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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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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一章 下马威

  别人打量方应物,方应物也打量众人。应对徐淮徐学霸时,偷偷扫视了几个来回,便将大部分人的神态看在眼中。

  明伦堂这七八十人里,有一小撮人幸灾乐祸,应该是这位老公子徐淮的死党之流。但大部分人都是中立的,或者说叫做冷漠。虽然不会帮着学霸来欺压自己,但也不见得会像项、洪二人这般帮助。

  他心里明镜似的清楚,这其中大概有三点原因。一是自己地位崛起太快,名气虽然渐渐出来了,对县学士子而言还是陌生人,而且名气也没大到令士子们闻名仰慕的地步,上需要积累;

  第二,自己不是名门大族出身,也不是高官显贵之家,对普通百姓当然优势巨大,但对年轻士子而言没什么心理优势。当然不会出现别人趋之若鹜的追捧,自己父亲顶着解元名头亲自来了还有点这种可能,读书人圈子有读书人的规矩。

  第三,自己进了县学就是最高等级的廪生,在大宗师眼里是件芝麻绿豆大小的人情,但对于普通士子而言,却足以令人眼红。

  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是当了生员就万事大吉的,想去参加乡试还要经过筛选和考试,这里面廪生就占了大便宜。突然被一个新进陌生人占了廪生名额,谁的心里也有几分不爽。

  若是老熟人,大家笑笑也就过去了,正如洪松和项成贤对方应物的态度,但问题是大部分对方应物不熟。

  方应物心中暗暗叹息,难怪老成的洪公子前些日子提醒道“没那么容易,你进了县学就知道了”。这徐淮跳出来,就是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虽然是为了他自己出气。但又何尝不是暗合了别人的心理?

  而且自己父亲看来真是不大会交际的书呆子,在县学混了六七年也没给自己留下好人缘继承。后来父亲出外游学两年,在县学里更是人情淡薄了。

  话说回来,其他人还好,但这徐淮徐学霸也确实真郁闷。今年他仗着脸面熟摆平了各方关系,又打压了县学里比他优秀的晚辈,叫别人不要与他争抢。

  他对空缺出的廪生名额可谓志在必得,也自认是唾手可得的。但却不料来了位行事不循常理的大宗师,一丝情面也不讲。岁试直接把他打成三等。六等里的第三等,只能算中庸,进步是绝无可能了。

  最后廪生像是天上掉馅饼一般落到了方应物这个十六岁小童生头上,已经三十七八岁的徐学霸简直情何以堪,见了方应物就气也打不出一处来。县学可是他的主场。不羞辱一番方应物如何出得了心里的恶气。

  看方应物在这里装呆扮傻,一副可怜兮兮老实人的样子,徐淮更不爽了。咄咄逼人的问道:“廪生位置,你坐得可舒服?”

  这话不好答,十分刁钻,无论正反怎么回答都会被人挑错。方应物又笑了笑,“我曾与汪县尊对句道。君恩臣必报,父业子当承。”

  这一句真是恰到好处的妙,即便是再挑剔的人,对方应物这句回答也挑不出毛病。十分拿捏住了不卑不亢的分寸。

  他父亲当年是廪生,去年中了解元空出名额,今年恰好又被儿子接替,那可不是父业子当承么?

  徐淮可以连带看不起方清之。但不能看不起解元,便冷哼道:“对于令尊。我是极佩服的,他这廪生当之无愧。但对你却陌生的很,莫不是侥幸得来的?”

  方应物对徐淮心里是越来越鄙视,县学三年有两次考试,称为岁试和科试,根据成绩好坏决定等次上下。

  这人都三十七八了,不知道考了多少次,还没有升为廪生,由此可见水平也就一般,估计做人也不行。现在还有脸出来抱怨别人抢了他的名额么?文人相轻也不是这么个轻法。

  方应物想了想后答道:“是不是侥幸,这并非嘴上说的。今日天色已近午时,没有什么时间向徐前辈讨教了,等下次有机会罢!”

  在别人看来,这当然是方应物逃避拖延,不过也不失为一种不撕破脸皮的谦让方式。洪松和项成贤便一起起身道,“今日时间到了,就此别过罢!”

  徐淮拦住了方应物,逼迫道:“不急!我却有个讨教法子,你今日来县学拜访过教谕,应该携带了文卷请求教官指点,何不拿出来请我等赏看。”

  他说的有道理,这年头士子书生的交游中,首次拜访某位师长之类人物时,一般都会随身携带自己的书稿文卷,摆出请求指点的谦卑态势。今天是方应物第一次来县学,肯定要拜见教谕,按规矩也要携带文稿。

  徐淮要看方应物的文稿,显然是要以大欺小了。一是将自己放到了师长的位置上,二是品评一番很容易就打方应物的脸面。

  方应物仿佛如梦方醒,脸色焦急道:“却为我的不是了,方才忘了递上文稿请求老师点拨!现下正该去补回,不知还来得及否。”

  “慢!”徐淮又拦住了方应物,“何不先拿出来,我等前辈先帮你看过,你明日再寻先生去也不迟。”

  周围也有人七嘴八舌的叫道:“方朋友此时去找先生,未免太过于怠慢,还不如明日清早去显得恭敬!现下先让我等以文会友罢!”

  项成贤有些暗怒徐淮一再纠缠刁难,这太不给自己面子,就是下马威也要有个限度!他正要上前,却被洪松拉住了。

  方应物慢慢从怀中掏出几张文稿,十分为难的对徐淮说,“文章倒是带了一篇,但这是要给先生看的,出于礼数徐前辈还是不看为好。”

  趁着方应物没有防备,徐淮劈手把文稿夺了过来,顺势在旁边书案上看了起来。方应物脸色大急,拼命要靠近他阻止,却又被几个徐淮同党拦住了。

  书案上有现成的笔墨,徐淮信手抽出毛笔,沾了沾墨水,便毫不客气的在方应物的文稿上圈圈点点,删删改改。

  徐淮水平不见得多好,但好歹在县学里厮混了十几年,文笔熟烂,手速极快。一时间下笔如飞、笔走龙蛇,看得人目眩神迷。

  一刻钟后,这文章便从头到尾被改的面目全非,空白地方都被写满了各种增删修改词语。

  完毕之后,徐淮只觉得神清气爽、畅快之极,憋了数天的恶气一扫而空。

  他站起来将几页文稿重新交给方应物,得意道:“这篇文章也不过如此,毫无可取之处!真不知道你怎么中了道试,进了县学的!我已经给你批改完了,你拿下去仔细揣摩罢!”

  众人可以肯定,这是**裸的打脸和报复。方应物的文章到底如何且不说,但到了蓄意报复的徐淮手里,肯定要被当成劣质文章而大肆修改。对一个文人而言,这是极大的羞辱了,一般只有师长才敢如此放手批改别人的文章。

  何况文章这东西没有很准确的标准,好坏往往全看话语权大小,方应物在这里是远远比不过老学霸的。

  却见方应物捧着被徐淮递回来的文稿,翻来翻去的看,不停地唉声叹气,眉毛越皱越紧,神**哭无泪。看在中立同学的眼里,忽然也觉得真是替他着急。

  若受到了这种奇耻大辱,就是拼着有辱斯文,跳起来将那徐淮暴打一顿,也比站在这里受着委屈却不敢发声强。做人怎能如此懦弱?

  “散了,散了!”徐淮招呼众人道,又拍了拍方应物肩膀,“方朋友现在觉得廪生这个位置,坐得可舒服否?县学比不得外头!”

  方应物甩开徐淮,扭头对项成贤愁眉苦脸道:“这是商相公亲自为我批改过的文章,我誊抄了一份放在身边,要时时学习揣摩的。如今被人涂抹的面目全非,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正个明伦堂本来因为午时到了而乱哄哄的,但方应物这句话入了大家的耳朵后,登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一句话里只有三个字很重要——商相公。至于后面这可如何是好之类的,都是废话。

  原来这篇文章是商相公已经亲自修改过的定稿?几十道目光齐齐落在了徐淮身上,因为片刻之前此人亲口过,这篇文章也不过如此,毫无所取之处。

  徐学霸如同五雷轰顶,脸色霎时现出几分惨白,他确实敢去胡乱改方应物的文章,但若早知道这篇文章是商相公批改过的定稿,他还有胆量再去改么?

  完蛋了,完蛋了,徐学霸心情坠入了万丈深渊。

  他是不是故意的这已经不重要了,无论有心而为还是无心为之,都是一个惨字!他将商相公的手笔大肆修改并喷的一无是处,这已经是一个几十人见证的事实了。

  商相公肯定不会公开和他这小字辈计较的,但可以肯定问题没这么简单,其他人的反应才会真正要命,仅仅舆论就能将他压成肉泥。

  下马威,这绝对是新同学今天报道后的下马威,杀人不见血的下马威!

  除了徐淮外,还有几个学霸已经冷汗直流了,后怕的汗流浃背。幸亏今天是徐淮怨气最大,充当了炮灰去给新同学下马威。要是他们一时兴起亲自上阵欺负新生,那倒大霉的岂不就是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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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二章 父行千里儿担忧

  此刻明伦堂里的气氛太诡异和可怕了,洪松和项成贤作为支持方应物的人,也感觉有点吃不住。

  他们拉起还打算装痴卖傻的方应物跑了出去,已经被震慑的县学士子目送他们离开,没有人说半个不字。

  三人一口气窜到了外面街道上,感受到了三月初的吹面不寒杨柳风,才稍稍松快了一些。

  洪松忍不住对方应物抱怨道:“我仔细叮嘱过,你初来乍到,又是天上掉下来的廪生,总是叫别人有几许不舒服。在县学里要多多忍耐,慢慢进入这个圈子。你今天这......甩手一个掌心雷,吓死人也。”

  方应物很无可奈何的说:“今天怪不得我,我一直谦让的很。而且并没有将文章给那徐淮看,也明说了不好给他看。

  说到底,还是徐淮此人居心不良,硬要从我手里夺下这文章,然后又拦住我。你评评理,这叫我怎么办?”

