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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盛唐风月(12月26日 更新至"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群情激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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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七章 新春长乐,万事如意

        张简在成都城只停留了一夜,第二天就在众人的护送下前往蜀州了,力争赶在年前抵达任所。尽管他如今只不过是蜀州司户参军,雅州的事情大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可杜士仪竟然已经布置下了那样的全盘谋划,他自然乐意提前付出相应的精力。而杜士仪和韦礼在送走了这位久别重逢的同科之后,一连忙碌了好几个月的他们终于可以在即将到来的过年期间稍稍休整一下。

      就在除夕夜和王容小酌时,杜士仪得到了来自洛阳的消息。十月启程封禅泰山的李隆基也在腊月里返回了东都。这次因为张说是封禅使,于是在中书门下两省中引那些为自己所用的属官小吏并亲信登山,待天子封禅推恩时,不少人都一举超升五品,自己也官拜尚书左丞相。而其他随扈却未能登山者,却是根本没捞到半点好处。至于随行的将卒就更加倒霉了,只得了如今犹如烂大街的大白菜似的一两级勋阶,实物赏赐半点都没有,一时四处怨声载道。

      “尊师从来不管国事,此次封禅泰山也并未随行,她既然如此说,怨声载道之事便是确凿无疑。”跟杜士仪相处久了,王容对天子的敬畏之心不知不觉也淡去了许多,此刻说起此次兴师动众的封禅,她的秀眉不禁也紧紧蹙成了一团,想了想便低声说道,“可是,圣人仿佛也并非对张相国的私心全无觉察。

      “开元十一年初张嘉贞罢相,张说取而代之为中书令,到明天也就将近三年了。即便从前是谨小慎微的人,这三年主政下来,难免私心膨胀,陛下怎么会不敲打敲打?”杜士仪轻轻用手指弹了弹王容刚刚递给自己的那张写有一条条众多信息的纸片,因笑道,“张说封了尚书左丞相,源相国虽当初一力反对封禅,却也加封了尚书右丞相,宇文融说是因为升官太快,这次没能再进一步,但焉知不是有人想要压一压他?只不过……”

      杜士仪微微一顿,笑眯眯地说:“我出为成都令之前,被张说处心积虑赶出京城任魏州刺史的崔沔崔使君,这次封禅却又因为一再诤谏而显了出来,立时召为黄门侍郎,取代了升为御史大夫的裴璀裴侍郎,也算是给源相国添了一条臂膀。所以说,如今的张说看似风光,其实日子可不是那么好过”

      “张相国的日子如何还不好说,王毛仲此次,却是加了开府仪同三司。”一想到杜士仪还有那样一个仇人,又听杜士仪说起过和姜度在蓝田驿听到王毛仲对王守一说过的那番话,王容不禁有些忧心忡忡,“当今圣人即位以来,加开府仪同三司的只有四个人。已故的祁国公王同皎,已故姚相国,如今任西京留守的宋相国,还有就是王毛仲。看他如今的宠眷,简直是……”

      “简直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杜士仪捏着王容的手,见她并不挣脱,只是嗔怪地看着自己,他便自信地笑道,“你不用担心,我在外,他在内,要想对我罗织罪名,却还得看看别人是否同意。”

      说到这里,他索性松开她的手站起身来:“在外做官不像在朝为官,遇到一丁点危机就可能动辄得咎,只要我恪守一条,早请示,晚汇报,总之是常常将奏疏放在圣人和中书门下那些大佬面前,然后再做出实绩来,要想动我反而比在长安更难。更不要说,有范使君兵败如山倒的例子在前另外,王毛仲的为人实在是太不知道收敛了,他不放在眼里的杨思勖杨大将军,此次可是官拜骠骑大将军”

      “杜郎的意思是……”王容亦是冰雪聪明的人,此刻微微一思忖,便明白了杜士仪对于张说的评判,实则也是对王毛仲的评判。心领神会的她接过杜士仪递回来的纸片,将其放在一旁的香炉中,眼看着其烧成了灰烬,眼神中不禁流露出了一丝让人难以察觉的遐思。

      “幼娘,等到这一番事情做完,我一定会风光迎娶于你。不过,在你洗手作羹汤之前,茶行的事却只能由你挑大梁了。要知道,茶引司将来必定会成为大项,我之后纵使还有韦十四,但不可能永远捏在手中。如何把茶商捏拢在一起,把目光放在外头,而不是彼此勾心斗角,这才是最重要的。独领风骚兴许会一时得利,但百花齐放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做暗处的掌控者,远远比做明处的龙头更有利。”

      心上人在表白的同时,却还对自己寄予另一番重任,王容一瞬间想到的只有一句话。女为悦己者容,从前倦怠梳妆的她,如今每当杜士仪来时,却都愿意精心打扮一番,以最出色的姿容精神出现在他面前,然而,让她更倾心于他的是,他肯把那些别人很少会放心交托给女人的大事托付给她她一介女子,并非国士,但那种士为知己者死的触动却一模一样。

      “我知道该怎么做。”

      “成都城内赫赫有名的慧娘子,当然知道该怎么做”

      杜士仪刚刚还摆在脸上的郑重表情突然敛去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突然紧挨着王容身边坐下,一手揽住她香肩的嬉笑。身在天高皇帝远的巴蜀,自己又处心积虑几乎成为了成都城内最有话语权的角色,又身处这座旁人很难一窥究竟的观中之园,在这种外头天寒地冻的夜里,佳人在侧的他只觉得格外温馨。有意环住了王容那轻盈的腰身,他就笑吟吟地说道:“话说回来,成都上下对于慧娘子的猜测,可还真的是五花八门啊”

      “若非尊师和玉真观主联手做了些手脚,阿爷和阿兄也都一切如常,我一年多不在京城,早就有人怀疑了。”说到这里,王容感觉到杜士仪的下巴磕在自己的肩膀上,不禁大嗔道,“你还好意思说,很多消息都是你故布疑阵放出去的什么流落在外的皇族之后,什么某某使君的远房族女…甚至还有人说我是宇文融的外室女儿”

      “你怎么不说还有人说你是神妃仙子,山灵精怪?”

      杜士仪嘴角往上头一勾,双手却依旧轻轻搭在王容那丝毫没有赘肉的小腹上,啧啧说道:“百姓喜欢神秘,既然如此,那就不妨让各种消息来得离谱一些,横竖你背后是玉真金仙二位公主,固安公主是我的阿姊,可不也是你的阿姊?虽说公主们都不涉政务,可没有一个是好欺负的”

      “狐假虎威”

      王容轻哼了一声,心中却知道自己一介女子即使戴着幂离在外奔走,深得让人无法揣测的背景和靠山却是必须的。她往身后杜士仪的身上靠了靠,这才低声说道:“成都令任满之后,你可有什么打算?”

      “三年成都令,把成都乃至于益州蜀郡的田亩统统清查仔细,让此州能够顺利推行两税,然后再把茶引司的摊子慢慢铺开,等到根基打牢固,我们在剑南道就算站稳了。一定得是即便将来我们不在,我们的事业也能够在这里稳稳当当才行。至于前往江南开拓棉田的,应该也能够有所小成。到了那时候,就算不当官,我们也饿不死。至于打算,应该不得不回朝再混一任京官吧……”

      一个混字让王容忍俊不禁。可想想他在外施政大展手脚的雷厉风行,以及在京城做事的处处掣肘,她不得不认同这个混字道尽了京官的精髓。毕竟,一旦回到长安,和光同尘四个字就不得不展现得淋漓尽致了

      一夜相依旖旎,当正月初一清早,杜士仪悄然离去的时候,王容还在酣然睡梦之中。昨夜小酌耳鬓厮磨,自然又是天雷勾地火,倘若不是他想到万一成就好事还没成婚就弄出个儿子女儿来,那时候却没办法遮掩去,他哪里能管得住自己?此时此刻坐在马上,他忍不住长长吐出一口白气,暗想是不是设计一个好机会,趁早把人娶回来算了。

      这一直忍下去,什么时候擦枪走火他可说不好

      “师傅,新春长乐万事如意”

      马到成都县廨门前,听到这么一个清脆犹如黄鹂似的声音,杜士仪扭头一看,见牛车上玉奴轻盈地跳下,继而疾步往他冲了过来,他连忙下马上前,一把抱住了这个小丫头。和从前初识相见时相比,小丫头长高了两寸许,看上去越发明艳可人,唯一相同的是体态仍然和丰腴完全搭不上边。至于那琵琶上的进益,玉奴更是一日千里,让他这个师傅不自觉地在心中打鼓,简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教不了她了

      “新春长乐”

      杜士仪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又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荷包,蹲下身轻声说:“这是你神仙师娘给你的压胜钱。”

      “啊”

      玉奴立刻一把接过,鬼鬼祟祟地往怀里一塞,黑亮的眼睛却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师娘最好了”

      见杜士仪板着一张脸,她立刻乖巧地加上了一句话:“师傅和师娘一样好师傅,今年元宵节,你也带我和师娘一起去看花灯吧?”

      这丫头,今年还要带上这么个电灯泡?

      杜士仪忍不住在腹中哀叹了一声,可面对她那可怜巴巴的眼神,他不由得心肠一软。

      “好好好,算我怕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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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八章 波澜乍起

       出了二月,东都洛阳城中渐渐万物回春,上至达官显贵,下至黎民百姓,多半都换下了身上厚重的冬装,穿上了颜色鲜亮的春装。而三月三的上巳佳节,自然也是妇人们的节日之一。即便洛阳不是长安,没有曲江池可供赏玩,但各处道观却是人头攒动。这一天是北方真武大帝的寿诞,再加上本来就有洗濯除百病的意思,因而分外受人重视。

      就连杜十三娘也未能免俗。一大早,她和崔五娘会同去岁出嫁的崔九娘一起上了玄都观上香,还把崔琳一块带了去。牙牙学语的崔琳如今已经能说出不少连贯的句子,崔五娘也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女儿一般。而杜十三娘又身子重了,因此崔五娘也不用乳媪,亲手把侄女抱在手中逗着,又让崔九娘一路仔细看护着杜十三娘,等到最终上过香后,到后院静室用茶,她这才神情轻松了下来

      “阿姊真是的,玄都观一直都派着人在旁边看护呢,再说咱们带的人多,哪里就会有人不长眼睛冲撞了嫂子”

      崔五娘嗔怒地斜睨了妹妹一眼,随即摇头叹道:“还以为你嫁了人就能收收性子,可结果倒好,妹夫反而娇惯得你更加不管不顾了小心无大错,十三娘这一胎不比琳娘安稳。”

      话音刚落,她就看见杜十三娘面色发白,显然又是胃里翻江倒海似的难受,赶紧上前扶住了她的肩膀,又连声吩咐人取漱盂,送温水。等到忙活一阵,好容易压下了这一阵,她不禁柔声劝道:“早知道如此就不该出来。虽说牛车平稳,可终究难保一定……”

      “每年三月三,我都会给十一郎和阿兄祈福求平安的,更何况如今还有琳娘和肚子里的孩子。”杜十三娘摇了摇头,一手轻轻放在了如今已经显怀的小腹上。这个孩子从最初怀上到现在,她那种恶心呕吐的感觉就常常有,一点都不像生崔琳那会儿的安稳。用崔九娘的话说,她这一胎肯定是如同崔俭玄那样的调皮捣蛋别扭儿子,就连崔俭玄在她面前也一直小心翼翼,仿佛真犯了什么大罪过似的。好在她身体向来健壮,那段反应最剧烈的时候竟是熬过来了。

      崔五娘知道杜十三娘打定主意的事,别人休想拽回来,只能跳过这一茬不提,只对崔九娘问道:“真真,夏卿这两年游学两京,名声不逊于他兄长当年,却始终不求乡贡,不谋岁举。就算是蓄力,也未免时间太长了些。”

      夏卿便是王缙的表字。对于这个自己看得对眼,婚后对自己也着实很好的夫君,崔九娘自然满意得很,说到功名之事,她就轻哼道:“夏卿说,哪怕是当初他阿兄状头及第,可依旧是为人谋算,不数月便丢官去职,再加上岁举之事,知贡举的考功员外郎那里,猫腻太大,请托的又多,所以他想等一等合适的制科。制科及第,即刻就可授官,却比进士及第还要守选三年要好得多。”

