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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全本] 【六朝清羽记+六朝云龙吟+六朝燕歌行】(全本)【作者:弄玉&龙璇&紫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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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这一夜的七里坊到处是欢声笑语,随着那些豪强子弟带着家丁进入坊中,人
气立刻止跌回升,短短几日,不少店铺的收益都翻了一倍。按照程氏商会定下的
规矩,各处店铺的店员到年底都会获得丰厚的分红,此时在心里数数自己应得的
一份,那些店员都笑得合不拢嘴。

  游冶台内更是灯红酒绿,长乐无极。十二间锦阁内处处春光融融。那些女子
原本在邳家只是寻常歌妓,如今在游冶台重新亮相,靠着新奇的妆扮,几乎被人
捧成仙子,不知多少人盼着一亲芳泽,让她们享受到从未有过的尊贵和荣宠。

  那些客人大开、眼界,不惜一掷千金只为博佳人一笑。有幸能成为入幕之宾
的更是志满意得,以为人生至乐,无过于此。台中郎情妾意,笑语不绝,连高智
商也尽显花花太岁的本色,半硬半软把小桃红哄弄一番,走了她的旱路。

  一片欢悦中,只有程宗扬和云如瑶充满离别的伤感。云如瑶一旦归家,自然
不可能时时来坊中,程宗扬更不可能再溜到堡中偷香窃玉。

  两人正値情浓,三个月的分离看起来如此漫长,这一夜他们紧紧拥在一起,
缠绵不已,似乎要将未来几个月的欢愉一次用尽。直到天亮,云如瑶才拖着酸软
的身体,起身更衣。

  云家来接人的居然是云苍峰,他一张脸本来拉得老长,可云如瑶像小时候一
样跑过来抱住他,红着眼睛叫道:「三哥哥……」云苍峰也再拉不下脸,温言道:
「快上车吧。」

  车队的护卫首领是云家聘请来的高手雷奇,一见到程宗扬就本能地绷紧腰背,
两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的双手,唯恐他再变出一枝电棍,流露出十足的戒心。
直到离开七里坊,雷奇才长出一口气,紧绷的肌肉松开,背后的冷汗刷的流了下
来。

  云苍峰却没有跟随车队离开,只对程宗扬道:「随我来。」

  七里坊以往的残垣断壁已搬迁一空,只剩下一些可充作材料的青石和来不及
搬走的巨大石础。

  云苍峰停下脚步,叹道:「如今的舞都城,只怕没有人知道这七里坊原是我
云家的产业。」

  程宗扬怔了一下,他只听说七里坊遭受兵灾之后就衰落下来,却不知道与云
氏有关。

  云苍峰道:「我云氏先祖便是在这七里坊以玻璃起家。晋室南迁,我云氏举
族迁至建康,先父殚思极虑,一意回归故土,可始终没收回七里坊,直到大兄在
时,才购下舞阳河畔的土地。大兄过世后,六弟在此建起云家坞堡,迄今不过十
余年。」「原来如此。不瞒三哥,这七里坊不是我购下的,而是无主的官地。宁
太守扫清流民,交予小弟经营,想购买下来怕是要大费周章。」

  云苍峰道:「想重新收回七里坊自然不是易事。先父当年找到一个机会,不
惜重金求购,几乎耗〗I家产,结果全都付之东流。若非如此,又怎会让岳贼趁
虚而入,夺走我云家祖传的玻璃坊?」

  程宗扬很想配合云苍峰痛骂岳鸟人一番,最后还是干笑两声作罢。

  两人所在的空地被土墙隔开,周围再无人迹。云苍峰走到一处僻静的位置,
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只精巧的皮囊,小心打开,露出蛋形的金属球。片刻后,一座
灰蒙蒙的小屋出现在他手中。

  云苍峰不言声地进到屋内,等程宗扬进来随即拉上房门。这个蛋屋比程宗扬
的稍小一些,只有一室一厅,对于云苍峰来说已经够用了。

  「坐。」云苍峰在厅中的座椅坐下,一边从怀中拿出一只铜扁壶、两只小小
的酒杯,一边说道:「这屋子神乎其技,连我也不敢轻易在旁人面前显露,不过
在荒郊野外可省了不少心思。」

  云苍峰专程来到七里坊,避开所有人的耳目,还特意用上隔音的蛋屋,肯定
有要紧的事。程宗扬也不说话,只静静等着他开口。

  云苍峰斟满酒,却没有举杯,只道:「世人皆知我云氏富甲晋国,你可知我
云氏是如何聚敛财富?」

  程宗扬想了一下,「据我所知,云家在各行各业都有涉足,尤其是获准自铸
铜铢,当然财源滚滚。」

  「错了。」云苍峰道:「云家名下的产业虽多,可自从出让玻璃行之后,始
终没有彻底控制哪一行的生意。虽然涉足极多,但以纯利论,远远比不上晴州的
巨商,只能占据晋国一隅。至于铸钱,六朝铜铢都有统一制式,铸造铜铢获利并
不丰厚。」云苍峰停顿片刻,缓缓道:「何况我云家根本没有铜山,哪里能铸出
铜铢?二程宗扬这下眞是大吃一惊,」晋国不是划了两座铜山给你们吗?「

  「那两处铜山早已开采一空,只是外人不知晓罢了。」

  「云家连铜矿都没有,难道你们每年铸造的铜铢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二」
我云氏铸造铜铢,来源无非两途:一是用银铢收购铜锭,铸成钱铢;二是用银铢
兑换大批铜铢,品相好的修饰一番,不好的便回炉重铸。「

  程宗扬一脸不可思议,「都是用银铢换的?那不是只剩赔钱了吗?」「不错。
我们云氏每年铸造铜铢三十万贯,算上收购、储运和铸造的成本,每年净亏三万
银铢。- 1—程宗扬呆了半1,」你们用银铢买铜锭,换铜铢,贴上人工、运费,
再回炉重新铸成铜铢,还净赔三万银铢1你们的银铢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正是。」

  程宗扬霍地站起来,「开玩笑吧?三哥!哪片天往下掉银铢啊?」

  云苍峰却没有回答,而是慢慢道:「如瑶的母亲是先父的姬妾,因此如瑶也
是庶出的。」

  程宗扬冷静一些,点头道:「我听说了,不过你们云家对瑶儿不是一般的好,
别说庶出,就是嫡出的千金小姐也没有几个及得上她。」

  「如瑶的母亲并未与先父成亲,因此如瑶只能是庶出,但我们兄弟都视如瑶
为嫡出。」

  程宗扬干笑两声,这该算是家传了。老爷子弄个女人,不清不白没有名分;
云老哥年轻时也是干过拐了老婆私奔的事;云丹琉的爹娘好像也不是什么明媒正
娶。有瑶丫头父兄在前作榜样,他带她私奔算是不让先贤了。

  「如瑶身体不好,一直藏在深闺,外界极少有人知晓,便是一些故旧也只知
道先父有一个宠姬,因难产而亡。」

  程宗扬的心头枰抨跳了起来,意识到他正在听闻云家最隐密的内幕0「你不
是想知道哪片天掉银铢吗?」云苍峰道:「先父当年远赴海外,从石见国带回如
瑶的母亲,后来便有了如瑶。其后每隔数年,我们云氏会派船远赴石见,说是运
回各种海外奇珍,其实里面有一艘船上满载的都是白银。」

  程宗扬怔了半晌,「那些白银是石见国的?白送给你们的?为什么要白送你
们一船的白银?」

  云苍峰缓缓摇头,「其中的缘由只有先父和大兄知晓,但大兄突然过世,并
未留下只言词组。只是我们云家的船只每次到港之后,只要出示信物便有人送来
备好的白银,十余年来皆是如此。」

  「谁的信物?我那位岳父大人?」

  云苍峰深深看了他一眼,「如瑶母亲的信物。」

  程宗扬怔了半晌,这是什么意思?那些白银是如瑶母亲的?难道他无意中娶
了个银娃娃回来?满船的白银啊!就算载重只有一百吨,也是几十万金铢!而且
还是每隔几年就有一批!

  程宗扬问道:「如瑶的母亲究竟是谁?」

  「如瑶的母亲过世后,只留下两枚印章。」云苍峰取出一大一小两枚印鉴,
「一枚是取银的信物,一枚是她留下的私章。」

  程宗扬翻过来一看,一枚印章上刻着「石见之王」,另一枚刻的是「三条秀
子」。

  「此事除了我和六弟,连五弟也不曾知晓。每次前往石见的都是我们云家最
亲信的族人,上一次去的是丹琉,但她只以为那是生意上的交往,不知道此事与
她姑姑还有所关联。」

  程宗扬放下印章,随即抛出一个问题:「如瑶为什么会中了寒毒?」

  云如瑶体内的寒毒与月霜如出一辙,如果下手的是同一人,两件事之间到底
有什么关联?如果下手的人是冲着云如瑶来的,究竟是因为如瑶的身分,还是其
他缘故?

  云苍峰露出一丝愧疚与痛苦混杂的神色,「如瑶的母亲并非难产而死……当
时事起仓促,我与六弟正千里奔丧,却被贼人闯入家中。」

  「奔丧?谁死了?」

  「大兄,他在行商途中遇刺身亡。」云苍峰道:「我与六弟前去处理后事,
家中突然生变,除了五弟游学在外,尙在家中的1一兄、四弟、三个侄儿连同如
瑶的母亲尽遭人毒手。一夜之间,我云家留在建康的男丁为之一空。

  「我们兄弟推敲多时,行凶之人在行刺大兄之后,就赶往我云氏家中,要斩
草除根。那人的目标原本不是如瑶和她母亲,但如瑶与丹琉年龄相若,家里人也
称呼为小姐,结果如瑶替丹琉挨了一掌,如瑶的母亲也受此无妄之灾,当场横死。
如瑶虽然留口气,却寒毒入体,始终缠绵病榻。」

  云苍峰沉默良久,然后叹道:「我们云家亏欠她们母女甚多。」

  「那人为什么要刺杀云大哥?」

  云苍峰摇头道:「大兄当时为讨回先父购买七里坊的巨款,常年居住洛都,
所行之事多涉机密,外界无人知晓。我和六弟只能推测,大兄也许是卷入宫廷秘
事才祸生不测。」『程宗扬明白过』来,云家对云如瑶的宠溺与呵护除了因为源
源不断的白银,更因为她们母女是受了云家连累,才导致如瑶中了寒毒,让云家
对如瑶满怀愧疚。当然,云家对这个小妹的喜爱是眞的,否则不会在求亲之事上
如此斤斤计较,唯恐妹妹受半点委屈。

  「这些事情如瑶知道吗?」

  「如瑶身子羸弱,我们怎么敢让她再劳费心神?」云苍峰道:「那些嫁妆你
不要推辞,原本都是如瑶的。」

  父母过世时,云如瑶尙在襁褓,如果云家兄弟有一点私心,完全可以把这个
秘密带入坟墓。但双方刚定下亲事,云苍峰就亲自赶来,将这个秘密对他合盘托
出,这分情义够重。

  按程宗扬的意思,这种天上掉下来的横财他并不想受,可这笔横财归根结柢
是云如瑶的,他又不好替她作主,便道:「我会转告云瑶,看她如何处置。」

  云苍峰忽然凑近过来,低声道:「如瑶的寒毒是不是有了起色?」

  程宗扬尴尬地咳了两声,含糊道:「好像是吧……」

  云苍峰用力拍了他的肩膀一把,一张老脸笑得跟菊花一样。对他们兄弟而言,
如瑶能够无恙比石见满载的银船更重百倍。

  云苍峰把酒满上,「喝!今天不醉无归!」

  「老哥,大清早就喝酒不太好吧?」

  「少废话!这酒是我专门炼过的,一坛上好的玉壶春只能炼出半瓶。一瓶不
够,这里还有两瓶!姓程的,你这小子够无耻啊,居然敢拐我家如瑶私奔^ 」

  「云老哥,我是跟你学的……」

  「还嘴硬?我那么多优点你怎么不学!」

  「云老哥,你刚升级成大舅子,态度怎么就变得好恶劣啊……」

  「我们把小妹看得跟心尖一样,结果被你这小子拐走了,你还指望我们给你
什么好脸色?」

  云苍峰本来是玩笑,说着突然泪如雨下。如瑶虽然是妹妹,但年龄相差悬殊,
他们兄弟一直是以女儿看待。这些年来为了让她能顺顺利利长大,兄弟几人不知
吃了多少苦,如今妹妹终于有了归宿,他心里反而空落落的。

  虽然自己说很不合适,但周围没有别人,程宗扬只好劝道:「云老哥,这是
喜事。」

  云苍峰一抹泪水,「当然是喜事!」说着举杯一飮而尽,豪情大发地叫道:
「来!会须一飮三百杯!」

  云苍峰带来的烈酒果然够劲道,两人喝光三瓶酒。程宗扬只觉脑袋变成三个,
看什么都是成双成对的。云苍峰喝得形象全无,他歪倒在座椅下,帽子丢在一旁,
口中呼着酒气,嘟囔道:「再……再来一瓶……」

  程宗扬摸索着找到床边那一半金属壳,用力拧了两下,坚固的蛋壳立即软化
翻卷过来,像流淌的丝绸一样收入壳内。他呼口气,接着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仰
面倒在地上。

  半醉半醒间,程宗扬感觉自己被人搀扶着回到房中,接着有人抬来木桶,帮
他脱去衣衫鞋袜并扶进桶中,然后一双柔滑的手掌在他身上游走。鼻端飘来阵阵
香风,依稀有人在帮他沐浴。

  程宗扬酒意上涌,醉醺醺地张开手臂,搂住那女子道:「瑶儿……」说着亲
了过去。

  那女子略微推让一下便被他吻住唇瓣,接着程宗扬双臂一紧,把她拖进木桶,
一边去扯她的衣物。

  旁边传来吃吃的娇笑,程宗扬定了定神才看清自己搂着一脸尴尬的惊理。旁
边的雁儿满脸飞红,阮香凝一手掩着口正在偷笑。

  小紫坐在木桶边缘,两只雪白的纤足垂在水上,笑道:「程头儿,你喝醉了
呢。」

  程宗扬这才想起云如瑶已经回家,索性厚着脸皮打个酒嗝,装成烂醉如泥的
样子嚷道:「我没……没醉!」说着抱住小紫的双腿,把她也拖进水中。

  正値夏日,诸女在室内都穿着薄薄的轻纱,一沾水就变得透明。薄纱下,小
紫光滑娇躯的曲线像白玉一样莹润,一张不施脂粉的玉脸更是像宝石一样精致动
人。虽然弄湿了衣物,她眼中却满满的都是狡黠而灵动的笑意,只有他才能看出
她眼底最深处那一抹让人心疼的伤痛。

  程宗扬拥住小紧,鼻端埋在她耳侧的发丝间,嗅着她香甜而美妙的气息,彷
佛迷醉一样不肯醒来;在酒精的刺激下,双臂不由自主地越拥越紧。

  忽然一个人影跌过来,却是阮香凝被雁儿推了一把,撞上桶侧,发出一声娇
呼。程宗扬伸臂搂住凝美人儿的纤腰,一边醉笑道:「雁儿,妳也跟紫妈妈学坏
了啊。」雁儿俏脸微红,她对小紫的情形约略知道一些,怕主子喝醉硬来,才赶
紧让阮香凝去救火。

  阮香凝美目波光流转,先带了三分媚意,接着她一声娇呼,却是被程宗扬泼
了一身水,从头到脚淋得湿透。惊理趁机退开,戴上面具。

  程宗扬一手抱着小紫,一手把阮香凝扯进桶中,剥去她蔽体的纱衣。阮香凝
半身浸在水中,轻纱漂浮在水面上,露出一具白滑的胴体。

  小紫笑道:「凝奴好乖呢,程头儿,你来干她啊。」

  程宗扬喷了口酒气,醉醺醺道:「死丫头……我……我要和妳一起干她……
雁儿!雁儿!」

  程宗扬让雁儿拿来一枝从太泉古阵带回的仿眞胶棒,接着抱住小紫,把她放
在木桶边沿,亲手为她戴上,然后屈指在胶棒顶端一弹,满含醉意地笑道:「很
嚣张嘛。」

  小紫见他喝得烂醉,酒气郁结,原本只翘起唇角笑吟吟地看着他,任他胡闹,
这时被他调侃,脸上不禁红了。紧接着程宗扬挺起自己的家伙,与那根胶棒并在
一起,一脸得瑟地说道:「怎么样?」

  程宗扬臭美的样子让小紫笑出声来,那丝尴尬与不安也化解无踪。

  虽然又练九阳神功,又常钻研房中术,但程宗扬的下面没有如想象中那样变
得硕大无朋,不过颜色红润,气血健旺,显得十分健康,这会儿硬邦邦、直挺挺
地翘着,充满勃勃生机。

  程宗扬打个酒嗝,然后喝道:「凝奴,乖乖趴好!把屁股翘起来!」

  阮香凝乖乖伏下身子,木桶中的水本来不满,刚才又被泼出大半,剩下的已
经不多。阮香凝双膝分开,跪在桶底,浑圆肥翘的大白屁股露在水面上,湿淋淋
的臀肉白花花一片,淫艳至极。

  程宗扬却没理会她,只抱起小紫,让她靠在自己怀中,接着阳具一挺,从她
腿间穿过,与那根胶# 一上一下并在一处。

  若是平时,程宗扬绝不敢这么跟死丫头玩,但这会儿仗着酒意,再荒唐的事
也做了。小紫一向天不怕地不怕,这时却露出一丝羞怯,但在程宗扬的醉态下,
只顺着他的心意让他摆布。

  程宗扬醉眼迷离地说道:「雁儿的屁股很漂亮嘛。」

  雁儿小声道:「是凝奴啦……」

  程宗扬恍然大悟,「我说怎么变大了呢……」他往阮香凝臀上拍了一记,在
小紫耳边笑道:「怪不得这么风騒……」

  小紫微微瞇起眼睛,在场的诸女不约而同感觉到一股寒意。惊理悄悄退开,
隐入暗处;雁儿赶紧低下头;阮香凝屛住呼吸,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对这位妈
妈,不仅是她,宅里的奴婢都怕到骨子里,谁敢看紫妈妈的窘态?

  倒是一向挺温和的主人这回趁着酒兴玩得很嗨,他一手抱着小紫的腰肢,一
手扶着那根胶棒放到阮香凝臀沟间,顶住小巧的肉孔,然后把阳具挤进她的秘处,
没入穴口,一边说道:「我数一、二、三,咱们一起……一!」说着用力一挺腰
身,小腹顶住小紫的圆臀,胶棒连同阳具同时干进凝美人儿白生生的粉臀内。

  两个肉穴同时被硬邦邦的棒身贯入,阮香凝浑身颤抖一下,双膝撑住木桶,
紧紧咬住唇瓣。

  程宗扬慢慢挺动阳具,感受着身下柔滑而粉嫩的触感。小紫光滑的雪臀贴在
他腹下,传来销魂的软腻和弹性,那层轻纱薄得彷佛不存在一般。他火热的阳具
从小紫的腿缝间穿过,在她的玉股间一抽一送,顶端没入下面白艳的雪臀内,那
种感觉彷佛在与身下的玉人交合。

  程宗扬吐口酒气,然后闭上眼,把脸埋在小紫的粉颈间,紧紧拥住她香软的
玉体不肯松开,下身挺动的速度越来越快。小紫顺从地被他拥在怀中,也同样闭
上眼睛,感受着他的阳具在自己下体磨擦时,那火热而坚硬的触感。

  氤氲的水气不断升起,少女粉嫩的玉股像水一样柔滑,随着阳具的挺弄,香
腻得彷佛要融化一样。耳鬓厮摩间,小紫玉体的香气愈发芬芳,两人的身子紧紧
贴在一起,两颗心跳动着,节奏越来越剧烈。

  小紫雪嫩的圆臀在薄纱下若隐若现,程宗扬每次挺动都将她的圆臀压得一阵
颤抖。在她身下,如霞团般的美臀高翘着,两根棒身在她的臀沟间时进时出。

  程宗扬的醉意越来越强烈,忽然绷的一声轻响,他扯断小紫腰间的皮带,然
后撕开她身下的轻纱,将她翻过身,分开她雪嫩的双腿用力捅入。

  小紫拥着他的腰背,毫无保留地绽露出下体娇媚的秘处,迎向他的阳具。火
热的棒身贴着下体柔嫩的蜜肉,在滑润的花唇间穿过,使小紫的娇躯一阵轻颤。

  程宗扬伏下头,朝她红艳的小嘴吻过去。唇舌相接,小紫吐出香舌任他吸吮,
一边微微挺起下体,让他的阳具挤入得更深。

  虽然阳具紧贴着自己的穴口抽动,随时可能一不小心进入体内,但小紫丝毫
没有退缩,她相信这个男人。虽然她担心得要死、虽然随时可能出现意外,但她
相信大笨瓜,相信他能保护自己,不需要任何理由。

  木桶内水花四溢,不时泼溅出来。阮香凝浑身湿透,勉强抬起螓首免得被水
呛到,一边竭力翘起雪臀。那根粗大的胶棒深深插在她的臀缝中,下面的蜜穴被
阳具来回捅弄,每一次进入,肥白的臀肉就微微绷紧,显然这种两穴齐入的感觉
带给她强烈的刺激。但她知道自己只是一件道具,只顺从地任他们享用。

  没有人理会她这件道具的感受,无论是程宗扬还是小紫都早已把身下这个多
余的奴婢抛开。小紫偎依在程宗扬怀中,双手拥住他的颈子,仰起娇美的面孔与
他亲吻,一边迎合他的抽送;虽然并没有进入,两人却彷佛正在做着最亲密的交
合。

  「大笨瓜……」小紫在他的耳畔呢哝着,美眸闪烁着动人的光泽。

  「别说话,让我多干妳一会儿……」

  「好……」

  云苍峰一直醉到午后才醒,程宗扬也没跟自己的大舅子客气,直接从游冶台
找了两个姿色出众的美妓服侍,另外派罂粟女暗中监视,免得他醉中说了什么不
该说的话。

  云苍峰喝了一碗醒酒汤,终于清醒过来。他躺在竹椅上,由一名美妓揉着头,
一边哂道:「酒量不过尔尔!」

  程宗扬叫道:「我是一点准备都没有就被老哥大清早硬拉着灌酒,何况我喝
得不算少了吧?多半都是我喝的。」

  云苍峰老气横秋地说道:「我像你这样年纪,喝上两斤烈酒也不在话下。」
程宗扬道:「那是,单看大小姐的酒量就知道云家几位爷都是海量。说起来,怎
么没见到大小姐呢?」

  「丹琉出门了。」云苍峰叹道:「不瞒你说,我原想给丹琉找个归宿,没想
到阴差阳错成全了你和如瑶。」

  程宗扬心里猛跳两下,云老哥还眞想搓合他和云丹琉!云大小姐美是够美,
可有道是一山不容二虎,他有一个月霜就够了,敢把云丹琉娶过来,两只胭脂虎
非斗到天崩地裂不可,到时他就是虎口边那块倒霉的点心,想想就头皮发麻。

  程宗扬赶紧转过话题道:「如今是八月初,房舍要到十一月间才能妥当,如
今事情都已经定下,我准备出门一趟,十月底赶回来迎亲。」

  云苍峰皱眉道:「去何处?」

  程宗扬道:「不蹒云老哥,是黑魔……」

  云苍峰忽然打断他,「等等!」

  他从袖中摸出一枝蜡封的竹筒,稍微摆布几下,然后啪的捏碎,竹筒间升起
一朵暗青色的耳状云朵。云苍峰抬手一拂,云朵没入美妓眉间,正在为他揉捏肩
膀的美妓身体微微僵了一下,露出茫然的神色。

  「这六识禁绝丹能封闭六识之一,好在不会留下后患,十二个时辰之后便恢
复如初。」云苍峰道:「言不传六耳,切切愼重。」

  程宗扬汗颜道:「云老哥教训的是。」

  云苍峰低声道:「是鸩羽殇侯?」

  「是。云家和……」

  云苍峰点了点头,「疡侯当年与大兄有些交情,僻居南荒之后,我们云家因
为南荒商路的关系也偶有联络,但交情说不上太深。」

  程宗扬斟酌一下,既然连云苍峰都未必知道朱老头的身分,他也不好揭破,
只道:「确实是殇侯的事。」

  云苍峰道:「此话我原本不该说,但殇侯本尊……在六朝仇家极多,能不沾
惹,尽量不要沾惹。」

  程宗扬好奇地问道:「殇侯的仇家是谁?为什么结仇?」

  云苍峰压低声音,「他当年毒杀太平道的大贤良师,激起汉国群雄义愤,后
来汉国白道盟主出面,邀请五陵少年、六朝豪杰数百人,与殇侯相约决战,结果
被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毒杀数十英侠,以至于结怨天下。」

  死老头的脑袋被驴踢了吧?岳鸟人拉仇恨好歹是一次拉一个,坚持不懈几十
年才拉那么多仇家。朱老头倒好,一次拉一群!有本事就把他们全毒死拉倒,却
毒死几十个,漏了几百个!做人这么差劲,能逃到南荒实在是走了狗原运。

  「他这次倒不是报仇的,是黑魔海自己的事。」程宗扬道:「对了云老哥,
小心黑魔海的卧底。」

  云苍峰皱眉道:「何出此言?」

  「这是剑玉姬说的,眞假我说不准。」

  程宗扬说了首尾,云苍峰思索片刻,「黑魔海盯上我们云家倒不稀奇,只是
他们到底打什么主意?」

  剑玉姬是什么心思,他要能知道就好了,程宗扬道:「黑魔海的廿年大祭在
即,应该不会有什么大动作,等我和疡侯办完事再作计较。」

  云苍峰点了点头。

  「我一早明日启程,就不向六哥辞行了。」

  「你少登门两趟,六弟和我还能多活两年。」云苍峰苦笑道:「老实说,你
那几日一登门,我和六弟都心里发慌,不知道你又要搞什么花样,给我们出什么
难题。」

  程宗扬叫屈道:「我也是被逼无奈,谁让六爷看不上我呢?二云苍峰道:」
拉倒吧!你的盘江程氏能瞒过别人,还能瞒得过我?连你的底细都摸不清楚,把
你换成我们兄弟,能放心吗?「

  程宗扬干笑两声,外人也许觉得程、云两家联姻门当户对,但云苍峰跟他一
同走过南荒,对他知根知底;对他这个来历不明的家伙,云家答应这门亲事是冒
了巨大的风险,他诚恳地说道:「云老哥放心,我绝不会负了如瑶。」

  云苍峰叹口气,「都三平妻了,还能负到哪去?我不妨把话说清楚,虽然说
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但只要如瑶过得不如意,我们云家肯定要把如摇接
回去。到时她愿意留在云家也好,愿意再嫁也好,你都不得纠缠。」

  程宗扬拍着良膛道:「云老哥放心好了。」

                第六章

  太守府内,宁成宽袍长带,意态从容。单看他坦然自若的神情,任谁也看不
出他是汉国有名的酷吏,刚刚破灭平亭侯邳家,亲手勾决上百死囚,在舞都杀得
人头滚滚。

  「去洛都吗?」

  「开矿的奴囚虽然差不多够了,但有手艺的匠人颇有不足。尤其是开挖矿井、
通风、排水和冶炼矿石,都需要有经验的老师父。」

  宁成道:「既然是铜矿,不如去铜绿山。」

  程宗扬也听说过铜绿山,据称铜绿山是六朝第一大铜矿,从上古开采至今,
毎年出铜数十万斤,冶炼的铜铢占六朝三分之一,是汉国一大财源。但铜绿山靠
近云水,与洛都南辕北辙。

  「在下已经派人赴铜绿山招募工匠,但铜绿山的矿井都是官营,轻易不好募
人,少不得要去洛都打点一番。」

  宁成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显然对他的「打点」不以为然,但也没有反对。
宁成虽是酷吏,却不是廉吏,只是在他看来,即使把满朝文武都打点过来也不如
天子一言,实在是白费力气。

  程宗扬道:「明日一早,在下便启程北上,快则一月,慢则三月,必定要回
舞都。太守若有事尽管吩咐。」

  程宗扬原本想借用宁成的门路,如果宁成有礼物要送给洛都的重臣,他正好
捎去,顺便搭上关系。但他忘了宁成不是高俅,身为汉国有名的酷吏,宁成只对
君主负责,这种授人以柄的事连想都不会想。

  最后程宗扬把宁成在七里坊应得的一份收益双手奉上,宁成毫不客气地收入
囊中,顺便与盘江程氏签了一份为期十年的地契,把七里坊交予盘江程氏经营,
除此之外并无多言,因此程宗扬离开太守府,倒是一身轻松。

  赴铜绿山招募工匠的事,程宗扬不是随口敷衍,早早就派人去。他已经决定
将舞都的生意暂时交给星月湖大营退役的陈乔打理,坊中的生意虽然都是微利甚
至贴钱,但游冶台的收入能够支撑,再加上官方的宁成还有云家暗中帮忙照看,
短短两、三个月不至于出什么意外。

  至于高智商,虽然这趟出来的收获已超过预期,但程宗扬没打算就这么让人
回去。他去洛都,少不得要与汉国的豪门贵族打交道,把高智商带去走一趟,也
没算白来汉国。

  最后程宗扬定下北上汉国的人选,除了朱老头和小紫,同行的还有高智商、
敖润、冯源、哈迷蚩、青面兽和富安、刘诏等人,以及鹏翼社调来的几名驭手。

  这一下程氏商会在舞都的要紧人物差不多走个干干净净,程宗扬决意赶赴洛
都时,已经通知秦会之把兰姑和游婵送来,好接手游冶台,但眼下只能暂时把雁
儿留下来管理内务;阮香凝知书识字,也留下给她做帮手。惊理和罂粟女两名侍
奴暗中随行,护卫的任务则交给蛇夫人。小事由雁儿自行处理,如果是大事拿不
定主意,就去云家坞找云如瑶处置。

  这样安排完,雁儿自然满心不舍,于是当晚程宗扬把她招到床上,好好安慰
一番。雁儿在榻上柔如春水,但毕竟娇躯难支;玩到兴起时,程宗扬又把阮香凝
和蛇夫人也唤来,一直闹到天亮才依依不舍地上路。

  渡过舞阳河便是通往宛洛的官道。程宗扬曾经走过晋、宋的官道,由于没有
橡胶,马车多是木制包铁的硬轮,常年累月行驶下来,路面往往被轧出深及尺许
的车辙,再加上风吹雨淋,有些路段几乎陷下有半个人深。汉国每到农闲季节都
会征发徭役修葺道路,宽及两丈的路面用土垫过,甚是平坦。路旁栽着杨树,虽
是盛夏,仍带来阵阵凉意。

  与宋国不同的是,宋国田地大都已经开垦,路上随处望去都是分割成一小片、
一小片的农田。汉国却有大量田地来不及开垦,一眼望去原野莽莽,显得苍凉而
空旷。

  由于带着财物,队伍里有三辆大车,小紫和几名侍奴占了一辆。冯源不惯骑
马,与高俅府中的管家富安合乘一辆,剩下的或是乘马,或是步行,加上鹏翼社
调来的驭手,一行二十余人,看起来浩浩荡荡。

  程宗扬一脸深沉地看着前面的朱老头,虽然是大热天,他还猥琐地拢着手,
像虾米一样佝偻着腰骑在驴背上I倒着骑!这老东西两眼瞇着,脑袋一栽一栽,
似乎随时都会从驴屁股上栽下来。

  程宗扬看了半路,实在不能忍了,「老头,你哪来的驴?」

  朱老头的眼睛眨巴两下,乐滋滋地道:「大爷运气好,今儿一早出门捡到一
根绳子。大爷一琢磨,正好少根腰带,不捡白不捡啊!大爷捡起绳子这么一扯,
哎哟!绳后面还系头驴!你说大爷这运气,这是天上掉下来的!」

  「天上掉下来一头驴?」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你是偷的啊!」

  「啥偷的?啥偷的?」朱老头不乐意地说道:「大爷就捡了根绳,后面拴着
驴关我啥事?你就是说到天边,这事大爷也理直气壮!捡根绳犯哪家的王法?紫
丫头,妳说是不是?」

  小紫道:「13言眞乖,再翻个白眼给他看。」

  「丫头,妳胳膊肘往外拐啊。」

  「谁让你把我送给他?」小紫道:「人家现在是程头儿的床奴。」

  朱老头气哼哼地道:「你们就惦记着那点事吧。」

  程宗扬道:「老头儿,你们那个大祭还有一个多月,赶得上吗?」

  「赶到洛都就赶上了。」

  程宗扬笑嘻嘻道:「原来你们黑魔海的总坛在洛都啊!」

  朱老头不屑地冷笑一声,「世间有些俗人以为黑魔海总坛是在凡间,处心积
虑寻找总坛所在。」

  「哎哟,老头儿,你也不怕闪了舌头,你们黑魔海总坛不在凡间,难道还在
天上?」

  「正是!」朱老头傲然道:「我黑魔海上应天相,在东则在东门青龙,在西
则在西门白虎,在南则在南宫朱雀,在北则在北宫玄武。」

  「老头,东宫青龙、西宫白虎我听过,东门西门?这是你编的吧?」

  「黑魔海占星之术,岂同凡俗?」朱老头道:「每逢大祭,黑魔海毒、巫一
一宗先卜后祭。一卜占星,二卜用龟,三卜则用筮。占卜所得即为总坛。」

  「占三次?要是占卜的不一样呢?」

  「得二者为定。」

  「如果三个都不一样呢?」

  朱老头嗤道:「这等荒唐之事,我黑魔海从未遇见过。」

  小紫道:「一卜占星,是定分野。二卜用龟,是问凶吉,三卜用筮是明天道
而听了小紫的解释,程宗扬才明白他又被老家伙蒙了一回。三次占卜其实是一回
事,占星以定分野,是用天文的十二星次对应地上的十二个区域,根据占星所示
的星次决定总坛所在。接下来是找只龟壳烧烧,察看吉凶,最后扔把蓍草,对照
卦象算算运气!这是封建迷信的大本营啊!