  洪松仔细回想,也无奈道:“似乎是这样,那徐淮真是鬼迷心窍,自己作死。”

  项成贤笑道:“论语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事情已经出了,多说无益,又不是我们倒霉,且看他们西社的热闹就是。”

  徐淮就是县学西社的骨干和学霸之一,他不长眼撞了铁板,项成贤作为东社骨干,很是开心。

  洪松阻止了项成贤继续教唆,很语重心长的对方应物说:“今天也就罢了,给别人点颜色瞧瞧不见得是坏事,以后切莫不可屡屡如此了。在学校这种地方,总是要讲究前辈后辈的区分。”

  方应物答应道:“洪兄教导的是,我记住了。”

  三人正要找地方吃饭喝酒,突然看到前面道口闪过一个风尘仆仆的人,背着布包,一边飞奔,一边大喊着“捷报!捷报!”

  捷报?项成贤最先反应过来,将扇子在手里狠狠一拍,饶有兴趣的说:“上个月十五日是京城会试日子,算算时间,现在会试录也该传到了!”

  会试乃是乡试、会试、殿试科举大三关中的第二关,也是整个科举制度最核心的一关。

  中了会试,就等于考中进士,取得最高等级的功名,后面的殿试只是决定进士名次而已。

  洪松也来了精神,“不知道我县今次能中几人,方前辈是否在榜上?”

  方应物闻言暗暗苦笑,他心情一直很矛盾,是否希望父亲中进士这个问题,让他很纠结。不是开玩笑,现在这个官场风气,并不适合父亲这样看似迂阔耿直的人。

  在这种矛盾心情之下,他便刻意淡忘了此事,但结果揭晓的这天终于还是要到来的。

  项成贤指着远处道:“急递铺的铺兵必然先去县衙报信了,我们尾随去看结果。”

  “同去!”洪松当先向县衙方向走去,项成贤和方应物连忙跟上。

  县城不大,道路不远,三人片刻后就来到了县衙外面,此时这里已经聚集了一群闲人,指指点点的看热闹。

  虽然最近半年,从县试道试到乡试,再到如今会试,放榜放的似乎比较频繁,但人们仍然乐此不疲的前来围观。已经有人为这次淳安县能考中几个进士而辩论起来了。

  不多时,县衙大门洞开,看到里面有杂役敲锣,小吏捧着大红纸。

  当大红纸贴在了照壁上时,围观百姓蜂拥上前去看名字。但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大红纸上除去成化十四年戊戌科会试这些没用的字眼外,只有斗大的三个字——方清之。

  许多人几乎齐齐发出了一声“咦”的声音,方解元中进士不奇怪,但淳安县只有他一个独苗中,这才叫奇怪!

  这几十年淳安县科举事业渐渐进入了鼎盛时期,每科大比都会有两三个淳安人中进士,而今年怎么只有一位?

  “恭喜方贤弟!”洪松和项成贤看清楚了人名,一起向方应物拱手道贺。

  中进士就等于成了七品官员,这下方家真真正正的鲤鱼跃龙门,不仅仅是乡绅,成了官宦人家了!

  方应物呆呆的望着榜文,半晌一动不动。洪、项二人还以为他高兴的不知所措了,这是可以理解的,他们微笑着站在旁边,等待方应物自己清醒过来。

  方应物自己都不知道用什么心情面对这个事实了,父亲这考场达人终于还是中了么......

  他这种书呆子真要去做官?父行千里儿担忧啊!

  这时代朝廷里有权阉,有宠妃,有太后,有外戚,有和尚,有道士,最要命的是有一个毫无责任心的宅男天子,乌烟瘴气的很。

  但同时天子性格比较面,也不砍人脑袋,大臣中又出现了死命进谏的风气,开创大明朝文官玩命卖直的风气之先。

  种种矛盾互相交织,局面可谓极其复杂,所以官场真的不好混,不是一般人可以熬得住的!

  方应物搞研究时,看到个素材,成化二年那一科的进士,有高达百分之五十的人遭到贬黜和罢官!

  只有李士实这样的人,才出了头,但父亲根本不具备那种闪转腾挪的功夫罢?

  项公子看方同学发呆的时间有点长,忍不住咳嗽一声,将方应物从沉思中唤醒了过来。“方贤弟休要欢喜的不会动了,此时去喝酒作乐庆祝一下!”

  方应物叹口气,对洪松道:“只怕今后不能在县学听候二位前辈的教导了。”

  “你这是怎么?”洪松疑惑道。

  “朝堂昏暗,宛如急流中暗礁密布,家父只怕把持不住,我要到家父身边去,助他一臂之力。”

  如果是别人说这种老气横秋的话,只怕要被笑掉大牙,哪有十六岁儿子担心父亲不成熟的。

  但方应物说出这种话后,洪项二人回忆了一下方清之,又想想方应物,居然并不觉得违和。

  “还需在县学办个游学文凭,但我与县学教官不熟,故而有劳二位兄长出力。”

  项成贤答应道:“这好说,包在我身上。令尊在外做官,你去尽孝也是人之常情,县学不会阻碍。”

  洪松却想起一件事情,“每年三月时节,县学都要郊游踏青,举办雅集,同时以此欢迎新入学士子。你要走,也得等到雅集之后,总得在同学心中留个人影。”

  “洪兄所言极是。”方应物答应道。

  项成贤叹息道:“本想后年我们可以一同赶赴乡试,不知到时候方贤弟能否回来。”

  洪公子想到自家屡败经历,忍不住略带唏嘘的控诉道:“若能以寄籍官员子弟身份在顺天府参加乡试,就千万不要回浙江这挤死人的地方!”

  “别想那么多了,走!喝酒去!”项成贤催促道。

  方应物拉住了项成贤,“喝酒就免了......”

  项公子皱眉道:“方贤弟瞧不起我项某人?”

  方应物很不好意思的说:“你把酒钱直接借给我便可以了。肯定又有报喜的人去花溪,而我家里半年来已经打赏散财好几次了,已经穷的再无钱打赏,所以项兄还是借钱比请喝酒更实惠一些。”

  不知怎的,方应物下了决心要前去追随父亲时,心里忽然有点兴奋。

  窝在淳安县,总有英雄无用武之地之感,自己专长没多少发挥的地方。到京师,就可以见到无数史书留名的人物了罢,而且这些人还都在舞台上活跃,不像商阁老已经谢了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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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三章 流星般的少年

  方应物从项公子这里不但借到了钱,还借到了人。项成贤打发了一个下人,将钱送到了上花溪村,用作打赏,于是不必方应物自己辛辛苦苦跑一趟了。

  次日早晨,方应物和两位友人照常去县学。当方应物再次踏进了明伦堂,左右扫了几遍堂中,然后对身边同窗奇道:“徐前辈在哪里?昨日玩笑有些过火,在下要去致歉。”

  那人年岁也不大,面对方应物似乎有点紧张,答道:“听说徐家连夜将徐前辈绑了回去,并对先生说,此孽子狂妄不法,要动家法打他四十杖,并禁足读书半年。”

  方应物笑了笑,徐家倒是不傻,反应相当快。这既是一种处罚也是一种保护,不然谁能得住徐淮?

  却说这老学霸徐淮,经过此次教训小倒也有所长进,五年后中了举人,再后来选了两任知县,也算为门楣增光了。此乃后话不提。

  方同学昨天在县学的首秀很有点恐怖分子的意思!一露面就彻底干掉了一个学霸。这就已经在身上打了“不好惹”的标签,别人的心理阴影尚未消散前,自然不会来招惹他。

  今天殷教谕为县学生员授课,讲的是大学之道,水平如何方应物判断不出,凭着新鲜感倒也不觉得枯燥。

  授课时间一直持续到中午,其后县学生员便散了。因为方应物要找教谕办游学文凭,所以在县学老人洪松的带领下,去了后面教官公房。

  至于项公子,则独自去了前院等候。因为他在教官心目中的形象远不如洪公子只怕比徐学霸也好不了多少,求教官办事时还不如不出现。

  方应物尾随在洪松后面,向殷教谕行过礼,便有洪松开口,将方应物打算追随父亲尽孝的心思说了一遍 恳请教谕开出游学文凭。

  没有学校同意和开出凭证,生员出外游学不回来参加各种考试,只怕没过多久就要被免去功名了。

  学校教官在县里面子不小身份超然但从实惠角度而言,是个非常清水的职务。所以求他办事,礼不可少。

  方应物悄悄的放了一块三分重的碎银子在殷教谕书案上,然后又退到洪松身后。

  洪公子解释道:“此乃三月上巳节的节礼,也是方朋友的一些心意,还请先生笑纳。”

  上巳节是三月份一个很受欢迎的节日但要当成送节礼的借口托词,那挺扯淡的,只有端午、重阳、元旦才有这个资格。不过也没法子,三月份再也没有别的大节日了。

  殷教谕信手拂过桌面冒充节礼的碎银子落到了手心里,暗暗掂了掂重量。

  令人难以察觉的动了动眉毛,殷教谕随口吟道:“竹笋出墙,一节须高一节。”

  一节须高一节,这莫非是嫌弃这份三分银子的“节社六太少?方应物心里琢磨出意味,但他实在手头紧,拿不出更多的银子送。

  这可怎么办?总不能动辄就找人借钱罢。他想了片刻,忽然心头一动,上前对答道:“梅花逊雪,三分只有三分。”

  殷教愉本质上还是个文人,听到方应物对句子对的巧妙,仰头大笑几声,“妙,妙,准了!期望你在外游学,将来亦有令尊之际遇!”

  顺利开了游学文凭,方应物与洪松出来,在外面遇到了等得不耐烦的项公子。

  在路上,项公子鼓动方应物道:“后天就是今年的县学春季雅集,你诗词可是强项,所以在集会上你可要为我们东社争一争脸面,定要力压西社!”

  “我好像还没有加入什么文社罢?”方应物道。

  项公子轻描淡写道:“昨天你受了我的馈赠,就算自动加入东社了。

  方应物笑道:“项兄休要指望我,我说不定要把雅集搅散了。”

  “你有这个本事,我就服了你。”走到巷子口,项公子突然又想起什么,“方贤弟,你这几天还是去洪兄那里住罢。”

  洪松不满道:“去我那里住可以,但项贤弟你要给个说法。当初你口口声声欢迎方贤弟入住,这才留了几天你就换主意?莫非你心疼开销了?”