      “若不是祖母父亲和伯父相继去世……”

      崔五娘脑海中转过这么一个念头,可最终出口的只是一声叹息。

      谁能想到一度风光显赫的东都永丰里崔氏,那顶梁柱竟然会一根接一根的轰然崩塌。伯父崔泰之去世前那悔恨交加的脸色她还记得清清楚楚,他叹息不该因为求复职便去迎合张嘉贞,更不该勉力求起复而伤了身体,最终人死如灯灭,四房这一脉竟是还比不上自家六房。六房之中,崔承训和!崔俭玄都已经入仕,崔承训丨这个嗣赵国公尽管只是在太常寺挂了个闲职,崔俭玄也不过是武职,可终究比堂兄弟们丁忧守孝,复起之日难以预料要强。

      上香之后,崔九娘硬是护送了杜十三娘回到了永丰里崔宅,眼看崔五娘扶着杜十三娘进去,她却也不上车,而是命人牵来了自己的马离去。她本就是我行我素的性子,随从无人敢劝,而等到这消息传到内宅,崔五娘只是摇头,赵国夫人李氏则是叹气道:“要是九娘能有十三娘你一半的稳重我就放心了”

      “九妹只是尚未为人母罢了,阿娘不用太担心。”

      杜十三娘和李氏这位婆婆相处极好,她又不是长媳,更不会闲来无事插手家中事务,因而崔承训的!妻子,出身荥阳郑氏的郑七娘,崔椅新过门的妻子,出身天水姜氏的姜十二娘,人人都和她说得来,崔五娘这个长姊自然对她最最亲切。此刻她故意岔开话题说了些崔俭玄的趣事,等到倦意上来的李氏去歇午觉,她和崔五娘一道从寝堂出来时,迎面就只见崔俭玄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

      “十三娘,今天怎么又出去了……哎呀,上巳节也不是一定要去道观上香的,人一多起来万一挤着怎么办……”

      见崔俭玄满头大汗地迎了杜十三娘,又紧张兮兮地问东问西,想到当初自己这个弟弟让家里上下也不知道多头疼,如今终于有人管了,崔五娘不禁抿嘴微笑,暗叹这一段姻缘还真的是上天注定,随即便想到了远在蜀中的杜士仪,面色顿时微妙了起来。趁着两人没有注意到自己,她悄然转身离去。

      而崔俭玄一直等到确定妻子浑身上下没半点问题,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一抬头却发现阿姊已经不见了。虽然有些过意不去,但如今妻子孩子最重要,他还是把杜十三娘先送了回房,嘱咐了她好生先躺一会儿歇歇,旋即径直出门去寻崔五娘,可一到地头却扑了个空。待得知阿姊去了藏书楼,他方才拍了拍脑袋,又赶紧奔了那边去。

      “阿姊”见崔五娘放下书卷看了过来,崔俭玄反手掩上了门快步上前,这才沉声说道,“听说今天张说在中书省又破口大骂宇文户部是狗鼠辈,事情闹得很不小。宇文融这些天连着在家里汇聚了和张相国不合的人,看上去仿佛有大动作。”

      “是姜四郎告诉你的?”崔五娘立时无心看书了,直接把手中那贵逾千金的书卷往桌子上一扔,一时柳眉倒竖,“他告诉你这些,你说了些什么?”

      “我?我当然是高兴得很啊哼,姓张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前有张嘉贞,后有张说,张嘉贞是明着构陷杜十九,张说是来阴的,最好张说也和张嘉贞一样下台,那就万事大吉了宇文融和杜十九的交情不错,而且姜四郎的表兄李林甫,如今也已经官拜御史中丞,他们在朝,杜十九岂不是更舒坦?”

      “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崔五娘暗幸杜十三娘胆色无双,却又机敏能于,否则就看崔俭玄这毛毛躁躁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事。此刻当头浇了崔俭玄一盆凉水后,见人为之讶然,她便摇摇头道,“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却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张说纵使对杜十九郎未存有善意,但那恶意却是因为杜十九郎背后有源相国,有宋开府,而他授意范承明在蜀中搅动风雨,也更多的是冲着宇文融。”

      崔俭玄不解地皱了皱眉:“可就算那样,也已经结下仇怨了”

      “宇文融也好,李林甫也好,以及如今视张说如寇仇的崔隐甫等人也好,没有一个坦坦荡荡的君子,有的只是言利之辈,甚至于小人”尽管评判的是朝堂大臣,但崔五娘的言辞却丝毫不客气,“当初张嘉贞对杜十九郎一直存有敌意,那时候张说却对杜十九郎亲切有加,可自己一朝拜相,还不是和张嘉贞一样,对杜十九郎明升暗降,甚至于冷眼看着他为人所算?宇文融李林甫亦是同等道理,一朝得志时,亦是未必能有杜十九郎容身之地”

      “竟然会这样”

      崔俭玄并没有怀疑阿姊的话。崔五娘虽然是女子,但藏书楼中她来得最多,兼且大归之后主持家务和各家往来,这两年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处亦是去得勤,所言连母亲都要信八分,他哪敢不信?因而,傻了眼的他怔忡片刻,便不禁咬牙切齿地骂道:“姜四郎那忘恩负义的家伙,杜十九对他那么义气,他竟然还敢害他?他还说什么李林甫说的,让杜十九把范承明的罪状列出来,回头能够大用”

      “姜四郎和李林甫既然是表兄弟,自然对其深信不疑,不曾深思其中奥妙。只要杜十九郎上了书,便是坐实了宇文融一党。他在成都如鱼得水,主持两税和茶引事宜何等雷厉风行,何必管京城中这等党争?”话虽如此,崔五娘还是叮嘱道,“你在信中只管对杜十九郎转述姜四郎的话,不要多说别的,他不是那种因为素日仇怨而一时轻举妄动的人。”

      “阿姊你就那么相信他?”崔俭玄瞪大眼睛看着崔五娘,见她沉默地弯腰拿起了案桌上的书,复又捧在手中,他不禁生出了一丝难言的惘然。

      阿姊那样骄傲独立的人,却因为第一次婚姻的错嫁而孑然一身……她对杜士仪分明是有情的,可却从来不曾宣之于口。那杜士仪呢?杜士仪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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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九章 山高皇帝远,自得其乐

       又到春日采茶季。

      倘若说,去年这时候,杜士仪关心的只是彭海等人的一处茶园,那么,从去岁提出茶引司构想到今年,他通过制定茶园籍册,组建茶关,募浮户种植茶叶,已经初步把一个架子搭了起来。而那位原本是蜀地一月游,结果却变成了两京三月游的那囊氏尚青,终于也已经成功运了一万斤的紧压茶砖回吐蕃去了。而他们走的正是陇右河西那条通常商人最爱走的西域商路,如此就可避开从雅州出发前往吐蕃的那些崎岖山路。

      茶引司经管益州、蜀州、雅州、邛州、绵州、眉州,看似在剑南道诸州之中,只涵盖了有限的一片地方,但就杜士仪暂时募集到的人力物力来说,这已经是极限了,而且这也是如今剑南道的主要产茶区。如雅州,他通过杨玄琰保证茶引司的正常运作,蜀州有张简,益州有韦礼帮忙,至于眉州和邛州绵州,他就不可能一味安插自己人了。在得到朝廷允准过后,他在正月亲自驰马往见那三郡的刺史,许以⊥那三位使君在茶引司所得之中截留百分之十以供地方建设所需,终于让他们得以全力相助。

      茶引为一担一百斤,若所购不足百斤者,另发茶由,每由最高六十斤。每引售价为十匹帛,茶由则是每由六匹帛,以六十斤为上限。

      至于王容也完全没有闲着。云山茶行在去岁显露出庞然大物之姿后,今年便开始筹建巴蜀茶会。这个很没创意的名字是杜士仪起的,但却胜在通俗好记,王容带着白掌柜在两个月时间之内不但把成都城内茶市之中的所有茶行东主掌柜都见了一个遍,甚至还亲自走了一趟雅州。

      对于朝廷新设茶引司的事,各家茶行自然是关注得很。别的不说,得知如今从两京到各地,饮茶之风日趋盛行,茶叶只嫌少,没人会嫌多,官府一下子突然横出来,这就意味着他们再也不能够自由收购茶叶,而是要通过茶引司购买茶引,这全都是非同小可的变化。更何况,对于和官府打交道,除却不少背景雄厚的,不少人都心中发怵。因而,对于茶会出面和官府谈价获得茶引,然后按照出资比例分配给各家的模式,即便有人心存疑虑,但也有人觉得如此抱团方才是上策。

      毕竟,如今不但判两税使,更身兼判茶水使的成都令杜士仪,可不是好打交道的人

      每年第一季的春茶是最鲜嫩,也是品质最好的,不消说更是价钱最高的那一批,往往被各家茶行搜罗,以供两京权贵并天下爱茶的富户,因而,从三月头里开始,到茶引司来买茶引茶由的便络绎不绝。当然,最最大手笔的还是刚刚城里不多久的巴蜀茶盟,一千引的大手笔一出,就连杜士仪新辟署的那些茶引司判官亦是为之惊叹,更不要说受到这个消息刺激的陈司马了。

      “这真是杜明府真真是好手段,我还以为此事难成”陈司马可不比范承明,虽说出身名门,但他不耻言利,反而对这一笔莫大的收入赞口不绝,“今年据说蜀中各地雨水充沛,茶叶丰收,此次茶引司定的两斤茶一匹帛的最低指导价,不少茶户都是欢呼雀跃,欣喜于一年辛苦所得可以卖个好价钱如此不损百姓,又有益于国,真是两全其美”

      其实还是有人受损失的,但商户的损失,自然不会被官府和百姓放在心里

      杜士仪心中清楚,倘若不是自己开放了奚族和契丹的两条线,兼且吐蕃的需求量立时就会释放出来,而云山茶行虽然已经化整为零,但代表着茶市真正的巨头,这却和自己站在一条线,恐怕他这茶引司一建,就会招致群起而攻,而不会是此时此刻陈司马的赞叹。因此,在陈司马面前谦逊了几句之后,他就问起了陈司马仅剩下的一年任期,果然,这位名门出身的剑南道现任之主,立时有些愁眉不展。

      “我为官至今二十载,除却丁忧三年之外,也算是每选不空,能在益州这世外桃源之地一任三年,我也心满意足了。只是去岁考评不过中下,今年却也说不好,明年倘若仍是如此,恐怕我想要平调也是妄想。”陈司马摇头叹了一口气,继而便露出了一丝口风,“此前范使君黯然离去,张相国嘴上不说,心里却总不免芥蒂。我一把年纪也就罢了,杜明府却得当心才是。”

      知道王刺史虽是提醒,但隐隐之中却也有所要求,杜士仪便欣然笑道:“多谢陈司马提醒。陈司马多年苦劳,吏部集选时,总会有人心存公道的。”

      陈司马等的就是这句话,登时哈哈大笑。等到强留杜士仪用了午饭,他亲自把杜士仪送出门时,面上便有些志得意满。

      对于回京他是没抱什么奢望,就这么周转做个一州刺史,不要候选等个昏天黑地,他也就心满意足了。杜士仪还年轻,又不是真的眼高于顶,对他始终恭敬有加,他如今多给人行行方便,说不定日后还能惠及子孙,何苦非要拿着上官的架子去做恶人?杜士仪此次建茶引司,辟署的判官中,可就有他一个明经及第却多年守选不成的外甥

      一路骑马回了成都县廨,杜士仪扔下缰绳跳下马时,便得知陈宝儿已经从茶引司回来了。尽管和宇文融当初主持天下括田括户时的风光不能比,但他上书筹建的茶引司,同样能够辟署判官,只不过茶引司位于成都这等远离天子之地,对于那些热切功名的高门子弟吸引力并不大,可对于寒微子弟就极其吸引人了。他在本地辟署了四名处士,外加王刺史的外甥等几名明经明算等科出身的士子,总共八人作为判官,而把年方十三岁的陈宝儿直接提溜了过去作为茶引司记室,却是私人,不奏报朝廷的,即使如此,张家村从村正到村民,也全都是好一番惊叹。

      “杜师。”

      “到书斋说话。”

      不过一年多,因为吃得好穿得暖,杜士仪又强令陈宝儿把体力活停下来,改习弓马剑术,因而整个人蹿高了小半个头,人也不如从前那般瘦弱。他跟着杜士仪进了书斋后,就侍立在旁边将今日茶引司的种种事务先事无巨细禀报了,末了才问道:“杜师,听说朝中还要另外派一个副使来?我听几位判官言谈之间都有些担心,生怕又是……”

      “生怕又是给我来使绊子的?抑或是于脆来摘桃子的?”杜士仪反问了一句,见陈宝儿不吭声,脸上的表情却分明说就是如此,他不禁笑了起来,“放心,你家老师还没那么大能耐,一直都让人念念不忘地惦记。你既然想知道,我不妨告诉你,所谓副使,不是别人,是你老师的熟人。”

      “啊”

      听到是熟人,陈宝儿顿时喜出望外,继而想起自己疑神疑鬼,他不禁露出了赧颜的神色。他才讪讪地说了一句是我想左了,杜士仪就温和地问道:“对了,你这几个月的记室做下来,感觉如何?”

