儿饮酒指闹儿宿。

  过了几日,那蔡林不见妻子还家,往丈人家接取。见了岳父母道:「玉奴为
何不来见我?」玉春夫妻道:「去已八日矣,怎生反来讨妻子?」蔡林道:「几
时回来!一定是你嫌我小生意的穷人,见女儿有些姿色,多因爱人财礼,别嫁了。」

  玉春骂道:「放屁,多因是你这畜生穷了,把妻子转卖与人去了,反来问我
讨人。」

  丈母道:「你不要打死了我的女儿,反来图赖!」便呼天枪地哭将起来。两
边邻舍听见,一齐来问。说起原故,都道:「果然回来了,想此事毕竟要涉讼了。」

  遂一把扭到县里叫起来。

  太爷听见,叫将进来。王春把女婿情由一诉,太爷未决。王春邻舍上前,一
口儿齐道:「果系面见,回蔡家去的。」蔡林禀道:「小的住的又不是深房儿,
祇得数椽小舍,就是回家。岂无邻舍所知,望老爷发签提唤小人的邻人一问,便
知详细。」知县差人拘蔡家邻舍来问,不移时,四邻皆至。

  太爷问:「你可知蔡林妻子几时回家的?」那四邻道:「蔡林妻子因他丈人
生日,夫妇同往娘家去贺喜。过了几日,见蔡林早晚在家,日间街坊生意。门是
锁的,并不曾见他妻子,已有半月光景门是锁的。」王春道:「老爷,他谋死妻
子,自然卖嘱邻居,故此为他遮掩。」知县道:「也难凭你一面之词。但王春告
的是人命事情,不得不把蔡林下狱,待细访着再审。」登时把蔡林不由分说,竟
扯到牢中去了。

  那两边邻舍与王春一齐在外,不时听审。这蔡林生意人,一日不趁,一日无
食的了。又无亲友送饭,难道在监饿死不成。还幸喜手艺高强,不是结网浼人去
卖,便是打草鞋易米度日,按下不题。

  且说玉奴每日囚于静室,外边声息不闻,欲待寻个自尽,又被两个妇人劝道
:「你既然到此,我你一般的人了。寻死,夫夫父母也不知道有冤难报。且是我
和你在此,也是个缘分,且含忍守着,倘有个出头日子,亦未可知。倘你府上丈
人女婿寻你之时,两下推托,自然涉讼。倘你一死,终无见期,可不夫父二人终
沉狱底,怎得出头!还是依奴言语为上。」

  玉奴听了,两眼流泪道:「多谢二位姐姐劝解,怎生忍辱偷生,便不知这个
甚么寺,有这般狠和尚?」一个妇人道:「奴家姓江,行二,这位是郁大娘,我
是五年前到此烧香,被老和尚唤名无碍,诱人静房,把酒洒于化糕内吃了几条,
便醉将起来,把我放倒床上如此。及至醒来,已被淫污了。几次求归,祇是不容。

  那两个徒弟,面有麻点的,叫名印空,另号明月,就是先奸你的。后边这人
叫做觉空,别号清风。我来时,都有妇人的,到后来病死了一个,便埋在后面竹
园内了。又有二个,也死了,也如此埋。这郁大娘也是来烧香,被明月清风二秃,
推扯进来上了路,便死也不放出去了。这寺名双塔寺,有两房和尚。东房便是这
里,闻西房又是好的,如今说不得了。我们三个儿,且含忍者,或者恶贯满盈,
自有个报应在后。」正说间,祇见二空上前,搂搂抱抱,把三个妇人弄得没法。

  正是:每日贪杯又宿娼,风流和尚岂寻常。

  袈裟常被胭脂染,直裰时闻花粉香。按下不题。

  且说觉空一日,正在殿上闲耍,祇见一个孤身妇人手持香烛,走进山门里来。

  觉空张了一双饿眼,仔细一看,那妇人年纪有三十五六了,一张半老脸儿,
且是俏丽。衣衫雅淡,就如秋水一般清趣之极。举着一双小小脚儿,走进殿上拜
佛烧香点烛。拜了几拜,起来道:「请问师父,闻知后殿有个观音圣像,却在何
处?」

  这一问,搔着觉空痒处,便想道:「领到那边,三个又夺。付之偏僻,这一
个儿也不妨。」忙道:「小娘子,待小僧引导便是。」那田寡妇祇道他是好心,
一步步直入烟花寨。

  进了七层门到一个小房,果有圣像,那田氏深深下拜。觉空回身把七层门都
上了拴,走将进来。田氏道:「多蒙指引,告辞了。」

  觉空道:「小娘子,里边请坐待茶。」

  田氏道:「不敢打搅。」

  觉空说:「施主,到此没有不到小房待茶的理。」

  田氏道:「没甚布施,决不敢扰。」觉空拦住回路,那里肯放。田氏祇得又
走一房,极其精雅。桌上兰桂名香,床上梅花纸帐,祇见觉空笑嘻嘻捧着一个点
心盒儿摆下,又取了一杯香茶,连忙道请。

  田氏道:「我不曾打点香钱奉送,怎好无功受禄。」

  觉空笑道:「大娘子不必太谦,和尚家的茶酒,都是十方施主的,就用些,
也不费僧家的已钞。请问大娘子高姓?」

  田氏道:「奴身姓田,丈夫没了七年了,守着一个儿子,到了十五岁了,指
望他大来做些事业,不想上年又死了。孤身无倚,故来求佛,赐一个好结果儿。」

  觉空笑道:「看大娘子这般

  美貌,怕没有人求娶你!」

  田氏不答,不期吃了几条化糕下去,那热茶在肚里发作起来,就是吃醉了的
一般,立脚不住,头晕起来,道:「师父,为何头晕眼花起来?」

  觉空道:「想是大娘子起得早了些,此是无人到来所在,便在小床一睡如何?」

  田氏想了道:「中了秃子计了。」然而要走,身子跌将倒来,坐立不住,祇
得在桌上靠直。那秃贼把他抱了放在床上。田氏要挣,被酒力所困,那里遮护得
来!祇得半推半就儿,顺他做作。那秃贼解开衣扣,褪下小衣,露出一身白肉,
喜杀了贼秃,他便恣意儿干将起来:怨鹤离鸾,狗秃漯鱼,渴凤妖娆。初起半推
半就,渐渐越凑越骚。

  初然花心蜂采,后来雨应枯苗。上下的光头齐动,东西的两奶频播。白腿架
僧肩,竟似瓜边两藕,光头擂主乳运如蒲撞双飘。问一声大娘子这般可好,答一
声好师父手段直高。大娘子不耐烦,云停雨住。小贼秃正畅美,莫要乔妆。弄得
落红满地无人扫,祇怕深夜柴门带月敲。

  那田氏把酒都弄醒了,道:「师父,我多年不曾如此,今日遇着你这般有趣,
怪不得妇人家要想和尚。你可到我家常来走走。」

  觉空事完,放起田氏道:「你既孤身,何须回去?住在此处,可日夜与你如
此,又何须担惊害怕。到你家来,倘然被人看出,两下羞脸难藏,如何了?」

  田氏道:「僧房无内外,倘被人知,这也是一般。」

  觉空道:「我另有外房。这间卧房是极静的幽室,人足迹不到的所在,谁人
知道!」

  田氏道:「如此也使得。待我家去,取了必用之物到此,方可盘桓几时。」

  觉空间道:「是甚么必用之物?」田氏道:「梳妆之具,必不可无。」觉空
开了箱子,取出几付镜子、花粉、衣服、悉是妇人必需之物,又掇出一个净桶道
:「要嫁女儿,也有在此。」

  田氏见了一笑,把和尚照头一扇子道:「看你这般用心,是个久惯偷妇人贼
秃。」

  觉空笑道:「大娘子也是个惯养汉婆娘。」

  田氏道:「胡说。」

  觉空道:「既不惯,为何方纔将扇子打和尚。」

  两个调情得趣,到午上列下酒肴二人对吃,搂抱亲嘴,高了兴便干。觉空祇
守了田氏,竟不去争那三个妇人了。印空知他另有一个,也不来想,他把三个轮
流奸宿一夜。

  蔡玉奴陪无碍歇。玉奴因思家心切,祇是一味小心承顺,以求放归,再不敢
一毫倔强,以忤僧意。这无碍见他如此,常起放他之心,然恐事露,在敢而不敢
之间。到上床之际,又苦苦向无碍流泪。无碍说:「不是出家人心肠更毒,恐一
放你时,倘然你说出原因,我们都是死了。」玉奴道:「若师父肯放奴家,我祇
说被人拐到他方,逃走还家的。若说出师父之事,奴当肉在床、骨在地以报师父。」

  无碍见他立誓真切,道:「放便放你,今夜把我弄个快活的,我做主放你。」

  玉奴喜道:「我一身淫污已久,凭师父所为便了。」无碍道:「你跨上我身,
我仰趴着,你弄得我的来,见你之意。」玉奴就上身跨了,凑着花心研弄,套进
套出,故意放出娇声,引得老和尚十分兴动,不觉泄了。玉奴扒下来道:「如何?」

  无碍道:「果是有趣。」到五更,还要这般一次儿送行。玉奴道:「当得。」

  玉奴倒搂了无碍,沉沉睡了。一到五更,玉奴恐他有变,把无碍推醒,又弄
将起来。

  无碍道:「看你这般光景,果然要去了。」玉奴道:「祇求师父救命。」须
臾事完,玉奴抽身,穿了衣服,取了梳具。梳洗完了,叫起了无碍。无碍一时推
悔不得,道:「罢,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祇是从有到此的,决无生还之理,万
万不可泄漏。」玉奴忙拜下去:「蒙师父释放,岂敢有负盟言。」无碍便悄悄儿
领玉奴,一层层的到了山门,开得一扇儿道:「你好好去罢。」玉奴认得前路,
竟奔夫家。这无碍重新闭上山门,一路儿重重关上,再不把玉奴在他们面前说起。

  且说玉奴走得到家,天已微亮。把门一看,见是锁的。却好一个贴邻,起早
往县前公干,见了玉奴,吃了一惊道:「蔡娘子,你在何处?害丈夫坐在监里。」

  这王奴见说丈夫在监里,扑漱漱地掉下泪来道:「奴今要见丈夫,不知往那
一条路去。」那邻居道:「我今正要往县前,可同我去。」二人取路而行。一路
上,将二空之事,一一说了。

  不觉已到县前,领他到了牢中,蔡林见了妻子,吃了一惊道:「你在那里?

  害我到此地位。」玉奴将所事一一说了一遍,满狱通恨那二空。登时禁子上
堂禀知,取出蔡林夫妻一问,这玉奴将前项事一一诉明。县公大怒道:「他寺中
共有几房?」玉奴云:「闻有东西二房,西房是好的,实不知详细。」知县把二
人带起,唤打轿,竟往双塔寺而来。寺里呜钟迎接,知县竟到东房,分付把房头
细搜。

  公人一齐打进,一层层打得个透彻,拿出三个妇人、三个和尚、两个道人、
三个行者。道:「内中都搜到,并无人了。」知县又着人到竹园内,掘出两个妇
人尸首来。县公又到西房,叫搜,祇见几个青年读书的秀才,俱是便服,道:「
老父母,东房淫污不堪,久恨于心,今蒙洞烛,神人共喜。」这西房门生们在此
攻看书史,实是清净法门。门生向时有感,有俚言八句为证:东房每夜拥红妆,
西舍终宵上冷床。

  左首不闻钟盘响,西厢时打木鱼忙。

  东厨酒内腥膻气,此地花灯馥郁香。

  一座山门分彼此,西边坐也善金刚。县公看罢道:「诸兄见教,也罢。」

  忙把左右唤转回衙,竟上公堂,道:「郁氏,他怎生骗你到他房内?」郁氏
道:「老爷,妇人到寺烧香,被明月清风二秃蛮推紧扯,到他内房强奸了,再也
不放出来了。」玉奴恐江氏说出无碍情由,便道:「老爷不须细问,都是二秃行
为,与这老和尚一些无干。妇人若不是老僧怜放,就死在寺中也无人知道。」江
氏会意道:「老爷,就是埋尸也是印空觉空二人。」县公问明道:「把无碍释放
还俗。把两个妇人尸首着地方买棺收殓。江氏、郁氏、田氏,俱发宁家。道人、
行者各归原籍。把东房产业着西房管下,出银一百两助修城池。发放蔡林夫妻到
岳丈家,说明此事,以完结案。把二空各责四十板定了斩罪下狱,以待部文。」

  取决判曰:得双塔寺僧觉空、印空,色中饿鬼,寺里淫狐。见红粉以垂涎,
睹红颜而咽吐。假致诚而邀入内,真实意而结同心。教祖沙门,本是登岸和尚;
娇藏金屋,改为人幕观音。抽玉笋合堂,禅床竟做阳台之梦;托金莲舒情,绣塌
混为巫楚之场。鹤入风巢,始合关雎之好;蛇游龙窟,岂无云雨之私。明月岂无
心,照孀闺而寡居不寡;清风原有意,入朱户而孤女不孤。并其居,碎其躯,方
足以尽其恨;食其心,焚其肉,犹不足以尽其辜。双塔果然一塌,两房并做一房。

  妇女从此不许入寺烧香。丈夫纵容,拿来一一并治罪。

  判讫,秋后市曹取决。那几家受他累的,把他尸首万千碎剐,把他光头登时
打得稀烂。正是:祇道伽蓝能护法,谁知天算怎生逃。自古不秃不毒,不毒不秃,
惟其头秃,一发淫毒。可笑四民,偏不近俗,呼秃为师,愚俗反目,吾不知其意
云何。

  总评:天下事,人做不出的,是和尚做出。人不敢为的,是和尚敢为。最毒
最狠的,无如和尚。今缙绅富豪刻剥小民,大斗小称,心满意足。指望礼佛,将
来普施和尚。殊不知穷和尚虽要肆毒,力量不加,或做不来,惟得了施主钱财,
则饱暖思淫欲矣。又不知奸淫杀身之事,大都从烧香普施内起祸,然则普施二字,
不是求福,是种祸之根。最好笑当世缙绅,所读何书,尚不知异端二字儿,今白
莲、无为、天主等教是乱天下之祸根也,戒之,戒之![/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9-10 21:52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  第十二回汪监生贪财娶寡妇

  富贵从来不自由,何须妄想苦贪求。

  庸愚痴蠢朝朝乐,伶俐聪明日日忧。

  彭祖年高终是死,石崇豪富不长留。

  人生万事皆前定,勉强图谋岂到头。

  话说嘉兴府秀水县,有一个监生姓汪名尚文,又号云生,年长三十岁了。他
父亲汪礼是个财主,原住徽州,因到嘉兴开当,遂居秀水。那汪礼有了钱财便思
礼貌,千方百计要与儿子图个秀才。争奈云生学问无成,府县中使些银子,开了
公折便已存案,一上道考便扫兴了。故此汪礼便与他克买附学名色,到南京监里
纳了监生,倒也与秀才们不相上下。

  就往南京坐监。不期这年五月间,时疫相染,这汪礼夫妻并云生妻子,一齐
病起,三人相继而亡。家人们一面治棺入殓,一面飞也报到南京。云生得知这个
消息,大哭起来,登时出了丁忧文书,即日起身赶到家中,抚棺痛哭。遂有诗曰
:哭罢爹来哭罢娘,妻儿哭得更悲伤。

  其间孝顺和恩爱,都在哀中见肚肠。

  此时便开丧追荐,一应丧仪已毕,出棺安葬。凡事皆完,归家料理,把当中
盘过。停了当业,祇听取赎。

  云生为人不比汪礼,是个酸涩吝啬之人,故此银子祇放进不放出,俗语叫名
挟杀鸡,放放恐飞了去。这般为人岂能受享,那家人们一日祇给白米六合,丫鬟
小使祇给半升。如此克减,那食用之间,一发不须讲起。有人背后写了四句诗儿,
粘在他的大门上,云:终朝不乐眉常皱,忍饥攒得家赀厚。

  锱铢舍命与人争,人算通时天不凑。

  云生见了,大笑起来,也写四句贴在门上,道:生平不肯嫌铜臭,通宵算计
牙关斗。

  杨子江潮翻酒浆,心中祇是嫌不勾。

  言后,人人晓得他是个涩鬼,遂取一个浑名「皮抓篱」。言其水筲不漏之意。

  这云生一发臭吝起来。恰好一日坐在家中,此时光景,那天起一阵狂风,乌
云四合,登时下起雨来:但见云生东北,雾起东南。农人罢其耕作,旅人滞其行
装。

  萎妻芳草,思楚国之王孙;淡谈清风,望汉臬之神女。盖已预惊蚕病,何言
特为花愁。而已足不见园推,案久无招饮帖。心忘探节,闭门听断插天歌。焚云
香而辟湿,烧苍术而收温。懒惰称意,行客怀愁,闭门且读闲书,安忱恍如春梦。

  这雨直落到傍晚,越觉大了。云生见天晚雨大,自己同了两个家人出来闭门。

  祇见门楼下歇着一乘女轿,中间坐一个穿白的妇人又见一个后生带顶巾儿,
也穿素服。又有两个家人,扛着一架食罗。那后生见了云生出来,知是主人,连
忙上前施礼道:「祇因避雨搅扰尊府,实为罪甚。」

  云生答曰:「不知尊驾在此,有失迎候,里边请坐纔是。不知足下,尊姓大
名。」

  那人道:「小弟姓王名乔,轿里边的是舍妹。因舍妹夫华子青不幸过世,今
日正是三周年,与舍妹同往坟上祭奠,不想回来遇了这般大雨,一时间路远又去
不得。如今正待拿了三百文钱去寻一时空屋,借歇一夜,明早便行。不知尊府可
有这样一间空房儿么?」

  云生想道:「有三百文钱便留他歇一夜,落得趁他的。祇恐他这几个人要酒
饭吃起来,倒不好了。」便道:「就有空屋,晚间炊煮未便。」

  王乔便道:「食罗内酒饭都有,祇要借间空所便是,明日黎明就行。」

  云生道:「这般大雨,不便出门去寻,若不弃草舍,不若权宿一宵如何?」

  王乔忙道:「若得如此,实为阴德了。」忙取了三百文钱,送与云生。

  云生说:「岂有此理,兄倒俗了,决不肯受。」

  王乔说:「若尊处不收,小弟亦不敢相扰府上也。」

  云生见他如此说,便道:「既如此,权收在此。」吩咐快抬了大娘子,到后
厅上坐。

  云生同王乔到后厅,重新施礼。轿儿里走一个娇滴滴青年美色妇人,上前施
了一礼。云生回揖,连忙把眼看他:一双小脚穿着一双白绫鞋儿,真如小小一辨
玉兰花儿,心下十分爱极。又把脸儿一看,生得:芙蓉为面柳为腰,两眼秋波分
外娇。

  云裳轻笼身素缟,白衣大士降云宵。

  那随来的家人,连忙食罗中取出一对大灯烛,着汪管家点在堂前,摆下两付
酒盒,男左女右,请云生坐了。云生假意不上,王乔一把扯定不放。云生坐在下
边,与王乔对饮,这王氏自己吃了几盏,将酒肴散与家人轿夫去了。云生见王氏
吃完,忙吩咐打点被褥,在西边侧房与王氏歇了。

  这王乔与云生答话儿吃着,云生问道:「令妹丈在日作何事业?」

  玉乔道:「说起也话长,先妹夫在日是个快活人,祇因他父亲在日,挣下万
顷田园与他,不期五年之间,他父母都亡了,并无枝叶。先妹夫想起家缘,年将
三十尚无子嗣,又无宗枝承立,倘然无了后代,这家缘丢与何人!祇为儿女心急
,把这性命来弄杀了。如今祇丢下舍妹,今年纔得二十五岁,怎生守得到老,即
使到老,这家私又无人承召,故此今朝去祭奠了先妹夫,以后,要寻一个有造化
的丈夫,送他这个天大家缘。」

  云生听了这几句话,就是蚂蚁攒了他心一般,登时痒将起来道:「谁人做主
嫁他?要用多少财礼?」

  王乔道:「财礼谁人受他的,也没人作主儿。

  是小弟倒要随舍妹去的。这些田地产业,从先妹夫去世,都是小弟收管,那
人上拖欠,也须小弟催征。故此小弟也要同去。」云生笑道:「小弟失偶,尚未
续弦。

  若是不嫌,求兄作伐如何?」

  王乔道:「原来未有令正,祇是舍妹貌丑,恐没福消受府上这般受享,若果
不弃,小弟应承是了,不须一毫费心。祇要择个日辰,小弟送来便了。」

  云生道:「承兄金诺,不知令妹心下如何。」

  王乔说:「放心,都在小弟身上便是。」

  云生大喜,倒把酒儿劝着王乔,吃到三更方纔两下安歇,各人俱睡了不题。

  到了次日,王乔借出妆具,男女各各穿戴完了。正等作谢起身,祇见云生连
忙出来施礼留坐。王氏不肯坐,作谢上轿竟行。云生见王氏去了,道:「王兄,
亲事敢是不妥么?」

  王乔道:「正是妥了,不好在此坐得,祇求个吉日,小生自来。」

  云生曰:「日子已拣了,祇是待慢,怎好又唐突。」

  王乔道:「兄倒不消如此,既是爱亲做亲,不须谦逊,吩咐那一日是了。」

  云生说:「三月十五是个阴阳不将,黄道吉日,还是到何处迎亲?」

  王乔道:「往水路来,祇在水西门外也,不多几步了,待小弟先来通问便了。」

  云生扯往留吃早饭。王乔道:「舍妹等久了,后来正要在府上打扰,何必拘
拘如此。」云生假脱手儿收了,送出大门。

  那两个家人抬了食篮,随着去了。

  云生进到内房,想了一会:「好造化,一个铜钱也不破费,反得了三百文又
吃了他半夜酒,又送个花枝儿一般的美人,还有偌大家缘,实是难得。想我命中
该是这般,那富贵便逼人来了。

  看看已是三月十五日,云生想道:「今已及期,祇是那王兄又不见,又不知
他家住在何处。那日失算了,着一个人随他去认了住场,方有下落。如今若是不
来,祇好空欢喜一番。心下闷闷不乐,走进走出,心中不安。直待午后,祇见王
乔穿了新衣,走入门来。云生见了,就是见了宝一般,慌忙走下阶来,拱到堂上。

  相见坐下。

  云生道:「小弟正在这里自悔,前番不曾着一小使送到府上,今日欲去相请,
无由而来,重蒙再降,使小弟不安之甚。」王乔道:「船住水西门了,不知是那
一个时辰。」云生道:「日没酉时,是金匮黄道。」实时吩咐手下,打点迎婚之
事。心想诸凡要省事,到其间未免要用银子,不怕你肉割了,一时间,时辰已到,
把新娘抬至堂上。下轿拜了天地神祗,化了纸马,揭去扇巾中,露出那花容月貌,
愈加比前番娇媚了几分:品貌婷婷裳似云,翠眉淡淡点朱唇。

  一双俊眼含娇媚,三寸细莲半捻春。云生见了,魂飞天外。须臾抬进八个皮
箱,十分沉重,排在房中。云生算计,并不请着亲邻,祇与王乔两夫妻合着一桌
酒,就在房中坐饮。吃到二更,王乔辞了下楼去,送在书房中宿下。新郎新妇,
未免解衣就枕:祇见二人虽旧,两下重新。一个驾鹤乘鸾,一个攀龙附凤。一时
间,巫雨会襄王;片刻问,彩云迷是虫。金莲高驾水津津,不怕溢蓝桥;玉笋轻
抽,火急急,那愁烧袄庙。口对口,舌尖儿不约而来;腿夹腿,那话儿推来又去。