  项成贤连连叫屈道:“洪兄未免太小瞧我了,绝非心疼钱财!我那娘子现在筹划与方贤弟说一门亲,是她一个表妹,已经对我说了数次。我劝方贤弟还是躲一躲好,不要去我家自投罗网了。”

  “为何?君子要成人之美。”洪松问道。

  “此女太丑了,我看方贤弟为人讲究,断断不能接受的。”

  想起项氏娘子的犀利,方应物忍不住畏缩了一下,还是躲着点好。

  所谓文人雅集,自古至今也算源远流长了,最著名的就是兰亭之会。简单地说,就是有好时间,好地点,好人物,好诗词的文人聚会,有时候还有个好主题。

  三月初春,草长莺飞的季节,淳安县学一年一度的雅集在青溪边上举行。

  这次地点选了一个地势较高的岸边,一百来个县学士子齐齐露面,比平时上午明伦堂里的阵容整齐多了。

  这种聚会是很随意的,有靠树木而坐,有坐在巨石上的,有自带小马扎的。看似松散,但大体上也围成了几个圈子,就连新人方应物也能看出东社和西社的区别。

  这种雅集是要花钱的,但县学百十生员,总有些富裕大户,也乐得赞助雅集。今年掏钱的就是西社那边几个大户人家,这叫项成贤耿耿于怀,方应物已经数次听到他抱怨了。

  眼见得美酒佳肴、百样瓜果铺陈满地,似乎随手可取随手可饮,众人边喝边谈,更是意兴飞扬。

  不知是谁,甚至还请了城中几个稍有小名气的妓女来助兴,夹杂在士子中,恣意调戏谈笑。

  众人徜徉在春和景明的自然风光中,美酒美食美人几样齐全,时而高谈阔论,时而吟诗作赋,一时间忘了名缰利锁,忘了人世间忧愁困苦。

  曲水流觞这种高雅范儿没有条件玩,青溪水太急湍,放下杯子估计顷刻之间就要翻倒沉底,所以众人只好用击鼓传花这种流传不知道多少年的游戏了。

  有杂役蒙上眼,好一通击鼓,过了片刻,刹那间鼓声停了。众人随着那朵花看去,却发现这花恰好在今年新进生员方应物手里。

  不过没什么人起哄喧闹,大家都不知道该如何对待方应物这很有个性的新人。不过凭他的本事,即席作几首出色诗词问题不大。

  方应物拿着花,沉吟不语,忽然他起身站了起来,狠狠的将花丢在地上,让人感到很突兀,不明白他要做甚。

  方应物环视周围,欲言又止,最后沉声道:“我以尔等为耻!”

  这句话当真地图炮,将整个集会上的人都攻击在内了。众人没想到在雅集上出现如此煞风景的事情,一时愕然不已,忘了站出来斥责的。

  方应物从席位上走了出来,站到了斜坡的上首,继续扫视众人,高声道:“我淳安号称文献名邦,文风鼎盛,往届皆有二三人登龙门,今科却只有一人中了进士,难道诸君不深思么?

  想家父不惜欠下重债,也要游学在外,两年一力精进才有今日之成就。他在淳安时不行,出去了却立刻视功名如探囊,难道诸君没想过其中道理么?”

  此时有人站起来大喝道:“黄口小儿,也敢在此大言不惭你以为你是谁!”

  方应物冷冷的回答:“我是今科本县唯一进士的儿子!”

  又道:“何谓文会?何谓雅集?此乃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之圣人遗则也!好修之士,以此为学问之地,但我今日一个也没有看到!

  所见皆是酒肉浮浪之徒,以为功名从此中而来乎?尔等止以酒色为会,嬉游玩乐而忘圣贤,食佳肴而忘经义,本之不治,业能兴乎?”

  又有人站出来道:“春日雅集,消遣而已,你又想如何?”

  方应物不客气的驳斥道:“我尝闻,文会当一定读书之志,二严读书之功,三证读书之言,四治读书之心。曰养节气、审心境。

  看尔等习气轻薄,毫无醇厚之风,不知明日,但求今朝,深痛心也!

  我不想导坐井观天、不思进取之辈为伍!过几日便离开淳安县学,追随家父游学求道!忠言逆耳,仅此而止,愿与诸君共勉!”

  方应物讲的全都是硬得不能再硬的大道理,只是在这种燕乐享受的场合不太适宜。

  说罢,方应物挥一挥衣袖,不屑再与辩答。他高昂着头颅,教训完诸生,便深藏功与名,挥手自兹去,大踏步离开了雅集会场。

  只留下了面面相觑的众人,好好的一场游春雅集,硬是被方应物突如其来的大肆教训而搞得意兴阑珊,只得草草结束。

  这到底是什么新人?也太嚣张了!

  方应物不在乎,反正他未来几年不在县学混了,就给别人留下一个深刻记忆罢!

  但方应物的震耳发聩之音,短短几天内传遍了县中。各家有见识的宿老闻言无不叹道:“生子当如方应物!”

  于是纷纷将族中子弟从县学召回本家,勒令闭门读书,几年后又制造出了一波科举高峰。

  方应物的第一次县学生涯只有短短五天时间,打倒了一个学霸,搅散了一场雅集,然后就像炫目短暂的流星一样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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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四章 暂别!

  方应物在雅集上,义正词严的将县学士子训了一通,居然反响还不错,全县一边倒的赞扬,这也在情理之中,因为现在是个非常时期。

  去年乡试,淳安县只有方清之这一个在外游学的士子中举,其他士子全军覆没,很是寒碜。但被解元光环遮掩了,没有引起太大注意。

  今年会试,淳安县还是只有在外面游学了两三年没回来的方清之中进士,其他从本土出发去应试的举子再次全军覆没。

  科举是淳安县人的骄傲和门面,一科出两三个进士都是平常事。但在连连遭受重挫、只有在外面游学的人才能中试的背景下,县里舆论已经不淡定了。

  在这个时候,方应物作为今科唯一进士的儿子,恨铁不成钢的痛斥士子们拉帮结派、吃喝玩乐,痛斥士子们荒废学业、浪费年华,很能引起主流舆论的赞赏和共鸣。

  不然也不会有超过一半的县学生员被叫回家去!并严加管教、禁闭读书。

  这个时候,不甘寂寞的白梅姑娘突然也跳了出来,宣布免掉方家三十两债务……不过方应物没搭理她。

  闲话不提,这年头出门远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做很多筹备工作,尤其是方应物这样从来没出过远门的。他前前后后准备了将近一个月。

  兰姐儿是应该带上的,但两个不到二十的年轻男女行走江湖有风险,还得找两个随从。

  所以方应物从本村找了个身高九尺、膀大腰圆的乡亲,这样可以增加安全感,还将兰姐儿的哥哥也作为随从带上了,如此便是一行四人。

  家里原本有得三亩地都卖掉,偏僻山村的地不好卖,同族人又买不起,方应物费了很大力气才卖出去。

  所有田地款都用来当做盘缠,族人又七拼八凑的捐一些,四五十两银子怎么也该够在外两个月的花销。

  在离开前,方应物又去了一次仁寿乡倦居书院,拜访并告别商相公。

  商辂对方应物前些日子的放炮也很赞赏:“你那天说的不错,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这几年士风是浮华了一些,正需当头棒喝。老夫建这书院,选在了僻静山脚下,不在村镇城市,也是出于远离喧嚣的意思。”

  “晚生只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却让阁老见笑了。”

  商相公叹道:“你们少年人向往外面世界,追求功名之心太盛,要到老时才知优游林泉之乐。”

  方应物道:“若无少年人锐意进取,哪有老年人优游林泉。”

  商辂大笑几声,掏出五六封信,递给方应物道:“这是老夫给一些京中旧人写的书信,还有吾儿家信,你替我捎给他们。”

  名为捎信,其实是关照,让他捎信就是将他介绍给别人,方应物岂能不知?便心怀感激道:“劳烦阁老费心费力,提笔写了许多书信,这份厚爱,晚生没齿难忘。”

  商辂抚须笑道:“不累,每封信里都是一样的文辞,轻松得很。只是抬头称谓换了不同人而已。”

  方应物发现,商阁老不搞题海训练时,也挺风趣的。

  准备出发的期间,又从京师传来了科举的终极考试——殿试的结果,淳安县硕果仅存的独苗方清之在三百五十名进士中,名列二甲第四,也就是总榜第七。

  状元榜眼探花三鼎甲不是那么好得的,机缘实力缺一不可,所以二甲第四名已经是高到令人仰视的位置了。

  方应物半是欣慰半是痛苦的拍了拍脑袋,父亲这考试达人简直一发不可收拾,一口气飙到底了。这下子,想指望父亲当个地方官,躲开京师乱局也不可能了。

  代表全国的三千多精英举子汇聚京师,出了三百多进士,这已经是十分之一概率了。在十分之一里又夺下第七名,父亲的成绩也太恐怖了。

  方应物最害怕升的越高,摔得越重。

  二甲第四名,是铁定要留在京师当京官了。如果能通过馆选,那就是去翰林院做庶吉士,即便不能入翰林,那去六部都察院肯定没有问题。

  部院翰林,都是国家机构里的核心层,父亲要进去了,只怕立刻就卷进漩涡里。

  想至此,方应物越发的忧心忡忡,更坚定了去京师的想法。

  四月初,离别的日子还是到来了。县城南门外的青溪古渡头,片石嶙嶙,芳草萋萋,方应物在岸上与洪松洪公子互相道别。

  方应物左看右看,发现项成贤确实没有和洪松一起出现,很是稀奇,忍不住问道:“项兄在哪里?莫非你们闹了纠纷?”