  「二十年前占的是洛都?」

  「可不是嘛。上次巫宗所占乃是鹑火,结果大比还没比完,巫宗就被岳贼一
锅端了。」朱老头半' 是得意、半是奚落地说道:「我就说他们巫宗不行!占卜
观星还得看我们毒宗丨」

  「说了半天,原本你们黑魔海的总坛就是临时办事处。什么水平!」程宗扬
奚落几句,然后道:「老头儿,你的人马呢?不会就咱们三个人跟巫宗比划吧?
我把丑话先说在前头,鸡蛋碰石头的事,我可不干丨二程宗扬在南荒屠龙时见识
过朱老头的卫队实力不凡,但凭老家伙在六朝臭不可闻的名声,那么一大票人马
敢招摇过市,非被灭了不可。

  朱老头满不在乎地说道:「急啥,到了洛都再说。」

  远处的林梢扬起尘土,接着传来一阵蹄声,一行车马驰来。最前面是两名甲
士,后面是数十名骑手,最中间是一名身穿绣衣的官员。他一手持缰,一手抱着
一根八尺长的竹杖,杖身涂金,上面装饰着三重的旄尾,气势非凡。再往后还有
大队步行的兵卒和华丽的车仗。

  众人避到道旁,看着那名官员在士卒簇拥下一晃而过,后面的车仗则足足走
了一刻钟,弄得尘土飞扬。

  好不容易等那行人马走远,程宗扬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人?」

  「绣衣使者。」朱老头收起嘻笑,神情间露出几分冷峻,「衔天子之命,持
节而行,捕盗治狱,监察王侯百官,征调州郡士卒,诛杀二千石以下。」

  程宗扬抬手挥了挥灰尘,纳闷地问道:「你跟他有仇?怎么这副鸟样?」

  朱老头哼了一声,背过脸去。

  敖润纵马过来,说道:「程头儿,离新丰市还有十多里,眼看太阳就要到头
顶,只怕要快一些了。」

  虽然已经入秋,天气依然炎热,众人拂晓出发,打算中午赶到新丰市落脚休
息,到傍晚再上路,趁夜再走两个时辰好避开正午的高温。由于刚才避让绣衣使
者一行,耽误时辰,程宗扬看了看太阳的位置,然后吩咐一声,众人立即加快速
度。

  舞都与洛都的直线距离并不远,但由于首阳山阻隔,需要绕行宛洛道。新丰
市在舞都以东,是舞都通往宛洛道的必经之地,市集虽然不大,但以酿酒知名,
比其他市集富庶得多,众人一进市就闻到浓郁的酒香。

  市内没有客栈?' 酒肆倒是不少,只是此时生意有些冷清。冯源和敖润找了
处能安置骡马的酒肆,众人停好车辆,把马匹系在树下,然后打了水洗去汗意,
接着店主送来绿豆汤,供众人消渴解暑。

  高智商果不其然又被揍了一顿,这会儿还一瘸一拐,他拎着哈迷蚩的酒葫芦
找到店主,借口打酒,让店主把肆中的酒都拿来尝尝。那店主被几句马屁一拍,
笑得连嘴都合不拢,献宝似的把店里的好酒都拿出来让他品尝。

  程宗扬见他左一碗、右一碗喝得不亦乐乎,不由得笑道:「哈老爷子,你让
这小子戒酒戒色,怎么不戒酒啊?」

  哈迷蚩咳了一声,青面兽声如洪钟地替自家叔公答道:「男人不喝酒,不如
一条狗丨」

  程宗扬一口绿豆汤顿时喷出来。

  高智商跟店主攀谈完,拣最贵的酒满满灌了一葫芦,得意洋洋地瘸着出来。
程宗扬道:「小子行啊,只灌了这一葫芦,白喝人家四、五碗酒了。」

  高智商笑嘻嘻地道丨『「再多喝几碗他也高兴I我刚跟店里谈了笔生意,让
他们每个月往七里坊送一车酒,要新丰市最好的。师父,劳驾你帮他写封书信,
好让他们去找陈乔陈大哥。」

  「要这么多酒干嘛?」

  「游冶台啊!上次从临安送来的酒已经用了一半。这店里的酒我尝了,虽然
比不上临安酿的名酒,但比舞都的酒强多了。我刚才试了试,跟临安运来的酒一
兑,滋味更是不同,保证那些土狗喝不出来,」高智商伸出一只巴掌翻了翻,小
声说道:「价钱至少翻五倍。」

  「干!你是你干爹的亲儿子吧?高俅平常都教你什么了?」

  「师父,这是你教我的啊!只要有心,到处都是生意。」

  「我教你掺假了吗?」

  「又不是兑水。」高智商理直气壮地说道:「谁要问起来,就说这是我们临
安高太尉府上出的新酒!再说舞都那些土狗往游冶台一坐,眼珠子都瞪着台上呢,
就是给他们喝马尿也尝不出来,我这算是厚道的。」他琢磨起来:「师父,你看
我改个名叫高厚道怎么样?高智商^ 别人一听就觉得我是个特聪明的奸商,嘴上
虽然不说,心里都防着税呢。叫厚道多好,仁义厚道,这名跟我太配了。」

  「跟你爹说去—」

  「行!我回去就跟他说。师父,书信你快点写啊!」

  高智商提着酒葫芦兴冲冲地去找哈迷蚩,程宗扬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然后
拿出纸笔给陈乔写封信,让他根据七里坊的销量,按月从新丰市进酒。

  高智商虽然荒唐了些,这事办得倒不坏。从临安贩酒就跟从西湖运水到舞都
一样,成本过于昂贵。新丰市离舞都不过数十里,又出好酒,算是一笔不错的生
意。

  汉国平民通行的是两餐制,上午九点一顿,傍晚五点一顿,中午并不开火。
众人随便吃些瓜果,便在树下纳凉。等太阳西移,酒肆生好炉子,整治几样份量
实在的菜肴,众人吃完已是傍晚,随即备好车马准备上路。

  一行人离开酒肆,沿街穿过新丰市。程宗扬皱了皱眉,放缓速度,等小紫的
车辆过来,他隔着窗子道:「感觉不大对,好像后面有人盯着。」

  小紫停了一会儿,然后笑道:「是剑玉姬的人。」

  程宗扬顿时一惊,「巫宗?」

  「惊理看到他了。」小紫道:「那人看到老头儿就走了。」

  蛇夫人留在舞都,惊理和罂粟女两人随行,平时都隐在暗处。她们的魂魄与
雁儿的娃娃系在一处,如果没有主人的允许便无法远离。但小紫身为眞正的女主
人,临走前先把她们的魂魄移入妖铃中。有她们两个做眼线,小紫等于多了两双
眼睛和耳朵。

  程宗扬道:「这么快就被巫宗的人盯上了。」

  小紫笑道:「这已经是第三拨了。」

  程宗扬一惊,「前面还有谁?」

  「几个不认识的小卒子,只有一个挺古怪,没有露面就退走了。」

  程宗扬想起刚到舞都时,他去云家坞堡求亲,朱老头曾经带着小紫出去不知
搞此什么,看来是遇到本门的对头1—那人居然在老头儿的眼皮底下都没有露出
痕迹,还眞有几把刷子。

  「不会吧?咱们是从太泉直接到舞都,他们这么快就派了三拨人来?」剑玉
姬如果是得知消息才派人过来,这效率实在高得吓人。

  「一点都不巧'.」小紫笑道:「他们一直在舞都盯你的小情人呢。」

  「干!他们在打云家的主意?」「也许是吧,见到我们还很吃了一惊呢。」

  这倒没错,朱老头本来远在苍澜的太泉古阵,突然在数千里外的舞都出现,
任谁都得吃上一惊。

  小紫看出程宗扬的犹豫,笑道:「你想回去保护云姐姐?不用啦,他们会跟
着我们的。」

  从剑玉姬的举动来看,黑魔海似乎一直在盯着云家。可她到底在觊觎云家的
什么?难道黑魔海与打伤云如瑶的凶手有关系……如果这样,他们为什么要忍这
么久还不出手?他们到底在等什么?

  程宗扬权衡片刻,云家本身也有高手,何况他昨天和云老哥交谈时提到黑魔
海的事,想必云家已有提防,再加上大祭在即,巫宗不会在紧要关头节外生枝,
因此剑玉姬的人虽然一直盯着云家,但暂时不会有太大威胁。倒是他们像吊死鬼
一样始终跟在后面,是个麻烦。

  「老敖!」程宗扬叫来敖润,「黑魔海巫宗的人盯上咱们了。」

  敖润身体一震,握紧刀柄。

  「没事,他们一时半刻不会出手,只不过让他们一直盯着,咱们什么事都不
用干了。」

  敖润道:「程头儿,你的意思是……咱们给他们一个狠的?」

  「几个小卒子,打死也没什么用。一会儿我和紫姑娘、朱老头先走,你们按
原来计划赶往洛都,到了之后先去鹏翼社。斯爷和卢爷两位眼下都在洛都,跟他
们会合,然后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到洛都也会去鹏翼社。」

  「程头儿,那你呢?」敖润道:「我跟你们一道走。」

  「不行,他们还指望你带路。」程宗扬道:「放心吧,我们三个打不过也跑
得过。」

  话虽这么说,程宗扬心里也有些发紧。自从阴阳鱼进入丹田,他的肚子里就
像揣个地雷,随时都可能失衡。这些天虽然用双修之术减轻威胁,但最好用的卓
美人儿不在身边,效果只能说一般,眞要动手还是逃命快一些。

  「给我安排一辆车,四匹马。两匹马拉车,两匹马换着骑,速度快一些。」
「还有老头呢,多备一匹马吧?」「老头儿骑着驴,不用管他。」

  程宗扬想:既然巫宗的人已经盯上了,就让他们盯着这边吧!说到底,这是
黑魔海自己的事,犯不着把商会的人也扯进来。况且老头儿有些勾当未必愿意见
光,到时候敖润、冯源等人还好说,富安和刘诏这些人总不能灭口吧?

  程宗扬安排停当,随即带着车马先行一步。

                第七章

  夜色渐深,沿着官道一路行来,道旁的旷野逐渐被开垦过的田地代替。皎洁
的月光下,一片片农田阡陌相连,一眼望不到边际。此时已经秋收,农田旁堆着
高高的麦秸堆,夜风拂来,飘散出暖暖的麦香。在树林中沉睡的村庄也从草苫的
房顶换成瓦片,显示当地的富庶与安康。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程宗扬忽然想起游
冶台的歌谣,不由问道:「这就是宛洛道吗?」

  朱老头仰起脸,胡须在风中飘扬,似乎在闻着夜风中的熟悉气息,良久道:
「可不是嘛?洛阳是汉匮都城,又称洛都、洛京,宛城在汉国号称南都。从宛城
到洛都,富户成群,人烟稠密,连狗都比别的地方多好几倍。」

  话音未落,传来几声犬吠,数名架鹰带犬的少年纵马呼啸而来,他们绕着马
车打个转,笑道:「何方来的小娘子?为何在月下行路?」

  程宗扬心头忐忑,他上次遇到这种游侠少年的经历还记忆犹新,如果他们敢
抢死丫头……那他们也太惨了。

  程宗扬摸了摸腰后的刀柄,却被朱老头拦住。老头儿乐呵呵道:「几个精力
过剩的少年郎,又不是打家劫舍的盗贼,动啥刀子?让大爷跟他们说说。」

  朱老头侧过身,骑着毛驴过去,还没来得及开口,一名少年就笑道:「这驴
好玩!」说着拎起鞭子朝驴屁股上抽了一记。

  毛驴嘶鸣一声,撒开四腿就跑,朱老头没坐稳,驴子刚奔出几步,他就顺着
驴屁股溜下来,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撝着屁股「哎哟哎哟」叫个不停。

  几名少年指着老头哈哈大笑,甩鞭子的少年摸出几枚钱铢扔过去,笑道:
「起来吧。」

  另一名少年的臂上架着一只苍鹰,他一边摸出肉粒,一边道:「小娘子,把
帘子掀开,我给妳看个好玩的。妳瞧I」他右手一抬,将肉粒高高抛起,接着左
臂一沉,臂上的苍鹰如箭矢般飞起,一口叼住肉粒,漂亮的动作博来一片喝彩声。

  后面一名少年摸出笛子横在嘴边,清亮的笛声随之响起。他一边吹笛,一边
用双膝操纵马匹绕车而行。那匹马依着笛声的节奏,居然走的是顺拐,两边的前
腿、后腿同时迈步,那少年像坐在摇篮上一样舒服地摇来晃去。

  接着又一名少年纵马过来,他一手提着缰绳,一边撮唇吹起口哨。马匹随着
他的口哨声左右盘旋,就像是跳舞一样,充满欢乐的气氛。

  程宗扬原本手心里捏把汗,看到他们的举动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些
汉国少年和晋国的浪荡子、宋国的无赖恶少差不多,但比晋、宋两国的少年多了
些节操。虽然嘴上花花,举动倒不出格,比如这会儿笑闹无禁,却没有人去掀车
帘,只卖力地又吹又唱、又笑又跳,像是一些精力旺盛的孩子,极力想吸引别人
的注意。

  朱老头揉着腿过来,笑咪咪地看着这些少年,一边道:「这就是汉国的游侠
少年啊。」、「老头儿,你年轻时不会也干过这事吧?」

  朱老头笑而不答,只是眼中流露出一丝少有的温情。

  车前一直沉默的驭手忽然摘下兜帽,露出一张艳若桃李的俏脸,半嗔半喜地
说道:「哪里来的登徒子?何苦扰人?」

  旁边顿时响起一片口哨声,近处的少年叫道:「快来快来!看这个赶车的!
竟然是个美人儿!天!赶车的都是如此美人儿,车里的美人儿何等绝色?」

  几名少年都聚拢过来,嚷道:「美人儿姐姐,你们是哪里人?可曾婚配?」

  看着这些少年,程宗扬突然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那时候他和段强一起常胡
闹,看到美女就吹个口哨,吸引对方注意的举动也有过。虽然隔着不知多少时空
的距离,他却发现自己非常理解这些汉国少年的好奇与冲动,区别只在于他和段
强从来没有像他们这样心直口快,对感情毫无矫饰。

  坐在驭手座位上的罂粟女柔声道:「我们是舞都人,送我家小姐去洛都。今
晚要赶到颖川过夜,谁知误了时程。听说宛洛游侠最是扶弱济困,不知几位少侠
能不能帮忙给奴家指指路?」

  那些少年鼓噪道:「正是!正是!宛洛游侠儿任侠好义,扶弱济困正是吾辈
所宗!」

  「颖川距此不过十余里,不到一个时辰的路程。」

  「何用指路?我们来护送你们!」

  那些少年兴冲冲地架鹰走犬,在前引路。从朱老头面前驰过的时候,那个投
钱的少年道:「老头儿,你没事吧?」

  朱老头撝着胯骨,「哎哟哎哟」地叫着。那少年跳下马,一手扶着朱老头的
腰,把他送上马背,说道:「坐稳了!」然后一拍马臀,马匹驮着朱老头稳稳前
行。

  程宗扬靠近马车,纳闷地说道:「你干嘛把他们引过来?」

  小紫道:「他们又不肯走,难道要赶开吗?」

  赶开是不可能的,这种热血沸腾的游侠少年最是冲动,几句话投缘就能让他
们抛头颅洒热血。同样,一言不合,他们就敢抛头颅洒热血跟你死拚到底。让一
个弱女子出面,激起他们的保护欲,倒不失妙着,可是他怎么觉得这么别扭呢?

  果然,刚走几步,那个把坐骑让给朱老头、自己步行的少年就走过来,不屑
地看着程宗扬这个唯一的男子:「你是管家吗?堂堂七尺男儿竟然让美人儿姐姐
驾车?」

  程宗扬听得直翻白眼,瞧瞧,打抱不平的来了。这些少年见到不平之事就义
气顿生,说好听的叫热血正义,说不好听的叫幼稚冲动。他们知道赶车的美女是
谁吗?知道她干过什么事、杀过多少人吗?你们以为自己看到的就是眞相?以为
自己是正义的就可以指手划脚?哪来的自信啊?

  程宗扬一肚子腹诽,脸上却带着笑,张口道:「啊?」

  少年刚要发怒,罂粟女娇声道:「少侠有所不知,我们管事是聋的。」

  死丫头配合得眞好。程宗扬笑咪咪地看着那少年,装成什么都听不见的模样。
那少年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说道:「老的老、聋的聋,竟让姐姐这样的女流
之辈赶车,要不是遇见我们,你们这一路就吃苦了。」

  罂粟女感激地说道:「谁说不是呢?辛苦几位少侠,到得颖川自有报酬相赠。」
少年豪气地说道:「哪能要你们的钱?我们宛洛游侠仗义行事,钱财之物不必提
起丨」

  颖川是宛洛道上的郡城,虽然程宗扬手里有舞都太守签发的文书,但此时已
经宵禁,想入城少不得要缴一笔不菲的税金。那些少年得知他们没有在城中订下
客栈,便热情邀请他们去城外不远的薛家庄居住。

  「薛家庄的薛大兄是颖川有名的豪侠,仗义疏财,无人不晓。」

  罂粟女柔声道:「这么晚去打扰人家,只怕不合适。」

  「无妨!」那些少年道:「薛大兄生平最是好客。你们只要登门求助,无所
不允,何况还有我们呢!」

  罂粟女似乎有几分不情愿,推辞半晌,拗不过少年们的热情,最后只好应允。

  程宗扬发现装聋子确实省心,这一路那些少年争相与罂粟女攀谈,但以为他
是聋子,没有一个人过来跟他闲聊,耳根子倒是清静不少。

  抵达薛家庄已经是三更时分,这个时辰城中早已宵禁,乡中也一片寂静,一
般人家都已关门入睡。薛家庄却是大门敞开,灯火通明。

  一群少年夜半时分呼啸而来,门口穿着黑衣的家丁见怪不怪,没有露出丝毫
紧张。他们迎上前接过马匹,接着有人奉上水酒;那些少年在马上拿过来喝了,
一边问道:「薛大兄呢?」

  家丁道:「邻县有两户人家争产,闹得不可开交,昨日请家主前去调解,今
晚只怕赶不回来。」

  那些少年都道:「薛大兄急公好义,满郡皆知,只有请他去才能服众。」

  「诸位少侠尽管在此留宿,一、两日内,家主必定回来的。」

  「也无他事,只是今日在路上遇到一户人家要去洛都投亲,夜间无处投宿才
来打扰。」

  「这个好办,庄内其他几个院子都住了人,西偏院如今空着,请他们入宿就
是了。」

  家丁领着众人入内,在一处小院安置下来。程宗扬等人虽然来得匆忙,但薛
家庄常有生人投宿,那些家丁都是熟手,不多时就安置下来,接着摆开酒宴给那
些少年接风洗尘。程宗扬是「聋子」,那些少年没来纠缠,只拉着朱头儿一同入
席。朱老头一听说有吃的,连腿都不痛了,屁顚屁顚地跟着去赴宴。

  装了一路的聋子哑巴,程宗扬也憋得难受,等人一走,他长长舒口气,打量
一下环境。这里是薛家庄的偏院,只有一间能住的房子,虽然不大,收拾得却十
分整洁,旁边则是柴房。环境虽然一般,但仓促间能做到这一步也不错了。

  小紫从车上下来,一只黑黝黝的机械蜘蛛也迈开八条长腿,背着铁箱灵巧地
攀下车辕。程宗扬先从小紫怀里拎着雪雪的耳朵,把牠拽出来扔到一边,然后抱
起小紫笑道:「我来送小姐安歇。」

  小紫小小打个呵欠,「好困呢,别来烦人家。」

  「这就嫌我烦了?有妳烦的时候!乖乖让我抱着睡一觉。」

  「不要,人家要一个人睡。」

  「死丫头,这么不给面子?」

  「雪雪!」小紫叫来小贱狗,然后砰的关上门。

  程宗扬无奈地摸了摸鼻子,自从那日跟小紫亲热过后,死丫头一到睡觉的时
候就避着他,看来今晚只好睡马车了。

  「老爷。」一个声音柔柔说道。

  程宗扬转过身看着罂粟女,然后抬手托起她的下巴。妖媚的妇人嫣然一笑,
媚态十足地娇声道:「妈妈吩咐过,老爷每天都要双修,今晚便由奴婢来伺候老
爷。」「行啊。」程宗扬道:「房子被妳紫妈妈占了,马车又太窄,咱们就凑合
点吧,来,老爷带妳去柴房滚草堆。」

  程宗扬拥住罂粟女的腰肢,把她带进柴房。柴房里一半是木柴,一半是新刈
的麦秸,晒干的秸杆黄灿灿似乎还带着阳光的气息。凿粟女抱着一张毯子,腰肢
柔柔扭动着走过去,俯下身将毯子铺在麦秸上,收拾平整。然后宽衣解带,脱得
像白羊一般,光溜溜地跪在毯子一角。

  程宗扬舒舒服服地往毯子上一躺,抬臂抱住罂粟女的纤腰,把她白生生的身
子拉到身上抚弄。罂粟女侧着身,一边被他抚摸,一边帮主人解开衣物,然后俯
首含住主人的阳物,灵巧地吸吮起来。

  算上在太泉古阵收的几个,死丫头已经有七名侍奴。这些侍奴早就不是雏,
什么花样都玩得出来,程宗扬随手把她的双腿拉开,在她柔腻的秘处揉弄几下,
然后伸进去。

  罂粟女迎合地扭动屁股,不多时花瓣间便湿淋淋地沁出蜜汁。她俯着身,白
光光的双乳在主人腿上滑来滑去,雪臀间娇嫩的性器在主人指下不住变形,色泽
越来越艳。她吐出阳具,低低叫了起来。

  程宗扬道:「听说妳们三个在临安常欺负人。」

  罂粟女道:「是妈妈的吩咐,说那几个奴婢刚归附,怕她们不听话,让奴婢
们好好管束。」

  「妳们怎么管束的?」

  罂粟女道:「其他几个倒罢了,就是阮家那两个贱奴常有几分傲气……」

  「是吗?她们两个还有傲气?」

  「凝奴是因为主人得了她的元红,总觉得比旁人高贵几分。琳奴是主人纳的
妾室,也觉得与旁人身分不同,有时候盛气凌人,行事也不那么检点,险些露出
端倪让外人知晓。后来蛇奴寻到她们的错处,请示过雁儿姐姐,把她们姐妹叫来
由奴婢们管教一番,才安分下来。」

  这贱人够直接,一听就知道是阮香凝在枕边吹风,反过来又告了阮氏姐妹一
记黑状。但说到阮香凝和阮香琳行事不够小心,倒是正中要害。阮香凝是见不得
光的,万一露出行藏,被林冲听到风声就麻烦了。

  罂粟女娇笑着说起阮香凝和阮香琳那对姐妹花被调教时的淫浪模样,程宗扬
听得欲火高炽,翻身把那个妖媚的美妇压到身下用力兪弄起来。

  罂粟女仰身躺在草堆间,双腿被主人架在肩上,屁股悬在半空,随着主人的
挺动而不住乱颤。蜜穴淫液四溢,两团雪乳在胸前沉甸甸地摇晃着,艳态横生。

  程宗扬干得兴起,全然没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薛家庄的主人薛豪为人
慷慨好义,庄中无论大门还是院门都从来不关,以示坦荡无私,结果等程宗扬听
到动静,来人已经进了院子。

  一个雄浑的声音道:「薛某俗务缠身,有失远迎,不知是哪位嘉客光临?还
请一见。晤?」

  客套声戛然而止,显然已经听到柴房里的动静。

  程宗扬一开始还以为朱老头回来了,听到声音才发觉不妙。他赶紧捣住罂粟
女的嘴巴,一边手忙脚乱地把衣服扔到她身上。

  薛豪自重身分,虽然听出不对也没有出声。但他身边有的是好事之徒,那些
少年听到声音,当即便有人过来:「怎么回事?是谁在柴房里?」

  「啊!是那位赶车的姐姐!」

  「聋子!是那个聋子管家!」

  「妈的!我一看他就不是好人!」

  「姐姐莫慌!我来擒住这个淫贼!」

  「死聋子!你竟然敢逼奸!拿下他去见官!」

  几名少年义愤塡膺地上前,要抓住这个淫贼聋子管家。程宗扬连衣服都没来
得及穿上,情急之下大喝一声:「滚开!」

  「假聋子!」

  「好贼子!敢在我们宛洛游侠儿眼皮底下装神弄鬼!」

  「大丈夫坦坦荡荡,这厮藏头露尾,必是奸人!」

  众少年顿时大怒,蜂拥而上要给这假聋子一个好看,没想到旁边忽然有人挡
在那淫贼身前,却是赶车的美人儿。

  罂粟女叫道:「别乱来!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姐姐不必说了,我看得清清楚楚,是这淫贼强行按住妳的丨」

  「没错!姐姐不用怕,今日我们兄弟为妳讨个公道丨二」这厮色胆包天,先
打断他一条腿再说丨二一边是被捉奸在床,一边是正义感爆表的少年,这会儿眞
相根本不重要,大家各凭想象坚持自己的看法,一意维护正义,柴房中一时间闹
得鸡飞狗跳。

  忽然一声厉喝:「退开!」

  一条人影揉身挤过来,张臂拦住那些少年,如临大敌般盯着那名女子,额头
青筋爆起。

  「罂粟女?」

  柴房中顿时安静下来。

  这人五十来岁年纪,气宇轩昂,正是薛家庄的庄主薛豪。他衣内劲气鼓荡,
I边运功护体,一边展臂一推,将那些少年推开数步:「这女子是晋国有名的妖
女杀手,毒如蛇,狡如狐,你们都退出去丨」

  那些少年岂肯退后,纷纷道:「有死而已!」

  「情义比金坚,生死如羽毛!薛大兄,你在哪儿我们兄弟便在哪儿!」

  「没错!」程宗扬眼看纠缠不清,提声喝道:「她是罂粟女!不过她刺杀在
下不成,如今已被在下收为奴婢。我用自己的丫鬟,哪里有什么逼奸的?」

  「还敢嘴硬!枉我们兄弟那么信任你们,一路前后照应,你这贼子竟敢欺瞒
我等!」

  薛豪盯了程宗扬一眼,然后转身抱拳向一众少年作个罗圈揖,「请诸位兄弟
暂避片刻。」

  「我们不退!」

  「薛大兄!你的安危要紧,这对奸夫淫妇都不是好人!」

  程宗扬哭笑不得,这算什么事啊?他们一行要不是跟着那些少年来投宿,也
惹不上这些麻烦,果然便宜不是好占的。

  薛豪好说歹说,才让那些少年答应离开柴房,但都聚在院外,一个个摩拳擦
掌,准备一有不对便冲进来大打出手。

  等那些少年离开,程宗扬苦笑道:「薛大侠,你这帮兄弟眞够义气的。」薛
豪道:「不知阁下名讳?」

  「鄙姓程,草字宗扬。」

  薛豪皱了皱眉,显然没想起哪位豪杰是这个名字的。他也不说什么「久仰大
名」之类的客套话,沉声道:「罂粟女在此,白骨先生何在?」「已经被我杀了。」

  薛豪脸色数变,露出几分难以置信的神情。程宗扬索性对罂粟女道:「罂奴,
你认得这位薛大侠吗?」

  「认得。」罂粟女道:「往年奴婢与先夫接过一笔生意,曾和薛大侠一帮兄
弟交过手,不小心杀了其中几个。」

  难怪当初说起往薛家庄投宿,罂粟女会百般推辞,她不是客气,而是实打实
的不情愿。

  程宗扬转身对薛豪道:「薛大侠已经看到了,这贱人已被在下收服,做了在
下的奴婢。至于以往的恩怨,既然她已经为奴,少不得由我这个主人担当起来。
薛大侠有要求尽管开口,无论钱财还是宝物都好商量。」

  薛豪沉默片刻,然后道:「程先生既然收服这个贱人,想必艺业惊人,但再
多的钱物岂能抵得薛某几位兄弟的性命?」薛豪道:「薛某只要她一条性命,好
告祭诸位兄弟在天之灵,还望先生成全。」

  罂粟女一条性命眞不算什么大事,可死丫头好不容易收服的侍奴如今用着正
顺手,程宗扬岂肯白白扔掉?他想着能用钱解决最好不过,可薛豪一口咬定只要
取罂粟女的性命,甚至宁愿以薛家庄的财物相赠,来补偿程宗扬的损失。

  两边不惜财物也要罂粟女的性命,彼此条件没有半点可以通融之处。眼看双
方越说越僵,罂粟女抛个媚眼,娇滴滴地道:「薛大侠既然不肯放过奴家,要不
奴家就用这身子来补偿薛大侠,在床上给薛大侠赔罪?」

  「呸!」薛豪一口吐沫啐到罂粟女脸上,他对这妖妇恨之入骨,被她撩拨几
句顿时大怒,抬掌拍出,掌风一吐,犹如一座大山般直压过来。

  罂粟女花容失色,惊叫道:「嵩阳掌!」

  掌风袭来,程宗扬心里大叫不好。他原本底气十足,他这一方除了小紫,剩
下几人都有五级以上的修为,而薛家庄的游侠少年人数虽多,眞正能称得上高手
的只有薛豪一个。他估量着薛豪的实力在五级上下,比他最强时还要差一点,没
想到薛豪这一掌拍出,掌风聚而不散,而且一迭一迭重重压上,竟然以五级的修
为施展出不逊于六级高手的威力!

  招数一直是程宗扬的软肋,他早就知道合适的武功招数能让攻击威力倍增,
可他最拿手的五虎断门刀刚猛有余,精深不足,无论配合九阳神功还是太一经都
有些难尽人意。至于他的拳脚功夫更不用提,比星月湖大营的一般军士强不了多
少。此时在薛豪嵩阳掌的重压下,还没来得及出手,丹田的气轮就有些失衡的迹
象。

  罂粟女浑身脱得光溜溜的,想挺刀救人也变不出刀。程宗扬只好勉力提气出
掌,暗暗祈祷薛豪的嵩阳掌威力不要太大,要是一掌把他拍死就倒霉到家了。

  忽然一抹衣袖拂来,凌厉的掌风蓦然消散。刚被掌风卷起的麦秸掉落下来,
柴房中安静得落针可闻。

                第八章

  柴间里鸦雀无声,薛豪呆呆地看着朱老头,半晌后突然省悟过来,有些手足
无措地想要抱拳,刚抬起手又觉得磕头更合适,于是连男儿膝下有黄金的古训也
抛到脑后,当即屈膝拜倒,双手抱拳,又惊又喜地说道:「居然是前辈?」

  朱老头有些稀奇,「你认得我?」

  「薛某少时曾追随过田仲大哥。当年前辈与洛下群侠纵横五陵,田仲大哥对
前辈推崇备至,在下对前辈的风采也仰慕已久。」

  朱老头拍了拍后脑杓,「原来你是那个姓薛的小娃娃,哎哟哟,一晃这么些
年,你都长这么大了。」

  年逾五旬的薛豪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朱老头道:、我这模样变了不少,你还能认出我当年的样子?是不是学过什
么辨人的法术?「

  「不瞒前辈,在下确实有辨人之术。但并非法术,而是靠眼力。」薛豪解释
道:「人面虽有变化,但骨相难以更易。况且实在是当年前辈仗剑风流的英姿令
人难忘,在下数十年来每每思之,以为此生再难相见,引以为恨。」

  「哈哈,你这个小娃娃,嘴巴倒是会说。」

  薛豪忍不住道:「当日前辈突然离开,在下听田仲大哥说,前辈去了未央宫,
受封为阳武侯……」

  朱老头猛咳两声,「不说了不说了。」

  薛豪也是绿林中打滚的人物,立刻转过话题,「一晃四十余年,当年洛下的
五陵少年早已风流云散,田仲大哥也去世多年,没想到薛某还能见到前辈。」

  朱老头感叹道:「谁说不是呢?田仲啊……唉,他也死了这么多年。」

  薛豪与田仲交情显然非同一般,闻言眼眶顿时红了,他在脸上抹了一把,然
后大笑道:「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薛某能活到今日,已经比田仲大哥多活
快二十年,此生足矣!」

  一向敢与耗子争猥琐的老家伙似乎被那句「人生非金石」打动,腰背慢慢挺
直。「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朱老头忽然提声吟道:「人生忽如寄,寿
无金石固!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飮美酒,被服纨与素!」

  朱老头从席间出来还带壶酒,一阙吟罢,举壶畅飮,犹如长鲸吸水,痛快至
极;

  虽然还是破衣烂衫,却显得神采飞扬,顷刻间将一壶酒喝了大半。他把酒壶
递给薛豪,笑道:「人生如朝露,不如飮美酒!」

  薛豪接到酒壶,一口气喝干,然后把空壶损到一旁,笑道:「痛快!敝庄有
美酒千斛,请前辈到堂上痛飮,今日不醉无归!」

  朱老头也不含糊,「难得遇上故人,走丨」

  薛豪当先引路,一边叫来家仆打开酒窖,将美酒尽数取来。

  程宗扬一脸不知什么表情地看着朱老头,「老家伙,你还眞混过游侠?不是
吹牛啊?」、朱老头哼了一声,下巴翘得高高的。

  程宗扬很想说:五陵少年不是都被你毒死吗?但看到老头得意的样子,实在
不忍心在这会儿揭伤疤,打他的老脸,只道:「啧啧^ 眞看不出来,你还会吟诗
呢。」

  朱老头吹着胡子道:「大爷举过秀才,你以为是假的?」

  「吹死你吧。」程宗扬还很想问问「阳武侯」是怎么回事,但瞧着老头儿不
想说的样子,终究没有开口。

  朱老头刚矜持两分钟,立刻露出猥琐的面目,眉飞色舞地说道:「小程子,
有好酒啊,你来不来?」

  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我还光着身子呢,喝个屁!戒酒了!」

  「戒啥酒?男人不喝酒,不如一条狗。快点啊!给你留着位呢!」朱老头负
着手,踱步前去赴宴。

  程宗扬和罂粟女各自拿着衣服留在柴房里。在程宗扬的逼视下,罂粟女身子
慢慢矮下去,像婢奴一样伏在零乱的麦秸堆中。她勉强露出一丝讨好的笑容,轻
声道:「老爷,奴婢……来服侍……」

  「刚才的脚步声妳早就听见了吧?」程宗扬冷冷道:「是不是想着让姓薛的
一头闯进来,好惹得我发火,教大家恶斗一场,替妳除掉仇家?」

  罂粟女的声音颤抖起来,「奴婢不敢……」

  「妳都做了还说不敢?毒如蛇,狡如狐^ 眞有妳的,都敢算计到主子头上,
还有什么妳们不敢做的?」程宗扬冷笑道:「也就妳紫妈妈艺高人胆大,能收拾
住妳们几个妖妇了。」

  罂粟女浑身发抖,流露出无比惧意,「奴婢知错了,求主子责罚……」

  小紫的声音传来:「好了,我来处罚她吧。」

  罂粟女发抖的身子顿时僵住,然后低头道:「是,妈妈……」

  小紫站在阶上,星眸微微闪亮,她看了程宗扬一眼,然后朝屋后的暗处吩咐
道:「惊奴,妳先服侍老爷泄泄火,然后送老爷去赴宴。」

  晨曦下的宛洛霞风景如画,程宗扬的举动却是大煞风景。

  「哇^ 喔- 呃!哇哇^ 」程宗扬从马车里探出头来,伸直喉眬,一阵喔心沥
血地狂吐。

  朱老头一脸痛心地说道:「小程子,大爷死命拦着不让你喝,你还非要灌那
么多黄汤!瞧瞧!瞧瞧!黄胆都吐出来了吧?」

  程宗扬有气无力地啐口吐沫,「干!十七、八个少年轮着劝酒,你要敢推辞
一声,人家拨出尖刀就往自己的胳膊上扎个洞^ 扎得不够深还要重扎- 我能不喝」
咋不能不喝?小程子,你这是不懂汉国的规矩,大爷教你怎么逃酒I他拿刀〗来,
你得赶紧接住,然后往胳膊啊,肩膀啊,大腿啊扎一刀,下刀随便点,别比划,
一刀下去,千万别试深浅,要装得跟经常扎一样。「

  程宗扬没理会他的瞎扯。昨晚薛豪大摆酒宴,喝到天快亮才告终,一番痛飮,
几乎所有人都酩酊大醉。薛豪在宛洛道上颇有侠名,为人甚是磊落。罂粟女的事,
薛豪得到程宗扬的保证,不会纵容她再出来害人之后,与他碰了三碗酒,看在老
头儿的面子一笑而过,就此罢休。

  薛豪如此豪爽,他也不好再藏量,程宗扬放开酒量大喝一场,结果到这会儿
还没回过劲来。

  「汉国这酒风太狠了。」程宗扬感慨地摇摇头,「对了,他们喝醉了唱的那
个是什么歌^ 万里什么什么的?」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朱老头唱道:「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
不得少踟蹰!」

  「对!就是这个!呃……」程宗扬酒劲上来,又吐了几口,喘气道:「这什
么破歌?鬼气森森的,我听着汗毛都竖起来了,一阵一阵的想尿裤子。」

  「小程子,你没听错。」朱老头嘿嘿一乐,「这是挽歌,因为是送葬时挽柩
者唱的,所以叫挽歌。」

  「没搞错吧?喝酒唱什么挽歌!给谁送葬呢?有毛病吧!」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朱老头道:「韶光易逝,盛时难再,生死不
过一瞬间耳。汉国游侠儿生性豁达,视死如归,唱几句挽歌又如何?,」

  程宗扬趁着醉意,不无恶意地想到:汉国的游侠儿轻生死重然诺,恐怕是因
为平均寿命太短,早死晚死也差不了几年;与其过几年就死,还不如死得轰轰烈
烈。

  「啧啧,又在装秀才了,一到汉国你就变态了!」程宗扬道:「老头儿,你
这么喜欢听,等你死了,我给你唱那个蒿里什么的好了。」

  「不行。」朱老头摇了摇头,「你要给我唱这一首:薤上露,何易稀- 露晞。
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眼前的宛洛道依然平安繁华,悲凉的挽歌却彷佛在吊挽它无可避免的结局。

  躺在车中,程宗扬耳边彷佛还响着老头唱的两首挽歌。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无论是圣贤、帝王还是不世出的名臣猛将,
一旦埋在土中还分什么贤愚?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人生如朝露,
可朝露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永远回不来了。他猛地想起段强,想起那
枝要命的箭矢,即使是穿越者也和平常人一样会死的。

  如果自己死了呢……

  朦胧的醉意中,程宗扬挣扎着爬起来紧紧抱住小紫,像抱住自己的生命一样
不愿松手。

  「我们结婚吧……」他喃喃说道。

  「好啊。」小紫轻轻揉着他的额角。

  「死丫头……妳应该让我求你好几次的……不过这样也好……」程宗扬像捧
着1件稀世珍宝一样,捧着小紫精致的玉脸,鼻尖顶着鼻尖道:「我要……我要
给妳世上最美的戒指……嘿嘿,妳还记得二爷唱的山歌吗?一只戒指里……」

  小紫轻轻唱道:「一只戒指里啊,伸不进两根手指……一个坚贞的人啊,永
远不会生二心……」

  在她轻柔的歌声里,程宗扬沉沉入睡,只是右手与小紫十指紧紧相扣,久久
不愿分开。

  程宗扬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根银针像绣花一样不断落下。在他指下是一片白
腻的肌肤。银针刺落,雪肤上随即滚出一滴细小的血迹。与此同时,他指下的身
子剧烈地颤抖起来,似乎难以承受针刺的剧痛。

  强烈的阳光从枝叶间洒落,照出树下一具白生生的胴体,罂粟女赤条条地伏
在一条毯子上。她的额头满是冷汗,齿间咬着一根刚折下来的柏枝,红艳的唇瓣
因为剧痛而变色。

  众人停在一片林中,周围种满高大的白杨。阳光虽然暴烈,但风起时木叶萧
萧,在酷暑中带来几丝难得的凉意。

  朱老头的名声在汉国比狗屎都臭,虽然不明白薛豪为什么把老家伙当成游侠
前辈,而没认出他毒宗魔头的身分,在席间把他敬为上宾,但程宗扬担心再出什
么乱子,没有在薛家庄多留,仍按照原来的计划,天刚亮就启程北上,但到底因
为没有在颖川落脚,错过投宿的时辰。

  太阳越升越高,天气越发酷热,虽然宛洛道上有树荫遮蔽,但从天刚亮赶路
到现在,几匹马都汗出如浆。眼看目的地还遥遥无期,朱老头的毛驴又拐了前蹄,
不到半个时辰就甩得连人影都看不见,程宗扬只好把马车停在路旁一处林子里,
让马匹歇歇,顺便等老头儿赶来。

  程宗扬把银针放在朱砂盒中调了调,一边端详自己的作品。罂粟女身无寸缕,
雪白腰臀上布满鲜红的血珠。星星点点的血痕勾勒出花朵纹路,彷佛一片妖艳的
罂粟花海在她的腰臀上盛开,充满繁丽而邪恶的韵味。

