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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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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一章 被加税了......

  方应物不想掺乎征粮的事情,还有两点考虑没有说。一是今昔非比,他有点顾忌到自己的羽毛,不想太过操心俗务,参与太多了会在别人印象里降低自己品格;

  二是让族叔里长自己去锻炼一下处事能力,总不能大事小事都来烦他罢。要他当里长有何用处?还不如他方应物自己直接兼职了。

  又过了两天,是个不错的天气,方应物正在院中读书。他现在越发深刻的认识到,读书才是自己的立身之本,一个预备秀才只是起点而已。

  深秋难得有如此明媚阳光,方应物没看完几页书,忽然又见到那位族叔里长满头大汗的跑了过来。

  还没到身前,就听他连声大叫道:“小相公!大事不好了!”

  方应物有点不耐烦的问道:“又有什么事情?”

  “虽然秋粮一时收不齐,但可以分批解送。昨日我送第一批税粮到县仓,却被那县衙户房小吏告知,我花溪田地的等次全部由中田改为上田了!”

  上田?方应物也很吃惊。淳安县是个山区县,田地状况差别极大,按照本县税务科则,田地是按照肥沃程度分了上、中、下三个等级的。

  税粮总量是朝廷规定的,然后按照一定比例分解到各个等级的田地中,上田承担的税收较高,下田承担的税收就比较低。

  从制度上这是要体现赋税均平的原则,以免出现上田和下田承担同样赋税的弊端。当然制度和现实不见得都是整齐划一的,操作中的人为因素那是另外一回事。

  花溪的田地不好不坏,从几十年前就被定为了中田,只需按照中田标准缴纳赋税。怎么突然之间就被换成了上田?这可不是好事情。

  具体的说,淳安县上田的赋税比中田多出三分之一,百姓人家都是宁可降低等次也不想升高的。凡是土地被升了等次,那只有一个原因,被黑了。

  方逢时有点六神无主,语无伦次的详细讲述道:“这次解送了三十七石正项税粮外加若干耗米,想着先交上去应付了这半个月的比限。

  谁知那管仓的小吏拿出田地籍册,道是我花溪田地从今年起都已经改为上田,要按照上田标准交税粮。”

  “慌什么!”方应物很镇静的轻喝道,直接问起关键地方:“这次涨了多少税?”

  “正项多了十二石,连上加耗多了二十四石。现在一共要缴纳皇粮九十八石,算上便宜给县衙胥吏的耗米,起码要交上去一百石!”

  方应物沉吟不语,心里简单算了算,从七十四石变成了一百石,这增加幅度可不低。

  增加三四十石税粮看似不多,但花溪地方人多地少,五六百口人守着一千亩地,粮食本来就只能将将够吃,多交税粮是个很让人揪心的事情。

  方逢时又诉苦道:“小相公看这可如何是好?那些胥吏如狼似虎,我在县里与他们理论半天,还被打了一顿,实在没法子了。”

  方应物这才注意到,方逢时衣服破了好几处,脸上略显青肿,看样子真是挨了打。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方应物肯定要想法子管的,而且是不能不管。这不但是打花溪的脸,而且是打花溪村头牌乡绅方清之父子的脸。

  内部纠纷也就罢了,如果被外人侵犯利益,方应物还撒手不管的话,那么就要“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普通百姓依赖乡绅不就图的被庇护有靠山,如果庇护不了,那以后谁还听你的?

  可是要从哪里入手?方应物又想起个问题,很是让他疑惑。

  国朝在制度上对赋税额度控制极严,天下钱粮总数是事先固定的,各地数量也是事先固定的,淳安县亦不例外,这是一条从太祖时起便定下的政治原则。

  地方可以在损耗、常例钱等偏门上做文章,但不能擅自增加正税。若未经朝廷许可便公开增加税额,那就是犯了政治错误,同时也会承担上盘剥刻蚀的名声。

  也就是说,花溪三村多交一份正税,那么县里肯定有其它地方少交一份,以达到全县正税总体不变的效果。

  那么是谁占了这个便宜,少交了税?这个问题很重要,侦探界有条定律,最大的受益者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想至此,方应物感到自己抓住了事情的脉络,立刻再次对族叔发问:“你既然去县里交过粮,那么你可听说有哪个地方减了税?”

  方逢时仔细回忆了一下,“这次去县城,路上遇到了本乡慈溪那边的人,听说他们今年税粮比去年少了二成。”

  慈溪?慈溪胡家?方应物彻底恍然大悟,这根本不用猜了!真相就在这里面,而且真相也只有这一个!

  田地籍册都在县衙户房,修改田地等次和纳税额度,必须通过户房吏员!以胡家的实力,只要想做这种事,毫无疑问大概是能做成的!

  户房小吏的心思,方应物也可揣摩个八九不离十。方家这个新兴乡绅似乎底子不厚,看起来没那么可怕难惹。有胡家撑腰时稍微一下,还能顺便赚点好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胡家在方家这里算是丢了面子,无论是主动丢的还是被动丢的,必须找回场子,不然就相当于示弱了。

  上次他们在软实力上丢了面子,而且一时半会也没什么好机会,所以看来是想要从硬实力上找回来。用硬实力补回软实力,一力降十会,也算是一种做事的思路罢。

  其目的不但是要找回场子,还是要打击他方家的势头,维护老牌世家的门面。

  而且时机也选择的不错。方家真正的顶梁柱方清之去了京城,无论考试结果如何,至少在明年四月之前是不会回来的。目前只有他方应物一个小小童生撑场子。

  对胡家而言,这段时间便是最好的时机。不然等方清之回来后,情况只会比现在更加棘手。

  况且花溪和慈溪都属于梓桐乡,在一个乡里协调一下税粮问题只怕更简单,连县尊都不需要惊动。

  胡家啊胡家,怎么又冒了出来,手段还是不错,方应物叹道。这有点不好办,外祖父要收拾自己,自己反抗起来分寸很不好拿捏。

  不过火不出气,过了火容易被视为欺凌长辈,这就是晚辈的悲哀啊。

  方逢时看着方应物半天不说话,不像过去谈笑之间便计策百出,只站在那里想来想去,心里更没底了。

  他实在忍不住,出声道:“小相公你和县尊大老爷说得上话,要不去找县尊大老爷谈谈此事?”

  “那不行!”方应物一口否定道,这事怎么可能直接去找知县?知县不可能会帮他们出头的,这纯属自讨没趣。

  首先这次胡家似乎发了狠要出气,每个谨慎的人面临这种情况,都要斟酌一下。方应物不清楚知县会不会倾向于胡家,但可以确定,总不太会倾向于他方应物这边。

  其次,就算从实力对比看,方家解元尚未转化成硬实力,但胡家却已经有个老资格高官在朝。如果处置不当落了把柄,老大人一本奏折上去,他汪知县就可能要换地方了。

  这年头有没有红楼梦里那种护官符不知道,但若是真有,胡家必定在淳安县护官符上面的。

  第三,无论结果如何,县里税粮一粒也不少,只是谁多交谁少交的问题,影响不了政绩。所以汪知县毫无必要在两边之间硬出头,何苦吃力不讨好?

  往诛心里想,说不定还巴不得地方乡绅之间斗得你死我活,这样外来户地方官才好两面骑墙、渔翁得利。如果是他方应物当知县,肯定便这么做了。

  而且方应物从前几次打交道的经验看,汪知县本身就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把希望完全放在他身上,不是很靠谱。所以还是要靠自己好。

  “那还有什么法子?”方逢时问道。

  方应物嘿嘿笑了笑,“你去村里点起人马,只要青壮,人数有二三十个就行!明天随我走一趟!”

  “那再多找些人,将王家和程家都叫上,纠集上百青壮不成问题!”听到主心骨下了决心后一声令下,方逢时登时摩拳擦掌,蠢蠢欲动。

  “要那么多人干什么?”方应物诧异道。

  方逢时慷慨激昂道:“胡家虽然读书厉害,打架却不见行!这次程王两家也遭殃,三家一起出力,不信打不过胡家!”

  方应物哑然失笑,看不出这族叔还挺好斗的。他险些忘了,这种宗族聚居的地方,大家族之间起了纠纷,械斗乃是常事,难怪族叔听到他召集青壮,便以为他要用武力解决问题了。

  “用不了这许多人,而且只用我方家的人就可以了。要去县里,不是找胡家。”方应物阻止了准备在花溪大点兵的族叔。

  不是与胡家械斗?方逢时莫名其妙,“那要作甚?”

  方应物言简意赅的答道:“去欺负人!”

  “欺负谁?”方逢时更糊涂了。

  “在县里谁欺负了你,我们就欺负回来!”

  方逢时心有所悟道:“你是说那些胥吏?这行么?”

  方应物傲然道:“为什么不行?胡家我惹不起,还惹不起这些贱人么?我父亲好歹也是解元老爷!”

  “小相公好主意!”方逢时也不是完全无能,登时领悟到了方应物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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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073136 金币 +28 过节怎么也要意思一下,补辛苦费。再接再厉 ... 2013-6-13 1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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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二章 日子没法过了

  方应物的策略很简单,那就是专捡软柿子捏。

  回到屋里,方应物揽镜自照,兰姐儿捧着晒干的衣物进来,见状取笑道:“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

  方应物大笑,扣下镜子道:“你以为我是自恋的人么?”兰姐儿好奇地问:“夫君莫非效仿先贤以镜自鉴乎?”

  “非也!”方应物坦然答道:“为夫看看自己像不像个恶霸。”兰姐儿惊奇不已,“世间未尝听说谁想当恶霸的。”

  方应物唏嘘不已:“恶霸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前日还劝总甲叔叔霸气点,如今为夫却要亲自操刀上阵,这世道就是要逼人当恶霸啊,不然日子没法过了!”

  次日,一大早便有整整齐齐的二十多名方氏一族的青壮立在门外守候。等方应物出来后,便带着这批人向县衙而去。

  路过中花溪、下花溪村时,村民听说方应物带着人去县衙讨说法,便纷纷表示要加入队伍,不过都被方应物婉拒了。

  到了县城,正是午前时分。

  方应物独自大摇大摆的进了县衙,穿大门过二门,如入无人之境。他已经在县衙出过好几次风头了,特别是上次中案首那次,衙中胥吏多半都是认得他,自然不会拦着。

  县衙大堂外甬道两旁分列着县衙吏户礼兵刑工六房,正好对应朝廷六部,每一房设有司吏、典吏作为头目。

  方应物大概看了几眼,便进入户房的屋子。外间是几名正在忙忙碌碌的吏员,里面一间有个保养不错的中年人。

  这中年人八成就是户房的头目司吏,方应物当然看得出来,上前拱手为礼道:“在下花溪方应物,敢问户书贵姓?”

