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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盛唐风月(12月26日 更新至"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群情激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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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七章 上敲下打,吐蕃疑人

      赤毕的带话很有效,于陵则这个县丞竟是跟着他来见杜士仪了。

      之前杜士仪带着他出城在各乡各村现场安抚办公,于陵则最初还打打酱油,可到十几日之后就突然病了,尤其回城前一天更是在那薛家不能起身。好容易支撑着回到成都县廨,也是什么事都于不了,一直躺在床上直哼哼,大夫是一个一个的请了过来,病情却始终不见好。就是杜士仪亲自去探望他的时候,他也一副病得七死八活有气无力的样子。

      这会儿他出现在杜士仪面前的时候,穿着一身宽大袍子,赫然显得原本就清癯的人更加瘦削了,脸色也苍白得没有多少血色。当赤毕悄然退下,他便苦笑道:“明公是真的误会我了,病来如山倒,我也没想到那场风寒会突然如此要命……”

      杜士仪并不介意和人虚与委蛇,但于陵则反反复复已经不是第一次,他自然不耐烦再兜圈子。不等其把话说完,他便冷冷说道:“虽然世人不传,但我曾经颇悉医术脉息,此前去探你病时,我曾经执手与君深谈,知道你的病只是有意为之。于少府,我不是没有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一次又一次非要推诿敷衍河南于氏也算是世世代代俊杰迭出,我还以为你是个有担当的人,却不想反而被你小瞧了”

      此话一出,于陵则顿时懵了。他只知道杜士仪才华横溢精通音律,对于通医术这一点,确确实实从来都没有听说过,所以方才会用装病这屡试不爽的一招。如今杜士仪实话实说当初执手探病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他是装的,事后又给了他这么多天,结果他一无所知自作聪明一直装到现在,终于把杜士仪完全惹火了

      “我……”

      见于陵则哭丧着脸想要解释却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样子,杜士仪这才抛出了最后一记杀手锏:“我也不妨告诉于少府一件事。王少府主动撂了挑子回长安待选,去年不消说是没有音信,今年亦然,十年八年是否能候着一缺,却也不好说。琅琊王氏人才济济,犯不着为了一个不知进退的人使劲出力”

      这不但是在说王铭,而且难道不是在说自己?

      于陵则只觉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待见杜士仪低头去看书,再也不瞅自己一眼,他想到于家虽说是数代名门,到了唐初的于志宁时,更一度达到了顶峰,可却因为恶了武后,上一代几乎无人出仕,到了自己这一代,于休烈中了进士,至于他这旁支子弟,门荫已经几乎是完全不管用了,他又不像宇文融那样有财计之能,一步步熬到县丞已经分外不易,倘若真的落得王铭那般下场,家中老小怎么办?

      “明公,此前都是我一时糊涂,望明公大人有大量,宽宥于我,日后我必定尽心竭力,再不敢……”

      见于陵则深深弯腰,喃喃说出了这么一些赔罪的话,知道让这个年纪比自己大一大截的说出这么些,火候已经差不多了,杜士仪便撂下书卷问道:“此前可是范使君授意于你?”

      面对这样单刀直入的问题,倘若可以,于陵则根本不想正面回答。可如今非此即彼的站队已经到了白热化,他决计不能再恶了杜士仪。于是,想到当初只是因为在立后态度暧昧就被贬官的族祖于志宁,他便咬了咬牙道:“是范使君使人带话,让我没法理事就行了,我知道对不起明公……”

      “我知道了。”杜士仪露出了一个寡淡的微笑,这才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武少府和桂少府如今都已经忙得连轴转,你既然回心转意,就好好把该你挑的担子挑起来,不要再让我失望了。”

      等到这位首鼠两端的县丞终于离去,杜士仪忍不住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看着那刚刚换上的窗纱出神。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把于陵则这种小人给踢得远远的,相形之下,直接撂挑子的王铭反而还傲气得可爱些。然而,走了一个县尉,要是再赶走一个县丞,他这个县令的刚愎之名只怕就要传开了,不得不容忍下于陵则。只希望今天这番敲打,能够让人至少不敢再这样阳奉阴违

      随着李家崔家吴家相应交了田亩图册,而城北各乡村的田亩厘定本就在吴九等人的暗地进行之中,到了六月这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杜士仪就已经绘制成了那十九村的鱼鳞册,并在核实之后,按照鱼鳞册,重新由官府制发地契,以一式两份阴阳相合为凭。如此一来,就彻底断绝了旁人作假的可能。相比地税,反而是核查户等的进展更慢,户等评定不但牵涉到一年所交户税多寡,而且还牵涉到了丁役。

      困难虽有,但杜士仪在胥吏之中挑选了精于的人委以重任,辅以自己的从者,总算是艰难地一点点推进着这个工作。然而,只从这一地更变税法的艰难上,他就知道扩展到一州一道会有多困难。现在他可以靠这些自己信任的人来监察,甚至自己神出鬼没地亲自私访,可只要地域一步一步扩大,他就只能寄希望于用人得当了。更何况,触动利益的大地主哪有那么容易善罢甘休?

      之前四月成都县试的结果一如杜士仪之前预料到的那样,除却县学直送州试的那些人之外,其余并没有选出极其出类拔萃的人才,韦礼送给他的策论卷子中,大多是泛泛而谈,没有什么让人眼睛一亮的见解。而六月的益州州试,成都县学举送的士子,总共录取了三人,在总共六个人的解送名额之中占了一半,却也和往年差不多。崔颌不出杜士仪意料,名落孙山。

      为了这个,崔澹来见时,面上便带着几分难以名状的怅然。杜士仪待崔颌犹如半个弟子,哪里不知道这老翁心心念念想的,就是想要家中出一个进士光耀门楣,因此索性也就开门见山地问道:“崔翁是为令长孙不得解送的事情而心中耿耿?”

      “啊?不敢不敢”崔澹知道杜士仪手段,这会儿吓了一跳,赶紧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我只是惋惜孙儿不争气而已,说不上心中耿耿。”

      “令长孙勤恳好学,一心上进,但毕竟还年轻,文章诗赋还有些稚嫩,而同场之人多数比其年长,经验阅历岂是等闲,所以他今科不得解送,原本也在情理之中。他最薄弱的地方,不在经义,也不在杂文,而在策论,日后我会于此处多多指点。”

      “多谢明公,多谢明公”崔澹顿时喜出望外,心中登时不以长孙今科失败为念了。好容易想起今天来并不是为了孙儿的科场事,他连忙轻咳了一声,这才小心翼翼地探问道,“明公如今判成都两税使,不知道是从今往后,成都只行两税,永远废租庸调,还是……”

      “此事还得凭陛下处断,崔翁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这个……”崔澹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于笑道,“是益州的其他豪族听到风声,有些忧心忡忡。毕竟,这每年平白无故多上那么多地税,他们有些心中不平……”

      “朝廷当初在租庸调之外,定地税户税,就是为了大户占地成千上万亩,却只交轻税,而平民之田日趋减少,甚至于于脆无地,却要背负沉重赋役不得不逃亡。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论语之中的这句话,不知道崔翁可曾听说过?我朝开国定均田制,实则便是从此而来。”

      崔澹本就是代人来探问探问动向,此刻被说得顿时有些讪讪的,终究不敢再问下去,又小坐片刻就告退而去。而等到他一走,杜士仪想到宋憬来信对自己说,正是以客户居人的强烈对立,以及天下土地兼并的严重情况,说服李隆基暂时试点两税法,但朝中非议者极多,如不出意外,恐怕试行之地无法再铺开,他不禁摇头长叹了一声。

      不破不立……但要先破后立,谈何容易

      就在他沉吟之际,外间突然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紧跟着,便是赤毕推门进来。他快步走到杜士仪身前,踌躇片刻便拱手说道:“郎君,我这些天时常去云山茶行探看,以防有人心怀鬼胎,却偶尔发现,连日都有人到云山茶行周边转悠。不过,他们口音虽和中原人几乎相同,拿的过所也是安西都护府开具的,说是西域商人,但我看他们的形色,总觉得有些像是吐蕃人。”

      吐蕃?益州并不和吐蕃接壤,而且自古川藏虽交界,那条路却形同天险。吐蕃人大费周章跑到这里来于什么,还在茶市附近转悠?想到这里,他立刻霍然起身,沉声说道:“赤毕,你亲自带几个人,盯住那几个疑似出自吐蕃的家伙。”

      成都城内突然混入了吐蕃人,赤毕自然知道杜士仪如此郑重其事是为了什么。因此,他当即答应了下来,等出门之前却又扭过头来,似笑非笑地拍了拍脑袋:“只说正事,差点忘了另一桩。我回来时路过杨家门前,杨家那位玉奴小娘子正和姐姐预备出门,看样子是到郎君这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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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八章 拒之门外,三尚四论

      杜士仪对痴心音律的玉奴很喜爱,小丫头天真烂漫,让人一见就心生怜意,可对于她那年长几岁的阿姊实在是敬谢不敏。

      只从杨玉瑶那滴溜溜直转的眼神中,他就瞧出了一种不属于同年纪女孩的世故慧黠,而且,他收了玉奴为徒教授琵琶,这就已经和杨家很亲近了,但小丫头毕竟年岁太小,旁人也不能说什么,可杨玉瑶已经十岁了,再年长两三岁便可以说亲,这瓜田李下的麻烦,他怎么能不避嫌?

      思来想去,即便他也很喜欢玉奴过来,让自己能够从政务和勾心斗角之中解放出来,好好松乏一下,但此时此刻等到赤毕一走,他还是立刻唤了人来吩咐道:“待会杨家姊妹来,只说我不在县廨。等杨家姊妹回去,你派人去见杨蛞,直截了当告诉他,日后让玉奴一个人来”

      于是,当玉奴欢欢喜喜等在县廨门前时,去门上通报的仆人转回来,脸上破天荒地带着几分无奈:“三娘子,五娘子,说是杜明府今日出门去了,不在县廨。”

      “怎么会”玉奴尚来不及开口,玉瑶便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玉奴每旬三日八日前来学琵琶,杜明府都会留在县廨,怎么今天就偏偏不在?”

      既然你都知道人家杜明府留在县廨只是为了教五娘子学琵琶,于嘛还非得跟过来?

      那仆人并非杨家世仆,再加上玉瑶素来颐指气使,因而此刻只是暗自腹诽,嘴上却唯唯诺诺半个字不说。见此情景,玉瑶仍不死心,亲自到门上探问了一通,最终才失望地回了车上。至于更加失望的玉奴,则是可怜巴巴地拨弄着手中小琵琶,回到家里也是一副泫然欲涕的样子,看得大姊玉卿又纳闷,又心疼。等到没过两个时辰,杨蛞就十万火急地赶了来,屏退婢仆和她说了杜士仪的话,她才忍不住张大了嘴。

      “这……这是三娘之前跟着去,惹了杜明府不高兴?”玉卿过了年就已经十四。父亲早早给她定了亲事,虽不是顶尖的世家名门,却也是官宦之家,再加上她一直执掌家务,本就有几分主母的做派,此刻再一惊怒,立时流露出了凛然气势来。

      杨蛞对这小小年纪的从妹却也素来敬重,此刻便苦笑道,“我刚刚进来时特意探问过,三娘说是也要和玉奴一样,跟着杜明府学琵琶,可她去的时候特意打扮了一番,看上去明艳可人……问题是,三娘才多大?这才是她第二次去就被拒之门外,足可见上次言行举止必然有什么出格。杜明府那个人,咳,眼睛里不揉沙子的,对玉奴固然有几分真心喜爱,但要他对杨氏真的爱屋及乌,就不能触碰他的忌讳。”

      “那好,我日后就好好拘管五娘,不能让她异想天开再惹出什么祸事来父亲才给她定下了裴氏六郎,我本想暂时瞒着她,现如今看来,还是让她知道此事的好”

      春茶上市,茶市正是一年中最红火的时候。饮茶之风既然是从蜀中开始风靡,现如今自然还是蜀茶独霸天下的时候,各地的商人蜂拥而至到茶市和各家茶行接洽,如云山茶行这样突然显露出庞大之姿的,自然而然门庭若市。所以,白掌柜对于门前有吐蕃人窥伺的事,原本一无所知。直到他送了一家茶商走,一个小伙计上前来对他低低耳语了几句,他才顿时眉头大皱。

      “你没听错?”