  洪松标志性的苦笑出现在脸上,“自从上次雅集之后,项伯父便他把押了回家,年内是不能自由了,所以今日出不来。

  说起来,项伯父动辄将你挂在嘴边鞭策他,他现在快把你恨死了。”

  方应物叹口气,也有点依依不舍。洪、项二人虽然性子不同,但都是很值得做朋友的人,近半年对自己帮助当真不少,至少自己借走的钱从来不催自己还……

  他深腰施礼,开口道:“此去不知几年,我花溪方氏一族若有事情,还望洪兄不吝伸出援手。”

  洪松还礼道:“好说好说,但请放心。亦祝方贤弟此去高飞,鹏程万里。”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方应物喝过三杯离别酒,扭头上了船。船夫撑起了船,缓缓向江心行去。

  方应物站在船头上,和洪公子互相招手。船离了岸有几丈远时,忽然有人从路口那边飞奔过来,一口气冲到了码头上。

  不是别人,正是项成贤。他气喘吁吁,隔着水流对方应物叫道:“你等着!本前辈日后一定要强过你!”

  方应物哈哈大笑,挥挥手钻进了船舱。

  岸上洪松奇道:“你怎的又出来了?”

  项成贤答道:“听说是送方贤弟,家父就放了我出来半日。”

  两人目视船只渐渐远去,忽然听到从船舱里传来似咏似唱的词曲,便静心细听。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项成贤喃喃自语道:“走就走罢,还走的这么煽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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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五章 姑苏城外寒山寺

  从淳安县到京师‘虽然距离遥远‘但路线是很畅通的。顺新安江、钱塘江到杭州府,然后转入运河,再一路向北,走到无路可走时,京师也就到了。

  就是转船很麻烦,坐船不是私家船的话,不可能从淳安县出发一直开到京师,最多也就到杭州。

  所以只能在杭州、苏州、扬州X淮安、临清这些枢纽地方一次一次的换船,又不少时间都耽搁在这里了。

  沿途各地从南向北,杭、苏、杨、淮、临清都是天下有数的繁华所在,可惜方应物一行并没有心思和计划去游览,只想码头过了夜便继续赶路。

  原因有两个一是方应物担心父亲状况,所以心急赶路,不想在路上额外耽搁时间。

  二是囊中羞涩,所带的盘缠本来也就是将将够路费,到了京师还不知道是什么状况。因而必须节省使用,不可能浪费在沿途游览上。

  如果声誉足够的名士,还可以靠着名气到处交游,本地人也卖面子招待。方应物显然是不够格的,他在淳安也算小有名气,但放眼全国,也就是十万秀才中普普通通的一员而已。

  一行四人,除了方应物和兰姐儿外,还有两人。一个叫方应石算是族兄,虎背熊腰蒲扇大的巴掌,负责震慑宵小兼挑箱笼的;另一个便是兰姐儿的兄长王英,口舌便利,负责和车船店脚打交道的。

  两个人上路很容易枯燥,但四个人就稍好一些人多热闹一些。

  却说坐船走了十几日后,方应物一行人到达了一个了不起的地方,那便是天下第一繁华都会苏州府。

  运河在苏州城之西的码头就是大名鼎鼎的枫桥码头,没错,就是《夜泊枫桥》的枫桥。

  从杭州租来的航船只肯送到这里所以方应物等人下了船,在枫桥边上找了家看着还算干净的旅舍住下。此后就该寻找客船,讲定价钱后前往扬州去。

  枫桥旁边就是大名鼎鼎的寒山寺,虽说方应物并不打算在路上游山玩水,但这次距离寒山寺实在太近了,出了旅舍门,走几步路便能到。

  面对近在咫尺的名胜去转一转并不用费多少时间。

  同时兰姐儿也很期待去看看唐诗里的“姑苏城外寒山寺”是什么模样,方应物便答应了明日上午一起去寺中观光 明代逛古寺应该不收门票钱罢。

  一夜无话,到了次日。方应物和兰姐儿以及两个随从一起前往寒山寺游览。

  寺中游人如织,明显可见香火极盛。方应物虽然算是唯物信徒,但这时候也不会煞风景,他在寺外买了几柱香递给兰姐儿,陪她一同前往大雄宝殿烧香去。

  宝殿正门前布置有供桌铁鼎,密密麻麻人头攒动香火烟云缭绕,一直飘到了飞檐上。

  方应物和兰姐儿在两随从的护卫下,勉强挤到了人群前方等候。方应物与小妾说笑几句,眼瞅着前面香客已经要收工走人,他们准备上前补位。

  正当此时,忽然后面人群耸动 声浪哗然,呵斥惊叫互相交杂,好像到了菜市场。

  方应物向后看去,却见出现了十几名军校,在一名小头目的率领下,手持长棍强行冲了过来。

  他们并非要打垩砸抢,只是分成两列,不停挥舞长棍,将人群驱赶到边上去方应物一行人也随着人群晃动被挤得站不住脚,一直退到了殿前台阶的边上。

  很快军士们就在宝殿正前方清理出一片空场地,并围住后静静站立等待。

  方应物看这架势,心下十分明了,想必是有大权贵人家前来上香了!敢在苏州府名胜如此嚣张的,来历匪浅。

  忽然听到身边有当地人议论道:“这应当是巡抚衙门里的标营军士。”

  原来是巡抚的人马,难怪敢如此张扬跋扈!

  经过宣德朝以来的不断强化,巡抚从临时差遣渐渐演变为常态化,其品级不见得多高,但已经成为事实上的地方最高封疆大吏。巡抚实际权力在布政、按察、指挥三司之上 当然苏州府属于南直隶,没有三司衙门。

  不过方应物听父亲八卦时,好像听说过父亲的恩主、以刚直无私闻名的王恕就是现在的苏松巡抚……

  没多久,却见有一顶轿子落在,缓缓的从轿子里下来一位中等身量,娉婷袅娜的妙龄女子。

  地头戴遮阳帽,垂下了面纱拦住了别人的视线,看不清容貌如何,年龄自然也无从猜起,只能看出并不是很大。

  方应物又听到身边两个本地熟客议论道:“此女八成乃是抚台幼千金也。”

  方应物心里再次一惊一乍,原来这女子就是父亲绯闻中的女主角!仔细看这抚台千金点香、跪拜、祈祷,动作优雅好看,颇为赏心悦目。

  等到王家千金起身时,周围军士又开始大肆动作,要送千金上轿离开,但却不小心将方应物和兰姐儿撞了—下‘险些栽倒在台阶下。

  方应物忍不住大怒道:“听闻王中丞乃当世名臣,原来也不过如此!今日得见,名不副实!”

  这话声音有点儿大,那王家千金正要离开,听到方应物的话,转身走到方应物面前,打量过后问道:“方才是你说话?哪里名不副实?”

  方应物冷笑几声,“这里是佛门清净地,若千金之躯到此,好言相劝腾出空地也就罢了,但没听说过拿着棍棒打砸驱赶香客的名臣!”

  隔着面纱,看不出王小姐什么表情,却见她转头把开路的军士头目叫来,责问道:“严头领,这位公子所言属实?”

  那小头目讷讷不能答,周围尚未散去的香客看到有人出头,一起起哄道:“自然是属实,不然我等偏喜欢站在边上拜佛么!”

  却见面纱晃动了几下,王小姐对军士吩咐道:“严头领胡乱扰民,拿下打四十棍,当众谢罪!”

  方应物摇摇头,暗叹这王小姐也太爱现了。没必要如此当众重罚自己人,也不怕下属寒心。

  其实只要当众训斥,承诺回去后从严处分,那就可以了,根本不用这样动真格。

  不过这都是她的家法了,方应物当然不回去管闲事。不过人家表了不姑息的态度,自己出于礼貌也该回应,便拱拱手行礼道:“王中丞家果然德行如一,传言不假,在下先前言辞不妥,如此便告辞了。”

  方应物并不想和王家攀交情,他还急着去京师。再说这王恕未来十年都进不了朝廷,朝局中帮不上多大忙,所以攀交情不急在一时。

  何况自己父亲和王小姐到底什么关系还弄不清楚,如果是令她反感的流言蜚语,自己去攀交情不是自讨没趣,反而会让人厌恶么?

  总而言之,一切以早日见到父亲为最优先考虑事项。让父亲独自在妖魔鬼怪横行的京师,方应物打心底的不放心。

  习所性的放下手,潇洒的振了振衣袖,方应物转身就要走。却听那王小姐叫道,“慢着!”

  方应物疑惑的回头,“还有何事?”

  王小姐同样很疑惑的问道:“这位公子我看你好生面善,似是在哪里见过。”

  难道被认出来了?方应物笑了笑,她这话放在上辈子可真是老套的不能更老套的搭讪用语。可惜此女是父亲的绯闻对象,借自己十个胆子,也不敢调戏。

  只好一本正经的说:“在下首次来苏州所,王小姐想必是一时恍惚了,还请回去多歇息,在下告辞了。”

  王小姐等方应物转过半个身为,突然又开口道:“弟老官等下添!”

  方应物下意识答道:“我还要去做生活罢!”

  等答话出了。,方应物当即目瞪口呆,怎么冒出花溪口音了?

  淳安县山水太多,区块支离破碎,便有所谓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

  王小姐方才那句问话,是标准的花溪方言,而他乍闻乡音,一时情不自禁,也下意识的拿花溪话回答了。

  不但方应物惊呆,兰姐儿和方应石、王英全都惊讶万分。

  王小姐的面纱抖了抖,抬起手指着方应物道:“你肯定姓方!是不是方应物?说!”

  方应物尴尬无语,总有装糊涂被当面揭破的感觉。

  他可以肯定了,自己父亲绝对和这位小姐有某些说不明道不清的关系。不然她怎能冒出一句花溪方言?不然她怎能轻易就把自己识破。

  但这样更尴尬啊!

  无可奈何,方应物只得再次行礼,“在下确实是方应物,却不糕 ”

  王小姐反问道:“你不知道我是谁?你父亲没有对你提到过我?”

  方应物决定还是装糊涂,这关系太莫名其妙,不装糊涂没法见礼,难道对这貌似不超过二十岁的大小姐当后娘拜么?”父亲从未提起,在下真不知晓。”

  王小姐沉吟片刻,邀请道:“无论你真不知假不知,你先不要走了,随我去行辕罢!让我父亲也见见你!”

  方应物真心不想去见大名鼎鼎的王恕王中丞。王恕这老大人太正直太无私,眼睛里揉不得沙子。

  自己身上又不是没缺点,估计和王中丞性格不会太相投,确实相见不如不见。

  他皱眉推辞道:“在下要急着赶路,又身份低微,不敢打扰老中丞,还请见谅。

  王小姐了如指掌道:“你必然是去京师?你父亲已经二甲及第了,还着什么急?不差这一时三刻!