      “就是杜师吩咐的,战战兢兢,兢兢业业。”陈宝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面上随即露出了一丝动人的神采,“不过,真的学到了很多东西”

      “机会难得,只要你一直如此努力,将来必成大器。你和崔颌不同,他毕竟还有殷实的家业撑着,所以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冲刺举业,但你不成。我就算愿意支持你一再应考,想必你自己也不愿意这么坐吃山空。所以,读书之余,真正做一份能够补贴自己乃至于家用的活计,那才是最好的。”

      “若不是杜师,哪有我的今天。”听着这些真诚的告诫教导,陈宝儿不禁眼圈微红,“我一定不会让杜师失望的”

      “好孩子。”

      杜士仪含笑点了点头,这才吩咐道,“去,把昨天布置给你的策论先写出来我看”

      喜爱归喜爱,但杜士仪对陈宝儿的要求却从来不曾放松过,正如同他当年对自己一样。此刻支使了陈宝儿去努力钻研策论,他自己则是斟酌如何写这一篇定期的汇报文章,毕竟,这些实绩远在东都洛阳的天子看不到,宰相高官也看不到,都要在这一篇实实在在的文字中得以展现。就在他若有所思打着腹稿的时候,外头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紧跟着进来的却是赤毕。

      “郎君,东都崔郎君的信。”

      得知是崔俭玄的信,杜士仪不禁笑了起来。这个妹夫兼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写起信来往往是啰啰嗦嗦一沓纸,也不怕让人山高路远送来太麻烦。尤其是自打之前杜十三娘再次怀孕之后,崔俭玄的信就越发啰嗦了,就连胎动也拿来对他说,十足一个五好父亲。只不过,猜测这个妹夫会在信上唠叨什么,却也是他公务繁忙之外的乐子之一。此时此刻,当他取出信笺在手的时候,就不禁愣了一愣,暗自嘀咕今次人怎么变了性子。

      然而,等他一扫那上头熟悉的字迹,他那轻松之色便一扫而空。一目十行地看完这封极其少有言简意赅的信,他忍不住微微眯起了眼睛。

      “长安城又要变天了”

      赤毕闻言登时心中一紧。怪不得他今日接着那崔氏信使时,发现人疲累欲死,原来是真的要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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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章 运筹于帷幄之中

      崔俭玄平日捎信,大多是借用清河崔氏在蜀中的关系网络,让信使一路换马过来,日行夜息,并不太急着赶路。。然而这一次,那位崔家的信使却是每天只睡两个时辰,一多半时间都在路上。即便作为崔氏部曲自幼打熬的好筋骨,人又年轻,却也实在没力气立刻返回了。而杜士仪明白,要紧的是这挑消息,而并非崔家等着他的回信,索性就让赤毕安排人多歇息两日再回程。

      果然,仅仅是两日之后,宇文融和李林甫的联名信就送到了他的手上。因为有宇文融的推荐提携,职官早就上了五品,但却一直都没有得到什么有分量实职的李林甫,年初终于如愿以偿一举跃升御史中丞,进入了御史台,所以这一次的信是他亲自执笔,通篇言辞恳切入木三分,其中最多的,就是对张说的指责。尽管杜士仪对张说并不感冒,尤其到了蜀中和范承明的拉锯战,也让他更反感张说的不顾大局,但贸贸然掺和这种层次的斗争,他却心存犹疑。

      张说扳倒了张嘉贞,如今宇文融和李林甫等人又图谋扳倒张说,官场上永远都是这样,一拨人倒下去,另一拨人崛起。然而,张说风光了三年多,宇文融又能多久?要说个性,张说确实有刚愎不能容人之处,却也有提携文学才子的好评,宇文融上书举荐的人才亦是不少,可背地里破口大骂不屑一顾的朝官还少么?

      真正聪明的,是不哼不哈的老好人源乾曜,尽管看似永远不能主导政事堂,但张嘉贞倒了,他还在;这次张说倘若倒了,源乾曜还不是一样稳若泰山

      “可是投桃报李他此前毕竟也助过我一臂之力,即便并非主力,我却不能一味退缩不前。”

      “师傅,你在说什么呢?”

      听到这个清亮的声音,杜士仪循声望去见是玉奴,这才意识到自己竟走神了,而且是在难得教小丫头琵琶的时候走神。见玉奴果然有些气鼓鼓的,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这才柔声说道:“楚汉不同于别的曲子,你就算能弹大致的曲调,但不明其中杀伐之音,凄厉之调,也就弹不出那种神韵来。从前你阿爷或是阿姊,有没有给你讲过西楚霸王的故事?”

      尽管已经开始读诗经,读论语,但玉奴却还未开始读史,此刻不禁摇了摇头,流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兴趣。

      而面对她这般表情,为了分心不去想那些政治上的麻烦事,杜士仪便笑着说道:“那今天我就给你讲一讲。战国末年七国争霸,秦灭六国,一统天下,各国昔日王侯大族无不只能蛰伏。西楚霸王项羽,乃是楚国大族项氏之后……

      玉奴仔仔细细地倾听着杜士仪用低沉的声音讲述项羽破釜沉舟击败秦军的故事,带着江东好汉转战天下的故事,比刘邦晚一步抵达关中的故事,不够信赖谋臣范增以至于放走汉王刘邦的故事……一个个和阿姊讲的那些截然不同的故事完完全全吸引住了她,尤其是那位西楚霸王最倾心的虞姬,更是让她的双眸闪闪发亮,竟是连时间都忘记了。当听到虞姬在一曲翩然若惊鸿的舞之后伏剑自刎,她的小脸一下子变得苍白一片。

      等到再听到十面埋伏,项羽不肯过江东,最终在走投无路之下自刎,她竟是本能地觉着胸口一痛。一贯对那些大道理似懂非懂的她第一次明白了,师傅为什么说她即便熟悉了曲调,也依旧弹不好楚汉,她哪里知道这铮铮之音中,竟是还隐藏了那么一段悲壮的故事。紧紧攥着衣襟的她死死咬着嘴唇,最终从口中迸出了一句话。

      “师傅,这些事……是真的么?”

      对过了年才刚八岁的玉奴讲这种悲剧英雄和悲剧女主角的故事,杜士仪不是不知道不合适,可玉奴一定要学楚汉,而他一时又心情郁结,故而把这么些故事滔滔不绝地说了出来,这会儿心里也是不无后悔。可是,看着这个泫然欲涕的孩子,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位比虞姬更加名传千古的杨贵妃,最终安慰的话就变成了一声叹息。

      “是真的。”

      “项羽真是好可怜…要是他当年听范增的话,杀了那个刘邦就好了,这样虞姬不用死,他也不用死……”玉奴死命地揉着红红的眼睛,想要擦掉夺眶而出的眼泪。

      见此情景杜士仪苦笑一声,暗叹还是不要把某些大道理拿出来说了——项羽固然打起仗来兴许是一代豪雄,但坐了天下未必就比刘邦更好。他尚未得天下就能不信范增,得了天下还不得信心爆棚,只想着成为第二个秦始皇?好大喜功这四个字,几乎能够评判所有称得上明君的帝王,甚至不少昏君也符合这四个字。因为当人拥有四海,每个人都会口口声声赞颂其英明的时候,他就不再是人,而是自以为神。

      从古至今,无一例外。

      从这一点来说,无论唐太宗李世民和魏征,这对君臣是否古往今来最好的演员,不可否认的是,如果有魏征,兴许就没有太宗晚年的征高句丽之败……说起来太宗至少还有些臣子一直相伴到老,而当今天子李隆基,如今不是已经显露出了好大喜功的苗头来?等等,好大喜功,好大喜功……

      杜士仪一下子暂时撇开了玉奴,嘴里喃喃自语着这几个字,面上流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突然,他霍然起身,一时抚掌笑道:“好,与其当人手中的枪,不如我趁此机会主动出击,也算是他们制造一个机会”

      玉奴被杜士仪这句话给吓了一跳,待见杜士仪负手而立满脸自信,她方才从座位上一骨碌起来,上前使劲拉了拉杜士仪的袖子,好奇地问道:“师傅要去打仗?可打仗不是很危险,动不动就要死人的?师傅可千万不要死……”

      听到这些话,杜士仪刚刚生出的一腔豪气顿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又好气又好笑。谁活得好好的,被人说一句不要死,都会和他同样的心情,可玉奴那眼睛亮闪闪的关切模样,又让他不忍心斥责于她,只能板着脸于咳道:“师傅说的出击,不是打仗,不过却胜似打仗记住,这是师傅和你的小秘密,绝不许对旁人说,一个字都不许”

      “嗯”

      玉奴满口答应着,甚至还伸出小手指和杜士仪勾了勾,低声叨咕了几句小女孩子一起玩耍时常说的话。等到她还想磨着杜士仪继续学琵琶的时候,外间却已经有人开口提醒道:“郎君,杨家派人来接杨小娘子了”

      “啊?”玉奴这才意识到时间已经很不早。一想到还要五天后才能再来向杜士仪学琵琶,尽管大姊一再告诫她杜士仪很忙,让她不要任性撒娇,她还是忍不住上前软磨硬泡道,“师傅,能不能不要每旬再多来一天?我想多和师傅学一会儿……”

      小丫头难得露出如此痴缠的模样,杜士仪一愣之后,顿时陷入了两难。要说以他如今恨不得分身两人又或者三头六臂的忙碌态势,每旬抽出一两个下午来教玉奴琵琶,已经很奢侈了——当然,这也是因为他自己没事非得揽事,放着又清闲又省心的成都令不做,非要往身上加了一个两税使,又嫌不够再加了一个判茶引使。可是,他对玉奴除了喜爱之外,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怜惜,以至于他最终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

      “师傅是没空了,倘若你真的要学曲谱,可以去找你师娘。”

      玉奴惊呼了一声,面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喜:“好,当然好上元节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师娘了,我要去和师娘学曲谱”

      “既然如此,三日之后你再来,到时候我让人送你去你师娘那儿。”

      一口答应了小丫头后将其送出门,杜士仪回过头来便禁不住在心中嘀咕了一声,回头一定得给王容捎个信过去,免得同样忙得火烧火燎的她埋怨自己给她添麻烦。这难得的一下午轻松之后,等到用过晚饭,他再次回到书桌前,前日得到崔俭玄传信后就不曾动笔的那一份奏疏草稿,终于被他再次摊开了来。他提笔在那一方端砚之中蘸了蘸墨,思忖老半晌,终于重重落了下去。

      他一向属于思路敏捷的人,但这一次却写得很慢,中间甚至还涂抹过好几次,堪堪花了一个多时辰,这才大致写出了一篇自己满意的文章。等到重新誊抄了一份之后,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在旁边临帖的陈宝儿,突然开口吩咐道:“宝儿,若要你离开这成都故乡,你可愿意?”