  「一万针是不是少了点?我这会儿正刺得过瘾,干脆从头到脚都给她刺一遍,
站出去连衣服都能省了。」

  车帘卷起,小紫伏在车内,一手支着下巴,一手翻着书卷,一边道:「调的
朱砂不够了。」

  「朱砂里妳调了什么东西?这么细的一根小针扎到身上,这贱奴就像是被砍
了一刀似的,痛得浑身都在抽。」

  「你猜呢?」

  「妳以为我猜不到吗?里面有我的血!妳这个死丫头,趁我喝醉了,连我的
血都敢乱抽!」

  小紫抬眼笑道:「还有呢?」

  「还有乱七八糟的药吧?看样子刺激性不小。」

  「还有最要紧~ 的一样你没有说。」

  「什么东西?」

  「程头儿,你的阳精啊。」

  「我干!又是精又是血的,妳准备把她变成什么怪物?不对!死丫头,妳又
想坑我吧?」

  「才不是呢。」小紫笑道:「人家只是让她以后再也不敢害你。」

  「少来哄我!她的一魂一魄早被妳让雁儿收走了,再抽她一魂一魄,让不变
成傻子?」

  「跟魂魄没关系。」

  「妳又玩什么花样了?」

  「是她的纹身啦。她的纹身从腰臀一直到腹股,一共是一万零一针,最后一
针是在她的阴珠上,」小紫笑道:「等到全部刺完,纹身的禁制生效,她再也不
敢害你啦!」

  「是吗?」程宗扬一脸不信。

  「这些纹身是永远洗不掉的。从今往后,只要闻到程头儿的气味,她身上的
纹身就会发红,然后淫欲迭生。程头儿挨到她身上,她就会兴奋得浑身发抖,比
凝奴还要淫浪十倍。

  「而且她的纹身里混有程头儿的精血,只属于程头儿一个人,再也不能和其
他男人亲密。如果被别的男人进入体内,她的纹身就会像刀割一样痛。」小紫笑
道:「是一万零一个针孔一起痛哦。」

  程宗扬倒吸一口凉气,扎一针就痛成这样,全部纹身都痛起来,活活痛死都
有「不仅会痛,如果一整天没有闻到程头儿的气味,到子时她的纹身上就会像是
有虫蚁噬咬,一直痛痒到身体里,要痒够一个时辰才能化解,这是无药可解的哦。」
程宗扬原以为是给罂粟女纹个身,让她痛痛就够了,听到居然有这么严厉的后果,
手里的银针不由迟疑起来。

  小紫毫不在意地对罂粟女道:「罂奴,妳知道了吧?今后程头儿就是你的解
药,如果想好好的,就要让程头儿多干妳几次。如果太久没有程头儿的滋养,妳
就会整天又痛又痒,~ 一直到魂飞魄散。」

  罂粟女玉脸苍白得毫无血色,她咬着木棍,只勉强点了点头。

  「等等!一天没闻到我的气味,她的纹身禁制就会发作?」「是啊。」

  「如果我不干她,她就会死?」

  「没错啊。」

  「干丨」程宗扬叫道:「我以后不是要天天带着她吗?而且她以后也不用派
出去办事,还能每天让我干她I这太有福利了吧?」

  「大笨瓜,你的气味又不是只在身上,要是不信的话,到晚上你给她一只袜
子。」

  程宗扬黑着脸道:「你以后派她出去办事,就让她带我的I只臭袜子?那阳
精呢?总不能让我满满射她一肚子,让她带着出门吧?」

  「怎么不可以?你射得越多,她越舒服,持续的时间也越长。平常时你想干
谁就干谁,只要让她尝一点你的阳精就够了。比如你干过惊奴,让罂奴给你舔干
净,或者让她去舔惊奴都可以。」

  程宗扬干笑两声,虽然这贱人是侍奴,可这么用似乎有点超过他的底线了。
小紫白了他一眼,「大笨瓜,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这对她不是折辱,而是莫大的
恩赐。」

  「我听着妳怎么像是把她做成有重度毒瘾的瘾女,我就是她的毒品?」

  小紫笑咪咪地道:「程头儿,你猜对啦。」

  程宗扬琢磨了一下,「那我要死了呢?」

  小紫摊开小手,「她也只好死了。」

  「没药可以救?」

  「除非把她做成没有知觉的尸妓。」

  罂粟女打个寒噤。

  小紫笑道:「罂奴,听到了吗?」

  罂粟女取出齿间的木棍,勉强笑道:「奴婢知道了。」

  小紫笑吟吟地看着她的眼睛,「如果程头儿出事了,妳最好赶快自杀。要不
然妳会痛得眼睛往外流血,痒得把全身皮肉都抓烂,死得惨不忍睹。」^ 罂粟女
的身子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虽然处置她是他的主意,但小紫的处置手段远远超过原有的预想。但话说回
来,他如果死了,拉她陪葬也不坏,至少让她少害几个人。

  「老头儿怎么还没来?他捡那驴不会是死在半路上了吧?」

  说话间,远远过来一道影子,正是朱老头牵着那头一拐一拐的破驴,沿着道
路走来,一人一驴孤零零的模样,颇有些「古道、西风、瘦驴」的诗意。

  没等程宗扬拿老头儿的驴奚落他几句,朱老头先开口了,他神情古怪地看着
他们:「小程子,你咋在这儿歇呢?」

  「宛洛道周边的田地开垦得太好了,方圆几十里就这一片象样的树林,你难
道想躺在太阳底下晒成人干啊?」

  「这是墓地啊。」

  程宗扬吓了一跳,连忙看看周围:「胡扯的吧?哪有坟?」

  「不是坟,是墓。」朱老头道:「堆土称坟,平地称墓。汉国虽然也讲入土
为安,但庶民百姓的葬地大多都不堆土,只在墓前栽杨树为记^ 小程头,你这会
儿就坐在别人的墓上头。」

  程宗扬连忙跳起来,他原本也看出林中有些不太I样,可怎么也想不到脚下
竟然是别人的墓地。

  程宗扬解开马匹的缰绳:「歇够了!走了!走了!」

  「小程子,让大爷喘口气……」

  「你憋一口气都能跑到洛都,还喘什么气?赶紧走!到了洛都就把你那破驴
宰了,炖锅驴肉汤喝……」

  颖川距洛都只有一百余里,程宗扬原准备中午休息过后,四马换乘,连夜赶
到洛都,尽快与斯明信、卢景等人会合,好了解一下汉国如今的形势。但朱老头
怎么也不肯扔掉那驴,一路上拖拖拉拉,想快也快不起来,一直走到天黑,众人
被一条大河拦住去路。

  夜色下,浩浩荡荡的河水向北流去,两侧各有一座山峰沿着河岸拔地而起,
彷佛一座森严的门户,矗立在天地间。

  朱老头道:「这就是伊阙,天子的门户。」

  「什么声音?」

  河中不断传来水响,似乎有人在拍打水面,但声音时南时北、时东时西,毫
无规律。

  「是河中的鲤鱼。」朱老头道:「每年初秋,伊水的赤鲤会聚集在伊阙之下
争相跳跃,一旦跳过伊阙就能化而为龙。」

  「老头儿,你又在蒙我吧?鲤鱼跳龙门是这里吗?」

  「小程子,你又较眞了不是?你管它是眞的假的?」朱老头道:「这会儿黑
更半夜的,啥都看不见。要是白天,你从这儿往北看,能看到洛都南宫大门前的
朱雀阙,里面有数十座宫殿,从远处望去层层迭迭,上接云天,其中最高的一座
就是崇德殿。」^ 「开玩笑吧?这儿离洛都的宫城起码四十里,隔着四十多里能
看到洛都里面的宫殿?」

  「不要小看了洛都的宫城啊!除去地势,崇德殿仅陛阶就高达一丈,殿高三
丈有余,殿内可容纳万人。它的华丽与雄伟岂是你能想象的?要知道这里随便发
下一封诏书,就足以令整个天下震动。」

  程宗扬没跟老头儿斗嘴,整个六朝都奉汉帝为天子,这话眞不算吹牛。

  朱老头道:「鲤鱼化龙难知眞假,但你若从这处天子的门户一直向前走,穿
过洛都的平城门,南宫的朱雀门,然后是平朔殿、千秋万岁殿、中德殿、崇德殿
^ 甚至能一直走到崇德殿内天子的御座之上。」

  天子御座,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位子!但程宗扬清楚知道,无论如何这些人里
也不会有他。

  当皇帝,每天批阅的奏章都是论斤秤的,如果想偷个懒,把事情推给丞相,
说不定哪天就被丞相和朝廷的权臣架空,最后还在历史上留下一个昏庸无能的臭
名。程宗扬很干脆地表明态度:「那个位子,谁爱坐谁坐,反正我是不坐。」朱
老头一张老脸顿时耷拉下来。

  程宗扬安慰道:「老头儿,我看你还挺有精神嘛!赶紧找个女人生个娃,我
看还来得及。」

  朱老头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小紫在车中笑道:「你又把他气走了。」

  「老家伙说好听点是神神秘秘,说难听点是鬼鬼祟祟,天知道到底在打什么
主意。天子的位子是随便坐的吗?我不想因为这种没影的事被人架到火炉子上烤。」
程宗扬道:「对我来说,平平安安做个富家翁,多娶几房漂亮小妾享受生活才是
正河中的赤鲤还在跳跃,不时响起水声,似乎仍在徒劳地想跃过伊阙。

  洛都四面有八座雄关,伊阙就是其中之一。这时伊阙已经闭关,禁止行人出
入,程宗扬只好在关外的鎭子找个地方先住下。

  谁知一连走了几家客栈都住满人,程宗扬打听一下才知道,大半都是各地州
郡推举的秀才、孝廉,由于每年秋季汉国都会选拔一批人才,或是补入羽林天军,
或是入朝为官。

  另外一半则是读书的士人,他们来源极为复杂,除了汉国各地之外,还有不
少来自秦、晋、唐、宋诸国,他们没有经过被州郡官员推举为秀才、孝廉的身分,
无法直接担任官职,但可以进入云台书院读书^ 近年来,天子屡次从云台书院挑
选人才,让那些士子看到一条成为新贵的快捷方式,因此纷纷赶来,希望能凭自
己的才学谋得一官半职。

  程宗扬找遍鎭子也没找到住处,索性驱车离开鎭子,在伊水河畔找处水草丰
茂的地方,停好马车,把两匹拉车的马解开,在牠们的脖颈上拍了拍,放牠们自
去吃草。另外两匹坐骑则系在岸边的柳树下,然后取出蛋屋在车后张开。

  蛋屋外壳是一种不反光的材料,灰蒙蒙的外表毫不起眼,在夜间几乎看不到,
再用马车遮掩一下,除非走近才能发觉。但有人走近,他收起蛋屋也就是一眨眼
的事。

  刚收拾好,风中忽然传来一丝隐约的低响,接着消失无踪。

  程宗扬疑云大起,「妳听到了吗?」

  小紫道:「在对岸。」

  「好像是个女人。」程宗扬越想越不放心,他摸了摸怀中的匕首,「我去看
看。」

  「我也去。」

  「我没听错吧?妳不是要睡觉吗?」

  小紫嫣然一笑,「人家想游泳了。」

  程宗扬这才想起小紫很久没有畅游过了,对拥有碧鲮族血统的小紫来说,离
开水的日子恐怕比他想象的更难过。

  程宗扬突发奇想,「那个蛋屋密封度很好,说不定在水里也能用。」

  「大笨瓜,你会闷死的。」

  「要我说,你们碧鲮族的进化太不完全了,应该进化出感染的能力,咬我一
口,把我也变成鱼,咱们就往水里一住,生一堆鱼宝宝。」

  「大笨瓜。」

  两人说着潜入水中,燠热的天气里,河水暖暖的,充满惬意的感觉。两人拥
在一起,小紫仰着身把他托在水面上,一双美腿像鱼尾一样灵巧地摆动,没有发
出丝毫声音,悄然向对岸游去。

  「不用急,」程宗扬道:「惊理不是去了吗?我们多游一会儿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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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集汉国篇

  封面人物:罂粟女

  内容简介:

  朱老头和小紫抛下程宗扬这个「外人」,和黑魔海巫宗谈事情,程宗扬只得
和卢景混在一起接案子打发时间。一名委托人的要求极为困难,几无线索:找出
特定日期出现在某间脚店里所有不知名的客人!而且这间脚店早已被一把火烧个
乾净!没想到观察力敏锐的卢景带著程宗扬四处走访,竟然抽丝剥茧地找到其中
几人,但这些身分、职业皆不同的人被找出后,却逐一死於各种意外!

                第一章

  夜色下,雄伟的伊阙如同拱卫帝京的门户,庄严地矗立在伊水两岸。水面上
鲤鱼飞跃的声音不断响起,在月光下溅起星星点点的水花。河水彷佛温暖而柔软
的丝绸,让人惬意得几乎想睡去。

  「死丫头,」程宗扬道:「自从离开南荒,我就觉得你越来越不精神。开始
吧,还有精神整天跟我犯坏,现在就像蔫了一样,懒洋洋的只想睡觉。喂,是不
是离开大海太久了?」

  「大笨瓜。」

  程宗扬道:「等老头的事情办完,我带你去海边。到时候你想怎麽游就怎麽
游,想游多久就游多久。要不我们就建一座临海的别墅,一半的房间就建在海面
上,卧室里面挖一个游泳池,下面直接通着大海。或者我们乾脆把一半的房子建
在海里——」程宗扬正在畅想,衣角忽然一紧,被小紫扯着潜到水下。程宗扬赶
紧闭气,一边睁大眼睛。

  小紫从水中伸过手指,按在他唇上,示意他噤声,一面朝水下潜去。

  岸边生着大片大片的芦荻,细长的芦杆弯成弧形,被顶端沉甸甸的芦葭压得
向水中倾斜,梢头露出一团团白色的芦花。小紫像鱼一样灵巧地在芦根的缝隙间
游动着,没有碰到一根芦苇。

  程宗扬一口气用尽,想露出水面透口气,却被小紫拉住。她一手攀住程宗扬
的脖颈,精致的面孔贴过来,吻住他的嘴唇,轻轻喥了口气。程宗扬胸中烦闷尽
去,口中胸中充满了少女香甜的气息。两人挽着手,静悄悄停在一片芦苇丛中。

  一辆马车倾斜着陷在芦苇荡里,芦杆被车辙轧得东倒西歪。驭手倒在车旁,
背心处有一个血洞,正不断涌出血沫。

  马车的帘子被利刃切开,一名戴着面纱的少女惊惧地蜷着身,躲在车厢的角
落里瑟瑟发抖,她双手抱着肩膀,拚命摇着头,「不是我,不是我……」

  一名蒙着面孔的黑衣人把她扯出来,一把揪下面纱,托起她的下巴,在月光
下看了两眼,然後朝後面的同伴摇了摇头。

  後面那人眉头皱起,然後一点下巴,黑衣人松开少女,随即一刀从她胸下刺
入,刀锋穿过肋骨,准确地刺穿心脏。那少女身体一震,软绵绵倒下。两人收起
刀,随即消失在芦苇丛中。

  程宗扬口鼻都没在水中,只在芦苇丛间露出一双眼睛。

  没想到刚到洛都,就目睹了这样一起凶案。那两名黑衣人动作没有半分拖泥
带水,自己想阻拦也来不及。

  等两名黑衣人走远,程宗扬从水中出来,只见那名少女倒在车厢中,胸前被
利刃刺穿,一件精致的绸装沾满血迹,已经毙命。

  凶手是谁,受害者是谁,原因是什麽?这些都一无所知。

  能看出来的是那辆马车相当不错,还有少女身上的衣饰,绝非一般人家,佩
戴的簪铒也价值不菲,腰间系着的一对鸳鸯鸣玉,足有半只手掌大,玉质莹白润
泽,做工精巧,价比黄金,不知是哪家的女眷遭此劫难。

  小紫拉起那少女的手,摸了摸,然後道:「程头儿。」

  程宗扬接到小紫递来的手掌,发现那少女手掌虽然柔软,但指关节处有一层
薄茧,显然是干惯力气活的。

  程宗扬从少女头上拔下一根簪子看了看,「那两个人不是劫财的。这簪子起
码值几十个金铢,居然连看都不看。劫色也不是,这衣服还好端端的。」

  小紫道:「那就是复仇了?」

  程宗扬也不敢确定,「不好说。」

  这少女显然是穿了别人的衣物,假冒身份,但蹊跷的也在这里。从她手上的
薄茧判断,她所处的环境并不十分优越。但她身上的衣料自己曾在晴州的绸缎店
见过,是被列为贡品的江陵丝,价格不是一般的贵重。从现有的线索推断,很可
能是主人家发现自己被仇家盯上,於是让婢女穿上小姐的衣物,引走仇家,最终
仇人出手,只杀了婢女——问题在於这户人家的背景究竟是什麽?

  这少女既然能冒充主人的身份,必定是那位小姐的贴身婢女。但能用得起江
陵丝的富贵人家,内宅的婢女也是锦衣玉食,手上别说茧子,就是粗糙一点也未
必能伺候小姐。

  从她手上的薄茧推断,那户人家并不是十分显贵,可如此贵重的江陵丝怎麽
会穿在她身上?还有她身上的饰物,都是上等的珠玉,尤其是那对鸳鸯鸣玉,还
有她簪上那颗龙眼大小的明珠,就是有钱也未必能买来。

  一边是寒门素户的小婢,一边是华贵之极的衣饰,中间这位小姐的身份显得
扑朔迷离。相比之下,那两名杀手的举动就留下太多信息——看到人被掉包,立
即杀人灭口,显然是寻仇。杀人之後一芥不取,就更昭然若揭了。不会是盗贼,
也不会是外面雇佣的杀手。目标明确,行动利落,只可能是某家的门客,或者部
曲。

  程宗扬想了一下,把簪子和玉佩收进怀里,然後道:「摄像机呢?让惊理把
这些都录下来。」

  片刻後,惊理从芦苇荡中出来,小心翼翼地拿着那只摄像机,说道:「那两
个人走得极快,奴婢只照到一个背影,不甚清楚。」

  程宗扬指了指马车,「都录下来。把脸照清楚。还有那个驾车的。这事有点
蹊跷,既然如此遇上,先留个证据。」

  …………………………………………………………………………………

  夜色渐渐褪去,一缕微亮的光线出现在地平线上,照亮了青色的芦苇,金黄
的原野,还有碧绿的河水。程宗扬坐在芦苇荡中,手里拿着一杆碳黑色的鱼竿,
长及两丈的竿身顶端比芦茎还要纤细,下面垂着一根透明的鱼线。

  水面没有浮子,以程宗扬如今知觉的敏锐,鱼线上再细微的颤动也能感知。
他闭上眼,享受着轻风的吹拂。忽然间鱼线一沉,鱼竿细细的顶端被坠得弯曲下
去,形成一个弯弧。

  程宗扬手指微微放松,确定鱼已经上钩,才缓一下紧两下,那样不疾不徐的
稳稳收回。

  水面荡起一圈圈的涟漪,那条鱼在水下不断挣扎,试图摆脱鱼钩。纤细的竿
梢摇摆着,似乎随时都会折断。程宗扬却没有丝毫担心,这鱼竿看似纤细,其实
坚韧程度远远超乎想像。在自己并不彻底的测试中,无论鱼竿还是鱼线,挂上半
吨的物体都没有问题,就算咬钩的是条鳄鱼也能钓起来。

  水面的晃动越来越激烈,突然一条鲤鱼从水下跃起,赤红的鱼鳍在阳光下闪
烁着,几乎跃上竿头。

  程宗扬右手往後一甩,不等鲤鱼落下,就将它高高提起,顺势扯到岸上。

  鲤鱼在芦苇间湿泞的泥土上不断跳动,程宗扬一边取下鱼钩,一边折了根芦
苇,用芦杆穿过鱼鳃,打了个结,放在脚边的水坑中。

  「小程子,开张大吉啊。」朱老头拢着手从芦苇间钻出来,眼巴巴看着那鱼
道:「啧啧啧啧……这鱼起码有三斤多吧?瞧这活蹦乱跳的,咕嘟咕嘟炖锅汤,
那滋味——鲜得很!」说着狠狠咽了口吐沫。

  程宗扬道:「想吃鱼?自己钓去。昨晚是谁把带的乾粮都给喂驴了?这会儿
想白吃?别说门了,窗户都没有啊!」

  「小程子,大爷那驴不是伤了蹄子吗?吃你点儿乾粮咋了?」

  「一点儿?你一点儿没剩好不好!要不是我还带着鱼竿,今天早上大家就喝
西北风吧。」

  「小程子,你咋这麽小心眼儿呢?钓就钓!」朱老头道:「大爷也带着竿儿
呢!」

  程宗扬斜眼看去,只见老头儿拿着一根不知从哪根扫帚上撇下来的细竹竿,
上面绑了根线——还是几根不同颜色的线胡乱拼接起来的。整副鱼竿最值钱的就
是鱼钓,是一根断了针鼻的缝衣针弯成的。一根鱼竿,硬让老头弄出色彩鲜明的
丐帮混搭风格来。

  朱老头却是十分得意,「小程子,瞧瞧大爷亲手做这鱼竿!比你那竿儿也不
赖吧?」

  程宗扬瞧瞧自己手里的高科技鱼竿,再瞧瞧老头那连叫花子都看不上眼的破
竿,直想一口啐过去。

  朱老头还在得瑟,「小程子,敢不敢跟大爷比比,看谁钓得鱼多?」

  「哎哟大爷,我真不敢。」程宗扬道:「就你那竿,我赢了也丢人!」

  「年纪轻轻,咋一点胆子都没有呢?」朱老头道:「挂点彩头!你要赢了,
大爷那驴归你!」

  「那驴你千万留着!万一碰到失主,我浑身是嘴都说不清!」

  程宗扬换上一副笑眯眯的表情,「老头,你要真想赌,咱们换个彩头——你
要输了,岳鹏举当年跟你的恩怨一笔勾销,怎麽样?」

  朱老头哼了一声,「要是你输了呢?」

  就他那破竿,自己要能输,还不如淹死得了。程宗扬大度地说道:「你说!
条件随便开!」

  「大爷也不坑你,」朱老头道:「你要输了,就帮大爷个忙吧……」话音未
落,老头儿手忙脚乱地收起他那破竿,「哎哟!这可上钩了!小程子,瞧瞧大爷
这手艺!这运气!」

  「等等!」程宗扬叫道:「你那也叫鱼!」

  朱老头的鱼竿上挂着条摇头摆尾的小鲫鱼,从头到尾还不足一指长。

  朱老头老脸笑得菊花一样,「瞧你说的,这不是鱼难道是驴?」

  「你就钓一百条也比不上我这一条啊!」

  「看谁钓得鱼多——有一条算一条,你就算钓上一条驴那麽大的鱼,那也算
一条。哎哟!又上钩了……」

  朱老头根本不带挑的,钓上来就算鱼,一会儿工夫就钓了五六条,最大一条
差不多有巴掌大,由於太大,还险些把鱼线给扯掉。

  程宗扬钓得也不慢,可他用的鱼钩根本钓不了小鱼,最小一条也有一斤多,
这会儿只钓了三条。

  「老头儿!先说清楚帮什麽忙!你要敢耍赖,我立马翻脸!」

  朱老头嘿嘿笑道:「一点儿小忙——给大爷买点东西。」

  「什麽东西?」

  「洛都西边的正门叫雍门,雍门往北,叫上西门。雍门和上西门之间那块叫
金市。」朱老头道:「金市里面都是做生意的,大大小小的铺面,差不多有四五
百家……」

  「先别急!」程宗扬放下鱼竿,从腰包里拿出一张纸条。

  汉国的贸易大都在城中固定区域进行,称为市。出发之前,他先让人整理了
洛都最重要的商业区,一共九个市,这会儿从头看到尾,压根儿没找到朱老头所
说的金市。

  「老头儿,你又蒙我的吧?洛都九市,哪儿有金市?」

  「小程子,这你就不懂了吧?你记的九个市,是六朝人做生意的地方。金市
的生意,可不止六朝,什麽大食、大秦的胡商,都在金市。」

  程宗扬半信半疑,「看不出来,你还搞进出口贸易——你想买什麽?外面贩
来的珠宝珍玩,还是玉石香料?」

  朱老头道:「大爷瞧着,你的七里坊弄得不坏——你就给大爷买条街吧。」

  程宗扬一听眼都红了,痛斥道:「买个火鸡!买条街?你说得轻巧!那得多
少钱你知道不知道?换成金铢,能把你砸死几百次还有剩的!」

  「小程子,赌不赌?」

  「傻瓜才跟你……」程宗扬突然精神一振,喝道:「赌了!」

  朱老头竖起大拇指,「有志气!」

  说着又一条鱼上钩,朱老头笑得见牙不见眼,赶紧提竿,却见鱼钩上挂了半
条鱼……

  一刻钟後,程宗扬神态悠然地坐在芦苇荡中,他手腕漂亮地一抖,鱼竿在空
中划过一道弧线,透明的鱼线笔直飞出,挂着蚯蚓的鱼钩落入水中,立刻一沉,
轻轻松松就有鱼儿咬钩。

  程宗扬一边收杆,一边摇头叹道:「这水里的鱼也太多了,随便钓都能钓上
来,一点成就感都没有啊。」

  朱老头黑着脸蹲在一边,自从钓上来那半条鱼之後,老头儿就走了霉运。不
知从哪儿游过来一群食肉的黑鱼,把近岸的小鱼一扫而空。那些黑鱼体沉力大,
在岸边横冲直撞,朱老头不小心钓住一条,差点连鱼竿都赔进去。

  相比之下,程宗扬运气好到爆表,离岸边三四丈外一片芦苇荡里,聚着一窝
正值繁殖期的鲤鱼,只要下竿就没有落空的时候。他的鱼竿拉开足足两丈有余,
鱼线一甩,轻易就甩出四丈。朱老头可就惨了,那根竹竿才五尺,加上鱼线也不
到一丈,连鱼群的毛都摸不着。

  眼看那群黑鱼没有一点离开的意思,朱老头再也坐不住了,赶紧挪个地方。
他刚找了片地方坐下,又想起什麽,屁股跟着了火似的蹿起来。结果晚了一步,
他前脚刚走,後脚那群黑鱼就游了过来,把他那一窝用苇叶穿起来的小鱼吃了个
乾乾净净。

  半个时辰之後,程宗扬伸出两根手指,「二十比零!瞧瞧这事弄得……要不
我匀你两条?免得你老人家的脸面丢到河里捡不起来。」

  朱老头黑着脸道:「紫丫头!这臭小子有什麽好的?你就这麽帮他?」

  小紫浮出水面,笑道:「人家已经上了程头儿的床了,程头儿要是输了,人
家也没面子啊。」

  「你就是想让他赢,也好歹给大爷留一条啊。」

  小紫笑道:「最大的一条给你好了。」

  一条鳞片金黄,背鳍火红的肥鲤从水中跃出,直接咬上朱老头的竹竿,那鲤
鱼足有三尺多长,两条的鲤须游龙般扭动着,巨大的力量险些把竹竿咬碎。

  朱老头脸色由阴转晴,急忙一手勾住鱼鳃,笑得嘴巴都合不拢,「赤鳍金鲤
啊!小程子!快烧火去!赶紧炖锅鱼汤,大爷尝尝鲜!」

  程宗扬把钓的鱼大都放回水中,只留了两条剖洗乾净,从鳃後切开,挑去腥
筋,用芦苇穿了,挂在车旁。

  程宗扬穿越以来,一多半时间都在路上跋涉,别的辛苦也就算了,只是说到
做饭,气就不打一处来。最初跟着吴大刀那些糙汉,论打架没一个孬种,论做饭
个顶个的废柴,能把东西烧熟就算不错了,口感那俩字什麽意思压根没人懂。太
泉之行跟着武二和萧遥逸,武二就不提了,那厮就是一牲口,干活从来不沾边,
吃的时候不合口味,还要叽歪几句,程宗扬不止一次想把锅扣到那厮脸上。小侯
爷倒是没架子,给什麽吃什麽,从来不挑剔——意思是只要「你们」做的,再难
吃我也吃。让我生火做饭,免谈!

  相比之下,这是最有希望的一趟,队伍里足足有三个女人。可做饭的时候,
程宗扬才知道不管什麽时代,职业女性全都靠不住!

  小紫对烹饪没兴趣,如果按她的口味,大伙最好都别动火,全吃生的最好,
口感丰富,还有营养。罂粟女和惊理是女杀手,只擅长吃苦,不擅长吃饭。如果
一顿饭能做出几个花样,也干不了这一行。程宗扬也很想和大家一样,凑合点填
饱肚子得了。但味如嚼蜡地吃过一顿她们做的晚餐,出於对自己味觉的负责,程
宗扬只好重新抄起锅勺。

  这一回太阳竟然从西边出来了,老家伙居然亲自动手做了锅鱼汤。鱼头和鱼
尾做了个焦溜头尾,多出来的鱼肉做了个红烧,一点都没浪费。

  朱老头道:「洛都的鲤鱼,可是天下难得的美味啊。」

  程宗扬尝了尝鱼汤,顿时狠狠震惊了一把,「都说龙肉是天上的美味,这鱼
都快变成龙了,难怪老头舍得动手。」

  「白龙下渊,化而为鱼。」小紫道:「要跃过龙门,才好再变成龙。」

  红日初升,萦绕在两岸间的水气渐渐散开,远方的景物逐渐变得清晰。伊阙
彷佛一座敞开的大门,露出门後一座巍峨的大城。雄伟的城墙沿着地平线整齐铺
开,两座用汉白玉砌成的楼阙高耸入云,甚至能看到上面的朱雀图案,彷佛倚天
而立的卫士拱卫着宫城,城内数不清的宫殿楼阁连成一片,一眼望不到尽头。四
尊巨大的金人分列四方,它们手持承接甘露的铜盘,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宫城最
高处,是一座宏伟无比的宫殿,即使隔着数十里的距离,依然能感受到它惊人的
气势。

  程宗扬望着那座梦境般华丽的帝京,良久叹道:「这麽高的龙门,想跃过去
可不容易。」

  …………………………………………………………………………………

  伊阙的关门外人如潮涌,每天都有无数人争相涌入这座繁华的帝都。走在人
群中,程宗扬明显感受到汉国与晋宋两国不同的风气。

  汉国尚武之风极盛,汉国只禁止民间持有劲弩和铠甲,其他不论,因此往来
的旅人大多佩戴刀剑。让程宗扬惊奇的是,汉国佩戴武器最多的并非游侠少年,
而是士人。无论是头戴高冠的官员,还是结着方巾的文人士子,无一例外都腰佩
长剑。并且还不是晋国贵族那种镶金嵌玉,装饰性远大於实用性的宝剑,而是真
正用於格斗的长剑。大多数人的剑鞘和剑穗都有些陈旧,显然经常使用。

  他们无论乘马还是徒步,都挺身按剑而行,一个个神情磊落,气宇轩昂。挺
拔的身姿,腰悬的长剑,使汉国的文士迥异於晋宋士子的文采风流,显得刚劲质
朴,充满了尚武豪放的气概。

  汉国的豪杰佩刀最多。刀乃百兵之王,无论骑战还是步战,刀都是最容易操
纵,也最容易发挥威力的武器。街头巷尾短兵相接之际,一柄长刀在手,就等於
多了一条性命。

  少年多用弹弓,他们鞍侧往往一边悬着弓匣,一边挂着盛满弹丸的革囊,最
明显的标志则是坐骑旁带着笼头的烈犬,还有臂上架的苍鹰。可以说只要架鹰走
犬的,都是游侠少年。

  还有一种行人也带着弓,但他们所用的箭矢别具一格,尾端都系着极细的丝
线。这些人是擅长弋射的猎户,箭尾的丝线能够有效地收回箭矢和猎物。因此携
带弓矢的同时,他们多半会在肩头扛着一柄猎叉,上面悬挂着捕获的猎物。

  另外一种带的多是短刀,刀鞘错金涂银,甚至用犀角、象牙为柄。这些是家
资豪富的商人,武器往往是外露的财富。

  汉国贵族佩戴的多是短剑,剑鞘上嵌着象徵身份的宝石和白玉,华丽丰凡。
他们骑着骏马,在成群奴仆的簇拥下迤逦行来,充满了王侯贵族的傲慢与尊贵。

  还有一些携带着顶端开刃的刻刀,那些是中低级的官吏。汉国虽然以造纸闻
名,但官方档案多是以竹简和木简为主,以便於长期保存。汉国不用科举,官员
大都是推举而来,吏员则是世袭。擅长律法的刀笔吏,在汉国是一股令人畏惧的
力量。

  程宗扬牵着坐骑,随着人流涌入关门,一路看得目不暇接。忽然身边传来一
声惨叫。一名中年人刚走到门下,一名少年突然猛扑过来,从怀中拔出尖刀,狠
狠刺进他背心。那中年人惨叫着扑倒,接着一名体格雄壮的豪士飞身而出,拔刀
斩下他的头颅。

  门前一片哗然,行人纷纷退避。少年抛下尖刀,用衣服包住滚落的头颅,闪
身钻入人群,消失不见。那名豪士却把染血的长刀往面前一插,神态从容地在屍
体旁盘膝坐下,放声喝道:「天诛小人!」

  「好汉子!」旁边一群少年高声叫好。

  关门前守着着一队朱衣黑甲的士卒,血案刚一发生,士卒们就立刻围来,迅
速将那名豪士带走。

  周围的目击者议论纷纷,程宗扬扭过头,一脸不解地望着朱老头,「光天化
日之下,当街杀人——汉国治安有这麽乱吗?」

  「这是寻仇,轻易不会伤及无辜。」朱老头见怪不怪地说道:「没瞧见已经
有人抵命了吗?」

  「说杀人就杀人,这个也太……太质朴了吧?」

  一名少年大声道:「这贼子敢陷害郭大侠!今日伏诛,乃是天意!」

  在那些少年大肆宣扬下,程宗扬很快弄明白了来龙去脉。按照汉国的习俗,
天子即位就开始修建陵墓,如今天子登基十余年,陵墓已经建成大半。汉国十分
重视厚葬,天子的陵墓并不是一座简单的坟墓,而是模仿世间宫室建起的寝宫。
除了陵墓之外,还有一整套的城池宫殿,一切都与世间一样。为了让帝王死後仍
能享受世间的繁华,汉国甚至会在陵墓周围建起城市,把附近的豪族富户迁到陵
区。有名的五陵少年就是这些富户的子弟。

  当今天子也是这样做的,但他气魄更大,直接下诏将汉国所有家产三百万贯
以上的富户全部迁至新建的陵区。据说编入迁徙名册的足有六万户,汉国豪族的
鼎盛可见一斑。

  而这些被迁徙的富户中,有一位声名赫赫的布衣大侠,名声大得连程宗扬在
几千年後都听说过:郭解。作为游侠列传中的重点人物,这个名字几乎就等於大
侠的代名词。

  问题是郭解名声虽然响亮,家产其实并不多,离三百万贯差着一大截。但当
地官吏觉得他留在本地是个大麻烦,於是把他的名字也报了上去。郭解的门客和
交好的友人多方联络,希望能把郭解从名册中剔除,甚至找到大司马大将军霍子
孟,向天子转述郭解家贫,不适合迁徙。谁知一向对大司马言听计从的天子很惊
讶地反问:「郭解一介布衣,居然能找到大司马亲自说情,难道会很穷吗?」

  霍大司马无言以对,只好不再提及此事。

  等到郭解迁徙时,由於家贫,各方受过他恩惠的人家都送来钱财资助,但当
地的官吏居然禁止郭解见客。郭解门下都是豪勇之士,被一个小吏欺到头上,当
即大怒,刺杀了为首姓杨的掾吏。

  汉国豪杰慷慨悲歌,郭解的门客固然气血豪雄,杨家也不是任人欺凌之辈。
杨家送葬之後,立即派人赴洛都告状,却没想到已经有人守在伊阙,以至於酿成
血案。

  那些少年,包括杀人的豪士,其实根本没见过郭解,只是钦佩於郭解素日里
行侠仗义,才毅然出手。为了不连累郭解,动手的豪士还主动留下来顶罪。

                第二章

  伊阙往来的行人本来就多,眼下又出了这样一桩血案,士卒们还没有清理乾
净,周围已经观者如堵。听到那些少年慷慨激昂的诉说,众人大声叫好,不少人
砍刀斩地,感叹这些侠士的义气。只有一名文士说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郭解之辈,动辄杀人,何得称贤?」

  那些少年闻言怒道:「郭大侠仗义疏财,急人之所急,为人排忧解难,不顾
己身。侠义之气,世间无双!哪里来的腐儒,也敢非议郭大侠!」

  那文士毫不退让,「郭解其人,不过是自喜为侠,说来说去,无非是好名而
已。」

  一众少年群情激愤,「胡说!郭大侠行侠仗义,从不使人知晓。只是受助者
感念郭大侠的恩惠,才宣扬出去。便是我等游侠儿,偶然有机会为郭大侠效力,
也从来不曾留名。哪里像你们这些腐儒沽名钓誉!」

  文士道:「侠以武犯禁,有郭大侠作榜样,教出你们这帮睚眦必报的少年,
一怒而杀人,置王法於何地?」

  守卫的士卒被双方的争吵惊动,重新过来。那些少年翻身上马,对那文士叫
道:「腐儒!可敢留下姓名!」

  文士朗声道:「河间郑子卿!此番来京,求学於云台书院。诸位若有指教,
郑某自当静候!」

  少年愤怒地盯了他一眼,然後呼啸一声,离开关隘。

  程宗扬好奇地看着那名文士,这小子真有几分胆量,敢和一群热血沸腾的游
侠少年当街争吵。把自己换成这个儒士,还真不一定敢出头,不是打不过,实在
是犯不着。

  太史公的游侠列传自己只是略略翻过,隐约记得郭解的下场是族灭,但究竟
为什麽被族灭,就没有什麽印象了。如果历史没有走样的话,被勒令迁徙之後,
郭解的生命已经开始倒计时了。虽然自己对这个列入正史,名震千古的大侠很有
几分好奇,但赶在人家临死的时候拉关系,显然不够明智。