  左右何在,请起方公子,跑掉了自行领军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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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六章 行路难

  方应物一行人便在军士的簇拥下,上了船,沿着水路望姑苏城西北的阊门而去。

  一路上见两岸人烟稠密,店铺鳞次,而在水面上满载货物的船只来来往往穿梭不息,十里繁华十里红尘,当得起一声天下之最。

  进了城又不知走了多远,在一处码头登岸,便到了巡抚行辕。

  大门外多一重高大牌坊,大门则是很阔气的五开间,两排威武雄壮的军士矗立在大门左右这就是方应物对巡抚行辕的第一印象。

  内里庭院深深,方应物一行被领着绕过前面大堂,从侧路进入了行辕后院。又穿过两道月门,来到一处小花园。

  花园里建有书房,向里面禀报过后,方应物独自被带了进去。

  却见临窗小厅中,坐着一位便装老者。头发花白,眉毛略显稀疏,但眼神极其锐利,颧骨很高,脸型轮廓十分硬朗。即使不清楚王中丞的名声,只看这外形,也是很刚直的。

  方应物知道,如果在明代找几个以真正大公无私的大臣,眼前这个老头肯定能排前三。

  现在可以看做以士子身份见前辈,方应物决定不叩首了。他实在没有这个叩首的爱好,在礼节两可的场合,都尽量省心。

  方应物揖拜道:“晚生方应物,见过中丞老大人。听闻家父曾多受恩惠,晚生感激不尽,铭记五内,向来没有机会道谢,今日便莽撞了!”

  王恕微微抬手,算作还礼。方应物直起身躯,立在下首处。等候训话。

  王老大人答话道:“令尊天资卓越,心正性纯。老夫自当为国推荐人才!此乃分内之事,不需多谢,事实证明老夫没有看走眼,如此便足以欣慰。”

  同时又转了话头询问道:“你是从淳安来?要往何处?”

  方应物如实回答:“久不见家父,心中念想,故而欲前往京师膝前尽孝。”

  王恕闻言不悦,脸色凝重起来,冷哼一声训斥道:“年轻人岂能贪慕荣华,不安心学业?心存虚浮。将来难有成就!”

  方应物感到莫名其妙,这第一次见面的老头虽然有可能是父亲的恩主,但也不能如此毫无来由的训斥他罢,根本没有一丝道理。

  方应物忍住气道:“老大人似是意有所指?晚生心中不明。”

  王恕毫不客气的说:“你父亲中了二甲第四,可谓光宗耀祖也。正当此时,你急急忙忙前往京城投奔父亲,这份心思昭然若揭,还用老夫细细点明么?”

  方应物登时气冲斗牛,这老头原来如此作想。他也太自以为是了,太把他方应物看低了!便顶对道:“在下还是不明白,老大人说话要仔细才是,休要叫人听不懂。”

  “你不安心在家学习。听了父亲中进士消息,便立刻启程前往京师,只怕是仰慕富贵。想去父亲膝下做个官宦公子罢!”

  方应物反驳道:“老大人说话可笑之极,刚愎自用。可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王恕不屑道:“无须多加掩饰了!老夫年已花甲,阅人多矣。你这点心思还能看不出来么?”

  方应物解释道:“如今庙堂邪气日盛,奸佞遍布,一想到家父辗转其间,晚生忧虑不已。故星夜兼程,急欲前往京师,尽己所能助家父一臂之力!”

  王恕冷笑道:“越说越荒谬了,你这少年人能有什么本事?竟敢大言不惭说去京师并助你父亲一臂之力,黄毛小儿懂得个什么!这些话,拿出来当托词都没有人相信!”

  方应物善于言语应对,但此时也词穷,虽然理不屈,确实是他所说的原因,但外人不相信啊!

  他可算体会到窦娥的滋味了,满腔冤屈却无处可说,憋屈!淳安人可能会相信,但这王恕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谁能相信一个第一次出门的十六岁少年人,便可以在复杂无比的京城里,帮助别人混好官场?

  天下最出色的师爷幕僚选出来,也不敢说这种话罢。王恕这么有能力的人,不也当了二十年外官不能回京。

  方应物心里叹道,果然如同先前所料想的,他和王恕这种极其强势的老头子根本说不到一起去。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再次行礼道:“无论老大人信与不信,在下本心在此,日月可鉴。告辞!”

  “慢着!”王恕阻止了方应物,“你父亲正当进取之时,老夫不能看着你去捣乱!”

  方应物气极反乐,问道:“那老大人想怎样?”

  “你不要去京师了,就留在行辕里读书罢!”王老大人很负责任的说:“你这等年纪,精进学问、探微求真才是正理!去京师追逐富贵权势,只会迷失心性,毁你终生,所以不要去了,就留下专心学业罢。”

  “你凭什么管束我!”方应物简直要暴跳如雷,这老头也太不知所谓了罢!自己就算变成废材,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就凭你父亲要娶我王家女!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误入歧途,更不能看着你拖累父亲!你还是安心留住的好,两年后若有所成,老夫自会推荐你入场乡试!”

  我靠!方应物见老大人撕破了脸强行留人,心里怨气满怀。这老头怎么能如此霸道不讲理,自己要去京师帮助父亲,他怎么偏偏就认定自己去坑爹!

  有一瞬间,方应物恍惚觉得王老大人真像个白蛇传里的法海,自以为是的将白娘子关在雷锋塔里,很是多事!

  他脑子里又闪出了西游记,唐僧取经路上有九九八十一难,遇到各种妖魔鬼怪,这莫非就是自己北上路途中的一难?

  面对南京右副都御史、苏松巡抚强力挽留,弱小的生员方应物毫无反抗能力,恍恍惚惚出了书房。

  外面早站有一名老管家,略显恭敬的上前对方应物道:“方小公子,我家小姐已经吩咐下人收拾出了客舍。其余几人都已经先过去了。”

  巡抚行辕虽然不叫衙门,但其实就是衙门。迎来送往的事情不少,行辕里自然设有客舍,如今便收拾出几间给方应物用了。

  方应物便跟着老管家向住处走去,不知什么时候,他发现自己身后多了两个正大光明的尾巴,都是军士打扮。

  方应物无语,这是王恕担心他趁人不意而逃掉,特地派来看管他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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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七章 困居

  不恕目送方应物出了书房,暗暗叹一口气。与一门心思赶路的方应物不同,他已经得到了消息 方清之馆选为翰林院庶吉士。

  庶吉士不是官,没有正式品级,只是一种名称,表示在翰林院学习深造。若馆选为庶吉士,三年之后才能正式做官,谓之散馆。

  庶吉士看似比别人做官晚三年,但却是所有三鼎甲之外的新科进士都梦寐以求的,因为庶吉士还有个别称叫做“储相”顾名思义就是后备宰相。

  放在从前,内阁的资格并非很严格,不经翰林也是可以的。

  但成化初年时,首辅大学士李贤定下了“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规矩,后面两任首辅彭时和商络又连续维持并强化了这个规矩,现在已经成为了官场常例。

  所以说,普通进士如界不能馆选为庶吉士,那等于失去了登顶资格,这辈子彻底无望宰辅了。

  以方清之高达二甲第四的名次,虽然不能像三鼎甲直接入翰林当修撰、编修,但馆选为庶吉士再正常不过了。

  科举制度的精髓就是考试成绩说了算,考得越好发展平台就越好,当然有好平台不意味着有好结果,还要看个人造化。

  话说回来,翰林院不像其他衙门职权分明,又被视为储相所在;同时翰林院主掌文书诘敕、编纂史录,和内阁关系密切,又是天子近臣,往来交际层面是极高层的,是清流里的清流。

  正因为地位清高,所以翰林官的自由度很大。既可以埋头经史文册,不问外界是非;又可以多发议论,指点朝纲,积极参与朝政刷存在感。

  对方清之的个性,王恕当然了解,若遇到看不惯的事情 方清之必然会上疏直言,不会埋头经史文书装作视而不见。

  而如今朝堂上,又有那么多会让忠直之士看不惯的人和事,以商相公几朝元老的地位,也被挤兑走。若直言不讳,说不准就触犯到谁了。

  所以王老大人扣住方应物,有两点考虑,一是不让声称要“助父亲一臂之力”的方应物去捣乱,减少方清之身边的各种变数。

  二是预防万一。

  宦海风波险恶如果方清之被奸佞打击和处罚,至少方应物在他这里是可以得到保护的,免掉方清之的后顾之忧。

  方应物走后,王小姐也进了书房,对父亲道:“父亲明鉴 以女儿看来此子并非贪慕荣华之人。”

  “何以见得?”

  “父亲虽不得立朝,二十年来始终颠簸在地方但父亲名望素著又坐镇江南为巡抚,比普通人家还是尊贵的多。若常人稍有机缘,必然要拜访求见,攀结关系。 但这方应物不过小县一秀才,方家也不是高门大户。这次他路过苏州,女儿看他并不很热心前来拜见甚至有避而不见之意。这说明他心里自有傲骨,不是贪图富贵的人。”

  王恕点点头道:“毕竟是方清之的儿子,内里还是有些像的。”

  如果方应物听到王大小姐的解读,必定要苦笑不已他自认是好人,但真没有好到那个地步

  不肯来见王恕 实在是因为王老大人极其敢于直言,在天子心中是挂了号的刺头,史书上写的清清楚楚——“帝甚厌苦之”。

  自己这外小菜鸟还弱的很,经不起风浪,大大小小,的风险能规避就尽量规避为好。

  古人云勿以善小而不为,改成勿以险小而不躲也是对的。

  却说方应物方秀才这次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了。如果是李士实大宗师是极没有信念的人,那王恕王老大人就是另一个极端,他的信念过强了。

  不是人人都像商相公那样外圆内方,既有为之坚守的原则性,又不缺乏变通。

  满怀不爽,方应物被带到了巡抚行辕客舍,王家给他腾出了三间正屋和两间厢房。

  名为客舍,但也是高轩敞峻,里面陈列虽不奢华,却十分雅致。

  能与巡抚大员往来并入住的,当然也都是大人物,客舍自然不能过于寒酸。至少这辈子,方应物没有住过如此豪华的房间。

  方应物在庭院中见到了兰姐儿和两个随从,他们都有些手足无措。

  这些昨日还是山村村民的人,今天就站在了雕栏画栋旁边,又不是方应物这种怪胎,当然极度的不适应。直到方应物出现,这三人才像是有了主心骨。

  “小相公,听主人家说,你要留在这里读书?”王英小心翼翼的问道。

  方应物冷哼道:“他们自以为是而已!先住下,然后想法子走人!”