      “是,那位大叔亲口说的,让掌柜你多加留意,有什么事立时示警。”

      “唔,你也自己记在心上就是,不要对他人提起。”

      等到那小伙计答应一声后离去,白掌柜方才回房,可眉头依旧紧蹙难解。自己这茶行就算放在蜀中算是庞然大物,可对于一直和大唐分庭抗礼的吐蕃来说,又算是什么?更何况吐蕃这些年虽则屡次挑起边衅,但一次一次全都被打得落花流水。不过却也保不齐吐蕃真的对富庶的益州有什么念想,即便如今的吐蕃赞普娶了大唐的金城公主,论理算是大唐女婿,可那些蛮夷知道什么礼节

      看来这些天,他是不能再悄悄去见王容了,免得给人惹上大麻烦

      两三日下来别无动静,白掌柜心中虽还惦记着,但言行举止渐渐和往日无异,小伙计自然就更加放松了警惕。这一日,当两人一前一后踏进了屋子时,小伙计最初只以为这两个布衫人是寻常来买茶的百姓,就有些怠慢地说道:“这儿只谈一千斤以上的大买卖,若是只买几两几斤茶,且去别家”

      “若是我要一万斤茶呢?”

      此话一出,那小伙计顿时打了个激灵。他细细审视这两人,越看越觉得像是之前别人提醒自己要注意的人,一时不禁打了个哆嗦,撂下一句请稍等就拔腿往里头跑。他这一跑,两个人彼此对视一眼,其中那个面庞带着几分黑红的矮壮年轻人随处一瞧,便笑了一声。

      “看不出这样一家不起眼的小店,竟然是整个成都乃至蜀中,唯一有可能拿出我们需要分量茶叶的地方”

      他的汉语虽然听上去字正腔圆,但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特殊腔调,仿佛与其西域商人的名头很相称。匆匆赶来的白掌柜在门后听到这么一声,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打发了那小伙计往后门走去寻人报信,他方才整了整衣衫来到前头,打量了一下这两位客人,看出年纪主从之后,这才笑容可掬地说道:“郎君是要来买茶?”

      “我要买的茶,别家都不会有那么多存货,听说你这茶行是整个蜀中最大的,也许更是整个大唐天下最大的,所以我就直接找到了你这里。”说话的年轻人大约二十一二,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凌人气势。他见白掌柜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便直接从袖子里掏出了一物掷了过去,见白掌柜敏捷地接住了,他就傲然说道,“此物就算是定金”

      是金子

      以白掌柜的阅历和经验,不用牙咬也能断定这是如假包换的赤金。尽管大唐并不通行金银,甚至店主在收到这样的东西抵账时,可以通知官府,但在远离两京的地方,大多数店主都乐意收下这种很容易流通的货色。可这样大的金块,白掌柜都是第一次看见,失神片刻后就陪笑道:“这位郎君真的要买万斤这么多?”

      “没错,只要你愿意,都可以用这样的赤金支付”话音刚落,年轻人就听到背后传来了一声不轻不重的咳嗽,意识到自己露底太多,他这才用有些勉强的口气说道,“从西域远来,带钱币不便,所以我方才带了这样的赤金,你若是不要,我在钱铺重新兑了给你现钱就是。”

      “不用不用,赤金也是一样的,而且好存放。”白掌柜连忙打了个哈哈,一副见钱眼开的样子答应了下来,但随即便犹犹豫豫地说道,“可一万斤这样大的数量,即便今年蜀地到处茶园都是大丰收,但如郎君要求的这般大量,恐怕着实不够……当然,我会调拨,努力调拨,只希望郎君能够宽限一段时日

      年轻人看到白掌柜为难地说没货,原本变了脸色,等到说只是宽限几天,他的表情立刻缓和了下来。又嘱咐了几句尽快之类的话,他甚至连之前给出去那块金子的回执都没要,径直带着随从出了茶行。走出去不多远他身后那随从就用同样纯熟的汉语低声提醒道:“公子,你之前金子给得太轻易,也表现得太心急了。中原的商人都是贪图利益……”

      “贪图利益才好打交道,这次本来就不是钱的问题”年轻人直接打断了随从的话,这才自言自语地说道,“若不是这些年仗不好打,哪里有现在那么麻烦,会盟的时候直接向大唐朝廷要就是了横竖大唐向来大方得很,区区茶叶又不比丝锦,要多少有多少。都是那些又要打仗,又越打越差的家伙,若不是他们,姑母也不至于被金城公主压了一筹。不过说起来,成都实在是太富庶了”

      由逻些经察瓦绒再从雅州进蜀,若真的要悄悄潜入益州,这条才是最稳妥的路,但也是最可能出危险的路。那囊氏尚青的姑姑便是如今的吐蕃赞普尺带珠丹的王妃,论地位尚且在金城公主之上,更何况那囊氏乃是吐蕃一等一的名门望族,三尚四论之一,他从小学习中原文化,能够说一口流利的汉语,自然不会走这条路,所以,带着众多随从的他伪装成西域行商,走的是通天河、河源、暖泉、大非川、天水,完全是文成公主入藏的那条路。即便如此,一路大多数时候都在轻松游玩的他,对于自告奋勇前来中原最初也有些后悔。

      就算准备再充分,一路行程着实也太苦了些。如果不是中原商人带来的茶叶经证实,对于长年肉食的贵族具有难以想象的祛病消食奇效,而且有一位去过东北的商人甚至还带来了奇特的奶茶,他也不会到这里来,也不会看到被人称为偏远的蜀地竟然也这么富庶。

      “蜀地既然如此富庶,为何咱们吐蕃这些年来只打陇西?”

      听到这话,那随从久久无语。蜀中虽看似偏居西南,却一直都是中原历代王朝控制的地方,早在秦汉便一度以富庶闻名,再加上要越过那些雪山抵达蜀中,商旅倒是可能,但骑兵就难了,而和中原人比步卒,这简直是痴人说梦。所以,国中上下的宗旨是,西争安西四镇,北争河西陇右,至于东面的剑南道,则是最后的目标。只有安西四镇和河西陇右到手,剑南道就能手到擒来,否则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那囊氏尚青说是精通汉学,可不过学了个皮毛而已,怪不得此次尚青自告奋勇要出来买茶,谁都没提出反对,因为那囊氏族中没人对这位族长的幼子给予多少期望,而尚青自告奋勇,何尝不是借此出来游山玩水的?

      于是,他自然略过这些大势不谈,只是恭敬地笑道:“公子说的是。”

      然而,即便是那随从也没有注意,当他们进入了一家旅舍之后,身后不远处的小巷中,一双犀利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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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九章 悲剧的那囊氏

      “真的是吐蕃人?”

      对于赤毕的眼力和耳力,杜士仪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怀疑,也正因为这一点,对于赤毕口中那个颐指气使的吐蕃年轻人,他不禁有些想不通。

      中宗年间吐蕃向大唐求亲之后,两国是曾经有过一段短暂的和平期,但在开元二年大唐和吐蕃会盟不成打了一场,而后吐蕃大败亏输开始,两国之间就已经是再次针锋相对了起来,直到开元七年方才再次会盟。

      此后尺带珠丹亲政,开元十年又打了小勃律,就在去年也就是开元十二年,陇右节度使王君主动挑起边衅,又和吐蕃打了一场后献捷京城。虽则今年暂时太平了下来,但若真的是一个吐蕃贵胄悄悄潜入了益州,难道代表吐蕃在西域陇右河西一带和大唐争夺的同时,还在觊觎剑南道?

      “兹事体大,若是等到范使君也察觉此事,难道不会因此大动于戈,郎君是否要先下手为强?”

      “你让我想一想。”尽管理智上知道赤毕的建议是正确的,但杜士仪心中还有些狐疑,揉着眉心想了好一阵子,突然若有所思地问道,“此人进去和云山茶行的白掌柜商谈了些什么?”

      “说是要买茶,而且一开口就是一万斤。”赤毕不以为意地哂然笑道,“大约是诱之以利,也好打探剑南道虚实……”

      “不,你错了”杜士仪霍然站起身来,目光炯炯地说道,“此前听你说时我就觉得奇怪,倘若要打探虚实,必定会派那些更加精于更加小心的人来,绝不会用这样招摇显眼的贵胄公子,所以,他不是诱之以利,恐怕是真的来买茶的我倒是忘了,辛肉之食,非茶不消,青稞之热,非茶不解”

      最后这句话赤毕还是第一次听到,虽有些半信半疑,但想到此前那些茶叶在试探性地输入奚族三部之后,那种受欢迎的程度简直无以复加,就连奚王李鲁苏也不得不在明面上曲意和云州交好,以便获得和那三部同等价格的茶叶,而吐蕃人的习俗和奚人尽管大为不同,可肉食性确实是一样的,他不禁若有所思地说道:“可若是真的要买茶,也不用那样一个草包出马……”

      “既然如此,那就亲自去问那个草包如何?”杜士仪笑眯眯地摩挲着下巴,眼神中流露出了不加掩饰的欣悦之色,“且看看此人是否真的会带来如我期待的好消息要知道,不但我现在缺钱缺得无以复加,当今圣人也同样是想要国库填得满满的……赤毕,有多少人调动多少人,动作快准狠得手之后,把人先小心藏好,记住,绝对不能惊动了人,可以和白掌柜商量好引人入彀”

      “这种小事,郎君尽管放心”

      对于曾经两次参与过宫廷政变这种惊天动地大事的赤毕来说,如今即便早已过了不惑之年,拿下一个来自吐蕃不知天高地厚的贵族子弟,仍然不是太难的事。和白掌柜打过招呼之后,他先是使计调开了大都督府那边的眼线,然后让白掌柜引了人去城南一处偏僻的里坊看茶叶库存,三两个地方转下来,看到那些堆积如山的货色,再加上一路安全,白掌柜又只带着一个小伙计,不但尚青,就连他那些警惕十足的随从也都渐渐放心。

      于是,当去最后一处库房的时候,一行人照例跟着白掌柜进了那间昏暗的库房,当迎面突然黄沙拂面的时候,众人一下子全都懵了,硬生生被当头那一张渔网给罩了个正着。仓皇之下,试图反抗的连刀都来不及抽出来就被木棍打了个人仰马翻,而尚青更是直接被一柄明晃晃的利刃架在了脖子上。当他眼睁睁看着随从被绑得结结实实堵了嘴拖走时,他忍不住张了张嘴,可喉咙口却噎得连一句话都说得结结巴巴的。

      “你……你们难……难道想谋财害命?”