  「先去找鹏翼社。」程宗扬找出自己记的地址看了一眼,「通商里,位於洛
都西北,紧邻西市。上面说西市是洛都九市最大的一个,看样子地方不错啊。」

  朱老头乐呵呵看了场热闹,倒是没说什麽酸话。这会儿正背着手牵着跛驴走
在前面,路过茶肆时,他忽然停住脚步,佝偻的腰背微微挺直。

  一个瘦削的男子坐在茶肆中喝茶,他低着头,对朱老头的目光视若无睹,端
茶的手指纹丝未动。一碗茶喝完,他徐徐放下茶碗,一枚一枚数出铜铢,放在桌
上,然後站起身,慢慢抬起面孔。

  那男子身材极高,程宗扬感觉比自己还高出一头,脸色出奇的苍白,几乎能
看到皮肤下细细的血管。他头发苍白,却看不出多少年纪。极端点说,从三四十
到五六十,甚至更大一些都有可能。

  他与朱老头对视一眼,那双看似平常的眸子却彷佛藏着一对锋利的钩子,目
光扫来,程宗扬这个旁观者都觉得眼睛彷佛被刺了一下,情不自禁地闭了下眼。
再看时,那男子已经离开茶肆,只剩一个背影渐行渐远。

  程宗扬心里狠狠跳了几下,那男子步履并不快,在一群行人中毫不起眼,但
就刚才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经走出十几步远,再眨一下眼睛,便消失不见,就跟
大白天活见鬼了一样。

  朱老头开口道:「小程子,你自己进城吧。过几日,我去找你。」

  「哦。」程宗扬一句话都没问,牵着马就要离开。

  「紫丫头跟我一起去。」

  「啥!」程宗扬一听就炸毛了,「死丫头可是我的人!凭什麽跟你走?」

  朱老头沉声道:「这是我们黑魔海的事。」

  「少来!谁死乞白赖让我帮忙的?这会儿想起来我是外人了?要不然死丫头
跟我走,要不然我跟你们一起去,想把死丫头带走?没门!」程宗扬一点都不客
气,「你一个老家伙带着我的女人去冒险,凭什麽啊!」

  「祭祀之後才是大比,按照规矩,大比之前,任何一方都不会动手。这次只
是与巫宗诸人见见面。」

  「要见面也是我去见!死丫头那点儿功夫能干什麽?当初你跪下来求我,不
就是想让我出面跟他们打擂台吗?」

  朱老头道:「谁跪下来求你了?」

  「少扯那些细节!说吧!你们那个大比,出面的是死丫头还是我?我先跟你
说——让死丫头出面肯定不行!」

  朱老头眨巴眼道:「那你让我说啥?」

  「程头儿,宗门的大比并不是两个人上去打擂台的。」小紫道:「这次与他
们见面,就是要定下如何选出天命之侯。大祭是在下个月,即使有危险,也是一
个月之後的事了。」

  「那都是老黄历了。别忘了巫宗已经被灭过一次,讲规矩的都差不多死光光
了,万一他们不守规矩怎麽办?」程宗扬压低声音道:「我是怕他们来阴的。」

  「小程子,你这是看不起大爷啊。」朱老头叫屈道:「啥阴的阳的,文的武
的,玩啥大爷也不怕。再说了,你就是看不起我,也不能看不起紫丫头啊。」

  「耳朵竖那麽长干嘛!我们说个悄悄话你也偷听!」

  朱老头臊眉搭眼地转过脸。程宗扬握住小紫的手,只能用眼神表达自己的焦
虑。要知道,老头选的弟子原本是鬼巫王,小紫连凑数的都不算。即使老头已经
无可选择,不得不回心转意,自己仍然充满担心。

  「不要担心啦。」小紫轻笑道:「人家会把太一经拿回来,解决掉你肚子里
的麻烦。」

  「太一经算什麽?连你一根头发都比不上!」

  说来说去,程宗扬只有一句,「我跟你一起去。」

  小紫翘起唇角,「黑魔海是我的,不能让你插手。」

  程宗扬很想说你别想什麽嫁妆的事,我只要你好好的。但终於没有说出口。
外人也许只看到小紫如何霸道和狠辣,自己却知道她心思有多麽纤细和敏感,在
她心里,一粒砂子都不能有。

  程宗扬沉默片刻,「你们只有两个人。太危险。」

  「石敬瑭已经在这里了。况且毒宗在汉国也不是一点人脉都没有。如果单论
人数,也许我们比巫宗还要多呢。」

  老头儿既然敢来,肯定有几分底气,但程宗扬担心的是老家伙太不靠谱。老
头儿对小紫不坏,可他办事的风格充满了天马行空,没头没脑,即不普通又不文
艺的二逼气质,实在太不让人放心了。

  良久,程宗扬道:「小心剑玉姬。」

  「知道啦。」小紫眨了眨眼睛,「程头儿,你整天想着她,等人家比完,把
她叫来给你暖床好不好?」

  「开什麽玩笑?那贱人从里到外都是冷的,还暖床呢。」程宗扬紧紧拥着小
紫香软的身体,在她耳边道:「别把对手想得太简单。如果有危险,宁杀错,勿
放过。」

  让他这样的滥好人说出这样决绝的话,小紫美目不由微微闪动了一下,接着
她皱了皱鼻子,「人家想说的话,被你先说了呢。」她伸出舌尖,在程宗扬耳根
轻轻舔了一下,用柔软到几乎快要融化的声音道:「程头儿,等人家回来,帮你
吹箫好不好……」

  「死丫头!」

  程宗扬很想板起脸,以增加自己的说服力。但听到这句话,即使在满腔焦虑
中,他仍情不自禁露出笑容。让小紫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

  远在伊阙便能看到洛都巍峨的宫殿,这座六朝的帝京似乎近在眼前,实际上
还有相隔四十余里,程宗扬直到午後才赶到洛都城下。

  洛都北依邙山,南邻洛水,最初的城池南北长九里,东西宽六里,被称为九
六城。但现在城市早已扩张数倍,以往的九六城变成内城。洛都九市中原来位於
城外的马市和南市纳入外郭,成为城区的一部分,整个城市也被拉成正方形。

  洛都外城的城墙高六丈,城上每隔一百步建有一座望楼,墙外则是浩浩荡荡
的洛水。外郭之内,是一座同样建有城墙的内城,再往里,则是宫城。与其余五
朝的都城不同,洛都的宫城有两座,南北各一,分别被称为南宫和北宫。宫内楼
阁相望,十丈以上的高楼便有十余座,最高的甚至超过二十丈,超乎想像的规模
让程宗扬这个见识过未来世界各种摩天大厦的穿越者也不禁惊叹,难怪四十里外
就能看到。

  程宗扬穿过洛水上的津阳桥,从西南角的津门进入城中。作为汉国的都城,
六朝闻名的帝京,洛都的繁华与舞都不啻於云泥之别,至少城中没有看到一座茅
草苫顶的泥坯房,道路两旁三两层的房屋比比皆是。与舞都相似的是,城中同样
被街道分成一个个里坊。夕阳下,整座城市都沐浴在淡橙色的余晖中,华丽得彷
佛梦幻。

  鹏翼社所在的通商里位於洛都西北,离城门还有十几里。程宗扬一路查问,
终於在傍晚找到鹏翼社。

  小紫离开时并没有带上惊理和罂粟女,程宗扬也不好带她们去鹏翼社,先把
她们安置在毗邻的西市,然後才登门拜访。

  鹏翼社在汉国的生意刚开张不久,铺面并不大,社内只有几个人,但由於是
车马行,里面的庭院极为宽敞,足以容纳下几十辆车马。分社的管事蒋安世是一
个年过四旬的汉子,他原本在孟老大的直属营,作为星月湖大营年纪最大的一批
战士,蒋安世已经娶妻生子,江州之战後被派往洛都,负责鹏翼社的经营。

  蒋安世脚後跟一碰,抬手行了个军礼,「程上校!」

  直接登门的程宗扬倒是有些意外,「你认得我?」

  蒋安世笑道:「早就听大营的兄弟们说过。但没想到程上校来得这麽快。」

  「是陈乔说的吧?他的消息倒挺快。」

  蒋安世肃容道:「鹏翼社洛都分社一共七人,在外四人,社中三人,按照孟
上校的命令,从今日起,一律听从程上校的指挥。」

  程宗扬笑道:「四哥和五哥还没有升职,我怎麽成上校了?」

  蒋安世道:「程上校也许还不知道,上个月,星月湖大营的改编已经全部完
成。新组建的星月湖大营一共是三个团,九个营。程上校是一团的团长,下属三
个营的营长:杜元胜、臧修和吴三桂都晋陞为少校,因此程团长和侯团长一起晋
陞为上校。」

  星月湖大营重组,程宗扬接手了谢艺、萧遥逸的旧部,并且新建了自己的直
属营。斯明信、卢景和孟非卿的直属营合并为三团,由孟非卿出任团长,但三人
都把队伍交给了月霜,放手让她接管军队。斯明信和卢景腾出手来赶赴洛都,其
实也是变相退役,从军务脱身,作为暗棋隐在幕後。如今星月湖大营战斗力最强
的莫过於侯玄的二团,崔茂和王韬都在军中坐镇。真要打起来,程宗扬估计自己
的一团和月丫头的三团联手,也干不过二团。

  江州之战获胜,杜元胜和臧修晋陞少校在情理之中,吴三桂也成为校官倒让
人意外,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面子,还是因为吴三桂确实有这个本事。但无论如
何,星月湖大营的军衔在停滞十余年之後,因为战功而全面晋陞,到底是件难得
的喜事。

  程宗扬笑道:「侯二哥终於升职了。再打一仗,就该晋级将官了。」

  程宗扬询问了几句社中的情况,然後道:「来汉国之前,我听说洛都发生了
一些事,四哥专门赶来处理,他现在不在吗?」

  「斯中校和卢中校在乐津里落脚,平常只在西市见面。」

  程宗扬明白过来,鹏翼社明面上做的是正当生意,斯明信与卢景另外的身份
则是杀手,双方平时的接触都十分谨慎——毕竟岳鸟人迎风臭十里的名声在那儿
摆着,由不得他们不小心。

  「我这样上门没危险吧?」

  蒋安世道:「无妨。我们鹏翼社的生意与镖局有些相仿,平时来往的客人什
麽样的都有,街坊已经见怪不怪。程上校这会儿登门,也不算出格的。」

  「这就好。」程宗扬道:「洛都的事情现在如何?」

  蒋安世摇了摇头,「严先生至今没有音讯。斯中校一直在追查,但严先生就
跟凭空消失了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洛都的事情,早在临安时,匡仲玉就透露过一些内幕。後来卢景护送月霜来
临安,将整桩事情向自己合盘托出。

  风波亭之变前,岳鹏举曾经派人往洛都送过一批物品,接受者是石室书院的
山长严君平。按照约定,书院方面每月会报一次平安,表示这批东西安然无恙,
直到讯息中出现「日出东方」,意味着这批物品将重新交还给星月湖诸人。但今
年年初,来自书院的讯息突然中断。

  当时江州之战还未结束,星月湖群雄无暇他顾。战後根据程宗扬布局六朝的
建议,鹏翼社正式在洛都开设分社,派遣蒋安世赴洛。同时前来的还有斯明信,
他一边暗中帮鹏翼社稳住脚步,一边查找严君平的下落。临安事了,卢景也一并
北上。

  程宗扬原想着有八骏中的幻驹和云骖一起坐镇,什麽事会拿不下来?但现在
看来似乎并不顺利。

  程宗扬对所谓的宝物一点想法都没有,倒不是自己不贪图宝物,实在是岳鸟
人的作风让人不敢恭维,箱子里面塞砖头冒充宝物这种事,他绝对干得出来。作
为比自己更熟悉岳鹏举的人,孟非卿显然也对此不抱什麽希望,他在意的是严君
平的下落,以及星月湖大营可能存在的敌人。

  星月湖大营解散之後,群雄在六朝各地潜藏十余年,江州一战刚露出锋芒,
洛都的严君平就失去联络,这绝不是巧合,显然是有人一直在盯着星月湖大营。

  「不找出这个人,弄清他的来历,有何图谋,我们在江州也寝食难安。」孟
非卿在水镜中这样说道。

  程宗扬很有自知之明,斯明信和卢景都搞不定的事,自己能搞定才见鬼了。
因此对这件事并不是太在意,他来洛都,真正在乎的还是小紫,连老头的事都是
附带的。但没想到刚到洛都,自己就被甩了,眼下居然面临着无事可做的局面。
再置之不理,未免说不过去。

  程宗扬问清联络方式,随即悄然离开了鹏翼社。

  …………………………………………………………………………………

  乐津里与通商里只隔着西市,是洛都有名的声色犬马之地。日暮时分,正是
高朋满座的时候,几处布置奢华的楼阁前停满车马,挤得水泄不通,丝竹声伴随
着宾主的笑闹不断传来。

  程宗扬没有停留,一路绕进背巷,眼前又是另一番景象。巷侧几株垂柳绿条
如丝,柳下是一口水井,石制的井栏被磨得光滑无比,上面还有几道绳子磨出的
深痕。一名妇人摇着辘,汲上一桶水,然後倾入脚边的瓦罐中。

  几缕炊烟从房舍後袅袅升起,一名婢女提着水桶出来,将废水倾入道路中央
的水孔里,水声在陶质的管道中响起,渐渐消失。几名童子骑着竹马跑来,挥舞
着小小的木刀,模拟着城内的游侠儿,在巷中嬉乐。

  几户人家在巷侧铺上草蓆,摆上甑鼎等餐具,家人分别列座用餐,陌生人路
过时,往往会受到邀请。有的豪士径直入席,向主人道一声谢,便旁若无人的豪
饮大嚼,好客的主人丝毫不以为怪,反而频频持觞劝饮。

  宵禁的梆子声响起,里坊大门「吱吱哑哑」关上。里长带着几名啬夫在坊内
走了一遭,看看有没有作奸犯科的,然後在木简上草草画了几笔,各自回家。太
平时节,这些不过是走走过场而已。

  程宗扬一路绕到侧巷,找到一处门前挂着「阳泉暴氏」木牌的人家,推门而
入。

  卢景蹲在阶前,面前放着两只破碗,一边「嘎崩嘎崩」嚼着炒酥的黄豆,一
边抿着酒,见到程宗扬,只翻了翻眼睛,把碗推了推。

  程宗扬往地上一坐,抄了把豆子,「我还以为你们会住在城里的僻处,没有
人领路,连门都找不到呢。没想到竟然连牌子都挂出来了。」

  「住在那种鸟地方,去哪儿接生意?」

  「阳泉暴氏……这是谁编的?」

  「老四当年在路边捡的。这些年在外面都用的这招牌。别说,还怪好使。」
卢景抿了口酒,把碗推给他,「紫姑娘呢?」

  程宗扬灌了一口,「跟老头办点事。」

  「睡过没有?」

  「噗……」程宗扬一口酒喷了出来,喘着气道:「没有。」

  「废物!」

  「喂,五哥,你该算是大舅子吧?有你这样的吗?」

  卢景翻了个白眼,「女人,早点睡了,生个娃就安分了。」

  程宗扬腹诽道:你说的是别人吧?让小紫生个娃……想想就恐怖,再来一个
死丫头那样的,那得祸害多少人?

  程宗扬顾左右而言他,「四哥呢?」

  「干活呢。要七八天才能回来。」

  「什麽活?」

  「生意。」卢景道:「过日子不花钱啊?」

  当初星月湖大营解散後,群雄隐身市井,各谋生路,不过那些伤残退役的战
士,还有战殁同袍的家属,一直是由大营抚养。负担那麽重,孟老大这些年日子
过得紧巴巴的,也就是在江州立足之後才好一些。

  卢景耳朵忽然一动,片刻後程宗扬也听到脚步声,「有人上门?」

  卢景拍了拍手,「生意。」

  …………………………………………………………………………………

  房舍中点了一盏油灯,卢景大半面孔都隐藏在黑暗中,只露出一个模糊的身
影。

  对面的草蓆上,坐着一个中年人。他戴着一顶便帽,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
衣,看起来和街市上随处可见的平民百姓没有什麽区别。

  「敝人姓唐,在都中做些小生意。」那人客气地说道:「在晴州时听朋友们
说起过阳泉暴氏信誉卓着。今日有件事,想委托足下。」

  卢景冷冷道:「说。」

  「城西往函谷关途中有个上汤。三日之前,敝人有位朋友路过当地,隔墙听
到几句高论,当时未曾放在心上。今日偶经一事,方知与世外高人失之交臂。敝
人此来,实是受朋友所托,想请先生寻找此人。」

  「上汤何处?」

  「一家客栈。」

  「那人是男是女,何等年纪?」

  「不知。」

  「是上汤人,还是路过的客人?是来洛都还是从洛都离开?」

  「不知。」

  「那人的高论是什麽?」

  姓唐的中年人谨慎地说道:「先生见谅,实难相告。」

  卢景声音没有半点变化,「那你让我找什麽?」

  「我那位朋友偶然听闻,因声音太过模糊,难以辨认。如今只想请先生找出
当时在客栈的有什麽人,都是什麽身份,如今在哪里驻足?我那位朋友自会去一
一拜访。」那人补充了一句,「一定要全部找到。」

  「去找客栈的侍者询问便是。何必来此?」

  姓唐的中年人苦笑道:「先生有所不知。那家客栈昨日失火,被烧得乾乾净
净,客栈的主人也葬身火场。」

  卢景沉默片刻,「年纪、身份、来历,是男是女一无所知,只知道三日前在
一家被烧光的客栈住过——你是让我把这些人全部找出来?」

  姓唐的中年人道:「敝人也知道此事确实为难。但此事关系甚重,吾友无论
如何也要找到那位高人,又不知从何入手。听闻阳泉暴氏能为人所不能,才请足
下帮忙。」

  程宗扬坐在屏风後面,越听越稀奇。一个人路过外地一间客栈,听到里面有
人说话,几天之後突然想起来回去寻找,结果客栈已经被烧成白地——那还找个
屁啊。一点线索都没有,找个毛啊找?

  卢景冷冰冰来个狮子大张口,「若要那人性命,一千金铢起价。」

  姓唐的中年人连忙道:「并非杀人,只是想请先生找到当晚在客栈留宿的客
人,是何姓名、如今在何处。因为是世外高人,如果可能,还请先生不要打扰其
人,只要知道姓名,吾友自会前去拜访,以免有失礼数。」

  「上汤是西去函谷关的必经之地,平日过往的旅者数以千计。那家客栈即使
只是寻常门店,每日出入的也有数十人。」

  「先生只须找到八月九日戌时到次日寅时之间,在店中停留的客人即可。」
姓唐的中年人道:「无论是不是那位世外高人,只要是当时在店内的客人,每找
到一人,敝人都愿付三百金铢。」

  程宗扬听得有些心动,三百金铢啊,平常人一年的收入也就十个金铢左右,
三百金铢什麽概念?不过转念一想,这任务根本就不可能完成,就是给一万金铢
也是白搭。

  卢景没有任何感情的声音响起,「五百。」

  「可。」姓唐的中年人一口应诺,「不过限在十日之内。超过十日,每找到
一人只得三百金铢。一月之後就不须再找。」

  「先付六成。」

  姓唐的中年人二话不说,拿出三卷封好的金铢,每卷一百枚,「还有一事要
嘱咐先生,言不传六耳,你我之外,此事切不可有第三人知晓。」

  卢景忽然道:「你不怕我拿了金铢远走高飞吗?」

  「疑人不用,用人……」那人停顿了一下,「自然不会有疑心。」说着又强
调道:「务必请先生全部找到,一个不漏。」

  双方约好传递消息的方式,姓唐的中年人告辞离开。

                第三章

  程宗扬从屏风後出来,「这人是开玩笑的吧?」

  「你觉得呢?」

  「身份一看就是假的。什麽做的小生意?随手拿出三百金铢,眼都不眨。而
且你看到没有?他走的时候,一点都没有如释重负的样子,倒是满脸忧心忡忡,
我瞧着,他根本就没指望你能找到那些人,说不定他从头到尾编的都是故事,那
些人压根就不存在。」

  「金铢可是真的。况且,」卢景拿起一封金铢掂了掂,说道:「颖阳侯可不
是喜欢开玩笑的人。」

  「谁?」

  「那人虽然换上布衣,但鞋子来不及换,鞋尖有根扯断的线头,断痕尚新,
显然上面原本嵌着明珠。他右手中指有茧,是常用刀笔留下的痕迹。一般书吏穿
不起珠履,穿得起珠履的极少会用刀笔。穿珠履又擅用刀笔的,只有权贵家的门
客或是家奴。」

  「那你怎麽知道是颖阳侯呢?洛都的王侯起码有几十个吧。」

  「你记得他说那句『疑人不用,用人……』,」卢景停顿了一下,然後道:
「是不是有些古怪?」

  程宗扬回忆了一下,「是有些奇怪。『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样顺口的
话,他居然说不出来。」

  「不是说不出,是因为避讳。」卢景道:「颖阳侯吕不疑的名讳。」

  程宗扬对避讳并不陌生,也知道汉国极重避讳,尤其是名讳。通常情况下,
与帝王名字相近的名词一律都需要改动。比如月宫的嫦娥原名姮娥,吕不韦的相
国原本是相邦,二十四节气中的惊蛰原本是启蛰,都是因为帝王的名讳而改动。
有些还能改过来,像是王昭君,为避司马昭的名讳,改成王明君,因此关於她的
诗都叫明妃曲,好歹本名还在,只是多了一个别名。而同样避讳的蔡文姬,就很
少有人记得她本名是蔡昭姬。

  帝王以下,子女对父母,门客对主人,同样需要避讳。前者如李贺,其父名
晋,连考进士都受世人非议,以至郁郁而终。还有杜甫,传说诗圣的母亲名字是
海棠,所以终生不咏海棠。後者最有名的例子是冯道,他的门客读老子,「道可
道,非常道」一句,读成:「不可说可不可说,非常不可说。」

  姓唐的中年人对「不疑」二字的迟疑,显然是出於避讳,卢景能从中找出事
主的名字,也算是敏锐。不过程宗扬在意的是另一件事,他皱眉道:「吕氏家族
的人?」

  「不错。」卢景道:「吕家这一代都是废物,倒是这位颖阳侯有好学之名,
人称礼贤下士,有君子之风。」

  卢景语带讥诮,对吕不疑这位君子十二分的看不上眼。不过这是卢五哥的家
风,就算把孔圣人搬到他面前,也照样给白眼。倒未必是吕不疑并非君子。

  程宗扬道:「难道颖阳侯真遇上什麽世外高人了?」

  卢景弹了弹手指,「谁知道呢?」

  程宗扬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能让一位王侯都在意的世外高人——会不会是
那位严君平?」

  卢景道:「何出此言?」

  「没有理由。」程宗扬坦白说道:「我只是觉得这事挺蹊跷。以颖阳侯吕不
疑的身份,能被他看重的世外高人,整个汉国也不会有多少。而这样的高人多半
是成名人物,想要去查,并非难事。颖阳侯遇到却难觅踪迹的高人,很可能是哪
位成名人物隐名埋姓。严君平销声匿迹,会不会藏身在客栈之中呢?」

  卢景不置可否,为了寻找严君平的下落,他和斯明信几乎把洛都翻了一遍,
如果坐在屋中就有人送来线索,机率比天上掉馅饼还小。

  程宗扬道:「五哥,这生意你接不接?」

  「为什麽不接?」卢景道:「找到一个五百金铢——营里的兄弟一个月也就
是一枚金铢的开销,五百金铢够我养一个营的。」

  「钱是不少,可一点头绪都没有,怎麽找?」

  「我怎麽知道?」卢景翻着白眼道:「赶紧睡觉,明天早点跟我出门!」

  …………………………………………………………………………………

  洛都四周雄关林立,最有名的莫过於函谷、虎牢、伊阙和轘辕四座雄关。上
汤位於洛都与函谷关之间,距都城三十余里,是洛都西行的必经之地,也是西行
的第一个落脚点,因此市镇人口虽然不多,却颇为繁华,单是客栈就有十余家。

  黎明时分,平安客栈还没开门,便传来一阵粗暴的擂门声,「开门!官爷查
案!快着些!」

  店主慌忙出来,刚卸下门闩,房门便被人一脚踹开,店主一个踉跄,险些跌
倒。

  一名汉子打横进来,他留着一把大胡子,穿着一身油腻腻的皂服,衣角掖到
腰间,裤脚满是灰土。

  店主一看他的架势,立刻矮了三分。乡间百姓最怕的倒不是县官,而是这种
隶役,他们上下勾结,黑白通吃,一句话就能让自己破家。何况这位的打扮一看
就是乡中的游徼——游徼虽然是主禁盗贼的小吏,但店主知道,有些游徼比盗贼
还狠。

  那游徼眼睛似乎长在头顶上,仰着脸对他看都不看,喝问道:「青天白日,
连门都不开!莫非做的什麽奸事!」

  「不敢!不敢!」店主连忙说了一堆奉承话。

  游徼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听说是你的店着火了?」

  这话换作别人来问,店主一口就啐过去,你们家才着火了!但差爷开口,他
顿时松了口气,一颗心放回肚里,赶紧说道:「差爷明鉴,失火的是镇外的长兴
脚店。」

  游徼大咧咧道:「不是你这里?」

  我这里像是着过火吗?店主陪着小心说道:「不是,不是。」

  那游徼还不肯走,反而翻着眼睛道:「什麽时候着火的?」

  店主赶紧道:「前天夜里。天乾物燥,又是半夜失的火,听见动静房子都已
经烧穿了,孙老头一家老少,没一个跑出来的。」

  游徼哼了一声,「我听说脚店的东家有些仇人,是被人挟私报复——」「绝
无此事!」店主道:「脚店的孙老头镇上人都知道,最是老实忠厚,从不跟人结
怨。」

  游徼翻了翻眼睛,「不是你烧的?」

  店主腿一软,差点跪下,含血喷人啊!这贼胚上门就是敲诈来的,要不能让
他满意,自己不死也得脱层皮。店主赶紧掏出几枚银铢塞到游徼手中,低声道:
「差爷打点酒喝——脚店的失火真跟小人没关系啊。」

  游徼掂了掂钱铢的份量,然後收到怀中,大咧咧道:「不是你就好。官爷问
你几句话,可听仔细了。」

  店主暗暗抹了把汗,「是是。」

  游徼随便问了几句,无非是这几日见过什麽生人,镇上有没有什麽异状。店
主一一作了答,那游徼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浑没放在心上,最後道:「脚店
在什麽地方?」

  店主赶紧指了方位,送瘟神一样把差爷送出门去。

  游徼大步走出巷口,一转身,揭下胡须,脱下隶服,露出里面一件破旧的褂
子,然後手掌往脸上一抹,落下时,刚才一番凶恶的表情已经不翼而飞,变得面
黄肌瘦,愁眉苦脸,活像是一个神情憔悴,为温饱奔走的年轻人。

  时辰尚早,街上行人并不太多,他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然後迟疑地朝一
处摊肆走去,畏缩地抱了抱拳,低声细气地说道:「敢问大姐,不知镇上的长兴
脚店还有多远?」

  摊肆上正在烙饼的妇人停下手,「长兴脚店?你找那里做啥?」

  年轻人露出一丝惭愧,「我家公子前些日子回乡,雇了脚夫挑运家俬,到现
在也没见人来。那些脚夫是小的雇的,事情便着落在小的头上。听说他们是在长
兴脚店落脚,小的来找找,是不是出了什麽岔子。」

  妇人同情地说道:「这……只怕是不好找了。呶,长兴脚店就在那边。」

  年轻人抱拳长揖,「多谢大姐。」说罢匆匆赶去。

  「等等。」那妇人叫住他,「这个饼子你拿上。」

  年轻人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有钱……」

  「拿着吧。」那妇人快人快语,「看你的样子总是有几天没睡好了。放宽心
些,左右不过是些家俬罢了,哪里就不过日子了呢?」

  程宗扬佩服地看着他,「行啊,五哥,你这可发财了啊……哟,还有张饼。
亏心不亏心啊?」

  「不吃拉倒。」

  「别啊。大半夜起来我还没吃东西呢,给我半个。」

  卢景昨晚说的「早点出门」,可不是一般的早,程宗扬刚睡到半夜就被他拖
起来,两人跟作贼似的,翻墙摸黑出了洛都。城门外,蒋安世已经备好马车,连
夜驰往上汤。

  程宗扬撕开饼子,一边吃一边说道:「有事直接问不行吗?干嘛绕这麽大一
个圈子?」

  「直接去问,别人会说吗?」

  「为什麽不说?」

  「五根手指还不一般齐呢,你会说,别人未必会说。何况还是失火灭门的大
事,万一背後有风险呢?趋利避害方是人之常情。」

  「花点钱不就行了?」程宗扬道:「咱们现在缺的是时间,又不缺这点钱。
如果这样问话要两天时间,花钱用一天就够了。」

  「花钱买的消息最不可靠。」卢景道:「用一天时间买来的消息,只怕要用
五天时间来分出其中的真假。更要紧的是,你花钱去买消息,只会让人凭空生出
疑心。让你去当杀手,只怕第一铺生意就把命搭进去。」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好像有点道理……五哥,你再教我几招。」

  卢景也不藏私,「想从别人口中套出话来,无非是四招:胁之以威,诱之以
利,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威胁利诱乃是下着,切忌轻用。用时先要看人,汉国
民风悍勇,威武不能屈者大有人在。贸然相逼,只会弄巧成拙。」

  「比如方才那位店主,自己有家有业,又是做着迎来送往的生意,轻易不会
与人结仇,如此便有了三分。县官不如现管,我扮做游徼,进门厉喝,看清那店
主畏惧隶役的威风,这便有了五分。但此时若是一味用强,只会落了下乘,因此
我放出口风,说是查旁处的案子。听到事不关己,那店主失了戒心,这便有了八
分。我再略微一吓,店主塞钱过来,知道他胆气已丧,这才有了十分。到此时你
再问他,必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程宗扬听得佩服不已,单是一个逼问就有这麽多学问,卢五哥的巨寇世家真
不是白来。

  「那店主说了什麽?」

  「他说初九夜间打烊时,见到一行车马路过。是什麽人他没看出来,但看到
车上打着旗。」

  程宗扬精神一振,「旗上是什麽字号?」

  「店主不识字。」

  程宗扬一阵郁闷,六朝除了宋国还好一些,其他几国的识字率能到百分之十
就烧高香了。

  卢景停顿了一下,「……但他记得旗上有一大一小两个方框。」

  「回?不对!吕!」程宗扬立刻反应过来。

  「对。小的在上面,大的下面,中间还条小尾巴。」

  虽然是一条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线索,却是整个事件的拼图上至关重要的一
环——看来卢五哥没有猜错,那个颖阳侯的门客也没有说谎,初九那天晚上,颖
阳侯吕不疑确实路过了上汤。

  能从不知情的店主口中得到这条线索,已经是意外之喜,程宗扬笑道:「对
那位卖饼的妇人,五哥用的就是动之以情了。」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这种大嫂你去威逼利诱,没半点用处。动之以情,
对症下药才是上策。况且这两个人也不是随便选的,」卢景道:「那店主的客栈
在巷口,来往的车马行人都要从门前经过,卖饼的摊肆也是如此。问过这两处,
上汤的线索也就查了大半。」

  「我看你跟大嫂没说多久,难道几句话就打听清楚了?」

  卢景道:「急什麽?还不到问的时候。」

  两人一边说,一边啃着饼子走到镇外。绕过树林,远远看到一片黑乎乎的火
场。

  整间客栈被烧成白地,只能看出客栈的位置离镇子颇远,紧邻着大路,原本
的房舍已经看不出痕迹,院内铺满灰烬。

  虽然隔了两天,火场仍弥漫着呛人的恶臭,让程宗扬不由掩住鼻子。卢景却
视若无睹,他在火场中走了一圈,不时蹲下来翻检,拿起一块烧裂的石头,或是
几片碎瓦扫过几眼。

  屍体已经收殓过,其他东西又被一烧而空,并没有什麽有价值的线索,卢景
拍了拍手,指着火场道:「大门在北边,沿路是一道土坯墙,东边是牲口棚,西
侧是两间通铺,南边两间是上房,但不光是住人的。」

  「不只是住人?还有什麽?」

  卢景从灰烬中拨出一只倒扣的瓦盅,揭开来,里面是几粒被烧得发白的骨制
骰子,稍微一捏,就化为碎末。

  「赌场?」

  「消遣罢了。」卢景拍了拍手,「在脚店住宿的多是穷人。像这样的通铺,
一夜只要十文。若不是此处紧邻大路,颖阳侯未必会路过。」

  程宗扬指着角落里气味最呛人的一片,「那是什麽地方?臭得要死。」

  「溷厕。」

  「厕所?厕所里面怎麽有一堆黑乎乎的东西,跟烧焦的肉一样呢?」

  「那是猪。」

  「有古怪!」程宗扬叫道:「猪怎麽跑厕所里面了?」

  卢景翻了翻白眼,「溷字里面就有豕。」

  「猪圈跟厕所在一块?我干!」

  粪坑加上烧死的猪,难怪这地方会臭得可怕。

  卢景对他的震惊嗤之以鼻,「少见多怪。」

  程宗扬好不容易才缓过劲来,捂着鼻子道:「一点头绪都没有。只知道八月
初九和长兴脚店,眼下连店舖都烧光了,还怎麽找?根本就不可能完成啊。」

  卢景道:「到时候了。」

  「什麽时候?」

  「问话。」

  …………………………………………………………………………………

  年轻人失魂落魄地回来,脸色又青又黄。

  烙饼的妇人忍不住道:「找到了吗?」

  年轻人摇了摇头,踉跄着走开,忽然停住脚步,低声道:「敢问大姐,脚店
前几日可有客人?」

  「孙老头的脚店离镇子远,还隔着树林,平常有人进出镇上也看不到。」

  「脚店平常住的都是什麽人?」

  「那我们可说不准。」妇人道:「孙老头脾气古怪,平日里跟镇上的人也不
来往,要不怎麽会一个人把脚店盖到镇子外面?话说回来,他脾气虽然古怪,人
却不坏,没想到遇上这等祸事……」那妇人絮絮叨叨说了半晌,见他神情越来越
惨淡,不由叹了口气,「什麽时候的事?」

  「初八……不对,是初九夜间。」年轻人道:「那些脚夫走的时候已经是晌
午,到镇上多半是半夜。」

  妇人想了半晌,「那天晚上我们家狗子跑出去玩耍,饭都凉了还没回来。我
让他爹去找,他爹不肯,我跟他爹还吵了一架。我出来找狗子,好像看到有人出
了镇子,往孙老头的店里去……」

  年轻人连忙道:「是不是个老汉?」

  妇人摇了摇头,「不是。是个书生。我看见他找了几家客栈,都住满了人,
只好又折回去。」

  「大姐可记得他什麽模样吗?」

  「天都黑了,哪里看得清楚?倒是背了五张琴和一只木桶,古古怪怪的。」

  …………………………………………………………………………………

  马车一路颠簸,赶回洛都。程宗扬道:「还有一个可能,万一那书生是从洛
都离开的呢?现在说不定都已经出了汉国了。」

  卢景道:「那书生一路上找了几家客栈,又折返回去。长兴脚店在上汤最西
端,他若是从洛都出来,若是由东往西问过来,用不着折返。因此只会是从西往
东,往洛都方向走。他先遇见长兴脚店,觉得不满意,又往镇上找。但镇上的客
栈都已住满,只得折返回去。这才合情合理。」

  程宗扬点点头,「有道理——那你准备怎麽找?去太学把三万学子的名单要
过来,一个一个问?」

  洛都人口超过百万,单一个太学就有三万来自各地的学子,整个洛都所有书
院加起来,游学的士子不下五万。想从其中找出一个外地来的书生,比大海捞针
还要难些,更像是从一堆洛都梗米中挑出一粒上汤种植的米粒来。

  卢景敲了敲车厢,「去槐市。」

  蒋安世应了一声,驱车驶入广阳门。

  「那书生徒步赶往洛都,家计想必平常,一次背着五张琴,就是送人也用不
了这麽多,只会是用来贩卖。」

  「那我们该去洛都九市啊?」

  「洛都的学子贩卖货物只在槐市。」

  程宗扬翻出自己的纸条,「槐市?没有啊?」

  卢景道:「槐市不在九市之列,每逢朔望,各地的学子都会云集在太学附近
的槐林之中,售卖自己从本郡带来的各色物品,尤其以乐器、土产为多。那书生
既然带着琴来贩卖,那只木桶里装得多半是蜂蜜。」

  程宗扬抬杠道:「为什麽不能是油?是酒呢?」

  「一桶蜜能换五桶油十桶酒。换你背哪个?」

  程宗扬摸了摸鼻子,然後道:「你刚不是说槐市朔望才开吗?今天还不到十
五呢。」

  「那书生也没赶上初一。少不得来看看运气。」

  一个时辰之後,马车驶出洛都城南的开阳门,来到一条僻静的大路上。片刻
後,马车停下,程宗扬透过车门的细竹帘,看到周围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路
边竖着一块半人高的下马石,禁止车马驶入。

  卢景手脚麻利地换了件旧衣服,青布的衫子,袖口满是油迹,再加上唇边黏
的两撇小胡子,活脱脱就像个走街串巷的小贩。

  程宗扬笑道:「五哥,你这衣服真够省的,自从做好就没洗过吧?」

  「总换新衣才惹人生疑呢。来吧!」卢景跳下马车,往林中走去。

  林中全是树龄超过百年的老槐,遮天蔽日,虽然是中午,也不觉炎热。由於
不是开集的时候,林中行人寥寥无几,但还有几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槐下碰碰
运气。比起其他市集,太学的槐市要安静得多。那些学子在槐下铺开草蓆,摆着
自己的货物。他们摊位上摆的物品都不多,但货色全无重复,充满地方特色。有
些还鼓琴弄瑟,自得其乐,硬是把一个市集弄得像博览会一样雅致起来。