  看方应物神情不太痛快,其余人便也没有多问。此时天色晚了,便各自回房休息,方应物和兰姐儿入了正堂,方应石和王英去了厢房。

  在屋中,兰姐儿坐在床头整理箱笼,又看着夫君冥思苦想的很是伤神,便心疼道:“你何不拿出商相公的信件?王老大人总压不过宰相罢?”

  方应物摇摇头,“这不是斗兽棋,一个吃一个的。王老大人性情强硬,认准了的事情就不会动摇。连天子都屡屡被他批龙鳞,更别说商相公的面子。

  而且你要知道,商相公让我送的不是信,而是人情。如果今天我拿出信件,向王老大人能说明什么?

  若王老大人顺水推舟,将送信事情大包大揽,直接委派别人替我跑一次京师,将信件都——送到,那我岂不平白失去了这些人情?

  人情是银子买不到的,不能轻易就丢失掉,当然要小心为是。”

  路上多有不便,方妥物许久没有和兰姐儿亲热过,今晚住的还算安逸,便云雨一番略略解渴。

  及到次日,方应物早早起来,出了房屋散步去。他刚走到院首,便看见两个军士站在那里闲聊

  这俩军士倒是很热情,问候道“方小公子昨夜睡得可好?这是早起散心么?小的愿为前驱。”

  “为什么叫方小公子?去掉小字不行么?”方应物既然打算出来闯荡江湖,当然不喜欢被别人当小朋友看。

  “这是小姐特意吩咐过的,小的们自然不敢叫错。对了,小姐昨日还说过,今天上午要亲自过来。”
  


[ 本帖最后由 slasher 于 2013-6-18 00:0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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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八章 好心当驴肝肺

  方应物回到屋中,有杂役将早膳送了过来,方应物招呼兰姐儿用过早膳后,便等待王小姐到访。

  所到院首有响动,方应物便出去迎接。远远瞅见那王小姐穿着粉红罗衫,套着淡紫襟子。白净鹅蛋脸庞,峨眉淡扫如同柳叶,双目顾盼生辉神采奕奕。

  方应物和门口军士打听过,知道她在王家排行第六,而且是王恕幼女,所以行辕中尊称一声六小姐。

  王六小姐身份特殊,很有可能成为继母。方应物当然不敢放肆多看,略略低头见了礼,将六小姐请了进屋。

  随同王六小姐来的,还有四五个杂役婢女,手捧着各式东西。有瓜果,有点心,有书籍,有笔墨,有棋牌,吃的用的应有尽有。

  王六小姐笑意款款,和蔼可亲,完全不似昨日在寒山寺披着面纱时的冷傲。

  此一时彼一时也,这里是家中,那里是公众场合,现在是“亲属”那时候是陌生人。态度当然不一样。

  六小姐很周道的嘱咐道:“出门在外,多有不方便的,我便拣了些吃用物事,一大早的给你送过来。你看看还有什么缺的少的,不必客气。”

  这真是够热忱的,但越是热忱,一心想离开的方应物越不适应。连声道:“不缺,不缺,眼下已经很好。”

  王六小姐对方应物起居十分关怀备至,又嘘寒问暖道:“昨夜睡得可曾好?这床是软是硬?看天近几日或许会下雨,用不用添盖被?”

  方应物连连摆手道:“不必麻烦了。”

  “你这小哥儿太客气了,昨日见面刷门识,有些生分也就罢了,今日大可不用见外。”

  说着六小姐又想起什么,伸手拍了拍,便见从外面进来两个中年女子。六小姐指着方应物道:“方小公子在此,你们给他量了体格,裁几件夏季衣衫,要用好料子。”

  扑面而来的热情一波接一波,让方应物有点承受不住,“在下心领了,眼下真无所求。”

  王六小姐掩口一笑,“还是客气了。看来你父亲未曾与你细说过,我现在便告知你,我与你父亲有过口头婚约。因而说起来也算是一家人,你将这儿当做自己家便可以了。”

  方应物愣了愣,她与父亲不仅仅是绯闻,还有过口头婚约?那这位看起来只比自己年长一两岁的六小姐真成自己预备继母了?

  虽然一直隐隐约约有这个想法,但从未见谁确定性的提起过,就连王恕也只是说“老夫想嫁女”。

  现在猛然听到她肯定性的答案,感觉还真是怪怪的,难道以后要自己对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喊母亲?

  如此说来,六小姐今天这是要对自己进行感情投资了。毕竟昨天太匆忙,大多数时间又是和王恕谈话,想卖好也没机会。

  “昨日匆匆相认,很多话儿都没顾得问,也是我对你关心不够。你在县里时,可曾读书进学?”

  方应物老实答道:“县试案首,府试第二,道试也是第二,治春秋蒙大宗师看重,亲点了廪膳生员。”

  这个成绩还是很长脸的,说出来没有什么不好。

  王六小姐惊喜的轻轻叫了一声,睁大眼睛道:“这极好,时祖宗保佑,方家举业后续有人了!我心里很是欣慰。”

  她她这是什么姿态?方应物冷汗直流,这小姐的反应也忒夸张了罢?

  事到如今,他算是看出来了,王六小姐这是将自己摆在了母亲位置上,学着母亲腔调和自己说话。

  对她的认真精神,方应物很感动,也相信她是真心想和自己这未来继子处好关系。但在心里还是要吐槽一句,这扮演的很生硬,演技太差了,雕琢痕迹甚重。

  而且还可以看出来,她这是担心自己被强行扣留后,心怀不满,从而产生仇怨之心,以后不好相处,所以今天想方设法的化解掉。

  但他从内心深处是根本不想留在苏州,这是没法化解掉的。不过她的态度倒是个机会,似乎可以从中利用一下。

  想至此,方应物很诚恳的说:“梁园虽好,却不是久留之地,一切好意尽都心领。在下如今惦念父亲,还望令尊高抬贵手,不要阻碍了。”

  王六小姐解释道:“我父亲对你并没有恶意,我对你更没有恶意,拿你当做亲族后辈看待,你不要放在心上。”

  方应物忍不住高声道:“不要说这些没用的!你怎么让我不放在心上?在下有在下的志气,也并不想求着你们王家什么!

  你们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决定在下的去留?在下姓方,不姓王!”

  方应物说话冒着火,十分不客气,王六小姐的脾气也渐渐起来了,“这也是为了你自己好!你去京师,并没有什么益处,不如留在苏州府!”

  方应物叹口气,很是诛心的问道:“你们王家,不会是想拿我当什么人质罢?”

  六小姐愣住了,“拿你当人质作甚?”

  “谁知道呢,前妻留下的儿子总是很碍眼罢。”

  王小姐感到一腔好心都当了驴肝肺,愤然道:“你怎能说出如此伤人的话!”

  方应物当然知道王恕不是这个意思,无论从昨天察言观色还是从历史上风评来看,这老头不会干这种事。真要有这种心思,就不会斥责自己贪图荣华富贵了。

  但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他才敢这么说,算是一种激将计,告诉王恕本公子已经有这个疑心了,小心这种类似流言的传出去。

  若王恕真有这个心思,方应物反而不敢点破了,那无异于逼迫对方下狠手。

  这种法子委实有点损,有利用别人感情的意思。但方应物除此之外也真没有别的办法,他无权无势,无兵无勇,又是客场作战,不从名声方面做做文章,凭什么去争取自己的权益?

  王六小姐挺不明白,方应物方才挺懂事的,怎么突然之间变得如此不可理喻,句句都能戳伤人心。这想得都是什么小人心思!

  她生气的站起来,“你等着,我去与父亲说!”

  方应物连忙起身相送,“慢走!”



[ 本帖最后由 slasher 于 2013-6-18 00:0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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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九章 口角

  王六小姐确实去找了她父亲,将方应物的原话转述一遍。

  王恕闻言没有任何惊奇,无动于衷道:“他要真如此想,就不会如此说了,小人是做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这不过是少年人气血上头,一时性起胡言乱语而已,不必当真!”

  “但所说也未尝没有道理,真传出闲话担心影响父亲声誉。”

  王恕很硬地表态道:“为父行事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所遭受的诽谤还少了?这点事情算得什么。”

  却说方应物一连等了两天,还是不见有王恕任何反应,这让他很失望,没反应就是没效果。

  然后他便主动去求见,但又听说王老大人去昆山察看水灾了,不在行辕中。

  方应物感到好像一拳打在了空气中,毫无用处。如果他知道王恕老大人始终只是将他当做不谙世事的少年看待,打的主意就是镇之以静,只怕更郁问。

  不过王六小姐依旧热情,时不时前来看望,各种供应也都应有尽有。

  “小哥儿安心读书罢,父亲说等他回来,便安插你去府学跟着读书。苏州府府学是天下数一数二的,不知出过多少高才,近十年就出过状元和探花各一位,而且还可以结交不少未来栋梁。”六小姐劝道。

  方应物郁闷归郁闷,也真不想留下上学,但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也不好再对未来继母恶言恶语。

  这日,从老家带出来的随从方应石换上了新衣服,狠狠啃着新鲜大桃子,对方应物道:“我看留在这里也不错,吃喝不愁,住着也安逸。六小姐对待我们也甚好,不会受气。在哪里读书不是读书,何必一门心思去京师。”

  方应物没好气的训斥道:“没听说过老话么,温柔乡是英雄冢!你看看这才几天,你的志气全都消磨完了!把衣服给我换回来,以后不许穿新的!”

  “我又不是英雄……”方应石嘀咕道。

  方应物踢了他一脚,恨铁不成钢的斥责道:“几颗桃子一件衣服就把你收买了!让王英继续给你讲三国故事去!看看个头跟你一般高的关云长怎么为人做事!”