  久已离变,今夜不能罢手;向成渴凤,何时方得能丢。虽然交浅,实是情深。

  直至五更方纔着枕。次日梳洗已毕,王氏将八箱之匙,齐开与云生逐件件看
过。衣服首饰,金宝珠王,满满八箱。又将田地原契,一并与云生收下。云生心
暗欢喜,也将前妻箱钥交付王氏,并自己积下三千余两亦交付妻子收下。有此夫
妻二人,如鱼似水,步步不离,好生恩爱,正是:守已不求过分福,安居惟乐自
然春。这王氏嫁到汪家,将五十日,恰遇端午佳节。

  汪云生祇是家常淡饭,并不设酒做节。王氏祇暗地一笑,便道:「闻知烟雨
楼上,看龙船极是美观,我心中要去看一看,你可肯么?」

  云生想道:「去看未免又要破费几钱船钱,」

  祇因心爱了,他吝啬不得,道:「使得。」实时吃了午饭,夫妻二人上船去
看。吩咐王大舅照管家下。王氏将匙钥都付与王乔收了,一船直至烟雨楼前。

  上岸登楼一望,但闻金鼓之声,震惊数里:梅天歇雨,萱草舒花。画鼓当湖,
相学鱼龙之戏。彩舟竞渡,咸施爵马之仪。旗影如云,浪花似雪。上下祠前,戏
纸去来。湖上讴歌,于是罢市。出观皆为佩兰宝艾,登舟远泛,无非迭翠偎红。
桅子榴花,并倌同心之结;香囊罗扇,相遗长命之丝。短笛横吹,相传吊古。青
娥皓齿,略不避人。

  分曹得胜,识为西舍郎君;隔叶闻声,知是东邻女伴。杏子之衫,污洒藕丝。

  作揽望船,检点繁华,午日欢于上巳。殷勤寄省,昔年同是阿谁。而树里楼
台,列户皆悬蒲艾。堤边罗绮,无心更去秋千。待月愿迟,听歌恨短。及时行乐,
故从俗子。当多睹貌相欢,盖忘情者或寡。已乃逸兴渐闲,纤讴并起。将归绣榻
之中,却望银塘之上。草烟罢绿,莲粉坠红。驴背倒骑,白酒已熏游客;渡头上
火,黄昏尽送归人。载还十里香风,闲却一钩新月。于时龙归沧海,船泊清河。

  可惜明朝,又是初六。云生看罢,与王氏下楼上缆。摇到家来,已是黄昏时
候。

  王乔早已接着进了中堂,完了一日之事不题。

  不觉光阴似箭,看看过了中秋,又是重阳节过,十月来临。云生与王大舅云
:「目今将收晚稻时间了,明日烦劳尊舅,往租户家一行,先收早米也好。」王
乔云:「我已计议定了,祇在早晚同妹丈一行方好。」云生道:「使得。」王乔
晚上与妹子说明此事。

  次日,王乔道:「妹丈,他日且慢去,待小弟先去一看,若是时候,方可同
去。不然何苦跋涉一番。」

  云生说:「有理。」

  王乔去了一日方回道:「明日同妹夫且去。已是将次了,遂连晚雇下一只小船
,明早同行便了。」次早,王氏早早抽身做了早饭,与丈夫哥子吃了,下船一路往
海盐而行。船至曹王庙,王乔道:「住了船。」与云生说:「妹丈,你且在船中略
坐一坐,等我先去一看,我来按你同去便了。」

  云生说:「大舅你先去,我就来便是。」

  王乔去了,云生上岸闲行,步到曹王庙前,祇见台上演戏。云生近前一看,
演的是《四大痴传奇》,正好卢至员外与妻子唱那《懒画眉》,道:几时得奇珍
异宝万斯箱,金玉煌煌映画堂。珍珠珊若垣垣墙,夜明珠百斛如拳样,七尺珊瑚
一万双,一怎能够巴清寡妇守中房,倚顿陶朱贩四方。

  乌孙阿保收牛羊,石崇王恺开银当,刁民豪奴千万行。那虞至妻子冻馁难当,
唱与卢至听道:我笑你蝇头场上履冰霜,马足尘中晓夜忙。你一生衣食两周张,
妻儿老少遭魔障,那里有金脚银棺葬北廊。

  那卢至回唱与妻子听道:一生钱癖在膏盲,阿堵须教达卧床。便秤柴数米有
何妨,那饥寒小事何足讲,可不道,惜粪如金家始昌。却好里边孩子饥得哭起来,
那妻子听见道:员外听见么?

  那嗷嗷黄口乱饥肠,你百万陈陈贮别仓,便分升斗活儿娘,也是你前生欠下
妻孽帐,今世须当剜肉偿。

  卢至回唱道:我岂是看财童子守钱郎,祇是来路艰难不可忘。从来财命两相
当,既然入手宁轻放,有日须思没日粮。

  云生看得大眼直。看完了,天色已黑。回到船中,问家人:「王大舅曾回来
么?」家人道:「竟不见来。如今天色已晚了,还是怎的?」云生道:「自然住
在此处等他。」一面收拾些晚饭吃了,就睡在船中。

  大早起来,还不见到。家人说:「大舅还不见来,船中柴米也无,怎生是好?」

  云生想道:「此时不来,不知是何意思,欲待要等,奈无柴米在船,不若且
回去再取。」登时把船摇转,回到家中。走进里边,祇见女使们报道:「大娘今
早不见在房里,往四处相寻,后门都开了,不知往那里去了。」云生吃了一惊,
忙上楼来。一看箱笼全无,搬一个尽情绝义,并无一物存留。

  云生道:「不好了,不好了,中了计也。」双脚一跌,扑漱漱掉下泪来道:
「容易挣得这个家私,一旦付之无有,实好苦也。」家人背地皆说:「日常间半
文不使,如今被妇人骗去,真真可恼。」正方祇见射上一张字纸,上写道:忆昔
清明遇雨,遂尔逢君,幸结三生,永谐百岁,夫唱妇随之念宁无,时序关心,午
节欣逢吝治。一卮浊酒,半文不费,竟图万顷良田。弃妻虽有七出之条,背夫岂
无三尺之法。借宿一宵,奉钱三百。身赔七百,也得千金。妾为媚色绿珠,君实
谋财强盗。罪系一般,法分轻重。妾学西子邀游,君似亡羊于歧路。想君此际宁
无泪寒!再休想钱过北斗,恐番成身葬南山。劝君耐烦,幸无叹息,祇有香饵钧
鱼,那见无饵钓鳖。大胆打番芝麻,再莫糖饼刮削。

  云生看罢,自悔道:「原来我惜了钱财,逢时过节,竟不说起。若得依先还
我家私,我便朝朝夜夜元宵,我也情愿了。」那街坊上人,大为痛快,又做一支
挂枝儿唱着:皮抓篱水筲汲得漏,进一文积一文。着甚来由,家私积得真丰厚。

  犹自贪心重,惹得个女风流,指望他万顷田园也,反弄得空双手。

  总评:自古道得便宜处失便宜,又道贪字是个贫字。云生吝啬成家,实为色
欲所迷,终为艳妇所诱,番成苦梦,堪动一笑。[/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9-10 21:53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  第十三回两房妻暗中双错认

  风景从来说古杭,青山绿水足徜徉。

  烹羹烩玉年年脆,芦桔含花处处香。

  教妓楼高春艳冶,梦儿亭古月苍茫。

  画船载得春归去,烂醉佳人锦瑟傍。

  且说浙江杭州府钱塘县有两个土财主。一个姓朱名子贵,号芳卿,年长二十
八岁,正妻早故,祇有一妾,乃扬州人,唤名喻巧儿。年方二十二岁,生得天姿
国色,绝世无双;一个姓龙名天定,号天生。年长二十六岁,妻亦亡过。因往南
京嫖着一个姊妹,名唤玉香,年方二十二岁,乃苏州人,那姿色不须说起,十二
分的了。他两家住在浙江驿前冲繁之所,贴邻而居。他二人俱是半文半俗土财主,
或巾或帽假斯文。

  朱子贵又爱小朋友,相与了一个标致小官,唤名张扬,年方一十七岁,生得
似妇人一般,令人可爱,日逐间接了龙天生,三人做一块儿吃酒闲耍,捉空儿便
做些风月事儿。龙天生也爱他貌美,几番要与他如此,因朱芳卿管紧了,不得到
手。就要如此,也不难事,祇因两家内不放松,故此倒也算做一桩难事。

  闲话不题。且说西湖内新造一所放生池,周围数里有两层陂岸,中间起建一
所放生池,甚是齐整,可与湖心寺并美。故此艳女八方丛集,游人四顾增辉,年
年四月初八乃佛浴之日,满城士民皆买一切水族,放于池中,比往日不同。张扬
得知,与芳卿道:「明日四月初八,那西湖放生有趣,何不明早唤船,湖上一游!」

  芳卿道:「使得。」忙唤小使往涌金门叫船,撑到长桥住候。龙天生得知这
个消息道:「我也出些分资,同去耍耍。」玉香知道说与丈夫:「我有五两银子,
买些螺蛳之类同去一游。」天生道:「须接朱二娘同去方好。」玉香走到后园里,
叩着角门,祇见一个女使开门。

  巧儿闻知龙二娘到,连忙走来迎接。玉香说其原故。巧儿笑道:「承二娘携
带,同去走走。奴家也买些水族,同做些好事,不枉一番胜事。」便留玉香吃了
午饭,须臾别去。巧儿与丈夫说龙二娘约他之意,大家同去一游。芳卿道:「使
得。」未免隔夜整办酒肴。

  次日唤下轿夫,一竟抬到长安,下了湖船。各人相见,巧儿与玉香坐下一桌,
他三个男人坐在下边一桌,把船撑到放生池边,都往寺里一看,果是胜会。莲池
大师有云:人人爱命,物物贪生。杀彼躯充己口腹,心何忍焉。夫灵蠢者,性身
命岂灵蠢之殊;爱憎者,性生死原爱僧之本。是以闻哀呜而不食其肉,见觳觫则
易之以举,凡具有生,莫不均感。于是择四月八日之会,留千鳞万羽之恩。个个
开笼,放雪衣而归去;人人发筒,从赤尾以将来。全生起于一念,恻怛由于天然。

  脱残生于鼎镬苏物类于刀锋。梵咀之声,腾于岩谷。香花之气,蔽于林泉。

  神鬼共所钦闻,贤愚齐加赞叹。而放无常期,舍无定处。车停松柏,载将连
远谈禅;舟散苑蒲,乐比坡仙会客。途中肯行方便,舟中尚乏余粮。况费用不过
常食,解脱实用欢欣。在天在地,咸得遂其生成,随喜随缘,畴敢资其利益。变
渔猎必争之所,为飞潜不死之乡。檀越存心,咸期普津梁之会;家居作业,聊当
远庖厨之冤。又一联附后:茹素亦茹荤,凭我山笼野味。

  不杀亦不放,任他海阔天高。那来来往往,男男女女,络绎不绝,如行山阴
道:中,使人应接不暇。五人遂尔登舟,竟至湖心亭住着。上岸登楼,果是畅心
悦目。朱芳卿看了玉香,频频偷眼;龙天生见了巧儿,步步留情。两个妇人暗暗
领意。适见红日将西,急忙反棹,早到原所,轿夫早候。依先取路而归。自此两
家内人相好,你去我来,各不避忌。

  祇因龙天生每每要与张扬结好,朱芳卿亦知其意。一夜,张扬宿于芳卿书馆,
与玉卿勾当。芳卿说起玉香标致,爱慕之极,不能够如此。张扬说:「这事不难,
自古道:舍得自己,赢得他人。包你上手便了。」

  芳卿道:「终不然把己之妾换他不成。」

  张扬笑道:「龙天生每每要我和他如此,我因为了你,不好又和他上手。这
事祇须在我身上,便好图之。」

  芳卿道:「你不可视为儿戏,他妇人家不比你,倘若不肯,喊叫起来,体面
不像了。」

  张扬道:「自古色胆大如天。这般芥菜子儿大的胆,缘何干得大事。」

  芳卿说:「怎生在你身上便好图谋。」

  张扬笑道:「他管门的老李,是聋且盲的。此事你可先闪在龙家门首,待我
叩门叫出天生,祇说你往某处吃酒,夜间不回了。我倒和他到你房中歇下。你见
我进来了,你竟做天生,直进内房。房中没有灯火更好。有灯火祇须将口吹灭,
竟进被中。那玉香难道说你别人不成。你切莫做声,竟到手上,慢慢说也未迟。」

  芳卿笑道:「好计,好计!恐有差池,认出怎好?」

  张扬道:「认出怕他怎的,他无非是个妓女,倒也不放你在心上,又不是贞
节的妇女。就是认出,他一发快活了。」

  芳卿道:「这样我今晚倒要在巧儿面前说谎,祇说和你在书房歇了。」张扬
说:「这也做我不着了。」

  计议端正,芳卿除巾脱服。等到黄昏时候,同张扬到龙家大门上叩了几下。

  老李问是何人,张扬道:「是我,要见你主人。」老李道:「大爷睡了。」

  张扬道:「有要紧的说儿见他,你进去说便了。」老李开了大门,进去一会
说道:「来了。」芳卿闪在边,天生出来,见了张扬。张扬扯到前边,附耳说了,
天生欢喜之极。张扬道:「你可悄悄的竟进书房叫我。老李栓门便了。」天生进
了朱家大门,张扬推了芳卿进龙家,叫老李关上大门。老李应了一声,把门闭上。

  芳卿一竟走到后轩,见一个女使持灯出来照着。芳卿把袖口掩住下边口脸,
竟住内走。见房中也有一灯,把眼一看,床帐分明,连忙把灯灭了,闭上房门去
睡。玉香道:「我祇说那小东西,叫你出去干那讨勾当,缘何倒肯进来了。」

  芳卿冷笑一声,便一把搂住去做那买卖。玉香那里知道是朱子贵,连忙分散金
莲,轻偎玉体,在芳卿喜出望外,更加几倍工夫。在玉香见他不与张扬如此,却
来和他留连,分外添许多娇意。

  果是两情欢畅,须臾雨散云收,沉沉而睡,直至五鼓,重上阳台。将及微光,
芳卿抽身而起。玉香道:「天早,还好睡哩。」

  芳卿低道:「有事便来。」

  竟出了门,一路开门出去。到了街上,见自己大门还是闭的,倒走了开去。
须臾开门,那天生也恐芳卿回来撞见,赶早的出了朱家,竟往家中去了。芳卿走
进书房,见了张扬,各道夜来之事,二人暗暗欢喜。

  且说龙天生恐玉香问及,不好回话,竟到书房梳洗。玉香见了天生,并无一
言,天生大喜。此后常常暗渡陈仓,竟个知情。

  后来天生倒与张扬情厚,三回五次在张扬面上说巧儿标致,怎生得个法儿睡
得一夜,便死甘心。张扬笑了一笑,暗地想了一会道:「不难,如今芳卿常往外
边去歇,竟不归家。祇须待他出门,你竟假做芳卿,竟进内房去睡。二娘问你怎
生进来了,你祇说和我言语起来,决无疑事。」天生大喜。

  次日,待等得芳卿出门,天生捱入书房。张扬道:「事不宜迟,好进去了。

  倘然停灯,必须吹灭方可上床。」天生道:「倘巧娘认出,叫将起来,如何?」

  张扬笑道:「也是个不即溜的东西,你一时进去,他怎生知你是龙天生,就
是做出来,不过是朋友的妾,也无甚大事。祇管放心进去。」

  天生依了张扬之言,大了胆直至里边。见了佛前灯火,依路悄悄而入。到了
内房灯尚未灭,忙闭房门,吹灭脱衣,巧儿说:「今夜恭喜,为何撇了心爱的人,
倒肯房里来睡?」

  天生假

  笑一声,一把搂住,便去亲嘴。巧儿啐住舌尖,两个云雨起来。但见:深抽
浅送,轻叫低声,说不尽万般亲爱,描不出一段恩情。写意儿,伸伸缩缩;真爱
惜,款款轻轻。一个柳腰乱摆,一个简掘齐根。一个水流不住,一个火发难停。
祇有人间如此景,纔求仙笔画难成。两个人完了事,双双搂住睡了。直至鸡呜,
重赴巫山之约。

  须臾天亮,天生抽身穿衣竟出,会了张扬,悉言其事。竟回家去了。张扬心
下想道:「这两个妇人,都错认了丈夫,就是做出来,不过是兑换姻缘,祇是瞒
他两个便了。」那芳卿却也怕天生,贼头狗脑的回来;这天生又怕撞见芳卿,遮
遮掩掩藏躲。两下该是缘法,再也不做出来。又这两个妇人,一些也不知道。

  不期过了两月,祇因朱子贵完愿,家中演戏,请着亲友,玉香也来吃酒。上
得戏,将完半本,这时玉香到巧娘楼上小解。芳卿无心上楼,走到床前,恰好玉
香未及系裤。芳卿上前抱住玉香,玉香抵死不肯。芳卿笑道:「好了两个月,今
朝倒不肯起来,」玉香道:「还不要乱话,我养你廉耻,不叫起来,好好放我下
去。」芳卿想道:「且放他下去,慢慢省问他便了。」放他穿好衣服。玉香飞也
似跑下楼去了。

  不期过了几日,家中忙完了,天生想着巧儿,芳卿思着玉香,未免又是张扬
线索。芳卿见玉香睡在床上,他竟脱衣就寝,有心把玉香便干,弄得酣美之际,
芳卿叫道:「可好么?」

  玉香道:「好。」

  芳卿道:「今夜这般亲热,为何前番在我家楼上,死也不肯?」

  玉香心下吃了一惊:「此事并不吐露一些,缘何丈夫知道?又说有我家楼上,
莫非朱芳卿了?」

  灯尚未灭,把眼仔细一看,惊道:「你原来这般大胆,倘遇见我良人,怎样
开交!」

  芳卿道:「你尚在梦里,也因你夫主要想勾引张扬,我从前月那日,如此如
此,直到如今,祇我再不题起,所以你不猜疑。」

  玉香笑道:「这样奇事,如此和你扯个直了。」芳卿道:「为何?」

  玉香笑道:「你的令正也差认了尊兄,亦被良人冒名宿歇了。」

  芳卿听见大怒道:「有这般奇事!了不得,我决不干休。」

  玉香笑道:「好没道理。我把你睡了两月,你妻子又难道我丈夫睡不得的。
这是你不仁,不是他不义,还是谁先做此事?」

  芳卿默默无言。又道:「我妻子怎样与他睡?」

  玉香笑道:「此时天生也在你家,恨着你哩,这是天理昭彰,一报还你一报,
还要气甚的。下次肯换,两下交易几次;如不肯,各自守了地方,竟自歇了。」

  倒说得

  芳卿笑将起来,道:「不要便宜了他。」便又弄将起来。这玉香初时,祇说
是丈夫不在意上。后来这番晓得芳卿,自然又发出一段媚人的光景。

  芳卿十分爱极,便道:「玉娘,我与你十分恩爱,不若两下换转了,可使得
么?」

  玉香道:「活该死的,祇好暗里做此丑事。闻知于人,岂不羞死。你是男于
汉大大夫,把人骂了乌电忘八,看你如何做人!想你二娘还不知是天生,你明晚
归家,与二娘说明,看他心事如何。」言之未已,天色微明,穿衣别去。

  竟到书房,见了张扬。便怒冲冲的说着前事。张扬穿衣起来,笑道:「这是
颠倒姻缘的小说一样了,你不淫人妇,人不淫你妻,你家嫂嫂,还不知道此事。

  倘然知道乱将起来,外人知道便不好了。祇好隐然灭丑,方是高人。若是播
扬起来,外边路上,行人口似碑,一个传两,两人传三,登时传将起来。那卖新
文的巴不得有此新事,刊了本儿。待坊一卖,天下都知道了。那时就将一万银子
去买他不做声,也难了。不若静忍,方是上策。」芳卿道:「我想起来,都是你
做成此事。」张杨道:「干我甚事。你自想玉娘标致,做起的勾当,与我何干。」

  芳卿进去见了巧儿。巧儿道:「好流洗了,祇管松发散发的。」芳卿扯了巧
儿,低低道:「我昨夜失陪了,你不要怪我。」巧儿笑道:「这样昨夜睡在床上
的是一只狗!」芳卿道:「我晚上与你说知。」巧儿满肚皮疑心起来。欲待再问,
见芳卿又走了出去,暗暗干思万想,摸摸情由,比丈夫身子轻巧,莫非被人盗了?

  嗟嗟呀呀,叹息到晚。芳卿与张扬吃了晚饭,竟至房中,与巧儿睡了。巧儿
忙问早上情由。芳卿将偷玉香缘故从头一说。巧儿叹息道:「夫人必自侮,然后
人侮之,原是你不是起的。如今切不可再蹈前辙了。」芳卿道:「那玉香是个妓
女出身,极会勾人。昨夜说出原由,知是我了,反发出许多怜爱之情,一时难舍,
必须再与他睡睡,方肯住手。」巧儿笑道:「倘龙天生到来,我也变不得脸了。」

  芳卿道:「且看下回分解。」两夫妻未免有一番儿事情。

  次日,恰好龙天生往亲戚家拜寿,芳卿知道竟至后园,开了后门,竟到玉香
房内玉香看见,吃了一惊,忙走到后边冷房内,住了脚步。芳卿随他同到房中,
玉香道:「此事祇好暗地里还好做做,怎青天白日走将过来,倘被他人看见,还
是教我叫喊起来,还是隐藏得过,以后切不可如此。」

  芳卿笑道:「祇因爱卿,一时见天生出去,起了念头,望你恕我之罪。」

  芳卿细把玉香一看,果是十分爱人,搂抱求欢。玉香难推,就在椅上云雨起
来。两人愈加恩爱,直至事完,玉香要出外净手,道:「你且坐着,我出去了,
再来与你讲话。」竟至房中净手。

  并看女使俱在外堂间耍,将轩门反闭,又到房中,笑道:「我昨晚把你情由,
说与天生,他也没奈何道:这是天使其然。祇索罢了,祇是难舍巧儿,如之奈何。
我便取笑他道:」两下换转了如何?「他说:「却使不得。纵然你阅人多矣,他
是个小妻,两下些混帐儿罢了。我想他肯如此,我怎生作难,不若与张小官说明,
着他中间帮衬,摆席通家酒儿,大家各无禁忌如何?」

  芳卿笑道:「总是槐花净手,白不来了,依你这般说便了。」

  芳卿同玉香到园中角门首。芳卿推门,那门锁紧了,忙叩两下,巧儿开门,
见他两个便笑道:「倒好得紧,明公正气的来往了。」玉香脸儿红将起来。

  巧儿忙道:「二家取笑,如此认真,大家一般般的,有甚羞涩。」一把扯了
他到自己房中,唤女使便整些便物,留玉香吃酒。芳卿到书房,说与张扬道:「
玉香说天生原故。」张扬道:「等我与你两下,打一个和局罢。」

  次日,张扬走到天生家,就是撮合山一般,花言巧语说了一番。龙天生已依
允了,又与芳卿说了一遍,两下都应承了。每边出银二两,做一本戏文,不请一
个外客,就摆在花厅后面,就做一本南北两京奇遇的颠倒姻缘戏文,两下自此明
明白白交易了。不期那些左右邻舍闻知此事,传将起来,笑个不住。有那好事的,
登时做下一首《西江月》词儿,道:相交酒肉兄弟,兑换柴米夫妻。暗中巧换世
应稀,喜是小星娼妓。

  倘是生儿生女,不知谁父谁爷。其中关系岂轻微,为甚逢场做戏。

  满杭城传得热闹,朱龙二家也觉得不雅,想要挪移开了,又不便;欲要嫁了
妇人,又难割舍。遂自拈了四句诗,回着诸人道:这段奇缘难自由,暗中谁识巧
机谋。

  皆因天遣偿花债,没甚高低有甚羞。后众人见了他四句,又题他四句:张郎
之妇李郎骑,李妇重为张氏妻。

  你不羞时我要笑,从来没有这般奇。朱龙二家见了,又复四句道:两家交好
又何妨,何苦劳君笔砚忙。

  自己儿孙如似我,那时回复怎生当。自此各人猛省道:「果是,倘若儿孙不
争气,妻子白白养汉的也有,还不如他小阿妈兑换的好哩!」内中又有人道:「
小阿妈换了,也无此事。」内中又有人一说:「此乃世间常事,岂不闻爱妾换马、
筵前赠妾的故事。」