      “你们带的金子虽然不少,但还不及你们的命金贵”赤毕又好气又好笑地用刀背轻轻拍了拍那泛着高原红的脸,见尚青嘴角抽搐,分明是吓得狠了,他不禁嘴角一挑,旋即冷冷说道,“走吧,有贵人要见你。倘若你识相的话,就最好实话实说。否则一刀杀了你在此处,想来你到黄泉之下也没处说理”

      尚青被这冷飕飕的话说得直接打了个哆嗦。等到蒙上眼睛,被赤毕推推搡搡弄出了门,他跌跌撞撞走了不知道多久,几次都险些摔倒,最后方才来到了一个地方。领路的人并没有给他解下蒙眼布的意思,而是一只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站在那儿,他甚至能够感觉到那近在咫尺的刀锋。打从出生开始就养尊处优的他强忍住牙齿打颤的冲动,一口一口深深吸着气。

      “你身为吐蕃人,潜入成都意欲何为?”知道对方精通汉语,杜士仪也就索性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问了第一个问题。

      他们怎么知道自己是吐蕃人?

      尚青一下子懵了,隔了好一会儿,他这才根据刚刚从对方语音中辨别出的年龄,强笑解释道:“这位郎君应该弄错了,我们是来自龟兹镇的行商,只是常常去吐蕃做生意,所以方才看上去有些像是吐蕃人……”

      “哦?”杜士仪有些好笑地挑了挑眉,“你既然不肯说实话,想来我还不如把你们当成吐蕃密谍就地正法,然后再去向朝廷请功。横竖此前陇右王节帅就是这么做的,陛下还对其好一番嘉奖”

      杜士仪一个眼神,赤毕就立时提起钢刀逼向了尚青的喉咙。面对那刀锋横在脖子上,死生一瞬间的感觉,尚青几乎想都不想地叫道:“不……不我是吐蕃人,我是吐蕃那囊氏尚青,我姑姑便是赞普王妃那囊氏”

      真的是大鱼?

      杜士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拿眼睛去看赤毕时,却只见这位素来稳重的昂藏大汉竟也是同样一副不可思议的光景。两人对视一眼,杜士仪便轻咳一声冷笑道:“口说无凭,你有何为证?再说,既是有如此贵重的身份,若要到大唐来,大可堂堂正正以使节的身份来,何至于竟然如此潜入成都?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把他拉下去,先抽二十鞭子再问话”

      身为那囊氏的嫡系子弟,吐蕃一等一的大贵族,尚青也不知道下令抽过多少人鞭子,但如今那样凌厉的刑罚要落在自己身上,他顿时不寒而栗。几乎在旁边那人要硬把他拽下去的同时,他就尖声叫道:“我所言句句属实我身上由刻着吐蕃语那囊氏尚青的于阗玉牌为证而且,我这次到蜀中来不是为了打探军情,只是为了买茶叶,顺带……”

      顺带之后的话他有些犹豫,可当那只手一下子将他拽紧了的时候,他慌忙嚷嚷道:“顺带游山玩水我的汉语都是金城公主教的,她一直看着我长大,甚至当我半个儿子,你不能杀我……”

      这还真是……

      杜士仪给赤毕使了个眼神,见他一记利落的手刀直接把尚青给打昏了过去,他便苦笑道:“看这家伙的脓包样,应该不是胡说八道,但我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像话此人你先放在一边,去审他的随从,软硬如何你自己掌控,问清楚之后再来禀报我。”

      吐蕃最尊贵的姓氏不过区区几个,没庐氏、韦氏、琳氏、那囊氏等数家贵族,都是世代和王族联姻,就连广为唐人所知的禄东赞,也就是噶尔东赞,在吐蕃的贵族之中也排不进第一等,这才会在权力斗争失败之后举族降唐。因此,杜士仪着实难以相信,一个那囊氏的嫡系,还号称是嫁入吐蕃的金城公主看着长大的贵胄子弟,竟然会轻易跑到大唐这种敌国来

      等到了晚间,他终于等到了赤毕送来的答案。面上还流露出几分狰狞之色,不知道用了什么凌厉手段的赤毕叉手行过礼后,便嘿然笑道:“果然不出郎君所料,这其中缘由并没有那么简单。尚青年幼时常常出入宫中,那时候赞普还年少,金城公主有意在营帐中教人汉语,他就去学了,甚至还是吐蕃学得最好的人之一,甚至带挈得身边人都学了不少。只不过他却不如金城公主所希望的那样心向大唐,反而有些不合时宜的野心,却没多少本事。这次他请命出来,别人都没当一回事,他那已经有些权力的同父异母兄长,就买通了人希望到时候他被唐人拿住或者于脆杀了……”

      杜士仪闻言眉头大皱:“然后两国交战?”

      “横竖死的又不是自己。打赢了便可成为自己的战功,打输了也是常有的事,他那兄长打的好一个如意算盘。如果不是今天郎君命我拿住了他,数日之内,他们也会自己先把此事爆出来”

      尽管听惯了这种兄弟阋墙的勾当,这又是外邦之事,尚青也并非什么值得同情的人,但杜士仪仍难免摇了摇头。然而,想到此人说到的买茶,以及此事代表的意义,他用指节轻轻叩击着面前桌案,好一会儿方才开了口。

      “先牢牢看住这些人,消弭了其他痕迹,等我吩咐先把明日的万岁池落成仪式捱过去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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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章 挤走上司的前奏

       大半年的建池修渠,当一声放水了的呐喊脱口而出,眼看着清澈的水撒欢似的涌入万岁池,渐渐将那无数人一锄一铲挖出来的巨大水池从于涸灌到了半满,又顺着那一条年久失修多年都不曾好好利用的利人渠,流进了田亩之中的时候,欢呼声从最初的万岁池边蔓延开来,仿佛突然之间便是漫山遍野。无数张脸上洋溢着喜悦,无数双满是泥土的手互相紧紧相握,或是于脆抱在一块欢呼呐喊。

      置身于这些喜庆的人当中,王容再次感到了年少时那种单纯的喜悦。过年时的一碗热汤,生日时的一碗汤饼,阿兄买给自己的一支新式头花,阿爷在外出数月之后从远方归来……那种远胜过万千金钱的满足和高兴,她至今记忆犹新,却在此刻再次重新体会了一遍。这一刻,她无比感谢杜士仪给了自己这么一个机会,给了自己这么一个奔波不停却又忙碌得分外充实的机会。

      “慧娘子”

      今天杨蛞只是来凑个热闹,也算是为杜士仪这上任以来做的第一桩大事增光添彩,可面对这样的喜庆局面,他也觉得高兴。然而,敏锐地察觉到李天绎崔澹等人一个不见,鲜于仲通竟也不见踪影,想想好些天没见人了,他不禁心中满是狐疑,觑着王容身边没什么人凑过去说话,他就主动上了前去。可一声慧娘子之后,他就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杨家在蜀中田地不算最多,实力不算最强,伯父官职也只是寻常,最重要的是,李天绎崔澹也好,鲜于仲通也罢,全都是在家里能做主的,可他能够代替伯父做什么决定?就算这位神秘的慧娘子能够抛出什么东西来,他又该怎么答话?于是,他几乎在人朝自己打量了过来的时候,急中生智地说道:“这次的工程能够这般顺遂,百姓既做工得利,将来又能得水利,如此一举两得的事,多亏了慧娘子居中统筹。”

      尽管四周围还有其他人在,但听了杨蛞这恭维,却没有人觉得言过其实。这统筹分派外加监督的事从来都是最难做的,最大的问题就是繁琐且得罪人。这位慧娘子因举荐她的人实在太过强力,自己又是出资方之一,又有传言说是来自京城的背景,因此得罪人自然不至于,可这几个月来的繁琐却在所难免。然而,她精于计算,点点滴滴的账目仿佛全都在脑子里似的,但凡请示从来都不用额外去查阅账本,这自然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慧娘子确实是居功至伟。”

      “今日明公亲自设宴答谢,慧娘子该坐上席才是”

      在周遭人奉承声中,王容只是点头为礼表示答谢,却婉转表示自己一介女流,不好抛头露面再去赴宴,却让那些在酒宴上有心一瞧她真容的人为之大失所望。至于别人对没来的李天绎崔澹等人感到奇怪,她却微微一笑,江南棉田的事,这些当家作主的家中一把手若是不去怎么行?而对于最初上来搭话的杨蛞,她也只是随意问了两句,末了想起此前见过一面后便再也没能再见的玉奴,她不禁心中一动。

      “杨七郎的从妹那琵琶学得如何了?”

      “整天便是不离手,好在有模有样,总算还能让人睡觉。”杨蛞随口一答,这才陡然意识到自家妹子跟着杜士仪学琵琶的事恐怕早已不是秘密。果然,当他举目四望时,就只见四周围的人全都用某种奇怪的目光看着自己,一时他不禁头皮发麻,赶紧岔开话题道,“我家阿爷说是年底到任,那时候应该就能回来了……”

      杨玄琰一个蜀州司户参军如何,谁也没放在心上,因而这话很快就被人抛在脑后了。倒是当杜士仪主持过开渠引水的仪式之后,得知杨蛞提到玉奴在家死命练习琵琶,他不禁为之莞尔。于他来说,琵琶不但是娱情娱乐,也是和上辈子的纽带之一,可真要说痴迷,他却还真的远远及不上玉奴。等到设宴答谢过此前出资的各家,又大笔一挥亲自写了到时候用来勒石纪念的一篇《万岁池记》,他便借口不胜酒力悄然退席。

      “幼娘”

      策马在小树林中和早就等候在此的王容主仆会合,他见白姜下了马车退避,自己便径直登上了马车。王容在人前那身从头到脚的幂离,此时此刻早已除去,那张脂粉不施的脸上看不出疲惫,唯有欣悦和欢喜,以至于他先拥了她在怀,随即方才放开了人,因笑道:“来,你这被人称赞为女中诸葛的智多星,给为夫出出主意,继续上一次的议题,如何撵走上司?”

      “咦?”王容忍不住伸手抵住杜士仪的胸膛,仿佛是要推开他,但眼神中却流露出了别样的神采,“杜郎是找到了什么机会?”

      “是一个可以对外挣取大钱,对内却不用盘剥百姓的好机会,但是,我不想为他人作嫁衣裳,更不想头上老是悬着一柄利剑。所以,倘若说从前我可以容忍范承明,但现在我一定要把他撵走”杜士仪说着便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强硬态度,又缓和了语气,把自己拿住那囊氏尚青的事对王容一五一十说了。果然,一手在蜀中茶市打下坚实根基的王容在听他提到,吐蕃人因生活在高原,日常饮食多肉多油腻,所以从前都是用一种树皮煮水用来消解油腻,故而茶是最好的商品时,她不禁眼露异彩。

      “这就是说,除了东北之外,西南的吐蕃又是一条商路?说起来之前是疏忽了,既然奚族和契丹都能喜爱茶叶,更何况是吐蕃?只不过,从蜀中运茶到吐蕃,路上却不好走。倘若还要遇到范使君这样只会刁难人寻人错处的上司,那要做成此事就更困难了……不过,这只是商旅之事,应该还不至于让你这成都令视之为大机会,难道你想……”

      王容虽是富甲天下的王元宝之女,但王家毕竟仍是士族出身,她在学算的同时更读过书,在最初的惊喜和踌躇过后,她便醒悟到杜士仪眼中的机会,应该和自己的所谓商机并不相同。于是,她在目光和杜士仪对视之后,便约摸猜到了他的想法,一时不禁露出了亦笑亦嗔的表情。

      “好啊,又要从我这里无中生有借了钱去做你的实事工程,又想从这一条才刚兴起的商路上收钱,你就快变成杜扒皮了”

      周扒皮和半夜鸡叫的故事,杜士仪从前曾经当笑话对王容说过,谁知道现如今却收获了一个杜扒皮的称号,他不禁哭笑不得。他当然知道只要把持在蜀中收茶的优势,甚至用行政手段来保证云山茶行的利益,三五年兴许就可以获得机极其可观的暴利,但这种东西太招人眼馋了,尤其是饮茶之风渐渐风靡,甚至有从中原扩散到各大少数民族的趋势,他就不太可能选择独占这样的利益了。

      更何况,他现在正在成都试行两税法,如果能用茶引的钱来弥补两税的疏漏,那么他有把握将这一政策渐渐推行到益州甚至整个剑南道。须知如今的蜀中,正是整个天下最大的茶叶出产中心。至于日后的茶叶主产区江南和福建等地,现如今还瞠乎其后

      “娘子大人,损失小而得利多,要目光长远才是。再说,我会补偿你的。”杜士仪说着便趁着王容一愣纳闷的时候,在她的红唇上轻轻一啄,继而便似笑非笑地说道,“我整个人都能赔偿给你。”

      “去你的谁说你是君子的?”王容不禁气乐了,待伸出手去想要把这便宜找回来,见杜士仪笑吟吟的,分明希望她和他在车厢中闹成一团,她便恨恨地收回了手,这才理了理裙子上的褶皱,头也不抬地说,“你怎么说就怎么办吧就算是阿爷号称关中首富,也从来不敢和官府相抗,更何况我这区区弱女子,哪里能违逆杜明府的话?”