      抬起头的陈宝儿最初还不甚明白杜士仪的意思,等到从那明澈的眼神中意识到杜士仪不是在和他开玩笑,他顿时愣住了。左思右想好一阵子,他才咬咬牙道:“杜师,如果真是如此,我要禀告了阿爷才行。”

      “如果你阿爷答应了呢?”

      如今父亲每隔一个月就会进城来探看他,有时候甚至还会带着母亲和兄长来,陈宝儿简直无法想象兴许会一年半载甚至三年五载见不到亲人。可他已经不是刚刚走出小山村的那个童子了,杜士仪对他的真心提携他当然懂得,更知道此刻不是什么试探。他仰起头来直视着杜士仪的眼睛,言辞恳切地说:“那我就一切都听杜师的安排。”

      “好,如果真有机会,到时候我会带着你去看看,这大唐天下,究竟是怎么一个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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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一章 决胜于千里之外

      东都安业坊宇文融宅,连日以来仿佛和平日一样,始终门庭若市。。这是自从宇文融步步高升,始终执掌财计以来的常态了,因而,哪怕如今来往其间的,除却宇文融引为同列的御史中丞李林甫,还有御史大夫崔隐甫,也并没有显得太扎眼。同在御史台为官,又是一把手和二把手,旁人只当是商量公务。只有在门前遇上,彼此对视一眼后心领神会的李林甫和崔隐甫两个人方才知道,今天这番见面具有何等重大的意义。

      “杜十九郎的上书,今日已经到尚书省了。”

      对于杜士仪,崔隐甫可说是闻名已久,但最高兴的,还是杜士仪赶走了在他之前任河南尹的王怡,而让他得以从太原尹转任河南尹,稳稳坐上了这个位子。除却封禅泰山,天子这两年来几乎都盘桓在洛阳,这也让他这个河南尹有更多的露脸机会。否则,张说都已经打算下黑手授他金吾卫大将军了,当今天子又怎会突然横插一手,在裴璀擢为吏部尚书,御史大夫一职空缺时,转授了他为御史大夫?

      一进宇文融书斋就撂下了这句话,他见宇文融立刻喜笑颜开,他却又补充了一句:“只不过,据我听到的消息,杜十九郎并未参奏范承明,而是提请年底将茶引司从蜀中推广到其他各州县,包括江南淮南。难道你们没有把话对他说清楚?”

      得知杜士仪竟没有按照他们游说和授意的那样,翻范承明的旧账,李林甫登时眉头大皱。

      而宇文融却在蹙眉的同时,用指节轻轻敲击着身前的案桌,颇有些犹疑。突然,他指了指案桌上一个开封的小竹筒,沉声说道:“这是今天早上杜十九郎给我送来的私信,那时候我就觉得有些含糊,此刻想想,兴许他暗示的就是此事。崔兄,李贤弟,你们一块看看。”

      崔隐甫和李林甫对视了一眼,后者便上去拿起了竹筒,打开之后从里头取出了那一张薄薄的纸笺,复又回到崔隐甫身边坐下。两个如今主宰了整个御史台的人近乎头碰头地看完了杜士仪这一封信,崔隐甫便哂然一笑道:“此子能够不数年而转三任,在成都令任上尚且能名达天听,果然是有独到之处。他这暗示的意思很明显,范承明就是因为不明就里撞在茶引司的事情上倒台的,现如今杜十九郎还想把摊子继续扩大,张说若是再没有反应,不但对范承明说不过去,而且他这说一不二的宰相就又吃闷亏了。趁着张说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一头”

      “我们就把他于的那些好事全都揭出来”李林甫立刻接了一句,见宇文融亦是欣然点头,他想想杜士仪如今不过是外官,就算理完茶引诸事重新入朝,和自己的差距还大得很,不存在多少利益冲突,对于杜士仪这不按计划行事的怨气也就淡了很多。微微一沉吟,他便开口说道:“可要和源相国通通气?

      三人之中,李林甫和源乾曜的侄孙源光乘交好,此前几次升迁也都有源乾曜的提携,而宇文融也是源乾曜在京兆尹任上举荐的人,至于崔隐甫,为人精于严肃,却是对源乾曜的和光同尘最为不满。

      “源翁稳则稳矣,可在政事堂却几乎任由张说为所欲为,若得知此事,兴许反而觉得我等太过急躁知道的人越多越是不美,单单我们三人,那是御史台对宰相的正常弹劾,若再牵扯其他,反而会给张说留下可趁之机”

      崔隐甫既然如此说,宇文融想起这位御史大夫自从上任之后,整个御史台上下受责备之人众多,上上下下无不凛凛然,就连李林甫这个御史中丞亦然。若不是他如今更多的精力集中在户部,只怕也有些消受不起如此上司。可这等说于就于的人,在如今这样的大行动中,却是最牢靠的。

      “好,一切便听崔大夫的”

      杜士仪那一份洋洋洒洒近千言的议建茶引司,果然就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在朝中引来了众多热议。因此前他两番建言,都是在小范围试点,旁人固然非议,可也禁不住天子有些小小的心动,也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其折腾,顶多就是少许御史非议罢了。可这一次,杜士仪要把茶引司推广到整个剑南道,甚至还要染指淮南江南等各地产茶区,他们的反应就不同了。

      其中,张说这个中书令对此最为愠怒。在中书省大发雷霆的他回到了城南康俗坊的燕国公宅时,依旧怒形于色,甚至在长子张均上前行礼说了些琐事时,他毫不留情面地径直斥责了回去。

      “这些小事也用得着来对我说,你是于什么的?朝中狗鼠辈沆瀣一气,家里也不安稳,你是想让我早死才安生?”

      眼见得吓了一跳的张均慌忙长跪于地不敢吭声,他便拂袖径直回了书房。等到裴璀和崔日知匆匆赶来,他方才不无恼火地说道:“若不是宇文融那狗鼠辈因建言括田括户飞黄腾达,怎会一个个都学了他?杜十九三头及第,何必用此等言利之举挑动君心,竖子可恨,我一再退让,他反以为我无能前时若非我按住,范承明去职时,早有人诤谏此次断然不可再纵容他”

      尽管裴璀因为裴宽裴宁兄弟的关系,对杜士仪一直多有照拂,但张说回朝之后提携他甚多。他从吏部侍郎而尚书左丞而黄门侍郎,又一举擢升御史大夫,如今赫然已经是吏部尚书。张说摆出了这样的态度,他也就不便多言了。而崔日知本**财,如今本来到手的御史大夫之职飞了,他自然对崔隐甫一肚子气,此刻便冷笑道:“说之说不可纵容,奈何御史台如今那三位自成一体,恐怕非但不会相助于你,反而会对那竖子之奏拍手称快”

      “他们敢”在政事堂一言九鼎了三年,张说自不会再表现得如同当年辗转终于回京时那温润文士。此刻眉头倒竖的他拍案而起后,面上便流露出了一丝决然,“授意那些御史,让他们各自建言,这是他们的本职,倘若崔隐甫想要动他们,却得看我同不同意”

      眼见得张说动了真火,裴璀不由得劝解道:“说之兄,是不是先动作不要那般大?须知陛下之前将御史大夫之职给了崔隐甫,兴许是……”

      一下子被人戳到了心头痛处,崔日知登时大怒:“裴兄这是何意?莫非是说陛下也觉得我不如崔隐甫那鄙俗之辈?如今崔隐甫这御史大夫没当两个月,倘若真的让他把自己的地盘经营得铁桶一般,到那时候就后悔都来不及了莫要因为你裴家和杜十九一点私谊,你就心存回护”

      发现张说亦是有些不悦,裴璀暗叹了一口气,终于不再试图劝解。然而,等到他回了家,却特意吩咐去请了裴宁来。一见到自己这位族弟,他就直截了当地问道:“杜十九郎近来可有给你写过信?”

      “没有。”三年一任,裴宁又在去年的制科中一举得中高第,如今已经从集贤殿校书郎迁授监察御史里行。多了这里行三个字,他和宇文融当初的真授监察御史就有些微微的区别,但即便如此,这一跃成为天子近臣仍旧是步伐极快。

      这会儿,他于脆利落地回答了这位族兄高官的询问之后,又补充了一句话:“杜十九郎向来是很有主意的人,此前他两度进言,我也不曾事先听过风声

      “你们明明是同门师兄弟,不该疏远了”裴璀有些心烦意乱地说了一句,但一想到张说如今要杀鸡儆猴,杜士仪还不知道会怎样,让裴宁与其继续那一层密切关系也不知道是好是坏,他顿时又踌躇了起来,最终还是嘱咐道,“你对他暗示几句,不要操之过急唉,真不知道是否来得及”

      裴宁口中答应着,但一出裴璀家里,他就立时往永丰里崔宅赶去。他素来冷面冷情,纵使同在洛阳,和崔俭玄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次,更不要说登门拜访了。所以他这一来,早早回家在妻子面前献殷勤的崔俭玄一听说就顿时打了个寒噤,还是杜十三娘一再催促,他方才怏怏去了。可等到见了人回来,他那张脸上就多了几许凝重。

      就在当天傍晚,一骑人便从永丰里崔宅匆匆出去,赶往了剑南道的成都。

      然而,纵使最精于的信使能日行六百里,仍旧比不上朝中风云变幻。

      杜士仪的奏疏一时引起了群起而攻,甚至有人引唐初税法加以驳斥,言辞之激烈,就差没有明着说杜士仪是与民争利的小人了。而两三日下来,这一股火头渐渐烧到了宇文融的头上,指摘括田括户弊病的奏疏亦是犹如雪片似的堆满了尚书省都堂。

      就在这种让人目不暇接的攻势之下,这一日傍晚,高力士送到御前的,却是单单一份轻飘飘的东西。

      “大家,御史大夫崔隐甫、御史中丞宇文融和李林甫,劾张相国引术士占星,徇私僭侈,受纳贿赂。”

      这短短十三字的罪名归纳,后头八个字李隆基全都不在意,但引术士占星这五个字却使得这位天子遽然色变。即便他对张说早有些不满,但此刻依旧一时急怒。他甚至猛然把手中拿着的朱笔掷了出去,旋即方才冷冷地吩咐道:“查让侍中源乾曜,刑部尚书韦抗,大理寺少卿明畦他们三个,和御史大夫崔隐甫一块鞫问朕倒要看看,朕一向倚赖为腹心的中书令,是不是真的如此狂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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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二章 仗义者谁人

       天子封禅泰山,得益最大的除了张说及其亲信属僚,源乾曜以及少数文官高官之外,就是北门禁军的那些武将了。这其中,官拜开府仪同三司的王毛仲,便是最最风光的一个。尽管养马有功这个名头听上去不那么好听,但天子看重牧监,正是素来重视骑兵的大唐传统,因而别人也挑不出刺。而且他正在炙手可热之时,即便此前邕州民乱,又是杨思勖率军前去征讨,他也嗤之以鼻根本没放在心上。

      不过区区一个阉奴罢了,纵使功劳再大,也成不了气候

      二妻并嫡皆为国夫人,王毛仲为人贪恋新鲜,后娶的李氏当年年轻貌美,如今却也已经是昨日黄花了,因而他自是又纳了数房姬妾,此外房内还有宠婢数人。如今不再兼理牧监之事的他最近颇为清闲,这一日在家搂着宠婢清芬饮酒作乐,正在兴头上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疾呼。

      “大将军,大将军”

      “何事?”

      “张相国……陛下令人将张相国下御史台狱鞫问了。燕国公张宅也已经被金吾卫看住。”

      “什么?”