  内中有个王小二,是个单身光棍,无赖小人,其日吃醉了,便道:「这朱龙
两个都是无耻乌龟,所以做这样事。」朱子贵恰好出门,听见他骂得毒,打个溜
凤巴掌。龙天生听见,也走出来帮打。一众邻舍都来劝息,把王小二怨畅一番道
:「小小年纪,也不该如此轻薄。」

  王小二自知不是,到夜深跳入江中死了。大家都不知道。过了几日,那尸首
飘将起来,浮于江面。渔父捞上岸来,大家一认,方知是王小二投江死了。那地
方里长,见有对头的,不肯买材盛贮。恰好这一钱塘县太爷到浙江驿迎接上司,
地方将此事从头至尾一禀,太爷一根签把三个人一齐拿到,跪在地下。

  大爷道:「你二人为何纵妾浑淫,又打死王小二?」

  朱子贵道:「老爷在上,纵妾浑淫,罪当甘受。王小二辱骂,祇打得几个巴
掌,自知无理,投江身死,于小人何干。」太爷道:「果是投江,岂着你偿命不
成。速追烧埋银两。」

  将张扬、龙天生、朱子贵各责三十板,以正纵淫之法。二妇不知不坐,地方
免供逐出。登时下审道:审得朱、龙二犯,世上双奸,纵妾浑淫,偷生禽兽,自
取罪名人敢骂,甘心忍辱辱其身。王小二酗酒凶徒,祇作江流之鬼。朱子贵不思
有法,妄加风流之拳,龙天生一力帮扶,同拟不应之罪。限张扬两家撮合,岂堪
警杖之偏。速取烧埋,已完罪案。三人同罪一体,二妇另择良人,各取正妻,可
免宗支之玷。待生亲子,方无讶父之疑,谅责三十,前件速行。如违申报上台,
理合从重究遣。

  那朱、龙、张三人,一跷一步,出了邮亭,到了家门,完其所事。没奈何,
断除恩爱,将二妇各嫁良人。各娶妻房,重偕伉俪。一个移在吴山,一个迁于越
地。自此无人再生活了。正是:一时巧计成侥幸,千古传扬作话头。

  总评:扬州艳女,南阮名姬。两皆国色天姿,四下自成心许。张杨诡计,调
虎离山。两妇乘机,养鱼换水。朱、龙各有移风换月之奸。天意征于覆雨翻云之
报。王小二捏造《西江月》,命殒东流水。大理丝毫不错,人心在自安排。鉴此
以为后戒。[/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9-10 21:58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  第十四回一宵缘约赴两情人

  和尚偷花元帅,见色钉血蚂蝗。

  钻头觅缝骗娇娘,露出佛牙本相。

  净土变成欲海,袈裟伴着霓裳。

  不思地狱苦难当,那怕阎王算帐。

  且说柳州明通寺一个和尚,法名了然,素有戒行,开口便是阿弥陀佛,闭门
祇是烧香诵经,那晓得这都是和尚哄人的套子。

  忽一日有个财主,携带艳妓李秀英来寺闲耍,那秀英是柳州出色的名妓,娇
姿艳态,更善琵琶,常于清风明月之下,一弹再鼓,听见的无不动情。了然素闻
其名。那日走进寺来,了然不知,劈面一撞,李秀英便忽然一叹,了然见一笑,
便尔留情,便想道:「人家良妇,实在是难图。红楼妓女,这有何难。」须臾,
见秀英同那人去了。了然把眼远远送他,到夜来好似没饭吃的饿鬼一般,恨不得
到手。自此无心念佛,祇念着救命王菩萨,也懒去烧香,就去烧的香,也祇求的
观音来活现,整日相思。一日,走到西廊下,将一枝笔儿写道:但愿生从极乐国,
免教今夜苦相思。

  一日一日害起相思来。非病非醉,不痒不痛,因而想曰:「今晚换了道袍,
包上幅巾,竟到他家一宿,有何不可。恰好金乌西坠,玉兔东升,晚将下来。往
房中取了五两银子,锁上房门,竟往李家而来。

  这和尚是该凑巧姻缘,却好这一晚还不曾有嫖客。秀英见了,就接进房坐下
问道:「贵府何处?尊姓大名?」了然道:「本处人氏,小字了然。」秀英道:
「尊字好似法名。」了然笑道:「小僧乃如来弟子,因慕芳姿,特来求宿。」秀
英心下想道:「我正要尝那和尚滋味,今夜造化,祇恐妓铺往来人多,恐人知道
便连累师父。今晚权为,料亦无事,当图后会,必须议一静处方好。」了然道:
「且过今宵,明日再取。」连忙取出那五两银子送与秀英,秀英欢喜道:「为何
领这许多银子。」了然道:「正要相亲,休得见怪。」须臾,灯下摆出酒肴,二
人闭门对饮。和尚抱秀英于怀中,亲亲摸摸,坐下十分高兴。吃得醉醉的,收拾
脱衣就寝。那了然见了妇人雪白身子,恨不得一口水吞了下去,便一把搂紧,叫
声活菩萨,便急头急脑的乱搠。秀英笑道:「有个门路的,为何乱撞。」把手相
扶到了花门,抽将起来。自然与俗人不同,分外有兴:一个贪花贼秃,一个卖色
淫根。和尚色中饿鬼,妓女花里妖精。一个兴起云兵雨将,一个备着月貌花神。

  烟花寨里夫人,这番受敌;寂寞房中色鬼,果是遭擒。叫一声,和尚心肝真
快活;答一句,亲娘乖肉实消魂。

  大光头,小光头,一齐都动;上花唇,下花心,两处齐亲。上阵时黄昏时候,
罢战候恰好三更。可怜数点菩提水,倾入红莲两片中。

  睡至五更,重新又起。至鸡鸣住手,道:「我要别去了。」秀英道:「我阅
人多矣,并无一个如你这般兴趣,望师父寻一所在,同你耍了几时。」了然道:
「不须别处,我那僧家密室,都是房里房,还有床里床,人迹不到之处。祇要姐
姐留心,把轿抬到明通寺西首尽处这一房,你进来便是。」秀英道:「你先去,
我梳洗一完就来。不然被人接了去,又道我失信。」了然大喜,先别归寺。

  恰好巳牌时分,了然在山门外望见一乘小轿,知是秀英。连忙抬到房头,打
发轿夫,领进密室坐下,果然洁净清幽,但见:曲曲湾湾,清流斜绕。芬芬馥馥,
花片横飞。半破蒲团,铺在莲台座下;一床布被,罩于竹榻之中。木鱼石盘,休
静不劳。独影香烟,心清无睡。暮鼓绕青松,响声清明;霜钟传翠蔼,音韵幽微。

  盆中种四季奇花,窗畔栽千竿异竹。池鱼浮水面,自成活泼之机;仙鹤舞松
前,竟有翱翔之势。一声清盘,心中万虑皆空;数字梵音,头顶千魔尽伏。几句
弥陀清净地,数声啼鸟落花天。果然曲径通幽处,始信禅房花木深。自来足迹无
人到,谁料今朝有丽人。秀英羡慕不已。了然带笑,又扯了入一洞天,非人间世
之可比。

  须臾摆下酒肴,十分丰洁。般般稀世之珍,不是寻常之物。两相笑谑,四目
含情,虽延暮雨,遂作朝云。自此朝夕,竟无别意。

  倏忽半年光景,了然衣钵荡尽。秀英见僧舍无聊,遂想红楼有兴。脱故要回,
了然无计留春,竟从其去。

  鸨儿见秀英回了,重暖久冷之青楼,再展向寒之翠被。门前车马重喧,房内
旧交都聚。不题秀英兴头。且说了然冷落,每想再整鸾俦,争奈竟无宝钞。恰好
一日有当铺徽人送银五两,助装罗汉。了然接了,遂起淫心道:「好了,好了,
且莫提装罗汉,先须接我娇娥。」遂使徒弟梵空,将银去约秀英一会。秀英接了
银子,十分欢喜道:「拜上你师,我还有几日官身,着一空再来会你师父,不须
再来相接。」梵空将前言复着了然,了然欢喜,每日摩拳擦掌,重待玉人来至。

  过了两日,恰好有一个陈百户,上京应袭,回来路经柳州,下了客店。闻得
秀英之名,遂到其家。两下相见,十分爱恋。正待整东取乐,失忘了带银钱,遂
道:「少停,屈至敝寓一谈可乎?」秀英道:「使得。」遂出了门。那陈百户竟
回寓所,着小使取了二两银子,随即送到秀英家中。鸨儿接了道:「有客在此整
东,一时不得脱身,晚上进来便了。」小使复了百户。

  且说秀英上轿,一路里想道此去正往明通寺过,不若去先会了然,免他悬念,
再到客店亦为不迟。连忙与轿夫说了,竟到了然房头。且喜无人知觉。

  了然一见,满面堆下笑来,引进前房,着梵空打发了轿夫,摆下酒肴,两人
对饮。了然叙述别后相思之苦,秀英心上,祇为还要去陈家去宿,无意留连,忙
推了然如此。了然祇说他来宿歇,教他脱衣就寝,准知秀英要去,和他带衣而行。

  了然见他说出其事,心下大不快活起来,祇得草草完事。

  秀英起身竟别,了然料亦难留,醋将起来,心中忿忿,送出房来唤轿。梵空
说:「想他在此宿的,打发去了。」秀英道:「那客店须知在西市街中,一时独
行不便,此时黄昏人静,料少行人,烦你送我到彼则好。」了然祇得勉强送着,
问道:「你记得旧年初遇,叫我和尚心肝否?」秀英道:「有钱时,和尚便是心
肝;你无了钱,心肝便不对和尚了」。了然大怒道:「我为你半年光景,费尽千
金,不为薄汝。为何一旦说出这般绝义话来。」秀英道:「师父莫说小娘情薄,
你出家人嫖妓,自然要陪用些的,也难怪我哩。」了然道:「今送你五两银子,
难道就如此消受不成。」秀英道:「我与你还是旧交,遂你意思。若是别个和尚,
不来,怕你取讨不成。」了然大怒,手拿石块照他顶门一下,打得呜呼哀哉,死
了。恰好在陈百户客店门首,了然见他死了,慌忙走回寺中,连梵空也不与说知。

  天明,惊动地方邻里,恰好在客店门首。鸨儿闻知,具状赴告。府主差人将
陈百户、客店主人吕小山一齐拿到府上问:「尔为朝廷命臣,饮酒宿娼,律有所
禁。那店中有几人与你争妒,委是何人打死?」

  陈龙道:「并不曾接他店中来。也不与人争妒,不知何故打死在门首。」府
主道:「天下百户也多,你不过在此经过,怎么鸨儿就知你是百户?」陈龙道:
「祇因久闻秀英之名,日间曾闯其门是实,并不曾接他来。」府主道:「是了,
你既闻知他名,也蓄心已久,岂肯白放了他。」鸨儿向前又道:「他朝晨进我家
门念念不舍,到午后去的。」府主疑心道:「他去了,可曾又来?」鸨儿道:「
他去了,着一小使送二两银子,还在此。」府主道:「银子在此,还要抵赖。」

  陈龙道:「银子是我送的,你女儿还是步来的,轿来的,谁送来的?」府主
道:「你女儿怎生去的?」鸨儿道:「因接他二两银子,恐怕失约,门首雇一乘
遇路轿儿抬去的。」百户道:「明明见鬼了。」店主吕小山禀道:「客店里人甚
是嘈杂,店外尚有十余人同宿,岂无一人看见?况陈百户送他银子要嫖他,是点
爱念之心,怎忍又打死了他,其中还有缘故。」府主间鸨儿道:「那轿夫可认得
的么?」

  鸨儿道:「是过路的,其实不知。」府主疑心,把百户责了二十板收监,遂
成疑狱。

  过了两月,巡按苏院出巡柳州,提起这件公案来审,不期瞌睡起来,吩咐带
起,便退私衙安息。睡至五更,得其一梦:到一寺中,见壁上贴着八个字:一目
了然,何苦相思。

  苏院醒来,恰是一梦。想道:「昨日正问陈百户这件疑狱,瞌睡起来,为何
做此一梦!道一目了然,何苦相思,明明是实情了。」次日,将陈龙带出。遂判
道:「百户不合宿娼,又不合妒杀,拟成死罪。」百户有口难分,祇得守死而已。

  苏院巡历事情已完,将要发牌,外府有一个同年王进士来拜。相见叙礼已毕,
忙问寓所,云暂寓明通寺了然房内。苏院听见了然二字,心下怀疑起来。同年别
去,随即打轿往明通寺回拜,就置酒明通寺大殿上等候。苏院轿过,见西廊壁上
题两行字,看道:但愿生从极乐国,免教今夜苦相思。见了吃着一惊,心下沉吟
半晌,道:「僧名了然,莫非李秀英之死,是了然打死的么?」到了房头,王进
士出迎,分宾主坐下。适了然进来,苏院见了间道:「和尚甚么名字?」王进士
道:「这僧家便是了然,素有戒行,吟得好诗。」苏院听得吟得好诗,便道:「
西廊壁上之诗,可是你做的么?」了然叩头,叫声不敢。苏院假意道:「原来是
个诗僧,倒失敬了。明日相请敝衙一谈,」了然道:「不敢。」门子禀道:「酒
席已完,请二位老爷赴席。」苏院同了王进士,走到殿上。两房奏乐,送了上席,
呈过戏文。王进士道:「成本的不过内中几出有趣,倒不若拣几出杂剧一演可好?」

  苏院道:「绝好。」王进士遂择了几出苏东坡游赤壁的故事,一来取苏字与
苏院姓同,二来取佛印禅师与东坡共乐,欲要了然明日到苏院衙中去,好生看待
之意。

  须臾演了一番,完了,副未复把戏目与王进士拣,王进士逊道:「这番该年
兄拣了。」苏院取过一看,拣了那《翠屏山》内海阁黎奸潘巧云的故事,与王进
士拣的大不相合。天色傍晚,酒席人散,送苏院上轿。苏院又逊王年兄先归寓所。

  两下不题。

  次日,王进士着人将谢酒帖送到当堂。苏院道:「你家爷几时起请?」家人
禀道:「明日准行。」苏院道:「明日当面送。」家人应了一声去了。苏院想道
:「今日若拿了然,王年兄必然要讲分上,且待他去后拿他。」次日面送王进士
下船。回到衙中,又想道:「若就去拿,这些和尚惯会钻营,且待王年兄去远些
也不妨。」又想道:「若去一拿,恐公人露风被他走了,如何是好。不免着承差
下个请帖,骗他到此,万无一失。」

  过了两日,取一个友生帖儿,着承差去明通寺西首了然房,请了然师父一会。

  承差领命,竟往寺中,见了梵空云:「按院苏爷有帖在此,请了然师父一谈。」

  了然听得,连忙相迎,慌忙治酒管待院差。自己换了偏衫僧帽,上下光鲜打
扮,同了承差,竟到按院,传鼓升堂。苏爷坐在上面,了然朝上跪下,苏院不理。

  了然见他没有礼貌,心下有些着忙起来。苏院问道:「李秀英在此告你。」

  了然慌道:「小僧不晓得甚么李秀英。」苏院道:「不用刑法,你不肯招。」

  叫左右「与我夹起来!」两边答应如雷,把了然去了鞋袜,夹将起来。那了
然杀猪的一般叫将起来道:「屈情!爷爷,没有此事。」苏院见他不招,又敲上
一百。

  抵死相赖。苏院想道:「莫非屈了他。」分付带往县中稽候,过日再审。退
入衙,私想道:「明明一目了然,何若相思八个字,已是真了。况寺壁这一联无
疑了,怎生抵死不招。」

  想了半夜方睡。祇见过了两日,那徒弟梵空写了一纸保状,来保了然。苏院
想了一会,道:「如此如此,便知分晓。」便道:「梵空,本不该准你保状。看
你僧人是三宝分上,准了你保。明日早间去取,今日你可先回。」梵空叩头道:
「愿爷爷万代公候。」去了。

  苏院随着健步,去唤李秀英鸨儿来,健步应了一声,飞跑到李家,叫了鸨儿
就走。竟到堂上跪下。苏院屏退左右,唤鸨儿跪在面前道:「你可想院中妓女有
似李秀英模样的可有么?」鸨儿禀道:「有一个云奴,与女孩儿面貌身体一般无
二。」苏院道:「今晚可着他扮做秀英鬼魂,伏于明通寺外,待了然走过,一把
扯住,叫道:」了然还我命来。「看他回何言语。他若有吐露,我着人登时拿了,
人命事大,小心不可漏泄,如违重究。」鸨儿叩头道:「不敢有违。」出了衙门,
竟到家下,与云奴说出此事。如此如此,云奴领意,妆扮停当,祇等天晚做弄狗
秃。

  苏院见天晚了,差两个健步,扯一枝签去县牢里,取出了然押到寺,交与健
步,说明云奴之事,果是即可带来回话。那健步答应道:「小人俱理会得。」出
了衙门,到得县前,黄昏时候传梆进县衙,说知要取了然。知县叫提牢吏分付,
登时把了然取出,交付与院差。了然道:「公差阿爹,不知老爷此时取我何事?」

  健步道:「你徒弟梵空日间到院下保状,老爷怜你是佛门弟子,故此准了他
的,待差我二人押你到寺,差使酒饭一些未有,还是怎的?」了然道:「蒙二位
扶持,一到敝寺,自然奉谢,决不少的。」健步道:「将二更了,快来走。我们
肚中肌了,天上虽然有月,又是云笼的,况有数里远。」一边说,上到了陈百户
门首过。

  了然心下胆寒,又走上几步,祇见照头一个沙泥撒来,了然吃一大惊。两差
人故意慌道:「不好了,这砂泥是鬼撒的,怎生是好。」又听得鬼哭之声渐近,
三个慌将起来。了然道:「不如回到饭店中歇了,明早到敝寺内去罢。」承差上
待回言,祇见黑暗里一个披发妇人,一把扯住了然骂道:「好狠心秃子,我秀英
有何负你,把我打死了。我在阎王面前,已告准了,今有差人在此拿你,快快同
我去见阴司大王。」了然发寒起来,战得声也做不得。两公人假作怕的形状,俱
已前后避开。

  须臾,了然叫:「姐姐,实是我负你的。你放舍慈悲,我做道:场超度你。」

  云奴道:「你这样毒秃,料没甚至诚,道场追荐着我,祇是我同你去。」了
然道:「姐姐,我与你情已不薄,岂无一念之恩,亏你不得。」云奴道:「我有
甚么不好,便将我打死?」了然道:「那时祇因你要到陈百户处宿歇,一时醋恨
起来,打得一下,谁想就死了。」院差、鸨儿人等俱听见说出情由,遂上前一把
扭住,取铁索锁了。依先捉到察院门首而来,恰正天明。

  少刻,苏院升堂,一起人把了然带进,把那云奴对答言语,一一讲了。苏院
大怒道:「有这等一个狠秃。」一面差人到县,取出陈百户到来审问。苏院又问
了然有何说话,了然低头无语,画了供招,上了长板。把鸨儿、陈龙逐出,赏云
奴二两银子,把了然打四十板,收监伺候。把笔判曰:审得了然,佛口蛇心,淫
人兽面。不遵佛戒,颠狂敢托春心污法界,偶逢艳妓,色眼高张。一卷无心,三
瑰茕顿,熬不住欲心似火。遂妆浪蝶偷香;当不得色胆如天,更起迷花圈套。幽
关闭色,全然不畏三光;净室藏春,顷刻便忘五戒。衲衣作被,应难报道好姻缘
;薄团当席,可不羞杀骚和尚。久啖黄荠,还不惯醋酸滋味;戒贪青瞇,浑忘却
醉打娇娘。海棠未惯风和雨,花阵纔推粉蝶忙。不守禅规看梵语,难辞杀罪入刑
场。

  苏院刘完,连夜写本申奏。过了两日,票拟到部,将了然定绞。待到秋后,
把了然正法。场上看的人,那口里念着:谩说僧家快乐,僧家实是强梁。披辎削
发乍光光,妆出恁般模样。上秃牵连下秃,下光赛过上光。秃光光,秃秃光,光
纔是两头和尚。

  总评:袈裟常被胭脂染,直裰时闻腻粉香,好色可知矣。和尚色中饿鬼,婆
娘钱可通神。有钱和尚便是心肝,无钱心肝不对和尚,秀英实言也。醋葫芦陡发
无名,粉骷髅须臾没命。若非苏代巡立心任事,则陈百户终为欢喜冤家。云奴不
装假鬼,了然怎出真心。秃毒一诛,方能消恨。[/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9-10 22:07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    第十五回马玉贞汲水遇情郎

  休将别事苦相关,且把闲书仔细看。

  楚岫无缘云怎至,桃源有路便相攀。

  桑间野合三生定,陌上相逢一语难。

  固是奸淫人所恶,无缘魂梦不相干。

  浙江温州府永嘉县,一人姓王名文,年纪三十多岁。在县做令甲首,别名公
人。合一个伙计,名唤周全,同在县中跟随正堂。遇着差使,两小弟便出面皮,
赚人钱钞。这做差人,插号叫做神仙老虎狗。

  行着一张好差使,走到人家便居上位。人家十分恭敬,便是神仙一般快活。

  及至,要人银子,一钱不够,二钱不休,开口便要十钱百钱,苏汪便是十两
百两,就是老虎一般。遇了不公之事,他倒在地打了板子,问成罪名,比狗也不
值了。

  所以跟官人役,易荣易辱的生涯。

  不想两伙计,一日,捻了一张人命事的飞票,走到凶手家里去行。那凶身是
个大财主,那里肯走出来!央人请着公文,讲下了盘子,送出前后手来一百多两
纹银,方纔宽他面分上做事情,了结公案。

  二人分了这主银子到手,周全就出些银子,买三牲献利市。王文已出分资,
自己买辨安排。周全烧火,两个人忙了半日,方能完事。二人对吃着酒,周全道
:「伙计,一生亲事,倒也相应,劝你成了。你今半中年纪,厨下无人,甚为不
便。我对门一个寡妇,唤名马玉贞,今年廿三岁了。前年死了丈夫,又无公婆,
又无父母,止生一个女儿,前月又死了丈夫,存日,又无十两半斤丢下,亏他守
了两年,目今要嫁。

  祇要丈夫家里包笼过来,没有人接财礼的。那一付面孔不须说起,那狮子向
火,酥了半边。那一双丢套脚儿,张生说得好,足值一千两碎金了。」王文道:
「据兄所言,十分的好,不知缘法如何?」周全道:「有个媒婆,是我寒族,别
日着他与你说合便了。」两个吃了一会,天色已晚,周全别去。

  次日,王文正家中打算,祇见伙计同一个女媒到来。见了王文,就取出个八
字儿递与道:「你去合个婚,如看好就取。」王文道:「夫妇前生定的,何用要
合。多少银子财礼,送去便了。」媒人道:「别处铺排长短,我老实说,财礼有
无不论,如有衣饰几件,拿包宠过来;如无,拿些银子与我,做了穿来便了。媒
人钱银是轻不得的。」王文取历日一看,道:「十一是个吉日。」就取六两银子
递与伙计,道:「十钱时银在这里,劳你送去。」周全笑道:「娶妻子也说出苏
意话来。」取了银子,同媒去了。

  王文到了十一晚了,邻舍家中男男女女,打点整酒成亲,不免忙了一日。到
晚,新人到了拜了天地,宗亲、邻友、眷属,坐席吃了。直至三更方散。有几位
亲戚俱在楼下安置。两个新人登楼去睡。王文虽然是个俗子,见了这般一个艳妇,
不怕你不动情起来。但见:芙蓉娇貌世间稀,两眼盈盈曲曲眉。

  背立灯前羞不语,待郎解扣把灯吹。王文叫道:「娘子,和你睡罢。」

  玉贞不答。自知不免,除下冠髻,脱了上衣,把灯吹隐了,竟往被里和衣睡
了。

  王文忙忙入被,摸着玉贞上下穿衣的,笑道:「免不得要脱的,何苦如此。」

  便去解

  他上下小衣。五贞将计就计,竟自精赤。王文把身子一摸,滑腻得可爱,将
手去探他妙处。

  玉贞把手掩住道:「且过一日,待熟了面貌再取。」

  王文笑道:「急风撞了你这慢郎中。」

  将他两手推开,上去便凑。二婚妇人那滑得有趣:一个孀居少妇,一个老练
新郎。一个打熬许久,如文君初遇相如;一个向没山妻,如必正和谐陈女。一个
眼色横斜,气喘芦娇,好似莺穿柳影;一个淫心荡漾,言娇语巧,浑如蝶戏花阴,
新人枕上低低叫,祇为云情雨意;二人耳畔般般道都是海誓山盟。正是洞房花烛
夜,胜如金榜挂名时。两夫妻如鱼得水,十分如意。过了半年光景,王文忙去走
差,去着便是十日半月方回,就是在家时,也不像初婚时节那般上紧。况王文一
来半中年纪的人了,二来那件事,也不十分肯用工夫。因此云稀雨薄,玉贞心上
也觉意兴无聊。况王文生性凶暴,与前夫大不相同,吃醉了便撒酒风,好无端便
把玉贞骂将起来。若与分辨,便挥拳起掌,全不知温柔乡里的路径。因此玉贞便
想前夫好处,心中未免冷落了几分。

  一日,王文又同周全出差去了,玉贞无水取汲。这井在后门外,五家合的,
祇因十指纤纤拿那吊桶不起。一个手懒,把吊桶连绳落在井中,无计可施。不想
后门内有个浪子宋仁,年纪与玉贞同年,单身过活。偶到后园,见玉贞徘徊无处,
捱到身边道:「娘子,为何在此望井内咨嗟?」玉贞知他是宋仁,道:「宋叔叔,
祇因汲水,一时失手,吊下了吊桶,无计取起,在此沉吟。」宋仁道:「待我与
你钩起来。」忙到自己家中,取了一个弯钩,缚了长竿之上,往井中捞起。便与
玉贞打满了水桶,自己去了长竿竟回。玉贞千恩万谢,感激着宋仁。玉贞去提那
一桶水,莫说提起,连动也动不得,倒把面色红涨起来。宋仁又到后门一看,见
玉贞还在那里站着,一桶水端然在地。宋仁道:「看你这般娇怯,原何提得起!