      “好好,都是我钻进钱眼里去了,娘子大人恕罪则个。”

      杜士仪有模有样地欠身作揖,见王容眼底分明满是笑意,他早知道她并不是一心逐利的人,连忙于咳一声岔开话题道:“说起来,眼下这些都还是空话。当务之急,是请娘子大人给为夫出个主意,如何撵走那个碍眼的上司?”

      “范使君这个人,此前一再都是授意别人挑事,然后自己居高临下令人去收拾残局,自己伺机而动,此次何不也让他这么去做?光是吐蕃人出现在益州,就足可让范使君好一阵子忙活了,据我所知,他才刚从河内范氏本家调来了一堆人?”王容随口一说,见杜士仪嘴角挂着笑容,她顿时轻哼一声道,“你是不是又想说英雄所见略同?分明是考我,还说什么出主意”

      “不请娘子出主意,我又怎么知道范使君竟然会大张旗鼓从河内范氏本家调人?要知道,韦十四都没能打探到这般隐秘的消息”

      杜士仪打了个哈哈,继而便收起了戏谑之色,郑重其事地说道:“幼娘,这次我不用驿传快马,用你家的路子,替我捎一封奏疏到洛阳给源相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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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一章 一箭双雕

      罗德的低头并没有一下子广为人知。然而,当这一年八月,杜士仪行完乡饮酒礼,送了今年成都县的解送士子进京,四大家除了早早溜之大吉的吴家家主吴琦之外全数到场,罗德甚至对杜士仪恭维备至的时候,范承明就已经知道罗德这个一度跟得自己很紧的家伙,已经有了倒戈的倾向。

      自从杜士仪兼判两税使之后,他就已经知道正面相抗绝不可取,因此哪怕对于平时决计忍不下的这一点,这次竟也硬生生忍了下来。

      大地主被杜士仪诱之以利,小民百姓又因为厘定田亩时竟然并未扰民,而且这等同于减轻了税赋,杜士仪又常常亲自下乡视察,反而交口称赞的多,至于人数更多的中层地主,则是被县学开始整肃扩招,杜士仪真真正正亲自登台授课打动,纷纷想方设法把自家子侄送进来。至于资质更好的,求杜士仪一张荐书往两京游学,抑或是前往嵩山草堂,也同时成了一种风潮。

      正因为如此,范承明只能按照张说的话,把目光从眼皮子底下放到了更远的地方,比如纷争不断的姚州,比如邻近的蓬鲁州等生羌所居之州……可如今的巴蜀也算是政通人和,州官大多勤勉,和蛮夷相安无事,他这个益州大都督府长史固然可以在外巡视各州防务,但大多数时候都清闲得很。相比成都县廨上下常常忙得脚不沾地,这种清闲原本应该是惬意的,但他却丝毫惬意舒心不起来

      此刻手持一卷书的他,便丝毫没法把精神集中在其中内容上,到最后忍不住烦乱地将其撂在案头。因为坊间多把线装书叫成杜郎书,底下从者都生怕范承明因此及彼,四面书架上显眼的位置,全都是些传世已久的卷轴珍品,线装书往往束之高阁,此刻这一卷《齐民要术》亦然。见他撂下了书,一旁的侍婢蹑手蹑脚上来往杯中续了水,又悄悄回了原地,悄悄去拨动了一下动焚香的熏炉。可就在这时候,外间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进来吧”

      “使君,我有十万火急的大事禀告。”

      范承明立时屏退了屋中侍婢。即便如此,那进来的从者仍然没有立时开口,而是上前几步在范承明书案前单膝跪了下来,轻声说道:“郎君,我刚刚打探到一个消息,杜明府命人悄悄扣下了一行来自西域的行商。”

      “嗯?”范承明有些不明其意地眯了眯眼睛,这才哂然一笑道,“他成天忙得恨不得三头六臂,怎么又有功夫去管什么行商?莫非是有人和他支持的那家茶行争利?”

      “我原本也以为是如此,毕竟,那些行商就是因为在云山茶行里头谈了些什么,事后才突然失踪的。”那从者说着更加将声音压低了几分,甚至还看了一眼左右,“但我仔细查探下来,却发现并非如此据那些行商曾经住过的旅舍主人说,这些人脸上带着些很明显的红色,据称是常常来往吐蕃所致,也都操着一口很流利的汉语,出手大方得让人吃惊。听说他们一住进客舍之后没多久,就去让人用金子兑了一百贯钱以供日常花销。”

      “如果照你这么说,确实有些可疑。”

      范承明先头暂时放弃了和杜士仪争锋的念头,但这并不代表着他永远放弃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他一个堂堂从三品职官的益州大都督府长史,倘若还拿不下杜士仪这个正六品上的成都县令,那么,在他今后的官路仕途上,永远都会留下一个让人瞧不起的污点。这会儿说出了这么一句话之后,他想想之前那一次自己也算是蓄势而发,但却因为闹过一次再闹第二次,反而让杜士仪有了准备,他便露出了一个笑容。

      “你给我先把杜士仪底下每一个人全都盯紧之前往河内本家调拨来的人早就到了,人数怎么也不会少过杜士仪的人,就算一个服侍一个也足够了就算查不清事情始末,也得确定他扣下行商的事。给我传话下去,只要有人能够查出那些行商的底细,赏金三十贯”

      “是,一定尽心竭力”

      等到那从者应命离去,范承明这才觉得一颗心不可抑制地扑通扑通直跳。尽管那从者并未断言那一拨西域行商是从哪来的,更不知道他们所为何事,但他根据本能猜测,却觉得这些应该是吐蕃人。尽管大唐吐蕃在数年前再次会盟,吐蕃也一度上书称甥,可即便如此,这两年的仗也没少打过。只要能够证死杜士仪和吐蕃人有勾连,那么不但前仇尽可得报,而且……就是京兆杜氏,此次也会一块折个大跟头

      除却交接诸王诸妃,再没有比勾连外邦更犯忌讳了

      尽管杜士仪的隐藏工作做得很好,尽管跟踪的事情极其不顺利,更不要说打探那些所谓西域行商的底细,但范承明既然能下死力从河内范氏本家悄悄调来了众多部曲,又隐忍不动足足将近半年,现如今不动则已,一动自然惊人。十数日之内,各种各样的细枝末节汇总到他这里,又由他和几个幕僚仔仔细细地剖析,最终他总算是得到了一个答案。

      这一行西域商人名为行商,实为吐蕃马贼,这确凿无疑

      “使君,看到杜明府又悄悄带着人出去了。不是走的前门,而是走的后门,穿得犹如寻常随从。我眼看着他进了关着那些行商的所在,这才留着老四在那儿监视,自己先回来向使君报信”

      “很好。”听到这最新一条禀报,范承明忍不住站起身来,捋须微笑道,“这杜十九是想要钱想疯了,竟然打算与虎谋皮竟然会打这一拨吐蕃马贼的主意,他一个成都令不要脸面节操,我这个益州长史却不能坐视不理来人,与我点齐了大都督府内护军,就说我今日要校阅”

      范承明这个益州长史和当初的张嘉贞一样,领剑南道支度营田、松、当、姚、菖州防御处置兵马经略使,大都督府内尚有百余护军。而他既然曾经花了两个月泡在和六诏毗邻的姚州,自然也曾经狠狠操练过这些护军。尽管他不像杜士仪那样财大气粗,可大都督府每年能够过手的钱更多,放不放公廨本钱只在主官一念之间,他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下属照例找了捉钱人放债,因此这些护军也没少得钱。

      现如今一个个站得笔直犹如钉子似的护军们往范承明面前一站,一股彪悍之气扑面而来。他满意地点了点头,旋即便恶狠狠地说道:“今日我接得禀报,城中混入了吐蕃密谍,尔等可有胆量随我前去捉拿?”

      这声音不大,但听在众人耳中却犹如惊雷一般。吐蕃染指安西四镇和陇右河西之心已久,但由于剑南道位于西南,和吐蕃接壤之处多雪山峻岭,所以鲜少受到侵扰,尤其是成都更有世外桃源之称。众人在心中悚然的同时,又听到范承明许诺以重赏,一时之间心思自然被撩动了起来。随着一声有胆量的厉喝,一时应者云集,这也让范承明神情更加振奋。

      “那就出发”

      召集护军之前,他就早已派心腹人等看住了大都督府中的所有出入口,尤其是和杜士仪交好的韦礼,他更是直接派人将其软禁了,此刻自然不虞有人走漏消息。当百余人分成三拨,分别从大都督府中疾驰而出时,大街上行人躲避之余无不好奇的好奇,嘀咕的嘀咕。

      这位消停了许久的范使君,这是又要于什么了?

      等到范承明带着一众人等直接围住了那座位于荒僻里坊的寻常民宅时,却发现门前半个守卫也没有。他才一皱眉头,一旁暗巷中便有人现出身形,快步走上前拱手行礼道:“使君,人都在里头不曾离开过。”

      他的人早就探查过,那是寻常民居,杜士仪到成都城总共只有一年,应该决不至于在这种地方掘出密道逃脱既然如此,此次杜士仪谅是插翅难飞

      范承明深深吸了一口气,微微一眯眼睛,旋即沉声喝道:“左右,给我破门”

      随着大门轰然崩塌,两边不高的围墙上亦是有护军爬墙跃入,不消一会儿,小小的院子里就已经挤满了人。直到这时候,范承明方才在人簇拥下进了门,眼看居中正房大门紧闭,他便沉声喝道:“内中的吐蕃密谍听着,十息之内纳降免死,否则休怪我动用弓弩”

      “益州富庶安宁之地,范使君身为大都督府长史,竟然不问青红皂白就要动用弓弩,这真是好大的威风,好大的煞气”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范承明心头大定。果然,看到大门被人徐徐打开,露出了杜士仪那张仿佛波澜不惊的脸,他皱了皱眉便冷笑道:“我得人通传吐蕃密谍潜入此间,因而带兵围捕,没想到竟然杜明府也在此间,这其中缘故,我倒要问你才是”

      “吐蕃密谍?我怎么不知道?”杜士仪讶异地瞪大了眼睛,见范承明瞳孔猛地一阵收缩,左右立时有人抢了出来,仿佛准备闯入他背后的屋子里,他便似笑非笑地说,“看来范使君是真的盯我盯得走火入魔了杨大将军还请现身吧,否则范使君恐怕就要误伤无辜了”

      杨大将军?哪个杨大将军?