  教训完手下,方应物在寓处呆着烦闷,便向外面走去,想到城中散散心去。

  苏州府在明代一直是东南首郡、天下第一繁华富裕地方,全国的经济文化中心。若只是路过还好,但既然无可奈何的要住几天,那么出去看看也不算白来。

  不知怎的,方应物想起了上辈子看过的一本网文,书名叫《奋斗在新明朝》,这书主角李佑就是在苏州府起家,干了好几桩轰轰烈烈的事情,以白丁之身硬是名扬江左,成就了李探花名号。

  同为穿越者,自己行事还是不如那李佑不择手段肆无忌惮,连抄诗都抄的不如李佑惨无人道,女人方面更没法比,太失面子了。

  一边想着爽歪歪的李佑,一边唏嘘自己确实不如网文主角,方应物走出了辕门。

  方应石和两个军士连忙跟上。巡抚行辕的人倒是没有拦着方应物,因为方应物独身一人出去,家人行李都仍在住处,一看就不可能是逃走的模样,所以也就任由他出去逛了。

  看到背后三个大汉当保镖,方应物只有苦笑,虽然在陌生地方,但这安全感当真十足。应该没有多少不长眼的会来欺负自己这外地人罢。

  从巡抚行辕出来,并没有上船,只是安步当车向西而去。因为方应物知道,姑苏城最繁华的的地方都在西北。

  穿越以来,他在淳安县小地方住了将近一年,渐渐已经适应了百人小村、三里小城、人流稀少、平静恬淡的生活。

  猛然间了姑苏城逛起来,还真是生出几分新鲜,看到街面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和密密麻麻的店铺,感受着市井的喧嚣,方应物找到了几分上辈子城市生活的感觉。

  这是公元一四七八年地球上最发达的城市,方应物亲眼目睹之后,心里做了个考据结论。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阊门这里。穿过城门,外面却又是一番更繁荣热闹的景象,没有明显的城内城外区别。严格来说,从阊门外一直到枫桥这条线路才是商业核心区。

  过了五条河流汇聚之处的阊门外五龙桥,方应物看看已经是午时,便找地方吃饭。

  恰好上塘河边上有一处酒楼,是难得一见的三层建筑,在周围这片算是高点了。酒楼门楣上挂着“望远楼”的招牌。

  方应物登楼而上,一直到了第三层,看到临着雕栏摆了一排桌椅,大小样式不一,各自用屏风隔开,形成一个个的小空间。

  方应物拣了一处坐下,对外面望了几眼风光,便让店家上酒,又点了几盘实惠的菜肴。

  同时他叫三个保镖一同坐下,不过三人都摇了摇头,谁也不肯落座。方应物也不强求,便一边想着心事,一边自斟自饮,倒也自得其乐。即便不能一醉解千熬,但暂时忘了烦恼协可以了。

  结果他又想起了《奋斗在新明朝》里的李佑,那本书给他的印象太深了。现在身临苏州其境,难免会屡屡记起。

  如果是李大官人单身临窗喝酒,又被认出来,那么想必在一刻钟之内,就有附近的名妓美人蜂拥而至。甭管是卖身的还是卖艺的,估计到最后都是一个下场,既卖艺又卖身。

  烦闷的时候,方应物居然发现自己有点羡慕那个李佑的无拘无束,或者说毫无底线,这指的是心灵上的、精神上的。

  不知何时,背后屏风另一端也坐上了几位客人。方应物这边很安静,结果屏风另一边的话清清晰晰就能飘了过来。

  一开始方应物并未在意,只是猜测另一边也是读书人。因为听到他们不停的谈论刚出榜没多久的殿试结果,这这很正常,读书人凑到一起不谈谈功名才是怪事。

  但是过了一会儿,却听到那边有人猛然拍案,引起了方应物注意。

  “说起举业,我家也忒可惜了!三年前乙未科,若不是商辂在殿试时妒贤嫉能,我家兄长也不会失去登顶机会!”

  听到有人叫出了商相公的姓名,方应物立刻又加倍注意起来。

  然后便听到另一人迎合着说:“是哩是哩,那商辂生怕令兄夺了三元,那可是真正的连中三元,这便要抢他的风头,因而故意将令兄定为探花,这都是知道的。”

  “确实遗恨终身,若令兄拿下了状元,那就是真正的连中三元,比商辂的三元还要高。”

  “我看还是商相公心怀嫉妒,凭借首辅权势压下了令兄!不然令兄才华,怎会平白失去状元!”

  听到有人诋毁商相公,作为淳安人,作为商相公半个弟子,方应物感到出离愤怒。

  虽然那几人说的没头没尾,也没说出一个人名,但他当即就猜到前因后果了。

  这涉及到一个苏州名人,那就是三年前的探花王鏊,此人在历史上也是较有名气的大臣,也是一个超一流的考试达人。

  上一次科举年,二十五六岁的王鏊先后夺下了南直隶乡试解元和会试会元两个第一,险些就成为另一个三元。

  但是在最后一关殿试中,王鏊只是第三名探花,和连中三元的至高成就擦肩而过。

  乡试会试都是糊名,王鏊连夺第一名,但在相对最简单的不糊名考试中却只有第三,这就让一些阴谋论者心里产生了许多想法。

  当时首辅正是商辂,便有人猜疑说是商阁老为了保住自己唯一三元的身份,在殿试中故意把王鏊压到了第三名。

  方应物坚定地认为这是无稽之谈!

  这次听到屏风另一端有人称王鏊为“家兄”,他就可以猜得出,此人必然是王鏊的兄弟。

  看来在王家内部,不服气的大有人在,很是相信那些阴谋论啊。

  那位王鏊的兄弟还在大放厥词,“殊为可恨!说什么一代贤相,我看也是徒有虚名的伪君子!”

  方应物听不到也就算了,既然听到,怎能任由别人肆意诋毁商相公?

  当即借着酒意,狠狠在桌案上拍了一下,“哈哈”大笑几声,屏风另一边的议论便因为干扰暂停了一下。

  方应物高声道:“我初至姑苏,便听到王餐家如此浅薄污浊的话,只是楼下水塘太脏,找不到地方洗耳朵!”

  当即又作诗讥讽道:“领解南都第一名,猖狂得志与天横;榜出妒恨人居上,姑婆闲言信口生。”

  大意为:你们王家只不过出了个解元,就猖狂的不知天高地厚,便以为状元势在必得,得不到就像怨妇一般满嘴牢骚。

  骂几句也就算了,也许说过就完,但被作诗嘲讽对读书人而言就是很严重的打脸了。

  因为诗词是会在读书人圈子里流传的,万一传得广了,那比被辱骂还要丢脸十倍。

  方应物信口诵出这首诗,也有点奇怪,自己怎么像是《奋斗在新明朝》里的李佑了?李佑便是口齿刻薄,唯恐不把事情挑大的做派,典型的江南狂狷士。

  这一定是他心情不爽又喝多了酒的原因罢,或者是想得太多,见景生情入乡随俗了?方应物自忖道。

  屏风另一边桌椅作响,有三人纷纷起身绕了过来,来到方应物这边。

  看了看自己这方三个壮汉保镖,方应物底气十足的也站了起来,与来者对立。

  果然对面三人都身着青衫儒巾,如同所料是读书人,不然也不会议论半晌科举功名典故。只是不知哪位是王鏊王探花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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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章 抄袭被发现......

  方应物又迅速打量了几眼对面三人,都是很年轻的士子,大的二十出头,小的十八九,也就心浮气躁的年轻人才会在公开场合说出那种话罢。

  他估计当站在中间这个眉清目秀的士子就是王鎏的弟弟,因为从刚才对话来看,显然是另外两人捧着王鎏的弟弟说话,这说明王鎏的弟弟地位最高,所以最大可能性是站在中间。

  方应物随意的对王鎏弟弟拱拱手,“在下花溪方应物,阁下何人?”

  “花溪?”三人齐齐疑惑,从来没有听说过。

  方应物也发现自己自我介绍失误了,外面人哪里知道花溪村是什么地方?又改口道:“在下淳安方应物,阁下何人?”

  那三人这才恍然,原来是淳安人,难怪刚才尖酸刻薄的讽刺他们,淳安人是一定要帮商辂说话的。

  中间的二十出头士子只点点头:“在下东山王铨。”

  这态度十分傲慢无礼,方应物以牙还牙的冷哼道:“从没听说过东山是哪里,也没听说过王铨是什么人。”

  旁边另两个人也正要自我介绍,方应物举手阻止道:“为首都是无名之辈,其余小卒子大概更碌碌无闻,便不要说了,反正说了也记不得。”

  王铨气极反笑道:“什么小地方来的人物,孤陋寡闻坐井观天还不知自己可笑。方才那首诗是你所作?”

  方应物反唇相讥道:“久闻苏州士子气焰大,多是嘴尖皮厚腹中空之辈,今日见了王朋友,果然名副其实。在下见教了!”

  又吟诵了一遍道:“领解南都第一名猖狂得志与天横;榜出妒恨人居上,姑婆闲言信口生。在下方才还觉得可能夸大了现在看来倒是恰好。”

  王铨反而哈哈大笑气派十足的说:“满嘴酸刻之言,你想猖狂,有这样的资本么?是想猖狂而不得罢!领解南都第一名的滋味,你只怕这辈子也难懂。”

  他身边两个朋友一起陪着笑了起来,在功名之事上争辩,最好还是拿成绩说话,有成绩才有资格。

  没有成绩为后盾,随便去非议别人只会被嘲笑。如果王鎏不是两元加探花的成绩底气摆着,王家人当然也不敢去非议商相公,别人也不会如此容忍王家人的态度。

  但方应物反骂王家人得志猖狂除了商相公同乡这个因素之外。那他本身的底气何在?