  待我来与你提去罢。」玉贞笑道:「怎敢重劳得。」宋仁道:「邻舍家边,
水火相连纔是。休说劳动。」宋仁把那一桶水与他倾在缸内,一时间竟与他打满
一缸。

  玉贞谢之不已,道:「叔叔请坐,待我烧一杯清茶你吃。」宋仁道:「不消。」

  竟自去了。玉贞心下想道:「这样一个好人,偏又知趣,像我们这样一个酒
儿,全没些温柔性格,怎生与他到得百年。」

  过了两日,宋仁一心要勾搭玉贞,就取了自己水具,把水打了一桶,叩着后
门,叫道:「大娘子开门,我送水来了。」

  玉贞听了,慌忙开门。满面堆下笑道:「难得叔叔这般留心,教我怎生报你。」

  又道:「府上还有何人?」宋仁道:「家中早年父母亡过,尚未有妻,止我
一人在家。」

  玉贞道:「叔叔为何还不娶一个妻室?」

  宋仁道:「我慢慢的要寻一个中意的,方好同他过世。」

  玉贞道:「自古讨老婆不着,是一世的事。」

  宋仁道:「像王文有此大嫂,这等一个绝色的,还不知前世怎样修来的,祇
是王哥对嫂嫂不过些儿。」

  这正是:骏马每驮村

  汉走,巧妻常伴拙夫眠。

  玉贞听说,无言可答,慌忙去烧茶。宋仁又与他打了一缸水,满满贮下。王
贞捧了茶道:「叔叔请茶。」

  宋仁道:「多谢嫂嫂。哥哥去几日还不归家?」

  王贞道:「他的去住是无定的,或今日便来,或再几时,俱不可知。」

  宋仁道:「秋风起了,恐嫂嫂孤眠冷静些。」

  玉贞道:「他在家也不见甚亲热,倒是不在家清静些。」

  正在那里闲讲,祇听得叩门声,宋仁谢茶出后门去了。玉贞放过茶杯,方出
去看。是一个同县公人,来问王文回来么,玉贞回报去了。自此两下都留了意。

  一日,天色傍晚时候,祇见宋仁往王家后门首,见玉贞晚炊,问:「嫂嫂,
可要水么?」玉贞道:「我下午把吊桶儿取了些在此,有了。多谢叔叔。」宋仁
道:「我这几日往乡间公干,方纔回来,记念嫂嫂,特来相问,哥哥回也未曾?」

  玉贞道:「纔归来两日,下午又差往仙居乡提人去了。」宋仁道:「原来如
此。」

  正待要回,祇听得一阵雨下,似石块一般打将下来,滑辣辣倒一个不住。玉
贞道:「大雨得紧,你与我关上后门,不可湿了地下,里边来坐坐。哥哥有酒放
在此间,我已暖了,将就吃一杯儿。」

  宋仁道:「多谢嫂嫂盛情。」

  玉贞拿了一壶酒,取了几样菜儿,放在桌上道:「叔叔自饮。」

  宋仁道:「嫂嫂同坐,那有独享之理。」

  玉贞道:「隔壁人家看见不像了。」

  宋仁道:「右首是墙垣,左间壁是营兵,已在汛地多时了,嫂嫂还不知!」

  玉贞道:「我竟不知道。」宋仁立起身,往厨头取了一对杯,排摆在桌上,
连忙斟在杯内送玉贞。玉贞就老老气气对着,两儿坐下。

  那雨声越大,玉贞道:「这般风雨,夜间害怕人。」

  宋仁道:「嫂嫂害怕,留我相陪嫂嫂如何?」

  玉贞道:「那话怎生好说。」

  宋仁道:「难得哥哥又出去了。这雨落天留客,难道落到明朝,嫂嫂忍得推
我出门。还是坐到天明,毕竟在此过夜。这是天从人愿,嫂嫂不要违了天意。」

  玉贞笑道:「这天那里管这样事。」

  宋仁见他有意的了,假把灯来一挑,那火息了。宋仁上前一把抱住,玉贞道
:「不可如此,像甚模佯。」

  宋仁已把裤儿扯下,就擎倒凳上,凑了进去。依依呀呀弄将起来:浪子寻花,
铣头秃脑。婆娘想汉,挂肚牵肠。为着水,言堪色笑;为着雨,就做文章。一个
佯推不可,一个紧抱成双。假托手,凭他脱卸;放下身,蝶浪蜂忙。成就了鸾交
凤友,便做了地久天长。

  耳朵畔,低呼声细;口儿中,舌下吐香。枕猗斜,云鬓压乱;汗珠儿,渍透
鸦黄。弄出了,金生丽水。方纔肯,玉出昆罔。抱起王娥,轻说与,偷香情兴倍
寻常。二人暗中净手,重点油膏,坐在一堆。浅斟慢饮,恩恩爱爱,就是夫妻一
般。

  须臾,收拾两人上楼安置。一对青年,正堪作对,从此夜夜同床,时时共笑。

  把王文做个局外闲人,把宋仁做个家中夫妇。日复一日,不期王文回家,又
这般烦烦恼恼,惹得寻思。玉贞祇不理他,心下想道:「当时误听媒人,做了百
年姻眷。如今想起他情,一毫不如我心上。我方此花容月貌,怎随着俗子庸流,
不如跟了宋仁竟往他方,了我终身,有何不可!」

  过了月余,宋仁见王文又差出去,就过来与玉贞安歇。玉贞说:「王文十分
庸俗,待他回时,好过再与他过几时。不好过,我跟随你往他方躲避了。」

  宋仁道:「我如今正要到杭州去寻些生意做着,以了终身。祇为着你,不忍
抛弃,故此迟迟。苦是你心下果然,我便收拾行装,同你倒去住下,可不两下欢
娱,到老做个长久夫妻。」

  玉贞道:「我心果然一意跟你,又无父母羁绊,又无儿女牵留,要去趁早。」

  宋仁见他如此有心,一意已决,将家中粗硬家伙,尽数卖去,收拾了盘缠。

  先把玉贞领在一尼庵寄下,自己假意在邻居家边,说王家为何两日不见开门。
邻舍怀疑,一齐来看止有什物俱在,不见人影,互各猜疑,都说玉贞见丈夫与他
不睦,必然背夫走矣。丢下不题。

  且说宋仁庵中领了玉贞,水陆兼行。不过十日,到了杭州。他也竟不进城,
雇人挑了行李,往万松岭。竟到长桥唤了船,一竟往昭庆而来。玉贞见了西湖好
景,十分快乐。怎见得,有《望海潮》词:一春常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
惯识西湖路,娇儿过活酒楼前。

  红杏丛中萧鼓,绿杨衫里秋千,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

  画船载得春归去,余情湖水湖烟,明日重扶残醉,来寻陌上花妍。

  又云:万户烟清一镜空,水光山色画图中。

  琼楼燕子家家雨,浪馆桃花岸岸风。

  画舫舞衣凝暮紫,绣帘歌扇露春红。

  苏公堤上垂杨柳,尚想重来试玉骢。

  又云:万顷湖西水贴天,芙蓉杨柳乱秋烟。

  湖边为问山多少,每个峰头住一年。一船竟至昭庆上了岸,将行李搬入人家,
且与玉贞往岸上闲耍。游不尽许多景致,看不尽万种娇娆。宋仁唤玉贞出了山门,
往石塔头吃了点心,二人又走到湖边,顺步儿又到大佛寺湾里,见一间草舍贴着
招赁二字。

  宋仁见了,与玉贞说:「这间房子倒召人租,外面精雅,不知里面如何。」

  间壁一个妇人道:「你们要看房子,待我开来你看。」二人竟进一看,虽然
小巧,实是精雅。另有一间楼房正对西湖,果然畅目,床桌都有。宋仁便问道:
「大娘子,这房主是何人?」妇人答:「是城里大户人家的,每年要租银四两,
如看得中意,可秤下房银,我们与你做主便了。」宋仁道:「房子你可中意么?」

  玉贞道:「十分有趣,快快租了。」宋仁向袖中取出银子,秤了一两并四钱
小租银。

  借了一张纸写了租契,就与这妇人道:「我们远远而来,今日便要来住了。」

  妇人说:「有了银子,是你房子了,凭你主意。」宋仁着玉贞楼上坐下,自
己去取行李。须臾到湖口,取了前物,又唤小船摇至寺湾而来。相帮移上了岸,
又向隔邻借了锅灶。须臾,往寺前买办东西,玉贞烧煮,献了神祗。请了几家邻
居,尽欢而散。

  不说二人住得安逸。且说王文回到家中,见门是闭的,吃了一惊。向邻家去
问,都说:「你娘子不知何处去了,早晚间我们替你照管这几时。」王文见说,
吃了一惊,连忙推门进内,一看家伙什物,一毫不失。上楼检点衣服,止有玉贞
用的一件也无,箱中银两一毫不动。王文想道:「他又无父母亲戚可去,若是随
了人走,怎么银子都留在此。」心下疑惑不止。这番想将起来,好生气恼道:「
要这般一个妇人,做梦也没了。」便气气苦苦上床睡了。

  且说那城中有一光棍,专一无风起浪,诈人银子,陷害无辜。姓杨名禄,人
就取他一个混名,叫做杨棘刺。打听得王文失了妻子,匣中银两尚存,他心中动
火,不免弄他几两银子使用,有何不可。装了一个腔儿,竟到王家叫道:「有人
么?」

  王文因心下不乐,还睡着,听见叫响,忙起穿衣下楼开看。王文不认得,道
:「尊姓?有何见教?这般早来?」

  杨棘刺道:「我姓杨,我表侄女马王贞闻道嫁在你家。我在京中初回,闻道
你们把他凌辱,日逐痛打,我因怜他本分幼小,特来看他。叫他出来,见我表叔。」

  王文见他这个入门诀,知道寻他口面的,道:「他几日正去寻那表叔,至今
未回,我如今正向各处寻他。既是尊亲引来,快快着他回来。」

  杨棘刺道:「胡说!王文,是你,把我玉贞打死了,倒反说出这般话来。」

  两下争个不止,邻舍都来相劝,杨禄道:「今日不与我侄女,明日就告你。」
一竟去了。各人散讫。

  王文气个不住,方梳洗完,祇见又有人叩门,又是不识面的,道:「尊姓?

  到此何干?」那人便道:「小子孔怀,因见杨令亲说起令正一事,他本身原
因一向住京中,令正嫁尊兄之时,他不曾做得些盒礼,如今令正又不知去向,他
方纔忿忿要告,我想涉起讼来。一时间令正回来便好,万一难见,免不得官府怀
疑,其间之事与小子无干。我想何苦劝人打官司,不若兄多少与他个盒礼之情,
这事便息了。」王文是衙门里人,那里一时间就肯出这一桩银子,便道:「承孔
先生见爱,盒礼小事,还我妻子,我便尽他礼便了。」那人见他不如法,便作别
去了。

  那杨棘刺想道:「我的计策,百发百中的,难道被他强过了!下次也做不起
来。不免告他一状,纔信老杨手段。」遂提笔来写下一纸状,词曰:告状人杨禄,
本县人氏,告为杀妻大变事:侄女马玉贞,嫁与宪台役虎棍王文为妻。贼性不良,
终日酗酒,将妻百般毒打。禄往京回,昨特探访侄女,尸迹无存,切思妻非七出
之条,律文难弃;恶将三尺藐视,宪典安容。夫妇人伦大典,岂忍平碎花容!人
命罪极关天,肯漏兽心贼首。叩宪台怜准,正法典刑,死者瞑目九泉,生者感恩
千载。上告。

  次早投文,将词投上。知县见是他手下杀死妻子,罪极浩天。把王文取到,
先责三十板,竟下了狱,待后再审。那伙计周全来牢中望他,到家中取了银子,
与他使用。还喜是同衙人役中人,凡事不同。周全遂上心各处与他访寻,那里有
半毫消息。过了几时,官差周全往都院下公文,周全闻知这个消息,连忙到牢中
别了王文,把王文之事,托付了衙中朋友,竟往杭州进发不题。

  且说宋仁与玉贞一时高兴,没些主意,走了出来。那堪坐吃箱空,又无生计
可守。真个床头金尽,壮士无颜起来,长吁短叹个不住,正是:上天天无路,入
地地无门。

  进退两难,如何是好,宋仁好闷,一竟便走到城中去了。祇见玉贞倚门而立,
恰好一个带巾的少年吃得酒熏熏的,往沿湖而来。早已看见玉贞,吃了一惊,想
道:「几时移这个美妓在此!」

  竟自往玉贞身边走来。玉贞见他是斯文,连忙避进。这少年认定他是个妓女
;竟自大踏步进了来。玉贞慌了,连忙上楼,那人也跟上楼,朝着玉贞拜揖。玉
贞无奈,祇得答礼。

  那人道:「好位姐姐。」

  玉贞道:「妾是良家之妻,君休认差了。」

  那人听他说话是外方人声音,一心想道:「他见我有酒的,假意托故。」

  便向袖中取出一锭银子,道:「我不是来闯寡门的,你若肯见怜,我便送了
你买果子吃。」

  玉贞心下见了银子,巴不得要奈何他,祇管认做烟花,倒笑了一笑,那少年
见他一笑,祇道他肯留他歇了,上前一把抱定,便去脱衣。玉贞倒慌了手脚,欲
要叫起来,又想他那锭银子,欲待顺从,又怕丈夫撞着。踌踌未定,被他到手了
也。

  玉贞虽然受注,道:「妾非青楼,实系良家。

  见君青年,养君廉耻,不忍高叫,从君所愿。幸勿外扬,感君之德。」

  那人见他如此言语,喜道:「既承一枕之私,亦是三生之幸,尚图后会,以
报高情。」

  玉贞道:「快快完事,恐丈夫撞见,如之奈何。」

  那人听见,急急忙忙完了,整衣下楼,说与玉贞道:「我再来看你。」

  玉贞点头。那人竟自去了。玉贞掩上大门,上楼想着,笑了又笑道:「杭州
原来有这样的书呆,一年遇这般几个,不愁没饭吃了。」

  又想道:「怎生对宋郎说出情由?」道:「也好,我身原是他拐来的,怕他
吃醋不成。实实说了,看他怎么。」

  正在想问,宋仁推门而入,上楼见了玉贞,便满面愁烦。玉贞道:「哪里去
一会,有甚么好生意可做么?」

  宋仁道:「我看城中,都是上有本钱铺子,就是有小生意,我也不惯,就是
晓得做时。那讨本钱!我方纔往石塔上问,见了他小姊家的姐妹,个个穿红着绿,
与那些少年子弟调笑自如。倒是一桩好生意。」玉贞听了,笑道:「倒去寻得这
个乌龟头的生意回来羡慕。」

  宋仁叹一口气,玉贞道:「你若有这点念头,我便从你心愿如何?」

  宋仁听罢,连忙跪将下去:「若得我的娘救命,生死不忘。」

  玉贞扶起宋仁笑道:「招牌也不曾挂,一个人来发市去了。」

  拿着那绽银子,递与宋仁。宋仁一见,吃了一惊:「此银何来?」玉贞把那
个人光景,如此如此一说,宋仁大笑起来,便道:「这番我宋仁夫妇二人,不怕
饿死了。」宋仁忙去买了些酒肴,与妻子畅饮而睡。

  次日,那玉贞更加打扮,穿一件大袖衫儿,在门前晃了又晃。但见有人走过,
他便笑脸相迎。这些书呆子一时间传闻起来:大佛寺前有一个私窠子,十分标致,
又不做腔,全无色相。一时间嫖客纷纷,车马不绝。这宋仁倒做了一个长官,落
得些残盘残酒受用不题。

  且说周全竟至部堂下了公文,未及领文。下午余闲,步出清波门道:「闻知
杭州西湖景致,天下无双,到此不走一番,也是痴了。」遂搭小船,撑出港口。

  他一见了青山绿水,赞叹不已,道:「昔闻日本国倭人住此游湖,他也题了
四句诗:昔年曾见此湖图,不信人间有此湖。

  今日往从湖上过,画工犹自欠工夫。看此倭诗,果是有理。「正叹赏间,祇
见那船已撑到岳坟。周全上岸,往岳坟看了,遂至苏堤。见一只湖船,内有三桌
酒,都是读书人光景。旁边一个艳色妓女。周全仔细一看,正是玉贞!心下着实
的一惊,怕认错了,坐在一桥上,把眼不住去看。恰好那一船的客同了妓女走上
岸来,周全看见,闪在一旁。见他走到身边,上下一看,一些也不差,又尾在后
边。听他说话,正是温州声气。心中想道:」这个娼妇,你在此快活,害丈夫受
得好苦哩。「又想道:」不知他住在何处,好去跟寻。「道:」这也不难,我跟
了他这只湖船去,少不得有个下落。「自己上了酒楼吃了一壶酒。正会钞完,那
船往里湖撑去。周全到了湖,慢慢跟着,那船撑在湾里便住了。周全上前一看,
却见宋仁出来相帮打扶手,携了玉贞就到了家去,随后酒客都进去了。周全十分
稳了,又到大佛寺前。

  见一个长老出来,近前一问,那长老把宋仁几时移来做起此事,一五一十说
得明白。周全别了,竟进钱塘县里,取路回寓。次日,领了回文,竟至本州岛投
下。

  忙去望着王文道:「恭喜,妻子有实信了。」这般这般一说,王文道:「原
来被宋仁这光棍拐去,害我受这般苦楚!」周全登时上堂,保出了王文。太爷签
牌捉获,又移文与钱塘县正堂,添差捉送。周全同了一个伙计,别了王文,往杭
州走了十二日方到。下了移文,钱塘县着地方同捉获。又添了两个公人,一齐的
出了涌金门,过了昭庆寺,竟到湾内,祇见玉贞正要上轿,被周全唬住。宋仁看
见二人,惊得面如土色。众差人取出牌,交与宋仁一看道:「事已至此,不须讲
起,且摆酒吃。」众人坐下。玉贞上楼,收拾银两,倒也有二百余两,把些零碎
的与宋仁打发差度,其余放在身边。细软衣服,打做二包,家伙什物自置的,送
与房主作租钱。宋仁打发了钱塘二差,叫只小船,竟至涌金门进发。玉贞坐在船
中掉泪,遂占四句以别西湖道:自从初到见西湖,每感湖光照顾奴。

  今日别伊无物赠,频将红泪洒清波。又有见玉贞去后,到楼边观者,莫不咨
嗟,竟自望楼不舍。也有几句题着即事:王孙拟约在明朝,载酒招朋竟尔邀。

  凤去楼空静悄悄,一番清兴变成焦。

  须臾,到岸,一众人竟至钱塘县起解。夜往晓行,饥食渴饮,不止一日,到
了永嘉,竟与众人投到。县主把王文、杨禄,一齐拘到听审,先唤玉贞道:「你
是妇人家,嫁鸡随鸡纔是,怎生随了宋仁逃到杭城,做这般下流之事,害丈夫被
杨绿告在我处,把你丈夫禁责,还是怎生讲?」

  玉贞道:「爷爷,妇人非不能,但丈夫心性急烈难当,奴心惧怕。适值宋仁
欲往杭城生意,也是妇人有这段宿业还债,遂自一时没了主意,犹如鬼使神差,
竟自随他去了。若是欺了丈夫,把房中银钱之类也拿去了。」

  县主忙问王文:「此时你可曾失些物件么?」

  王文道:「一毫也不曾失。」

  县主又问玉贞道:「宋仁这个奴才,五年满徒不必言了。你今律该官卖,不
然,又随风尘了。」

  玉贞道:「求大爷做主,奴身该卖,恳恩情愿自赎其身,向空门落发,以了
此生。是爷爷恩德。」

  县主叫杨禄:「你不若与

  你侄女另寻一婿,以了他终身,如何?」

  杨禄上前道:「蒙太爷分付,小人不敢有违。」

  玉贞仔细把杨禄一看,道:「我哪里认得你,甚么叔子在此,把我丈夫诬告。」

  杨禄道:「侄女,也难怪你,不认得我,你五岁时,我便京里做生意,今年
纔回的。」

  玉贞道:「且住,我问你,我爹爹是何姓名?作何生理?家中三代如何出身?