  户书原本是对户部尚书的尊称,但风气演化,渐渐在县衙里流行起来,成了对户房司吏的尊称。类似的还有吏书、礼书等等。

  那户房司吏见到方应物,心里便已经很明白,此人是为何而来。不过他倒也不惧,反正那件事情另有人主使,他不过替人办事而已。当下神情淡淡的,不卑不亢道:“原来是方朋友,在下免贵姓丁。”

  “原来是丁户书。”方应物点点头道,“在下前来只为一件事情,我花溪土地,突然全部改成上田,我们花溪地主却一无所知,这是何缘故?只怕其中不合道理。”

  丁户书公事公办的答道:“合不合道理,官府自有裁定。至于田地如何定的等次,也是官府机密,无可奉告。”

  方应物语气不善的又问道:“丁户书真不肯通融?”

  丁户书皱起了眉头,这小童生会不会办事?问通融之前,总该先亮亮好处罢?虽然亮了好处也未必有用,但规矩就是规矩。

  这样的人见多了,他很熟稔的应对道:“衙门自有章程,在下也是照章办事,方朋友若是有所不满,可另行向老爷们申诉,纠缠在下无济于事。”

  说是这么说,实际上就算申诉到知县那里,也未必有用,那一头可是胡家。

  方应物脸色缓了缓,“此刻天近午时,在下在西门外酒家做东,有请丁户书拨冗赏光。”

  丁户书冷淡的拒绝道:“心领了!这几日忙碌,公务很多,只怕没有空子......”

  你不出去可不行,方应物想道,转眼之间就心生一计。不等他说完话,抢过话头道:“明人不说暗话,我和胡老太爷乃是外祖外孙,不过结下怨气而已,却没料到落在了这件事上。

  在下请丁户书一行,不是为了解决田地的事,是要请丁户书做个中间人,若能两家修好,自然感激于心。”

  听到这话,丁户书突然产生了很大兴趣。不错,方应物和胡老太爷是外祖父和外孙关系,再怎么结怨也是很近的亲戚,只不过缺少个和解契机。

  看方应物的态度,是想求和了,只要有这个态度就好办。难道胡老太爷那边还能和晚辈计较到底,放着如此出色的亲戚不认么?

  如果自己在中间化解了两家纠纷,那岂不成了他们的恩人?这对自己可是很好的际遇。

  想到这里,丁户书仿佛春风拂面,“既然方朋友有心,那么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了。”

  当即丁户书随着方应物出了衙门,陪同的还有另外一个邵姓书吏,大概是丁户书的心腹。

  走到县衙大门外,丁户书笑道:“这是要去哪里?”

  却见方应物从怀中掏出竹哨,用力吹了一声,凄厉的哨响回荡在衙门前的街道上。

  这是什么意思?丁户书笑容僵住,愕然看着方应物。忽然从两边巷口冒出二三十农家壮汉,紧紧围住了丁户书和邵书吏。

  丁户书再傻也明白些状况了,原来方应物刚才装作服软,是为了哄骗他走出衙门,然后就要施暴!他声色俱厉的呵斥道:“衙门之前,你们意欲何为?我乃......”

  这群人并不答话,当先的年轻人一拳头打了过来,正中丁户书脸颊,当即感到天旋地转眼冒金星。

  随后人群一拥而上,便对着丁户书和邵书吏一顿拳打脚踢,眨眼间就将两人打倒在地上翻滚。

  在县衙大门这里当班的几个卒子见状,连忙冲上来要救下两个吏员。但对方这边人多势众,轻易分出五六个人拦住了卒子,使之不得靠近。

  这些人确实是方应物从花溪带来的,他看看火候差不多了,不能再继续拖延,便下令道:“走了走了!”

  人群便按照事先计划,四个抬一个的将丁户书和邵书吏抬着,迅速向西门外走去。路上并不休息,累了就换人。

  县衙大门前这事,发生的很突然,结束的也很快。二十多个打两个,还不快那也太废物了。

  等到十来个衙役集合完毕并冲出县衙救人时,方家人已经消失在街角了,只能望而兴叹。

  有几个年轻衙役工作积极性很高,还要去追赶。但却被老成衙役拦住,并训斥道:“你们长长脑子!蹊跷事情必有内幕,而且那是解元老爷家的公子,是我们能瞎掺乎的么!难道你们没听说过谭公道前辈是怎么倒霉的?”

  一天之内,这劲爆的消息便在县城传开了——方解元家的公子仗势欺人,在衙门外公然聚众暴打两个县衙吏员,并且打完后还将人绑走了!

  如果当街殴打绑架百姓,还算是丑闻,但胥吏之徒的形象在人们心目中实在谈不上好,本身又是低人一等的贱役,放在二十一世纪连公民都不是,那情况便不太一样了。

  听到衙门吏员被解元公子殴打绑走的消息,百姓只当了个趣闻听,并没有什么反感,拍手称快的反而比比皆是。

  至于其他士绅的反应就是,这两个衙门吏员怎么惹到方应物了?肯定是他们两个有什么地方先做错了,不然方小朋友怎会发脾气?

  这种舆论叫公门中人很是心寒——这世道难道没处讲理了么?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后话不提,却说汪知县第一时间就得到了禀报。此时他正在二堂那里看公文,却见门禁卒子连滚带爬的跪到门槛外,“大老爷!户房丁司吏和另一个书吏被方应物绑走了!就是那个解元家的方应物!”

  汪知县闻言愕然,以他对方应物很了解,这方应物据对不是鲁莽冲动、无事生非的人,怎会无缘无故跑到衙门绑架小吏?

  但无论有什么原因,这也太不给面子了罢,将县衙当做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公厕吗?

  汪知县心怀不满的伸手抽出签子,就要摔下签子点齐衙役!却听到立在身旁的心腹徐门子猛烈的咳嗽几声,好像意有所指。

  汪知县收回了手,又想了想便猛然醒悟到,既然方应物敢公然这样做,那必定是两个小吏有把柄落在方应物手里了!

  所以当务之急不是先去救人,而是先弄明白这个把柄是什么,不然就有可能更加被动!反正方应物有根有脚不怕找不到,又何必急于一时。

  想清楚后,汪知县把户房其他两个典吏和吏员都叫了过来,询问道:“尔等最近做过什么事情,能与那方应物有关的?”

  一干吏员面面相觑,不知应该回答还是不答,或者如何回答是好?却有一赵姓典吏排众而出,“小的略有所知,那丁户书曾经擅自改了花溪田地的等次,全部由中田改成了上田。”

  汪知县心里大怒,这姓丁的自己找死么,难怪惹怒了地方乡绅!还给县衙带来如此大的麻烦事!

  难道这姓丁的不知道,方应物是他汪县尊推举出的寒门学童先进典型吗!虽然现在有点和寒门靠不上了。

  汪县尊正要伸手洒下签子,准备点起衙役!却又听到心腹徐门子的猛烈的咳嗽声。

  又咳嗽?又是意有所指?汪知县收住了手,经过三思后又想到,这姓丁的平常看起来并不傻,是傻子也坐不到户房司吏的位置上,那么修理花溪肯定也是有缘故的。

  而这赵典吏说话必然有不详实处,险些将自己误导,这些胥吏辈果真一个比一个奸猾!

  赵典吏确实想借机坑一把丁司吏,若干掉了丁司吏,他这户房二把手典吏就有机会顶替了。但他发现县尊大老爷已经反应过来了,只能不情不愿的详细说明情况。

  “小的方才尚未把话说完,丁户书不但修改了花溪田地等次,还将慈溪田地降低了等次。花溪和慈溪都属梓桐乡,这只是一乡之中的些许微调,故而丁户书说不必惊动大老爷了。”

  听到慈溪两个字,汪知县痛苦的揉一揉额头,心里只想骂娘了。

  胡老先生和方应物是如何唇枪舌剑,他可是亲眼目睹的。当时怕连累自己便放弃了充当和事老的想法,谁想到躲来躲去还是躲不过,他们又在这里较上劲了!

  知县这种差事,权力小责任大,上有无数上司、下有各种乡绅,真不是人干的!

  汪知县长叹一声,只后悔当初不够用功,才中三甲进士,只能去当最苦累的七品官,也就是知县。不然哪怕是二甲,也不会被打发到这乡绅满地走、功名多如狗的科举强县了!

  抱怨归抱怨,但事情总要解决。

  细细想来,好像以现实状况而言,胡家更硬实一点?方家将软实力转化为硬实力,还需要点时间,到那时说不定他早就不在淳安了。

  汪知县闪过这些念头,有了主意,就要伸手洒下签子,点起衙役!可在这节点上,心腹徐门子又一次剧烈的咳嗽,好像得了痨病似的。

  汪知县心烦意乱的冒火,对着在旁边侍立的徐门子喝道:“再咳嗽就掌嘴!有话说话!”

  徐门子噗通的跪在地上,“老爷饶命!近日秋冬之季变天厉害,小的不幸有点伤风,还好不严重,只是偶有咳嗽!

  不过老爷没听说么?最近想与方家结亲的大族人家多如过江之鲫,老爷要三思啊!”

  汪知县愣住了,虽然胡家硬实力确实更强一点,但方家两个孤男出色之极,都是各大家族的哄抢对象,这就是优势。

  方家父子随时可以通过联姻手段,将自家软实力以最快速度转化为与胡家不相上下、甚至更强的硬实力。

  这日子,没法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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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三章 你被双规了

  经过深思熟虑后,汪知县做出决定,这次徐门子不再咳嗽了。“来人!传本官的话,去请慈溪胡老先生明日到县衙会晤!”

  却说方应物晃晃悠悠的走在山间道路上,他的身后是二十多乡亲,还抬着两个狼狈的人。这两个被抬着走的,自然就是惨遭引蛇出洞的县衙户房丁户书和邵书吏了。

  上花溪村众人说说笑笑,对于跑到县衙门口埋伏并殴打绑架吏员这种事情,似乎并不很在意,没有什么紧张情绪,反正类似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干了。

  很难想象,这是一群几个月前还因为衙役下乡而吓得手足无措的人。现在之所以无所畏惧,全是因为迷信方应物这个领头人的关系。

  方应物很怀疑,如果遇到天灾时,自己如果登高一呼要造反当皇帝,乡亲村民们也会盲目跟着干一票。大概历史上很多造反都是这么起来的。

  想到这里,方应物下意识朝后看了一眼,登时气也打不出一处,笑骂道:“你们还抬着他们作甚!扔下来叫他们自己走!”

  “哦,是,是。”几个村民手忙脚乱的将两个县衙吏员丢到地上,很不好意思的说:“小相公真体贴人,我们早就想扔了,一直没敢。”

  方应物教训道:“在县城里怕他们两个捣乱,被人追上不好办,所以强行抬着走!现在都走到山里来了,还能怕他们捣乱?这是把他们当老爷侍候么,敢捣乱就慢慢打,打到服软为止!”