      范承明只觉得整个人猛然一懵,然而,当看到那个虎背熊腰,眉角赫然有一条深深疤痕,双鬓已经一片花白的老者大步出来时,他顿时失态得后退了一步,怎么都没料到如此人物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那赫然是才刚加封为辅国大将军,天子金口玉言,俸禄仆役一概如二品礼的杨思勖即便只是一介宦官,却不能抹杀其身为一员虎将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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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二章 气势凌人撵长史

      “范使君好大的威风,好大的煞气”

      杜士仪说过一次的话,此时此刻从杨思勖口中说出来,再加上他那不怒自威的相貌,杀气腾腾的表情,竟是让范承明背后的那些护军不知不觉往后退了一步。。而杨思勖仿佛很享受这种被人畏惧的感觉,又徐徐上前两步站在杜士仪身前,这才背着手说道:“我倒要看看,光天白日之下,不问青红皂白就动用弓弩,范使君是否想要造反”

      当头如此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范承明不用说也是面色惨白一片。身为天子近臣的杨思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已经没工夫去想了,唯一能够想明白的就只有自己再次落人圈套。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强自挤出了一丝笑容,拱了拱手道:“着实不知道杨大将军竟然会不声不响到了成都来……”

      不等范承明把话说完,杜士仪便似笑非笑地打断了他的话:“范使君不知道杨大将军到了成都,却知道吐蕃密谍进了成都,也不知道该说是消息灵通,还是某些消息灵通。”

      既然已经撕破了脸,杜士仪更不想放任范承明这个一直对自己虎视眈眈的益州长史继续留在成都,这段时日更是悄悄做好了一切准备,因此他的说话自然非同一般地尖刻。

      而一旁的杨思勖非但并不觉得杜士仪以下犯上有什么不妥,反而很是快意地看着范承明那受窘难堪的样子,继而就扬了扬眉,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此行奉陛下之命,到成都督办茶引司之事,没想到竟然会被范使君这位益州长史当成吐蕃密谍,甚至险些连弓弩都动用上了范使君是要看我随身带的制书,还是要查我的过所?”

      事到如今,范承明不用回头也能听见背后那些护军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哪怕他事前已经在这些人身上花费了大量金钱和苦心,但在这样当头一棒的消息面前,他不得不承认今天自己败得极惨。更让他心中一沉的是,眼看杜士仪上前在杨思勖身侧耳语了几句,这位去岁才立下大功,因而圣眷正好的辅国大将军嘿然一笑,当即淡淡地说道:“尔等身为益州大都督府护军,听从上官之命到这里来,虽险些对我刀兵相向,但不知者无罪退下吧,这里再没有尔等之事”

      “多谢杨大将军。”

      “多谢大将军宽宥”

      参差不齐的谢罪声后,范承明能够清清楚楚地听到那些护军退下离开的声音。那一刻,他甚至能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在咬牙切齿。当杨思勖大步走到自己面前,两张脸仿佛只隔着不到一尺的距离时,他就只见杨思勖对自己龇了龇牙。

      “范承明,虽说从前没怎么打过交道,但我讨厌你若是按照我治军的习惯,遇到你这种不分青红皂白就给同僚下属使绊子的家伙,定斩不饶”杨思勖恶狠狠地迸出了这么一句话,随即顿了一顿,又迸出了一个更简单的字眼,“滚”

      几经沉浮,一度甚至官居尚书左丞,范承明自忖见多了各式各样的人物,但杨思勖这样圣眷正隆却又偏偏强横无礼的,他却是第一次遇见。他用近乎怨毒的目光狠狠剜了杜士仪一眼,随即惨笑道:“好,好,杜明府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果然是少年出英雄”

      “范使君过奖,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我一介成都令,从未有过想要和人一争高下的意思,奈何却有人一再算计相争,我为求自保,自然不得不多用些心。”杜士仪稍稍弯了弯腰,直起身后便从容说道,“民心向背,百姓的心思很简单,你上任之后为他们做了多少好事,断案是否公允,为人是否正派,这些评价官声好坏的标准,兴许和官场的标准并不一样,但绝不该就认为这不重要就比如我所上奏的茶引司一事,若范使君先知道了,恐怕不是将其当成耳边风,就是利用这一点来上今日这一遭,我说得可有错?”

      尽管明争暗斗多时,但今日咽下所有苦果,甚至在言辞上头也占不了丝毫上风,范承明早已心力交瘁。奋起最后一点心志恶狠狠地瞪了杜士仪一眼,仿佛要把这位年轻却可恶的成都令形貌都印在心中,范承明这才拂袖而去,但那背影之中的佝偻萧索却显露无疑。

      而等到他渐行渐远,最终完全消失在了视线范围之内,杨思勖这才看着杜士仪笑道:“杜十九郎还是激进一如从前,到底年轻气盛。”

      “让杨大将军见笑了。”

      六十花甲,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过了这个坎,人生就只剩下倒计时了,然而,对于杨思勖来说,年龄却完全不是问题。他幼年入宫,年近五十方才升为宫闱令,在中宗年间太子李重俊伙同大将军李多祚的叛乱中,一刀斩杀李多祚之婿野乎利,就此一举成名。此后他跟随李隆基诛除韦后,和高力士一样被这位天子倚为左膀右臂,而他比高力士更突出的一点是,他并不单单是随侍天子身侧的宦官,而是一员真正百战百胜的武将。

      开元初年平安南之乱,开元十二年平五溪蛮之乱,他自忖功劳远胜只打过一次仗,而且根本没多少建树的王毛仲。然而,王毛仲却凭着圣眷优厚,根本不拿正眼看他,一而再再而三对他呼来喝去嗤之以鼻,他心中自然积攒了数不尽的怨气。

      于是,当杜思温悄悄约见于他,请托了他这件事后,他想起此前为杜十三娘入宫也提供过方便,兼且觉得杜士仪风骨可嘉,再加上张说凭王毛仲的举荐方才再次闻达于御前,对内侍虽还不至于不假辞色,可那一层关系终究让他腻味。在和高力士仔细商量谋划之后,当源乾曜悄悄入见,递上杜士仪的奏疏之后,他们这两个御前近侍又在李隆基面前一搭一档敲了边鼓,竟把杜士仪请托源乾曜辗转所奏的于成都设茶引司,专为吐蕃市茶这桩事情办了下来

      能够让范承明吃瘪,杨思勖就仿佛看到了王毛仲倒霉一样,心中颇为快意。请了杜士仪再次进屋坐下,他便爽快地说道:“朱坡京兆公素来为人豁达,我当年还是宫闱令时,就受过他不少恩惠,但此次帮你一把,也是看在你位卑却敢硬抗范承明这样上司的缘故若非你上奏,朝中恐怕还不得而知吐蕃人竟然对茶叶有这般渴求,须知无论是丝锦瓷器还是其他,于吐蕃人都可以说是可有可无,倘若这茶引司真的有用,不但于蜀有利,于国更是有利”

      “都是源相国和京兆公,杨大将军高将军鼎力相助,否则我人微言轻,定然不能收此奇效。”

      如果不是情非得已,范承明又逼凌过甚,杜士仪也并不想单纯靠上层路线挤走这样的顶头大上司。毕竟,如此一来,日后当他上司的人,难免会提防警惕,至少也会心头不快。接续上刚刚和杨思勖所谈的茶引司构想,他还以为杨思勖接下来会转达圣意,和此前一样,给一个判成都两税使之类的使职,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杨思勖带来的不止这么一个好消息。

      “以成都令判两税使之外,再兼判成都茶引司主事。至于益州大都督府长史,本就并非一直都派人充任,范承明此番实在是让圣人大失所望,十有**会撵到哪儿去任刺史,一年半载之内,不会再有人来上任了,让司马署理长史就够了。”

      这就是说,他不但撵走了顶头大上司,而且还让这个顶头大上司位子暂时空了出来?

      杜士仪只觉得心头畅快得无以复加,站起身来对杨思勖深深一揖道:“多承杨大将军给我带来了如此好消息”

      “哪里哪里?”杨思勖那一条条刀刻一般皱纹的脸上,此刻皱纹随着笑容而舒展开来,竟是显得不那么凶狠狞恶了。他笑眯眯地伸手把杜士仪搀扶了起来,随即语重心长地说道,“说到底,这次你是占了源相国先发制人,张相国发懵,王毛仲也没反应过来的便宜,否则要拿下范承明可是难如登天这制书出来之后,我跑得可比张说的信使快,否则范承明哪会被蒙在鼓里?你可千万把这件事办好,否则异日出了纰漏,我也好,老高也罢,甚至连源相国都是难辞其咎。”

      “既然是我一力提出,又承诸位鼎力相助,自当尽心竭力”

      “如此就好,明日我把那个什么那囊氏的公子带回京,这就要启程跟着圣人去泰山封禅了可惜你人在外头,否则官升两级绝非难事”

      “有得必有失,多谢杨大将军今次千里之行”

      当杜士仪别过杨思勖回到了成都县廨的时候,他不由得长长吐出了一口气。从见到那囊氏尚青问明其到成都来由,让人带着请设成都茶引司的奏疏千里迢迢奔赴洛阳去见源乾曜和杜思温,到定计透出消息给范承明下套……一环一环下来,他终于等到了一个好结果

      “师傅”

      听到这一声软乎乎的叫嚷,低头看见玉奴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小脸上薄嗔浅怒,尽是问自己为何不在县廨,她已经等了多久,杜士仪不禁大笑一声,随即弯下腰把人一把抱了起来,直接在空中打了个旋儿方才将人放下。见玉奴一阵发懵,满脸茫然,他就笑着在小丫头的脑袋上轻轻一拍。

      “跟我来,今天师傅把《楚汉》弹给你听让你听听,什么是十面埋伏逼死楚霸王的真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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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三章 败者黜,胜者升

        用一招胜负手坑死了范承明,杜士仪却并没有就此放松警惕。杨思勖尽管已经把话透明白了,但朝中的事情素来是没个准,只要人没走,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因而,在接下来那些天里,他就仿佛没有发生过范承明带着护军前来搜捕所谓吐蕃密谍之事,甚至连提都没提,可禁不住那些护军原本打了鸡血似的跟着范承明忙活了一趟,最终扑了个空不说,还险些冲撞了圣眷正隆的辅国大将军,那怨气可是已经大得冲天了。

      就在当天,有人在酒醉之后就把这件事说了出去,一时间,益州长史范使君竟然误把奉命到成都公于,正和杜士仪商谈的辅国大将军杨思勖当成了吐蕃密谍,这话几乎被人当成了茶余饭后的笑谈。还是成都县廨派人出来维持,言辞强硬地禁止胡言乱语,明面上的这股议论风潮才算是稍稍止歇,至于暗地里说三道四的,那是谁也不能禁绝。于是,不过十数日后,当范承明调任岳州刺史的时候,上上下下全都不以为意。

      这都闹出如此大笑话了,这位范使君怎么还能在蜀中呆的下去?

      张嘉贞当初走的时候静悄悄没有惊动一个人,而范承明此番启程赴新的任所,同样孤零零无人相送。带着随从策马出了成都城东门散花楼,他抬头看了一眼那座已经屹立了百多年的建筑,心中竟忍不住生出了一个念头。

      当初张嘉贞从益州长史被贬台州刺史的时候,是个什么心情?