  母亲面貌长短?说个明白出来。」

  杨禄一时被他盘倒,一句也说不出。

  县主大怒道:「世上有这般无耻光棍枉言,必定闻知王文不见妻子,生心认
了表叔,指望诈些银子。一定王文不与,他诈心不遂,将情捏出杀妻情由,告在
我处。」

  王文上前道:「爷爷青天,着人来打合,要小人的盒礼钱,小人妻子也没了,
倒出盒礼,不肯,他生情屈害小人。」县主抽签,先把宋仁打了三十板,又将杨
禄重责四十,着禁子收监,道:「待我申报了三院,活活打死这光棍,若留在世,
贻害后人。」宋仁流富春当徒五年,满期释放。玉贞情愿出家,姑免究,县主祇
为这玉贞标致,不忍加刑,亦是怜念之意。王文禀道:「妻子虽然犯罪,然有好
心待着小人。一来不取一文而去,方纔质证杨禄,句句为着小人,一时不忍,求
老爷做主。」县主道:「为官的把人夫妇止有断合,没有断离的,但此事律应官
卖,若不与他,一到空门,这是法度没了。如今待他暂入尼庵,待后再来陈告,
那时情法两尽,庶不被人物议。」当把审单写定,后题玉贞出家八句于后,道:
脱却罗衫换布衣,别离情种受孤凄。

  西湖不复观红叶,道院从教种紫芝。

  闲处无心勾八字,静中有念去三尸。

  梦魂飞绕杭州去,留恋湖头忆故知。判毕,把一众人赶出,止将宋仁讨保还
家,打点起身。

  玉贞随了王文回家,到了家下,取出男衣还了宋仁,把上好女衣付与王文收
了。身边取出那二百银子,称了五十两付与宋仁道:「我也亏你一番辛苦,将去
富春娶房妻子度日。切不可再到温州来了。」剩下一百五十两银子,付与王文道
:「妻子虽然不该撇你而去,今日趁的银子,依先送你,另娶一房好妻室到老,
那生性还要耐些。着是你没有那行凶之事,我怎生舍你。」将手上金银戒指除下,
并几件首饰尽付王文。身边还有几两碎银,看着周全道:「这几两银子,烦劳周
伯伯与奴寻一清静尼庵,送他作斋,待奴也好过日。」王文见妻子这般好情,一
时不忍相舍,便放声大哭起来。玉贞也哭起来。连周全也流下泪来道:「你二人
既如此情状,我亦不忍相看,不若将些银子往他州外县,做些生意,保可度日。

  把屋宇待我与你卖了,共有三百现银,怕没生意做?小小铜钱当儿也彀偏了。

  离了此地,怕甚么人来刁你不成。」王文道:「如此甚好,祇求大兄留心。」

  周全道:「自然在心。」王文连忙买了酒物,献了家先神祗,就请周全同饮,
夫妻二人重新恩爱。

  这也是玉贞欠了这些人的风流债,宋仁引去还了,重完夫妻之情。后来周全
兑了银子,与王文就在城南开一木器铺子,夫妻二人挣了若干家当,一连生了三
个儿子。王文因出了衙门,那吃酒就有了节度,再也不撒酒风。故此两下酒色皆
不着紧,那杨禄被知县活活打死了,后人把他几个人名字写出,倒也凑巧,道:
因为王文不文,故使玉贞不贞。

  恶人杨禄不禄,施恩宋仁不仁。

  止有周全,果尔周全,完成其美矣夫。

  总评:书生错认章台柳,谁知弄假却成真。玉贞合欠风流债,又得西湖两袖
春。撤酒风的下场头,不可不勉。[/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9-10 22:13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   第十六回费人龙避难逢豪恶

  万般由命不由人,命不差池半未分。

  命坐玉堂清要职,若逢华盖是高真。

  红鸾照着贪花柳,驿氏推时道路人。

  命有许多说不尽,且将算命丧缘因。

  且说湖州府德清县,有一饱学秀才,名唤费人龙,就进在本县学中。娶妻姚
彩云,十分娇媚,夫妻二人都是二十三岁了。祇因彩云身怀六甲,人龙往命馆中,
与他推算年命。「无妨么。说出八字。」先生写了道:「好个夫人八字,今年定
生令郎,将来运不见好。」「是怎生样说?」人龙听先生口中不静的,连忙又把
自己八字说出。先生排得不差,道:「是一位大贵人八字,也是运限不好,目今
有大难临身。若是避不过,这番死也死得的,休小看了。既不来算,我也不知。

  既是知了,怎么不说。」人龙见他说得真切,心下着忙,忙问道:「先生曾
闻趋吉避凶之语,果然避得过么?」先生说:「先贤之语,怎么假得,趁早寻在
百里之外地方,避过百日,便无事了。」人龙道:「房下可也要去?」先生说:
「看来还是夫人面上起的,怎么不要带去。」人龙送了命钱,竟至家中,与彩云
悉言其事。

  彩云道:「如之奈何?」人龙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又道:「
祸出师人口,倘然不信,一时间祸及于身,悔之迟矣。不若祇带一房男女服侍你
我,其余待他各守田业,往他处避过百日,依旧回家便了。」夫妻二人计议已定,
带了数十两银子、数千文铜钱、柴米小菜之类,唤下一房家人费才乃老成夫妻,
唤了一只浪船,一齐上船。梢子间:「还到那一方去?」费人龙道:「没主意。」

  姚彩云道:「往东去罢。」人龙道:「为何要往东?」彩云道:「难道往西
方去不成?」人龙点头道:「快往东方。」那船摇到塘西住了。次早又到崇德交
界。

  远远望见一簇人家,人龙问船户:「来多少路了?」回道:「船行三十里了。」

  人龙道:「且住着。」忙令家人上岸道:「你看那一搭人家,住得幽雅,看
左近有空房,赁他一间,暂住三月。有无即来回报。」家人竟往前边一问,恰好
问着一个农夫,答道:「这里是冯吉员外住宅。四周都是他的屋宇,空屋极多,
祇是员外为人有些厉害,我这一乡村人民,个个怕他的。你若要租他房住,也要
小心」。

  家人道:「住他一月,与他一月房金,有甚么小心。」农夫道:「这也说得
有理。」

  恰好冯家管帐的管家走过,农夫指引道:「你要租房,须问这位冯阿爹。」

  这费家人顺口儿叫道:「冯阿爹,我们一位相公要在此暂住几时,敢问府上
有空房,求租一间,未知有否?」冯管家说道:「有,有,你随我来。你可看得
中意的,随你要便罢。」二人近前一看,却有一所书房,十分精雅,道:「便是
这间罢了。

  不知多少房金?」管家道:「一两一月,按月取租。祇是小房钱要一两二钱,
倒少不得。」费家人道:「这是旧例,断不有亏。」竟自到泊舟之所,见了主人,
把上头一一说了。人龙道:「既如此,便称一两房钱,又是一两二钱小房钱。」

  写了一纸租契,交付家人,先去租了。自己放船撑进港中,不多一会到了。

  家人道:「房已租下了,请相公娘娘上来。」人龙扶了彩云上岸,夫妻二人
竟进书房。

  看了住场,实然可爱。但见小小园亭:乐意相间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

  十分羡暮,好个所在。登时把船中动用之物移了上来,打发船家回去。着夫
妻二人把房中现成竹床张了罗帐,竟自安然乐意住下。镇日无事,随便作些诗赋
消遣。

  却好一日,人龙把风为题,写在纸上:和熏金朔递相催,岁月韶华去复回。

  忽尔摧残千木谢,一时吹得百花开。

  阳台每送朝云上,楚峡尝携暮雨来。

  浩瀚逞威山岳动,却疑孝德播仁才。又咏月一联:蝉娟千里共佳期,照彻悲
欢与合离。

  十五碧霄悬宝镜,初三银汉吐娥眉。

  唐王驱驭尝游处,李白擎杯仰问时。

  堪比贤良全节义,清光千古鉴纲维。

  彩云看见,笑道:「你男儿家做的诗,也是风月的。」人龙道:「虽怀风月,
实存节义。贤妻无事,也做一联消遣如何?」彩云道:「你题风月,我题节义,
休得见笑。」先把节字为题,一联云:西窗剪烛理清篇,一阅贞风起喟然。

  断臂割容真可爱,剔睛毁鼻方堪怜。

  猗猗绿竹凌霜操,郁郁苍松傲雪坚。

  珍重老梅谐益友,冰清玉洁古今传。

  又咏义一联:孔孟惟推仁义长,良金奇狩美君彰。

  云霄鸿雁无时弃,水涸鸳鸯且暂忘。

  黄犬临焚能展草,白驹同井解垂缰。

  宋宏不是真君子,那得糟糠妻上堂。人龙见道:「贤妻出口,句句含藏节义,
那李易安、谢道温甘拜下风矣。」正语笑间,一阵朔风透体。人龙道:「想此时
天气严寒,早晚必有雪了。你看花枝那几树红梅绽蕊,绿萼舒芳,倘有雪来,少
助诗兴。」彩云见说,随取一幅笺纸,画出一树梅花,竟是活的一般。人龙见了,
赞称不已,遂题四句:冰肌玉骨绝尘埃,亲见嫦娥把手栽。

  想是蜡宫丹桂姊,天香不放一些来。

  彩云笑道:「那嫦娥倒不愿做,他争似我夫妻欢笑,将来儿女牵情,要那冷
清月宫,守他做甚!」人龙道:「嫦娥也羡着世人哩。」彩云说:「你何以知之?」

  人龙道:「岂不闻月里嫦娥爱少年,」二人大笑。

  彩云道:「我们将笔一枝,画梅为题,集唐八句可好么?」人龙道:「集诗
最难对得工,况非二酉五车,孰敢为此。」彩云说:「一时儿高兴,各集四句以
成一首,并要记作者之名。如差罚酒三杯。我夫先请。」人龙虽然是个饱学,一
时间倒也思索不就,把那唐诗不住地想道:「有了。」每句下边写出来道:姑射
仙人浅淡妆,(刘承)

  写真今喜遇莹光。(杜甫)

  一枝临照月无影,(李郢)

  数点有花春不香。(李从)

  彩云随韵,也集四句:颜色肯教霜雪改,(傅生)

  画图空惹蝶蜂忙。(吴云)

  江南早得春消息,(吴会)

  驿使归来好寄将。(黄清着)

  夫妻二人交相叹一回,各吃一杯,以消清兴。正在欢娱之际,那天真真凑趣,
一片片飘将下来。初如鹅羽轻飘,后似杨花乱坠,祇可惜天色晚了。夫妻二人道
:「明日起来,有许多景趣了。」竟自安置,一夜无文。

  次日起来一看,那雪足有三寸。真是千山迭玉,万瓦铺银。夫妻二人梳洗已
毕,吃了早饭道:「我们今日再集唐句作笑。」人龙道:「雪映红梅为题,各集
四句便了。」人龙曰:六花飞舞乱交加,(刘芳翠)

  雪里红梅趣更嘉。(赵紫芝)

  瑶圃晚晴飞紫水,(何应龙)

  玉炉春暖仗丹砂。(刘支芳)彩云把笔烘得暖暖的,写道:梁园学士春酣酒,

  (罗红)

  姑射仙人脸亲霞。(白玉蟾)

  笑杀城东小儿女,(秦少游)

  月明来看海棠花。(孙良玉)二人相加爱慕。彩云说:「如今把这白梅花各
人也集一联,省得等你。」人龙坐下,独自去写。彩云进房另取笔砚而书。人龙
完了,道:「娘子,你可成了不曾?」彩云道:「写完了,在此拱手着哩。」须
臾,先取人龙的过来看:问讯江南第一枝,(陶谊)

  相依金谷几多时。(韩中村)

  想应东阁一时兴,(施钧)

  番作西湖百咏诗。(中峰)

  翠鸟倚香春遍野,(潘纯)

  霜禽偷眼影参差。(宋郊)

  祇因误识林和靖,(志南)

  宾主相忘似旧知。(危清山)

  彩云看了道:「我的不中你意,不要看罢。」人龙道:「你还似初婚的时节
那般做作。」彩云笑道:「书呆不要取笑。」

  家住梅花第一村,(徐远夫)

  诛茅缚屋傍梅根。(关甫颜)

  暗香掩映雪几点,(宋子虚)

  疏影横斜月半痕。(贾从举)

  正好巡檐须索笑,(杨载)

  不须檀板共金樽。(林逋)

  众芳已许巢由辈,(郎士元)

  桃李纷纷未足论。(王元章)

  人龙看罢,道:「娘子,你到我家登堂七载,从来未见你剪雪裁云,吟风弄
月,谁知你这般才思,我好侥幸也。」彩云道:「妾幼时熟习女工,粗知翰墨。

  自到君家,操持箕帚,夜侍衿绸,无暇及此。如今在此,尽有余闲。深惭献
丑,幸勿见晒。」

  且说冯吉闻知费人龙是个饱学秀才,又探知妻儿十分美貌,但不知何故住在
我家。正在疑想间,有一个密骗,名叫凤城东,走将进来。见了冯员外,见他面
有愁思之态,不免问及。冯吉把费家一事说知。

  大凡做密骗的,一心祇要奉承东家,那管世上之事做得做不得的。就说出拿
云捉月的手段,便就三言两语,耸动冯吉道:「他妻子有这样美貌,员外这样家
私,难道消受不起这般一个妇人。自古佳人难再得,如今住在我家,是瓮中鳖耳,
何愁做事不成。」

  冯吉被他说得一副心腹如火滚一般热将起来。

  便间老凤:「此事怎样做起,方可如意?」

  凤成东道:「不难,他如今祇夫妻二人居住,又无亲戚往来,况没邻朋交厚,
不若先去请他到家,浼以诗词,饵以杯酒。日逐厚将起来,我有心,他无意,寻
些事故。小则风流罪过,缠住他身不放回家,重则做下人命大大罪名,监禁狱中。
其妻无主,员外将恩结之,要短,做些风月事儿,自然着手。若要长久夫妻,便
将那大的罪名,坐他监中弄死。不过费些钱财,有何难哉。」

  冯吉道:「妙计,妙计!人世上有了钱财,不用些儿做快活事,真是个守财
虏耳。」实时写了一个名帖,着一小使拿到费家,请费相公来讲话。那小使应一
声去了。

  到费家门外,那小使先从门缝里将望里边,祇见他夫妻二人好生快乐。把门
敲了两下,人龙忙看,祇见一个小使,手拿帖子道:「我家员外请相公说话。」

  人龙道:「敢是房主翁么?」

  小使道:「上写眷侍教生冯吉顿首拜。」

  人龙道:「烦劳就来了。」

  彩云道:「房主未曾识面,他来接你怎的?」

  人龙道:「毕竟有事商量,待我去去便来。」

  叫了家人,取了原帖,竟到冯家。祇见那冯吉头戴方巾,身穿绒装,有四十
多岁的光景。连忙迎接,叙了礼坐下。人龙道:「学生到此,幸借华居。未及趋
拜,又辱宠召,这尊帖决不敢领。」冯吉道:「先生乃当今名士,幸降寒家,不
然还不知道。因早间检取租部,方见大名,故尔屈驾请教,这贱刺何必拘拘不受。」

  正在吃茶,祇见里头又走出一个带唐巾的人来,连忙上前施礼。人龙问及,
那人道:「小子名唤凤成东,在冯先生宅上早晚效劳。」人龙便晓得是个密骗了。

  冯吉道:「不是学生斗胆,便敢相烦,祇因县尊浼学生做一架围屏,都是雪
景,今日见了此雪,便想起此事,尚乏诗章。足下山斗高才,敢烦金玉,使此屏
八面光辉,千年华美,皆足下之使然也。」人龙道:「既承重托,不敢推辞。祇
是学浅才疏,有辜盛意。」须臾,列下山肴海味,异果奇珍,请人龙于上坐,冯
吉主陪,凤骗傍坐。酒至半酣,人龙索笔,冯吉令人速备文房四宝。人龙离席前
坐,取纸笔之曰:雪月风花,赏心居首。

  冬春秋夏,乐事相联。铸岩岫而如银,覆井栏而饰玉。飘残柳絮,总无乌雀
衔飞;点遍棕衣,惟有渔翁下钓。径路池边莫辨,茶烟酒力难消。四境尽浮,泯
泯却同无地,千山已着,茫茫讵复见天。若乃穿帘误作梅花。照室浑疑皓月。孤
烟旷野,惟闻毕逋之声。小钓断桥,致有灞陵之兴。

  马鸣熟道犬吠归人。门外五更,朝上应愁踏冻;林中三尺,村农齐乐丰年。

  于是低唱浅斟,半醉销金之帐;徘衣白面,相邀连壁之人。用功制作山桥,
呵手推为狮象。谁能受命,更复旧寒。难加兽炭推红,祇受鹅毛一白。亦有寒墟
少酒,破屋无烟。斧冻为麋而相呼,映光辨字而目读,船窗皎洁。分布被之黄花
;阶破鲜妍,结茅檐之未桂。

  山疑西域,水比洞庭。至于耳目全虚,心魂寒旷。玉洁冰清,霜凌雪劲。

  寒颐冷面,铁胆铜肝。信是玉京瑶岛客,将为铁面柏台臣。

  写罢,冯一连声称赞,密骗道:「奇才。」把酒斟在金瓯道:「受冷了,快
饮此杯以敌寒。」冯吉重新换席,秉烛而饮道:「一客不烦二主。明日还求大笔,
可称其美。」人龙道:「当厚效劳。」盘桓至黄昏而散。

  人龙归见彩云道:「有偏了,冯家浼我作雪景赋,以送崇德县尊,故此招饮。

  明日还要我为他书写。」彩云道:「惜乎,手冷些。」道罢睡了。一夜无文。

  次早,方梳洗毕,夫妻二人正对面看梅花欢笑,祇见冯吉在外头,早已窥见
彩云,十分艳色,动了心火。按捺不住,推开了门,竟直进里面来。彩云急避,
人龙接见。

  冯吉施礼道:「昨承佳作,竟来造谢,兼请大笔,祇是斗胆。」

  人龙道:「昨日厚扰,正欲登堂叩谢,又蒙辱临,感戴不尽。」

  茶罢作别,冯吉扯了人龙到家坐下,吃了早饭。人龙索文房四宝,把金笺纸
裁成八幅,写成前赋。不觉未牌时分。那密骗巴不得写完,好上酒,又办下许多
肴撰。吃酒之间,冯吉看着人龙,堂堂一貌,终非落魄之人。想起他浑家世间少
有,此时祇该息了念头,方是忠厚长者。恰又二心三意,故后来招许多不妙之处。
正是:人情若是初相识,到老终无怨恨心。是日尽欢而散。

  自此,冯吉依了凤成东之言,无日不接人龙饮酒。过了几日,冯吉将围屏端
正了,自己备下许多礼物送到县里。知县大喜,而归到家中祇是想着彩云,眠思
梦想,无计可施。恰是凤成东又到,冯吉把心事与他商议道:「事不宜迟,他原
说年终要回,倘若一去,何由再来?」密骗道:「员外方纔说着年终二字,使我
吃了一惊。寒家百无一有,荆妻啼哭,儿女凄凉,一桩若大的事又到了。」冯吉
见他如此说,道:「你祇要为我图成此事,家中之事,在我身上。不必忧心。」

  密骗见说,笑道:「是这般毕竟要行的了。」想了一会道:「如此如此,方
可图之。」冯吉见说,道:「就是今日。」实时唤家人道:「请了费相公同来。」

  须臾接见,相见礼毕。冯吉道:「连日送锦屏与县尊,不得接见,今日特地
请兄来痛饮一番。」人龙道:「屡扰宅上,不能酬答,待告辞归舍,尚容尽心耳。」

  三人进了后面,一间书房里,极其齐齐整整,皆是奇珍宝玩,不必言之。见
傍边挂一美人睡起图,竟无题咏。他提笔在手,题出集唐八句,除下来放开桌上
道:「斗胆了。」诗曰:美人南国翠蛾愁,(武元衡)

  睡起恹恹底事羞。(郭古)

  八字懒钩眉锁黛,(丁瑞)

  双鬟慵整玉搔头。(袁伯访)

  香闺月冷紟绸薄,(辛中)

  深夜风清枕簟秋。(许浑)

  可惜春光不相见,(杜甫)

  眼穿肠断为牵牛。(宋邑)

  写罢依先挂起。二人称赏道:「写作皆精,有光美人多矣。为牵牛缩了郎字,
何等俏丽。」密骗道:「这等分明为郎了。」写罢列上酒肴果品,这番吃法,与
前不同。大碗送来,歪扭扯灌,灌得个人龙吐了又吐,人事也不知。推摇不动,
预先备了船只,竟开后园门,着家人扶下了船,连夜摇到崇德县。

  次日早,冯吉穿了行衣,竟往县中进状。告为乘醉打死人命事,竟把半月前
一个家人,名唤进禄,因上楼失脚活跌死的,因凤成东设计,俱是陷他的恶计。

  见县尊说了,就呈上状词。县尊送出,实时出牌捉拿。差人见了冯吉,折了
酒饭,送了差使的钱,竟往船中。见是沉醉的,差人吆吆喝喝,扶起跌倒,祇得
众家人搀了,竟到堂上来。人龙还在梦里,不知人事。

  知县见这般光景,想道:「乘醉打人,这是常事。若昨日打死了人,缘何今
日尚然未醒?打死人之后,终不然又劝他饮酒不成。衣衫犹然在身,不像打凶光
景。事有可疑。」便道:「报告凤成东,你且外面候候。且把费人龙一面收监,
待他酒醒再审。」恰是打听人役报道:「按院巡到嘉兴行事,老爷即刻起身公务。」

  知县听罢,挂一面牌,在县门首:本县公出,凡一应投文人役,候回日投递。

  毋违。冯吉见了挂牌,道:「此去少也十日,如何等得。」密骗道:「你原
为着那人做事,祇须同去停当了前件,看景生情便了。」冯吉一干人,原船复了
回来。

  谁知这日彩云腹中疼痛起来,忙着家人去寻人龙,不期这晚冯家众仆,因家
主不在,各自出外吃酒去了。问管门老子,竟回得不明白。费家人直进里面响叫,
祇见走出两个妇人道:「你是何人?在此怎么?」费才道:「我是湖州费相公家
人,大娘要分娩了,来寻相公。」那家人不知缘故,去问主母。这主母唐氏,年
纪三十六岁了,一心向善,见丈夫豪恶,苦劝不听,他便立了个主意,分了净床,
吃了长斋,每日向佛堂念佛,看些经儿,一毫外事也不管。

  这日,听见说费家娘子分娩,来寻主人,他又不知和他们那里去了,便道:
「分娩大事,家主公不在怎好。」便道:「这是生死之际,客边在此,若有些差
池,如何是好。」便分付妇人家走几个来,一面着一个小使去请稳婆,自家同了
费才,跟随三个妇人竟到费家。祇听得费娘子坐在床前正叫疼叫痛。唐氏也不施
礼,忙着妇人伏侍。恰好收生婆已到,此时烧汤的去烧汤,抱腰的抱腰,唐氏又
问费家管家婆:「可曾有小衣服?」回道:「未曾。」唐氏急令一妇人归办,衣
袖、酒食、药饵一齐都备。真真亏了这唐院君。祇见彩云攒眉捧腹,犹如西子心
疼一般。有歌一首,正是:慈母生儿日,五脏尽开张。

  心身俱闷绝,流血似屠羊。

  生下问男女,是儿喜倍常。

  喜罢悲还至,痛苦彻心肠。

  一时间生下一个孩儿。稳婆断脐沐浴,唐氏亲与童便姜醋吃罢,彩云心中感
激不尽。祇不知丈夫何处去不回。唐氏令妇人摆出酒肴。请稳婆、打发稳婆,都
是唐氏。不想他丈夫要害彩云的丈夫,妻子又尽心救他妻子,也是各人好恶不同。

  天色傍晚,稳婆去了。唐氏留一妇人,名唤素梅,道:「他的丈夫随员外出
去,你可在此,夜里伏侍费娘子。倘要汤水之时,不可迟误。」素梅随了唐氏到
了房中,拿着铺盖,就在彩云床前铺下。倒也小心服侍,递汤送水,不用彩云分
付。正是:惟有感恩并积恨,千年万载不成尘。

  且说冯吉到次日到家,闻知费娘子分娩,大失所望,所喜身子还健。密骗道
:「我想产后妇人是虚怯的,其夫之事,不可与他闻知。一时若死,把甚么来弄。

  祇说别人请他苏州游虎丘去了。安着他的心。待他健了,把甜言蜜语哄他,
一家住着,朝夕送些酒食,先去结他的心,那时网中之鱼,待事成了云云再娶。」

  冯吉道:「这话说得有理。」明日,着人送酒送食,彩云感激他夫妻二人道
:「幸喜得好人相逢,祇不知丈夫苏州几时回来。」

  且说素梅丈夫叫名阿魁,极嘴尖的。一日,素梅问阿魁:「费相公不知道几
时回来,他娘子日夜挂念。」阿魁道:「若要回来,这一世不能够了。」素梅惊
问,他就一五一十把前后事情尽言说了。又道:「明日晚间,还要抢他妻子进来,
云云着哩。」正是:夫妻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这素梅因伏侍彩云好了,彩云感他好情,私下与他一套衣服,又有几件首饰。

  素梅又喜彩云为人温柔,倒十分心里喜欢他的,听见丈夫说出此事,如冷水
淋头一般,吃惊非小。阿魁叮咛,不可泄漏,素梅道:「自然。」自己心下十分
不乐,他想道:「我如今欲通知费娘子,他是女流,一时干出余事,岂不害他?