  披头散发的丁户书从地上爬起来,满怀怒气的质问道:“方朋友!冤有头债有主,你若要了结事情,该去找胡家,捉在下作甚!”

  方应物瞥了丁户书一眼,叹口气道:“我太无能,对胡家没什么办法,只好拿你出气了。”

  “事情根子不在我这,在下是受人指使,你抓住在下不放毫无用处!”

  方应物很鄙夷的想道,此人还在执迷不悟,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这个世界有时候很公平,你成了弱肉强食的帮凶,就不要怪别人用弱肉强食的态度对付你。

  便不耐烦的说:“别啰嗦那么多!我最瞧不起你这种没担当的人了!修改我们花溪田地等次这件事情,是你直接经手的罢?那你装什么委屈!你做了初一就别怪我们做十五!你让我们花溪人没饭吃,我们就让你知道什么叫饿死!”

  丁户书有种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感觉,这方应物对待他完全是霸王硬上弓,不讲任何技巧。不过他心里已经极度后悔了,早知他如此作风,自己就不该利欲熏心去帮胡家。

  又走了一段,方应物走山路无聊,风景也看腻了,与乡亲们也没什么共同语言。于是又挑逗起丁户书说话消磨时间:“你觉得这件事情,我直接去县尊,会有效果么?我去找胡家谈判,会有效果么?”

  丁户书摇摇头,知县和胡家当然可以不鸟方应物。

  “你觉得,我就明目张胆的抓了你,会承担什么后果么?”

  丁户书还是摇了摇头。解元家和胥吏的政治地位有天壤之别,而乡绅又是默认享有法律特权的。

  没有人会为了一个政治地位轻贱的衙门吏员出头,知县不会,其他人也不会,最多也就是劝方应物息事宁人。何况还是这个吏员犯事在先,帮他不就相当于帮胥吏欺压士绅么。

  所以方应物虐了自己,还真不必承担后果,自己就是上告到府里、省里,估计也没什么人会同情自己。他为胡家做下了事,那真只是狐假虎威,但狐狸就是狐狸,不是老虎。

  丁户书隐隐之间明白了方应物的心思,两军交战,先集中兵力攻击对方弱点乃是兵法常识。莫非是要从他身上打开突破口?

  但只要胡家还在,方应物就是打死他也很难改变现状,能解决什么问题?“人无利不起早,那你又能得到什么?”丁户书质疑道。

  方应物笑呵呵,“这可不好说,不好说......”

  回到上花溪村,已经日头西斜了。方应物将丁户书和邵书吏塞进提前准备好的门窗很小的破屋内,一人一间。此外安排了乡亲看守,六个人一班,昼夜不停。

  屋内仅有桌子一张,笔墨纸一套,其他什么都没有。

  方应物也跟随者进来了,站在门口负手而立,很严肃的说:“丁户书!现在我代表花溪村民自治组织宣布,你被双规了!”

  丁户书云山雾罩的没有明白,“什么双规?”

  “在规定的地点、规定的时间交待问题!”方应物指着笔墨道:“把你修改我们花溪田地等次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在纸上写明白了,然后画押!”

  丁户书这才明白了,不由得忿然道:“方应物!你胆敢私设公堂!”

  方应物仍旧一本正经的说:“这怎么是私设公堂?我一不是官员,二没有审问你,三不是让你写供状,四不会判决。只是请你到这里来,写一份关于修改花溪村田地等次事件的陈情书而已!”

  “掩耳盗铃,这就是你的文字游戏!”

  对丁户书的指控,方应物充耳不闻。他在屋里转了一圈,望着房梁自言自语道:“这房梁太粗,我担心丁先生会悬梁自尽......”

  丁户书怒目而视,这是咒他死掉么?你才想自杀,你们全家都想自杀!

  方应物视而不见,对门外高呼道:“来人!将丁先生腰带解了,免得他想不开,自己挂了房梁!”

  登时进来三个汉子,两人将丁户书按在地上,一人强行卸掉了丁户书的腰带。

  丁户书虽然自甘下贱充任吏员,但也是读过书的。活了四十多岁,这辈子第一次被男人强行扒掉腰带,连布绳做的裤带也解掉,一时间他感到羞愤欲绝,有那么一瞬间还真闪过了自尽的念头。

  方应物拍了拍窗户,见窗户外不远处就是花溪水,又吩咐道:“去邻村喊几个木匠,将窗户外面封死了!免得丁先生想不开,跳窗户投水自尽。”

  最后方应物打量了几眼桌案,高喝道:“再来人!将这张桌子撤了!方桌有棱有角,若是丁先生想不开,拿太阳穴撞案自尽怎么办!”

  丁户书双手提着裤子,一开始还气愤不已,只觉得方应物是诅咒自己。但慢慢的就只有后怕了,原来有如此多“被自杀”的可能......方应物这是提醒和暗示?

  换了一张圆桌,方应物便对丁户书安抚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丁户书还是写吧。写完就一了百了,我自然放你回家去与妻儿团聚,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现在我去那边看看邵先生,也劝一劝他,丁户书先慢慢想着。”

  方应物扬长而去,留下看守丁户书的花溪村民却没这么客气。

  丁户书望着门口,提着裤子静静站在那里,正要深思一番自己对策。冷不丁却见旁边村民狠狠一巴掌扇了过来,打得他耳边嗡嗡作响,腮帮子肿起一团。

  那村民指着丁户书破口大骂:“原来就是你这贼子要加我们花溪的税!若不是小相公吩咐过以德服人,我们花溪村民一人一拳头,也能将你捣成肉泥!”

  一夜无话,次日清早方应物起来时,便见方逢时拿着几张纸,喜不自胜的说:“小相公,招了招了,供状在此!”

  “谨言!”方应物轻喝道:“这是自述陈情书,不是供状!”

  方总甲连忙收回话,“是,这是陈情。小相公的法子很管用,昨日一直让村民不停地去骂,男女老少齐上阵。骂到深夜时,那两个终于受不住了,要了油灯连夜写下这陈情书。”

  方应物将两份陈情书接过来,互相对照了一下,满意的笑了。还算这两人配合,写下的情节大同小异,没有耍花头,看来都是如实自述了。

  事不宜迟,还要再去一趟县里......但是一想那十里山路,方应物就头疼,来回二十里,天天走一遍也太累死人。

  但没办法,只能再次出发。在路上方应物就想道,若今后社会活动日益增多,自己住在深山村里只怕也不合适了。

  如果到明年春季,中了秀才后要进县学,就该搬到县城居住,总不能天天从花溪跑到县学吧,那要累死人。

  在胡思乱想中,午前时分方应物赶到了县衙。

  在大门外却见有四五人簇拥着一顶轿子赶过来,方应物好奇的看了几眼,收回目光正要迈步进衙门,却又发现,从轿子上走出来的中年人很眼熟。

  他立在原地又仔细认了认,这不是自己的便宜舅父么?当初父亲刚中了解元时,这位舅父曾上门认亲,不过嘴脸势利可恶,被洪、项二公子呛走了。

  原来昨日知县下了帖子请慈溪当家人胡老先生往县衙一行,但胡老先生借口身体不适,只派了儿子胡增文代替前往会见知县。

  这胡老爷下了轿子,抬头也恰好看到自家外甥方应物。他愣了愣后冷哼一声,径自进了县衙,没有理睬方应物。

  这知县请胡家人过来,只怕也是为了这次的事......方应物若有所思,摸了摸怀中的两份陈情书,也进了县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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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四章 偷天换日

  方应物与他的便宜舅父胡增文进县衙乃是前后脚功夫,到了仪门,一起被门子带着去了二堂花厅。

  汪知县便在这里接见了两人,其实当汪知县见到他们一起来到,心里还是高兴了片刻。

  他以为这两人联袂而至,是已经在私底下先和解过了,然后到他这里走个过场。若是如此就不必让他头疼了,堪称皆大欢喜。

  但现实总是比想象的残酷。稍稍寒暄几句,汪知县就发现了,原来这两人是分别前来的,只不过偶然在县衙门口撞到了一起而已,根本就没有和解的势头。

  失望归失望,作为守土有责的地方官,汪知县不得不耐起性子调解。或者说他本可以置身事外,任由两家你死我活也不干他事,但方应物绑了县衙吏员,他这知县想躲事都不行了。

  只得一边暗骂胡家无事生非,一边暗中抱怨方应物唯恐天下不乱,开口道:“你们胡家与方家本是姻亲,何至于闹到如此地步,这岂不是叫全县父老看笑话么!”

  方应物和胡增文两个人都没有在汪知县面前坐着说话的资格,故而都站在这里。此时胡增文上前一步道:“家父说了,事情闹到如此地步,都是方应物的过错。若非他擅自绑架户房吏员,何至于此?

  况且县衙吏员都是做事的人,若都如方应物这般动辄打骂绑走,以后谁还敢做事?”

  方应物很软弱无力的反驳道:“在下只是请县衙丁、邵二先生去做客上花溪村,为村民讲解一下田地分等次的事情,以免村民懵懂不知。”

  这辩解确实很软弱无力,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别人听到也会觉得,这是骗鬼罢?世间有先将人殴打一顿,然后强行带走的“请做客”么?

  虽然方应物的辩解可信度极低,但汪知县捏着鼻子认了,只要有个交待就好。至于是不是真的请做客,那又有谁关心?

  当即汪县尊对方应物训斥道:“做客也好,绑架也好,下不为例!”

  方应物当然不会与知县顶嘴,低头道:“谨遵县尊之命,在下绝不再犯,那二人立即放回。”

  眼看方应物这边貌似已经轻轻松松摆平,而且对自己的态度还是很恭敬,汪知县十分满意,便转向胡增文,“你们胡家究竟作何想?”

  胡舅父看了低眉顺眼的方应物一眼,自信道:“我胡家没有其他想法,唯县衙之命是从!”

  县衙只有一个正堂,县衙之命当然就是汪县尊之命,汪县尊的选择还是那两种——

  要么维持户房对田地等次的修改,委屈了花溪这边;要么推翻户房对田地等次的修改,恢复到原样,那就让胡家面上无光。

  所以胡舅父这话等于是又把皮球踢给了汪知县,仿佛一切都返回了原点。

  这个决定若是如此好做出,那汪知县就不会犹豫至今、左右为难了。他本想让双方自行协调,孰料又被不想轻易妥协的胡家把难题踢了回来。

  花厅里各怀心事,沉默了片刻。方应物突然开口道:“汪县尊来淳安县不足两年,想必对县中田地不很熟悉,评定田地等次未免强人所难。古人云,术业有专攻,这种事情就该交户房做主,县尊只需遵照户房勘查结果施政即可!”