  琴声悠悠传来,林中愈发显得幽静。忽然一个声音唐突地打破宁静,「便是
你!上次卖我桂枝蜜竟然掺假!」

  学子们都皱起眉,往那个恶客望去。

  一个满袖油迹的小贩拉住一名学子的袖口,气势汹汹地叫嚷道:「且还我钱
来!」

  那学子面前摆着两张琴,被他拉住袖口,挑起眉头道:「荒唐!我何曾卖过
桂枝蜜!」

  「怎底不是你!前日我来,便在此地,那日你席上还摆着一只木桶!若是认
错人,便抉了我这对眸子去!」

  学子怒道:「胡说什麽!我哪里摆过木桶?」

  汉国民风悍勇,一言不合拔刀相向不在少数,好歹槐市都是学子——太学就
在旁边,那学子虽然恼怒,总算没有动手。这些学子也颇具侠义之风,见两人争
吵,便有人道:「且放手!你定是认错人了。本人可以作证,这位仁兄从未卖过
桂枝蜜。」

  周围学子纷纷道:「我也可以作证。这位兄台昨日才在此设摊。」

  小贩先怯了几分,强撑着道:「你们定是串通一气欺瞒我的!那日他席上摆
着五张琴,一只桶!哪里会认错!」

  「我等太学诸生从不妄言!」那名仗义执言的学子扬声道:「诸友!谁知是
哪位学弟前日在此售琴贩蜜?」

  学子们纷纷摇头,「我太学未有其人。」

  过了一会儿,远处有人道:「可是席上摆着一只木桶的?前日云台书院有一
位学弟倒是摆了几张琴,一只木桶,但桶中非是蜂蜜,乃是上好的乾枣。」

  「就是用来蜜渍的乾枣!」小贩叫道:「他姓甚名谁?何方人氏?」

  槐市的学子行事端正,而且有士子的身份在,也不怕一个小贩闹事,那人当
即说道:「上谷郁奉文。如今正在云台书院求学。」

  …………………………………………………………………………………

  云台书院距太学不远,规模小了许多,只有数百学子。学舍虽然略显狭小,
但窗明几净,青石铺成的院中,连一根杂草都没有。

  郁奉文刚把背来的五张七弦琴和乾枣换成钱铢,但还去欠债,所余也不剩多
少。洛都居,大不易,单靠这点钱,只怕两个月後又要借债。他摸了摸腰间的玉
佩,犹豫是不是要把它也换成钱铢。

  一个英挺的文士举步进来,笑道:「奉文兄!果然是在此地!」

  「原来是郑兄。」郁奉文揖手向郑子卿施了一礼。郑子卿是河间人,虽然刚
到云台书院,但为人豪迈,两人一见如故,食则同席,寝则同室,颇有相见恨晚
之感。

  「不知郑兄找小弟何事?」

  郑子卿笑道:「不是我找你,是这位鲁先生。」

  郁奉文抬眼看去,只见那位鲁先生年过四旬,面上颇有风霜之色,但意态豪
雄,非是凡俗之士。

  鲁先生拱手道:「久仰郁先生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郁奉文连忙还礼,讶然道:「不知先生何以得知在下?」

  鲁先生哈哈一笑,招呼身後的年轻人过来,「这是舍侄。听舍侄说郁先生文
理俱佳,才华出众,今日特来拜会。」

  郁奉文拱手道:「鲁兄。」

  程宗扬暗道还真是巧,居然遇到姓郑的书生,一边也拱了拱手,「郁兄。」

  两人还没开始寒暄,就被鲁先生打断,「叙旧的话往後再说不迟。不瞒郁先
生说,鲁某虽然做的斯文生意,但跟斯文二字不沾边,我有话直说,你别嫌老鲁
是个粗人。」

  「先生请说。」

  「鲁某开的是间书肆,如今有笔生意……哎呀,郑先生,你也坐!」

  郑子卿连忙道:「你们谈,郑某先回避片刻。」

  「哪里用回避!我找郁先生谈点生意!」

  鲁先生越这样说,郑子卿越不好待下去,向几人告了声罪,辞出门去。

  鲁先生摸着大腿道:「郑先生这就见外了!郁先生,我直说啊。我那书肆从
宋国运来几部书,都是经史大着。想找几个人帮忙抄写,不知郁先生可否愿意帮
忙?放心!润笔绝不会亏待先生。」

  郁奉文犹如喜从天降,连忙道:「自无不可。」

  那位鲁先生甚是大方,三言两语谈好薪金,比郁奉文设想的要多了一倍。双
方谈定明日开始抄写,鲁先生解了燃眉之急,大喜过望,不由分说要请郁奉文喝
一杯,郁奉文推托不得,只得一同出门。

                第四章

  三人在书院附近的酒肆找了处雅舍,分别离座,接着便开始推杯换盏。郁奉
文像做梦一样,半个时辰前自己还为衣食发愁,谁知天上竟然掉了馅饼,还落在
自己头上,这次要抄的书卷轶浩繁,俸金也颇为不菲,如果能全抄下来,不但自
己衣食无忧,还能得一笔积蓄。这位鲁先生如此大方,想必也不难相处。

  郁奉文酒到杯乾,不多时便已醉倒。旁边两人对视一眼,鲁先生道:「先生
海量!再来一杯!」

  「乾!」郁奉文举杯饮尽,身子一滑,险些溜到桌下。

  鲁先生吃了颗蚕豆,然後道:「前几日舍侄跟郁先生见过一面,侄儿啊,是
在上汤还是下汤?」

  被这家伙逮住机会占便宜,程宗扬磨着牙道:「上汤。」

  鲁先生亲切地挽住郁奉文的手腕,「是在长兴脚店,对不对?」

  郁奉文整个人都是晕的,闻言只胡乱点了点头。

  「郁先生在长兴脚店遇到什麽人了?」

  「长兴脚店……人……嗯?」

  鲁先生慢慢道:「上汤的长兴脚店。」

  郁奉文猛地抬起头,重重呼着酒气,一张脸涨得通红。他试着抬起手,手腕
却像被铁箍牢牢扣住一样。

  鲁先生若无其事地拿起酒杯,从容道:「听说店里有位高人?不知郁先生是
否遇见?」

  郁奉文慌张地摇了摇头,「没有。没有。」

  程宗扬笑道:「那郁兄遇见谁了呢?」

  「没有。没有。」

  「一个人都没有?那不成了鬼店?」程宗扬温言道:「郁兄仔细想想。」

  「我……想不起来。」

  死丫头要是在这里就好了,凝美人儿也行啊。一个瞑寂术下去,保证要什麽
有什麽。程宗扬都在犹豫要不要把罂粟女召来,来个色诱,随即又打消了念头。
奴婢再顺从,也不是这麽用的。

  卢景笑道:「我记得店里有人赌钱,郁先生没有玩两手?」

  「你说博戏?」郁奉文略微回过颜色,「确实有几个人在店里博戏,只是郁
某囊中羞涩,未曾参与。」

  「赌钱是谁?」

  郁奉文喷了口酒气,摇头道:「不认得。」

  「什麽样子的?」

  「都是些粗鲁无文之辈……」郁奉文使劲想了想,「我旁边铺上有个拳师,
说要回乡成亲……好大一只虎头……」

  「什麽虎头?」

  「肩上……」

  「他是哪里人?」

  郁奉文打着酒嗝道:「不……不知道。」

  卢景道:「店里的客人多不多?」

  「都……都住满了……」

  程宗扬道:「有没有一个看着特有学问的老头?」

  「老者……嘿嘿……」郁奉文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然後又哭出声来,「我
没有……我没有……」

  卢景急忙问道:「那个拳师去了哪里?」

  郁奉文已经醉倒过去。

  …………………………………………………………………………………

  卢景用左手写下,「云台书院郁奉文。」然後把纸条卷起,塞入系在鸽足下
的铜管里,抬手放飞。

  姓唐的中年人办事极为稳妥,双方约定之後,天不亮就送来一笼信鸽,足有
十五六只,供联络之用。

  程宗扬道:「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可惜喝得烂醉,连店里有多少人都说不
清楚。」

  「十二个人。」卢景道:「两间通铺能住八个人,两间上房能住四个人。住
满就是十二名客人。」

  程宗扬见过脚店的通铺,就是在墙加砌一条土炕,八个人倒是能睡下,但大
热天挤在一处,滋味想必不好受。

  「很好。我们现在知道有郁奉文、有一个要成亲的拳师——剩下十个人,连
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知道。接下来怎麽办?」

  卢景捻着黏在唇上的胡须道:「只有那个拳师了。」

  「怎麽找?他是哪里人,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什麽时候成亲?一点线索都
没有啊。」

  「不试试怎麽知道?」卢景说着换了衣物。

  「五哥,这会儿都宵禁了,你去哪儿?」

  卢景边走边道:「那拳师既然是回乡成亲,有九成可能是从洛都离开的。四
天前在上汤,就是走得慢些,现在也过了函谷关。运气不好的话,他已经到了秦
国了。不能耽误,连夜去找。」

  「去哪儿找?」

  「武馆。」

  「要是遇上查宵禁的呢?」

  卢景怪眼一翻,「当然是你掏钱了。」

  鸽子飞出乐津里,在洛都的夜空下盘旋片刻,然後穿过楼阁林立的南宫,气
势恢弘的北宫,越过矗立的汉阙和望楼,往城北苍翠葱茏的邙山飞去。

  邙山脚下,绿树环绕间,一池碧水在月光下荡漾着清波。池中的荷花已经凋
谢,碧绿的荷叶覆盖在水面上,叶上蹲着一只青蛙,不时发出鼓鸣。一个中年男
子坐在池旁,手里拿着一杆钓竿,在月色婆娑的树影下静静垂钓。

  唐季臣拿着一张纸条匆匆走来,「禀侯爷,已经找到一个。」

  吕不疑望着鱼丝,抬起衣袖,猛地一挥,唐季臣闭上嘴,躬身施了一礼,悄
悄退下。

  「云台书院,郁奉文。」唐季臣对一名黑衣人道:「去吧。」

  「诺。」黑衣人低沉地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唐季臣不放心地嘱咐道:「做乾净些!」

  黑衣人没有作声,身形一闪,消失在夜色间。

  「我没有!我没有!没有……」

  郁奉文惊醒过来,眼前黑沉沉一片,正是半夜时分。想起刚才的梦境,他不
由得咽了口吐沫,只觉得口乾舌燥,喉咙像要冒火一样。他挣扎着摸住书案,想
爬起身,却踢翻了榻边的铜盆。

  郑子卿闻声惊醒,「郁兄,你醒了?」

  「水……」

  郑子卿道:「我去打水!你别动。」

  郑子卿拿起门後的瓦罐,往後院的井栏处汲水。

  比起前些天的酷暑,如今的夜间已经凉爽了许多,但学院的宿舍地方狭窄,
一扇小窗也透不了多少风,睡到半夜,身上已经出了不少汗。郑少卿索性脱下褂
子,先打了桶水冲了冲身上的汗意,然後重新打了净水汲入罐中。

  郑子卿刚离开井栏,忽然看到火光一跃,接着火焰升起,吞没了一间房舍。
郑子卿怔了片刻,才意识到是自己的宿舍失了火。他捧起瓦罐拚命往宿舍奔去,
一股火浪从大开的房门中喷出,险些把他也卷入其中。

  「郁兄!」郑子卿举起盛满水的瓦罐,往火舌上砸去。「光」的一声,瓦罐
碎裂,清水四溢。火焰微微一顿,然後更凶猛地肆虐起来。

  …………………………………………………………………………………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雄威武馆守门的拳师打开门上的小窗,举着油灯看
了一眼。

  外面是一个青衣小帽的小厮,他抱着一个青布包裹,满脸焦急。

  拳师暗自戒备,沉声道:「何事?」

  小厮道:「大叔,行行好,我找馆里一位拳师。」

  「找谁?什麽事?」

  「我是范家衣铺的,五天前馆里有位大叔到小店订了一套衣裳,说是回乡成
亲,让我们快些做。谁知店里的裁缝生了急病,耽搁了几日,小的怕误了事,一
做好就连夜送来。」

  拳师皱了皱眉,「你记错了。我们馆里没有拳师成亲。」说着「呯」的关上
小窗。

  「第五家了。」程宗扬道:「看来咱们运气不怎麽好。」

  卢景翻着白眼道:「你小子要能帮着跑跑,这会儿就十家了。」

  程宗扬苦笑道:「五哥,不是我不想替你跑,实在是没有五哥你这装嫩的功
夫。五哥,你是怎麽弄的?皱纹一抹,嗓子一捏,活脱脱就是个十五六岁的俊俏
小後生。那些拳师都是会家子,竟然没一个看出破绽的。」

  「三更半夜谁能看那麽仔细?」卢景道:「易容只是小术,要紧的是说话的
口气,走路的姿势,只要做得到位,不用看脸就能让别人知道你是什麽身份。」

  「那我可学不来。」程宗扬很有自知之明,「幸好武馆大都聚在城南,要不
然来回赶路,三天都找不完。」

  「来吧,第六家。」

  「求大叔帮帮忙,」小厮哀求道:「要是误了客人的事,小的回去少不得要
吃挂落。」

  「你弄错了。」

  虽然是碰运气,程宗扬心里还是禁不住一沉。如果城南的武馆都找不到,那
个拳师很可能根本就不是洛都武馆的,唯一的线索到这里也中断了。

  拳师不耐烦地说道:「老杜四天前就回去了,你现在做好衣服有个屁用。」

  程宗扬一阵狂喜。小厮的声音没有半点波动,仍是一副焦急的样子,「大叔
大叔,杜师傅家在何处?」

  大门「光」的关上,拳师的声音从门缝间飘来,「石崤!」

  …………………………………………………………………………………

  石崤位於崤山,自函谷关以东,山势一脉相连,一直延伸到洛都之北,便是
埋葬了无数帝王将相的北邙山。

  卢景与程宗扬连夜出城,赶到石崤已经是午後,在村上一问,很容易就打听
到正在筹办亲事的杜家。

  杜家的宅子粉刷一新,院中张灯结彩,不断有客人前来贺喜,送上礼物。忽
然专门请来写礼单的老儒提高声音,「颖川彭辰,贺金万钱!」

  杜怀一整日迎来送往,忙得满身是汗,这会儿刚脱了衣衫,在屋里擦洗,闻
言一怔,随手拿了件短褂,匆忙迎出,他只是个平平常常的拳师,所在的武馆也
平平常常,来往的亲朋好友礼金无非是几十钱,上百钱,超过一千铜铢的绝对凤
毛麟角。这位颖川彭辰,听起来陌生得紧,不知是何来历,竟然一掷万钱。

  见到杜怀时,程宗扬才知道拳师口中的「老杜」为什麽刚刚成亲。杜怀年纪
已经过了三十,按汉国通常的婚龄,儿子都该十三四岁了。他身材魁梧,一身肌
肉显然是常年苦练过的,只是渺了一目,右眼留一个巨大的伤口,看上去狰狞可
怖。

  那位彭辰身材不高,但满身精悍之气,一看就是走南闯北的老江湖,他快步
走来,远远便笑道:「杜兄弟!恭喜恭喜!」

  杜怀拱手道:「杜某不知彭兄远来,未及更衣,尚请见谅。」

  彭辰笑道:「当日在武馆匆匆而别,未能与杜兄弟告辞,昨日在洛都见到陆
兄弟,才知道杜兄弟大喜之日将近,今日特来道贺!」

  杜怀丝毫想不起自己曾经见过此人,只打着哈哈道:「彭兄客气了,快请里
面坐!」

  到房中分宾主坐下,杜怀才道:「这位是?」

  「彭某的伴当,程兄弟。」

  「哦,哦。」杜怀连连点头,那只独目却惊疑不定。

  彭辰利落地一卷袖子,「明人不说暗话。我和程兄弟如今都在颖川薛大侠手
下做事。」

  杜怀顿时改容相向,颖川薛豪的名声,可谓是如雷灌耳,即使他受伤後和江
湖人打交道不多,也听说薛豪的侠义之名。

  杜怀拍着胸膛道:「两位有什麽事尽管吩咐!皱一皱眉头,我杜怀算不得好
汉!」

  「好汉子!」彭辰赞了一声,毫不掩饰地说道:「敢问杜兄,初九晚间,是
否在上汤的长兴脚店落脚。」

  杜怀脸色微微一变,停了一下才道:「确有此事。」

  「不知杜兄在店中见过什麽人?」

  杜怀谨慎地说道:「杜某当日到店中天色已晚,吃了些乾粮便倒头大睡,委
实不记得见过什麽人。」

  「有位书生——杜兄可还记得?」

  「哦,有的有的。那书生背了只木桶,说是家乡的乾枣,要到洛都贩卖。还
有几张琴。」

  彭辰双目紧紧盯着他,沉声道:「不瞒杜兄说,那书生是某人的仇家,有人
求到薛大侠面前,请薛大侠帮忙。杜兄若能如实相告,不仅我彭辰,连薛大侠也
领了杜兄弟这份情义。」

  「彭兄弟放心!只要杜某知道的,自当相告。」

  「敢问杜兄,那书生身边可有人同行?」

  杜怀想了半晌,然後摇了摇头,「那书生孤身上路,并未看到有人同行。」

  「杜兄还记得有谁?若能相告一二,彭某感激不尽。」

  「别的……」杜怀沉吟起来。

  程宗扬在旁提醒道:「是不是有一个老头?」

  「老头?有!」杜怀想了起来。

  「他是不是姓严?」

  「姓严?」杜怀摇头道:「我不知道。」

  程宗扬笑道:「想来杜兄是拳师,对教书先生没什麽兴趣。」

  「教书先生?」杜怀大摇其头,「是个拉琴的。对了,还有个女人。」

  「女人?」彭辰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讶色。

  杜怀道:「那个拉琴的老头过来讨钱,被她旁边的男人踢了一跟头,连琴都
摔坏了,若不是一个疤脸少年扶住,只怕要摔个半死。」

  「那女人是哪里的?镇上的吗?」

  杜怀抓了抓脑袋,「这我可不知道了。」

  彭辰换了话题,「店里住了多少人,杜兄还记得吗?」

  「住满了。」杜怀说道:「我到的晚,只剩了通铺。」

  「那女人住的上房?」

  「反正她没在通铺,」杜怀嘿嘿一笑,「多半住的上房,好接客。」

  「是妓女?」

  杜怀道:「那女人一看就不是正经人——哪儿有女人住脚店的?」

  「只有一个女人?」

  杜怀肯定地说道:「住店的就她一个。」

  「你说她还跟着一个男人?」

  杜怀迟疑了一下,「我记不清了。」

  彭辰站起身,「打扰了。杜兄弟他日若是路过颖川,薛大侠一定亲自出面道
谢。」

  杜怀咧开嘴,「客气!客气!哎,明日便是婚宴,今晚我和彭兄弟、程兄弟
好好喝一场!」

  彭辰笑道:「我等还要回去禀告薛大侠,改日再来打搅,告辞!」

  …………………………………………………………………………………

  「姓杜的没说实话啊。」程宗扬道:「我瞧着他说的不尽不实,像是藏着什
麽不肯说出来。」

  卢景也有同感,说道:「能问出这些已经不错了。再问下去,他起了戒心反
而不妙。」

  「往好里说呢,至少我们现在知道这十二人里面,有一个女人,其余十一个
都是男人——是男是女总算分清楚了。」

  「还有一个老人,一个少年。」

  「郁奉文、杜怀,还有妓女和至少一个嫖客。加上拉琴的老人,脸上有疤的
少年。」程宗扬抚掌道:「不错不错,已经有一半了!」

  相比於刚刚接手此事时的一片空白,如今的收获已经远远超乎自己的想像,
可寻找的难度没有丝毫降低,反而更显得棘手。

  马车上带着鸽笼,卢景用炭条写下「石崤杜怀」,然後把纸条卷好,塞进鸽
足下系的铜管中,抬手放飞。

  昨日接到飞鸽传书,颖阳侯那位门客连夜送来五百金铢,包括找到郁奉文的
余款二百金铢,还有预付下一个人的三百金铢。两日工夫,就拿到了八百金铢,
这生意着实做的。不过程宗扬也明白,如果换成自己,恐怕最初的三百金铢这会
儿就该原样奉还了。

  卢景看着鸽子飞走的方向,摸着下巴道:「在邙山啊。」

  时间紧迫,两人没有在石崤停留,问完话便赶返洛都。

  程宗扬道:「卢五哥,你不会是要把洛都的青楼都找一遍吧?」

  卢景摸出一把蚕豆,蹲在车厢的角落里慢慢吃着,半晌没有言语。最後他拍
了拍手,对车外道:「到上汤停一下。」

  驾车的仍是蒋安世,虽然他也化了妆,用的车马也与鹏翼社无关,但毕竟跟
着跑了两天,若有人留意,只怕会看出不妥。因此到了上汤,两人便让他先返回
洛都,自己在镇上寻找。

  卢景扮作嫖客,来找以前相好的妓女,在上汤询问了一遭,结果没有得到任
何线索。只打听出孙老头老实怕事,从不敢沾惹麻烦,店里即便有女子,也只会
是路过的,至於是什麽来历,就无从知晓了。

  天色已晚,折腾了两天卢景却毫无倦色,他赶到长兴脚店,在满是灰烬的火
场里踱着步。

  「一间上房住的是妓女和一名嫖客。郁奉文、杜怀、拉琴的老头睡的通铺,
如果疤脸的少年单独住一间上房,那麽就是十一个人,通铺还有五个人。」

  「脚夫!」程宗扬道:「既然是脚店,住的肯定是脚夫。」

  卢景点了点头,「不错。」

  「那我们去找脚夫啊。」

  「洛都九市——单是有名号的就有九个,其余还有金市、直市、槐市……在
市中谋生的脚夫不下万人,想找几个脚夫,那才是大海捞针一样。」

  程宗扬吓了一跳,「这麽多?」

  之所以能在槐市找到郁奉文,好歹是因为得知他背了五张琴,又是远来的书
生,很可能会到槐市贩卖,这些脚夫可全无线索。

  两人静默下来,卢景白眼望天,像入定一样想着什麽。程宗扬在烧焦的火场
中漫无目的地看来看去,试图找到什麽有价值的线索。线索到这里似乎已经彻底
中断,但程宗扬实在是不甘心。如果一开始就什麽都找不到也就罢了,可已经知
道有一名妓女当日曾经在这里停留,却无从入手,那种感觉简直糟透了。

  「虎头!」卢景双眼忽然一翻,从口中吐出两个字。

  程宗扬一脸愕然。

  「那书生说起要成亲的拳师,又提到肩上好大一个虎头,我原以为说的一个
人,」卢景飞快地说道:「但杜怀肩上分明没有虎头!郁奉文提到的是当时在场
的另外一个人,一个在堂上赌钱的,肩上刺着虎头的汉子!」

  程宗扬道:「是洛都的游侠豪士?」

  「不!肩刺猛虎,在脚店博戏,九成是当地的地痞!」

  卢景再去镇上打听,很快得到消息,邻近的下汤有个绰号坐地虎的地痞,时
常到镇上来往,他肩上便刺着一只虎头!

  「柳暗花明又一村啊!」程宗扬摩拳擦掌,「揪他出来!郁书生和杜拳师不
好下手,一个地痞有什麽客气的?他要不肯说,直接往死里打!」

  卢景也不是什麽圣人君子,毫不含糊地说道:「先礼後兵!」

  …………………………………………………………………………………

  一条粗壮的汉子席地而坐,他光着膀子,胸口黑乎乎一片巴掌大的护心毛,
捧着一只油腻的猪肩啃得不亦乐乎,在他肩头,一只刺青的虎头随着肌肉的动作
不住晃动,彷佛在发出低沉的吼叫。

  坐地虎模样虽然凶恶,却不难打发,卢景找到他时,这位坐地虎刚在赌场上
输得乾乾净净,见着两人带的酒肉,就像饿狼一般,接过来便吃。只是坐地虎开
口便给了两人兜头一桶凉水,「初九那天?没有!我没在孙老头的脚店过夜!」

  坐地虎拿起酒碗仰脖猛灌几口,抹着嘴巴道:「我那天是到孙老头的脚店去
过。不过赌了几把便走了。」

  那个自称刘四的瘦削汉子给他斟了碗酒,笑道:「虎哥别逗我了。有赌钱的
地方,虎哥还会舍得走?」

  坐地虎瞪了他一眼,「我骗你作甚?那晚有贵人来,占了上堂。店里又都住
满了,我不走难道在院子里蹲一夜?」

  有贵人来?不对啊!程宗扬心里叫道:颖阳侯不是说自己是路过时听到有人
说话,根本没进院子吗?怎麽坐地虎说有贵人进来,连上堂都占了?

  刘四笑道:「哪里来的贵人连虎哥的面子都不给?是富平侯家,还是朝中哪
位大将军大司马?」

  「我说不准。不过气派大着呢,」坐地虎狠狠啃了口肉,含糊说道:「别的
不说,就那辆车,随便掰下来一块,够你吃一两年的。」

  刘四惊愕地说道:「既然是这等贵人,为何会去孙老头的脚店?」

  「我哪里晓得?」坐地虎道:「那些护卫都凶恶得很,一进来就把不相干的
人都赶了出去。」

  刘四不着边际地说笑几句,然後转过话题,「别人不知晓,我刘四可清楚,
不管上汤还是下汤,能跟虎哥赌艺相提并论的,不超过一只手!不知道那天是哪
位好汉有胆子敢跟虎哥赌钱?」

  「啥好汉?」坐地虎不屑地说道:「就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虎爷随随便便
就赢了他几百钱。要不是有人来,非把他赢乾净不可!」

  「吃软饭的小白脸?怎麽会住脚店呢?」

  「谁知道呢?」

  「那小白脸是哪里人?」

  「不晓得。」

  刘四又帮他斟满酒,笑嘻嘻道:「那小子倒是走运,若再赌下去,说不定连
老婆都输给虎哥了。」

  坐地虎啐了一口,「哪里是老婆?是那小白脸带来的姘头。以为打扮成良家
虎爷会看不出来?不就是个做皮肉生意的小贱人?」

  那刘四来了兴趣,欠过身道:「难道是青楼的粉头?」

  「指定错不了。」坐地虎道:「那小贱人光脚穿着木屐,拿着条绣花帕子,
妖里妖气,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

  「绣的什麽花?」

  「虎爷哪儿认识什麽花啊?那小贱人一直闹着要回去,让虎爷赌钱都赌不安
生。」

  「回哪里?」

  「不知道。」

  「当日店里有多少客人?」

  「这谁知道?」

  「後来呢?」

  「後来我哪儿知道?」

  「刚才说虎爷被他们请出去?」

  「哦,你说那个——後来那些护卫就把我赶出去,关了大门。」

  「为什麽关大门?」

  「这我咋知道?」

  程宗扬听出来了,坐地虎不是推拖,实在是一问三不知。像他那样的赌棍,
一进赌场,眼里就只有滴溜溜乱转的骰子,耳里就只有骰子落盅的脆响,旁的半
点都不放在心上,比郁奉文还不如,白费了两人花钱买来的酒食。

  从坐地虎住处出来,程宗扬一肚子郁闷,「什麽坐地虎?简直又聋又瞎。」

  卢景抹了抹黏在唇上的小胡子,「他如果没说错,那女子就在镇上。」

  「为什麽?」

  「当时已经入夜,可那女子『一直闹着要回去』——若非住在近处,哪里能
回去?」

  「那女子是镇上的妓女?」

  「若是镇上的妓女,哪里要到脚店住宿?」

  「可她住在镇上,又怎麽不是镇上的妓女?」

  「只有一种可能——那女子并非妓女,而是游女。」

  妓女与游女仅一字之差,做的生意也大致相同,却是两种不同的身份。妓女
有官妓、私妓,共同点是都没有人身自由。游女则是无拘无束,打个比方,更像
是干的援助交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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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折腾一圈,回到上汤已经是半夜。按照程宗扬的经验,在六朝能够秉烛夜游
的都不是穷人,一般平民夜生活基本等於零,这时辰早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卢景却表示,现在正是游女的好时候。

  「找搞援交的小妹?这事儿我在行啊!」

  程宗扬整了整衣物,从袖中摸出柄大红洒金的折扇,「刷」的打开,摆出一
副玉树临风的架式,活似西门大官人。

  卢景看得直翻白眼,「你这在宋国还能蒙点事,汉国你一个男人,出门不带
剑,带把花哩胡梢的扇子,男人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程宗扬心虚地说道:「带刀行吗?」

  「哪儿有公子哥儿带刀的?没长剑,用短剑也行。」

  程宗扬赶紧收起折扇,把珊瑚匕首拿出来,别在腰间。

  卢景眼里顿时像喷出火苗一样,怪叫道:「珊瑚铁?这麽大一块,你打算带
着招摇过市?不怕人抢啊!」

  程宗扬警惕地按住匕首,「五哥,不是你想抢吧?」

  卢景一副肉包子被狗啃了的表情恨恨看了两眼,然後没好气地丢过来一把短
剑,「拿着。」

  那短剑鞘上镶金嵌玉,华丽非凡,可程宗扬接到手中却发现轻飘飘的,纯粹
是个样子货。拔出来一看,里面的剑身乾脆是条涂了银粉的木片。

  程宗扬牙疼似的吸着凉气,「这也太假了吧?」

  「总比你带的双刀强。有玉吗?君子佩玉,要不我再给你弄块假玉?」

  「免了!」程宗扬从衣内的腰包中掏出一对鸳鸯玉佩,系在腰间。

  卢景眼睛一亮,「好玉!哪里来的?」

  「捡的。」程宗扬没有隐瞒,顺口说了那日在伊水遇见的事。

  卢景皱了皱眉头,觉得这事透着几分蹊跷,但事不关己,也未放在心上。

  程宗扬佩剑带玉,头顶打了个英雄结,看起来颇有几分英武之气。但卢景觉
得不够顺眼,在他脸上涂了层薄粉,又在眼下添了两个眼袋,弄出一副酒色过度
的样子,顺便在他腮下黏了撮鼠须,这才拍了拍手,「成了。」

  程宗扬不满地说道:「给我弄气派点不行吗?」

  「你想让人记住你的模样,回头带着孩子上门认父吗?」

  程宗扬叹了口气,「那就这样吧。」他举步欲行,然後又停下来,「游女在
哪儿?」

  「跟我来吧。」

  「啧啧!」程宗扬佩服地说道:「五哥,还是你门儿清。」

  卢景毫不在乎他的揶揄,「你以为我们老卢家是做什麽的?」

  两人打扮停当,卢景用一块青布裹了头,扮成苍头老仆,领着程宗扬往镇後
走去。

  镇子後面是一条弯弯曲曲的陋巷,两旁土坯的矮墙风吹雨淋日晒,已经坍塌
多处,里面的房舍倒还乾净,只是没有半点灯火。

  程宗扬道:「好像没人?」

  卢景抬头看了眼月色,程宗扬也随之看去,看到天际明晃晃的圆月,心头忽
然一动,「今天是十五?」

  「十四。」

  「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啊。」

  卢景道:「汉国没多少人过中秋。倒是上巳、寒食更要紧些。」

  「汉国人不过中秋?那月饼呢?」

  「节都不过,还吃啥月饼?」

  「五哥,你这样不行啊,太没情调了。」

  「情调是啥?能当饭吃吗?」

  卢景道:「去桑林。」

  汉国民间多植桑榆,上汤也不例外,镇外就是一片桑树林。卢景凭着月下几
点蛛丝马迹,像识途的老马一样领着程宗扬走了两里,一直走到桑林深处。

  林间透出几点火光,阵阵乐曲伴随着笑声不断传来。林中的空地上生着一堆
篝火,周围聚集着数十名男女。有的正在博戏,有的持笙吹奏,有的唱着下里巴
人的歌谣,还有些男女在篝火旁欢笑起舞。人群中颇有几个俊俏的少年,击筑吹
笙,眉目传情。几名女子的舞姿更是妖媚,她们脚步轻盈,犹如飞舞的白鹤柔绵
徘徊,飘舞的长袖轻云般在身边缭绕,眩人眼目。

  一名女子席地而坐,身前放着一张琴,那琴长近丈许,双臂张开也只能抚到
一半的长度,琴弦更是密集,足足有五十弦,每弦一柱。好在程宗扬也是在游冶
台混过的,认得这正是锦瑟无端五十弦的锦瑟。

  抚瑟的女子双袖挽在臂间,露出两条雪藕般的手臂,唇角微微翘起,整个人
都彷佛沉浸在音乐的旋律中。由於瑟的规格极大,长度相当於两人的身长,她弹
奏时动作极为舒展,柔美的娇躯宛如一株姣丽的花枝,在锦瑟前俯仰生姿,双臂
起落间,玉指在弦上飞快地弹过,流淌出成串的音符,使场中欢快的气氛愈发高
涨。

  欢快的音乐已经到了尾声,忽然她指尖一划,丝弦低鸣间,曲调中多了一丝
悲意。旁边一名抱筝的女子举袖弹奏起来,一时间悲凉之气遍布林间。几名男子
在桑树下抱剑而坐,引吭高歌,歌声苍凉豪迈。起舞的男女已经散开,桑林中只
剩下刚劲的筝音与那些男子的慷慨悲音,让人听得心头激荡,满腔热血都彷佛渐
渐沸腾。

  抚瑟的女子眼波一转,望着那一主一仆两名不速之客,然後双手按在瑟上,
款款起身,身姿摇曳着,袅袅走来。

  那女子走路的姿势充满难言的韵味,程宗扬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长相,视线
就被她双足吸引。那女子赤着双足,脚下是一双光滑的木屐,双足雪白如霜。走
动时一双足尖轻盈地点在地上,脚跟悬空,显露出纤美的脚掌,彷佛是拖着鞋子
娉婷而行,身姿柔媚动人。

  那女子视线落在程宗扬腰间的玉佩上,眼睛微微一亮,轻笑道:「君子何处
来也?」

  她的姿色很难说比得上惊理和罂粟女,但语音清亮缠绵,眉眼间的风情更是
远远胜之。

  程宗扬乾咳一声,用事先准备好的言辞道:「鄙姓方,乃是洛都人氏。」

  女子轻笑道:「君子何事来也?」

  「我想找一个人。」

  那女子莞尔一笑,轻轻抱住手臂,翘起指尖,拖长声音道:「喔……找何人
呢?」

  「昨日鄙人遇到一位故交,听说他在上汤遇到一位仙女,特意赶来此地。」

  那女子娇笑道:「客人好会说话。说吧,也许我能帮你们找到呢。」

  「五日前,初九夜间,长兴脚店。」

  程宗扬挥了挥手,後面的老仆捧出一只木匣,「鄙人愿以百金为聘。」

  那女子目光闪亮,最後还是摇了摇头,「你们来得不巧。延玉随客人去了偃
师,还要半月方能回来。」说着她嫣然笑道:「延玉虽然不在,这里还有不少姊
妹呢。」

  程宗扬还没来得及开口,後面的卢景咳了一声,淡淡道:「我家主人情有独
锺。」

  那女子笑啐道:「老苍头,又不是要你的钱。」她转眸对程宗扬道:「我们
燕赵女子从不痴缠,君子若是有意,他日可否来听我鼓瑟?」

  程宗扬笑道:「当然可以。」

  那女子转身离开,一边回头笑道:「记得莫带他来。」

  …………………………………………………………………………………

  月光在铜管光滑的表面上微微一闪,一羽灰颈的鸽子蜷起足,拍打着翅膀,
飞向夜空。

  铜管的纸条上只有四个字:延玉、偃师。这也是接到委托的两天内,卢景放
飞的第三只鸽子。

  「这麽早就放鸽子?」程宗扬道:「不用问话了?」

  「问话是问她有什麽线索,她在不在脚店,不用问就能确定了。」

  「坐地虎呢?」

  「他又没在店里住。」

  「一个就是五百金铢啊。换我就写上去了。」

  「砸牌子的事我可不干。」

  程宗扬道:「现在做什麽?去偃师?」

  「睡觉。」

  程宗扬抱怨道:「早说啊,我就留在桑林过夜了。」

  「那些汉子是准备半夜去盗墓,」卢景阴森森地说道:「你是想让他们挖开
墓穴,把你埋进去吗?」

  「大哥,你是吓唬我的吧!」

  「大半夜坐在墓地上唱歌,你以为他们吃饱撑的?」

  程宗扬怔了片刻,然後恼道:「怎麽又是墓地?我干!」

  「升棺发财啊。这麽好的兆头,你还有牢骚?」

  「半夜聚在一起又唱又跳,准备盗墓,这风格我还是头一次见。五哥,刚才
咱们遇到那些是什麽人?」

  「那些人出自燕赵之地的中山。」卢景说道:「中山土地贫瘠,偏又人口众
多,民间风俗多以机巧谋食,不喜生产。男人相聚游戏,白天杀人抢劫,夜间挖
坟盗墓,制作假货,私铸钱币。长得俊俏的,就去当歌舞艺人。女子鸣琴鼓瑟,
游媚富贵之家——燕赵女子天下知名,不仅遍及诸侯,连宫中都不少。」

  程宗扬想起曾经读过汉代一首古诗,「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原来自
己遇到的就是这些女子,果然别有一番风流。

  时近仲秋,夜间已有了几许凉意,但卢景懒得再去客栈,随便找了处草堆往
里一卧,直接天当被地当床。程宗扬见状,只好忍痛拿出蛋屋。果然卢景一见,
眼睛立刻瞪圆了,怪叫道:「快收起来!」

  程宗扬以为出了什麽事,连忙收起蛋屋,「怎麽了?」

  卢景翻起白眼,竭力不去看他手里的蛋屋,一边恨恨道:「你小子满身是宝
啊?跟你说,有好东西别让我们老卢家的看到!哥手痒!」

  程宗扬由衷道:「五哥,幸亏你没去太泉古阵。」

  卢景双手枕在脑後,说道:「我去过。在里面转了五天,除了几块破石头,
什麽都没碰到。」

  「什麽时候?」

  「十年前。我和老四去找岳帅。」

  想起太泉古阵,程宗扬心里一阵不舒服,他没有再提这事,问道:「四哥接
的什麽生意?」

  「刺杀。」卢景道:「有人出一千金铢,想要吕放的命。」

  「吕放是谁?吕家的人?」

  「不是。同姓而已。如今的洛都令。」

  「洛都的主官?四哥连他都敢杀?」

  「一千金铢呢。你想杀谁?给我一千金铢,包你满意。」

  程宗扬很想说:「你把剑玉姬杀了吧,一万金铢都行!」但也只是想想。

  闲聊几句,程宗扬忽然想起一事,「对了,五哥有没有听说过阳武侯?」

  「阳武侯?」卢景道:「从来没听说过汉国有阳武侯。别是有人蒙你吧?」

  干!程宗扬肚子里狂骂,死老头真是死性不改,一路的招摇撞骗!自己怎麽
那麽傻,居然差点就信了老东西的屁话呢?