  欲待不说,倘员外明晚用强,这费娘子不像个肯从的,一时间死节亦未可知。

  可惜这般一个好人,终不然看他落局。看我院君十分怜他,不免把此事一一
的说与他知道救他一命,有何不可。」

  便三脚两步进了院君佛堂,把前事尽情说出,惊得面如土色,话都说不出了,
停了一会道:「素梅,自古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有理会了。你悄地里通
知费娘子,祇说员外明晚抢你进来一事,那费官人在监之事,且瞒着他,恐他一
时知道生死难料。你的哥子在江内摇船,可去唤他来,连夜送了费娘子还德清。

  到他家中,此事再与他道:未为迟也。」素梅别了院君急到费家,悄悄与彩
云说了这一番话。彩云吃了一惊:「缘何有这般奇事。」便哭将起来。素梅忙止
住道:「院君叫船连夜送你归去,你可快快收拾。若员外一知,插翅也难飞了。」

  彩云道:「一时间那得船来?」素梅说:「我哥子在此摇船生意,待我去河
口看他在否。如不在,祇须你管家另雇便是。」素梅忙去河口一看,恰遇正好回
来。

  素梅忙叫哥哥:「院君着我唤你的船,连夜到德清送一亲眷去,与你船钱。」

  那船户道:「这等,待我收拾到来便了。」这边彩云忙忙收拾,已傍黑了。

  船一到岸,费才夫妻并素梅一齐相帮搬运,收拾得更尽。彩云着素梅上覆院
君,千恩万谢。

  着素梅道:「我官人来,且不可说甚的,一时竟气起来,未知凶吉。祇说我
身子不健回的。我自慢慢着人来酬谢你。」两下流落泪来。唐氏又唤素梅,送些
下情酒肴道:「欲来亲送,恐员外得知道不好了,改日着人来望便是。」两下别
了,正是:鳌鱼脱却金钩钓,摆尾摇头再不来。那船连夜往德清进发,彩云到家
不题。

  且说冯吉次日打点抢着彩云,那凤成东早早已来了。各人打点做事,祇有唐
氏与素梅两人在佛堂中暗笑。那冯吉抓耳揉腮,心火不安。巴不得到晚,心中等
不得,先去看看着。祇见门是掩的,推门一看,净悄悄的。便一步步踱将进去,
并无人影。又走进内室,祇见桌椅床灶而已。吃了一个惊,回身便走。恰好撞着
密骗,道:「走了,走了,事不谐矣。」密骗吃了一惊,道:「何人走了消息?」

  冯齐叫齐使唤家人,忙问:「何人走我消息?」各人目定口呆。连阿魁也赖,
不曾对人说来。正是:空施万丈深潭计,那得骊龙颔下珠。

  冯吉道:「怎了,怎了,空着了,害费生如何了结!」凤城东也没理会处,
祇见家人说:「县里差人催审,在外边坐着哩。」冯吉怨着密骗,事又不成,打
这样天大官司,如今怎了。密骗道:「事不干差,祇是走了雌儿。有心如此,一
不做二不休,一边往牢里用些银子摆布死了老费,一边告着他妻子,说赁屋为名,
偷我资财,连夜运回。那时少不得出来对理,再施计策谋来便了。」冯吉道:「
如今差人你去回他,再迟几日来听审。」免不得吃些酒食,送个包儿,竟自去了。

  密骗又与冯吉道:「事不宜迟,拿些银子到狱官处使用,着他动张病呈,弄
死了他,再好谋娶。」登时冯吉叫阿魁带了银子,随了凤城东到狱里使用。

  且说费人龙,那日醉里睡在监中,直到黄昏时候,方纔有些醒意。此日禁子
虽然收监,然见是个斯文醉汉,又不知何等样人,狱官先分付放他在官厅上傍睡
着。这一时醒来,也不知天晓夜暗,祇听得耳边厢喝号提铃,好生惊恐。把手去
摸,又不在床上,又无衾枕,寒冷起来。又不知在何所在,竟不知身陷狱中。吆
吆喝喝,直至天明。坐起一看,还祇说在冯家厅上,他整衣立起。

  须臾,厅后走出一个人来,头上戴着一顶四角方巾,身上穿一领旧褐子道:
袍,脚下穿一双秋子蒲鞋。人龙一见,未免整衣上前施礼。那狱官姓卜名昌,乃
北京顺天府宛平县人。年将半百,祇生一女,年二十岁了。因随任来了四年,尚
未有亲。妻子早已亡过,祇带一房家人媳妇四口儿,到崇德县来做官。为人耿直。

  他一见人龙上前施礼,他已知道是个有名的秀才,乃逊他大首拜揖。人龙回
礼就座,便开口动问:「老先生此处敢是府上么?」卜昌见他还不知是牢狱,倒
一时不好便说道:「先生还不知道请到里边书房再讲。」把人龙引进了书房,坐
下道:「且请梳洗了再说。」忙分付家人送水洗面,又拿了自己梳具与他梳头。

  又分付女儿秀香打点早饭。秀香见说,道:「爹爹,是个犯人,为何如此待
他?」

  卜昌道:「你不知道这人是个秀才,我方纔仔细看他,是个贵相,不是犯法
的人。

  况又未曾经审,未知怎的,那里不是施恩的所在。你依着我,三餐茶饭不可
怠慢他。」秀香听了这几句话,便齐齐整整的打点,请他饭罢。

  卜昌方说:「先生,想你虽在牢狱之中,非其罪也。」人龙听罢,吃了一惊
道:「正欲动问,念小生素昧平生,极蒙垂爱,不知老丈尊姓高名,力何学生到
此取扰?」卜昌笑了一笑,道:「先生,在下草芥,前程是本县狱官,兄被人告
在县堂,昨日闯下来的。」人龙听了几句话,正是:两腿不摇身已动,面皮不染
色先青。

  有半个时辰发抖,那牙儿哈哈的响个不住,那里说得出来。须臾,又施礼道
:「不知得罪何人?」又问:「不知学生是何人告发?是何事情致于下狱?」卜
昌道:「这般不知,待在下往陈房里查与先生看。」他便去了。人龙想着,好生
厉害,竟不知何事关在此间,又想妻子不知可晓得否。

  正想间,卜昌取了原状,递与人龙看。未看之时还好,看罢了,一时手脚恣
将起来,那身子软将下去,一气便倒在椅上。秀香看见,泡一碗姜汤,着人送出
来,勉强呷了两口,便道:「冯员外与学生交浅情深,初时请做《雪景赋》送本
县的。次早又浼我写,便言以后相好往来,前日邀至后居,与一个密骗成东,二
人将我灌得十分沉醉,后竟不知几时到了此处,哪有打死人的道理!又不知为甚
害我至此,不知怎生样审问的?」

  卜昌道:「不曾审,太爷府里去了。若是审过,不知怎样吃苦。那里遣放你
坐在此间。据你说来,醉酒是实的,醉了四肢已软,那有气力打人,况又斯文人,
料不动手打人。不若且在我处食饭,待太爷回来,告一纸诉状。如问得不妥,着
人往上司去告。」

  人龙道:「县尊与他交好,恐听下面之词,如何是好?」

  卜昌道:「为何你知他与县尊交厚?」

  人龙道:「因送围屏赋雪,是我做的。」

  卜昌道:「诉状上倒要写出来,便不能为他一边,待我与你出力便了。」

  人龙道:「多感恩台用情,若有出头日子,犬马报德,决不相负。祇是记念
寒荆,不知怎样,想今又将分娩,实是放心不下,不知老恩台可放得学生一去否?」

  卜昌笑将起来:「书生不知法度,不要说这人命关天重罪,就是些须小事,
也私放不得的。设或有大分上,也直待太爷回。有的当保人,方使得的。那有私
放得的!」人龙听罢,流下泪来。卜昌道:「兄且放心,自古牢狱之灾,命中犯
着,一日也少做不得的。」又说:「官司多一日不拘,少一日不吃。准准的该晦
气,脱了自然消释。」人龙想着道:「算命的果然说道,我身有大难,死也死得
的,往百里外躲避,过了百日适好。如今正在百日内,遭此大难,可见有命。」

  卜昌道:「算你后来如何?」人龙道:「据他说,后来功名显达,不足信也。」

  卜昌道:「目今应,后来必应。自古说得好: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
安排。

  这祇得没奈何。」晚上,卜昌拿自己铺陈与他同睡。

  且说次早,秀香与父亲说道:「昨夜间梦见姓费的坐在房里,须臾头脸变一
龙头。正在害怕之间,又有风雷大作,那费生腾身一晃,竟是一条青龙,把身飞
上去了。那身上一摆,把我也带在空中,害怕得紧。惊醒来,听得县堂上正是三
下鼓。」卜昌听罢道:「不可做声。我有道理。」

  过了数日,祇见一个禁子在那里叫响,卜昌听见出来,他使附耳说了些话。

  卜昌同禁子出去讲话去了。人龙独自一人,没奈何取纸笔改着诉状。祇见卜
昌走了进来,竟往女儿房中讲话去了。有两个时辰,方纔出来。人龙也不敢动问。

  卜昌把人龙细看,又看了一会道:「先生,这冯吉是个豪恶,我这监中十分
之中的犯人,倒有三分是他的对头。原来先生这宗事,为着令正姿色上起来。」

  人龙惊问道:「老恩人何以知之?」卜昌道:「方纔冯生着两个人送我二十
两银子,又与那王禁子五两,要我谋死了你。」人龙见他说罢,这番真惊死了。

  救了一个时辰,方纔转醒,道:「恩人仔细与我一言。」卜昌道:「你不可
吃惊。

  我已有放你之策矣。」

  人龙下拜,卜昌忙扶起道:「令正已分娩了。恭喜生得一位令郎。冯吉竟要
抢令正进去,不知何人走了消息,倒被令正逃回了。他无可奈何,如今要谋死了
你,要告陷令正窃取资财罪名,定要图他到家。我今一事同你商量,我想他陷你
打死人命,料难对审,故此着我先动病呈,再后绝呈。不若先动一纸病呈,捱到
年封印之时,动了绝呈,他那时忙急之际,必定不来相验,便好活你了。祇是难
于出去,怎么好?这事瞒不得王禁子的,待我与他商量。」又出去找寻禁子去了。

  人龙听了这番话,好生惊恐,心中十分感激狱官。祇见王禁子同了卜昌走进
书房,作揖坐下道:「所事不必言矣,我二人做得干净,决不犯出来的。但祇要
你自小心要紧。想冯家干这等没天理的事,报应也祇在两三年内了。他干的恶事,
多得紧哩,卜老爷有救你的心,没放你的路,想来也其事难成。看你相貌堂堂,
后来是个发达的。今卜老爷年老无子,正得一位小姐,年纪也正相当,我做媒与
你,做个二娘娘。这番是他的亲女婿,到捱年,同了小姐叫船,竟回德清,同了
大娘竟上京去,到岳丈家住下,带些银子,到北京纳了监,科举起来。靠天若得
出身,报仇有日。得了官时,不可忘我的情。」

  人龙忙谢道:「岂敢。这活命之恩,岂敢有忘。但小生萍水相逢,蒙卜恩人
如此厚德,也当不起,怎好又望着小姐这般事来。」王禁道:「实不相瞒,因小
姐梦了一个吉梦,我再三说合,故此应承的。若不如此,我们都不管。」人龙道
:「既如此,恩如山斗,稍有寸进,犬马相酬。」王禁道:「前日进监,祇有我
见。若是次日,也做不来。非惟死中得活,又得了一个老婆,这叫做逢凶化吉,
遇难生祥,后来必定好的。」

  卜昌取通书一看,「今日是个吉日,诸凶皆避,就今晚成亲便了。」实时分
付家人,整备应用之物。俱停当了,人龙道:「蒙岳翁大恩,顶戴不浅。但小婿
并无一丝为聘,何以处之?」往袖中取出扇子,上有白玉鸳鸯坠二枚,解下道:
「微物表情,尚容补聘。」卜昌收了进房,与秀香藏下。到晚上悄悄的完了亲事,
留王禁吃酒。卜昌送一封花红礼与了媒人。

  恰好次日,知县回衙,投文时递了病呈。至二十日封印,卜昌恐堂上疑心,
自己上堂,递了绝呈。知县看道:「果然死了。」卜昌道:「是。」知县道:「
会有亲人领尸么?」「亲人有了,未曾具领呈,不敢发出。」县官道:「年毕了,
待他领去罢。」卜昌点了一头出来了。到了衙中,十分快活道:「事不宜迟。」

  着家人叫下船只,发了行李,先放在船中。叫了王禁,唤下两乘女轿,傍晚
开了狱门,一竟抬出衙门,一道:烟去了。

  卜昌送到船中,把到北京亲友的几封书札,又道:「明年大科,贤婿切不可
错了场期。老夫明年三月已满,可与我往吏部里见一书办,已有书在这里了。」

  分付完,两下别了。他分付开船,往德清进发。

  且说彩云朝日望着丈夫,求神问卜,展转心疑道:「傍年了,为何还不回来?」

  十分烦恼,直至除夜。他苦苦咽咽,在房中掉泪。祇听得费才叫声:「大娘,
相公回了。」欢喜得彩云拾得宝贝的一般,忙走出来。两下一见,都哽咽起来。

  这边走过,秀香朝上见礼。彩云忙问:「这是何人?」人龙说:「一言难尽。

  这是我救命的恩人,说起话长。」道:「停会与你讲罢了。」登时打发了船
家。

  到晚来分岁之时,把酒醉到监事情,一件件说得明白。彩云立起身来,把秀
香请在大首施礼:「原来恩人之女,奴家情愿让做姐姐。」秀香说:「岂有此理。

  爹爹原命奴为小星,焉敢越礼。」人龙道:「你二人性格温柔,料后没甚醋
意,姊妹称呼便了。」秀香小三年,以妹子称之。次早,家人使唤妇女一般叩首
贺节,没甚大小。人龙说:「事不宜迟。冯吉为人狠毒,趁早雇船北行。倘若迟
延,祸生不测,悔之晚矣。」彩云说:「正是。」着费才雇船,直到京师,仍带
费才夫妻并奶娘,共夫妻与儿子七口起身,家中分付管家料理,所有金珠细软尽
付箱中。

  新年初三日,烧纸开船,七个人一竟去了。自古: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

  不期下行李之时,早被强盗见了。那盗乃江湖大盗,浑名水里龙,有一身本
事,千斤力气。凡遇一只船内有十余个客商。他独自个一把刀立在面前,这些客
就送与他了。江湖上说起他,也都害怕。这日不小心,被他见了。能得几个人,
他那里放在心上。恰好船行到崇德,过去石门地方,是未牌时分,夫妻们正在那
里吃酒,彩云说及唐氏与素梅前后好处,船是离岸有三四尺的,祇听得船头上一
声响,那船侧了几下。

  人龙开出舱门一看,好一个大汉,满肚皮疑是冯家使来的刺客,便深深打躬
道:「请舱里坐。」水里龙见他这边一个斯文待他,把刀也不拿出来,就进中舱。

  其余男妇,惊得后稍躲避。

  费秀才斟了一杯酒,深深作揖奉去。强盗笑一声,接来吃了,他又斟上一杯,
如前送上。强盗接了酒道:「书生莫要如此待我,有酒待我自吃罢。」便坐下大
杯吃,并无话说。人龙取酒,他又吃。

  将至半酣道:「秀才,我前日见你箱中有物,随你已是两日了。你好不小心,
我今日不拿你的,前边去还有人取你的,这头还留下牢哩。我问你,因甚要紧新
年里赶船赴京?」

  人龙见问他,方知道不是冯家使的,便坐下又送酒与他吃着,便将算命的直
说到为此往京逃避。强盗听罢大怒,道:「冯吉豪奴,这般可恨,有日撞着我,
休想饶他!」

  道罢,立起身来,拱拱一手道:「去了。」

  人龙一把扯住,跪下道:「壮士,你方纔有意而来,今竟自空去,岂不怪我?
前边性命难保,可怜我夫妻都是含冤负屈的,若前边死了,做鬼也不瞑目。求壮
士取了金珠,怎生留得记号,得前途无事便好。」

  强盗扯起

  了秀才道:「几乎忘了。」

  忙取纸笔画了条青龙在水盘旋之势道:「你可贴在头舱门上,日间便无事了。

  如黑夜不见之时,你说水里龙贴在舱门上的。他自然去了。」道罢,竟上船
头,把身子一跳,大踏步往岸上去了。夫妻重新走来道:「胆都破了,又是这强
盗好哩。遇了恶的,如何是好。」一路上去,果然平安。

  到三月内,方到京中。人龙雇了牲口,问秀香说:「你家住在何处?」秀香
一一说明,随上岸去寻了宗族。有了住宅,把家眷什物俱进了城住下,往吏部各
处下了书札,速央人往国子监纳了监,便静坐书房勤读。

  不觉秋闱将至,纳卷入场。到八月廿六揭晓之时,已中九十一名。三夫妻快
乐,不必言之。恰好到九月,卜昌已离任回京,大家欢喜,摆下一桌团圆酒,欢
喜不尽。不觉春场又近,人龙又猛读多时,会试中式,殿了三甲进士。吏部观政
三月,选在镇江府丹徒知县。他有了凭,接了卜昌一同赴任,一路上满心欢喜。

  他想道:「几年之间,有同年到浙江做巡按,冯吉强恶一定难饶了。那凤城
东活活打死他!祇是唐氏、素梅二人大恩要报,王禁子着实报他。」

  一路行来,又是丹阳地方。一县人役早已接着,择日上任。免不得参谒上司,
答拜乡绅,忙了月余,方得理事。把上司未完事件并前任旧卷一一的问断明白,
百姓无不感恩。

  一日,前任未结的一桩事,乃是杀人强盗于上年八月内在扬子江内杀人,当
时即被官兵捉获,送到本县尚未成招的。分付提牢吏实时取来,见一个强盗出来,
跪在地下。问道:「你叫甚名字?」强盗说:「名王立。」问说:「你杀人可有
对头么?」「有。」「可有刀么?」答道:「有的。」问:「你一人怎么为盗?

  可有余党么?」答曰:「祇得一人。小的那日原不为劫财杀的。」问曰:「
为何?」

  答曰:「小人上年正月初五,在石门镇上,欲劫一个秀才金帛,上他船时,
秀才十分恭敬。小人怜他怯书生,吃了他几杯酒,他把一胸的冤恨,细诉与小人
知道此时也要为秀才出不平之气,故此打听得仇人出入,直随他到了扬子江上船
杀的。

  祇得小人一身是实。」知县又问他:「仇人往于何处?姓甚名谁?」答曰:
「住在崇德乡间,叫名冯吉。」

  人龙早已晓得了,大堂上怎好认得强盗。又说:「你这些为盗的,都有混名,
你可有否?」答曰:「小人混名水里龙。」知县道:「为人报仇,乃是侠客,又
不得财,又无对证,况一人怎生为盗?」又问:「你可知那日秀才的名姓么?」

  答曰:「小人一时起意,不曾问得姓名。但初三日下船,所在是德清县城外,
小人认得。」知县道:「既有在处便好查访。如果真情,后来放你。那日冯吉身
伴有人跟随么?」答曰:「有一人,小的一上船,他已先跳在江里去。死活不知
道。」

  知县分付带起,依先坐在牢里去了。

  退堂进衙,请了丈人并二位夫人一齐坐下。把水里龙一事,从头至尾一说。

  三人一齐快活道:「为你杀死仇人,明日快快放他。」人龙道:「且再迟些,
恐一时放去,上司知道说我纵盗。我已有出他审语。再迟一月,方可放他。」

  光阴迅速,又过了一个多月,分付提牢吏,把强盗王立取出来。须臾,跪在
下面。知县便道:「你上来。那德清秀才,我已着人查访,果有仇人冯吉。他还
讲有个凤城东,倒是个主谋,为何放过了他?」答曰:「老爷青天,小人直说。

  小人故虽为盗,实有侠肠一般。一般见孤苦的小人,肯怜惜他。因那秀才受
冤,心实不平。小人也与同伙人于上年二月已分付过,遇此二人代我杀他。后至
五月端阳,那凤城东他在冯吉家吃酒,至黄昏出门,被伙计先杀了。不瞒老爷说,
那冯吉家中九月间,已知冯吉杀灭了。他妻子唐氏又是善人,不管闲事。先被家
人偷盗,后来这些占田产的人被害的,共有数百家,竟大家约日会齐,把内囊抢
得精光。房屋放火烧了,田地都被占去了,家人尽数走完。那唐氏后来没住处,
投入前村尼姑庵修道。祇得一个家人媳妇,随他出家。」

  知县道:「我闻知冯吉豪恶如虎,今已报应,倒也亏了你。如今放你,为人
除害,是个好人。但放你去,恐又为非,则上司罪我纵盗亦肯指天为誓,放你去
罢。」答曰:「小人心直口快,断不敢负老爷释放之恩,敢累老爷哩。小人家赀
也不少,断断不为盗矣。立誓倒不足取信。」县官道:「料你直人,不敢为非矣,
去罢。」水里龙当堂磕四个头,竟自去了。

  人龙退入私衙,把水里龙说杀密骗、散家缘、唐氏出家一番话说与丈人妻子
说了。喜的是冯凤二人杀死,苦的是唐氏没有住场。知县说:「这个不难。」次
日升堂,讨一只浪船,差一名甲首,付五两银子,「可到崇德冯家前村尼姑庵中,
接取唐氏院君,再问素梅消息。他问你何人差的,你说德清费夫人感当年你看顾
分娩情由,一定要他起身同来。」甲首应承去了。

  不须半月,唐氏同素梅已到了。报进衙去,即开门请进。两位夫人迎接,各
各施礼,彼此感谢一番,整酒相待。次日,着就原差甲首,复到崇德县中牢里,
寻禁子王元到来。不期王禁死已半年,有一子王一,甲首请了他来。到时通报,
开衙接进。卜昌说道:「可惜你爹死了,不然费爷正要看重着他。」遂设席相待。

  住了几日,不想正是唐院君齐头四十岁,人龙设上寿。次日,送王一官俸五
十两而别。

  其年,钦取人龙补户部主事,渐升至兵部侍郎。儿子费廉,已发高科矣。忽
一口坐堂,见一个把总手,拿手本进来参谒,上写着新授直隶松江府沙州把总王
立禀参。侍郎把他一看,正是水里龙,道:「你认得我么?」王立道:「似有面
熟,一时想不起。」待郎道:「丹阳知县放你的,就是我。」王立抬头细认,叩
头下地:「那日若非老爷释放,焉有今日。」侍郎道:「那船中秀才亦是我,若
不是我,谁肯放你杀人罪犯。快请起。」置酒私宅请他,岳丈兼儿子一同陪酒。

  后累荐王立,官至总关总兵。费廉中了进士,秀香生二子,俱登高第。卜昌
寿九十,后本宗立嗣一子,侍郎加厚待之,俱昌盛累世了。

  总评:冯吉起意非良,密骗怀心太毒。思图艳质,谋害鸿儒。非狱主之提携,
竟沉沦牢狱。二凶授首绿林,万贯销熔红焰。水里龙巧遇苏鳞,唐院君施恩得报。

  恩怨皆酬,祸福有命。[/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9-10 22:22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  第十七回孔良宗负义薄东翁