      尽管刚刚还在寻欢作乐,但此刻这么一个犹如晴天霹雳的消息骤然砸下来,饶是王毛仲如今正在最煊赫的时候,也不禁有些眼睛发花。因为杜士仪上书引起的这场风波,他自然顺势授意了几个人在背后兴风作浪,至于在张说面前煽风点火更是没少过。可谁曾想到,杜士仪尚未如何,张说竟然先倒台了,这怎么可能,这简直不合情理要知道,张说执政三年,天子李隆基分明信赖备至,怎至于说鞫问就下狱

      “去打听,究竟是怎么回事”

      “回禀大将军,知道这消息时,某已经自作主张让人去打听了。”

      “你做得很好。”王毛仲有些粗暴地将宠婢一把推开,看也不看那个小心翼翼退下的身影,而等到门外报信的从者进来之后,他踌躇片刻,最终吩咐道,“你去,把葛大将军给我请来”

      王毛仲和葛福顺乃是姻亲,两人又有当初唐隆政变和诛除太平公主两场硬仗中结下的情分,自然比其他军僚更加亲近。当葛福顺面色凝重地匆匆赶来时,王毛仲就知道他同样得到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

      举手示意人在面前直接坐下,他便蹙紧了眉头说道:“太突然了张说当年也是陛下身边最亲信的人,若不是遇到姚相国那样阴人不动声色的能手,也不至于在外沉沦那么多年,如今回朝秉政一转眼就是三年,怎至于突然遭此大难”

      “我也是刚刚得知这事。听说罪名很了不得,什么僭越奢侈收纳贿赂暂且不提,私引占星术士进门,这一条可是最犯忌讳的而且,御史台从崔隐甫到宇文融李林甫一块告他,这是成心把人往死里整”

      自从为儿子谋明经结果事败,被李隆基给狠狠敲打了一顿之后,葛福顺的胆子已经小了很多,这会儿说着便露出了几分惶急,“会不会是陛下觉得你和张说交从甚密……”

      “甚密个屁?”王毛仲脱口骂了一句脏话,继而恨恨地说道,“我是那等不知轻重的人?一年到头和张说见不了两三面,几乎从来不上他的门,再牵扯也牵扯不到我头上我恼火的是,为什么只要扯上杜十九郎,就必定会倒霉?

      葛福顺被王毛仲的这种论调给说得目瞪口呆,可转念一想竟确实如此。知道王毛仲长子王守贞曾经派人伏杀杜士仪,两人之间旧怨颇深,只不过王毛仲不比那些不聪明的,除却偶尔用点小动作之外,一直引而不发,他少不得安慰了两句。可他还不曾把人劝好,外间突然有人敲门,继而不得吩咐就推门快步闯了进来。

      “大将军,张相国长子张均悄悄来见”

      张均?张均这时候来见他?这家伙是不是还嫌这局面不够乱

      王毛仲一时间气得七窍生烟,就连葛福顺对于张均这贸然来见也极其不以为然。见那从者亦是面色紧张,王毛仲问了一句,确定门上已经做了安排,不虞到时候人尽皆知,他就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去告诉他,这时候他来求我,还不如去求他同居康俗坊的伯父这种时候,外人求情,那是朋党,可自家人求情,那是骨肉情深,说不定还能让陛下网开一面”

      等到那从者去了,王毛仲见葛福顺对自己竖起了大拇指,他便嘿然笑道:“这事情轻重要是我还分不清,岂不是白跟了陛下这么多年?要是当年那会儿张说还在岳州刺史任上,就算他给我送再多,我也不敢随便给他求情,可既然他疏通了苏给他说好话,已经高高调了回来,我那时候顺手锦上添花自无不可。这一次我要是贸贸然去给他求情,宰相勾连武将这一顶帽子扣下来,张说和我谁都吃不消”

      执政三年有余的宰相张说竟然会一个跟斗栽得如此惨烈,更胜当年张嘉贞,这着实在洛阳城中引起了一场不小的地震。纵使在家养胎的杜十三娘,在此事发生的数日之后,也得知了这么一个消息。错愕的同时,她不禁想到了近来崔俭玄常常独个儿发呆,因而索性把竹影叫来仔细查问,这一问方才得知在张说落马之前,竟然是自己兄长的上书

      “难不成是阿兄……”心神不宁的她喃喃自语了一句,随即就向竹影问道,“那如今接任张相国位子的人是谁?”

      “是户部尚书李元。”大前年由奴婢放免为部曲,再过年限之后就能放为良民,竹影对杜氏兄妹自然感恩。在崔家随侍杜十三娘身侧耳濡目染,对于这些重要的朝堂人事,她也暗地记下了一些,此刻说出这个名字后,便又补充了两句,“就是此前户部两位侍郎全都获罪被贬后,提拔为户部侍郎的那位。

      “是任中书令,还是中书侍郎?”

      “中书侍郎,同平章事。”

      杜十三娘对李元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开元初年,此人初任官为雍州司户参军,却因为得罪太平公主而一度出外,而后便是万年令,又迁京兆少尹,再加上后来连任工部、兵部、吏部、户部侍郎,可以说大多数时间都在京兆长安任官。其他的她不太清楚,却听说过此人清正廉明,宋憬对其评价颇高。对于这么一位新任宰相,她不禁觉得已经是很理想的状态了,一时露出了微微笑容

      “谢天谢地……只希望他们不要牵扯到阿兄就行了,也幸好阿兄不在洛阳。对了,十一郎前几天拿来阿兄的信时,我记得信上还提过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杜十三娘的眉头一时间又拧在了一起。兄长素来有的放矢,没道理突如其来对她说这种话,难道是有什么别的含义?

      想着想着,她一面到枕边的木匣中去翻找兄长的信,一面对竹影吩咐道:“你去门前看着,如果十一郎回来立刻告诉我。”

      然而,这天傍晚崔俭玄回来时,却在门前被王翰堵了个正着。张说倒霉,他心里自然高兴得很,因此见王翰那黑着脸的样子,他就有些没好气地说道:“王六,你用得着这么一副鬼脸么?要不是你那张相国,杜十九何至于远走蜀中?你倒是官运亨通了,可他什么时候回来都不知道这次要不是运气好有人弹劾了张相国这么一遭,还有人揪着他那上书说事”

      对于崔俭玄的态度,王翰不禁苦笑。他何尝不知道崔俭玄这怨气没发错地方,可平心而论,张说对于他确实是始终提携有加,并没有因为他和杜士仪的私谊,甚至一度求为外官而有所贬抑。短短这一年半功夫,他由右拾遗而中书通事舍人,去岁年底更是因为随登封禅泰山,一举授驾部员外郎,已经是进了五品。尽管不如工刑兵礼户吏六部郎官来得清贵,但对于闲散多年复起的他来说,已经算得上平步青云了。

      此时此刻,他张了张口,最终轻叹一声道:“崔十一郎,我今天来不为了别的,只望……只望张相国能够保全性命家业。”

      崔俭玄顿时语塞。张说家里也被金吾卫看住,这事情他也是知道的,一转眼就已经好几天了,换成谁都得急得火烧火燎。想想比起张嘉贞,张说固然也不是什么好鸟,可终究还没有对杜士仪太过分,这要是真的家破人亡也有些过了,他想了又想,最终摇了摇头道:“事情是宇文融他们捣鼓出来的,你对我说也没用。要说杜十九已经很够意思了,如果他按照宇文融他们说的,直接上书参上范承明一本,兴许张相国这任用私人罔顾公义的罪名更洗不脱。”

      宇文融这些人果然打算把张说往死里整

      王翰一时脸色发白。他转身正要走时,门帘高高打起,却是一个高挑婢女模样的年轻女郎进了门。而就这么一眨眼功夫,崔俭玄已经一溜烟上了前。

      “怎么,是十一娘身体有什么不适?”

      竹影赶紧摇头,看了一眼王翰,认出人来的她想到杜十三娘的吩咐,连忙把话转告给了崔俭玄,继而就蹑手蹑脚退了出去。咀嚼着那得饶人处且饶人几个字的含义,崔俭玄一时间很是不解,等发现王翰竟没影了,他心中一急,赶紧追了出去,却到大门处方才把人一把拽住。

      “王六”见王翰诧异地回过头来,崔俭玄便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先别忙着走,杜十九和张相国并没有什么解不过去的深仇大恨,所以这事儿关键不在他,我这里也帮不上你什么不过,十三娘仿佛知道些什么,我带你一块去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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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三章 士为知己者死

       王翰和杜士仪相识相交在太原,而后又因为结伴走了一趟铁勒同罗部,同舟共济结下了过命的交情。然而,对杜士仪的妹妹杜十三娘,他并不太了解,反倒是和崔俭玄还打过不少交道,故而他一直都觉得这位崔十一郎直言不讳的秉性颇对自己脾胃。

      尽管他这上京之后这几年本性毕露,嗜酒如命浪荡不羁,可此刻跟着崔俭玄,一路进了那座装饰素雅的屋子,他却没有露出人前言笑无忌的本色,见一个侍婢扶着大腹便便的杜十三娘行礼,他慌忙作揖不迭。

      “杜娘子既然是双身子的人,还请不要如此多礼。”

      “王郎君是阿兄的生死之交,我怎敢慢待了。”杜十三娘让竹影去外头看守,含笑请了王翰坐,自己方才主位的榻上坐了,等崔俭玄面露担心之色上前问东问西,她方才微嗔道,“别以为我是豆腐做的,王郎君都看着呢”

      “看着就看着,难道他王六还敢笑话我?”崔俭玄半点不介意让别人知道自己如今最着紧的就是妻子孩子,紧挨着杜十三娘坐下之后,这才好奇地问道,“你让我把王六带来,我已经照办了。怎么,杜十九莫非有什么单独的话带给你?这家伙,难道对我还不放心?”

      “不是不放心,是我们之前都不够仔细,没有看出他信上的暗示来。”杜十三娘歉意地对王翰欠了欠身,这才把杜士仪的亲笔信递了过去,见王翰接过颠来倒去看了半晌,最终露出了疑惑不解的表情,她复又伸手接了回来,因笑道,“王郎君是不知道阿兄写字的习惯,他写字时,一撇一捺都有特定的路子,可这封信上却有所不同。将那些与平常不同的字后一个字连在一块,便是阿兄要转达的意思。”

      “咦?”

      纵使崔俭玄和杜士仪乃是同门师兄弟,这一点也是丝毫不知。此刻,他也没理会王翰是何等惊异表情,立刻抢过杜十三娘的信仔仔细细又看了两遍,终于依稀察觉到了个中玄机。尝试连着一读之后,他就轻轻吸了一口气道:“与王六言,力士可助?这个力士是……”

      王翰却比崔俭玄反应更快些:“这是说右监门卫将军高力士?”

      “应该是如此。”杜十三娘轻轻点了点头,随即歉意地笑道,“我也是乍听闻张相国下狱鞫问,这才想起阿兄前时信上所言得饶人处且饶人,因而重新寻了那封家书又仔仔细细看了几遍,所以险些错过了。”

      “可是……”王翰知道杜士仪既然留下了如此隐语,那就必定不会打诳语,可他仍然有些不明其意,“张相国当初能够回朝,托的是王大将军举荐之力,前时泰山封禅时,他也投桃报李,使王大将军能够官拜开府仪同三司。而王大将军和内侍省中官不合,这早已广为人知,当此之际,要指望高将军为张相国说话,这是不是有些……缘木求鱼?”