  程宗扬打了个哈哈,「睡了,睡了!」他往草窝里一躺,心里恨恨道:死老
头,你要敢坑我家紫丫头,看我整不死你!

  习惯了能随身携带的蛋屋,这草窝睡着实在不舒服,程宗扬翻了个身,眼角
忽然一闪,似乎有人影掠过。他把老头扔到脑後,对卢景道:「五哥,明天去偃
师对吧?」

  卢景闭着眼哼了一声。

  「那我先走一步,明早在偃师见面。」

  卢景眼都不睁地冷哼道:「快滚!」

  程宗扬哈哈一笑,跃起身,冲着林中道:「卢五爷早就看见了,你还躲什麽
呢?」

  一个女子现出身来,声音微颤着道:「老爷,五爷。」

  程宗扬拥住罂粟女发抖的娇躯,毫不客气地在她臀上捏了一把,笑道:「老
爷已经问过,这镇子叫上汤,原来是有温泉。五哥喜欢在野地里喝风,咱们泡温
泉去。」

  罂粟女紧紧攥着主人的衣角,浑身都在颤抖。昨晚主人先在城南查找各处武
馆,接着又连夜赶往石崤,一直没有顾得上理会她们。由於旁边的卢景,惊理和
罂粟女没有露面,只凭藉与主人之间若有若无的联系,在暗处随行。

  白天还好,可子时刚过,罂粟女就感觉到身上被纹刺过的部位像是有虫蚁爬
走,传来一丝丝难忍的痒意。接着爬行变成了噬咬,彷佛无数蚊虫钻入体内,麻
痒的感觉透过皮肤、肌肉、血管、骨骼……一直痒到骨髓深处。

  主人当初开玩笑的留下一条用过的汗巾,罂粟女赶紧拿出来,拚命嗅吸,谁
知全无用处,身上的麻痒丝毫没有缓解。

  勉强支撑了小半个时辰,罂粟女已经几近崩溃,顾不得还有外人在旁,便现
身出来。

  程宗扬说是要去温泉,可还没有走出桑林,罂奴身体就颤抖得难以自持,步
履蹒跚,几乎是被程宗扬半拖半抱着行进。

  程宗扬在一棵桑树下停住脚步,把她往树下一推。

  罂粟女如蒙大赦,急忙跪在主人面前,哆嗦着双手帮主人解开衣带。她眼睛
睁得大大的,脸色却一片苍白,连红唇都失去血色。好不容易解下裤子,一根硬
梆梆的肉棒跃然而出。闻到那股熟悉的男性气息,使粟女整个人都焕发出光彩。
她张开唇瓣,急切地将主人勃起的肉棒纳入口中,紧紧含住,从鼻孔中发出一声
喜极而泣般的呻吟。

  惊理悄然现身,「周围两百步,没有人迹。」

  「很好,」程宗扬低头看着罂奴,吩咐道:「帮她把衣服脱了。」

  惊理过来跪在罂粟女身後,伸手分开她的襟领,往两边扯开,露出雪白的香
肩,然後往下一扒,像剥香蕉一样将罂粟女的衣衫从肩头剥到膝下,露出里面一
具白生生的肉体。

  明亮的月光下,罂粟女白滑的胴体被映得纤毫毕露,能清晰看到她白腻的肌
肤上绽出一点殷红,接着是两点、三点、五点……

  殷红的刺痕连接起来,逐渐勾勒成花瓣的纹路,彷佛无数妖艳的罂粟花在她
肉体上竞相盛开。鲜艳而繁丽的纹身从她纤腰两侧一路向上,延伸到乳房下方,
只在身体中间留下一片白净如细瓷的肌肤。接着盛开的花朵朝两侧蔓延,在腰後
相交,在腰臀间汇成一片罂粟的花海,衬着雪滑的肌肤,充满艳丽而又邪恶的美
感。

  罂粟女将双臂从衣间挣出,赤条条跪在主人身前,她搂住主人的双腿,姣丽
的面孔贴在主人腹下,丰挺的乳房紧紧贴在主人膝上,挺起粉颈,卖力地吞吐着
阳具。她动作太过急切,粗圆的龟头硬梆梆捅入喉咙,喉中的胀痛使她眼角迸出
泪花,但她仍不顾一切吞咽着,竭力吸吮着主人的气味。

  惊理一手伸到罂粟女臀下,去挑弄她的羞处。指尖传来的触感让惊理骇然失
笑,「这贱婢好生淫浪。」

  程宗扬道:「什麽状况?」

  「老爷来看。」

  程宗扬「啵」的一声拔出阳具,罂粟女娇喘着,唇角垂下一缕唾液。小紫当
初说的没错,罂奴的纹身禁制确实需要主人的气味才能缓解,只不过没说明是主
人的性气味。

  惊理从後搂住罂粟女的腰肢,让她分开双膝,身子向後仰去。罂粟女上身後
仰,双乳在胸前晃动着,不停喘息。在她分开的大腿间,一只蜜穴毫无遮掩地敞
露出来,除去毛发的玉阜又光又滑,圆鼓鼓耸起,充血的阴唇朝两边分开,上方
的阴蒂鼓起有指尖大小,色泽赤红,在蜜穴上微微颤动。

  自家奴婢的羞处,程宗扬自然是见过的,这时看到也有些意外,「大了这麽
多?怎麽搞的?」

  惊理笑道:「让罂奴自己来说好了。」

  罂粟女娇喘道:「闻到老爷的味道……奴婢就动情了……」

  「就是充血也不会涨这麽大吧?没道理啊。倒像是里面鼓出来了一样。」说
程宗扬伸手摸了摸。

  「哎呀……」罂粟女低叫一声,紧绷的身子顿时一阵乱颤,蜜穴像娇嫩的鲜
花一样翕动着张开,柔腻的穴口抽动着淌出一股蜜汁。

  「老爷说得没错……是里面鼓了出来……」

  「到底怎麽回事?是你们紫妈妈用了什麽药吗?」

  「不是……」罂粟女喘道:「女子的阴珠显露在外的不过四之一,还有四之
三是在体内。」

  程宗扬半信半疑,对惊理道:「还有这种事?」

  惊理在旁说道:「奴婢原本也不知晓,还是妈妈先看异样,在罂奴、蛇奴和
奴婢身上试过才发现的。只是体内的部位被耻骨护住,只能在动情时感受到那里
涨涨的。像罂奴这样鼓胀出来,奴婢还从未见过。」

  程宗扬好奇地捻住罂奴的花蒂,揉弄下面鼓胀的部分。罂粟女毫不避忌地浪
叫着,扭动下体迎合他的揉弄,让主人尽情玩弄自己的羞处。

  程宗扬挺身挤入她体内,罂奴双手剥开下体,穴中柔腻的蜜肉紧紧包裹着肉
棒,彷佛一张滑软无比的小嘴吸住棒身。

  程宗扬一边挺弄,一边捻住她的花蒂,送入一丝真气去撩拨她体内的部分。

  真气游走间,有时全无反应,有时反应强烈得像触电一样。随着他的拨弄,
罂粟女身体不停战栗,反应也越来越强烈。她两眼翻白,两团丰乳在胸前来回摇
动着,乳头像葡萄一样硬硬翘起。下体软腻得彷佛灌满奶油,抽送间又滑又顺。

  程宗扬左手揉弄着罂奴,右手伸到惊理裙内。惊理顺从地松开衣带,任由主
人伸到自己腹下,剥开肉缝,挑住里面细小的阴珠。

  程宗扬对两女的说法十分好奇,但一上手才发现,两女体内的反应比自己想
像的更复杂。由於隔着耻骨,只能从耻骨的骨缝间送入真气,从刺激的结果看,
两女无论是反应的强度、时间,还是范围都不尽相同。也许是由於纹身禁制的关
系,罂粟女的反应明显比惊理要高出一个级数。

  但程宗扬最大的收获并不在此,而是在两女身上双修的效率比以往都有不同
程度提高。罂奴最明显,效率提高了超过一半,惊理也有三成。这个收获非同小
可,如果自己双修的效率能提高一半,三个月内化解掉丹田内的异状也并非不可
能,甚至很快有望突破五级,进入第六级通幽的境界。

  程宗扬还想再试,但两女不到一个时辰就相继泄尽阴精,再难以承受。最後
两女并肩伏在一处,翘着屁股用後庭轮流服侍,才让主人泄了火。

  这一晚程宗扬没有再去温泉,就在桑林间席地而眠,由两女在旁服侍。吞下
主人精液的罂粟女禁制已消,神情愈发娇媚,她媚眼如丝地伏在主人腿间,用香
舌将主人下体一点一点清理乾净,眼中的媚意几乎能流淌下来。只可惜她阴精已
经被搾取一空,至少要半个月之後才能恢复。即使平常交合,也要小心避免侵伐
过甚,伤了元阴。

  晨曦透过林叶,罂粟女柔柔给主人梳着头,唇角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手上
的运作温柔如水。程宗扬闭目入定,展开内视,查看自己的经络。经过一夜的双
修,丹田的气轮稳固了许多,那条阴阳鱼像是融入丹田一样,变得模糊不清。

  程宗扬睁开眼睛,吩咐道:「你们去乐津里,先在阳泉暴氏的寓所落脚,休
养一下。然後去金市,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铺面。」

  两女应道:「是。」

  程宗扬原本只打算到洛都走一趟,看看汉国的虚实,办完事就返回临安。但
洛都的繁华让他忍不住心动,既然来了,不如先设一个铺面,看看有没有什麽生
意可做,另外只有一个鹏翼社的落脚点,万一被人盯上,不免孤立无援,再设一
个铺面,也好彼此照应。

  「斯四哥不喜欢说话,他如果回来,你别打扰他。」

  「奴婢知道了。」

  「去吧。」

  两女收拾了衣物,消失在林间。

  等她们走远,程宗扬高声道:「五哥!该起床了!」

  …………………………………………………………………………………

  红日初升,山路上走来一队接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喜气洋洋。杜怀骑着马
走在最前面,他咧着嘴,满脸笑容,连仅剩的一只独目都笑得眯了起来,後面是
新娘乘坐的牛车。

  杜怀年轻时与人斗殴,伤了一只眼睛,请来说媒的婆子,见到他这副尊容都
连连推托,以至於年过三旬还未能成亲。直到今年,杜怀好不容易赚够一笔钱,
开了一百多亩地,种了几百棵桑树,又找到媒人重重了许了笔好处,这才说了一
桩亲事。

  结亲前杜怀便知道,女方并不是黄花闺女,而是已经结过两次亲的寡妇。女
方头一个男人是个酒鬼,喝醉了居然动手打她,那女子大吵一架,随即被娘家接
走,与丈夫离了婚。後来再嫁一家,不上一年丈夫就急病死了。算来那女子还不
到十九,足足比自己小了一轮。

  杜怀听说对方不嫌弃自己是独眼,赶紧下了聘礼。据说女方长得甚是美貌,
虽然离过婚,又死了丈夫,但汉国不讲究这些,乡间都说他占了大便宜。杜怀心
里也乐开了花,唯一有些嘀咕的是,那女子嫁了两次都没有生养,不会是不能生
吧?若是生一个带过来那就好了……

  正喜滋滋的胡思乱想间,忽然一声锐响掠来,杜怀抬起头,只见一枝利箭笔
直射中马头,只留了半截箭羽露在外面,在马骨间「嗡嗡」颤动。

  一箭能射透健马的头骨,箭上的力道可想而知。杜怀满腔喜意都化为乌有,
耳听着又一枝利箭急速射来,他大喝一声,从跪到的坐骑上跃起,一边探臂往鞍
下摸去。按照武馆的规矩,长刀都挂在鞍侧,动手时随时都能拔出。然而此时伸
手却摸了个空,杜怀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这才想起今日自己结亲,平日惯用的长
刀是凶器,早就收了起来。

  十几匹健马前後驰出,马上的汉子面露狞色,不由分说便大开杀戒。杜怀叫
道:「哪里来的好汉?在下杜怀……」

  「噗」的一声,杜怀请来吹笙的乐手被人斩掉头颅,温热的鲜血泼溅出来,
溅了杜怀一身一脸。

  带血的长刀顺势劈来,杜怀竭力往旁边一滚,才勉强避开。不过片刻,十余
人的迎亲队伍就被杀戮一空。杜怀也被刺穿大腿,被人按着跪倒在地。他右肩挨
了一刀,整条手臂几乎被砍断,此时拖在地上,鲜血像泉水一样涌出。

  一名凶恶的大汉策马过来,挥刀一劈,牛车上鲜红的喜帘被齐齐斩下,露出
里面一个俊俏的女子。

  她颤声道:「你是谁?」

  大汉一刀斩去,鲜血顿时飞溅起来。

  「嗷——」濒死的杜怀像饿狼一样嚎叫起来,「是你们!是你们!吕——」
大汉长刀一挥,杜怀头颅蓦然飞起,沾满血污的面孔上,那只仅剩的独眼大睁着,
充满了惊愕和恐惧。

                第六章

  偃师在洛都以东,紧邻洛水。中秋在汉国虽然只是不起眼的平常节日,但正
逢望日,城中熙熙攘攘,尽是赶集的人群。

  程宗扬挤了一身的汗,用袖子扇着风道:「都挤成这样了,怎麽找?」

  「先找客栈。」

  程宗扬上下打量着卢景。

  「看什麽?」

  「我看你这回扮成什麽身份。」

  卢景把外衣翻过来,变成一身绿色的吏服,然後挑开袖口的丝线,把袖口一
翻,放开来,变成公服的宽袖,接着取出一条衣带系在腰间。

  「追拿逃奴的。」

  卢景一边说一边拿出一只革囊,像模像样的系在衣带上,露出囊中的黄色绶
带,又整了整头上的方巾,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的东西,折了几下,变成一顶进
贤冠,戴在头顶,最後脸色一板,不多不少流露出几分官威。

  卢景拿出一支崭新的毛笔,簪在冠侧,然後递给程宗扬一顶便帽,让他扮成
隶役。

  眼看着卢景摇身一变,成了一个食禄二百石的低级官吏,连跟班都有了,程
宗扬不由笑道:「好主意,好手段!」

  「还差了点。」

  「差什麽?」

  「狗。」卢景道:「你要带条狗就更像了。」

  程宗扬倒是见过汉国隶役带狗的,问题小贱狗被小紫带走了,即使没带走,
自己也不能带条哈巴狗上街巡逻。

  程宗扬道:「凑合点吧,这模样我瞧着已经很能蒙事了。」

  程宗扬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这身打扮蒙事的效果不是一般的好。两人原本
打算到客栈云集的区域,从头开始一家一家找,谁知找到的第一家,外面就聚着
一堆人。

  看到两人过来,那些人像潮水一样朝两边分开,让出一条路,一边鼓噪道:
「来了!来了!」

  什麽来了?说我们自投罗网来了吗?程宗扬心里打鼓,但这会儿已经骑虎难
下,卢五哥在前面昂然而行,自己实在不好意思掉头就走,只能硬着头皮跟在後
面,心里纳闷这是怎麽回事?

  刚走到客栈大门前,店中就连滚带爬扑出一个锦服胖子,他哆嗦着嘴角惨叫
道:「官爷终於来了!不关小人的事啊官爷!」

  卢景摆足派头,凝声道:「慢慢说话。」

  那胖子带着哭腔道:「他们租了个小院,说好不让人打扰。谁知道……谁知
道方才小厮去送餐,拍了半天门都没人应,开门进去才知道出了祸事……官爷,
小人是清白的啊!」

  「住的是什麽人?」

  「一个外地的商家,还带了个妾。」

  「前面带路。」

  看到现场,程宗扬才知道自己来得还真巧,客房内一具男屍身首异处,竟然
是发生了血案。难怪店主和围观的众人对两人的身份信之不疑,多半他们已经派
人往县里报案,正碰上两人上门。

  县里的隶役随时会来,时间半点也耽误不得。程宗扬向卢景使了个眼色,提
醒他胡诌几句,赶紧溜之大吉,免得被真正的县尉和隶役堵个正着。

  卢景心下会意,开口道:「他是什麽时候住店的?」

  「四日前。八月十一。」

  「平常与外人有何来往?」

  「没有。一直都没什麽事。也没见有人来找。」

  卢景装模作样的问着,毕竟自己是来找人的,不是来查案的,装装样子也就
够了。

  「昨晚可听到有何异动?」

  「未曾。压根儿就没动静啊官爷!」

  卢景又问了几句,转身准备离开,店里的小二捧着簿册进来,店主赶紧接过
来翻开,指着上面道:「这是他们落宿时留的。」

  程宗扬一眼看去,只见上面写着:义阳陈凤,延玉。

  卢景半只脚已经踏上门槛,这时不动声色地停下来,接过簿册,仔细看了几
眼,然後道:「本官要勘验现场,你们先出去。」

  店主一点也不肯在死了人的屋里多待,闻言赶忙出去,连院内也没敢留,还
体贴的把院门关上。

  程宗扬脸色顿时垮了下来,「我干!这也太巧了吧!」

  卢景也沉下脸,确实是太巧了,两人作好了寻遍偃师的准备,谁知不费半点
功夫就找到正主,更没想到找到的会是个死人。

  程宗扬百思不得其解,「怎麽就出事了呢?」

  卢景也不禁长吁短叹,「五百金铢啊,这可打了水漂了。」

  「行了五哥,咱们就先别说金铢的事了。」

  「让开。」

  卢景没有理会那具男屍,直接进了内室,入目的场景使两人都是一震。

  室内的床榻、地板、墙壁、几案……都染满鲜血。一具女屍就伏在这片血泊
中。从女屍的皮肤能看出是一个少女,她浑身赤裸,娇嫩的胴体上满是可怖的伤
痕,显然是饱受折磨之後被人虐杀的,她右乳印着一个深深的齿痕,乳尖几乎是
被人生生咬掉。

  程宗扬看得心惊肉跳,单看少女身上的伤痕,就能感受她死前所受的种种折
磨,凶手简直是以施虐为乐的变态狂,完全是在发泄自己变态的慾望!更让他难
以接受的是,那少女的头颅无影无踪,只剩下无头的屍身。

  卢景在血迹上抹拭了一下,「三个时辰之前。」

  「那不是半夜吗?凶手会是什麽人?」

  卢景一边查看着屍体,一边道:「至少是三个人。她身上伤口虽多,但除了
断头一刀,没有一处致命。也就是她被人砍头之前,一直是活着的。」

  程宗扬倒吸一口凉气,果然是变态狂,而且还有三个……

  少女屍身的惨状让卢景也为之皱眉,由於破坏得太过严重,除了能看出凶手
是变态,而且非常变态极其变态以外,其他并没有太多有价值的线索。

  两人找遍房间,也没有找到女屍的头颅,很可能是被凶手带走。卢景双眼在
室内各种物品上一一扫过,最後停在一只背囊上。

  背囊中放着几件衣物,一些散碎铜铢,还有一封没有拆开的银铢和几十枚金
铢。另外有一个小包,里面有几条丝巾,还有一卷的绢帛,打开来,却是一幅仕
女图。

  程宗扬心里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自从进入汉国,自己已经目睹不止一起凶
杀,更邪门的是,这些凶杀没有一起是以劫财为目的的,难道血亲复仇在汉国这
麽盛行?

  此时来不及仔细察看,卢景收起背囊,出门找到忐忑不安的店主,严肃地问
了几句话,然後摘下帽侧的毛笔,给他打了个暂扣物品的收条,又解开腰间的革
囊,取出里面系着黄绶的铜印,盖上印章。表示官方已经接到店主的报案,勘验
过现场,然後带着暂扣的物品扬长而去。

  店中出了这样的血案,店主再无心经营,让人封了院子,满心忐忑地在店内
等着,只怕惹上祸事。谁知不仅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而且还祸不单行。
一刻钟後,偃师县尉接到报案,带着隶役登门而来,自然又是一番鸡飞狗跳。半
个时辰之後,偃师城门外贴出告示,捉拿两名冒充官吏的杀人凶手,还附带上了
两人的画像。

  偃师客栈的无头血案以飞快的速度往四方传播,却没有人知道「两名凶手」
此时仍在偃师,甚至就在那家客栈隔壁。

  卢景与程宗扬没有走远,他们在背巷换过衣物,打扮成两个远来的行商,与
匆忙赶来的偃师县尉擦肩而过,堂而皇之地带着背囊在旁边客栈开了间房,不动
声色地住了进去。

  背囊中的物品并没有太多线索可言,几件衣物都平平常常,一张义阳官府开
出的路引,证明陈凤是本地人士,年二十五,面白无须。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书信
或者便条。

  那幅仕女图用的绢帛颇为低劣,颜料也只是松墨和朱砂。图上一个女子对镜
而坐,头上梳着高髻,看不出什麽异样。

  程宗扬叹道:「我还以为找到一个线索,就能顺藤摸瓜,一路查下去。谁知
道这麽麻烦,刚有点线索就断掉。」

  卢景道:「八月十一日投宿偃师,九日在上汤,如果中间没有别的缘故,这
个陈凤多半是坐地虎说的小白脸。」

  陈凤的头颅被砍下,好歹还扔在室内,程宗扬也注意到那人虽然吓得面容扭
曲,但脸色挺白,当得起小白脸的称呼。

  但这只是猜测,程宗扬现在正经体会到什麽叫纠结。他既希望陈凤就是那个
小白脸,又希望不是。如果是的话,就意味着损失翻倍,不是五百,而是一下丢
了一千金铢。一千金铢放到哪儿都不是个小数目,有颖阳侯这个冤大头肯出钱,
多好的发财机会!结果好不容易找到人,却已经身首异处。一千金铢白白从手边
溜走,程宗扬满心的不甘愿,可也无可奈何。

  但话说回来,如果陈凤不是那个小白脸,就意味着要找的人又多了一个,又
要在大海里多捞一根针,这难度不比五百金铢轻多少。

  程宗扬满心纠结地叹了口气,「如果陈凤当日也在脚店,那已经找到了四个
人,郁奉文、杜怀、陈凤和延玉。剩下只知道有一个拉琴老人和一个疤面少年。
今天这麽巧,不如咱们回洛都碰碰运气,说不定还能遇上那个拉琴的老头。」

  卢景道:「如果要回洛都,咱们早就回了,何必再留在偃师?」

  「计将安出?」

  卢景起身道:「我们去找脚夫!」

  「为什麽?你不是说不好找吗?」

  「原本不好找,但我们现在知道陈凤是个商人。」

  「你的意思是……」

  「那几名脚夫很可能是陈凤带来的。」

  「可你怎麽知道那些脚夫在哪儿?偃师吗?」

  「陈凤是义阳人,义阳最有名的出产是漆器。」卢景道:「我们先去偃师的
漆店。」

  程宗扬跃起身,「那还等什麽!」

  …………………………………………………………………………………

  两天来的经历,使程宗扬对卢景信心满满,结果一直找到午後,两人才无可
奈何的回来。今天的好运气似乎在上午就已经全部用尽,他们找遍了偃师所有的
漆行、器皿店,甚至所有的脚行,都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别说近些天去过
上汤的,连卢景描述出来的陈凤,都没有人见过。

  最终卢景不得不放弃这条线索,那个陈凤虽然在偃师,却似乎根本就没有做
与漆器相关的生意。

  回到客栈,两人随便吃了点东西。卢景蹲在蓆子上,一手拿着窝头,一手用
筷子沾着水,在案上一边画一边琢磨。

  「两间上房,陈凤与延玉住了一间,郁奉文和杜怀住的是通铺。另外一间上
房的客人很可能是疤面少年,也可能不是。拉琴的老头肯定住的通铺,如果这样
的话,通铺还有五个人。」

  卢景啃了口窝头,「一名脚夫能挑一百二十斤,如果有五名脚夫,就是六百
斤。六百斤的货物,会是什麽呢……」

  程宗扬在看那幅仕女图。自己还是头一次看到汉国的帛画,绘画是以线描为
主,笔法简练明快,看得出绘者的手法十分娴熟。虽然帛上的颜料非常普通,墨
汁洇在绢上,线条边缘有些模糊,但笔迹匀细流畅。上面的女子眉目秀美,颇有
几分姿色。那女子对着镜子,翘起手指,唇上有一点鲜艳的红色,似乎正在涂抹
胭脂。朱砂的色彩倒是很鲜艳,只是绘者上色的时候似乎有些不小心,连背面都
沾了一些……背面?

  程宗扬把那幅帛画翻过来,背面有几片模糊的红色,连起来隐约能看出一只
手掌的形状。

  程宗扬抬起头,尽量平静地说道:「五哥,你猜这个陈凤做的什麽生意?」

  卢景用筷子敲着几案,「义阳除了漆器,还有……」

  「朱砂!」

  卢景停下筷子,然後把剩下的半个高梁窝头一口吞下,「回洛都!」

  …………………………………………………………………………………

  义阳并不出产朱砂,但朱砂在六朝用途极广,既是功效通神的药物,也是炼
丹、制符时必不可少的原料,同时也是化妆品的重要来源,还有另外一项用途,
是作为漆器的颜料。

  季进前些天刚作成一笔生意,丰厚的收益让他立刻就纳了一个小妾。这会儿
坐在店里,被午後的阳光一晒,整个人都昏昏欲睡,他打了个呵欠,愈发怀念自
己新纳的小妾,只想赶紧回去冲个凉,抱着香喷喷的小妾好好享受一番。

  门前阴影一闪,有人进来。季进尽力堆起笑容,对客人道:「不知两位要买
些什麽?」

  一名有着两层下巴,看上去肥头大耳的客人道:「丹砂。」

  季进精神一振,「客人算是来对了,本店的丹砂都是上好的辰砂!大的一块
就有数斤,即使研磨到细如微尘,色彩照样深红鲜亮!」

  那客人腆着肚子道:「一斤多少钱?」

  季进道:「丹砂都是以两售卖的,一两二十钱。」

  旁边一名客人道:「哪里要二十钱?十钱就能买一大包。」

  腆着肚子的客人哈哈笑道:「兄弟头一次来洛都,有所不知,这里是直市,
市中的货物都是不讲价的。」

  季进心头一喜,这胖子是外行啊!洛都的直市确实是言无二价,说多少是多
少。可此地是南市,跟直市八杆子都打不着。

  胖子爽快地说道:「二十就二十!给我称些。」

  季进脸上笑开了花,「不知客人要多少丹砂?」

  那人张开手掌,「五百斤!」

  季进张大嘴巴,半晌才道:「实不相瞒,小店眼下只有一百多斤。」

  「五百斤都没有?」

  五百斤可不是个小数目,如果能卖出去,自己再纳个小妾的钱就有了。季进
打起精神道:「客人若是要的话,明日就可以到货。」

  那客人十分好说话,「明日就明日!」

  另一名客人泼冷水道:「五百斤太多了,咱们又搬不动。」

  季进连忙道:「城中有专门的脚行挑运丹砂,不用两位费半点力气。」

  「还有专门的脚行?在哪里?」

  「辰记脚行,在通商里,客人一问便知!」季进生怕这笔生意飞了,赶紧把
专运丹砂的辰记脚店详详细细对两人讲了一遍。

  …………………………………………………………………………………

  辰记脚行的经纪摇了摇头,「敝行从不泄漏客人的身份和委托物品,两位所
请,恕难从命。」

  一身管家打扮的卢景手指敲着柜台,不耐烦地说道:「那几个脚夫弄坏了我
家侯爷用来炼丹的辰砂!识相的就把那几人叫过来,听凭我家侯爷发落。若是不
识相——连你的脚行也脱不了干系!」

  那经纪不愠不恼,淡淡道:「是非自有公论,若是敝行脚夫的错,敝行自当
赔偿。但先生说的是六日之前,早已时过境迁。敝行自有规矩,先生要看当日出
城的簿册,恕在下难以从命。」

  管家拍着柜台道:「你说是不说!」

  「恕难从命。」

  眼看两人就要说僵,程宗扬倾过身,伏在柜台上,口中说道:「我们也是府
里的下人,给侯爷跑腿的。说到底,这事只是那几名脚夫的错,与贵行有什麽干
系呢?你说是不是?」

  程宗扬一边说,一边微微抬起衣袖,露出几枚白亮亮的铢钱。

  经纪盯着那几枚银铢,慢慢道:「与敝行无关吗?」

  「当然没有关系。但如果找不到人,侯爷一旦发怒,那就不好说了……」程
宗扬说着,把几枚银铢推到经纪衣袖下。

  经纪态度终於松动,「若是与敝行无关的话……」他抬手按住那几枚银铢,
然後咳了一声,「我来看看。」

  经纪手一抹,把银铢抹入袖中,顺势拿出簿册,抬手翻开,「八月初九……
在这里了。嗯,敝行是有几名脚夫去函谷关。」

  「几人?」

  「三人。」

  「客人是姓陈吗?」

  经纪板着脸,微微点了点头,口中却道:「恕难奉告。」

  程宗扬又推了枚银铢过去,「那三名脚夫眼下在行里吗?」

  经纪飞快地瞟了眼纪录,「牛老四、牛老七兄弟去伊阙挑货,十八日才能回
来。石蛮子倒是没出门。」

  …………………………………………………………………………………

  一个瘦削的汉子弓着腰踏进院门,那汉子皮肤黝黑,身上穿着一件粗葛缝制
的短褂,他低着头,裸露的肩膀上扛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榆木扁担,张开的胳膊肌
肉像钢丝一样一条一条隆起。肩上骨头突起的部位已经被常年累月的重担磨平,
此时扁担稳稳放在上面,前後各挑着满满一桶水,为了防止桶里的水泼溅出来,
水上还盖了两片荷叶。

  卢景叫了一声,「石蛮子。」

  那汉子抬起头,只见他眼窝凹陷,瞳孔是淡淡的黄色,虯曲的胡须从两腮一
直连到鬓下,却是一名胡人。

  石蛮子看了两人一眼,然後默不作声走到院角,放下扁担,把两桶水倒进一
口大瓮内,拿起一只水瓢舀了水,「咕咚咕咚」喝着。

  卢景与程宗扬交换了一个眼色。洛都多有胡人聚居,只是不知道这个石蛮子
是被大军掳获的胡人奴隶,还是赔了本钱无法回乡的胡商,又或者是定居的胡人
後裔。

  卢景冷哼一声,板着脸道:「石蛮子,你可认得我吗?」

  石蛮子喝着水,对他的话毫无反应。

  卢景厉声道:「初九那天,你是在上汤的长兴脚店吧?」

  石蛮子拿瓢的手晃了一下。

  程宗扬暗暗松了口气,他还担心石蛮子语言不通,连卢五哥说的什麽都听不
懂那就麻烦了。

  卢景摆出恶狠狠的样子道:「我们是南城武馆的!那天我们武馆的杜拳师跟
你都住的通铺,难道装作不认识吗?」

  石蛮子放下水瓢,垂着手一言不发。

  「杜兄弟原本回乡成亲,带了一对玉环作聘礼。谁知回去才发觉被人打碎了
一只!是不是你干的?」

  石蛮子低着头,沾在胡髭上的水一滴一滴掉落下来,也没有抹拭。

  卢景放缓口气,「杜兄弟说,那天通铺有八个人,也不一定就是你弄坏的。
只不过他也记不清当日在通铺的都是些什麽人,所以来问问你。杜兄弟记得那天
有个书生,对不对?」

  石蛮子一动不动,没有应是,也没有说不是。

  「脚夫一共三名,你、牛老四、牛老七,对不对?」

  石蛮子默不作声。

  「剩下三个人,有一个拉琴的老头……」

  石蛮子抬起脸,用生涩而怪异的语调道:「胡……琴。是胡……琴……」

  …………………………………………………………………………………

  马车上,程宗扬悻悻道:「那蛮子竟然不会说汉话,难怪只能当脚夫呢。」

  卢景一拳擂在掌心,「原来是拉胡琴的老头,我竟然没想到!」

  「拉琴的老头——这个不是咱们早就知道了吗?」

  「是胡琴。你还记得杜怀说的吗?那老头连琴都摔坏了——」卢景沉声道:
「洛都会拉胡琴的不多,能修的更少。整个洛都,只有一家店舖是做胡琴的。」

  「在什麽地方?」

  「金市!」

  两人随即赶到金市,却扑了个空,那家乐行的人都被公卿之家召去演奏,今
天没有开张。

  卢景道:「去找牛家兄弟。」

  「又不急在一天。」程宗扬道:「跟着你跑了两天,别说观赏洛都的景色,
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乾脆你也别回寓处,咱们
都到鹏翼社,今晚一起聚聚。」

  此时出发,到伊阙也是半夜,想找两名脚夫,还要等到天明。对此卢景也不
反对,两人信步往鹏翼社所在的通商里走去。

  此时正值酉初,各处官署开始退衙,街上冠盖云集,热闹无比。洛都的热闹
与临安也大不相同,临安的热闹更贴近市井民众,处处透着平民百姓的喧闹、热
情和混乱,走在街上,两旁的叫卖声不绝於耳,人流摩肩接踵,熙熙攘攘。以前
程宗扬看古装片,官员出行举着「肃静、回避」的牌子,觉得这些官员太讲威风
排场,在临安街头才知道那不是摆架子,而是现实需求,如果不举牌子,就是贾
师宪都走不动。

  洛都的热闹则是另外一种。街上的人流丝毫不比临安少,但秩序井然。街上
行驶的都是有品秩的车乘,拉车的马匹最少也有两匹,多的有四匹,奔驶时四匹
马并驾齐驱,连步伐也被驭手操控得整齐划一。车厢大都是敞开式的,後部装着
曲柄盖伞,黑漆的车身绘着朱红的云纹,车上的官员头戴高冠,极具威仪。

  出行的贵族声势更为惊人,程宗扬就看到一队车骑,前面是近百名持戈带甲
的骑手,然後是两列携弓的骑射手,接着是簇拥在马车旁的数十名亲卫、门客,
後面是两排长长的仆役、侍女队伍,捧着形形色色的漆盒器皿步行跟随。数个队
伍绵延一里多长,沿途的官员、行人纷纷避让。

  这等声势排场,比皇帝出巡也差不了多少,如果不是旗上大大的「孙」字,
程宗扬还以为天子从宫里出来了。

  「这家排场够大的,姓孙……」程宗扬原本准备先去太泉古阵,然後到建康
找云如瑶,来汉国纯属意外,根本没有来得及对汉国朝野做一番了解,这会儿想
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汉国有哪位姓孙的贵族,问道:「什麽人?」

  「湖阳君。」

  虽然没有做功课,程宗扬也知道汉国的封君与秦国、昭南不同,汉国贵族男
为列侯,女为封君。这样的车仗簇拥的竟然是个女子,让程宗扬更意外了。

  「是宗室的公主?可为什麽姓孙呢?」

  「听说过吕家吗?」

  「当然听过,後族啊。」

  「湖阳君是吕冀的妻姊。这麽说你就明白了——吕家是刘家的外戚,孙家是
吕家的外戚。」

  程宗扬一脸的不可思议,汉国的外戚飞扬跋扈自己很早就听说过,可隔着几
千年的历史,只当故事看了。直到亲眼看见吕家姻亲的一个女子都有如此排场,
他才知道吕家的地位该是如何显赫——吕家不仅仅是外戚,而且是世代外戚。汉
国一向有太后听政的制度,论起实际执政的时间,吕家只怕不比帝室差多少。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迎着湖阳君的车仗驰来,车上立着一个身穿黑色袍服的
男子。他一扯缰绳,马车打横拦在道路正中,然後跃下马车,昂然朝湖阳君的车
仗走去。

  车仗前方的甲士赶来想拿下这个胆大包天的浑人,但看清的他的模样,立刻
都收敛了气焰。

  那男子扬声道:「洛都城门令董宣,求见湖阳君。」

                第七章

  车仗一阵骚动,接着骑手朝两边退开,湖阳君的车驾缓缓上前。湖阳君的马
车是一辆双辕四轮的大车,装饰着白玉、象牙、孔雀翎毛,车帘用数以千计的珍
珠串成,连车前的驭手也穿着华丽的锦衣。