  先生失馆诗紫燕衔泥二月时,先生失馆竟何为。

  仲尼有道终归鲁,孟子无心肯事齐。

  卖剑祇因嫌价少,弹琴应为识音稀。

  鸾凤暂出丹山外,要借高梧第一枝。

  世上万般生意,惟为人师者尊重无比。就是人家朝夕焚香礼拜的,止得天、
地、君、亲、师这五个字。至于人家一请先生进门,就是朝夕供养,犹如敬重父
母一般致意,那一个敢怠慢着他。所以为师者当尽自己的学力尽心教训,方不有
负东家一片致诚的真心。如今先生未到得六个月中旬,便思量钻谋下年的书馆。

  一闻某处是个好东翁,供奉极盛,馆谷极肥,便心里梦里想着,务必央人去
讲。

  略有一面之熟,便去挞面皮,求荐书,谋得到手。初然坐馆,便勤勤谨谨,
讲书讲文,不辞辛苦。待其下人,极其宽厚,叫小使小官、阿哥、大哥,下人无
不欢喜。待学生就是帮闲的奉承大老官一般,举动无不逢迎之意。直至过了端阳,
半年束修到手,下半年便又不同了,诸般都懒散起来,这山望见那山高,终月往
街坊打听某处有好馆又去钻谋了。所以有恒业而无恒心,把人家子弟弄得不尴不
尬,误人之事,最为可恨。

  如今且说个请先生乡绅。这官宦住在浙江嘉兴府秀水县,姓江名字五常,官
居侍郎。祇因无子,半百之年,便告了致仕。大夫人无得生长,连娶了六个美妾,
越着紧越没影响了。又曰花多不得子,寡欲多生子,有了六七个妻妾,一夜一房,
尚且轮流来也是疏懒的了,还经得空了几夜不成。大夫人又道:「你年过半百,
也算是老年的人矣。看了这般光景,子息不能数了。还须查看同房,该应继立嗣
子一个,免得一有差,这万万家财被人抢去。又无后代,悔之晚矣。」江公道:
「夫人之言有理。」遂将胞弟次子江文,择日请亲,承继过来。

  这江文方得九岁,正要紧读书之际,江公遂将要请先生一事,对亲友说知。

  那荐书雪片一般来了。江公为难,听分上一个也不成,遂着家人往余姚打听,
近时宗师考在优等生员请一个来。家人领了主人之命,竟到余姚,往学里去查。

  有一个孔良宗,乃提学岁考批首,也有馆的,因东家止得一个学生是独请的,
不期学生得病而亡,正失了一个肥馆,在家叹息。却好遇着江家差人来请,十分
快活,厚款来人,次日收拾起身,同了家人一路而来。纔下得江船开得几丈路儿,
却遇潮来,满船之人都道:「顺流利市。」来到江家见了主人,相见甚欢。

  大凡做先生的果然有不乐之处。妻子在家守有夫之寡,自身在馆坐无罪之牢。

  守了一年,纔得释放归家,一似囚人遇赦的一般,好生快活。未及一月,又
要分离,正是纔得相逢又别离。

  且说江公见先生笃实沉静,便已放心。打听得浙江按院乃是同门同年学道又
是相知,他心中要到西湖游玩,因便耍耍回来。带了几个家人,两个小使,动用
之物,无所不有。别了妻妾,到书房别了先生,一竟而去了。

  这些家人媳妇井同小使丫头,一见主人出门,一似开笼放雀的光景,都往门
楼下顽耍去了。连书房中茶也没个人拿。大夫人着那服侍扬州姨娘的使女素梅拿
茶,送到书房中来。先生看见道:「有劳姐姐送来。」素梅道:「这些小使,但
是老爷一出门,他们都去白地了。无人在内,着我送来。」先生道:「多劳你了。」

  去不多时,祇听得里边一路儿欢笑出来,都往前厅去了。先生听见,便问江
文:「是甚么人?这般欢喜。」江文立起身来,往外去看。连学生也不进来了。

  先生见江文不来,要去叫他进房读书。走出房门,往厅后张看,这一张,弄
得一个老实先生反做了虚花浪子,一时轻浮起来。祇见六个美人生得:媚若吴宫
西子,美如塞北王嫱。

  云英借杵捣玄霜。疑是飞琼偷降。

  肥似杨妃丰腻,瘦怜飞燕轻扬。

  群仙何事谪遐方,金谷园中遗像。

  先生虽年年坐馆,各处乡绅人家处过,自不曾见有一家六个,都是国色天姿
的俏丽,人人美貌。看了裙边之下,弓鞋各有长短,大小不同。止得一人穿玄色
绿纱衫袄的美人,那一双小脚,实是小巧,令人爱极。正在张望间,祇见门公报
道:「许相公来望大夫人。」那一个美人跌身就转,往内一跑。先生慌了,急回
身一走,忘记后轩门坎,一跤绊倒,跌个合扑。一众美人见了,都忍不住的咯咯
之声。有一个笑字谜儿,说得有理:说价千金可贵,能开两道愁眉。

  或时扯破口唇皮,一会欢天喜地。

  见者哄堂绝倒,佳人捧腹揉脐,儿童拍手乐嘻嘻,老少一团和气。

  先生跌倒不起,江文来扶。那一众美人都掩了嘴儿,并进去了。先生归房坐
下,与江文说曰:「因你去久不来,出来唤你。不期女客进来,急欲回避,忘了
门坎,一绊跌倒。被这些女客笑了。」

  江文道:「是许家表兄来望家母,这些姨娘们要避,走得快了,倒把先生累
了一跌。」

  先生说:「我这一跌,足值六千银子。」

  江文说:「怎生解说?」

  曰:「岂不闻美人一笑值千金,如今六个美人一笑,岂不值六千银子。」

  江文说:「想先生这一跌,连屁也跌出几个来。」先生说:「为何?」

  江文说:「我见六个姨娘,都是掩着鼻子的。」

  先生说:「这般一跌,倒是个及第先声。」

  又问学生道:「那穿玄色纱袄小小脚儿的,叫做第几位姨娘?」

  江文道:「这是前年到扬州娶的新姨娘,李姓。他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女
工裁剪,件件会的。我父母都喜欢他,把内库金银皆托他掌管。方纔送茶来的素
梅,是伏侍新姨娘的。」

  先生道:「天虽未晚,我因跌了,不耐烦久坐,对课进去罢。」

  出课曰:南国佳人,腻玉容颜真可爱。江文对久不就,先生说:「你方纔说
,新姨聪明得紧,何不拿进去央他对看。」

  江文立起身便走,先生叫转来,「此课祇好与新姨一人知道若被别人晓得,
非惟说你资质不好,连我也有失教之名了。」江文说:「不须分付。」竟往新姨
房内,取出课来要他对就。新姨看了,笑道:「这跌不杀的麦栖包,还要油嘴。」
便写道:西斋学究,谦恭着地假斯文、江文拿了来见。

  先生笑曰:「他来讥诮我跌了,故曰「谦恭着地假斯文」,倒也是个作家。」

  又想道:「我虽然不该挑他,他也不须诮我,不免再改一对将进去与他,看
他怎么。」

  东墙秀士,偷香手段最高强。写罢,呼江文说:「新姨取笑我,如今我改过
了,你拿进去与他看,可改得好么。」江文拿了,到新姨房里。新姨道:「这蛮
子可恶得紧,且留在此耍他一耍,看他如何。」叫:「公子,你去回他,说此课
对得好,留与老爷回来请教,祇是东墙高,看跌坏了。」江文直道其事。先生慌
了:「若真与东翁看,成何体面。」便又着江文进去讨了出来,新姨故意不与,
叫小使送夜饭出来,那里吃得下去。长嗟短叹,无限忧愁。直至更深,一些不用。

  小使依先收了进去,新姨看了,忍不住笑道:「我原作耍蛮子,却认了真,
害了食不下咽。明早着素梅还他罢了。」次早起来,把前对批在后面道:恁般胆
小,不算高强。即着素梅拿了还他。那素梅口角极会尖酸,见了先生道:「先生
对得好课,倒恰是杨修的挠对。昨日跌坏了,晚间正好用些酒儿活血。缘何反不
要吃?

  岂不闻:有酒食,先生馔!我晓得先生的心事,祇为着偷香手段。我再三与
新姨说了,拿来还你。把甚么来谢我?」老孔见了对联就是得了性命一般,好生
欢喜道:「好姐姐,我明日投在你腹中,生个梅子补报。」素梅晓得取笑他小名,
便回道:「这等是个酸胎养的,还吐酸子。」先生道:「我这梅子拌白糖,名为
细酸,极有甜头儿的。」素梅道:「细酸我嘉兴极贱之物,连姜丝昨日价钱都跌
倒了,祇好与麦栖包一样看成。」先生暗想道:「好个利口丫头。」祇得回道:
「你嘉兴人惯喜扯这般臭蛋。」两下各笑起来。老孔正要把那对的字纸来扯坏,
祇见后边批了二句。看道:「恁般胆小,不算高强」便又一时胡想起来。正是:
一时造下风流孽,千古传扬轻薄名。

  祇见江文出来读书,见了先生施礼。与素梅道:「新姨唤你进去。」素梅去
了。这老孔道:「他批此八字,说我胆小,做不来事,明教我放胆大些,纔是手
段。我如今不免吟几句情诗送去与他,着有意必有回头话,又似留作对联的光景,
我看他亲笔批语在此了,怕他怎的!」把江文早间功课完了,取笔写曰:风流雅
致卓文君,借此权为司马琴。

  今世有缘前世种,忍教咫尺不相亲。

  又曰:蓝田双玉已栽根,纔得相逢便记心。

  海内易求无价宝,世问难得有情人。写毕封好了,下午素梅又拿茶来。先生
道:「梅姐,今日又有一对,烦姐姐送与新姨一看。」素梅笑道:「明日不要又
急,今番不与你讨人情了。」先生道:「我如今有了新姨年庚在此,是一宗姻缘
公案,还有甚么急!」素梅忙问道:「甚么年庚?」先生笑道:「这批的八字,
岂不是年庚。」

  素梅祇得拿了进去递了,新姨拆开来看道:「这麦糟包渐渐无礼了,存下在
此,必定要与老爷看了,赶他回去。」素梅说:「他且是不怕,道:姨娘批的八
字,当作年庚,与老爷看,反惹是非,不要理他罢了。」

  且说江衙里娶的第三个妾姓王,是苏州人,家中唤他做苏姨。脚虽大于新姨,
然而容貌各有许多媚处。他小名楚楚,也是个粗通文墨的女子。他与新姨两个,
比众分外过得相厚。

  这时候恰好走到新姨房里。见了桌上诗儿,新姨把昨日的对谈其原故,「他
今日又将此诗来轻薄,本要说与主翁,奈何对后批了八个字儿,恐惹猜疑,祇索
置之不理,便宜了他。」

  楚楚道:「昨日偷观我们,已遭一跌,已不成先生体格。今又如此,是一个
浪子了。」

  一边说,把两首诗拈齐了,笼在袖里。归房想着:「我家主翁有十万家私,
用此少得一个亲生儿子。如今我移花接木,把些情儿结了书生。一点好心,到了
田地,黑暗里认做新姨,倘侥幸度得一个种儿,是我终身受用不尽的了,不宜错
过机会。正是:慷他人之慨,风自己之流。有何不可?」

  实时拣了一盒儿沉香速,着使女春香,悄悄拿去道:「是新姨着我送上先生,
多多致意。素梅口快,以后有话不拘大小,一概勿与他言。待我出来传言方可。」
一竟往书房里来。

  恰好江文又往外边去了,春香把香盒送与了他,把楚楚分付言语,一字不差
传与老孔。那先生欢喜得顿足拍手的笑道:「姐姐在此坐着,写一字儿,代我送
与新姨。」写道:荷蒙嘉情隆重,赐我名香。虽鸡舌龙涎,莫过于此,再拜领入。

  香烟透骨,恩已铭心。谨奉数言,聊申鄙意:仙娥赐下广寒宫,透我衣裙亵
我床。

  情似文君爱司马,意如贾氏赠韩郎。

  木桃愧乏琼瑶报,衔结须歌坏草章。

  且把笑尖深致意,斗山恩爱敢相忘。封好了,递与春香:「多多致意新姨。

  满怀心事,尽在不言而已。」春香拿了,递与楚楚。看罢笑了,正是:李代
桃僵,指鹿为马。楚楚存了私心,每每着春香送些香的花儿,或香的袋儿,谨谨
密密,别个一些也不知道。

  一日,老孔偶出书房,恰遇新姨出来。便笑吟吟上前作揖。新姨见了,回身
竟走。老孔立得身起,人已不见矣。遂想道:「这几时怎生相爱,缘何今日不理
了。我左猜右料,他还是恐被人见,怕看破机关,故此避去,倒是个老到的妇人。

  也罢,不免再寄一首情词与他,要他回音,看他怎么。」诗曰:朝思暮想俊
佳人,想得终宵好梦频。

  梦里许多恩与爱,醒来不得徂沾身。

  又曰:忘餐废寝害相思,短叹长吁祇自知。

  求恳多情通一线,胜如获得夜明珠。封好了,恰好春香送一枝茉莉来。先生
笑道:「果然我料得不差。」悄悄将词儿付与春香去了。楚楚拆开一看道:「事
不宜迟,趁此要讨回音之际,答他两句。成全美事,有何不可。」写曰:明珠韫
椟敛光芒,不比寻常懒护藏。

  念汝渴龙思吸水,送些云雨赴高唐。又写贱妾扬州李氏拜。封完与春香说:
「教他今夜掩门而睡,勿留灯火,夜深来也。」春香把楚楚之言,悉对先生一一
说了。

  老孔喜不自胜道:「春香姐,你与我拜上新姨道小生开门相待,万万不可失
约。」春香去了,老孔心里便如虫钻一般,那里坐立得住。巴不得就是黄昏,也
亏他捱到晚了。他将酒吃得罄尽,便和衣睡了。楚楚着春香,把几重门先自轻轻
开了,将近黄昏时候,衙中俱已睡静,便同了春香,悄悄儿走出重门,竟到书房
门首。春香竟自向内去了。楚楚捱到床边,摸着先生,犹如梦里,把他推了一下。

  先生失惊,急走起来,贴着楚楚,便一把搂住,叫声:「亲亲,好妙人。」

  遂去与他解衣就枕。登时云雨起来:一线春风透海棠,满身香汗湿罗裳。

  个中美趣惟心想,体态惺忪意味长。

  又曰:形体虽殊气味同,天然好合自然同。

  相怜相爱相亲处,尽在津津一点中。须臾,云停雨止,先生问曰:「那日初
见你之时,我见六位娇娘,惟你的脚儿最小;六般容貌,惟你面庞最好。我如今
把你的小小脚儿,待我捏上一会,以消我初时想头。」楚楚脚是大的,恐怕识出,
便道:「我的脚怕疼,捏他怎的。明晚带一只旧鞋儿与你,闲时消遣,岂不是好。」

  先生笑道:「如此足见盛情。」先生把前事细问,楚楚妆新姨体态而回之,
在先生竟为新姨,十分快活。

  不觉金鸡三唱。楚楚恐怕略有天光,露出不便,遂起身穿衣而别。先生送至
后厅,楚楚把门一重重仍先拴好,进房睡了,直至晌午,方起梳洗。忙忙里想起
鞋儿一事,竟往新姨房里走来,恰好新姨料理午饭。楚楚乘他匆忙之际,到他床
头捡得一只风头红鞋,笼在袖里,走出房门,归到自房。想此番认定新姨断无疑
了。晚间拿了红鞋,仍如昨夜做作,夜至明还,已有十余次了。

  先生一夜间问曰:「前日学生说你掌管金银之库,何不以些须赠与知己,胜
如坐此寒毯,守得几何?」楚楚说:「这且少待,自然有赠。」次日,楚楚自想
道:「他祇把我当作新姨,希图厚赠。若与他,祇我实无私蓄;若不与他,犹恐
不像新姨。」自此往新姨房中,失于收藏之物,而即携归。祇新姨房中累失酒器
衣饰等,楚楚竟付与先生矣。老孔十分欢喜。

  不期一日,江公杭州已回,出来望了先生,并督江文工课。一日也不见缺,
好生欢喜,心下想道:「这个纔是先生。」便十分恩爱。楚楚此时十日之中,便
祇好二三夜会合了。

  先生坐到十二月中旬,将择日解馆,进去拜见江公,欲言其事。江公出见。

  说及此事,江公道:「老夫正有一言奉告,新正初二日,乃是寒荆五旬,未
免有几日事忙,老夫明日把束修奉了,屈老先生在此过年,明年就好借重。不知
尊意如何?」先生心下一想道:「有了束修,寄到家中与父母妻子,自会料理。

  在此过年,明年馆已稳了,况新姨恩情正美,惟恐失了此馆。今既有此机会,
岂宜推托。」便道:「谨领尊命,既有所赐,待晚生明日托一乡里,早寄回家,
便可安心了。」江公说:「极感,极感。」

  次日老孔往六里街打听,看有得托的乡里,寻一个寄回。恰好撞着一个邻居,
也是余姚学秀才,叫做于时,在宜公桥王家处相见了孔良宗,道:「兄今年在那
里设帐?」良宗竟说:「在江公府上。止得一个学生,束修也有二十四两,还有
许多好处。恰好新正初二,乃大夫人五旬,恐有贺启酬答,老先生留我过年,有
些些束修,特觅一个相知,托他寄回家下。幸遇仁兄,敢尔相烦,望毋拒却。」

  于时见说道:「这是顺带公文,有何不可。明日小弟到东翁处来领便是。」

  良宗别了于时,回到馆中。晚间又与楚楚耍了一夜,还在床上睡着。江公着
人为一礼帖,送了二十四两修仪,外有礼仪二两,送与良宗。家人见他睡着,故
意弄他醒了,送与先生。良宗道:「多谢多劳。」随谢了三百文钱,以作劳金,
回一谢帖去了。

  尚未梳洗,又见于时已到书房。良宗一见,忙道:「得罪,请坐。小弟因清
晨身子不快,因此纔起,有失迎接。」着小使取茶相待,自己一面梳洗,一面修
书,并修仪节礼,共二十六两,俱各封起。不想于时于文具中,取梳子梳发,见
下格有红色之物,鲜妍可爱,掇起上格一看,是一只红鞋。鞋儿内有一封字纸,
见良宗不管,他忙取了笼在袖中,急把梳具放了坐下。良宗忙完,穿了道袍,重
新施礼,将银子家书一一交付明白,便拉了于时往酒店少谈。于时初然推辞,想
红鞋一事,必然有因,坐谈之际问他明白,倒也有趣。

  一时列下酒肴果品,上下坐定,两饮三杯。于时欲要问起红鞋之事,恐开口
时,他又隐讳,我如今不免无中生有,假出一个情人逗他,那时自然吐出真情。

  便道:「孔兄,你我做先生的人有荣无辱,乃是世间一个自在仙人。」孔良
宗道:「何以见之?」于时道:「前年我在余杭一个富家处馆,他家有一位妹子,
是个青年寡妇,回娘家守制,且是聪明。我其时在馆,把自己心事写一首诗,粘
于壁上道:一铎唤醒千古梦,五经凿破半生心。

  三冬事业图书府,十载生涯翰墨林。

  一日出外访友,他走入书房,把我四句歪诗圈得弥漫。我回来看见问道:「
何人到此,把我胡言这等滥圈?「他便着使女悄地出来道:」是我家姑娘圈的,
道先生的字字珠玉,实是爱极,故此言实。」此时被我把文君夜奔相如的故事,
做诗一首,寄将进去。他便把崔张月下佳期的诗儿,送将出来。到晚来遂成凤友
鸾交。况有许多私赠。就是做十年的馆谷,也不能有他这许多珍宝。那边是一个
白衣人家,今兄处这般富贵之家,姬妾婢仆,也须寻见一个,以消遣寂方好。

  「良宗笑而下答,于时见漏他不出,道:」说话多而吃酒少,来,我与你猜
拳。

  「良宗一连喝了五杯,已满怀酒意。于时又去激他道:」想世间露水夫妻,
也要有福人承当。那无福小人,连梦一世不能做得一个。「良宗道:」这些人家
常事,何必提他。「于时大笑起来:」据兄此言,毕竟也曾遇着些趣事而来。「
那时老孔酒罩了脸,又被于时奚落他,比着无福小人,一时间便没了主意。把新
姨娘之事,从头尽底说一个畅怏。于时道:」我说这般大人家,岂无一个爱风月
的。

  「把酒肴吃罢,会钞而别。

  于时十五日解馆,十六日下午回至书馆。又到江衙里来别良宗。老孔送他出
门,竟进来了。于时心下不乐道:「严冬之际,干干系系与你带了一封银子,盘
缠也不送我几钱,送也不送几步,竟自踱了进去,好生轻薄!且过了残年,和他
讲话,」在船中把他束修拆开,将自己逼火冲头,换了好的,祇得二十两,落下
四两并礼仪二两,送至孔家道:「束修廿四两,临时取出四两,道要辨江夫人寿
礼,故此留的。」孔家父母自然信了,千恩万谢送他出门。

  且说老孔在江公宅上,过了残冬,好生厚待。一到初二,一家忙将起来,连
日戏文,直至初十方闲。不觉又是十三,乃上灯之夜。这日下午大雨倾盆,直至
十五未牌,方纔雨住。那嘉兴城里,十分好灯:天放晚晴,人逢元夜。锦屏已挂,
铁锁初开。灯连壁月之光,月让彩灯之胜。往来似电,惊将云母琉璃;倚迭如山,
制就火齐水碧。费数金而不惜,工一月而后成。纤巧穷焉,繁华极矣。尔乃冶女
倾城,游人出户。闺中妆好,宝钗不惜盈头;道上肩摩,团扇轻持障面。鉴百陂
而色皎,临九陌而态娇。丝管留人,满市春声细细;绮罗弄影,一庭香月娟娟。

  虽五女门前,贫无灯火,三家村里,富有梅花。莫不阵阵风流,从俗竟迎厕
妇;纷纷语笑,当场宁怕金吾。怜珠果之轻抛,喜菱花之再合。金贻条脱,玉笑
步摇。

  愿留真怕颜羞,欲去番愁意断。谁能闲坐,亦复相思。大惹芳心,虽向此中
命酒;无边乐事,强从此夜看灯。倚醉玉而生春,步香街而似画。花芒牵袂,笙
歌闹市忘归;烛焰成灰,断送情痴欲海。灯开不夜之天,人赏长春之景。至十七
日方纔灯罢。十八日江文重新上学,先生又是一种教法:每早诵读时文程墨,午
前做两个破题,午后讲「通鉴」诸子百家。忙碌碌,一日并不曾闲。

  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去年六月,楚楚思量侥幸怀胎,与先生做下此事。

  不期天从人愿,遂尔怀孕。交得三月初一午时之候,生下一个儿子。不要说
江公心下大喜,他家中若大若小,谁不欢笑。孔先生道:「到得六岁,又是一个
小学生。」楚楚十分快活,那邻居家家无不称美。三朝满月,未免作庆开筵。不
想楚楚产后劳烦,遂成产怯。忙雇了乳母,早晚乳哺小儿,按下不题。

  且说于时去年气恼良宗不过,一心要将红鞋儿做成个红老鼠,使他坐馆不成。

  偏生又在杭州湖市教书,无人往来,祇得停住。一日,合当有事,恰好门前
闲走,抬头忽见上年王东翁管家往北而行,于时连忙叫:「王家阿哥,你到那里
去?」

  王管家回头,看见是于先生,慌忙走将转来叫道:「于相公,在此何干?」

  于时道:「此间是东翁家里,你进来请坐,我有便信劳你,寄与江御史。」

  王管家道:「决写便了。」于时进了书房,提笔在手,思思索索,不便写书。

  沉吟一会,道浑着写一词儿,那做官的自能会意,况又不知是那一个的,又
怪我不着,十分上计。写道:新姨娇养古扬州,绣得红鞋双风头。

  祇合兰房双厮守,何缘偷度越溪流。将当日楚楚回诗,并一只红鞋,自己四
句,对作一处,外把封筒封好。上写江老爷书,付与王管家道:「你递与江衙门
上人,传了进去便回,不必等复。」又送一百文铜钱,以作酒资。王管家收了,
作谢而去。