      “对啊”崔俭玄也只觉得整个人都糊涂了,“高力士虽说大多数时候都笑眯眯的,可不是好打交道的人”

      “这我就不知道了。”杜十三娘虽则见过高力士,但对于其人秉性如何着实不清楚,此刻只能摇了摇头,继而诚恳地说道,“我只知道,王郎君因为张相国之力而数迁至驾部员外郎,这一奔走,只怕便会被人当成眼中钉。究竟该如何做,只能王郎君自己取舍。如果王郎君真的想为张相国尽点心力,那么不如死马当做活马医,试一试。”

      “既然杜娘子都知道,我是因为张相国之力而数迁至驾部员外郎,深受张相国知遇之恩,那我这时候倘若龟缩不出,岂不是忘恩负义之辈?官职前途,身外之物,知恩图报,人之良心。杜十九郎是我生死之交,定然不会害我,我会按照他的法子尽力一试”

      见王翰起身长揖行礼,竟是就这么转身走了,崔俭玄先是呆了一呆,想要追上人时,却被杜十三娘拽住了袖子。看着那打开复又掩上的房门,又看了一眼轻轻摇头的妻子,他只得坐了下来,心头却满是纳闷。

      “十三娘,杜十九既然有心告诉王六,于嘛不写明白,非得这么隐晦,万一你没看出来怎么办?反正我这粗疏人是肯定不会注意的”

      “阿兄只怕心里也在矛盾。他知道宇文融等人谋划已久,必然要将张相国置之死地而后快,也知道王六郎深受张相国看重提携,而且以其重义气的秉性,必定不会坐视,所以才写下了这样的隐语。可王六郎真要如此奔走,落在人眼中岂不招恨?即便张相国能侥幸躲过这一关,罢相是必然的事,哪里还能护得住王六郎?到时候,必定是他被贬出京。”

      说到这里,杜十三娘见崔俭玄恍然大悟,继而眉头紧皱,若不是自己还拽着,只怕立时三刻就要去把王翰追回来。知道夫婿从来便是此等风风火火的性子,她只能软言劝慰道:“十一郎,就算没有阿兄的隐语,王六郎也必定四处奔走,我如今只是让他少走弯路而已。人各有志,张相国对你我来说,兴许是阴招算计人,可对他来说,却是提携才俊的贤相。士为知己者死,你拦不住他的。”

      “这”

      崔俭玄只觉得能说的话全都被杜十三娘说去了,迸出了这么一个字之后,只能闷闷不乐地冷哼道:“可我就想不明白,王六他怎么能说动高力士”

      尽管杜士仪特意留下了那样的暗示,即便王翰并不十分确定能够打动高力士,但还是悄悄备了一份厚礼。然而,让他没料到的是,送去的礼物原封不动给退了回来,而高力士也让人捎带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有功之人,大家是不会忘的。”

      奉旨鞫问张说的四个人中,官不算太高的大理寺少卿胡畦暂且不提,宰相源乾曜因封禅泰山之事和张说有隙,御史大夫崔隐甫对张说已经恨之入骨,刑部尚书韦抗也不完全是中立派。

      韦抗之前在御史大夫任上,利用洛阳县主簿王钧的案子上坑了张嘉贞一把,却也遭张嘉贞暗算出为刺史,去年终于回朝,和张说算是没有多少利益纠葛的。可他的嫡亲侄儿韦礼如今官任益州大都督府录事参军事,此前被范承明算计压制,就连身陷囹圄的张说自己都不敢担保,这口气不会出在自己身上。而崔隐甫使人暗示燕国公宅被金吾卫查禁一事,更是让张说为之心中惶惧。

      相比上一次被姚崇算计贬官离京,这一次的劫难来得更凶猛更快速,甚至很有可能是灭顶之灾他自认为已经够重视宇文融了,没想到还是小看了对方一击制敌的狠辣,拿捏住他七寸的准头

      “鞫状应该已经送上去大半日了……”

      喃喃自语了这么一句话,在阴暗潮湿的御史台天牢中已经呆了整整九天,没有换过衣服甚至洗过脸的张说,伸出手来揉了揉乱糟糟的胡子。

      御史台完完全全是别人的地盘,在崔隐甫、宇文融、李林甫这三个人的牢牢把持下,他在天牢中根本别想和任何人取得联系,外间也没有人能带话进来。即便没有人敢虐待他,但饮食粗糙自不必说,更难熬的是那种在不安中等待判决的心情。而且这连日鞫问之后,他很清楚,那些罪责他确实百口莫辩。

      因为事情都是真的只不过往日天子兴许就是知道了,也不过置之一笑,或是召了他告诫两句,可这会儿既然下狱鞫问,那接下来究竟是雷霆还是雨露,他竟只能听天由命

      捧着瓦器勉强吃了一口那难以下咽的米粥,张说正闭目叹了一口气,耳朵突然捕捉到了外间一个谄媚的声音:“高将军这边请。”

      高将军?是高力士

      他几乎下意识地往木槛外望去,须臾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无论唐隆政变,还是诛除太平公主,他都是李隆基的谋臣之一,对高力士自然是知之甚深,可也谈不上多少交情。可这等时候这样一个人来,却是他唯一的机会

      “我奉旨来看张说,尔等都退下。”

      刚刚把一路送进来的崔隐甫宇文融和李林甫留在了外头,此刻又屏退了那些狱卒,高力士却还让跟着自己的两个小宦官在外头看守,这才信步来到了木槛之前。他和张说相识也已经十几年了,何尝看到过其这等蓬头垢面的狼狈样子?因而,他足足沉默了好一阵子,这才叹息了一声。

      “张相国,今天你那鞫状,源相国他们已经呈送御前了,大家本是要当廷决断,可多亏了你有个好兄长”高力士顿了一顿,见张说一下子如同泥雕木塑一般,显然猜到了某些进展,他便沉声说道,“你那兄长太子左庶子张光在大殿上割耳为你讼冤,一时君臣震动,此事方才搁置了下来”

      “阿兄……”张说只觉得喉头哽咽得厉害,眼睛亦是酸涩难当。割耳讼冤,一直都是屡禁而不绝的鸣冤手段,但让他那堂堂正四品上官居太子左庶子的兄长用出来,他不用亲眼看见,就能想象那是何等惨烈。想到自己这三年秉政着实太过自信满满,以至于落人无数把柄,他不禁低声说道,“还请高将军转奏圣人,臣自知罪责深重,不敢求宽宥。只望念在兄长情深,宽宥他触禁之罪

      “张相国的话,我会如实转奏。”

      见张说只提兄长,不言己身,高力士知道张说在感动兄长情深之余,也已经心灰意冷。若非他随侍帝侧,知道李隆基对张说并非不存半点情分,他也不会在接到王翰厚礼后,退还之后又捎去那等暗示。他是和王毛仲不和,因此对张说也没多少善意,可他更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份地位都是因天子而来,私心也得有个限度,否则就会如同姚崇张嘉贞乃至于张说一样,落得个靠边站的下场

      于是,他又语重心长地说道:“不过,张相国也无需惶惧过甚,要知道,你提携的王子羽等人,也在外为你多方奔走。而大家素来念旧,应能网开一面。这天牢阴湿,你千万自己想得开些。”

      高力士这话是什么意思?

      直到高力士又盘桓一阵离去,张说仍有些浑浑噩噩没反应过来。兄长张光的割耳讼冤,他能够体味那片苦心和无奈;王翰等人在外奔走,那是因为受他提携,更何况王翰讲义气是有名的,他确实对其赏识有加;可高力士……又不曾和他有多少交情的高力士,为何会表示善意?那一刻,张说突然伸出了深深的悔意。早知如此,他就不该把金钱精力都花在王毛仲身上,以至于和高力士的关系如此疏远

      当高力士回到洛阳宫贞观殿时,正值李隆基从梨园回来。每日国事烦忧,也就是在梨园那一番尽兴沉醉于音律,方才能排遣那些杂乱的思绪。然而,在看到高力士之后,李隆基就想到了让他去做的事,面上不知不觉露出了几分阴霾。

      “张说如何?”

      “大家,张说人在天牢,坐的是草席,进食用的是瓦器,见到臣时蓬头垢面,惶惧待罪。”

      听到这么一番描述,李隆基只觉得面前浮现出了一副凄凉场景,竟不由自主地蹙紧了眉头。当年父亲被拥戴成了天子,而他虽被册封为太子,可太平公主虎视眈眈,更是将姚崇宋憬这些支持他的臣子贬谪出京,若非有张说这等随侍东宫的谋臣,他如何能在那样窘迫的境地中翻盘?而且,张说不比刘幽求等人,除却谋算,军国政务俱能上手,这三年为相也算是颇有功劳苦劳,若真的就此狠下杀手……

      “大家,张说毕竟是有功之臣,如今虽则罪责有状,可若是能从轻发落,想必张家上下必然感恩戴德,朝野也必然赞颂大家宽仁。”

      李隆基本来就已经动了怜悯之心,此刻高力士这句话,仿佛是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只沉吟片刻,他就颔首说道:“也罢,那就不为己甚了。让中书省拟旨,把张说养的那个和尚,还有那个中书主事杖杀,其他的该贬的贬,该流的流。至于张说,罢他中书令,放他出来吧”

      只罢中书令,这就意味着张说的燕国公爵位,尚书左丞相之职,乃至于由丽正书院改为集贤殿书院的集贤殿学士一职,全都能得到保全。这何止是宽仁,简直和体面罢相的姚崇宋憬并无半点不同高力士心中庆幸自己雪中送炭来得及时,正要退下时,却只听天子又吩咐了一句话。

      “去召侍中源乾曜,中书侍郎李元,商议成都令杜士仪建言茶引司一事

      等高力士应命而去,李隆基方才轻轻叩击着扶手,面色明显霁和了下来。没有了张说率人竭力反对,杜士仪此议推行起来的阻力就不在朝中,而在地方民间。而国库有了这些进项,边地又有名将骁勇,何愁文治武功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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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四章 高升

   “张说罢相了。”

      五月初的成都已经显出了夏日的炎热,若非韦宅之中特意安设了送风的手摇扇,坐在那儿却有些气闷。然而,平日里最怕热的韦礼,此时此刻却忘了擦汗,盯着杜士仪看了又看,确信他并没有丝毫蒙骗自己,他方才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大笑。

      “这下可好,朝中没人虎视眈眈,我们在益州就能够腾出手来放手大于了

      “陛下将张说下狱鞫问的时候,你那伯父秉公无私,查清了张说纳贿度僧卖官等事,至于占星等等,却是给他说了好话。就因为这个,陛下还赞韦尚书大公无私,堪为群臣楷模。”这样大的消息,杜士仪是玉真公主通过王元宝的商路日夜不停送到成都的,比官面上的消息更快,因而,也更多出了旁人绝不可能知道的细节。此刻见韦礼又惊又喜,他便笑道,“恭喜令伯父再得圣眷。

      “马后炮还不是你愣是逼我悄悄写信回京,说是若有万一,让伯父主持公道,否则我伯父对张说可没什么好感,怎会给他说公道话?”韦礼对杜士仪这恭喜嗤之以鼻,但心里却不无疑惑,“不过我就不明白了,这对我伯父固然有利,但万一打虎不死,张说趁机复起,到时候因为你上书挑起了这么一次波澜而恨上了你,那岂不是你反受其害?这宇文融他们要是知道了……”

      “你伯父会让宇文融知道?”

      见韦礼顿时哑口无言,杜士仪却没有再解释。

      自开元李隆基亲政以来,真正握有大权的宰相已经连换数任,先是刘幽求张说,而后是姚崇、宋憬、张嘉贞、张说,每一次更迭都伴随着罢相贬官,拔擢重用,但无一例外,这些宰相都还算体面下台。李隆基借用这种炉火纯青的罢相拜相,维持着天子对朝政和百官的控制力,这次也没什么不同。宇文融要真的是穷追猛打赶尽杀绝,反而会触碰天子的忌讳。

      而且,他绝不会把自己对于将来的全盘规划,寄希望于所谓盟友身上。源乾曜这种老好人宰相会支持他,因为他不谋求独霸政事堂,反而会有荐才的公心;宋憬这种刚正不阿的直臣会支持他,因为他更看重的是官员的能力和风骨;而宇文融李林甫支持他,是因为他能够提供给他们需要的东西,而哪一天他提供不了,抑或是与其有所冲突的时候,那时候他们必然会翻脸比谁都快

      当年杜士仪释褐授万年尉,主持京兆府解试的时候,韦礼和王翰王维一同帮其评阅试卷,与两人都有些来往。而后王维骤然被贬济州司户参军,他自己也从京官任上调了出京,想到王翰作为张说看重的词臣步步高升,如今张说倒台,韦礼不由得想到了王翰身上。

      “对了,那王六……”

      说到这个,杜士仪不禁叹了一口气:“张说罢相,王子羽此前东奔西走为其不平,已经出为汝州长史。”

      “汝州?汝州距离洛阳不过一箭之地,这处分倒是很轻微啊。”韦礼见惯了起起落落,不说别人,自家伯父父亲都是这样,因而他倒是洒脱得一笑,“想来王子羽这人豪爽得很,反而会觉得快意也不一定”

      “希望如此吧”杜士仪嘴里这么说,心中却想到玉真公主隐隐透露,王翰还去走了高力士的门路。如此看来,必然是杜十三娘抑或崔俭玄看穿了他的隐语,否则王翰决计不会想到内侍身上。真不知道,他这算是帮了他,还是害了他

      “不说这些了,蜀地各处的茶关已经渐成体系,茶引的推行亦是卓有成效,据说茶引司这已经卖出了足足三千张茶引,千余张茶由,这是真的?”