  一只纤纤玉手挑开车帘,用金钩挂住,然後跪在一旁,却是车内的婢女,里
面一个盛装的妖艳女子才是湖阳君。

  湖阳君露出浅浅的笑意,柔声道:「原来是洛都的卧虎董令。不知董令当街
拦住本君的车驾,是为何事?」

  董宣朗声道:「三日前,有人光天化日之下,在伊阙关前行凶杀人,死者是
轵县杨氏族人。」

  湖阳君叹息道:「此事本君也听说过。双方互有仇怨,在关前斗殴,致死人
命。」

  董宣打断她,「非是斗殴,而是行刺。」

  湖阳君笑容不改,「本君听说乃是互相殴击。」

  「当时关前目击者不下百人,本令逐一问过,众口一辞,都称是凶徒突然行
刺,杀死杨某。」

  湖阳君收起笑容,淡淡道:「董令既然如此说,那就是行刺好了。」

  「行刺的凶手当场被逮,眼下已在狱中。」

  湖阳君冷着脸道:「做得好。董令又立一番功劳,想来要不了多久就能加官
进爵。董令拦住本君车驾,难道是想听本君的恭喜吗?」

  「不敢。」董宣面不改色,「凶手虽然被逮,但董某审理此案时查明,此案
主谋另有其人。」

  湖阳君冷笑道:「凶手已经抓住,居然又攀出主谋。洛都卧虎,名不虚传,
董令果然是酷吏手段。」

  「董某既然受天子之命,巡治一方,自当为天子效力,死而後已。」

  湖阳君怫然道:「董令自许为天子鹰犬,就不把本君放在眼内吗?难道太后
刚刚还政,就有人欺负到我们孙家头上?」

  「本令只知有天子,不知有太后。」

  「好个卧虎!」湖阳君沉下脸,「你一个小小的城门令,也敢拦本君车驾?
本君正要入宫拜见太后,无暇听董令的高论。走!」

  「湖阳君尽管入宫,驭手却要留下。」

  湖阳君勃然变色,「董宣!何出此言!」

  董宣喝道:「赵调!你身为主谋,此时还不认罪吗?」

  车前的驭手抬起头,却是一个相貌英俊,气度豪勇的年轻人。

  湖阳君厉声道:「赵调!你听他瞎说什麽!快走!」说着她夺过皮鞭,朝马
匹抽去。

  董宣一把抓住马辔,手臂犹如铁柱,硬生生勒住迈步的马匹,然後「锵」然
一声,拔出佩刀,斩在脚边的地上。

  赵调推开拉住他的湖阳君,大声道:「杨氏乃世之小人!区区一介小吏,却
以刀笔杀人,陷害当世大侠!天下豪士无不视之如仇!杀之大快人心!」

  董宣冷冷道:「郭解是否冤屈,朝廷自有律令,尔等私自寻仇,当街行凶,
便是死罪!本令且来问你,尔等杀死杨家族人,郭解可曾知晓?是否还有他人指
使尔等?」

  赵调咬牙一笑,「志士行侠,不计生死,深藏功名,我等诛灭几个小人,却
弄得天下皆知,真是羞煞赵调!」

  「既然如此,便下车来,由本令解送入狱。」

  「士可杀不可辱!」

  赵调扯开锦服往车上一扔,露出腰间的佩刀。

  湖阳君扯住他的衣袖,尖声道:「不能去!」

  赵调笑道:「秀儿,且放手,看我当街诛杀卧虎!」他轻轻拨开湖阳君的手
指,然後跃下马车,一边叫道:「等我干掉这狗官,记得给我讨个大赦!」

  赵调人在空中,长刀已然出鞘,接着刀光暴起,狂涛般朝董宣卷去。他年轻
不大,刀法却甚是精强,比起吴战威还高出一筹。

  董宣面对刀光毫无惧色,他一手拉着马辔,然後拨刀,只一刀就劈碎了赵调
的刀光,接着刺眼的血光猛然溅起。

  赵调重重跌落在地,喉间鲜血狂涌,已经被斩断喉咙。

  「赵调!」

  湖阳君尖叫着从车上扑下来,抱住赵调的头颈,鲜血一瞬间就染红了她的华
服。

  「赵调主谋行凶,并当街拒捕,如今已被本令当场格杀!」

  说完董宣用一块丝绢抹去刀锋上的血迹,然後收入鞘中,旁若无人地转身登
上马车,驾车离开。

  湖阳君手指哆嗦着抚摸着赵调英俊的面孔,片刻後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接着
放声大哭。她一边痛哭一边扯下华丽的外衣,盖在赵调身上,扯下裙裾,揉成一
团垫在赵调脑後,轻轻放下他的头颅,不顾自己身处长街之上,衣衫不整,就那
样伏在他的屍身上嚎啕痛哭。

  来洛都才几天,程宗扬已经记不清自己见过几次杀人的场面,这一次更猛,
负责缉盗的城门令拦住湖阳君的车驾,当街杀掉了她的驭手——看湖阳君凄惨的
哭状,恐怕还不是驭手这麽简单。

  赵调也不是凡人,当街就敢和官员对决,换成宋国那帮文官,当场尿裤子也
不稀奇。也就是汉国文武区分不明显,才有这种比武将也不逊色的文官。前有宁
成,後有董宣,都不是只知读书的文弱书生。

  卢景拿着把黄豆津津有味的吃着,就差没来点酒助兴,「这小子竟然躲到湖
阳君门下,难怪没逮住他。」

  「赵调?你认识?」

  「谁认识他啊。我认识他老大。」卢景狠狠咬了颗黄豆,「剧孟。」

  程宗扬想了起来,「你不是来洛都找他的吗?」

  「那孙子躲了。妈的,」卢景骂了句粗口,「当年跟他混得太熟,我们兄弟
的手段他都知道,一听说我们来洛都,就钻得没影了。」

  卢景口气中有几分无奈,他本来找剧孟想说清楚,结果剧孟避而不见。有以
往的交情在,也谈不上痛下杀手,只好就这麽拖着,看是剧孟把自己熬走,还是
他撑不住自己跳出来。

  「哈哈,」卢景幸灾乐祸地笑道:「湖阳君要入宫了。」

  程宗扬抬眼看去,只见湖阳君的盛装华服都已经除下,只剩下里面染血的雪
白纱衣,她合上赵调的眼睛,然後撑起身,不顾自己身上的血迹,一路痛哭着往
宫城奔去,後面的仪仗、婢仆慌忙跟上。

  沉寂片刻之後,街头猛然爆发出一片议论声。湖阳君藏匿元凶,城门令当街
杀人,汉国的外戚与酷吏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番较量,豪侠血染当场,中间又牵扯
到大侠郭解和豪门隐私,这场面实在是太劲爆了。

  程宗扬与卢景趁乱挤出人群,比起刚才一幕,程宗扬更关心另一件事,「我
刚才听说,汉国的太后还政了?」

  「没错。上个月的事。如今天子居南宫,太后居北宫。政事都送入南宫由天
子处置。」

  洛都的宫城有两座,相距七里,分居南北,中间有复道相通,太后和天子各
居一宫,省了不少麻烦。但程宗扬更在意的是天子秉政,年轻气盛的君主,在太
后的阴影下压抑这麽多年,以至於连同样有过太后听政经历的宋国官员都敢当着
使节的面嘲笑,如今大权在握,汉国朝廷的格局肯定会有一番变化。

  「汉国的权臣霍子孟呢?还是大司马大将军吗?」

  「霍子孟是辅命大臣,深得太后信任。天子刚刚秉政,轻易不会动他。」

  「金蜜谪呢?」

  「天子一掌权,就把他放出来了,但没有复职,如今赋闲在家。」

  「吕家既然是後族,为什麽会让霍子孟操持大权?」

  「太后亲爹死得早,她男人死的时候,两个弟弟还小。当时又有真辽入侵,
如果不是几位辅命大臣控制朝局,汉国早就大乱了。如今太后的两个弟弟,吕冀
和吕不疑都已成年,按照汉国惯例,大司马大将军的头衔少不得落在吕冀头上。
眼下最大的麻烦只有一个。」

  「什麽麻烦?」

  「军功啊。」

  汉国朝廷分中朝与外朝,丞相是外朝之首,辅佐君主,总领百官。大将军则
是中朝之首,是天子最倚重的重臣。汉国设立中朝的目的,正是为了控制丞相过
於庞大的权力,使天子能够掌握权柄,因此中朝的权力强於外朝,大将军的位次
和权力更是在丞相之上。

  但汉国的制度也很严格,无军功不得封侯,晋位大将军更是休想。吕冀想当
大将军,起码要有一番说得过去的军功。

  两人边聊边行,走到半路,就遇到鹏翼社的人。大庭广众下,那人也没有举
手施礼,只碰了下脚跟,然後道:「商会的人已经到了。」

  高智商一行比自己预计的晚到了一天,但正好赶上八月十五的中秋节。程宗
扬大喜过望,连忙赶回鹏翼社。

  「师傅!」高智商兴奋地拍着腰间道:「你瞧!怎麽样?」

  他腰间挂着一柄圆柄的直剑,剑鞘没有任何装饰,就是一截打通的竹筒,程
宗扬在洛都的市面上见过,这种剑只卖八百铜铢,连半个金铢都不到。但高智商
一脸得意,似乎这剑挂在身上,比他爹的屠龙刀还体面。

  卢景道:「这娃是谁?」

  程宗扬笑道:「连五哥也看走眼了?高太尉的宝贝儿子,在临安见过的。」

  卢景眼珠子差点掉出来,「这是什麽易容术?活活变了个人!」

  「谁说不是呢。」

  卢景一点都不避忌,当面就道:「跟高俅长得可不怎麽像。」

  「废话。是乾儿子。」程宗扬问道:「这剑哪儿来的?」

  「我自己挣的!」

  「行啊。都能挣钱了。」

  「钱我有。但哈大叔看不起我,说我佩把剑不够丢脸的。路上我露了一手,
哈大叔当时就服了,这才答应让我佩剑,我就在路边买了一把。七百七啊!心疼
死我了。」

  高智商心痛得连声吁气,程宗扬对旁边的冯源道:「这小子在哈大叔面前露
什麽脸了?」

  「别提了。」冯源道:「过伊阙的时候,正遇上当地接连发生几桩命案,所
有过往的客商都被严查。哈大叔和老兽是兽蛮人,路引上写的是力役,谁知被一
个姓董的官看出破绽,说他们两个不像是出力的奴仆,命士卒围住不让走。老敖
还是老招,过去塞钱,直接被姓董的拿下。那会儿正在关前,周围好几百士卒,
谁也不敢乱动,老敖和哈大叔、老兽一起在牢里关了一夜。这是汉国地界,刘诏
和富安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也没招。」

  程宗扬上下打量着他,「你们运气还真好。遇上卧虎,还能活着出来。」

  「卧虎?那个姓董的?」

  「可不是嘛。刚才我还见着他当街把一个凶手给就地正法了。」

  冯源听完也是一阵後怕,幸好董宣没搞株连,不然他们这一群人一个都别想
跑。

  「他们是怎麽出来的?」

  「还是衙内的主意。他找到姓董的,说军方准备北伐,要和兽蛮人交战,当
初王大将军在大草原上全军覆没,军方谨慎起见,暗中搜集兽蛮人,一律送到军
中解剖。这两个兽蛮人是从宋国骗过来的,所以写着力役,但一路好吃好喝伺候
着,等送到军中,就动刀子零碎切开。」

  程宗扬听得直皱眉,「董宣能相信吗?」

  「凭什麽不信啊?」高智商道:「我身上带着腰牌呢,这儿!」

  高智商揭起衣角,露出腰间一块系着红绳的铜牌,上面刻着两行字:「羽林
天军右营骑射」。

  卢景伸手在他腰带上一碰,红绳应指松开,然後翻过手掌,铜牌直接落在掌
心。整个过程不到一眨眼的工夫,如果不是程宗扬已经有五级的修为,几乎看不
出他手指解开红绳的动作。

  「啧啧,五哥,有你这手艺,当扒手也能发啊。」

  高智商一脸崇拜地看着卢景,「大叔,教教我吧!」

  「想学?先把中指剁一截。」

  高智商立刻闭上嘴。

  卢景拿着铜牌反覆看了几遍,「真的。」

  程宗扬抬起头,「哪儿来的?」

  高智商道:「师傅,你猜我遇到谁了?」

  「谁?」

  「义纵。」

  平亭侯世子被杀之後,那些少年在楼上纵火自焚,连带几名婢女都被烧成焦
炭,连男女都分不出来,最後一个大坑埋掉算完,没想到义纵竟然逃了出来。

  「他怎麽会有这种腰牌?」

  「师傅,你肯定想不到。」高智商道:「那小子从侯府逃出来,走投无路,
只好去投奔他姊姊,谁知她姊姊攀上了贵人,这小子一步登天,混进羽林天军,
还当上了散骑中郎,手下有一队的骑射人马。他这次是专门告假,潜回舞都去找
当日的同伴,打算把他们都招进自己队中,好躲过太守的追捕。我也沾光,混了
块腰牌。」

  「他怎麽当上散骑中郎的?难道羽林天军就不查他的来历吗?」

  「他没多说,我听着好像是他姊姊结识了宫中什麽贵人,後台硬得很。」

  从盗贼摇身一变,成了天子的禁卫军军官,义纵这转身华丽得简直像造假。
可高智商手里的腰牌货真价实,不打半点折扣,也就是说,这位临安有名的花花
太岁现在已经是羽林天军的一个骑射手了。

  「怪不得你要佩把剑呢。」

  冯源苦笑道:「还说呢。衙内信口胡吹的时候,我腿肚子都在转筋,生怕姓
董的把我们也给下狱了。我还真没想到他居然就信了。」

  「这小子是走了狗屎运,正好遇上卧虎。」高智商这说辞,换作别人肯定要
闹出事端来,但遇上董宣这样的酷吏,觉得军方总算干了点正事也说不定。

  「得了,今晚好好喝一场,给大伙压压惊。老敖呢?」

  「和刘诏一起去买酒食去了。」

  「哈大叔呢?」

  「社里有位兄弟腿上受过伤,一直没好利落。刚才见面时哈爷看出来了,正
给他冶呢。」

  「哈大叔还会这一手?」

  「哈爷会不会治我不知道,可他那治法太稀罕了……」冯源啧啧称奇。

  卢景道:「是不是郑宾?膑骨受伤,一到天阴就作痛的那个?」

  「就是他。说天阴的时候,连路都走不动。」

  「他是怎麽治的?」

  「他让老兽挖了五斤黄土,放到锅里使劲炒,炒得跟细面一样。」

  说话间,富安满头是汗的从厨房里出来,拿起自己的茶壶,一口气喝了个精
光。

  高智商道:「富安你个狗才!炒好了吗?」

  富安向程宗扬打了个招呼,抹着汗道:「正炒着呢。」

  卢景翻了个白眼,「黄土炒成细面?走,看看去!」

  几人都觉得好奇,跟着卢景进了厨房。只见灶中柴火烧得正旺,灶上一口大
铁锅盛着满满一锅黄土,两名禁军的士卒正拿着锅铲来回翻炒,真炒得像细面一
样,整个厨房都弥漫着热腾腾的泥土气息。

  青面兽站在一边,怀里抱着一只酒坛,看到程宗扬进来,他咧开大嘴,「官
人!」

  「闭嘴!你就叫程头儿!」

  「头儿!」

  「你抱着酒坛干嘛呢?」

  青面兽挠了挠脑袋,不知道怎麽说,索性捧起坛子,大嘴一张,一口下去一
斤黄酒,接着「噗」的喷到锅中。

  雾状的黄酒洒在滚烫的黄土上,立刻蒸腾起来,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酒香。

  青面兽道:「这般。」

  富安挤进来,「快!快!」两名军士加快速度,挥舞着锅铲翻炒黄土,直到
淋上的黄酒全部炒乾。

  富安蹲在灶边盯着火候,「再来!」

  青面兽又吞了口酒,这回他脖子仰得有点高,「咕咚」一声咽了下去。

  富安叫道:「赶紧吐出来啊!」

  青面兽老实道:「落肚矣。吐不出。」

  「再来!再来!」

  青面兽重新含了口黄酒,喷在土上。两名军士卖力地挥舞着锅铲,把锅里的
黄土翻炒均匀。那黄土看起来油光发亮,酒香四溢,即使明知道是黄土,还是让
人禁不住口舌生津。

  富安撤了灶火,把掺了黄酒炒熟的黄土装到几个布袋中。

  郑宾是崔茂营内的军士,三川口一战,崔茂全军埋伏在雪中,然後又渡河而
战。郑宾就是在那一战中膝盖中了一箭,又在冰河中搏杀多时,战後箭伤一直未
能痊癒,只好退出现役,与蒋安世一同到洛都经营。

  这会儿郑宾闭着眼睛,席地坐在堂上,双腿箕张,裤管卷到膝上,露出一条
粗壮的大腿。他受伤後在冰水中苦战竞日,虽然伤口已经平复,但寒气入骨,一
到阴雨天气,整条腿就像废了一样。

  哈米蚩拿着一柄骨刀,在他膝盖周围来回刮着,直到毛孔张开,皮肤下渗出
一层细密的血点。

  青面兽拎着布袋进来,哈米蚩接过布袋,往他膝上一按。郑宾被烫得浑身一
紧,过了一会儿,他眉头渐渐松开,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哈米蚩拿过一只布袋,放在他另一边完好的膝盖上,然後着膝弯後各垫了一
只,最後一只布袋则放在他腰下。

  蒋安世在旁问道:「怎麽样?」

  「舒坦!老郑这腿还从来没有这麽舒坦过!」郑宾睁开眼睛,看到堂中多了
几个人,忙挣扎着想要起身,「卢中校!程上校!」

  卢景按住他的肩头,「你歇着。」然後仔细看着他热敷的位置,甚至醮了点
黄土尝了尝。

  哈米蚩道:「日用一次,使新土炒。一月可癒. 」

  蒋安世抱拳道:「只要哈爷治好郑兄弟的腿,没得说,这份恩情我蒋安世记
下了!」

  哈米蚩乾巴巴道:「不用你的恩情。」说着竖起一根手指,「一只羊。」

  蒋安世怔了一下,然後大笑道:「十只!我这就去羊市!」

  程宗扬笑道:「顺便买头猪。都记在账上!」

  一个粗豪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程头儿!你回来了!」

  敖润扛着一只大筐进了院子,右手提着酒坛,还牵了只羊。他把羊往马桩上
一栓,然後放下筐子,「程头儿,我听见你说买猪?有!有!我跟老刘刚买了一
头!」

  「买的什麽?这麽多?」

  「葱、姜、葵、菘、纯菜、茄子、萝卜……」敖润一样一样摆开,「这是瓜
果,西瓜、石榴、葡萄,还有几根黄瓜。这一堆是调味的,酱、醋、蜜、油。小
心!小心!那一大块是豆腐!可别弄碎了。还有三只鸡,五条鱼,十几斤牛肉。
活羊一头——今儿吃个新鲜的!这是鸡蛋,日!这个咋碎了?」

  敖润捞起一只压碎的鸡蛋,一捏一吸,咽下肚去,顺手把蛋壳扔到一边。

  「这一包呢?」

  「那是馅料,枣泥、芝麻、瓜子啥的。」

  「要馅料干嘛?作元宵?」

  「月饼啊。」

  「哟!你还会做月饼?」

  「老刘说他会做。」

  程宗扬讶然道:「刘诏会做月饼?」

  高智商道:「师傅你忘了?临安最好的厨子、篾匠、木匠、裁缝、鼓手、泥
瓦匠……全都在我们禁军!刘诏也就学了点皮毛。」

  宋国的禁军也分好几类,上四军多少还能拚杀几下,其余禁军就是挂个军士
名头的杂役,除了打仗不怎麽在行,别的可是样样精通。刘诏是高俅专门派来照
看他宝贝儿子的,手底功夫极硬,没想到竟然还是半个大厨。高俅挑出这麽个人
才来,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老刘呢?」

  「後边呢。来了!」

  程宗扬竖起耳朵,听到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接着门口伸进来一个硕大的
猪头……

  那猪肥头大耳,脸上带着慈详的微笑,不时发出舒服的哼哼声。猪头下面,
刘诏满头大汗,两手牢牢抓住猪的两条前腿,就那麽把一整头活猪给背了进来。

  程宗扬瞠目结舌,半晌才道:「刘兄弟,你这是闹得哪一出?」

  刘诏一翻膀子,把猪卸下来,抹着汗道:「这猪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扛又
扛不成,抱又抱不得。我是没辙了,只能背着。老敖,兄弟这回算是被你给坑惨
了,我说买点肉吧,你非要买活的!」

  「活的便宜,有下水!」敖润道:「一会儿多给你半挂大肠。」

  「拉倒吧!为半挂大肠我至於吗?瞧我这身臭汗——我先洗洗去。程头儿,
你们先忙着,一会儿我给你弄俩样下酒菜!」

  「杀猪!杀猪!」敖润乐呵呵说着,一脚把猪放翻,用膝盖顶住猪颈,从靴
筒拔出牛耳尖刀,一刀攮进猪喉咙里,然後往下一划,猪腹齐齐剖开,里面的猪
心、猪肺、猪肝、大肠,热腾腾地滚落出来。

  几名禁军军士一起动手,烧水的烧水,拔毛的拔毛,猪头、猪蹄、肘子……
被一一卸下来,用大盆装着,猪血也满满装了一盆。

  宋国禁军擅长百艺的名声真不是吹的,杀猪比杀人利落多了,一会儿工夫就
收拾停当,连腰花也切好了,大锅一炒就能上席。

  众人把院门一闭,然後搬来草蓆、案几。汉国是席地而坐,分席用餐,一人
一张几案,但程宗扬图个热闹,指挥众人在院中铺好蓆子,然後把案几拼起来,
留出中间一块空地。

  说来鹏翼社诸人是东道主,商会和禁军的汉子远来是客,可大家都不讲究这
些。几名手快的军士把瓜果洗好,摆在盘中,流水般送上,其他人洗菜的洗菜,
刷锅的刷锅。高智商干的是自己的老本行,这回不用哈米蚩用棍子发话,他就抄
起斧子,老实跑去劈柴,那两条胳膊细是细,但多少有了点肌肉的样子。

  劈好的木柴由冯源抱着,堆到席间的空地上,接着一记火法打上去,烧起篝
火,这边已经有人把刷好酱料的牛肉架在上面烧炙。众人各忙各的,程宗扬根本
插不上手去,只好拿了串葡萄,四处转悠,东边瞧瞧,西边问问,装作自己很忙
的样子。

  一名军士牵过羊,准备宰来下锅,程宗扬连忙拦住,「这羊让老兽收拾,他
喜欢吃大块的。按咱们常吃的肉丁一切,老兽吃到嘴里都跟肉馅似的。老兽!这
羊你牵去找哈爷,问问怎麽吃。」

  青面兽咧开大嘴,肉山似的扑过来,把羊往腋下一夹,就跟夹个兔子似的去
找哈米蚩。

                第八章

  鹏翼社在洛都的分社里,出身星月湖大营的一共七人,此时有两人随斯明信
出门,三人在外办事,社中只有蒋安世和郑宾。不过与高智商等人一路来的,还
有三名鹏翼社的驭手。这些汉子都是同生共死的手足同袍,一见面也没有什麽嘘
寒问暖的客套,几个人栓好车马,过来打水的打水,扫地的扫地,就跟回自己家
一样。

  刘诏袖子卷得高高的,拿着把菜刀,在剖好的猪肉上来回比划,盘算着先切
哪块下锅。程宗扬装作很内行地指点道:「里脊来个糖醋的,腰里的五花弄个回
锅肉,後臀尖加茄子,炒个鱼香肉丝,扒猪脸要早点下锅焖着,要不煮不透。」

  「成!」刘诏一边利落地切着,一边叫道:「老蒋!还有大锅吗?弄锅杂碎
先卤着,一会儿才好出味。」

  蒋安世翻了半天,拿出来一个大家伙,「还有这些,能使吗?」

  那是一只圆腹三足的青铜鼎,汉国武备极盛,铁料全打成兵器还不够用,民
间铁锅不多,倒是习惯於用鼎。有些讲究的,一顿饭就要摆五只鼎,七只鼎。社
里的鼎没有成套的,只能凑合着先用,好处是它下面直接可以生火,不用再占炉
灶。

  几只铜鼎在篝火旁摆开,看起来古风盎然,里面煮的东西却十分不凡。除了
大锅的卤煮杂碎,程宗扬还捐出一只自己从太泉古阵弄出来的肉罐头,打开切成
片,往锅里一丢,放上各种菜蔬,先大火烧开,再小火慢炖,不一会儿香气就飘
了起来。

  卢景从堂中出来,抽着鼻子转了一圈,然後顺着香味摸过来,「这是什麽东
西?」

  「龙肉!」

  卢景抄起铜匕挑了一片,连汁带水地吞下肚去,「味道不错,有点意思。就
是淡了点儿。」

  「还没放盐呢。」

  程宗扬心里一动,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六朝没有保鲜技术,肉类放得久了就
会变质,如果做成罐头呢?高温杀菌,密封处理——密封是个麻烦。马口铁是不
用想了,岳鸟人不知道从什麽地方弄来一批铁丝,至今都没有像样的替代品。用
坛子倒是个办法,但陶质的容易碎,瓷器成本太高,而且过於沉重,不适合长途
贩运。

  程宗扬想了一下就放在脑後,这种锦上添花的事并非急务,有了闲暇再处理
也不迟。

  卢景晃到刘诏身边,翻着白眼道:「听说有个憨货背着头猪走了一路,是你
吧?」

  刘诏脸顿时臊得通红,还没开口就听他说道:「刀法不错。就是腕上的力道
差了点。」

  卢景抬手搭在刀背上,轻巧地一转,就把刀从刘诏指间夺了出来,然後一连
三刀,将一方将煮好的白肉切成六块大小如一的肉丁。

  刘诏是识货之人,一看卢景出手就知道有料,只不过他的手法看起来似乎有
些眼熟……半晌刘诏打了个突,猛地想了起来,「原来是卢五爷。」

  「眼力还行。」卢景道:「怕了吧?」

  刘诏笑道:「当年我去大营报名,晚了一步没赶上,只好投了禁军。没想到
今日会遇见五爷。」

  程宗扬知道高俅不会随便派人,刘诏即使与星月湖大营没有渊源,多半也有
好感,才会被高俅暗中引为心腹。

  程宗扬在卢景肩上拍了一把,「都忙着呢。晚会儿再叙旧吧。」

  卢景挑了块最好的肉丁,一边吃一边去找刚才给郑宾疗伤的老兽人。

  「接着!」有人把揉好的面团抛过来。

  刘诏抬手接住,一边用面杖干开,一边道:「程头儿,我刚才看见你有个铁
盒子?」

  程宗扬开过罐头就把盒子扔到一边,拿过来道:「是这个吗?」

  「就它了。」刘诏接过来洗乾净,拿刀背在罐上压出花型,然後用面团包好
馅料,在罐中一压,反手磕出,一只四面起花的月饼就落在案板上。

  月上中天,十余名汉子围着篝火,热热闹闹坐了一圈。汉国虽然没有中秋吃
月饼的风俗,但这些人大半都是宋国来的,中秋之夜,在异国他乡聚在一起,赏
月食饼,别有一番风味。

  敖润捧起酒碗,「程头儿,我先敬你一碗!」

  程宗扬也不含糊,「乾!」

  刘诏也拿起酒碗,「程头儿!我刘诏不会说别的,只想说:难怪我们太尉看
重程头儿,我刘诏是一万个服气。先乾为敬!」

  「碰一个!」

  两人举碗一碰,一饮而尽。

  富安摇着扇子道:「小刘啊,我对你是一万个服气——那猪我可背不动。」

  满座轰然大笑,刘诏臊着脸道:「得,我这话柄算是落下了。」

  「怨我!怨我!」敖润举酒道:「我给哥哥赔罪了。富老哥,来来来!咱们
也走一个!」

  众人闹哄哄饮了一圈,程宗扬左右看了看,「哈爷跟老兽呢?」

  「煮羊呢。」高智商跳起来,「我去瞧瞧!」

  高智商推开门,厨房内随便飘来一股肉香。那肉香浓而不腻,让人一闻就食
慾大开,肚子里彷佛有十万八千个馋虫同时钻了出来。

  程宗扬咽了口口水,「姜还是老的辣!老术、老豹、老兽这几个粗坯,什麽
时候能煮出这麽香的羊肉?」

  房门一响,只见青面兽提着一只大鼎从厨中出来。那鼎是社里最大的一只,
足有好几十斤,带汤带肉一二百斤的份量是有了。青面兽提着鼎耳,里面肉汤翻
滚着,一只肥羊在汤中载沉载浮。

  敖润摩拳擦掌,「这回咱们可捞着了!」

  程宗扬却看到高智商跟在後面,一手捏着鼻子,一张脸比苦瓜还苦。

  等青面兽把肉汤放席间,程宗扬立刻明白高智商表情为什麽那麽苦了。鼎里
是一只整羊,大火煮得稀烂,问题是那羊压根就没有洗剥,只用刀把羊毛一剃,
就整个下了锅。那羊汤浓香扑鼻不假,可汤上不仅漂着没剃净的羊毛,还有一些
可疑的黄绿之物,不知道是羊肚还是羊肠里的东西。

  不等青面兽开口,程宗扬就腾的站起来,对众人说道:「哈爷和老兽一路辛
苦,好不容易才煮只羊,这羊我看你们谁敢动!」

  众人如释重负,赶紧纷纷表示,这羊是孝敬哈爷和兽哥的,大伙就是馋死也
绝不染指。

  青面兽和哈米蚩笑逐颜开,两人捞起熟羊,连皮带骨,吃得不亦乐乎。

  那场面堪比噩梦,大家都觉得需要喝点酒压惊,赶紧推杯换盏,连卢景都喝
了两碗。

  酒助人兴,席间气氛越来越热闹。敖润扯着蒋安世划拳,两人挽着袖子吆五
喝六。郑宾这会儿热敷完,生龙活虎地和刘诏角力赌酒。富安也下厨做了几样小
菜,眼下抱个茶壶,跟冯源用几枚铜铢博戏取乐。

  程宗扬看了一圈,却见高智商耷拉着脑袋,用箸在碗里拨着,一副没精打彩
的样子。

  程宗扬朝他後脑勺拍了一下,「想什麽呢?」

  高智商闷闷道:「想我爹了。」

  「哦……」

  「今天八月十五,往年我爹早早就退了朝,拉着我在园子里赏月,吃月饼,
还放孔明灯。去年八月十五,我们十三太保去小瀛洲玩耍,忘了回家。我爹还让
富安给我送钱送衣服。我半夜回去才知道他一直没睡,还在等我……」高智商停
下来,过会儿擤了擤鼻子,歪着头道:「你说他怎麽就那麽烦呢?」

  「滚!」

  高智商嘿嘿一笑,爬起来叫道:「富安!你个狗才!把那块肉给我!哈大叔
好不容易让少爷吃顿肉,你就只顾着自己吃!」

  高智商说起高俅,程宗扬却是想起了临安的局势。当初奸臣兄散布废止钱铢
的谣言时,钱庄的储备金达到最顶点,足有一百八十万金铢的现款。但随着谣言
逐渐平息,纸钞又大量回流。而自己在武穆王府、临江楼、七里坊以及首阳山铜
矿的持续投资,还有江州重建,都占用了大量钱铢。

  临安上次传来的账目显示,目前钱庄一共持有纸钞一百二十万金铢,四处分
号陆续开张,每处存放十万金铢,使目前总库的储备金急降。在为铜矿商行调拨
十万金铢的本金之後,即使加上在临安发行的二十万金铢股份,也只有三十五万
金铢。

  如今钱庄持有的全部现款,一共七十五万金铢,按照当初的约定,下个月初
就要归还云氏商会的三十万金铢。同时蔡元长用纸钞质押的款项,还有三个月九
万没有支付。这样到九月份,钱庄的储备金会急跌至四十二万金铢,而抛开云氏
商会持有的六十万金铢纸钞不谈,在外流通的纸钞还有一百二十万金铢之多。

  按照计划,秦会之将在今日发行第一批无记名股票,以每年五成的利息筹措
十万金铢,用於铜矿商行的投资,如果顺利的话,还能解自己的燃眉之急。但进
入秋季,正是各处亟需现款的高峰期,一旦发生挤兑,钱庄就要崩盘。

  但也不是没有好消息。相比於宋国钱庄的如履薄冰,自己在晋国的投资已经
初见成效,在柳翠烟的打理下,织坊每月可稳定出产霓裳丝衣近千件套,仅此一
项,每月就可获利上万金铢。

  江州的水泥除去自用以外,也陆续向外出售,每月收益也有两万金铢,足够
星月湖大营的开销。

  不过程宗扬真正在意的是粮食。粮价相对於去年炒做的高点颇有回落,但一
直维持在每石八枚银铢的高价上。眼下各地都开始秋收,粮价还会进一步下跌,
程宗扬准备在每石六枚银铢的价位吞下五百万石以上的粮食,折算下来需要筹备
一百五十万金铢的巨款。这笔钱除非用纸钞支付,否则把秦会之的两个肾都卖了
也凑不出来。

  来汉国之前,程宗扬对汉国的商业只有一点模糊的概念,他记得自从汉国把
最暴利的盐、铁,以及酿酒收归国有之後,汉国曾经堪比王侯的大商人就一蹶不
振。但来到汉国之後,程宗扬发现,汉国的专卖政策执行并不彻底。汉国境内有
大量的诸侯王、列侯封地,各地还有大量豪强,朝廷的法令到这些地方,比一纸
空文也强不了多少。

  问题是那些坐拥巨额财富的诸侯、豪强大都对商品交易不感兴趣,一味追求
自给自足,宁肯把钱铢埋到地下,也不愿参与交易。

  程宗扬不得不感叹实物货币对商业发展的负面影响。金、银、铜这样的实物
货币,不仅很少有通胀,还会因为实物积累超过货币的数量而产生通缩。宋代的
铜钱埋到清朝照样能用,铸成铜器价值说不定还会上升。这种状况下,除非不断
有新的金、银和铜矿开发出来,并铸成钱币,否则商品交易很难有大的改观,甚
至由於货币埋入地下,导致交易萎缩。

  纸钞相当於信用意义上的金银,它的问题在於信用。一旦连政府的信用都靠
不住,就只能指望老天爷了。但其他天然矿物不是太稀缺,就是太普遍,很难具
有金银铜在稀缺性和普遍性之间的平衡,因此无法替代金银。据程宗扬所知,在
唐国,丝帛是可以作为货币使用的,但丝帛不可能像矿物一样具有稳定和平均的
性质,最多只能作为辅币。一边是货币供应不足,一边是货币被大量集中,怎样
才能让汉国豪强手中沉淀的财富流动起来呢?