  汪知县早想如此了,但又怕别人说他不肯用心施政,所以才一直拖拉到现在。方应物的话听在汪知县耳朵里,感到十分顺耳贴心,正好也可以把该承担的责任丢掉,汪知县实在不想再当夹在中间的人了。

  他悄悄松了口气道:“方应物所言有理,此事由户房裁断后执行,然后报与本官即可!”

  胡增文闻言赞道:“老父母英明!在下就听户房的了。”

  他们与户房的关系网很密切,让户房执行,不就等于是维持修改、维持将花溪土地改为上田的变动么。户房还能做出自己打自己脸的事情?

  他又想道,方应物这次为了巴结知县,甚至不惜在这方面拍马,但有何用?至少解不了燃眉之急。

  对胡家而言,事情到此已经结束了,胡增文告辞道:“谢过老父母从中明断,在下先告辞。”

  目送胡增文离开,汪知县叹口气,对方应物道:“你指望户房为你做主么?很难,他们不会自食其言的。”

  方应物从怀里掏出两份陈情书,递给汪知县道:“轻老父母细细看过!我请了丁户书到花溪做客,不断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经过一番教导,丁户书和邵先生都写了一份陈情,还请老父母观看。”

  汪知县看过,里面两人居然都承认了罪行。为办理胡家此事,丁户书收了十两银子,一千贯宝钞;邵小吏收了五两银子,五百贯宝钞。

  汪知县沉吟了一会儿,便问道:“这只是自述,证据呢?”

  方应物答道:“在下又不是审案,这是他们二人陈情而已,自己承认自己的罪名,难道还需要证据自证么?老父母你看着办罢!”

  “那你说如何是好?”汪知县问道。

  方应物就等着这一句,连忙进言道:“此二人有罪在先,已经......”

  却说胡增文率先离开县衙,回到家中,向父亲禀报了今日情况。

  胡老先生闻言道:“答的不错。本来我们直接答应有所不便,但你却能将难题踢了回去,叫汪知县自己纠结,看来你也可独当一面了。

  县尊放弃了从中调解权力,最终若是仍靠户房决定,自然我们胡家继续得利。”

  难得得到父亲表扬,胡增文心中很是高兴了一回。

  及到次日,大清早胡老先生正在庭院之中锻炼,忽然有个县衙杂役飞奔过来,叫道:“县衙里有不妥当了!”

  胡老先生慢慢悠悠问道:“有什么不妥当?”

  “小的刚刚听到的消息,那方应物昨日不知怎的?弄了两份状子给县尊,上头都是丁户书和邵先生自承其罪的,说胡家一共花了十五两银子、一千五百贯宝钞。”

  胡老先生吃了一惊,他一是没想到那两人这么快就供出来了,按照时间推测,当时他们才被方应物抓了一个晚上,怎么这么快就能全盘招供?二是总觉得有什么阴谋。

  “更不妙的是,方应物手持丁户书亲笔写的认罪书,力劝县尊将丁、邵两个犯法之人逐出衙门!最后知县答应了,而且任命了方应物推荐的两个花溪人接替户房位置!”

  什么?方应物的人占据了户房?胡老先生当即意识到,这是他儿子胡增文被耍了!

  难怪昨天方应物口口声声说“术业有专攻”,一切技术问题交与户房,知县不必为难之类的废话。

  这让胡家误以为他想以退为进巴结知县,原来他在这里埋伏着偷天换日之计!当时胡家并不知道他手里捏着两个经手吏员的认罪——谅那方应物也没胆量私设公堂,所有人思路根本没往这里想。

  更想不到他会拿认罪书当武器,直接请知县罢免两个经手吏员,知县居然还同意了!

  户房还是户房,只不过里面的人不同了,再次做出的决定肯定对胡家不利。但自家儿子却有言在先,一切遵照县衙户房的意见,被方应物耍了个团团转!

  胡老先生心里极其不爽。方应物固然可恨,但相比起来,自家儿子就是个自以为是的蠢货。

  这事传开后,只怕那便宜外孙又要在全县人面前展示他的机智干练,而胡家又成了背景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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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五章 不同寻常的提学官

  将过错都归在那两个户房吏员身上,并进行罢免处罚,这样对各方面勉强都有所交待了。

  而汪知县之所以答应方应物的推荐人选,让两个识字的花溪人顶替户房吏员空缺,那是因为方应物做出了一个承诺。

  方应物答应事情就到此为止,不再继续大闹,除了将田地等次恢复原样外,也不再对胡家进行追究。汪知县对方应物息事宁人的态度很赞赏,也就顺水推舟同意了他的建议人选。

  当然衙门补充吏员有一套固定程序的,方应物提议的两个花溪人并不在候选名单上。但知县点了头,区区程序也就不是问题了。

  在汪知县眼里,只有他自己是外来户,至于其他的方家胡家之类都是本地人,连丁户书、邵小吏都是本地人。这帮人没什么本质区别,谁倒霉谁走运无所谓,别搅得县衙不安宁就行。

  不过县衙外多了一张公告申明——殴打和绑架吏员衙役是违法行为,从今日起严禁为之、严惩不贷!

  据说这是为了安抚公门人心,否则缙绅大户们都像方应物这般仗势欺人、无法无天,谁还敢办公差?特别是容易得罪人的公差。

  后来确实也如胡老先生所担心的,市井之间口口相传解元公子如何聪明、如何机智的故事,而胡家再一次充当了背景龙套。

  但一时之间胡老先生也没什么办法,在这件事情上继续纠缠下去纯属自取屈辱,胡家输得起阵但丢不起这人。

  却说纳完秋粮就到了年底,一年忙到头,此时村民终于迎来了冬闲时候。

  今年淳安县没有大灾大难,也没有大的徭役,算是一个好年景。行走在村落之间,很可以感受到村民发自内心的愉快。

  在今年晋级为地主少爷的方应物腰包也略微鼓了起来,因为收到了人生当中第一笔租子。

  虽然方应物对依附过来的租户不错,只收了象征性的亲情价。但一百四十亩田地算下来,再加上原有的三亩本业田,也收了十来石租子,足够他和兰姐儿开销的。至于三十两外债,考完秀才再说罢。

  此外还有一件大事,属于花溪方氏的解元牌匾终于做好了,在一场全族出动的隆重仪式上,挂在了方氏宗祠里。

  依照习俗,科举上有了显著成就,比如举人或者进士,就要在宗祠里挂牌匾,以示光宗耀祖。方清之的解元功名是绝对值得大书特书的,牌匾不能不挂,全族砸锅卖铁也要做一个。

  其实在之前方家根本没有功名,方清之的秀才就是本朝破天荒头一遭,以至于在宗祠里挂了个县学生员牌匾庆贺。

  这在其他科举世家眼里,简直是笑掉大牙的事情,一个秀才功名也配挂在宗祠里么?但这却是花溪方氏仅有的门面了。

  这次解元牌匾便挂的理直气壮,挂的理所应当。要不是族中凑不齐钱,连牌坊都应该修一个,不过已经提到明年的议事日程上了。

  方应物和族长方知礼、里长方逢时站在宗祠里,看着解元牌匾,各自感慨万千。

  方应物眼角不经意间,却瞥见墙壁另一端还挂着“县学生员”牌匾。忍不住问族长叔爷道:“这是什么?”

  “哦,这是你的。”二叔爷答道。

  方应物啼笑皆非,“我只是个童生,秀才功名尚未到手......”

  二叔爷信心十足道:“你县试案首,府试第二,父亲又是解元老爷,道试怎么也能过关。当秀才是迟早的事情,提前几天而已。”

  方应物劝道:“过去没法子也就罢了,眼下明明已经有解元牌匾,若还同时挂着秀才牌匾,这让外人看了笑话,显得我方家没见过世面似的。再说太浪费了,为一个秀才做牌匾不值当。”

  “不浪费,不浪费!”二叔爷笑眯眯道:“这就是当初你父亲那个秀才牌匾,反正也没用了,拿来修过就算是你的,所以不但不浪费,还是节俭了。再说牌子多,看着大气!”

  方应物仔细瞧了瞧,果然看到“县学生员”牌匾上面,名字和年月都用小刀削过,然后重新写上了他的名字和成化十四年字样。果然是废物利用,很省钱啊......

  方逢时望着解元牌匾,若有所思:“若清之老爷中了皇榜,还要做进士牌匾。不过小相公若能再中个解元,那这个解元牌匾又能派上用场了。”

  方应物很不尊敬长辈的吐槽道:“你老别没睡醒说胡话了,方家祖坟的青烟还没有冒到天上去。”

  时间随后就进入春节,辞去成化十三年,迎来了成化十四年。

  元旦之后有元宵,在热闹的年节中,方应物作为花溪地区最受尊敬的人物,享受到了最高档次的顶礼膜拜。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甚至忘了自己的穿越客身份。

  一直到了一月底,方应物才渐渐收了心,重新将注意力放在了功名上。未来一两个月,对他和父亲两人而言,都是决定性的时刻。

  方应物很是记挂父亲。成化十四年二月份是京师春闱大比的月份,也就是决定进士名额的会试。

  方应物既想让父亲一步到位,直接拿下进士功名,让他直接从绅二代变成官二代;但他又担心未来十年不是混官场的好时候,父亲做官后只怕要吃亏,从这个角度想还是先不要考中进士比较好。

  同时他也记挂着自己,今年浙江省将有新任提学官到任。根据行程安排,开春后提学官将按临严州府,主持录取严州府下属各县秀才的道试,时间大概就在二月底左右。

  虽然方应物知道自己有双保险,一是县案首保送的潜规则,二是朱知府许诺在监临和提调考试时给予照顾,但尚未尘埃落定之前,谁也不敢保证万无一失。

  在种种忐忑中,方童生终于等来了县衙公告。正好这日他来到县城买书籍和笔墨,所以不需要经别人转述,第一时间看到了公告。

  公告主要有两项内容,一是朝廷新委任的浙江提学副使李士实大宗师将于二月下旬按临淳安县,二十五日主考道试,本县参考童生务必提前做好准备。

  二是依照提学官要求,本次道试为公平公正起见,试卷采取糊名形式。

  这两项内容都很不同寻常,看公告的多是书生士子,当即在公告下面就议论纷纷。

  按照朝廷制度,作为委派到地方的提学官,主要任务是巡视一省学业,应该在任期内每个县都巡视到,而且还要巡视两遍,并在各县主持各种考试。

  但事实上,一个省动辄一两百个县,以当今的交通条件,提学官根本不可能全部巡视到,更别说是巡视两遍。

  所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就出现了变通方式。在实际工作中,提学官并不巡视到县里,而是只按临各府府城。而各县童生、秀才在提学官按临到本府时,赶赴府城接受考试即可——这也是县试、府试、道试小三关考试模式的由来。

  所以这个新任浙江提学副使李大宗师就让人感到稀奇了,他居然直接按临淳安县主持一县考试,这不符合常理。正常情况下,他到严州府就行了,根本不用下县。

  另一个不同寻常之处是,这次道试居然要糊名弥封。在通行惯例,县试、府试、道试小三试不像乡试、会试那般正规刻板,考试并不糊名弥封,考生姓名就是显露着的,所以才时常产生当场点中的例子。

  但这次,新任提学官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竟然糊名弥封。难道真是为了取士公平公正?