  在王铨眼里方应物虽然相貌不凡,但衣着简素,寒酸得很,不似成功人士,也不像是豪门大族出来的人。背后虽然有貌似军士的壮汉,但这八成是认识本地哪个武官,更不足为道。

  故而王铨始终未曾将方应物放在眼里,只用话语霸权也能压制下去。

  等对方笑完了,方应物叹口气,淡淡道:“家父讳清之。”

  方清之?王铨笑容惠然而止他知道这个人。江浙是近邻,消息很通畅,再说方清之前年在苏州呆过一段时间所以在苏州士子里也有点名声。眼前这嚣张的小字辈是解元的儿子?

  方应物再一次叹了口气,最后还是要搬出父亲来撑场子啊。他不是喜欢当拼爹的人,但真没法子,这世道父业子承深入人心,父亲的成绩就是儿子的资本。

  在他有自己的成就之前,为了撑脸面只好无可奈何,何况是主角光环如此浓厚的父亲。

  想通后,方应物狠狠地将拼爹进行到底,大肆讥讽道:“确实得不到南直解元,更不知道领解南都第一名的滋味,你说得倒也不错。不过家父是浙江魁首,比你们南直差不了多少罢。

  但在下不会觉得家父拿不到状元就叫天屈,更不会在乡里如此狂妄自大。家父今科只是二甲第四,在下心里也可知足了。”

  说完他发现自己心里很点畅快之极,突然感到十分理解父亲为何对功名如此孜孜以求,甚至专心到了对家里状况几乎无法顾及的地步。

  这年头,功名就是硬实力,没实力打脸都打不痛快,就算你有家财万贯、良田万顷也是精神上的弱者。打脸一分钟,科场十年功,诚不我欺。

  旁边之人不忿方应物得意洋洋,帮着王铨找面子道:“在王兄面前有什么得意的,二甲第四比会元和探花又算得了什么?”

  “哦?”方应物认真想了想,对王铨道:“那王探花是你的父亲还是你的儿子?”

  这简直要噎死人,登时王铨的脸色涨得血红,几乎就要抬起手揪住方应物厮打,但九尺大汉在方应物背后站着,王铨这才勉强冷静并稳住了。

  父子相继相承,父以子贵或者子以父贵是人之常情,常言道老子英雄儿好汉。但兄弟之间,关系终究是差了一等,不是分房也是分家,不能和父子关系比。

  方应物可以肆无忌惮的夸耀父亲并以此为荣,甚至不夸就是不孝。但王铨与兄长王鎏就不是这种关系了,拿兄长自吹自擂太过分只会被看做借机自抬身价。

  “哈哈哈哈。”方应物大笑着总结道:“商相公去年致仕返乡,路过苏州府,如果王朋友你敢上前去质疑,我也会道你一声有义气。但没听说你敢去质问,只会躲在别人背后角落里发牢骚,这就是圣人所言的小人长戚戚也,我甚为不齿!”

  两帮人在这边争持,早就惊动了酒家。正当此时,却见一位年近而立,身穿缎子袍、头顶东坡帽的员外迈步上来,对着王铨和方应物连连作揖道:“两位朋友,和气生财,看在唐某人的面子。

  勿要在小店斗气了!”

  姓唐?开酒楼的唐员外?方应物心头一动,问道:“阁下尊姓大名?”

  唐员外是今生意人,自然不会平白得罪人,便热情的答道:“敝姓唐名广德,还望这位朋友多多赐教。”

  原来他就是唐伯虎的父亲方应物笑了笑。

  唐广德素来最喜结交文人士子便劝和道:“望远楼下庭前庭后,在下栽种了牡丹数百株。近日到了牡丹调榭时节,昨夜一场风雨,吹得满地落花,正为诗家风景也。

  怎奈在下搜肠刮肚,才力不足,写不出应景诗词。二位皆是高才,若能留下诗词翰墨,今日酒食花费全免了,算作在下请客。”

  想到此人是大名鼎鼎的唐伯虎父亲方应物给面子道:“这有何难哉!拿笔墨来!”

  王铨不大看得起唐广德这市井商人本不欲答应随便。但他见方应物一口答应下来,便也起了好胜心,同样叫道:“拿笔来!”

  此时文坛上吴中派渐渐兴起,前有名士沈周、状元吴宽,后有王鎏等人,年轻俊彦也层出不穷,如祝允明等人。

  地域色彩浓厚的吴中文人之间彼此诗词唱和的交游很多,王铨熟谙此道,自认有所造诣。

  再说诗词讲究的是风流才情,不是八股文那般讲究法度结构的他不信比不过方应物这山村里钻出来的土老帽。方才丢了脸面,总要找回来。

  店家小厮连忙捧了两幅笔墨纸上来,各摊在桌子上。王铨亲自细细磨好了墨便苦苦构思起来,刚琢磨出两句得意开头,便下意识瞥了方应物一眼。

  这一看不要紧,却见那方应物笔走龙蛇,已经到刷刷写了二三十字了。

  王铨大惊失色,自己一个字还没写,方应物却已经写了二三十字,看那结构甚至仿佛是七律诗。

  质量如何且不讲,这岂不说明自己的才思比方应物慢了无数倍?王铨想至此处,急的直冒汗,稍稍愣了会,又看见方应物毫不停歇的一口气又写了两句诗。

  王铨彻底有些慌了,也顾不得再看方应物,急急忙忙也拿起笔在纸上写起来,而且也是一首七律。

  但即便如此,王铨终究还是比方应物慢了,他写完前两句时,方应物已经写完并气定神闲的站在那里自我欣赏起来了。

  王铨匆匆忙忙写完后,抢先将纸幅递给了唐广德。写的慢这么一会儿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才思总有快慢,差一点不算什么。

  唐员外便先看了看王铨的墨宝,只见得是:“似雨纷然落处晴,飘红泊紫莫聊生。美人天远无家别,逐客春深尽族行。去是何因趁忙蝶,问难为说假啼莺。闷思遣拨容酣枕,短梦茫茫又不明。”

  “善!“唐员外叫了一声好,王铨的两个友人也纷纷叫好,短时间内能写出如此一首七律,也殊为难得了。

  方应物将自己的纸卷递了过来,唐员外抬眼看去,“绮窗一枕小游仙,肠断脓华过去缘。薄命生遭风雨妒,多情枉受蝶蜂怜。更无一语归何处,再欲相逢动隔年!绿已成阴芳草歇,鬃丝愁绝杜樊川,。”

  看毕后,唐员外惊叫了一声:“妙!”

  前面一个是善,后面一个是妙,孰高孰低可想而知。王铨的作品,只能算立题应景之作,但方应物这首能让人动心动情,并反复吟哦,差距十分明显了。

  薄命生遭风雨妒,多情枉受蝶蜂怜,唐员外在心里连连读了几遍。但文无第一,唐员外也不好捧高踩低,只是收起来道:“今日多榭二位惠赠,在下感激不尽,如此佳作自当仔细收藏品鉴。”

  王铨见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就连诗词也压不过对方,那还有什么可说的?不过还好,至少在诗词上面没有太丢面子,他想到这里就要转身离开。

  “慢!“方应物叫住了王铨,语含讥诮道:“你这首诗,真是自己所作么?”

  王铨勃然大怒,粗言骂道:“你放什么狗屁!”

  方应物冷笑几声,“我怎么觉得,这首诗是名士沈周所作?你这就抄袭上了?”

  王铨本来还要与方应物辩解,但听到方应物一口揭破了底子,当即如五雷轰顶。对方连这都知道了,还还有什么可辩解的?

  沈周是苏州的名士,终身隐逸不仕,如今年过五十,是吴中文人的前辈领袖之一。

  王铨凭借家世与沈前辈交往密切,看到沈周做过三十首落花诗,不过没有公之于众而已。刚才他被方应物一刺激,不甘心之下就将自己记忆中的一首落花诗拿出来抄袭了,只想着回头拜访一下沈前辈,求得一个谅解。

  却没想到方应物居然连这都能看破!那他的脸面彻底全丢光了,谁做下这等事情,都是奇耻大辱!

  方应物可以看得到五百年前,王铨却看不到五百年后,这就是信息差…“不然他也能反指控。

  方应物又一次狠狠讽刺道:“王鎏之弟,苏州士子,不过如此!连抄袭都做得出来,还敢品评商相公是非,你有这个资格么?以后回到家不要出门了,免得王家蒙羞!”

  短短几句话,立刻将王铨打入了十八层地狱。方应物不再说什么,已经为淳安人和商相公挣回了脸面,那就算完事了。

  再说他生怕自己说着说着会笑出来,毕竟他也知道自己同样是抄袭,却指责另一个人抄袭,总是有忍俊不禁的感觉。不过偶尔学学李佑的无耻,还是挺爽的。

  他便下楼而去,却发现楼下牡丹花圃里,有个八九岁的小男孩蹲在那里挖坑埋落花,一边埋还一边念念有词。

  方应物忍不住走过去,站在他面前问道:“你叫唐寅?”

  小男孩用力点划脑袋,好奇的看着这个突然找他问话的读书人。

  方应物叹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将来一定要小心一个叫都穆的人!”

  小男孩莫名其妙,“这个名字我听先生讲过几次,是城里有名的才子之一。你叫我小心他作甚?”

  “你记住就行了!尤其是二十年后!“方应物说完就走了。

  方应物本来心情很郁闷,但拿王铨发泄了一通,心里舒服许多,愉快的回到了巡抚行辕。

  他却没料到,自己在望远楼将王鎏的弟弟羞辱到不成人形寻死觅活,还是在士林引起了大轰动。

  吴中文人是很护短的,不然也不会形成非常抱团的吴中派(所谓江南四大才子都是吴中派的分支),虽然当今吴中派还只是个雏形,但有些小气候已经先出现了。

  很快就有请帖送到了他手里,方应物看了看后面的联合署名,都很亮、祝允明、杨循吉、都穆。

  真是同仇敌忾啊,方应物感到自己像捅了马蜂窝。这几个都是当前苏州年轻人里最顶尖的,一起出来就是二十岁左右这今年龄段的全明星阵容了。

  他们可不是王铨这种史书上不留名的小角色(更多是以王鍪之弟身份出现),全是硬家伙。

  “他娘的,干!“方应物狠狠将请帖甩到桌子上,一群马蜂真看他好欺负么!他知道,明代士风首属江南最为狂狷。

  反正有王恕老大人收拾残局!若王老头收拾不了,自己就可以离开,也算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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