      听到韦礼突然改口问这个,杜士仪顿时笑了起来:“你倒是消息灵通这些家伙,我还吩咐他们全都给我低调一些,没想到这数字竟然就已经出去了不过能卖出去这许多,却是因为吐蕃和奚族契丹,甚至连突厥那边都是需求猛增,否则那些茶商岂会如此容易就范?”

      “不过除却蜀茶之外,我听得江南如今亦是渐渐有些种茶人。蜀茶要行茶引,那些茶商会不会转战江南?”

      “所以,这就要等朝中的集议了。如今张说罢相,只希望我提请的这件事能够有个好结果。”

      张说罢相的正式消息传到成都,比杜士仪和韦礼得到消息,整整要晚了将近十天。饶是如此,在益州乃至整个蜀中,此事的震动都非同小可。去岁年底张说还作为封禅使陪同封禅泰山,甚至连随行心腹都一举官升数级,分明是最最煊赫的时候,如今却说倒台就倒台?一时间,各州刺史当中,曾经趋附张说或者与其有交情的,有的惶惶不安,有的义愤填膺,但更多的是与其无关的人在背地里众说纷纭。

      而最最庆幸的人,却非罗德莫属。一想到自己当初要是硬着头皮跟范承明一条道走到黑的下场,他就不寒而栗,在家转了几天之后,他就又硬求了李天绎作陪,到成都县廨捐出了两千贯——至于于什么他根本不管,只求杜士仪能把之前的事全都忘了

      巴蜀茶会的会员商户们倒是表现得情绪稳定。作为纯粹的商人,宰相这种层级上是谁人做主,和他们关系不大,反而道听途说的杜士仪和范承明那点针锋相对的往事,结合如今张说的倒台,反而让他们对如今判茶引司事的杜士仪更生出了不少敬畏来。至于暗地里贩运私茶的,当然不会因为这么一丁点小事而偃旗息鼓,可动作不免小心翼翼了许多。

      在这种上下震动议论观望的当口,数骑来自洛阳的信使抵达了成都县廨。为首的人一跃下马后,对门前亮出信符说了一句有制书,门上就立时不敢耽搁地将其一路引了进去。而等到杜士仪闻讯赶到了正堂时,见到人时,他面上立刻流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

      然而,要叙别情,现在却还不是时候,他只能正色以礼相见。而对方微微颔首过后,等到一切预备停当,便沉声说道:“成都令杜士仪,才称人秀,品冠贤才。屡有诤谏直言,常进谋国之议。今依所奏,建剑南道及江南东道西道淮南岭南道茶引司,可授殿中侍御史,仍判益州两税使,并茶引司诸事,以茶引司事为先。”

      所谓的殿中侍御史虽是本职,但两税使和茶引使这两个使职方才是重中之重。面对这样一道期待已久言简意赅的制书,杜士仪长长透了一口气,心中更加明白,天子用宇文融,是为了财计,而如今采纳自己的进言,同样也是为了财计。至于事情办不好,是否会拿自己平息民愤,那是显而易见的事。

      接了制书,把这位千里迢迢赶赴成都传信的信使请到了书斋奉茶,杜士仪方才拉下了刚刚在人前一本正经的脸,笑容可掬地问道:“三师兄,怎么会是你亲自来?”

      “东都疾风骤雨,大师兄都悄悄来打探了一回消息,得知风平浪静后方才回嵩山去了,你说我为何要来?”裴宁依旧是那张冷冷的脸,直到犀利的眼神看得杜士仪有些心虚地于咳了一声,他方才冷哼道,“那时候你一上书,我那族兄就把我叫去逼问了一通,结果我自然说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也是真不知道你在两京就常常闹得天翻地覆,到了成都竟然也是如此,我要是再不来,天知道你还有什么异想天开的主意?”

      杜士仪当初在嵩山草堂时,最怕的就不是恩师卢鸿,而是冷面监学御史裴宁。如今被裴宁这样一说,他唯有不吭声。裴璀和张说交情极好,他与其让裴宁里外不是人,还不如索性报喜不报忧,免得人担心。可如今看来,这一招显然不太灵验,没看裴宁于脆就亲自来了?

      “三师兄……”

      这一声之后,他还没想好怎么赔情,裴宁就淡淡地说道:“大师兄用了些手段,我又让族兄在吏部尚书任上最后帮了我一个忙,我这次来也就不回去了,留下给你当个副手。”

      “什么”

      要给自己派副使的事杜士仪早就听说了,原本听说是老相识郭荃,可没想到一转眼就变成了裴宁杜士仪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可裴宁却冷冷回看着他道:“怎么,你觉得我无法胜任?”

      “我怎么敢”杜士仪赶紧否认,但一想到裴宁刚刚的话语中流露出的那一层意思,他便登时心中一紧,“刚才三师兄说裴尚书在吏部尚书任上帮你最后一个忙,难道……”

      “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焉?张相国都倒台了,被他一直称道引荐的族兄怎么还占得住吏部尚书之位?不说此事了,你又不曾和宇文融等人沆瀣一气。只你此前声势太大,倘若不能好好将茶引司之事推行下去,到时候反弹必然极烈。南来吴裴虽则北归之后,多在北地,但毕竟一度南迁,在襄阳还有些族人,更有人南迁江南之地,而京兆杜氏乃是地道的北人,由我随你行事,总比你独臂难支的强。要知道,你这成都令的位子是韦十四郎接,你这一出巴蜀,没个帮手如何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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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五章 师兄考师侄,却见女弟子

      裴宁此次顺路充当传达制书的信使,除了给杜士仪带来了升官的喜讯之外,也给韦礼带来了成都令的吏部任命书。。

      大半年的益州大都督府司户参军,一年不到的录事参军,如今又再次一跃接任成都令,韦礼在短短一年半的时间里就完成了三任官的交替,足够无数寒素出身的官员羡慕嫉妒恨了。然而,如今他的伯父韦抗重新入为刑部尚书,父亲韦拯亦是有传言将进为郎官,再加上相比朝中那等动荡,这擢升也就显得不足为奇了。

      即便如此,能够在外而连连升迁,韦礼自也是高兴得很,裴宁去了宣了尚书省吏部之命后,他便邀杜士仪和裴宁在家小酌,一时喝得酩酊大醉。

      而成都县廨上下面对如此突如其来的消息,亦是一片震撼。原本王铭的缺口去岁年底就已经被人补上了,新来担当捕贼尉的乃是从明经登科,才刚释褐的山南士族子弟刘兴义,做事勤勤恳恳,颇得杜士仪信任,县丞于陵则如今也老实了,主簿桂无咎就更不消说。得知杜士仪升任殿中侍御史,而且权限进一步扩大,而接任成都令的赫然是杜士仪的好友录事参军韦礼,几个人面面相觑之余,却是几家欢喜几家忧。

      “明公回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之前杜士仪跟着那位来自洛阳的天使出门,来不及去恭贺的几个属官全都慌忙出门,相见之时更是恭贺道喜不迭。而杜士仪对他们也显得格外和煦,一一说话之后,却对最后上前来的县尉武志明说:“武少府随我进来说话。”

      见杜士仪单单点了武志明,于陵则和桂无咎自然有些心中泛酸,只有尚年少的刘兴义看着武志明跟进去的背影,用很有几分羡慕的语气笑着说道:“杜明府真是厉害,三头及第,由万年尉而左拾遗,又在丽正书院中修了一年多的书,出为成都令也才一年多,这就已经升任殿中侍御史了。”

      “人比人气死人……”于陵则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音含糊嘟囔了一句,却是有些垂头丧气地回屋继续办事去了。

      而武志明并不认识裴宁,眼见杜士仪竟然把这位来宣制书的天使给请进了书斋,他不禁纳罕十分,连陈宝儿也在一旁都没有注意到。当杜士仪吩咐他落座的时候,他不自觉地把脊背挺得笔直,随即就听到了自己意料之外的一番话

      “我到成都已经有一年半多了,武少府一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所以如今我离任之际,也想问你一句。倘若你愿意继续留在这里辅佐韦十四郎,我可以设法举荐你升任主簿,甚至县丞。如若你愿意跟着我,茶引司如今既是要从此前的五州扩展到剑南道,甚至整个江南,我也需要信得过的人。”

      武志明只觉得脑际轰然巨响,简直无法置信这样的好事一下子就砸在了自己头上。他下意识地重重咬了咬舌尖,这才意识到不是做梦,因而深深吸了一口气便斩钉截铁地说道:“若非明公主持公道,只怕我还得一直辛辛苦苦地于着捕贼尉,是明公信赖,视我为腹心,委以重任,方才有我的今天。如今明公受命主持茶引司之事,我虽不才,但愿附骥尾”

      见武志明几乎想都不想便说出如此一番话来,裴宁那冷峻的脸上不禁露出了微微笑容。下一刻,他就只见杜士仪把目光转向了自己。

      “裴御史此次以监察御史之职,出任茶引司副使,武少府既然愿意跟我去茶引司,今后有的是和裴御史打交道的机会。”

      杜士仪说到这里,发现武志明偷瞥了裴宁一眼,立时显得小心翼翼,他深知是这位三师兄的寒气外放吓着了人,一时不禁莞尔,口中自然不会揭破两人的这一层关系。等到放了武志明出去预备,他又唤了陈宝儿上前,因笑道:“宝儿,这是监察御史裴宁裴叔峻,出自南来吴裴,也是我于卢师草堂求学时的三师兄。于你来说,应该叫一声师伯。”

      跟着杜士仪,陈宝儿曾经见过韦礼和张简二人,那时候杜士仪不过是令他叫一声世伯,如今这一位却是师伯,自然更显亲近。尽管裴宁那冷冽的目光犀利得有些扎人,但他却连忙坦然上前施礼拜见口称师伯,起身之际,他就听到面前传来了一个淡淡的声音。

      “你跟着君礼都学了什么?”

      “学了《论语》、《礼记》,正在读春秋三传,但还只是会诵,不少地方仍然不明其意……”陈宝儿老老实实地说了自己的课业,甚至连临了些什么帖子都和盘托出,末了才低下头说,“弟子从小只是断断续续读书认字,底子薄弱,虽蒙杜师花费了大工夫大力气,却依旧只学了一些经史皮毛。”

      “底子薄弱不要紧,想当初你师傅到草堂求学的时候,也只是经史能诵,却一知半解。”裴宁毫不在意地揭了杜士仪的短,随口考较了陈宝儿多条经义,见果然能熟练地诵出上下文,理解上头则能显然看出落后于那些官宦世家子弟之处,他就微微颔首道,“学不分先后,你现在不过十三岁,和你师傅当年求学时一般年纪,不用妄自菲薄。贺礼部那等名声赫赫的文坛大家,也不过四十方才豪取状头,你只要苦学二十余载,此前耽误的那数年须臾就能弥补”

      “是,谢谢师伯”陈宝儿只觉得又惊又喜,慌忙再次大礼谢过,等到依杜士仪吩咐退出屋子时,他方才露出了难以抑制的雀跃喜色。

      那样一位冷面的长辈,竟然会如此勉励他

      “这孩子心性不错。”

      尽管杜士仪提到过收陈宝儿为弟子时的内情,但此刻亲眼得见,裴宁自然大为满意。当杜士仪提到此行仍然会带上他充记室的时候,即使知道这记室不过是一个称呼,并非实际官职,他仍旧为杜士仪对这个弟子的看重而动容。直到杜士仪说起当初那桩刘张氏触柱的案子,听到陈宝儿如何对付了那一家无赖父子三人,他方才再次露出了笑容。

      “掌管文书机要,好记性之外还要有甄别是非之心,品行更是要紧。他既然有明辨是非之能,你又属意于他,一个记室,外人也无从置喙。”

      杜士仪知道裴宁在草堂时,管着上上下下上百名学生,对人的品行重视更胜于学识,而且眼光极准。所以,裴宁能赞陈宝儿这么一句,他心里就更高兴了。然而今日难得师兄弟重逢,他可不乐意一个劲地说着这些公事大事,少不得关切地问道:“未知三师兄此行,可带来了家室?”