  不知别人如何想的,但方应物看完公告,当场就想破口大骂——这新大宗师不会是前世的宿仇罢?两个出奇之处全部让他倒霉!

  首先他作为县案首,是享有保送过关特权的,但前提是大宗师需要知道那个卷子是他的。

  如果试卷糊上了名字,那么大宗师怎会知道哪个卷子是方应物的、并应该给予照顾?若得不到潜规则照顾,那他县案首的最大意义何在?

  所以方应物是坚决反对糊名的。

  其次,新提学官按临淳安县也很让方应物愤怒。他已经从朱知府那里得到过许诺,那就是朱知府担任道试提调官和监临官时,可以对他进行照顾。

  只要在府城考试,知府当然就是提调官和监临官,但大宗师却跑到淳安县主持考试!这又毁了他方应物的第二道保险!

  在淳安县考,提调官可能会变成汪知县,但方应物对汪县尊却不敢万分放心。这倒不是说汪知县不行,实在是因为官场地位在这里摆着。

  朱知府和提学官平级,性格又强势,敢作敢为;而汪知县却差了几个级别,本性又比较软。所以有些事情朱知府敢做,汪知县却未必能指望。

  方应物近乎百分之百的录取可能性,一下子被两个不同寻常打成了无限接近于零。自家事自己知,他写两笔文章没问题,但要说在淳安县精英组里能出头,那是自欺欺人。

  方应物从公告下面默默走开,骂大街并不顶用,还不如想想对策。他知道,所有不同寻常之处必然也有一些不足为人道的内幕原因,可这次原因又在哪里?

  从县城回到了上花溪村家里,方应物正要招呼兰姐儿沏茶,却见自家小妾拿了一封帖子递给他,“夫君,今日有个人从仁寿乡过来下帖子,听他自报家门是商相公那边的。”

  商相公?方应物连忙将杂念抛出去,接过帖子浏览。原来是商相公致仕回家后,要在族里办一座书院,过几天要开张了,所以邀请宾朋见礼。

  这倒没什么,方应物放下帖子,脑子灵光一现,突然发现新任提学官不同寻常的原因了——因为商阁老在淳安啊!

  这尊才致仕半年、余威尚在的大神就在淳安县,提学官跑到淳安县主持考试,当然就是为了在商阁老家门口表现自己,顺便想碰机会与商阁老亲近一二。貌似公正公平的糊名,大概也是出于这个心理。

  想透了其中原因,方应物哭笑不得,对他而言真是无妄之灾。过几天去仁寿乡捧场时,应该想个法子与商相公点一点此事。

  不过这个叫李士实的提学官,当真是个有心眼的人,这样机会都能被他早早想到,提前半个多月发下牌告安排。只是不知道,商阁老吃不吃他这一套。

  等等......方应物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李士实这个名字很眼熟,应该是上辈子搞研究时注意到过,这说明他应该也是个名人!

  方应物细心回忆了一下,终于想起来了。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四十年后,也就是正德十四年,有场著名的宁王谋反大戏——当然大家更多记住的是王阳明。

  而致仕在家的三朝元老李士实,就是宁王的谋主、国师、丞相,是宁王谋反集团的二号人物......

  方应物久久无语,历史真是个奇妙的玩意,四十年后的大反贼居然今年要来当他的主考了,而且按照任期,还将主考下一次浙江乡试。

  如果他被录取了,那李士实大宗师岂不要成为他的道试小座师?这可真是不同寻常的提学官啊,可惜只有方应物自己最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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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六章 书院之行(上)

  淳安县人文很盛,不然也不会被方应物时常哀叹为死亡之组,所以在全省乡试、全国会试中考中功名的人很多。

  反过来,这些人在淡出科举或者官场的江湖时,又喜欢发挥余热,在家乡开办书院教书育人(以族中子弟为主),这是当时流行的风气。

  商阁老晚年娱情的书院开张了,方应物当然要捧场。不过商阁老所在仁寿乡位于县南,距离花溪很有一段距离,打听过约摸二十多里的路程,还要渡过青溪。

  二月初七这天,天色才蒙蒙亮,方应物就出了家门,前往县南。不过路上出了点小问题。在渡口渡河时,因为春汛泛滥、江水湍急,渡河效率很慢,又险些在水中翻了船,耽误不少时间。

  这淳安山多水多,但不是穷山恶水,称得上山清水秀,景致很不错。古人称赞浙东的“山阴路上行,如在镜中游”这句,套用在浙西淳安也不差。

  可是景致再好,连续赶了两个时辰路,也要疲惫了。方应物微微喘着气站在山坡上,终于望见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地。一道蜿蜒小溪流过山间谷地,小溪沿岸零散分布着几个村落,其中最中间的那个应该就是商阁老所在。

  没错了,村口还有一座高耸的三重式牌坊,正面四个大字——三元及第。类似的牌坊,方应物在县城正南门见到过,在严州府见到过,而且听说在省城杭州也有。

  省、府、县、乡每级一个牌坊,做人到此地步,可谓荣耀之极。但方应物总是怀疑,出现四大牌坊齐竖的盛景,很可能也有此三元成了当朝宰相的因素......

  太祖高皇帝有过诏令,官员敢上书褒美宰辅大臣者,杀!不过竖牌坊应该不在此列。

  天色午时,方应物在三元坊下面遇到了一位砍柴归来的老者,向他询问商相公书院位置。

  “并不在村中,而在那边山脚下!”老者指着村子不远处一座山峰道。方应物只得又转了向,朝着那座山峰而去。

  果然在山脚下看到一处雅致的木构屋舍,门额上挂着牌匾,上书“倦居书院”四个字。

  大门外停着不少轿子,也有驴车。院内院外还有不少人,但从服色看都是家奴仆役之流,至于正主,自然已经登堂入室了。

  今天前来祝贺捧场的宾客,大概也只有方应物是辛辛苦苦走过来的,几经折腾,此时已经过了正午。方应物感受着脚底板的酸疼,不由得暗叹一声,自己的路还很长。

  主人宾客都在正堂中,此时宴席已经开始。按照时人习俗,比较隆重的宴席要先上羊、鹅等大菜,然后是汤,所谓的五割三汤也。最后是小菜、瓜果。

  方应物进了堂中,正好是上完头道大菜的时候,两道大菜之间有汤水,所以众人正等着上汤水。方应物出现在门口,立刻引起了宾主十几人的注意。

  说实话,方应物作为最小的小字辈,迟到很不礼貌。不过这并非本心,实在是他这方面经验不足。

  前文也说过,对这种事商辂不会不在意,但有别人替他在意,对方应物不满的大有人在。

  可在座的人里,与方家有瓜葛的人还真没有,能自居方应物师长的更是没有,去教训方应物的资格有点不够。

  不过汪知县也在屋内,他点过方应物当案首,虽然在此时的科举伦理上不算师生关系,但毕竟也是有了一层知遇关系。

  所以也只有汪知县最适合出面教训方应物的不是了,他便质问道:“方应物你缘何姗姗而来迟也?”

  方应物略作思索,上前深深对着主座长长揖拜,答道:“小子早起读圣贤书,读得入迷,不经意误了出发时辰,以至无礼。打扰阁老兴致,真是百罪莫赎了。”

  用看圣贤书做借口,应该能赢得谅解。汪知县有心为方应物开脱,引开话题道:“看得什么书?”

  “看的是孟子。正看到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这一句,突然心有所悟,所以耽误了片刻。”

  商相公听到方应物声称自己有所悟,便好奇的问道:“此句说的是仁义征伐之道也,贤王商汤征伐所到之处,民众无不盼望期待,商汤不到之处,民众便抱怨他不肯来。可你又悟出了什么?”

  有下人端着汤水上前,在宴席之间布置,方应物目睹此状,口中答道:“通过这两句小子便所悟,人人都要等待汤时,才能看出其中的仁义。”

  孟子说的是商汤,方应物大概说的是汤水,此汤和彼汤......当即满屋因为方应物的有趣辩解而捧腹大笑,连修养出众的商相公也忍不住笑了笑,些微不满悄然化解掉。

  他指着偏角处座位道:“你这小辈偏会歪解经书,休说老夫不仁义,坐罢!”

  方应物圆了场面,伸手擦擦汗,赶紧奔赴座位上去,坐下后连喝几口汤,很应景的表示自罚。

  今天的主题是为倦居书院的开张捧场,当然席间少不了吟诗作词为贺,还有当场泼墨挥毫赠送书画的。但方应物安静得很,没有任何表现,反而一直心事重重神思不属,这让商阁老很奇怪。

  方应物的才情和抢风头的能力,商阁老在严州府时亲眼见识过的,那一首为他而作、假托他言的《临江仙》水平之高,甚至高到了他几乎承受不住的地步。就凭借这首词,商辂心底也觉得自己欠了人情,不过当然不会宣之于口。

  见状他便又开口对方应物道:“方小友今日何其沉静也,可有佳作供我等观瞻?”

  方应物连忙遥遥拱手致歉道:“听闻大宗师月底按临淳安,小子我一身功名全在道试,实在无心其它,辜负阁老提挈美意了。”

  方应物有意挑起了话头,在座众人便就此话题议论起来,毕竟这是近期淳安县读书界的一件大事,何况众人无不是诗书传家,自然都有亲属童生参加道试。

  这个提学官的行径又是如此不同常态,尤其是糊名考试很让习惯了被优待的大族们不满意,不能不议论几句。

  有明眼人在席间总结道:“大宗师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也!”

  这句引用虽然没有直接点明,但席间众人谁听不出来含义?便都拿眼去看商相公,不知道他对此如何表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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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七章 书院之行(下)

  虽然道试与三元宰相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但提学官的怪异举动,却将商阁老变成了不浮于水面上的重要角色。所以他的表态很重要,众人都想知道商阁老对此态度如何,或者说更期待商阁老非议一番。

  不怪众人关心这些,名门世家都是不喜欢糊名的。要知道,试卷卷头上填写姓名不仅仅只是姓名,还要注明父母和业师。

  如果不糊名,那么对于世家子弟而言,在试卷上展示出身就是加分项了,天然比寒门子弟受照顾。而且就算请托推荐也容易操作,不然考官能分得清是谁?