      不过,他须臾就没心思再去思量张嘉贞了。这位前任中书令终究是东山再起了,就在此前两个月,张嘉贞拜工部尚书,转任定州刺史,掌管北平军,封河东侯。即便张说还牢牢坐在中书令这个位子上,终究不可能再对其出手,反而还得思量天子此举是意在对其当初罢相的补偿,还是对现任宰相的敲打。恰恰相反,他如今转任岳州刺史,还不知道何时方才能洗掉此任益州的耻辱和尴尬,重新回到天子的视线。

      “杜……十……九”

      咬牙切齿地迸出了这三个字,范承明一把死死抓住了缰绳,直到身下坐骑因为缰绳勒得太紧而发出了一声嘶鸣时,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且让你先风光一时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随着范承明离任,原先的益州大都督府陈司马署理长史,并主持整个大都督府事务。这位陈司马就比范承明要会处事多了,正式署理长史之职后,他就请了杜士仪过府,摆了一桌私宴请二人小酌一番,委婉表示自己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的性子,希望杜士仪多担些职责。杜士仪早就打听过陈司马的为人秉性,知道人是真的恬淡不喜争斗,他自然表现出了十分的恭敬和客气来,竟比之前在范承明面前还更像个下属。

      等到从陈司马那里辞了出来,杜士仪却又约了韦礼,在韦礼在成都城内的私宅请了陈司马赴宴,敬酒时分隐约透露出自己此前种种无奈,又将杨思勖此前来意隐晦地透给了这位真正的主管上司。果然,陈司马听得茶引一说,又闻听两税法接下来很可能会在自己所辖试行,他的脸色就立刻变了。把实施了多少年的旧法换成新法,其中反弹可想而知,但若是再加上茶利,兴许能够弥补平息一下。

      “杜明府,吐蕃谋求市茶一事,你觉得真可行?”

      “真可行”

      杜士仪信誓旦旦地对陈司马做出了保证,随即又推心置腹地说道:“陈司马,茶之一物,于我等中原人来说,不过是让人心旷神怡的饮品,即便没有,也不至于真的就过不下去,但只要吐蕃人喝惯了茶水,从前的树皮熬水就再也喝不下去了。这便是所谓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因为,他们是真的需要这样的饮品来解除油腻和青稞之热。所以,我可以断言,只要三五年间,将蜀中原本抛荒的山地全部种上茶树,都未必足够供应吐蕃人所需”

      韦礼和陈司马此前并不认识,但他一个姨母嫁入了陈司马的母家,今天就是借此机会方才请到了王刺史。杜士仪既是开了口,他自然也跟着描绘美好前景,最终成功打动了对方——又不要担责任,只要对接下来杜士仪的主政不要指手画脚就行了,有范承明的先例在,陈司马如何还会没事找事于?更何况,杜士仪那种恭敬请示的态度和传闻中截然不同,这也让之前一年都没怎么和杜士仪打过交道的陈司马心情颇好。

      “一切杜明府只管放手去做”

      当终于把陈司马送走的时候,杜士仪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撵走了范承明,安抚好了陈司马这现如今的真正顶头上司,他终于不用在做事的时候一个劲提防着背后用人捅刀子当他忍不住大大伸了个懒腰的时候,肩膀上却搭上了一只手,他扭头一看,却发现是韦礼正站没站相地直接的靠在了他肩膀上,脸上赫然是如释重负的表情。

      “送走了瘟神,安抚好了大神,我这糟心日子终于到头了话说杜十九你实在是不够意思,把我放在范承明眼皮子底下,竟然是为了给他添堵的他也不知道在我身上浪费了多少人力精力”

      “不然还指望你真的通风报信?”两人既是同科,又是同乡,如今又在同一座成都城中,身为知心好友,杜士仪没好气地擂了韦礼一拳的同时,却又咧开嘴笑了笑,“不过现在开始,就有的是你忙碌的时候了对了,差点忘了告诉你,张简不日也要到蜀中来。”

      “你好大的手笔”

      韦礼登时大吃一惊,随即便扶额笑道:“这下可好,光是蜀中,咱们开元八年这一科就已经有三个人了不过张简总不成再到成都来吧,那样却也太显眼了一些。”

      “他是来就任蜀州司户参军的。”

      杜士仪并没有明说,张简此来正是接任蜀州司户参军任满的杨玄琰。和他以及韦礼不同,张简虽并非真正的寒素,但家族根基在江南,而且他又不是家中嫡系,所以官路并不算通畅,第一任就只能求外官,任满之后,倘若不是崔俭玄给他写信时提到张简回京候选,这第二任官职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调任蜀州司户参军已经算是理想的结果。大唐的进士科固然金贵,可一年数十人,十年便是数百人,再加上明经和门荫那庞大的人数,寻常人要出人头地简直难如登天。而张简离京三年,当年京兆等第时的风光,早已经为人淡忘了。

      想着想着,他陡然之间记起杨玄琰不日就要返回成都,到时候杨家人不知道是会继续留在蜀中,抑或是回京候选,他不禁有些微微失神。收了玉奴为徒,原本只是一时兴起,可如今一想到如果真的要见不到那个小丫头,竟是有些说不出的想念了

      “杜十九?”

      他一个激灵惊觉过来,随即就笑着打了个哈哈:“等张简过境成都,咱们做个东主,好好聚一聚”

      “那是自然。”韦礼敏锐地看出杜士仪刚刚在走神,此刻答应了一声,冷不丁开口说道,“对了,有人说云山茶行那位慧娘子,便是你金屋藏娇的美人,未知是空穴来风,还是真有此事?”

      “你怎么也信这等无稽之谈”杜士仪想也不想便哂然一笑,不等韦礼深究,他就打了个呵欠说道,“这天色都要晚了,再不走就是夜禁。下次再来你家蹭饭,我先走啦对了,知会你一声,你这司户参军不日就要升录事参军事,你自己心里有个预备”

      眼见杜士仪就这么一摆手扬长而去,韦礼看着他的背影先是一愣,随即不禁哑然失笑。他这个司户参军上任之后,就是主持了成都县试和益州州试,其他的什么事都没于,这轻轻巧巧的升迁不消说,除了杜士仪的背后使劲,就是家中京兆韦氏那些大佬的背后运作。

      尽管录事参军和六曹参军一样,都是曹官,但录事参军管的是纠察各曹,主管军府众务,换言之,除却长史司马这样的高官之外,录事参军是所有属官中品级最高的。一个正七品的益州大都督府录事参军事,在寻常官员的仕途中,兴许是要千辛万苦方才能够攀上的一个高点,但对他来说,这正七品下到正七品上的一步,却只是犹如一条小沟壑一般。

      那么,杜士仪这个到了蜀中之后就一直不曾消停过,通过宋憬和源乾曜掀起的那一次次大风大浪,又是究竟为何?就算他很可能在杜士仪之后留任成都令,但他之后,杜士仪就真的有把握继任者还能够继续秉持善政?

      如今已经是深秋,天色一暗,冷风袭人,从韦家出来,杜士仪上马之后就裹紧了身上的氅衣。等一路回到成都县廨时,门前差役殷勤地打起了灯笼,却是陪笑说道:“明公,隔壁杨宅主人杨公从蜀州回来后便亲自到县廨拜访,得知明公不在,留下拜帖之后,说是改日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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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四章 杨玄琰

       “阿爷,阿爷你看这身新衣裳我穿得好不好看?”

      “阿爷,明日要去拜客时的礼物,我都预备好了。”

      “阿爷,我这琵琶弹得好不好?”

      幼女尚在牙牙学语,其他三个女儿却是有的即将嫁人,有的尚在垂髫,有的却还是懵懵懂懂的年纪……然而,自己身边的姬妾宠婢有宜男之相的不在少数,可愣是生不出一个儿子来,如今一任蜀州司户参军届满,杨玄琰已经没有了继续努力的心思,就连对仕途的热切之心也已经淡了很多。此时此刻,他点头认可了长女玉卿的精心准备,又心不在焉地敷衍了玉瑶,但下一刻,他就招手把玉奴叫到了面前。

      “玉奴,你跟着杜明府学琵琶,有多久了?”

      “快一年了呢”玉奴伸出粉嫩嫩的手指掐了掐,随即便露出了一个明艳的笑容,“师傅说,玉奴又用心又有天赋,日后琵琶一定比他弹得更好阿爷,刚刚玉奴那一首春江花月夜弹得好不好?师傅说,这首是我弹得最好的一首曲子……”

      听着小丫头絮絮叨叨地说着杜士仪是如何夸奖她如何指点她,字里行间尽是孺慕,倘若不是身在和益州咫尺之隔的蜀州,知道这位年纪轻轻的成都令是如何恩威并济的好手段,知道杜士仪是如何一步一步掌握主动权,最后甚至把益州长史范承明这样的顶头大上司给挤了走,杨玄琰简直会以为玉奴口中的师傅和杜士仪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知道小孩子不会懂得那么多官场仕途中的纠葛,他只是心不在焉地在小丫头的肩头轻轻拍了两下。

      “等过了年你就七岁了。多和你阿姊学学女红,不要尽往外跑……”

      话还没说完,他就感觉到自己的衣角突然被人死死拽住。低头看到玉奴仰着小小的脑袋,脸上尽是迷茫和不解,他心头一软,但最终还是硬起心肠说道:“杜明府日理万机,岂能时时耗费时间教你琵琶?能够教你琵琶的整个成都城内应有尽有,不要没事再去叨扰杜明府了”

      “不要”

      玉奴使劲摇了摇头,又死死咬住了嘴唇,眼睛里竟是露出了晶莹的水光:“阿爷不在,师傅就和阿爷待我一样,除了师傅,我不跟别人学琵琶,绝不学

      眼看在杨玄琰这个父亲面前从来都是最听话最孺慕的玉奴撂下这话,竟是转身就疾步跑了,玉卿不禁瞠目结舌。待看到玉瑶快速反应过来慌忙起步去追,她连忙来到父亲面前,满脸不解地问道:“阿爷为何要拦着玉奴?玉奴确实是比我和玉瑶天赋好多了,不过每旬去县廨两日,如今不少曲子她已经弹得似模似样,再说杜明府仿佛也颇为喜爱她,每逢她回来时,甚至还会捎带些饮食和小玩意给我和玉瑶。除却杜明府收的弟子陈季珍,还有崔家长孙崔颌,成都城内几乎少有得杜明府青眼相加的人……”

      “就因为这个我才担心。”杨玄琰长叹一声,暗叹留在城里照拂家人的毕竟只是侄儿,在杜士仪面前自然没有底气,他也不敢让他们远着杜士仪。可如今他既然回来了,就不得不权衡后果。杜士仪撵走了范承明,这也就意味着彻底站在了中书令张说的对立面,那位宰相可不是一个能容人的,而他的弟弟和其他族人,颇有些在朝为官的,万一因为杜士仪和玉奴的这一层关系被人惦记

      玉卿虽然年少,但因为一直打理家中事务,此刻从父亲那紧蹙的眉头上,竟是猜到了几分端倪。尽管她也一直对玉奴进出成都县廨捏了一把汗,生怕小丫头一个不好反而得罪了杜士仪,可此时此刻,想到妹妹刚刚的泪眼汪汪,她忍不住开口说道:“阿爷其实不用想太多。这次端午节,京城楚国夫人还特意命人送了东西给我们姊妹几个。说起来我们和弘农杨氏的关系已经有些远了,却还能蒙人惦记,总不成是因为叔父在河南为官吧?”

      “这”

      玉卿年少而明媚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凡事顺其自然就好,否则阿爷一回来玉奴就不去成都县廨,说不定杜明府还以为阿爷是故意的呢从前听说这位杜明府是君子,可我看着他仿佛有些睚眦必报呢”

      说完这些,她再不多言,屈膝行了一个礼,随即转身退出了屋子。等到了外头,她见玉瑶正拉着眼睛红通通的玉奴过来,她就迎了上前,掏出手绢轻轻给妹妹擦拭着脸上的泪痕。虽然都是姊妹,但她和玉奴玉瑶是一母同胞,而最小的玉眉却是庶出,所以在她心中,玉奴方才是小妹。仔仔细细地给玉奴擦干了那些眼泪,她方才柔声说道:“别哭了,大姊已经劝过阿爷,不会拦着你去和杜明府学琵琶的。玉奴乖,不要再哭了。”

      “真……真的?”