  次日,到了嘉兴,往江衙门首经过,忙向顺袋取出于时之书,付与门上人,
竟自去了。门上人忙问姓名不答应,他竟去远了。门公祇得投进。江公见书,忙
问:「那一家送来的?」门公说:「递了即去,问他不答应,竟自去了。」江公
到房中坐下拆开,不见副启,又没有名帖,却是大大纸包。夫人笑道:「这封书
倒也改样,怎生这般一个妆束。」江公又拆开看,却是一只红鞋与两张字纸。夫
妻二人吃了一惊,连忙屏去一众男女。江公把一张字纸拿起来看,上写着:明珠
韫椟敛光茫,不比寻常懒护藏。

  念汝渴龙思吸水,送些云雨赴高唐。贱妾扬州李氏拜。

  江公满面通红,又去取那一张去看:新姨娇养古扬州,绣得红鞋双风头。

  祇合兰房双厮守,何缘偷度越溪流。江公看罢,登时大怒道:「这贱婢敢私
通孔良宗,辱我门户,二人决要置之死地。」夫人劝曰:「相公且请息怒,奴有
一言容启。这小小鞋儿,果是李家的了。这诗竟不似他的口气。且字迹一发丑得
不像,竟似楚楚笔迹无二。事有可疑,未可泄漏。待明日先把先生哄了出去,把
他房中一搜,如果有私,必然还有别物。那时再处,不可造次纔是。」

  江公次早,着人约了许表侄,与他三钱银子作东,请先生出城外耍了一日。

  至晚方许放他归来。老许登时到姑夫家里,见了姑娘。夫人祇说:「你扯了
先生出去使了,至晚放他归来。」老许把先生扯了道:「陪我去城外耍耍。」不
容放转,一把扯了就走。孔良宗门也不曾关得,竟自去了。江文又同去耍了。

  江公自己同了夫人,走到书房一看,见一只皮箱封固紧密。江公闭上房门,
把刀锥撬开了,取出对象,皆是新姨房中对象。

  江公大怒:「夫人,你说不是,如今对象俱是贱婢房中物,难道差了!」

  夫人道:「一发疑心了。他这些酒器衣饰,是几次失的,在里边着实寻讨,
连素梅也拶了几次。」

  江公道:「他自暗地送与情人,恐防寻起,先自作此故态,以掩人耳目。」

  夫人造:「他自己的衣饰,那里查他。再送些也没人知道何苦反自昭彰。」

  江公默然自想道:「拿素梅来问他。」

  须臾,素梅来到。夫人道:「箱中的物件,你可认得?」

  素梅一看,便哭将起来:「为此对象,新姨拶我几次,打了许多,怎生到此
间!」

  江公骂道:「贱婢,做得好事,李氏几时与孔良宗私通起的?」

  素梅说:「此话那里说起,新姨为人,贞洁自许,并不妄发一言,凛凛冷面,
何人敢犯,怎生说起这般话来。」

  这话传到新姨耳内,倒吃了一惊,竟自走到书房。江公怒道:「这些物件,
怎生到此间,快快实说!若有虚言,送官尽法。」新姨看罢了,又惊又气,那里
说得出口。江公袖中摸出红鞋,并那二诗,放在桌上。新姨看罢,说道:「这几
句歪诗,先已好笑,这笔迹难道认不出的!」素梅立起,上前把楚楚诗儿一看,
是苏姨笔迹,道:「是了。」随附新姨之耳,悄悄说了一番。

    夫人忙问:「怎么?」

  素梅又在夫人耳说如此,江公怒道:「有话实说,装甚么鬼腔。」

  夫人道:「且收拾这些物件进去。吩付一众家人,孔生回来问取物件,竟说不
知是了。」

  道:「相公要明此事,叫春香到后园审问,便知端的。」江公听了夫人之言,
遂一齐进去,把房门拿锁出来锁上,竟到后园。

  素梅悄悄唤了春香,直至后园厅上。江公道:「拿拶子来。」春香年纪不上
十四岁,登时慌了,哭将起来。

  夫人道:「不许哭,问你新姨这一只红鞋,你几时偷去的?」

  春香道:「是旧年六月内,苏姨偷与孔相公的,不干我事。」

  新姨

  笑一笑儿:「你如今直说,我房中衣饰金银酒器,是你偷的,还是别人偷的?」

  春香道:「偷盗之事我不知道苏姨着我做几次送去与先生的。这酒杯是苏姨
晚上自己带去的,我不知道。」

  江公怒冲冲问道:「这桩事怎生起的?」

  春香道:「一日,苏姨坐在房中,道老爷巨万家私上少一个儿子,孔相公青
年美质,与他作些勾当,倘留得一个种儿,也等老爷欢喜。料没人知道。」

  新姨道:「为何写去诗儿把我出名?」

  春香道:「孔相公原属意于你,故此苏姨将机就计,认做新姨。见了孔相公
,便打扬州官话。」

  新姨骂道:「没廉耻,你倒养汉,反把我的名头污了。怎生气得他过,我去
打他的嘴巴。」

  夫人一把扯住道:「不可,他作事十分可恨,奈他病势沉重,祇在早晚了。
他若死了,这是现报你了;如好起来,自然定要处他,与你出气便了。」江公道
:「这禽兽定要处他。」

  夫人道:「你且慢着,且权时耐住,待至端阳,止得十日光景。到五月初,
送了半年束修,好好开交。十分气他不过,学道与你相好,或放或黜,俱由得你,
何必此时昭彰。这个儿子大来,怎生做人?

  况你官箴有玷,连李娘反污了清白。依了我说处法极妥。」江公叹一口气,
出外边拜客去了。

  新姨辗转思量,心中好恼,亏了夫人十分解劝。这几位姬妾,一些也不知道。

  家中男妇,瞒得铁桶一般。所知者,江公夫人李姨娘、素梅、春香五人而已。

  况夫人发狠分付两个丫头,若泄漏风声,活活打死,那一个敢提一个字儿。

  且说孔良宗至晚回家,吃得大醉,小使开了房门,至床和衣睡了。直至次日
傍午,方走起来梳洗,尚不知失去前物。江公因心中着恼,竟到庄上住下,却又
病将起来。夫人祇得带了伏侍男妇,自去看管。家中都托新姨料理。

  到了五月初一日,新姨封了十二两修仪,一两程仪,写一名帖,着一个家人
拿了道:「家老爷拜上个,修仪在此,请相公暂回,待家老爷病痊之日,再来奉
请。」家人送到房里,见先生一一说了。

  老孔一时间不悦起来道:「东翁虽然有病,新姨也该留我,为何两个月不见
出来,就这般恩义绝了。」打发了管家,十分烦闷,祇见新姨着家人送一桌饯行
酒,摆在厅前,着江文出来陪坐。老孔大失所望,祇得把酒来吸,又叫斟酒:「
小使,你与我到新姨娘房里,叫了春香姐出来。」那小使道:「新姨娘房里祇有
素梅,那春香是苏州姨娘房里的,相公醉了。」老孔说:「我倒不醉,敢是你醉
了。」小使说:「我家中事体,怎生道:我醉了。我如今叫出春香来,你自问他。」

  小使进来,见了新姨,说:「先生浑帐,教我到新姨房里来,叫春香出来。

  我说春香是苏姨的人,他还道我醉了。」新姨心下明白道:「你叫春香出去,
我随后出去,耍这蛮子一耍。」

  祇见春香到了席前,道:「相公有何分付?」

  老孔道:「我要见新姨娘,你与我请出来一见。」

  春香道:「我是苏姨房里人,不便去请。况新姨自来,再不见你的,怎生说
得这般容易。」

  老孔道:「春香,你怎生忘了,新姨着你先送香,或袋,或花,或送长短,
在我房里也不知走了几百次了,怎生说起白赖话来。」

  新姨在屏风背后大嚷道:「胡说,敢是见了鬼,敢是失心疯了,我几时着他
送甚么与你,好嘴脸,这般轻薄!素梅快出去唤大的家人进来,他乱话了,快快
打他几个巴掌。」

  祇见走了五六个家人道:「先生醉了,不要乱话,不要说老爷的内室,把你
胡言乱语。就是我们的妇女,也没得把你轻薄。」

  老孔一时脸通红

  了,道:「难道我向来做梦?」新姨恐怕他到外边,传坏了他的名头,忙道
:「我家中常有狐狸出入,变男变女,已非一日。莫非被他迷了?他又能把金银
首饰,摄来摄去,神出鬼没,专一迷人,莫非着了狐狸?」

  先生见说,把金银能摄来摄去,忙忙到房内箱中一看,竟是空的。叫道:「
不好了,果然着了精怪。我箱中许多对象,不知几时摄去了。」

  新姨道:「我房中物件,失了将有一年,前月夜间,都摄来还了,这一只红
绣鞋,也成了对。」

  老孔道:「快快叫船,我即要去。」

  家人们见他着急,也不知真的假的,止有新姨与素梅、春香,俱在屏风后暗
暗的笑得肚皮生疼。新姨道:「你们快唤一只大浪船,到北新关上去的,快送他
起身。

  果然着了邪。」老孔惊得缩头的抖做一堆,家人取了行李等物,扶他下落船
中。

  江文送至外边,撑开船只不题。

  新姨与两丫头讲:「今日若不如此说明,一世名头,都被蛮子沾污了。」祇
是里边说苏姨发晕。新姨分付门上快到庄上,与老爷夫人说知:「先生回去,苏
姨将已断气,特来报知庄上。」

  夫人一闻,与主翁道:「苏姨将死,你可回去一看。」

  江公道:「等他死后,我气落返回。如今你去料理就是。」

  夫人道:「他生了儿子!也不可轻薄。」

  江公道:「那里是我儿子,借他怎的。」

  夫人道:「你又差了,上年六月,你也在他房里歇来,安知不是你的。况三
朝满月,亲友皆知,难道如今再与亲友说不是我的,也不象样。如今的人,有了
几两家事,便是花子养的儿子,抱到家中认为己出。实实自己生的,还要胡说此
言,奴身不取也。」

  江公道:「夫人不言,言必有中。悉恁尊意罢。」夫人到得家,苏姨已是没
了。

  夫人进内,走到房中,见了死尸,哭了一场。分付取板合材,各族去报。

  三朝首七,皆是僧人诵忏超度亡魂。到了三七举殡,极其齐整。

  且说苏姨一灵,早已赶上孔先生,在他船中出没。夜间入梦,仍旧认是新姨,
弄得十死九生。到了北新关抬在轿上,往湖市经过。却好撞着于时,在河口看划
龙船,孔良宗落轿,叫:「于老哥,在里做啥?」于时回头,见是孔良宗,便叙
些寒温。楚楚灵魂已知红鞋二事,是他谋害,以致我病中急死了我,便在暗中照
于时脸上一掌。于时登时立不住脚,便道:「请了。」就往主人家里面竟走。

  良宗上轿,直至江口,楚楚灵魂随他到家。父母妻子相见,好生欢喜。恰好
正是端阳,大家一块儿坐下吃酒。孔先生多吃了些硬东西,晚上也要尽个久别之
意。

  那病初时鬼浑,渐渐弄得真了,一日重加一日,未到归家几个日子,便呜呼
哀哉了。

  一灵已赴冥府,一灵守住死尸,一灵恰被楚楚勾住。良宗道:「你是何人?」

  楚楚曰:「我乃江家新姨,为何忘了?」良宗曰:「非也,容颜非似,脚也
长了。」

  楚楚方实诉其因。「为此我来等你,明白要赴松江李王殿下听审。」孔良宗
曰:「原来你是苏姨,冒了新姨之名,结成夙世冤业。未识松江李王是何名也?」

  楚楚曰:「他是华亭秀士,为人耿直,一丝不苟。上帝敬重厚德,授以冥府
君王之职,掌管一切亡魂,我与你免不得要一番审间,听彼发落,就此去罢。」

  良宗收了冥财,悠悠荡荡,两个魂灵已过钱塘,早来湖市。祇见于时病在主
翁床上,楚楚道:「他去年冬盗了红鞋,又寄四句无情诗,激恼主人,以致波及
于我,为他急死。此恨难消,须带他往李王处告理。」把他一魂先出,一阵鬼头
风,早已吹至松江。

  这李秀士日间攻书,夜里为王,凡人世世种种恶业深重。神人共愤,使差鬼
卒勾拿,在速报司管理。如该杀、剐、挫、磨,重刑,把他三魂七魄聚于一个形
躯,决不待时之意,谓之速报。如人在世为善,戒杀放生,诸恶不作,众善奉行,
竟送上金桥河内莲花座上,任意而为。或愿清净世界,便托生如今莲池大师、雪
关师父之辈;如愿洪福,祇是托生富贵之家,锦衣玉食、肥马轻裘、娇妻美妾,
种种受用。如此富贵之时,又昔修桥砌路,济弱扶危,不特前生,死后竟上西方,
登极乐世界。

  又如洪福一道有少年登科,早巍黄甲,与皇家出力,尽忠报国。在皇家则图
画凌烟,名标青史。死后冥府十王如宾恭敬,一灵则入功臣太庙,享万世祭祀。
如孔良宗与楚楚于时这般不善,亦不大恶,莫非为起一时不良之心,就是地府如
前边坐馆先生的诗句一般,无锁无枷,自在之囚,少不得无常摄去三魂,逐散七
魄。祇把他一灵儿送入鬼门关,免不得有东岳大王,十起五起文书发到冥府。鬼
魂毋分善恶,总要见阎君。这些无拘束的亡灵,未免到冥府殿前去看挂牌。

  某起于某日听,如阳间官府,并无二理。这日孔良宗往冥府殿前一看,见一
面金字纸牌,上书阴司三戒:第一戒,房上洗脚下靴鞋。

  第二戒,背剪双手足行走。

  第三戒,安桌不可令四脚朝天。孔良宗暗忖:此乃背理之事,故此戒止。方
看毕,里面传叫王楚楚、孔良宗二人。楚楚扯了于时同进。李王先叫孔良宗跪下,
又把文书一看,道:「你在江侍御家为西宾,也不该窥视他侍妾了,当时地上把
你绊倒一跌,就该回心方是。怎生出对,又起邪念,其间李氏这也罢了,王楚楚
你不该寄名隐讳,行此勾当。又不该盗窃绣鞋等物,以累无辜。」又看于时,问
王楚楚:「这是你甚么人?为何扯他。」

  王氏道:「妇人在生,那寄诗与鞋之人心虽仇恨,未识其人。向后灵魂往杭
州经过,他在湖市,被妇人打了一下,去余姚同了孔生来候听审,被妇人扯了他
一灵到此。」

  李王曰:「这人未该就死,也没来文,难据你一面之词。」

  叫判官把于时半生之事呈上,把李王看了道:「他去年央你寄银,先不该盗
取红鞋,后又于酒肆之中,无中生有,起一平地波澜,引诱他说出奸情,空污了
李氏清白。十六日,又不该抵换低银,于中又拿出四两,把二两礼仪又收下了。
你不该四月间寄那诗鞋一事,情理可恨。你死后之罪不小矣,但未奉勾取,未便
深究。先把他双目挖出,待他还转阳间,受双瞎报。寿终之日,量罪施行。」

  先把于时双眼挖出,血淋淋的。鬼使鞭上,推他出了鬼门关,还魂去了。

  李玉道:「王楚楚虽系贪淫,是怀生子之心,以接宗祧,其情可原。孔良宗
人尊为师,轻薄主妾,希图锚铢,又败人之行,传与于时,致生小怨,而险把无
辜有玷,其罪莫大焉。」令鬼卒重责二十,送转轮王,着令往江侍御家为犬。三
年后,被穿窬药死,再转轮回。王楚楚免责,送转轮王,着令往江恃御家为一雌
猫。为李氏捕鼠,以报受玷清名。每年产生数猫。存留好种,世报江门。五年后
再转轮回。批讫。

  且说江公后病好回家,独待新姨最厚。每夜间未免携云握雨,新姨怀了身孕。

  正是:着意种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至次年二月,也是一个儿子。大
夫人见了,欢喜之极。着人报与老爷知道。

  江公正买得一只雪里拖抢日月眼的小猫抱了进来。又闻新姨生子,快活之极。

  竟到房中来看。那猫一跳,在新姨床边,伏在地下,动不也不动,犹如养熟
的一般。江公私谓夫人曰:「这个儿子是也,不须疑心得的。」夫人笑曰:「这
是真正老狗养的。」过三朝将及满月,算来正是楚楚生的大儿子周年。却是一日
双喜。

  那诸亲百眷不待邀请,俱摆贺礼庆贺。许表侄称贺己毕,道:「禀上姑夫,
侄儿有一奇事:三月前间,运粮船上,买得一只金丝哈巴狗儿到家。祇是不住的
叫,食也不吃,已饥瘦了。昨日邻家召仙,侄儿往叩功名,蒙许大发。因又说起
狗之一事,仙乩批道:昨日金丝狗,去岁孔良宗。

  祇为心轻薄,投胎报主翁,雪猫日月眼,前伏产房中。

  王姨王楚楚,意与狗相同。侄儿归家说与众人,一齐叫他孔良宗,他便摆尾
摇头,似有欲言不能之状。呼他道:「如果是孔先生,快快吃饭,明日送你江衙
里去。「他登时把饭吃了,再也不叫,如今特特送来。」一众亲友称奇。江公亦
讶,祇见素梅抱出猫来,大家一齐欢喜。便叫:「苏姨娘。」那猫应了一声,连
叫连应,连江公笑得不住。猫犬俱交素梅收了。吹打送席,做一本新戏名为《万
事足》。

  正在半本之际,报人一声锣响,抢将进来。报道:「老爷新起福建巡按御史,
敕上专为科举。伊迩着江五常,闻报实时起马,毋负朕意。」抄部文的打发了报
人,诸亲一齐把酒称贺道:「一日三喜,亦是罕闻。」许侄曰:「一日三报,亦
是奇事。」江公说:「甚么三报?」许侄曰:「狗报,猫报,方纔官报。」亲友
哄堂大笑。江公道:「老夫正欲堂前写一对联,曰: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

  如今起了官,这对儿不能对下。许侄曰:」姑爷略改过几个字儿,也还贴得
的。

  「江公道:」怎么改?「许侄曰:」为官一味清,有子万事足。「江公大笑
:」

  改得好。「登时取一幅朱砂红纸,写完贴了。做完下本戏文。

  次日,打点到任,亲友饯于西水驿。江公笑曰:「我今应着关帝签诗二句:
五十功名心已灰,那知富贵逼人来。」亲友续曰:更行好事存方好,寿比冈陵位
鼎台。亲友大笑而别。

  须臾,道尊、府县乡绅,举、监、生员一齐奉饯。江公道:「治生有何德能,
劳大公祖、太父母,老先生齐来赐顾,何敢当之。」一众官员道:「还有唐诗集
句,奉为祖饯:治教休明泰运开,(何中)

  乘骋今向闽南来。(杨锋)

  绣衣春暖神仙府,(刘宗选)

  翠伯双飞御史台。

  忧国正操言事毕,(施钧)

  观风须展济川才。(窦年)

  谁知草偃风行处,(陆放)

  文化如今遍九垓。(条苦令)江公深谢,欢然而散。随掌号开船,三十名纤
夫,把那座船似行云流水一般,风也似快,登时拉到陆门。

  天色晚了,江公辛苦,船上初更便自睡了。约摸二更时分,那船已到皂林。

  见一个妇人呈一纸状子,跪在江公床前,口内叫:「老爷,一纸下情在此。」

  江公接来看了,把那妇人一看,正是王楚楚。道:「我知道了,去罢。」醒
来已是三更。江公道:「原来有这般奇事。」未到天明,已过崇德。那县令差人
赶送下程。江公分付,再添十名纤夫船索,一扯到杭州。有司见是按院分付,敢
不遵令,时到了塘栖。

  未到申刻,船已到关了,分付取一名帖拜关主,就要开关,把船傍在码头上。

  正待上轿,听见屈声高叫。江公叫过来道:「为何事叫屈?」

  那人跪下道:

  「老爷,小的住在湖市,姓梁,家中接待客商度日。止生得两个儿子,旧年
偶然有一个余姚秀才,叫做于时,在此寻馆。邻居家边一齐撺掇小的,我们各家
也有一二十学生,我们出了束修,要小的供他酒饭。上年二月坐馆,五月初就病
在小的家下,祇得请医调治。后来到半月,双眼瞎了,病到脱体。小的见他书已
教不成了,众邻居各送半载馆谷,学生早已散了。

  小的再出些盘缠,着人要送他归去,他又死不肯归,又要小的一年束修。直
捱到年,又不肯去。白赖在家,前日他家中来寻,小的忍着气,祇出了一年学钱,
待他好回。他仍旧又住在小的家里,动不动便道:」凌辱斯文。「小的情极,祇
得奔告老爷。「江公道:」我非本地方官,也不便问得,但此一桩事,我也知道。
快叫他来,与你赶他去罢。「祇见他扶了一个瞎子先生,到了船头,一齐跪下。
江公道:」于时,怎么说。「于时道:」

  老大人在上,听生员跪禀。生员上年二月到他家教书,五月间偶得小恙,他
家中大小人等,嗔怪在他家养病,把生员乘着病里,竟把两只眼睛都弄瞎了。生
员教书为业,一生止靠两眼,如今瞎了,教生员怎样教书来。老大人把生员一身,
判在他家养膳便罢了。「江公道:」胡说,你前年冬底在嘉兴宜公桥王家教书,
有一乡里孔良宗,托你寄银二十六两到家下,你暗中窃取一只红鞋,并诗一首,
又到酒肆引诱他短处。到船中又换了低银,又落了他六两银子。到上年祇合丢开
罢了,你又忍心害人,把红鞋做诗一首,央人寄到江家,害他闺阃参商,以致激
死王氏。他拿你一灵至松江李王处听审,李王命取汝眼珠,放你还魂。你今仍复
作陷良民,罪愈深重矣。「向他家中寻来的人道:」快快领回,如违重究。「于
时见江公说出心事,一毫不差,吓得毛骨悚然。唯唯而退。那姓梁的主人,把头
叩个好响,叫:」神明老爷,若不遇着老爷,被他累死了也。「江公又差皂隶二
名,押他到余姚本县讨了收管。那于时好生没趣,祇得收拾,叫乘轿子,抬了而
去。

  江公穿城过了,竟到浙江驿起夫进发。他坐在船中想道:「这于时一节,若
非楚楚梦中呈得明白,祇我何由知之。」正是:梦中言语记来真,莫道:无神又
有神。

  万事劝人休碌碌,近时报应不差分。

  江公未及一月,到了隔界。那官员人役涌来迎接。到任行香放告,料理秋闱。

  三场任事谨慎,揭晓得了九十名门生,就如得了九十个儿子一般,人人孝敬。

  将次完了武场,差人进京复命,自往家中快活。见了夫人、新姨、四个姬妾,
又不愿做官了。后来江文先进了学,两个小儿子后来同入了伴,三子并皆登第,
官居台省。夫人累封,子孙奕世金貂,至今为秀水名家焉。

  总评:孔良宗诱奸主妾,王楚楚借便风流。惩于夭折,报于猫犬,气亦平矣。

  而于时心存胞毒,险害贞姬,抵换低银,生机巧窃,殊为痛恨。李王云彼双
珠,绝彼恶业,是莫大功德也。不遇江巡,尽吐其隐,而犹然逞狠,焉有南归耶。

  新姨孕子,皆因贞处生来;夫人累赠,亦是贤德之报。[/color][/size][/fo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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