      他的柳下惠那是做给人看的,暗地里却有佳人相伴,而裴宁却是自从当年未婚妻亡故之后便再未谈婚论嫁,这一拖都多少年了?他就想不明白,裴宁固然父母双亡,可长兄长嫂都在,还有裴璀这样身居高位的族兄,怎会任由其一直这么形单影只?

      “婆婆妈妈”裴宁却根本不接杜士仪这话茬,只用招牌的冷脸把杜士仪挡了回去。然而,他正试图把话题拐到正事上头,外面突然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紧跟着是陈宝儿小心翼翼的声音。

      “杜师,师伯,杨小娘子来了。”

      还不等吃了一惊的杜士仪想出什么暂时把小丫头挡在门外的主意,外间就已经传来了玉奴那清亮的声音。

      “师傅,师傅,我已经听说了,你就要走了是不是?你就要不在成都了是不是?阿爷又去了雅州,如果你也走了,你让玉奴怎么办……”

      听到那声音越来越低,中间还能听到明显的抽泣,杜士仪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他也顾不得裴宁那蹙起的眉头,站起身快步到了门口把门拉开。果然,他就看到满脸尴尬的陈宝儿身侧,玉奴正眼睛通红地站在那儿,一见他出来,小丫头几乎是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他的袖子,脸上露出了不加掩饰的孺慕和悲伤:“师傅,是真的吗?你真的要走,连你也不要玉奴了……”

      事出突然,杜士仪也没想到任命会来得这般顺利,所以,他根本就还没想到玉奴的问题。此时此刻见小丫头哭得稀里哗啦的,尽管不知道是杨家就这么纵容了她跑来,还是小丫头又拿出了从前那样的逃家大计,他不得不软言哄骗道:“你阿爷是升官去了雅州,并不是不要你,师傅我也是。朝中对师傅另有任用,所以我得离开一阵子,但并不是就不回来了……”

      “师傅骗人”

      玉奴使劲摇摇头打断了杜士仪的话,随即抬起了头死死盯着他,“三姊说了,师傅接下来怕要满天下跑,如果一切顺利,只会回京城去,根本不可能回成都来师傅,我的楚汉还没学好呢,呜呜呜呜……”

      这话说到最后,就化成了一阵呜咽,让杜士仪好一阵无言。就在他使劲转动脑筋琢磨如何哄小女孩的时候,身后就传来了一个冷冽的声音。

      “你除了季珍,还收了一个女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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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六章 弟子美人,清福无边

       糟糕,这事情却是从来都没对裴宁说过

      杜士仪心里咯噔一下,正试图解释两句,玉奴却已经看到了他身后出来的那个青年。

      对方看上去仿佛比杜士仪年长,五官轮廓分明,乍一看去分明是极其英挺俊朗,但那种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冷意,却让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尤其是当那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她只觉得一种强烈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可转瞬间想到这兴许就是陈宝儿刚刚说的那个从东都来的信使,她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胆子,不退反进了一步。

      “没错,我跟着师傅学琵琶已经一年多了”玉奴鼓起勇气回答了这么一句,可在那倏然转厉的眼神注视下,她突然只觉得满腔勇气如同冰雪一般融化,最后还是努力攥紧了小拳头,这才让自己没有后退,“郎君就是东都来的天使?”

      裴宁这还是第一次见玉奴,什么粉妆玉琢,什么眉眼如画,在他看来都是无谓的事,但小丫头此前分明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面对自己的质问,却突然如同炸了毛的小猫似的,奋起勇气和他对视,从小到大就没几次体会过有趣这种感觉的他,竟破天荒地挑了挑嘴角。陈宝儿和玉奴对此倒没觉得什么,只觉得裴宁这一笑,周身那股寒气看上去仿佛就消解了不少,而杜士仪却少有见他对生人这般温和,此刻简直以为自己眼花了。

      “不错,我就是东都来的信使。”裴宁随口接了一句,面上的笑容须臾就敛去了,眼睛却是看着杜士仪,“十九郎,她真的是你的弟子?”

      “三师兄,我是教了她一年多的琵琶,这一声师傅却也本该是应当的。”玉奴人也来了话也说了,刚刚还在裴宁面前如此硬撑,杜士仪暗叹一声,便轻轻牵起了小丫头的手,“她阿爷就是雅州司马杨玄琰,要说这一任命本来就是我竭力促成的,如今她小小年纪不得父亲在身边,又听说我也要走,故而方才露出了如此留恋之态。”

      说到这里,他便低头看着似懂非懂的玉奴说道:“玉奴,这是师傅的三师兄,当年我学琵琶,就是三师兄奉卢师之命教给我的,所以,论理在琵琶乐理之道,这算是你的师祖了,不可无礼。”

      “啊”

      玉奴顿时瞠目结舌。下一刻,她便连忙裣衽施礼道:“是玉奴失礼了……我只是不想……不想……”

      裴宁差点被杜士仪这煞有介事的介绍给气乐了,可杜士仪话都说出去了,他只能狠狠瞪了这家伙一眼,继而就打断了玉奴的话:“你跟着你师傅都学了些什么?”

      “学了识谱,学了调弦,还学了很多曲子……”

      仿佛是生怕裴宁质疑不承认,玉奴几乎掰着手指头把自己这些年学过的曲子从头到尾数了一遍,足足二十余曲。别说她如今尚不过七岁,就是比她更大一些的,也很少能够学得这般之快,裴宁自己就是学着裴家琵琶长大的,最初有些不信,待见杜士仪面露自得之色,他不禁眉头一挑。

      杜士仪在外官任上不过两年不到,捡到一个心性资质品行全都称得上优秀的弟子不算,竟然连音律琵琶也能找到这般良才美质?

      “十九郎,你还真是机缘独到”

      听到裴宁的这么一句话,杜士仪知道玉奴的真情流露和资质禀赋已经打动了自己这位苛刻的三师兄,一时间如释重负。然而,他更知道三师兄为人公私分明,此刻他只能轻轻吸了一口气蹲下身来,斟酌了一下语句后,便对玉奴说道:“玉奴,师傅的任命也才刚下来,是否立刻远行却还是没准的事,所以你现在就哭还来得太早了。师傅还兼任着益州两税使,哪里会轻易就离开成都再不回来?倒是你应该高兴才是,我近来说不定就要去雅州巡视,届时还能带着你去探视你阿爷。”

      七岁的小丫头毕竟没办法识破成年人那些善意的谎言,玉奴就被杜士仪这一句句话说得呼吸急促两眼放光,最终轻轻点了点头,放开了死死攥着杜士仪的手。她使劲又揉了揉通红的眼睛,屈了屈膝说道:“是玉奴不该听了三姊提到这事就匆匆赶过来,玉奴向师傅和师伯赔礼。不过……”

      她突然对着杜士仪伸出了小手指,认认真真地说:“师傅,拉钩?要是师傅骗我,我就去告诉师娘”

      拉钩这种事,杜士仪即便知道这只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但也并不怎么排斥。可是,玉奴在这种要紧关头突然一嗓子捅出了师娘这两个字,他几乎是在顷刻之间感觉到了后背上那两道犹如实质的目光,顿时暗自叫苦。此时此刻,他只能硬着头皮勾着她的小指做出承诺,直到陈宝儿行过礼后把玉奴送了出去,他才转身过来面对着裴宁那审视的眼神。

      “三师兄……”

      “小师弟,你这隐瞒的功夫,实在是炉火纯青”尽管如今卢鸿的入室弟子早已又添了好些,但在裴宁心目中,总是把杜士仪视作为小师弟,此刻又自然而然流露出了旧日称呼。

      无奈之下,杜士仪只能把裴宁先请回了书斋,又再次关上了门,随即就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三师兄,我也不是故意的……再说你不也是年过三旬却尚未谈婚论嫁。”

      “我和你不同。”

      裴宁这一次却没有岔开话题,摇了摇头后便淡淡地说道:“我生下未久,阿娘就去世了,阿爷之后又续娶了妻室,而我生来冷性,曾有相士说我命中克亲,因为阿爷和卢师有旧,故而我幼龄便到卢师草堂求学。时过境迁,阿爷和我继母双双过世,原本少有人记得此条,但那时候阿兄做主为我定下了未婚妻之后,正当锦瑟华年的她却也未几撒手而归,自然不免又有人说起旧事。我本就不在乎婚姻之事,就是仕途,若非大师兄一再劝诫,我也不会去勉力一试,如今能拖几年就拖几年,等到不能再作他想,我就回山助卢师传道授业解惑,所以,我自然和你不同。”

      杜士仪这才知道,相比自己瞎掰的所谓命中克贵妻,裴宁才是真真正正受那些相术占卜之言牵累至深。一想到裴宁从小是如何养成的这般冷性,他正要开口说什么,却被对方一口堵了回去。

      “若你要我去求司马宗主向人辟谣,那就不必了。司马宗主虽很少批命占相,早年间来往嵩山,却曾经为我卜过一卦,道是绝情冷性,不宜后嗣。”裴宁莞尔一笑,却是显得犹如汉白玉一般的脸上生动了一些,“不但是我,大师兄也得了如此批语。所以,当初大师兄送我出山时曾经对我戏言过,什么时候被人揪着我不娶妻不放,我什么时候就回山陪着卢师隐居。想必到了那时候,小师弟你也能够独当一面了。”

      司马承祯……竟然真的颇精命理玄学?

      杜士仪只觉得心里五味杂陈,又是感动于裴宁卢望之这些师兄的期望和苦心,又是感激司马承祯一直以来对他的提携和照拂,甚至连那种鬼话都帮忙圆谎,一时间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许久,他方才低声说道:“三师兄既是如此推心置腹,我也不敢再隐瞒。其实,当年我请司马宗主替我放出克贵妻之语,不止是为了回绝圣人以我尚主之意,权贵公卿以我为婿之心,其实也是因为我早有意中人。”

      “真是如此?”见杜士仪点了点头,裴宁不禁轻哼了一声,“当初大师兄就这么猜,我却觉得你不至于如此轻率。兼且此后数年你不曾谈婚论嫁,我还以为只是大师兄胡乱猜度,没想到竟然是真的究竟是何家女子,你不能光明正大立时迎娶回门?”

      杜士仪本待要直说,可话到嘴边,想到裴宁如今人也在成都了,他就索性说道:“她眼下就在成都,三师兄可想去见一见她?”

      裴宁刚刚就在心里把杜士仪可能认识的女子全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但一时半会却还有些疑惑他的意中人究竟是谁。此时此刻杜士仪既然开了口,他就想都不想地点点头道:“好,你带路。”

      即便是裴宁这等不管闲事,更不会在背后说人闲话的性子,当随着杜士仪来到那别有洞天的玉真观时,也不禁暗自腹诽了一声金屋藏娇。然而,当他看到一个侍婢引了一个身穿红衫的丽人款款上前时,他就一下子愣住了。

      王容在两京时,最初帮父亲王元宝打理过不少生意往来,但见的往往是顶尖人物,而后入金仙观为女冠,更随同金仙公主进出宫闱,但金仙公主鲜少和那些贵妇交际往来,所以等闲人等并未见过她,如裴宁便是今日才与其第一次见面。乍一照面,他就知道这绝非小门小户的女郎,而要说是那些顶尖官宦之家出来的大家闺秀,却又没有那种卓越家世熏陶出来的凌人气势,第一印象中,更多的是温和娴雅。

      然而,等到王容开口自报家门,他就知道那温和娴雅四个字,决计和这位女郎搭不上边。

      “见过裴郎君,妾身王容,家父长安王元宝。”

      裴宁立时斜睨了杜士仪一眼。好你个杜十九,躲在成都逍遥,美人弟子环绕,这都是什么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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