      玉奴有些意外地扬起了头,见玉卿使劲点了点头,一向对大姊信赖备至的她立刻破涕为笑,面上满是惊喜。而在她身旁,玉瑶却讶异地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大姊真的能劝动父亲。想到杜士仪竟然直接把自己拒之于门外,她心中就有些酸溜溜的,可想想玉奴刚刚梨花带雨的样子,她又心软了,上前把人箍在怀里安慰了好一阵子,见小丫头渐渐困了,她方才赶紧叫了婢女满娘过来把人带回房去,等人一走方才直勾勾地看着玉卿。

      “大姊,你真的说服了阿爷?”

      “还要等阿爷自己决断。”玉卿轻轻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是说给玉瑶听,还是说给自己听,轻轻喃喃自语道,“阿爷也好,叔父也好,几位族叔也好,河中杨氏在朝中没有一个显赫的,就连弘农杨氏这些年在朝中也大不如前,若不是因为玉奴和杜明府的关系,楚国夫人又怎会想起给我们捎东西来?虽说楚国公尚未平冤昭雪,可先头王皇后都废了,若是惠妃能够册后,还愁姜氏不能复起么?阿爷即便不求闻达,也不能因为胆小怕事反而开罪了人。”

      “大姊真是厉害呢”玉瑶惊叹了一声,随即便露出了遗憾的表情,“只可惜,杜明府只肯教玉奴……”

      最后那句话声音很小,玉卿根本没在意,自然没有听见。等到次日一大清早,杨玄琰接到杜士仪的回帖,原本踌躇了一晚上不曾睡好的他,不得不下了决心立时再去县廨拜访。当被带进那三间书斋时,他看到左边一张书案后坐着一个尚在总角的童子,应就是传闻中杜士仪所收的出身乡野的弟子,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随即才往正位上的人看去。待发现人已经起身相迎,他自知刚刚分神,连忙快走两步上前。

      “见过杜明府。”

      “杨公安康。”

      因为杨玄琰的年纪比自己大了一倍,又是玉奴的父亲,杜士仪自然礼待。等见礼之后坐下,侍者送上了茶汤来,他让陈宝儿到窗下去读书,这才取了一盏茶目视杨玄琰笑道:“杨公在蜀中远比我资深,想来对于饮茶也应该比我更精通才是。”

      “不敢不敢。”杨玄琰不敢托大,谦逊地欠了欠身,这才于咳一声道,“我初来时还不惯这苦,但这数年已经渐渐迷上了这苦中回甘的滋味,可也远不敢说精通。也就是这些年饮茶之风渐渐风靡,蜀中种植茶树的人也越来越多,不过如杜明府这般,将所有抛荒山地都辟出来种茶的,却着实让人钦服。”

      “益州并不是最适合种茶的地方。此前和李家争过茶园的客户彭海曾经告诉我,雅州才最适合种茶。兼且从雅州入吐蕃,有一条险峻却更近的路,所以,真的要让蜀茶风靡天下,远达吐蕃,雅州方才是必争之地。”杜士仪一边说一边放下茶盏,笑容可掬地看着杨玄琰说道,“杨公在蜀中已经当了两任官,不知道可愿意到雅州担大梁否?”

      蜀州户超三万,是上州,司户参军为从七品下,而雅州却只是下都督府,户还不到两万,同样的六曹参军也是从七品下,但却少有人肯去,哪怕高于六曹的正七品上录事参军也少有人肯为。因而,杨玄琰乍一听不禁一愣,随即便是暗生愠怒,可还不等他把委婉的推托之词说出口,杜士仪便笑着说道:“楚国夫人对杨公颇为期许,听说姜四郎已经对其表兄李司业举荐,而李司业向宇文户部举荐,请任杨公为雅州司马。”

      不是六曹参军或是录事参军,而是雅州司马那可是从五品下的官职

      杨玄琰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他不在乎司马比起六曹参军和录事参军,荣耀多于实质,几乎等同于一个闲职。他想的是这样一个官衔在手,至少他日后的墓志上又能多上一任官职,说不定这一任之后还能再谋一任,但雅州这种地方形同左迁,他不禁又有些犹豫。然而,杜士仪就仿佛偏好一次又一次说出让他动摇甚至于惊骇的话来,此话一出,竟又补充了一句。

      “现任雅州都督卢使君体弱多病,而雅州蛮羌遍布,少有人愿意到此地赴任,故而卢使君便始终勉为其难担当此职。因而,若是杨公肯屈就,州中政务恐怕要多偏劳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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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五章 师傅师娘

       杨玄琰是带着警惕和不安去拜访杜士仪的,然而,等到离开成都县廨时,他的脸上却多了几分红色的醺然。这并非是因为杜士仪留他用了午饭,还小酌了几杯,而是因为四十出头却一直都在仕途上郁郁不得志的他,第一次看到一个巨大的机会放在面前。

      楚国夫人杨氏那样的身份地位,姜皎在时他根本搭不上话,至于姜皎倒台……他哪里还敢沾惹?现如今,王皇后和显赫一时的外戚王家就这么倒台,姜皎反而得了追赠,其楚国公爵位虽不曾明说,可姜度十有**能够承袭。再加上惠妃如今独霸后宫,那样的显赫之家岂是人才零落的河中杨氏能够企及的?而杜士仪今天告诉他的是,姜度向其表兄李林甫推荐,而李林甫又向宇文融推荐了他他一个刚刚任满的小小蜀州司户参军,哪来的如此机遇?

      “阿爷,阿爷”

      直到耳边传来了连番呼唤,杨玄琰这才回过神,却发现是玉卿正担心地扶着他的胳膊,玉瑶和玉奴也全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知道这一路上浑浑噩噩,连究竟是怎么回到家的都记不起来了,杨玄琰不禁有些尴尬地一笑,竟是又伸出手来轻轻摩挲了一下玉奴的脑袋。

      “好孩子……”

      这突如其来的言语和动作让玉卿和玉瑶全都愣住了,可昨天还在背地里生父亲闷气的玉奴,这会儿却早就忘了那丁点不愉快,仰着头好奇地问道:“阿爷见着师傅了?师傅对阿爷说了什么,可有夸我的琵琶学得好?”

      “是,杜明府夸你天赋奇高,日后必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杨玄琰顺着玉奴的话夸了她一句,见小丫头高兴得满脸放光,他对玉瑶使了个眼色,见次女有些不情愿地哄了玉奴下去玩耍,他在长女的扶持下一步步往里走,一直极其激荡的心情终于渐渐平复了下来。

      等到了书斋门口,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把长女一块带了进去。他直到现在都没有儿子,身体也已经大不如前,就算将来侥幸有了子嗣传宗接代,只怕他也没时间等到儿子长大到可以交托了,因而,他不得不退而求其次,问问一贯精于的长女。

      言简意赅地将杜士仪所言之事说了出来,他就看着又惊又喜的玉卿问道:“元娘,你觉得如何?”

      “阿爷,这还有什么好想的,雅州虽然只是下都督府,雅州司马看似也不是一等一的好缺,可杜明府既然那么说了,雅州日后必定会在整个剑南道占据非同小可的地位。我是女子,不懂得什么茶引司,但却知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更何况,阿爷如果拒绝了如此美意,以宇文户部如今在朝中的地位声望,阿爷就不要想再选上什么好官了”

      尽管玉卿所说都是些浅显到自己都完全能想到的道理,但却坚定了杨玄琰的想法。他重重点了点头,随即低声吩咐道:“你去命人把七郎找来。若是真的我要去雅州上任,那却不比蜀州这等和益州相邻的地方,家里怕是再也照管不及。如果再出一个如刘良这样的无耻之辈,再去找我就来不及了。你就要出嫁了,我只能把玉瑶玉奴她们姊妹三个,托付给你这堂兄。”

      杨蛞匆匆而来与杨玄琰谈了些什么,玉奴自然不知情,她只知道次日午后,大姊亲自给自己精心装扮了一番,随即便把自己送上了车。知道还能向杜士仪学琵琶,她甭提多高兴了,可没想到的是,她满心欢喜地来到了杜士仪的书斋外头,却正好和里头出来的人迎面撞上。见杜士仪一身出门的打扮,她先是一阵愕然,随即眼睛里就蒙上了些许雾气。

      “师傅?”

      见玉奴轻轻咬着嘴唇,仿佛在埋怨自己,杜士仪不禁哑然失笑,蹲下身看着这一年多来身量渐长的小丫头,他便轻声说道:“今天师傅带你去别的地方学琵琶,如何?”

      “嗯?”

      玉奴立时转悲为喜,尽管眼睛里还有些水润润的,但嘴角已经是弯弯的:“师傅,我们去哪?”

      “到了你就知道了。”

      杜士仪悄悄带着玉奴从县廨后门出去,一上车,玉奴便叽叽喳喳迫不及待地说起了父亲昨天回来后的好心情,还有当初父亲曾经一度不允许自己再来学琵琶的事。听着这个欢快的声音,杜士仪不禁流露出了一丝笑容。要不是因为玉奴,他自然不会在意区区一个杨玄琰,然而,以他如今和宇文融李林甫姜度的关系,阻止杨家人回京,阻止他们进入武惠妃的视线并不是难事,所以,他自然得尽点力

      “玉奴,你长大了想于什么?”

      “我长大了……”玉奴从来没有想过那么远的问题,她诧异地瞪大了眼睛,托着小巧的下巴想了好一阵子,最终喜笑颜开地说,“我希望我能够像师傅这样弹得好琵琶,我还想收集举天下的乐谱,还有还有我要编最好看的舞

      小丫头越说越是眉飞色舞,竟是忘情地拽住了杜士仪的胳膊使劲摇了几下:“我还想去龟兹,看看真正的西域舞娘是什么样子的,也想去海边,看看大海是什么样的……听说,南海边有数不尽的大船,西边有一眼望不到边的大漠……还有还有,那些我从来都没有瞧见过的动物,还有高鼻深目的外邦人……

      听着玉奴在那语无伦次地说着将来的梦想,杜士仪不知不觉竟是怔住了,半晌方才哑然失笑。玉奴还太小了,还没有成年人念念不忘的富贵荣华,还没有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琐碎,她的心中,除却最喜爱的音律乐舞之外,便是那些道听途说的广阔无边的世界。想到这里,他的脸色不知不觉变得无比温和,最终轻声说道:“会实现的。你的梦想,都会实现的。”

      范承明如今卷铺盖滚蛋,整个成都城即使再有没事盯着他的人,但在王容那建立完全的信息网络,以及他那些训练有素的从者警备下,出行较之往日何止便利一倍。因而,他大大方方地在玉真观前下车,又伸手把玉奴抱了下来,随即牵着她的手,把她带进了这座之前不曾涉足过的女冠观。等到从藤蔓密布的墙角边门踏进了那座小巧的观中园林,他就只听得身边传来了一声小小的惊呼。

      “啊”

      “怎么了?是不是觉得这地方很特别?”

      “竟然是竟然是别有洞天。”玉奴绞尽脑汁好一会儿,这才猛然间想到了这个才学过的成语,两只手顿时惊喜地合在了一起。可是,等到看见那一前一后迎上前来的两个女子,她立时愣住了。后头的侍女她已经没有多少印象了,但前头那个却曾经在她的记忆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记,以至于她看到人至近前时,竟忍不住再次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呼。

      “神仙师娘”

      听到这个称呼,王容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嗔怒地瞪了杜士仪一眼,她方才缓步到了玉奴跟前,颔首笑道,“原来你还记得我。”

      “怎么不记得,上元节,我还记得上元节我们一起看灯呢”玉奴急得脸都红了,直到一只柔若无骨的手牵住了自己的手,感觉到那种实实在在的触感,她这才瞪大了眼睛,一时相信自己之前那些记忆不是做梦,也不是虚幻。直勾勾地盯着王容看了好一会儿,她忍不住狐疑地拿眼睛去瞥杜士仪,却是蹙眉问道,“师傅,神仙师娘真的是神仙?”