  却说在众目睽睽之下,商相公不动声色,与左右老友道:“老夫倦怠久矣,所以才将幼年读书时的仙居书院改名为倦居书院。今日不谈恼人的功名之事,只谈风月,开怀畅饮,诸君莫嫌招待不周。”

  这是彻底不予置评的态度,众人又在商阁老脸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也只得作罢。

  方应物在角落里暗暗感叹,商相公不愧是在内阁十八年的大人物。虽然他和蔼可亲不拘小节,但打了几次交道后,发现他心中所思从来不轻易让人得知,始终猜摸不透——这可能已经是他的习惯。

  后续菜品陆续上来,方应物放眼看去,只是平常农家菜肴,十分低调简单。别的主人家若是如此,那就成了慢待客人,但商阁老如此就是品位脱俗、俭朴自制。

  宴席在午后结束了,众人纷纷告辞,酒后微醺的商阁老在自家儿孙扶持下,亲自一一作别。

  方应物排在人后,正为今日一无所获而发愁,想着自己心事时,忽然有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走到他身前,留客道:“家祖吩咐过,方朋友路程远,若到天黑走山路比较危险,所以今日请留宿一晚。”

  随即方应物被引着来到了此处书院的后院厅中,不知道等了多久,却见商相公被家中仆役扶着进来。

  方应物连忙上前重新见礼,商相公摆摆手道:“无须多礼。”

  商相公坐在了宽大的太师椅上,接过醒酒茶,低头小饮几口,然后才对方应物道:“老夫听人说过几句,去年七月时,你曾在城中茶铺里议论道:权阉汪直没这个本事逼迫老夫致仕,其他阁老跟脚都在宫中,这里面水很深......”

  “是小子轻狂了,一时放肆议论。”方应物尴尬的脸色发苦,虽然自己没说什么出格的话,但背后议论被当事人听到总免不了有几许尴尬。这话怎的就传到了商阁老耳中?不知是好是坏,言多必失、言多必失啊。

  商阁老又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却轻轻放下,另起了话题道:“天下科举,两京最重,非翰林不得为提学官,其次便是江西、浙江等处。

  本省新学政李士实是江西人,老夫记得他之前任刑部郎中,不过此人科名不彰,成化二年丙戌科三甲第二百二十九名出身。”

  方应物睁大眼睛,茫然无知,仿佛不明白商相公东一句西一句的到底想表达什么。不过他老人家的记忆力当真超群,谁是十二年前的三甲第二百二十九名这种事都记得。

  商阁老瞥了方应物几眼,轻轻吐出三个字:“别装傻。”

  “是,是。”被看破的方应物有点窘迫。阁老应该文雅一些,明明用“别藏拙”三个字更合适,却非要说“别装傻”,这也太不给他这小朋友面子了。

  本来方应物没有对新提学官有太多想法,除了心里时常吐槽他四十年后当大反贼这种奇葩事件。但刚才听阁老说过那些话,他便暗暗醒悟到很多。

  浙江是天下前几位的科举大省,更是人文荟萃之地。虽然没到两京提学必用翰林的地步,但提学官人选也是需要有几把刷子的,不然如何镇得住场面。

  另一方面,浙江省提学官那是人人都向往的清流美职。原因很简单,浙江人才多,出的高官也多。去浙江当三年提学,主持一次乡试,收百来个高质量门生,将来就是一笔宝贵的人脉财富,甚至能荫及子孙。

  但这李士实不过是三甲还倒数的进士,在进士层面里是最低档次了,之前又只是在刑部这种不够清流的部里做事。却能一跃而为浙江省提学官,跨度明显有点大啊......

  再说李士实是江西人,不可能回江西当提学。浙江提学几乎是他唯一能得到的最好学政职务,结果偏偏他就能遇到这个唯一,要说是运气也太巧合了点。

  与当今朝中三阁老联想起来,更觉得内幕重重。李学政到淳安来,真是像普通人所想的那样,是拍商阁老马屁来的吗?

  方应物不想表现的太过于心计深沉,没有将种种分析宣之于口,只言简意赅的说了一句“事有反常即为妖”,表示自己经过点拨已经感到不对劲了。

  商辂见方应物放下了遮掩,不再继续装傻,点点头道:“孺子可教也,虽老夫不知道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但你仿佛对庙堂之事多有心得?可谓是: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你看当今世道,到底如何?”

  方应物答道:“当今世道,忠直之士见放,不是流于偏远就是闲置南京。至于朝堂之上......和光同尘而已。”

  “和光同尘?这个词用得极好,一语道破了庙堂现状。”商阁老细品道。

  方应物忽然变得很热血,慷慨出声道:“恃宠为恶岂能长久,正义终将到来,光明就在前方!寒冬已至,阳春还能远乎!”

  商辂击节赞道:“善!吾辈读书人,所学不为故纸堆,就当经世济用。老夫观你之诗词,还以为你小小年纪便早生慧根,所以早早看透世情,可能有隐居山林避世之思。看来也不完全如此。”

  至此商相公微微自得,觉得自家伯乐水平真不低,到了晚年还能沙里淘金、慧眼识人,在茫茫人海中发现了方应物。以此子的见识、才华和处事手段,前途不可限量也!

  于是他忍不住进一步考校道:“老夫出道题,你在此制艺一篇,给老夫看看。”

  一个时辰后,夕阳西下,透过窗户照射出长长的人影。

  商相公满怀期冀的捧着方应物刚刚答出的八股文,但只粗粗扫了几眼后,很是满脸疑惑的问道:“你是如何通过县试和府试的?”

  县案首、府试第二的优秀童生方应物羞愧的低下了头,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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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八章 我要看书......

  换做别人如此质疑他的文章,方应物少不得撸起袖子,仔细争论计较一番。但在商阁老面前,他鼓不起这个心气,而且实在心虚。

  虽然时常说文无第一,但眼前这位老大人却是当世唯一一个有资本当第一的,起码在八股文领域内是如此。

  就算方应物自恃通晓前后五百年,眼界高心气高,但对三元宰相这种文人顶级成就也只有甘拜下风的份,不能不服。

  方应物只能自叹倒霉。被商相公这种三元及第大人物鄙视了,那就只能认账,在八股文方面的实力差距有如天地之别,被碾压后根本没有任何反抗余地。

  也许是他老人家眼光太高,凡是低于进士档次的文章都看不入眼,方应物心里自我安慰道。

  而商阁老皱起眉头,也觉得颇为矛盾。方小朋友此人胸中见识和诗词策论都是很拔尖的上等,和他这三朝元老侃侃而谈也不落下风。

  但写的八股文却十分不入流,反差超乎想象的大,这样的奇葩是怎么被教育出来的?

  想至此,商相公旁敲侧击道:“令尊大才足以高中解元,贵府堪称家学渊源,想必你自幼获益匪浅。”

  方应物立刻大打同情牌,唏嘘不已道:“在下家境贫寒,徒有四壁,而家母早去,家父又为了功名常年奔波在外。

  所以在下只有幼时社学发蒙识得几个字,其余时候无钱拜名师、览群书,唯有在社塾中厮混并胡乱自学而已。”

  商相公顿时恍然大悟,感到心中的谜团解开了。原来方小朋友从小就是放羊式的学法,纯粹的野路子出身,难怪学问驳杂不像正统路数。

  再说年轻人若疏于管教,只怕也是耐不住枯燥的。不能静下心来做那寻章摘句功夫,更不能沉住气研磨乏味的八股文章,这是很多年轻人的通病。

  不过如此看来,此子真能称得上天赋异禀了,胡乱自学也能到这个地步,绝非常人也。

  另一方面,商家并不是县中名门望族,商相公也是贫寒出身,祖父打猎为生,父亲当过几年低贱小吏,家境十分艰难。所幸岳家不错,支持他在仙居书院刻苦攻读,才有了今日成就。

  所以方应物自述寒门出身的艰辛境遇,又引发了商阁老的共鸣,自动脑补出若干萤囊映雪、凿壁分粥的画面。

  略略追忆了自己年轻时候的读书时光,对比一下方应物,商阁老叹口气。他放下了至高无上的文坛领袖架子,又重新拿起方应物写的八股文观看。

  同时尽力克制住自己,不做捏住鼻子这种伤害人感情的动作......再看倒是看出些优点来,发现这文章不全一无是处,还是有可取地方的。

  片刻后,商相公放下纸卷,点评道:“文辞朴实,文理出新,文气恣意,只是不得其文法,看着粗粝凌乱,但尚可雕琢也。”

  “谢过阁老教诲。”方应物灰溜溜的行礼道,“今日叨扰多时,于心不安,在下就此别过......”

  商相公抬手阻止了方应物,“慢着!老夫这书院刚开张,还算幽静。在道试之前,你不妨就留在这里学习,饮食自有老夫承担。至于家中,老夫会打发下人去送信,你无须多虑也。”

  方应物闻言欢欣鼓舞,几乎要手舞足蹈。自己根基单薄,有这种进修经历也算是一种相当不错的镀金了!以后在外面谈论资历,便可以声称自己求学于商阁老办的倦居书院!

  当夜,单独在书院中给方应物安排了一间屋子。但方应物兴奋的翻来覆去,明天将会有什么境遇?商相公会不会直接对他上课?若是如此,这可是天下第一明师了,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

  直到过了三更天,方应物才勉勉强强睡着,连续做了几个好梦。

  次日,伴随着鸡鸣声,便有书院杂役叫醒了方应物,并递给他一张纸,“相爷吩咐过,这是题目,命你上午据题作文,午饭之前做完。”

  “哦,敢不从命。”方应物恭恭敬敬的接过题目,这是先做题再讲题的模式么?简单用过早膳后,便在房间里书桌上开始拟草稿。

  其后花了一上午功夫,方应物绞尽脑汁制出一篇体例合乎规范的八股文,又将稿子交到了商相公书房中。

  商相公接下文稿,又从手边拿起一张纸,“此乃老夫上午新拟的题目,你拿下去作文,限期晚膳之前完成。”

  还作?方应物感到头大,他费尽心思花了一上午时间才完成一篇,正浑身感到完成任务后的轻松,没想到立刻又来一道题。

  写八股文可不是写杂文,那要一句一句的去抠,很费脑子。但方应物不敢违拗商相公的吩咐,只得苦着脸接下了新题目,吃过午膳后又迅速回到房间,强迫自己坐下来,重新开始冥思苦想的构思。

  到了傍晚,方应物终于完成了第二篇文章。连续进行了一白天高强度脑力劳动,此时的他已然昏头昏脑。

  他勉强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商相公书房,交上了文稿。却见商相公又从手边抽出一张纸,“这是老夫下午拟出的题目,你晚膳后开始作文,限期三更时做完。”

  还...还有?方应物呆立在原地不动,他整个人都麻木了。商相公连续催促了几声,方应物才从痴呆中微微醒过来。

  他神思发懵的再次接过题目,连续使劲看了好几遍,才集中了三分注意力,勉强将题目看进眼里。

  脑子不由得冒出破题、承题、起讲等概念......立刻像炸了膛似的,很想蹲在地上大吐特吐。

  痛苦,非常痛苦。方应物很想扔下题目,闯出书院,直接逃回家去。但是转念又一想,能在倦居书院进修,乃是自己的机会,怎能就此当了逃兵?那样自己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大概今天的遭遇是商相公考验自己的心性和定力,如果当了逃兵,那自己就彻底失去了这次机会,所以一定要忍住。

  想想古代张良求学于黄石公,不也是三番五次折腾?没准牛人授业都有这个癖好,习惯了就好。

  抱着通过考验的坚定信念,方应物撑起强大的意志力,在晚膳后继续挑灯夜战,写起今天的第三篇八股文。

  不知不觉,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文章写完没写完,不知道。

  到了次日,依旧是鸡鸣时间,书院杂役在门口叫醒了半睡半醒的方应物,不由分说塞给他一叠文稿。“这是你昨天白天写的两份文稿,相爷已经修改批注完了,你自己拿去揣摩。”

  方应物心里一喜,今天看来不会继续昨天那种写到吐的生活了,要以讲解为主?

  却听杂役又道:“还有一张是题目,与昨天规矩一样,相爷限你午膳之前作完交稿。”

  什么?还要做题?方应物脑子中嗡嗡直响,仿佛有几百个蜜蜂绕来绕去。

  最后杂役进了屋,从书桌上将方应物昨夜那也不知道写没写完的文稿收走了。

  方应物看看手里的题目,悲鸣一声,已经吐不出来了......今天确实和昨天的规矩一样,依旧是上午、下午、晚上各有一道题,限期作完。

  这绝对是考验,事不过三,不能临阵脱逃,我要效仿张良!方应物在昏昏沉沉中咬牙切齿,不停对自己打气道。

  不过第三天,依旧是这套规矩,上午、下午、晚上各一篇,同时得到了前一天文章的修改批注,抽出时间进行研磨和揣摩。

  而且方应物从杂役口中探听口风,好像明天还是这套规矩,没有任何改变迹象。难不成在道试之前,商阁老只要自己疯狂答题作文?

  恍惚之间,方应物仿佛回到了上辈子高考前的时光。那也是一个疯狂做题的年代,每天除了做题还是做题,一直做到天昏地暗。

  想至此,方应物仰天长叹,老天爷开什么玩笑!穿越到了大明朝,还要来一遍这种填鸭式应试教育么?

  做题做到吐不出来的方应物来到书房,对商相公哀求道:“素庵先生,我想看书......”

  素庵是商阁老的号,以如今的关系,方应物这样称呼一声先生不为过。看书虽然也很枯燥,但比起一天三篇八股文,还是舒服多了。

  正在批改文章的商相公抬起头,淡淡看了方应物一眼,训斥道:“看什么书?做你的文章去!”

  方应物由衷而诚恳的说:“经书才是根本,八股不过是一种文章技艺,八股时文也不能代表全部才学,不可舍本而逐末。”

  商相公轻笑几声,驳道:“若连八股文这种东西都写不好,还敢说什么有才学?何况你已经有了经书根基,眼下又是道试在即,故而当务之急并非研经探微,就该磨练技艺。”

  想了想,商相公又道:“若你进修过后水平还不足,就不要去参加道试了,免得自取其辱。”

  连轴转写八股文,已经快写疯了的方应物自暴自弃道:“晚生就这水平,丢人就丢人,秀才到手才是实际,按规矩县案首必定要过关。晚生不信,其中就没有办法了。”

  商相公笑道:“你这小小童生当然不怕丢人,但老夫怕。道试文章说不定要进题名录的,若你的破烂文章流传出去,是老夫脸面无光!

  你的面子值什么钱?坠了老夫面子才罪莫大焉!所以,你还是抓紧功夫磨练技艺去,不要在此浪费时间了。”

  方应物脸皮都快被商相公吐槽成筛子了。毒舌,绝对的毒舌,毫不留情的毒舌,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宽厚长者吗?

  方应物算是看出来了,无论商相公怎么说,劝慰也好,激励也罢,甚至不惜使了激将计,但目的只有一个。

  商相公的底线是异常强硬、并坚定不动摇的——方小朋友继续连轴转的练八股文去,写吐了不怕,继续练到吐血再说。

  几乎被题海战术淹死的方童生想起史书上对商辂的盖棺定论:平粹简重,宽厚有容,至临大事,决大议,毅然莫能夺。

  他原先还奇怪,一个人怎么会同时具备宽厚大度与原则强硬两种看似矛盾的品质?但这下他总算体会到了。两种之间的区别只在于,有没有值得去坚持的目标。

  “道试之前,一直就如此了?”方应物仍不死心的问道。

  商相公点点头:“不错。”

  去他的张良,去他的黄石公!原来这不是故意考验心性,这根本就是要自始至终的折磨人啊!商相公下辈子投胎后,一定是五百年后高考班的班主任!

  在几天之前,方应物做梦也想不到,他在倦居书院的进修生涯是如此痛苦不堪,而且漫漫白昼、漫漫长夜不知何时是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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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九章 不疯魔不成活

  日子就在方应物掰着手指头中一天一天的数过去了,他的生活被八股文塞得满满,再也容纳不下其他任何东西,可谓是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不疯魔不成活,方应物偶有片刻闲暇时,只能以此聊以自慰。

  这天傍晚,方应物一边等待新题目,一边捧着被商相公批改过的文章,坐在门口仔细领会。五百多字的文章,有三分之二地方被商相公修正过,可见其惨不忍睹。

  书院杂役过来道:“方朋友,相爷喊你去书房见他。”

  方应物站起来应声而去,到了书房见过礼后,却听商相公吩咐道:“道试将近,明日你可以回家去了。”

  这次进修结束了?方应物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随后又想到,自己和商阁老算什么关系?

  他只在书院整整做了十几天文章,商阁老也只连续批改文章而已,并没有教给自己一个字的四书五经义理,这样能算作授业吗?

  方应物便含糊问道:“这些日子受益良多,晚生这算小成了么?”

  商辂仿佛看出了方应物的想法,“以你的性子,并没有兴趣皓首穷经、探微求义罢?在老夫看来,你更喜欢事功,志不在立言也。故而教你写写时文就可以了,学无止境,不要想什么小成大成了。”

  商阁老好像并没有开门立派的意思啊,方应物唯唯诺诺。但他心里忽然想起一件事,商相公似乎著述不丰......

  后世对明史有所了解的人都晓得,这位宰相传世诗文的数量并不多,远远比不过李东阳等级别近似的大佬,与三元魁天下的名誉和地位很不相称。这肯定不是商相公不会写文章诗词,也肯定不是商相公对经义没有见解。

  方应物猜测,商相公的价值观似乎不是那么彻底的主流化啊。

  只不过当今这个世道,王阳明的心学还在娘胎里,程朱还是圭臬,容不得商相公不主流。商相公也正是靠着主流体系登到了最顶点,当然不可能反过来自毁长城玩非主流。

  所以大概有些念头只能深深藏在心里不示于人——可以想象一下,若三元宰相商辂说一句“文章只是个做官的敲门砖,为人还是要多干实事比较好”,那将是何等惊世骇俗。

  “还有一事,老夫已经给南京胡前辈写了信,叫他约束下自家人。也免得继续闹出不成样的事情,叫邑人看笑话。”

  “谢过素庵先生!”方应物再次行礼道。他当然明白,这是为了不让胡家继续胡乱折腾报复,叫他放下后顾之忧。他想了想又道:“虽然晚生愚钝,不能入门墙下。但在晚生心中,此生以师长待先生。”

  商相公叹口气:“你若有志功名进取,这不见得是好事,不过也随你自愿了。”

  次日早晨,从题海折磨中解脱出来的方应物一步三回首,离开了倦居书院。这段时间虽然很累,但却很纯粹,他很久没有如此专心了。

  经过十几天持续不断高强度的文章训练,这时候方应物身心仍旧没有从紧绷中解脱出来,满脑子依旧是破题、承题、起讲......

  跋山涉水二十里,在午后方应物抵达上花溪村,在村民饱含敬意的目光里回到了自家院落。

  此时兰姐儿恰好从屋中出来,抬头望见站在大门外的夫君,惊喜的叫了一声,迈着碎步迎上前去。方应物疲惫的对小妾点了点头,以此示意。

  王兰端详夫君,发现十几日不见,此时夫君变得面色疲倦、神情沉滞,不复之前那种清新秀逸、神采飞扬的风貌。兰姐儿为此感到一阵心疼,忍不住道:“夫君色难,有事么?”

  色难,有事......方应物听到小妾关心的问话,没有回应,却第一时间条件反射般的想道,“色难有事”语出《论语·为政》,是个大题目。

  见方应物不知为何,着了魔怔般一动不动,与此同时还保持着迈步的姿势,兰姐儿心慌意乱,紧紧抓住方应物的袖子,颤声问道:“夫君你怎么了?”

  此时方应物一想到题目两个字,却仿佛一声号令,在脑子里自动冒出了无数词句,一句一句的拼命往外冲刺。

  他感到不吐不快,不然憋得难受,便摇头晃脑的高声朗诵道:“破题一句,知色之所以难,则无容以有事见矣!承题一句,盖色莫难于无可事也,第曰有事而已,则事亲之所有事者岂少耶?

  起讲,子夏正求之于事者,故夫子告之曰:人知以事事亲之难,不知以无事事亲之难;人知以无事事亲之难,不知以在我之本无可事,而并不分有事无事以事亲之难......”

  几百字的文章朗诵完毕,方应物这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似乎如释负重,完成了一件沉重任务似的。

  方童生走了二十里路本就困乏,不想进了家门没有休息,又下意识习惯性的先作了一场脑力游戏,顿时有些支持不住了。

  他摇摇晃晃走到里屋,饭也不吃水也不喝,一头栽倒在大床上昏昏睡去。

  王兰尾随着进来,坐在床头看着夫君沉睡的面容,同时不停地抹眼泪。说什么读书进学,说什么拜在宰相门下,好好的一个夫君,硬是变成疯魔了。

  方应物再睁开眼,发现窗外天光大亮,这应该是第二天了罢......莫非他从午后一直睡到了次日?

  他坐起身子,却注意到兰姐儿趴在床头上睡的正香,不过正要下床时,惊起了她。

  “你醒了?”王兰看到方应物,忍不住又掉眼泪,泪珠子怎么堵也堵不住。

  方应物很莫名其妙,“我回来了,又是平安无事的,你哭个什么?”