      “哈哈哈哈”

      杜士仪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而王容忍不住摇了摇头,便在玉奴面前蹲了下来,不得不耐着性子低声解释道:“别听你师傅瞎说,他正经的时候固然是一言九鼎的人,可胡言乱语起来却能把假的说成真的。我是……”

      想到杜士仪离京时,亲笔给父亲王元宝写下了婚书,王容的脸上不禁露出了深深的笑意:“我是你师傅的未婚妻子。”

      “啊那你真的是我师娘?”玉奴先是恼怒地瞪了杜士仪一眼,等醒悟过来时,却又惊喜了起来,紧紧拽着王容的手便问道,“师娘和师傅一样,是长安人?师娘也会弹琵琶么?对了,师娘你姓什么……”

      小丫头左一个问题右一个问题,几乎就相当于十万个为什么,问得王容先是微微发怔,随即就笑了起来。她在家中是最小的女儿,父亲也好兄长也罢,全都对她倍加爱护,因而,她一直都很羡慕杜士仪有一个可心的妹妹。如今,牵着那只温软的手,她不知不觉面色变得温柔而亲切。

      “对,我和你师傅一样,都是长安人。只不过,我不会弹琵琶,只会箜篌。至于师娘的姓氏,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眼看玉奴缠着王容要看她的箜篌,王容拦不住,只能无奈地带着人去了,杜士仪站在那儿看着这一大一小的背影,心中却是千头万绪,连自己都说不清那是个什么滋味。倒是一旁的白姜终于等到了这么一个空子,上前低声说道:“杜郎君,你和娘子的事究竟要拖到什么时候?你们俩都老大不小了……若是早些成事,说不定连女儿都如同这位杨小娘子一般大了。”

      杜士仪被白姜说得先是一愣,旋即就苦笑了起来。谁说不是?崔俭玄和杜十三娘的女儿崔琳,现如今似乎也已经两岁多了而且杜十三娘已经又怀了身孕

      “唉,好事多磨,不外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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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六章 同科再聚首

       寒冬腊月的天气,从长安城出发的时候,甚至还遭遇过一场大雪,然而,自从入蜀,张简就感觉到天气虽然依旧还冷,可却没有那种冻彻心肺的感觉了。早在崔俭玄给他透过消息开始,他就一直想尽早启程,可吏部每年冬天的集选时间是固定的,他又不是什么出名人物,完全不可能提早确定,所以等到敲定启程,自然就不能挑什么天气。

      唯一让他松一口气的是,蜀道虽难,历经成百上千年的路人踩踏,历朝历代官府的修路,驿站旅舍客舍应有尽有,倒是不用担心路途问题。当然,这也多亏了崔俭玄大方地借给了他好几个随从,当然与此同时还有捎带给杜士仪的过年礼物。

      当他紧赶慢赶,终于在腊月二十三这一天抵达了成都东门的散花楼下时,忍不住长长舒了一口气。在马上脱下皮手套搓了搓双手,他见从者正在那里和守卒接洽,他便仰头看了看这座当年蜀王杨秀留下的名胜。正出神时,他突然听到一声参军,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守卒带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来到了自己跟前。

      那少年恭恭敬敬地举手一揖,随即抬头问道:“可是前往蜀州上任的张参军?”

      张简见对方形貌陌生,穿着虽然朴素,但自有一种说不出的精神,绝非侍童从者一流,当即在马上颔首说道:“是我,敢问小郎君是……”

      “在下陈季珍,奉杜师之命,在此迎候张参军。杜师和韦参军已经等候张参军多时了,还请张参军随我入城。”

      听到这个名字这个称呼,张简一下子想起崔俭玄曾经对自己提到过,杜士仪在蜀中收了一个乡野出身的垂髫童子为弟子。他那时候听说还有些纳罕,然而此时此刻见着这个大大方方的少年,别说没有半点乡野鄙俗之气,就是长安城那些等闲官宦子弟,待人接物兴许都未必及得上,他不禁暗自敬服杜士仪的眼光。笑着答应过后,他和从者以及随行车马跟着那少年进了东门,待看见对方牵来马匹跃上马背后在前引导,他突然忍不住问了一句。

      “杜明府就只让你一人来接我?”

      陈宝儿闻言策马停了一停,脸上露出了有些腼腆的微笑:“杜师原本说让我再带个随从的,但这连月以来,杜师要筹办茶引司诸事,忙得不可开交,只愁人手不够用,我又常常出门,成都城中道路都早已熟悉,就连城门口大多数人也都认识我,我就推辞了。”

      张简当年在长安时曾经遍谒公卿而难求一荐,此刻见陈宝儿双耳微微发红,抓着缰绳的手上并没有戴手套,他不禁心中又是一动:“那你可是在城门口等了很久?”

      “那是应该的。”陈宝儿摇了摇头,诚恳地说道,“既然杜师吩咐我来接人,我总得防着张参军万一早到,所以我一早就来了。城门口本就避风,顺带默诵一下这些天学的新书,一会儿时间就过去了。”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低头看了看自己被冻得微微发红的手,面上有些窘然,连忙解释道:“张参军千万别误会,还没过冬杜师就给我预备了暖耳和手套,是我自己不要。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这孩子好坚忍淳朴的心性

      张简口中赞叹了两句,心中却不无感慨。等到随陈宝儿一路前行,听他说并不去成都县廨,而是韦礼的私宅,他顿时觉得更轻松了些。

      一入官场,私谊渐渐就会让位于官位高低,很难得几个真心朋友,他在江南为官三年,固然有几个诗赋唱和往来还不错的友人,但人人都会变着法子打探他和杜士仪的交情,久而久之他就知道,他这个宣城张氏旁支子弟若不是顶着开元七年京兆府解试等第,开元八年进士及第的光环,只怕还是当年那个无人问津的落魄书生。

      比起长安城南樊川韦曲,那一座座矗立的韦氏豪宅甲第林立的情形,韦礼在成都的宅院显得低调而朴素。外头是夯土的围墙,从看上去有些狭窄的大门进去,视线方才豁然开朗,张简一下马就看到杜士仪和韦礼联袂迎了出来,连忙也快走两步上前,因笑道:“一别就是三年,原以为相遇总在长安,没想到竟然在这巴蜀之地”

      “你这话对杜十九说,还不是他悄悄使劲,把我们一个两个全都调到这里来了?”韦礼斜睨了杜士仪一眼,就上去拽住了张简的胳膊道,“来来来,今天好容易十个人中聚齐了三个人,喝酒喝酒,我预备了三瓮的剑南烧春,灌不死你”

      见韦礼不由分说地一把将张简拖了进去,杜士仪不禁莞尔,等发现陈宝儿依旧垂手侍立在那儿,他方才招手把人叫了过来。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这个开山大弟子,他有心说两句什么,可话到嘴边还是变成了一句叮嘱:“不要只想着什么都不能放下,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固然有违你的出身本性,但也不要矫枉过正。今天回去把那碑帖临出来就去休息。耳朵如何且不说,手受冻就练不得字,反而更耽误了你的课业”

      “杜师……”

      陈宝儿顿时惭愧地低下了头。而杜士仪再也没说其他的,微微点头就回转身进了二门。陈宝儿固然是他当初一时兴起收的,最初没有想太多,只是纯粹的爱才惜才,可真正在其身上花了时间和心思,他就知道自己找到了一块真正的璞玉。

      无论是资质还是心性,这都是一个难得一见的孩子,尤其是在学习之余,陈宝儿还总是倔强地想要去做一些劈柴担水之类的粗活,不愿意忘记自己寒微的出身,尤其当他随口说过一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之后,小家伙甚至求他写了条幅挂在了自己那房间的墙上,这更是让他又赞赏,又嗟叹。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这一番教导提携,能够把这孩子带到何方

      从外头走进温暖如春的屋子里,杜士仪随手把外头那件丝绵大袄脱下来往旁边一扔,就上前坐到了韦礼和张简留给自己的另一个空位上。两人仿佛真的一进屋子就小酌了两杯,面上都有些微醺的红晕,韦礼甚至还笑呵呵地说:“张六刚刚还在拉着我使劲说,自己在外头当官当得苦哈哈的,上要看上司脸色,下要提防属吏使坏,根本就连沾花惹草的功夫都没有,可你倒好,媳妇都还没娶上,开山大弟子却已经收了”

      “怎么,张六郎也羡慕我这好徒弟?”杜士仪举起面前那一杯酒一饮而尽,见张简果然赞了陈宝儿两句,他就放下酒盏说道,“虽说我对佛道都是半信半不信,但遇到宝儿确实是缘分使然。天分资质之外,更难得的是勤奋用心,心性纯良,但又不失判断善恶的敏锐。如今想想,每每都有些后怕,如果那时候我错过了,兴许一块无暇的和氏璧就被白白埋没在了乡野之中。”

      “好好,就是千里马也得要伯乐,你就别撩拨我们这些至今还没找到良才美质的可怜人了”韦礼没好气地撕下一块鹿脯径直塞到杜士仪口中,这才看着张简说道,“杜十九这家伙要你来剑南道,那是居心叵测。区区一个蜀州司户参军,作为你的第二任官,虽然有些偏高,可别人也找不出什么错处来,但杜十九的目的,自然不在于千里迢迢让你来,只是让你任一个参军你的前一任杨玄琰,已经被杜十九弄到雅州去当司马了,其中含义你可明白?”

      张简有些不习惯这样的谈话跨度,看了看韦礼又看了看杜士仪,思量片刻方才醒悟过来,竟是失声说道:“莫非,你们是想让我这一任期满之后,去雅州接替那位杨司马?”

      “说对了”韦礼举起手中那一双筷子往下一拍,嘿然笑道,“他杜十九管这叫醉翁之意不在酒,可要我说,他就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他之前把我调到益州大都督府来,人人都以为是让我在里头当钉子给范承明添堵,给他通风报信,但实则他竟然是给自己找继任至于你也是一样,要是那杨玄琰知道自己才刚上任,杜十九就连他的继任都找好了,这脸色一定好看得很”

      “好了,别听韦十四瞎说。”

      杜士仪见张简被韦礼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说得面色古怪,他少不得打断了韦礼的话。整理了一下头绪,他就耐心地向张简解释道:“如今饮茶之风渐渐从蜀中风靡两京,甚至远至东北的奚族和契丹,都对茶叶喜爱有加,而紧挨蜀中的吐蕃亦然。相比苦寒的奚族和契丹,吐蕃人只要一旦形成饮茶之风,就断然不可能离开此物,所以,茶不但是寻常的货物,而是战略性物资。”

      这个新鲜的提法让张简和韦礼都觉得有些意外,两人对视一眼后,听到杜士仪提出了官府对所有蜀中茶园建立一体化造册管理,茶引司每年根据去岁情况,预先计算各茶园出产,然后按照出产量核发茶引,同时制定收茶的最低指导价。倘若商户所出之价低于最低指导价,则茶园可以根据最低指导价直接把茶叶卖给茶引司。而商户只能凭茶引方才能到茶园买茶,不许商户茶户私下交易,并于产茶地周边设立关卡搜检,以防无引之茶出蜀,而以茶引的作为茶引司所得……听着这一条一条,他们方才真正露出了惊容。

      “这是……变相的榷茶?”

      “没错,就是榷茶只不过并非完全官府官卖,而是通过茶引的名目,从商人处另收茶税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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