  随即恍然大悟,“难道是为夫昨日回家后冷遇了你的原因?你们女人家就是心事多。实在是昨日太困乏,所以我没有精力和你亲热,你多心了,今天可以补上的,洗干净了等着罢!”

  王兰破涕为笑,这才是一个正常的夫君,昨天那个疯魔样儿太吓人了。

  方应物火气升腾,便不客气的开始动手动脚,麻利的把女人衣裙剥了上面一半,白皙饱满的春光一时尽露。

  突然听到大门外有人扯着嗓子大叫:“听说贤婿回来了?老夫这里大事不妙了,贤婿要救命!”

  这声音是社学王塾师的,方应物苦笑着对兰姐儿道:“你爹来的真是巧,没有麻烦不登门呐。”

  王兰拉起上衣掩住了高耸的胸口,边穿衣边解释道:“奴家知道一些,好像是学政老爷要罢掉一批官办社学塾师,奴家父亲名在其中。因为花溪社学十几年来就出了一个秀才,所以被认定不称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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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章 终于派上用场了

  听到小妾简单叙说几句,方应物“哦”了一声,便起身下床出门迎接王塾师去,出去的晚了只怕要被当成慢待。

  那王塾师见方应物衣衫不是很整齐,又没在第一时间看到女儿出面,自然有所悟,自己今天早晨突然到访,八成打断了这对小年轻的兴致。

  进了堂屋,方应物请王塾师坐下,一边等着兰姐儿在里面收拾齐整了出来上茶,一边问候道:“老泰山许久不见,今日想必无事不登三宝殿。”

  说起来意,王塾师就着急,“老夫这饭碗没了,特意向你求救来了!”

  “老泰山不要着急,有话慢慢讲,天还能塌下来不成?”方应物笑道。

  “你这段时间在商相公那里埋头苦学,不理外事,还不知道状况?那新提学官前几日突然按临淳安县,先整饬了县学,举行了岁试。这次大宗师动了真格,有十几个秀才被定为六等,要裁汰为青衣!”

  衣冠代表着人的身份,青衿就是秀才,青衣什么都不是,最多算候补。至于能不能候的上,那只有天知道。

  方应物微微惊讶,这段时间他相当于闭关了,埋头在倦居书院,可谓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写八股文,却不知道县里发生了如此轰动的事情。

  本来岁试大都是过场,成绩分为六等,第六等是不合格,有时候是提学主持,有时候是知县主持,一般象征性的点几个已经无心功名的秀才不合格。但这回李宗师还真是动真格,居然一口气废了十几个人。

  提学官主掌一省学政,任务不仅仅只是主考一次乡试和各地道试,还负有督察学校的重任。裁汰不堪造就的县学生员确实在职责之内,只看大宗师个人宽严如何了。

  “不过这与你有何关系?”方应物诧异的问道。王塾师只是个老童生,裁汰秀才也裁不到他的头上,他连这个资格都没有。

  王塾师恨恨的拍了下椅子扶手,“怎么没有关系?凡是被裁汰的生员,处置全部是发社学!”

  “发社学作甚?”

  说起这个,王塾师就欲哭无泪。“大宗师又重新将本县官办社学的籍册检阅一遍,选了十几个没起色的,将现有塾师全部罢斥。而后要把这批裁汰生员打发到社学里,一边读书一边充当新塾师,若日后有所成就,还可补回生员......”

  方应物说不清是什么心情,又问道:“老泰山你也在被罢斥之列?”

  王塾师沉痛的点点头,他这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感到自己真冤,比窦娥还冤。这大宗师小手指头动了动,自己十几年的铁饭碗就要没了。

  自太祖起,就要求天下各地每五十家建立一所社学,作为教化人心的基础学校,不过各地条件不一,政策执行的情况也不一样。限于财力,绝大部分地区都很难达到力度。

  淳安县各乡共有社学五十余处,大都小得很,三两间屋子几张书桌而已,此外还要拨几亩官田当做学田。虽然简陋,但也为很多穷人家孩子提供了启蒙渠道。

  王塾师已经任教十几年的花溪社学,就是淳安县官办社学中一处。当年他也是屡考不中的穷童生,日子苦的过不下去,但在同村王大户的帮助下,得了一个官办社学塾师位子,从此才有了饱饭吃。

  原本这样平平淡淡一辈子也不错,却不料飞来横祸,这次他也被列入了罢斥名单里——王塾师还想把这个位子传给儿孙。

  介绍完自己的处境,王塾师期待的望着便宜女婿,他一无人脉二无钱财,想保住铁饭碗,也就在方应物这里有点指望了。

  方应物若有所思片刻,一时忘我的赞道:“大宗师所做很不错!罢斥混日子的不称职塾师,另外选用水平更高的候补生员充任,同时又给他们起复的希望,这样是好事!

  社学教学水准必定会比从前要高的多,可谓造福吾乡,善莫大焉,想上进的学童们要受益匪浅了!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若能长此以往的推行下去,不失为一大良政!”

  八股文是很训练逻辑能力和套话能力的,方应物忍不住高屋建瓴、高瞻远渡、高谈阔论一番,指出了大宗师这次举动的重要意义。但说着说着却发现王塾师脸色不对,变得越来越黑......

  他这才想起,老泰山就在被罢斥的一批塾师之内,自己说“混日子的不称职塾师”,不经意也把他老人家扫了进去。自己刚才的阶级立场很有问题啊......

  兰姐儿提着热茶壶进来,为夫君和父亲倒了茶水,化解了此时的尴尬。

  沉默了片刻,方应物挠挠头,斟酌着意思说:“整个花溪地方,十几年来就出了家父一个秀才,而且还是家父天赋出众因素多一点;

  况且连童生也没出几个,至于我,更是投机钻营因素多一点。所以花溪社学的成绩实在拿不出手,您老人家这塾师确实不是很......”

  “你想说这是老夫误人子弟么?”王塾师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吹胡子瞪眼质问道。

  方应物想起来,自己刚穿越的第一天就被社学拒之门外。不由得暗暗叹道,自己这老泰山,说误人子弟还是挺有自知之明的。

  “好罢,老夫确实不是很周到,但花溪地方向来就没有文风,都不用心向学,社学就像是摆设,多少年不出人才能怪得老夫么!再说,你想帮理不帮亲吗!”

  方应物打个哈哈,“我随口说几句,老泰山言重了!”

  王兰在一旁说好话恳求道:“父亲那里别无产业,若失了社学塾师位子,日后一家人不免要有饥寒之虞。实在无奈,还请夫君伸一把手。”

  方应物考量一番,抛开知道李士实大宗师四十年后造反这个先入为主的印象,他眼下所作所为绝对称得上尽职尽责,实乃循吏也。

  不在府城偷懒,亲自按临县里,这是不辞辛劳;采取糊名方式,对考生一视同仁,这是杜绝私情;裁汰罢斥不合格生员和塾师,这是勇于任事。

  但是人情摆在这里......方应物叹口气,对王塾师父女二人道:“我与大宗师素不相识,又只是个小小童生,你们想让我怎么办?

  还有,我自己这次道试中不中秀才,全捏在大宗师手里。你们让我去通关节,万一恶了大宗师,叫我丢掉秀才功名,岂不得不偿失?”

  兰姐儿闻言现出担忧之色,心里比较了片刻,觉得还是夫君功名更重要。

  她便扭头对王塾师道:“父亲,这回不如算了,日后再慢慢寻计。眼下正是夫君搏取功名的要紧时候,不要节外生枝了。”

  王塾师却满怀信心的说:“老夫知道贤婿一定有法子。”

  方应物无奈暗示道:“何必急于一时,忍一忍罢。大宗师乃朝廷钦差体制,不可能长久留在淳安县,他总会离开的。”

  王塾师眼前一亮,“你的意思是.....”

  “等大宗师走了后,县里还不是汪县尊说了算,到时再想法子与汪县尊说说情罢!现在去触大宗师的霉头,如同火上浇油,这不划算。”

  王塾师放松下来,连连点头道:“好,好,要得就是这话,如此老夫后顾无忧了。”

  方应物忍不住取笑道:“你老人家其实早已想到,就等着我这句话罢?”

  虽然李提学会离开,但三年内仍旧是浙江提学官,以汪知县的性子,真不知道他敢不敢擅自修正李提学的措施。不过方应物此时当然不会大煞风景,将这个忧虑说出来自寻烦恼。

  王兰留了父亲吃午膳,便转身去烧火煮饭了。方应物与王塾师继续闲聊:“大宗师一口气发落了十几个生员,难道别人就忍得住这口气?”

  “不满的人多得很,尤其这次裁汰生员几乎都是出自大户人家。他们或许不上进,一直躺在功名上混日子,但一下子被剥夺掉功名,当然是很难忍!”王塾师叹道。

  虽然王老先生也遭了池鱼之殃,暂时丢掉铁饭碗,但李大宗师这种不畏豪强、一视同仁的作风,还是很令他肃然起敬,不得不赞一声好官!

  连方应物也迷惑了,未来的大反贼怎会是如此廉介正直的人物?

  难道他是日后受了什么刺激,性格大变走极端,才回去跟着宁王造反?亦或是他如今以三甲末尾之身,来当浙江提学官,必然饱受各种非议,所以憋着气要做出成绩给别人看?

  但方应物又隐隐约约觉得不是这么简单,否则商相公提起此人时,态度为何那般玩味?

  方应物突然发现自己有个疏忽,在倦居书屋时,一开始因为能在商相公身边混资历而兴奋,后来天天被八股文整的欲仙欲死,结果忘了探听商相公关于大宗师的口风。

  他敢肯定,商相公肯定知道些什么。

  方应物又和王塾师聊了几句,忽见一个村民气喘吁吁的跑到堂下,对方应物大叫道:“有大官队伍到了下花溪,打听着要找小相公你,那边乡亲传了话过来!”

  方应物吃惊道:“大官?什么大官?”

  那人答道:“我不清楚,只是听说穿着大红袍!”

  红袍?按朝廷体制,只有四品及以上的官服才是绯色,而目前淳安县里唯一可以穿绯色官服的,只有正四品浙江按察使司提学副使李士实,也就是士子口中的大宗师。

  王塾师几乎惊呆了,身份无比清贵的大宗师居然主动找上门?自己这便宜女婿,不是常人,不是常人啊!

  方童生反应最快,立刻跳了起来,对里面吼道:“别做饭了!准备烧水泡茶!我先去后山树林小亭子那里等着!”

  兰姐儿匆忙出来,蹙眉道:“亭子三个月未曾打扫过,地面脏得很,如何能坐人?”

  方应物从柜子里翻出夏天用的草席,“地面脏不要紧,用草席一铺就遮掩住了,顺便带块湿布,简单擦几下栏杆即可!我这就去也!”

  造了大半年的小亭子,终于派上用场了,方应物边走边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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