  「程头儿,想什麽呢?」

  货币本质的问题程宗扬也就是想想算完,後世那麽多大贤都搞不定的事,自
己如果能干成,活着就可以封神了。不敢说压孔圣人一头,并肩当个程圣人绝对
没问题。他放下心事,笑道:「富兄。」

  「啥兄啊。我就是衙内的狗腿子。」富安倒是豁达,「程头儿要看得起我,
叫个老富就成。」

  「行,老富。」程宗扬道:「你跟着衙内有多久了?」

  「那可早了。」富安道:「那年我爹过世,家里一文钱都没有,只好插个草
标卖身葬父。女的有人买,童子也行,我那年都快三十了,又不是个能干活的,
跪了一天也没人理。後来遇见老爷,才得了条活路。老富没啥本事,就给老爷当
条忠狗,好好伺候小少爷。」

  「为虎作伥的事你可没少干吧?」

  「只要衙内高兴,我不怕缺德。反正我这命也是捡的。再说了,衙内也就是
喜欢欺负个人,调戏调戏妇女啥的,」富安喝了口茶,轻描淡写地说道:「那都
不叫事。」

  富安这道德观念太畸形了。程宗扬忍不住道:「太尉怎麽不给衙内找几个像
样的伴当呢?」

  「我们太尉说了,人心是枰秤,多少都是有数的。那些人太讲自己的良心,
忠心上头就差了点。还是我这样缺德的狗腿子用着放心。」

  程宗扬默默无语,半晌拿起酒碗,「老富,我敬你一个。」

  富安摇手道:「我喝茶。沾了酒万一衙内喊我,听不见就误事了。」

  说话间,高智商叫道:「富安,你个狗才跑哪儿去了!」

  「来咧!」富安拍拍屁股过去,「衙内,你叫我?」

  「月饼味道不错,包两个,给我爹捎回去。师傅!师傅!你来尝尝!」高智
商顺手把自己吃剩的半个月饼塞给富安,拿了块月饼跑过来。

  程宗扬这辈子还是头回吃到刚出炉的月饼,那月饼是用罐头模子压出来的,
表面烤得焦黄,馅料有的是豆沙,有的是枣泥,里面掺了酥油、果仁、瓜子仁,
吃起来香甜可口。

  「行啊刘诏,你这手艺在洛都开家饼肆也能混日子。」

  「献丑!献丑!」

  敖润已经有了六七成酒意,凑过来小声道:「老刘,你那半挂大肠我给你藏
好了。就在你包袱下面,半夜自己吃,别让人看见。」

  「八月十五过中秋,等你们都睡了,我半夜起来,赏着月亮吃大肠?」

  「肥着呢,咬一口满嘴流油……」

  程宗扬拍拍他的肩,指着远处道:「是不是那样?」

  敖润抬头看去,只见哈米蚩和青面兽正抠出羊肠,吃粉条似的吸吸溜溜吃的
痛快,肠里的黏液顺着他们毛茸茸的大嘴往下滴着,老敖当时就没忍住,一口吐
了出来。

  刘诏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道:「糟蹋了,糟蹋了。来来来,整个腰子压压
惊。」

  敖润喘着气道:「味儿太冲……让我歇歇……天爷啊,那羊汤里漂的黑豆是
啥玩意儿?」

  「别看!再看你昨天吃的都得吐出来。」

  「呕……」

  卢景蹲在阴影里,面前两只粗黑的陶碗,一只盛着酒,一只装着乱七八糟的
杂烩菜,这会儿吃的只剩个碗底。

  程宗扬蹲下来,分给他半个月饼。

  「四哥有消息吗?」

  卢景啃了口月饼,翻着眼睛看了看月色,「这会儿应该得手了。」

  「四哥挑的好日子,这会儿去刺杀洛都令……要不要去接应一下?」

  「不用。他在外面躲两天,风声过去就回来。」

  卢景把酒一喝,拿月饼在菜碗里一抹,然後把碗摞起来揣到怀里,「走。」

  程宗扬也不迟疑,叫来冯源吩咐两句,与卢景一起离开。

  …………………………………………………………………………………

  「我已经让郑宾明天去伊阙,找牛家兄弟。」

  「咱们去金市?」

  卢景点了点头。

  「郁奉文、杜怀、陈凤、延玉、牛老四、牛老七、石蛮子。找到的是七个,
还有拉胡琴的老头和疤脸少年。这已经九个了。」程宗扬感叹道:「没想到这事
儿还真能办成。」

  「还差三个人不知道身份。」

  「三个脚夫总能问出些什麽,还有那个拉胡琴的老头,不会什麽都不知道。
我就怕这里面有人是西行的,压根就不在汉国境内。」

  「只要能确定身份,剩下的都是姓唐的事。」

  程宗扬叹了口气,「可惜一直都没有那个严君平的消息。我还想着他要是也
在店内,咱们就顺便办件要紧事了。」

  「还差三个人呢,说不定会在其中。」

  程宗扬忽然道:「五哥,跟着你跑了两天,我是大开眼戒,可有件事我越想
越纳闷——不知道你想过没有?」

  「什麽事?」

  「连一件没头没尾,半路碰到一起,然後各奔东西的事,你都有办法查到这
地步,为什麽严君平的下落你一直查不出来呢?」

  卢景目光闪了闪,「你的意思呢?」

  「如果是意外,肯定会有蛛丝马迹。严君平的下落连你和四哥都查不出来,
我想只有一个可能……」

  「你说。」

  「严君平的失踪和岳帅一样,是有人故意让你们查不到。」

  卢景身形一凝,立在檐角,冷冷看着他。

  程宗扬举手道:「五哥,你还是用白眼吧。这样瞪我,我这小心肝都一个劲
儿的乱蹦。」

  「他为什麽让我们查不到?」

  「也许是有不能说的苦衷。比如是想保护你们。」

  「荒唐!我们星月湖大营足以横扫天下!世间有何势力能比我们星月湖大营
的同袍更团结?能比我们的忠心更坚定?能比我们的岳帅更英明?能比我们的实
力更强大?」

  「我不知道。我就是瞎猜。好了好了,等找到严君平,说不定就真相大白了
呢。」

  卢景不再作声,一路沉默地掠回乐津里。

  寓所房门大开着,程宗扬心头一紧,却看到那个姓唐的中年人正负着手在院
中徘徊。

  卢景一按他的肩膀,让他不要现身。接着院角发出一声猫叫。姓唐的中年人
扭头看去,卢景身形一闪,轻烟般从他身後掠过。

  片刻後堂中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进来。」

  姓唐的中年人怔了一下,然後快步走入堂中。程宗扬仔细盯着他的鞋子,这
次他换了双布履,没有再露出鞋尖曾经嵌过珍珠的破绽。腰间也没有悬挂玉佩等
物,想必是早收了起来。但以他显露的财富,不带玉就是最大的破绽。

  唐季臣拱手道:「阁下果然有鬼神莫测之能。」

  「何事。」

  卢景声音很冷淡,但他并非故做冷淡,而是为了隐藏声线。姓唐的即使和他
对谈过,出了这个院子,也保证没办法凭借听过的声音找出他本人来。

  「阁下夤夜方回居处,不知可有线索?」

  卢景也不隐瞒,「辰记脚行,石蛮子、牛老四、牛老七。」

  唐季臣精神一振,抚掌道:「好!哈哈,没想到先生如此手段,竟然又找到
三人!我这带的钱铢可是不够了。」

  唐季臣说着拿出一包钱铢,「这里是五百金铢。还差一千三百金铢,明早立
刻送来。」

  卢景眼中寒芒闪动,冷漠地说道:「令友已经确认过了吗?」

  「自然确认过,」唐季臣佩服地说道:「阁下所查果然无误。」

  黑暗中,程宗扬顿时变了脸色。

  这个人在说谎!延玉昨夜就已经被杀,他那位朋友怎麽可能找到延玉并且确
认?除非……他们一接到信鸽,就立刻赶到偃师找到延玉,然後……杀了她!

  唐季臣道:「不知先生可曾查出,当时客栈一共多少客人?」

  卢景冷冷吐出两个字,「九人。」

  唐季臣松了口气,「眼下已经有六人,那麽还有三人,尚请先生辛苦,务必
全部找到。」

  唐季臣又寒暄几句,然後告辞。

  等他走远,程宗扬从暗处出来,面色凝重。接着人影微闪,惊理和罂粟女也
现身出来。

  「在他之前,曾有两名黑衣人潜入寓所。」惊理道:「那两人身手强横,但
不擅长藏匿,因此没有发现奴婢。稍後不久,他才进来。但只在院子里等候,没
有入室。」

  程宗扬沉声道:「五哥,这水似乎有点儿太深了。咱们一开始说不定就被骗
了,客栈里根本没有什麽高人。颖阳侯要找出那些人,就是要全部杀死。」

  卢景道:「查一下才知道。」

  「查什麽?」

  「那些人还活着没有。」

  …………………………………………………………………………………

  郑子卿黯然道:「官府查看过,说郁兄半夜起身,擅用灯烛,导致失火。他
那晚喝得烂醉……如果我不去打水,留在屋里照顾他就好了。可恨!」

  郑子卿重重一拍几案,懊悔之情溢於言表。

  石崤的山村内,前日的张红挂彩已经被白茫茫的孝布代替。杜怀的老爹嚎啕
痛哭,「老汉的儿子啊……谁知道……那帮天杀的强盗啊!」

  「那蛮子自己不小心,把墙撞塌了,关我们脚行什麽事?他一个胡人,吃我
们行里,住我们行里,还欠着柜台一吊多钱!要不是行里的东家发善心赏了口棺
材,他死了也是没人理的路倒屍!」

  郑宾风尘仆仆地回到寓所,「两个人都死了,就在我赶到之前。据说是过伊
水的时候翻了船,等救上来就已经没气了。」

  郁奉文、杜怀、石蛮子、牛老四、牛老七、延玉、陈凤……纸上的名字每划
去一个,程宗扬的脸色就阴沉一分。

  「他们手脚还真快。」程宗扬道:「算上陈凤,那天在脚店里的人已经死了
七个。加上受牵连的无辜之人:脚店的孙老头一家,杜怀迎亲时的新娘、乐手,
至少已经二十条人命了。够狠!」

  「再加一条。」

  卢景写下「下汤,坐地虎」,然後捉了只鸽子,递给郑宾。

  郑宾鞋跟一碰,向卢景敬了个礼,「明白!」

  「剩下的鸽子都杀了。」卢景道:「炖点汤喝。」

  「这一笼还不少呢。一次杀光也吃不完,留一半明天吃。」

  程宗扬知道卢景把鸽子交给郑宾,不会是让他就这麽放了,而是设法找到鸽
子究竟飞到什麽地方,谁才是幕後的真正主使。他对惊理道:「你去颖阳侯府,
尽量查清楚八月初九颖阳侯和谁一起去的上汤,还有那天发生的事。可以用一切
手段。」

  「是。」

  等人全部离开,程宗扬道:「八月初九,长兴脚店到底发生了什麽事?颖阳
侯为什麽要把当时在脚店的人全部找出来杀掉?如果他那天在客栈,当时又为什
麽不下手,反而舍易取难,三天之後才要找外人帮忙?」

  「那晚肯定有事发生。郁奉文不肯说,杜怀也有所隐瞒。」卢景道:「陈凤
一个贩运丹砂的商人,却藏在没有任何生意的偃师不见人,多半是在躲避什麽。
石蛮子听我们问话的时候,非常紧张。我当时以为是他胆怯,现在看来,多半别
有隐情。」

  「书生、拳师、游女、商人、脚夫……这些陌生人聚在一起到底会有什麽事
情发生?难道是在另外三个人身上?」

  「什麽事不清楚,但肯定是一件吕不疑要拚命隐瞒的事。为此不惜杀死所有
的目击者和知情人。」

  程宗扬苦笑道:「怪不得姓唐的一个劲儿的说,要我们把人全部找齐。等人
全部找齐之後,就该杀到咱们头上了。」

  卢景冷笑道:「他昨晚是来试探,看我知不知情。如果我知道了什麽不该知
道的事,他肯定会有一番说辞来掩饰。」

  「连找人的人都要杀,脚店发生的事到底有多要命?还有,吕不疑为什麽要
去上汤?还在一家最低档的脚店落脚?」程宗扬拍着脑袋道:「妈的,我头都大
了。」

  明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一个连锁谋杀案的漩涡中心,卢景却没有丝毫慌张,他
抹了抹手指,「咱们去金市。」

  「对。先把线索都找出来!拉胡琴的老师傅,千万别让我们失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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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集

  内容简介:

  颖阳侯假借寻人以行灭口之实,动机为何?襄邑侯也正好买凶杀人,还是委
托斯明信下手!权倾汉国的外戚吕氏是为天子掩藏行迹,或是有其他目的?

  小紫的最得力侍奴已来到汉国,使程宗扬新添助力。在追查凶案线索时,程
宗扬遇到一名柔美中带著端庄的少女,名字之响亮让程宗扬惊讶,她叫合德!三
名能引动风云的女子同时立足於汉国宫廷,其中秘事究竟何等惊人?

                第一章

  洛都金市位于城西,南接雍门,北临上西门,面积超过二百亩。市内一条二
十丈宽的大街纵贯南北,连接两端的坊门,规模比城中的主路也不遑多让。大街
两旁分出三条横街,将整个金市划分为八个区域。里面店铺林立,充斥着来自异
域的奇珍异宝。

  乐行的胡商白白胖胖,唇上留着两撇漂亮的小胡子,笑容可掬。他飞快地用
大拇指抹了抹胡须,一边道:「胡琴?当然是我这里最好!客官请看,敝行胡琴
有三弦的,两弦的,还有马头的……」

  对面的商人态度傲慢地说道:「不光要琴,乐工有吗?」

  「有!洛都能歌善舞的胡姬,全都是在小店买的琴,学的曲。客官问问周围
的人就知道,昨天好几位公卿派人来召敝行的乐师过去演奏,敝行因此还歇业一
天。敝行的胡乐姬更是名震洛都!可谓是歌如裂帛,舞如天魔……」

  商人摇了摇手,「不要年轻的。太不安分。」

  胡商竖起大拇指,「行家!」

  那商人道:「在洛都待得太久也不成。本店在舞都,习惯了洛都的繁华,只
怕看不上我们那穷乡僻壤。」

  「舞都哪里是穷乡僻壤?」胡商道:「我听说舞都七里坊有个游春台,里面
的歌舞堪称绝妙!」

  程宗扬道:「是游冶台。而且游冶台里面没什么歌舞,就是些奇装异服。」

  胡商有意试探,闻言哈哈一笑,说道:「看来是我记错了。听客人的意思,
是要上了年纪,刚到洛都的老乐工是吗?」

  「唔。」商人派头十足地点了点头。

  胡商双掌一合,「真是巧!前日刚有个老乐工来洛都,他是草原上最有名的
吟游诗人,无论是伟大的单于,勇猛的可汗,还是星星一样多的贵族,都争着请
他去自己的营帐。」

  那胡商说得天花乱坠,但卢景深知这些胡商的伎俩,十句里面有一句真的就
已经够多了。他不以然地说道:「在哪里?我去见见他。」

  「就在南边的小客栈里。」胡商笑眯眯道:「不过话说在前面,他是敝店花
重金聘来的乐师,转聘的话,薪资敝店要抽六成。」

  「先见过再说。」商人道:「若不合用,一文钱都没有。」

  胡商拍着胸膛道:「客官尽管放一万个心!」

  小客栈店如其名,整个客栈夹在两幢楼之间,门面只有五六尺宽,伸开手臂
都能摸到两边的墙壁,比起长兴脚店也强不了多少。

  两人沿着吱呀作响的楼梯爬上楼,找到胡商说的位置,程宗扬抬手敲门,谁
知房门一碰就开,里面连门闩都没有。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坐在一块破旧的毡毯上,抱着一架摔坏的胡琴,勉强地
摸索着。

  程宗扬一眼看去,心下就凉了半截。那老汉身材不高,满是皱纹的脸上一片
蜡黄,显得十分虚弱。更要命的是,他的一双眼睛眯在一起,微露的眼缝中半点
光采皆无,居然是个瞎子。

  听到声音,老人扭过头,等他一开口,程宗扬心里彻底凉了,那老人的口音
竟然比兽蛮人的口音还古怪,根本分不出是什么语言。一个瞎子,差不多还算个
哑巴,根本无法沟通,自己找人的路也太坎坷了吧?

  卢景忽然开口说了几句,语调与他有七八相似,勉强能听出来和六朝的语言
相近,不过他的问话和老人的回答,自己一个字都没听懂。

  两人一问一答,交谈了一盏茶时间。最后卢景直起腰,从袖中拿出几枚钱铢
放在他的毡毯上。

  离开小店,程宗扬道:「是他吗?」

  卢景摇了摇头,「他的话我只能听懂一两成。大概是说他从一个叫魁朔的部
族来,途中与同行的人失散了,刚到洛都没几天。」

  「还有呢?」

  「没了。我问的他都听不懂。」

  「那怎么办?找个通译?对了!」程宗扬反应过来,「那个胡商——他肯定
能听懂!」

  「不能去找外人。」卢景道:「虽然不知道初九那天发生了什么事,但肯定
关系重大,找胡商只怕横生枝节。」

  已经出了二十条人命,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程宗扬也不愿意看到再有无辜
的人被卷进来。但胡琴老人目不能视,语不能辨,难道线索到此又要中断?

  「等老四回来。」卢景道:「他以前孤身一人在草原上闯荡过两年,也许能
听懂他的话。」

  程宗扬一颗心落回肚子里,斯明信一旦回来,两骏齐出,整个洛都也没有多
少人能挡住他们。

  「还有一个疤面少年,可惜除了脸上有疤以外,其他线索一点都没有。」程
宗扬叹道:「好像又走进死胡同了。」

  「还有一条线索我们没有找。」卢景道:「管理上汤的捕盗椽。」

  …………………………………………………………………………………

  「长兴脚店失火的事?」

  田球心里一紧。这件案子看似很普通,一家脚店失火,烧死了店主一家。秋
冬之季天干物燥,失火之事常有,而且火灾并没有波及其他房舍,财物损失也不
多,因此早在数日前就已经结案。

  但田球清楚,那桩失火案与文牍上的根本是两码事。死于火灾的一共五人,
均被人用利刃断喉,然后纵火焚尸,店主一家阖门被灭,没有一个活口。

  田球还记得自己当时把调查的情况写在简牍上,递交给县尉,县尉对此十分
重视,当即命他细查此案,追拿凶手。但仅仅一个时辰之后,县尉又把他召去,
当面递给他几支重新填写过的简牍,命他在上面刻名留印。

  简牍上的墨痕很新,内容与自己的调查很相似,但去掉了所有凶杀的痕迹,
改为一桩普通的失火案。

  田球当了多年差吏,一言不发地刻上名字,将随身携带的铜印醮上硃砂,盖
在名字上方,然后恭恭敬敬地递给县尉。

  他知道自己的选择十分明智,因为就在昨夜,洛都令吕放暴病身亡,接替他
的人选,正是如今的县尉。

  田球定了定神,不经意地瞟了眼来客。那人虽然身着布衣,但头发上的压痕
尚在,很明显是武将常戴的弁冠。他虎口厚硬的粗茧,只有常年握刀才如出现。
更重要的是他随身佩戴的长刀,虽然刀柄用布裹住,但柄尾突起的痕迹分明是一
柄环首刀——汉国军方的制式武器。还有他的眼神和身形……只有军人才会如此
刚毅目光和挺拔的身姿。

  「长兴脚店失火的事嘛……」田球拉长声音道:「已经结案了。」

  那名军人不动声色,「确定是失火?」

  「当然。」田球一口咬定,「简牍上就是这么写的。」

  「是否有目击者?」

  「火灾发生在半夜,又隔着林子,等有人看到,房子都已经烧穿。」

  「当时住在店里的客人呢?」

  「失火是在八月十一的夜间。据镇上人说,脚店十日就已经关门歇业,店中
并没有客人。火场也没有其他尸首。」

  「在此之前呢?」

  「最晚是初九,有人去过店里,是附近一个猎户,叫张余。我查问过,他只
是去店里卖猎物,与火灾没什么关系。」

  军人站起身,收起案上的羽林天军腰牌,转身离开。

  田球松了口气,暗暗祈祷这案子赶紧过去。至于当天发生了什么事,他一点
都不想知道。

  …………………………………………………………………………………

  「打猎的后生……」

  一名须鬓斑白的老者在路边遥遥招手。

  张余走过去,拍了拍肩上的猎叉,「老丈,要兔子吗?刚打的几只!那只白
兔是我下套子逮的,拿回去就是不吃,也能当个玩物。」

  老者看了一会儿,满意地说道:「这几只我都要了,价钱多少?」

  张余一高兴,说话声音也大了起来,「一共五只兔子,有大有小,老丈也知
道,到了市上,大的要三四十,小的也要二三十个铜铢,老丈要的话,给一百二
十个铜铢就好。」

  老者絮絮叨叨说了几句,砍了五个铜铢的价,然后带着张余到家里取钱。张
余顺利卖掉猎物,心情正好,一路和老者闲谈。

  路过火场时,老者叹道:「长兴脚店也烧了。店里的孙老头比我还小两岁,
没想到走到我前头了。」

  张余也叹道:「可不是嘛。失火前两天,我还去店里卖兔子呢。」

  「咦?那两天不是歇业了吗?」

  「没有。我去那天店还开着。」

  「那是初十……初九……」老者仰脸数着日子,「是初九吧?」

  「是初九。」

  「想起来了。」老者叹了口气,「那天我也去过店里。孙老头忙前忙后的,
我还记得店里住了一个大汉,说是拳师?」

  「对!那拳师姓杜,说是要成亲,满脸喜气。看见我带的兔子,还过来问价
钱,他少了一只眼睛,我记得可清了。」

  老者道:「一个拳师也住通铺,那么些人怎么挤得下啊……」

  张余道:「镇上的客栈都住满了,不住脚店还能住哪儿?别说拳师了,我看
到有个书生也在通铺挤着。」

  「老喽老喽,记不清了。那书生是不是个疤脸的?」

  「疤脸的少年住在上房,还带了个老仆。」

  老者感叹道:「一老一小的,出门在外不容易啊。」

  「老丈是善心人。」张余说着摇了摇头,「有些人啊,丧尽天良。」

  老者道:「小哥何出此言?」

  「那天我一进脚店,就看见赛卢了。」

  「赛卢是哪个?」

  张余道:「不瞒老丈说,赛卢跟我是一个村子的。那小子从小不干正事,整
天跟那些游民鬼混,还当了扒手。那天在通铺挤着,一双眼睛瞄来瞄去,多半是
看中了谁的钱财。」

  老者嗟叹道:「出门在外,遇见扒手可要当心。那天在通铺的,还有……」

  张余想了一会儿,「还有个文士。」

  老者恍然道:「对,上了年纪那个。」

  张余笑道:「老丈又记错了。那人三四十岁的年纪,随身带的纸笔。」

  …………………………………………………………………………………

  张余拿了钱,高高兴兴走远。

  程宗扬道:「严君平十几年前就是书院的山长,现在起码也有五十多岁。听
来那个文士并不是他。」

  「天上掉馅饼的事还是不想了。」卢景道:「加上老仆、文士和赛卢,现在
我们知道那天脚店里都有谁了——两间上房,一间住的陈凤和延玉,一间是疤面
少年和老仆。通铺八个人,分别是郁奉文、杜怀、三名脚夫、胡琴老人、不知名
的文士,还有那个赛卢。」

  「找赛卢!」程宗扬发了狠,「连名姓都有了,我就不信找不到他!」

  「你们是什么人?」外面有人喝问道。

  程宗扬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站在别人院子里,赶紧赔笑道:「我们是过路的,
走得累了,在这里避避日头。」

  那汉子神情不善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放下水桶,舀了瓢水,递给须发斑白的
卢景,粗声道:「喝吧!」

  卢景黏着胡子,喝水只怕露馅,推给程宗扬道:「侄儿,你先喝。」

  程宗扬推让不得,只好喝了几口。

  那汉子不乐意了,斥道:「不知礼数的小子!长者未饮,你一个侄辈哪里能
先饮?」

  程宗扬肚里苦笑,汉国百姓大有古风,行事磊落,恩怨分明,而且很是古道
热肠,看到两个陌生人在自家院子里待着,不满之余,还是取水给老者喝。只不
过自己挨的这通教训未免太冤了。

  「大哥教训的是,只是长者赐,不敢辞。况且我家叔公上了年纪,喝不得凉
水。」

  「等着!」那汉子推开厨房的柴门,去灶下烧水。

  程宗扬与卢景对视一眼,赶紧落荒而逃。

  …………………………………………………………………………………

  「查出来了。」郑宾道:「那只鸽子飞去的地方是北邙山一处苑林,属于颖
阳侯吕不疑的私产。」

  「果然是他!」程宗扬抚掌道:「这位仁善好学,礼贤下士的侯爷,背地里
可够狠的!」

  卢景道:「安世呢?」

  「他和老敖、刘诏一起去了下汤,先把坐地虎引开,然后我才放的鸽子。」

  「好。」卢景冷冰冰道:「让我们等着瞧瞧,动手杀人的究竟是谁?」

  从遇害者的情形分析,行凶者中并没有太强的高手,因此他们先在下汤设好
圈套,等着闻风而来的杀手主动往里面跳。以蒋安世、敖润和刘诏的身手,寻常
好手来十几个也不在话下,何况对付一个地痞,颖阳侯未必会派多少人来。

  乐津里的寓所已经被人盯上,众人会面都放在鹏翼社。此时蒋安世等人出去
给杀手下套,其他人也没闲着,高智商带了几名打扮成随从的禁军士卒去打探门
路,办理首阳山开矿的正事;冯源去找合适的宅所,准备盘下来当作落脚点。富
安则暗中去了宋国设在洛都的官邸拜访,看能不能搭上关系;哈米蚩和青面兽相
貌骇人,出门太过扎眼,此时留在社内,把兵刃一件件磨得雪亮,万一出了岔子
被人盯上,也好厮杀。

  程宗扬问道:「惊奴,你打听的事呢?」

  惊理被派出去查问颖阳侯的动向,打听初九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此时已
经回来,闻言答道:「奴婢已经打听过。初九当日,颖阳侯一直在北邙山,并没
有去过上汤。」

  程宗扬大为意外,脱口道:「怎么可能?」

  迄今为止,所有的线索都指向颖阳侯吕不疑。可惊理调查的结果完全出乎意
料,吕不疑既然在北邙山,那么初九在上汤是谁?

  「据说是太乙真宗一位教御来访,洛都喜好黄老之术的公卿之家都去拜会问
道。从初七到初九,颖阳侯的车驾都在北邙山,从未离开。」

  「哪位教御?」

  惊理露出一丝暧昧的笑意,她装作抹唇,用丝帕掩饰了一下,然后不动声色
地吐出一个字,「卓。」

  程宗扬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干!」

  惊理若无其事地说道:「一直到初十,颖阳侯才离开北邙山,前往北宫拜见
太后,午后便又返回苑中。一个月来,颖阳侯的车驾从未到过上汤一带。」惊理
停顿了一下,然后道:「还要奴婢再查吗?」

  程宗扬吸了口气,「不用了,我直接去问她。」

  真是横生波澜,卓云君远赴龙池,一连数月都没有消息,没想到在这关口竟
然来到洛都,而且还和此事最大的嫌疑人吕不疑扯上关系。想起卓美人儿,程宗
扬心头不由一片火热,「她在什么地方?」

  「北邙山,上清观。」

  程宗扬当即对卢景道:「五哥,我出去一趟。」

  「太乙真宗的教御?姓卓的?」

  初九当天颖阳侯吕不疑究竟在什么地方,找到卓云君一问便知,根本不用再
费心去打探,但这话程宗扬不好直说,只含糊道:「我和她打过交道,说不定能
问出些什么。」

  卢景翻着白眼琢磨了一会儿,「太乙真宗的教御非是浪得虚名之辈。你一个
人不大好对付。等老四回来,一起出手才稳妥。」

  卓云君身份特殊,除了死丫头的几个奴婢,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内情。有太乙
真宗教御的名头在,难怪卢景如此慎重,但如果他知道真相,白眼估计能翻到后
脑勺去。

  程宗扬干咳两声,凛然说道:「不必劳烦两位哥哥!太乙真宗的教御,别人
怕,我却不怕!几句话的事,我自己去就行!」

  惊理知道内幕,听主人说得大气凛然,只扭头掩住唇角。

  卢景并非啰嗦之人,程宗扬既然说得有把握,也不多加劝阻,点头道:「我
去找赛卢。」

  …………………………………………………………………………………

  马车辘辘驶过长街,透过车帘,能看到右侧气势恢弘的宫城。那些雄伟的望
楼和阙楼远在伊阙都能看到,此时从旁边驰过,巨大的飞檐斗角仿佛从头顶凌压
下来,带来强烈的压迫感。

  罂粟女像猫咪一样,柔顺地伏在主人膝上,娇躯罗衣半褪,露出一侧雪白的
香肩。汉国公卿的车驾因是官用,多为单辕双轮的轻便马车,四面敞露,只在车
顶加上伞盖,以示无私。私人马车种类则琳琅满目,最常见的是双辕四轮的油壁
车,还有一些以帷幔、薄纱为壁的软质车厢。而晋国常见的玻璃车窗,在汉国几
乎绝迹。倒不是汉国道路比晋国差,而是汉国车马速度要快得多。晋国那些涂脂
敷粉,出入都要婢女搀扶的贵族,连乘牛车都嫌太快,汉国却是马如龙人如虎,
一路绝尘,如果用玻璃作车窗,一路不知道要换几块。

  程宗扬乘坐的是一辆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油壁车,外观毫无特色,保证扔到
路上就认不出来,车内却是茵席、锦垫、竹枕一应俱全。他以一个舒服的姿势斜
倚在枕上,一手伸进侍奴衣间,揉捏着罂奴丰腻的乳肉,一边看着她脸上渐渐浮
现的红晕。

  在禁制纹身的影响下,只要自己需要,罂奴就是一个随时都会发情的荡妇。
虽然在理论上,任何一个侍奴都必须随时满足自己的欲望,但像罂奴这样,仅仅
嗅到自己的气味,淫欲就不受控制的泛滥,整具肉体听任摆布的淫态,只有处于
瞑寂术中的凝奴可以相比,而且她还是清醒的。

  车内忽然一亮,马车终于驰出的宫阙的阴影。程宗扬抬起眼,远处一条建在
半空的复道,像彩虹一样悬在两宫之间。整条复道由桥拱、回廊和飞檐构成,镶
嵌着大块的云母和玉石,在阳光下金碧辉煌。复道下方是宽阔的街道和大片的苑
林。

  驰过天子居住的南宫,前方是规模更加宏伟的北宫。宫内林立的楼观高耸入
云,顶部有些装饰着奇异的飞鸟,有些装饰着威武的神兽,在碧蓝的天空下金光
闪耀,充满了神话中才有的气息。

  汉国最尊贵的皇太后就居住在这座宫殿中,她曾经是这个帝国的掌控者,也
是整个吕氏家族力量的来源。

  「吕雉……」程宗扬念着汉国皇太后的名讳,喃喃道:「这是一个很可怕的
名字啊……」

  …………………………………………………………………………………

  一片阴云从天际涌来,阳光变得黯淡。秋风卷起枝梢飘零的落叶,从汉白玉
砌成的雄伟阙楼间穿过,越过林立着虎贲甲士的城楼,飞入巍峨而森严的宫禁。

  庞大的宫殿群落被乌云的阴影笼罩,寂静得仿佛沉睡。落叶打着转落入后宫
一道不见天日的暗巷,在朱红色的宫墙间飞舞片刻,然后越过高墙,从一座绘制
着白虎的高楼旁滑过,落在一条笔直的御道上。

  一股长风袭来,落叶随风而起,在秋风的裹挟下掠过重重宫禁,迎着一座庞
大的宫殿飞去。那座宫殿座落在两丈高的台陛上,华丽得如同梦幻。落叶沿着长
长的台阶疾飞而起,最后撞在一道竹帘上。

  长近四十丈的大殿空旷无比,站在一端,几乎看不到另外一端情形。殿内需
要三人才能合抱的巨柱涂满银粉,上面用金箔贴出云龙飞凤的图案。一名小黄门
伏身跪在柱下,身形渺小得仿佛一只蝼蚁。

  「呯!」珠帘内,一只镶着金线的黑色衣袖拂过,将案上一只羊脂玉瓶砸得
粉碎。

  一个森冷的声音道:「再说一遍。」

  「诺。」伏在地上的小黄门深深低下头,「湖阳君入宫后,天子立刻召来董
宣。责问他冲撞湖阳君车驾,杀死湖阳君驭手诸事。董宣当庭应承。天子大怒,
命甲士取金锤击杀董宣。董宣说……」

  小黄门偷偷咽了口吐沫,「董宣说:」陛下秉政,汉室中兴,今日以一豪奴
而杀良臣,何以治天下?臣一介鄙夫,不敢污御前金锤,有伤天子圣德,愿请自
尽!『说完就纵身朝柱上撞去……「

  帘后一个讥诮的声音道:「没死吗?」

  「……没有。」

  「董宣好硬的脑袋——接着说!」

  「诺。天子见董宣血流满面,怒容稍解,转而命董宣向湖阳君叩头赔罪,董
宣不从。天子让甲士按着董宣的脑袋往下磕,可董宣两手据地,硬着脖子,周围
的甲士一起去按,也没把他的脖子按下来。」

  「那些废物甲士,留他们何用!」帘后声音冷笑道:「天子想必不舍得杀他
了吧?」

  「天子说,董宣杀贼虽然无罪,但冲撞湖阳君车驾有过,当罚钱十万,以解
湖阳君之怒。」

  「十万钱——可是五十枚金铢呢。天子好大的手笔。」

  小黄门紧紧闭着嘴巴。

  「接着说!」

  小黄门打了个哆嗦,连忙道:「诺——天子打发了董宣,又安慰了湖阳君几
句,湖阳君无奈之下,只能谢恩告退。」

  「后来呢?」

  「等湖阳君一走,天子让人从库中取钱三十万,下令赏赐给方才……方才那
位强项令。」

  帘后一片寂静,小黄门屏住呼吸,额头的冷汗一滴滴淌下来。

  半晌,帘内冷冷道:「很好。你去吧。」

  小黄门伏身贴地,像只蚂蚁一样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

                第二章

  珠帘内立着几名女子,一名鬓脚现出白发的老妇淡淡道:「天子大了,有自
己的主意也是应当的,太后何须动怒?」

  一个穿着黑色宫服的丽人坐在榻上,长发瀑布般披散下来,她相貌不过三十
许人,姣好的蛾眉微微挑起,玉容脂粉不施,虽然冷漠得宛如冰雪,仍掩不住逼
人的美色。她一双凤目冷冷望着殿角未熄的宫灯,眼底却流露出一丝伤感。

  「先帝生有三子,骜儿生母早逝,哀家唯恐其夭折,接入宫中抚养,二十年
来视如己出,为了他的帝位费尽心思——」她无言良久,最后低叹道:「终究不
是亲生的啊……」

  「无论是不是亲生,太后终归是太后。」白发老妇道:「天子生母一家已经
没有人了,他不倚仗太后,还能倚仗谁呢?倒是天子已经年逾二十,至今还没有
子嗣。万一……」

  「还不是那个贱人。」太后冷冰冰道:「早知如此,哀家当初就不该允她入
宫。」

  「天子到底是年轻,容易被美色所惑。」后面一名身材修长的中年妇人道:
「话说回来,这位皇后娘娘着实有几分姿色,连奴婢见了,也觉得惊艳呢。」

  「宫里的绝色还少吗?」白发妇人道:「先帝御前,当年便有多少绝色?如
今不都乖乖在宫禁中等死吗?」

  一名年轻的妇人跪在榻上,一边给太后梳理长发,一边笑道:「这都是太后
的恩德,不然先帝殡天时,太后一道诏书,让她们殉葬便也罢了。」

  中年妇人道:「殉葬岂不便宜了她们?老侯爷当年过世得早,你没见过宫里
那些贱人的嘴脸,一个个都盯着皇后的位置,又是巫蛊,又是勾陷,只想把娘娘
咒死,要不就是把娘娘打发到永巷里去。」

  年轻的妇人给太后盘好发髻,一边道:「幸好娘娘吉人天相,自家抚养的太
子终于登基做了天子。」

  中年妇人道:「这也是老天有眼,娘娘终于是苦尽甘来。想想当年的日子,
让那些贱人舔奴婢的脚趾都不解气。」

  众人说笑几句,太后冷厉的神情柔和了许多,她起身在空旷的大殿内缓步走
着,一边道:「天子翅膀硬了,他愿意飞,哀家也不能拦着。」

  老妇道:「天子毕竟年轻,太后总不能让他独个儿单飞,终究要给天子找几
个信得过的辅佐。老身见大司马似有退意……」

  「是吗?」

  「老身观其眉间神态,颇有此意,不然日前也不会告病。」

  太后停下脚步,片刻后道:「霍子孟是朝中柱石,如今既然患病……义姁,
你乃哀家身边的女医,该去探望一番。」

  「诺。」那年轻的女子应了一声。

  白发老妇道:「说来,襄邑侯也该晋位了。」

  太后颦了颦眉,想发怒,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还没有进宫么?」

  中年妇人奉了盏茶汤,「那日太后斥责得狠了,襄邑侯虽然听话,可也是要
面子的,这几天都躲着太后呢。」

  太后叹道:「让他进宫吧。」

  「诺。」

  「到底还是要靠娘家人啊……」太后摇了摇头,自失的一笑,然后对旁边的
女医道:「你那个弟弟呢?」

  这位义姁正是义纵的亲姊,她离乡多年,此时却成了太后最信任的女医。她
闻言笑道:「霍大司马亲自下令,把他补入羽林天军。再历练几年,就可以为太
后和天子办事了。」

  太后点了点头,「等他熟知了军中的规矩,就调到北宫来吧。」

  义姁叩首道:「多谢娘娘恩典。」

  「备些礼物便去吧。」

  「诺。」

  义姁退下后,殿内还剩下白发老妇和那名中年妇人。

  中年妇人道:「赵王又派人来了。」

  太后淡淡道:「这次送的什么?」

  「金铢五千,白璧二十双。美人十名。」

  白发老妇道:「天子至今尚无子嗣。也难怪赵王心急。」

  中年妇人道:「赵王那位太子与天子同岁,近支宗系以赵太子为长,若是天
子不豫,轮也该轮到他了。」

  太后转开话题,「江充还没有回信吗?」

  「已经到了舞都。」

  「让他问过就回来。」

  「宁成那边……」

  太后道:「一个平亭侯而已,且容天子快意。」

  「诺。」

  太后浅浅饮了口茶汤,「那些贱婢呢?」

  中年妇人道:「昨晚那两个受了凉,已经喂了药,打发去永巷了。」

  「赵王那边你去看看。只说礼物收到了,其他什么都别说。」

  「诺。」

  偌大的宫殿中只剩下那名老妇,良久,老妇道:「赵太子年长。」

  「哀家省得。」太后道:「赵王知趣便罢,不然……」

  白发老妇低低咳了两声,「那个人来洛都了。」

  太后端茶的手指微微一颤,然后挺直腰背,凛然道:「哪里来的消息?」

  「有人在颖川见过那个人。」

  「什么人?」

  「一个叫薛豪的游侠。」

  「把薛豪带来。哀家亲自问他。」

  老妇道:「谒者刚问了两句,他便横刀自尽了。」

  太后举杯往案上掼去,恨声道:「这帮游侠!」

  「呯」的一声,瓷盏嵌入漆案,茶汤泼溅出来,在黑亮的漆面上留下一片白
色的水痕。

  …………………………………………………………………………………

  邙山位于洛都以北,在后世是历代帝王将相最为青睐的埋骨之所。后世有言
称:生在苏杭,死葬北邙。以至于北邙山上无闲土,尽是王侯旧坟茔。但此时的
邙山并没有后世坟墓累累的景象,山间古木森森,苍翠如云。

  细雨纷纷,一处精致的楼观掩在林间,周围的山林轻云缭绕,宛如一幅烟雨
如织的画卷。

  上清观规模不大,建造却十分用心。整座道观依山势分为上下两处,位于下
方的建筑是一座四方的院落,呈甲字型,上方是一排静舍与一座凸出于峭壁之上
的楼观,组成丁字型,中间由一道乙字型的回廊连接,暗合六丁玉女,六甲阳神
和太乙之数。

  那座楼观飞鸟一样凌然于峭壁之巅,面对着莽莽群山,楼观周围三面悬空,
建着朱红的游廊,栏内垂着浅黄的竹帘,里面悬挂纱帷。那纱帷薄如蝉翼,在观
内望去,山间的景物尽收眼底,然而就这样一道轻纱,便将随着秋雨而来的寒意
和潮湿尽数隔绝在外。楼观内暖意融融,宛如自成天地。

  细雨落在檐顶,发出春蚕般细碎的沙沙声。楼内铺着白色细藤编成的草席,
旁边放着一只小炉。一名穿着青色道袍的女子屈膝跪坐,她微微俯着身,左手挽
住右袖,挽起炉上的铜壶,斟入漆盘上的耳杯中。

  沸水落入杯中,发出悦耳的轻响,茶叶一片片舒展开来,在瓷制的杯盏中呈
现出碧青的色泽。

  青袍道姑斟好三杯茶,捧起茶盘,奉到案上,然后跪坐在旁。

  未曾髹漆的几案与茶盘一样,保留木质的原色,一名穿着杏黄道袍的女子抬
起手,露出一截雪白光润的皓腕,玉指轻轻拿起耳杯,双手微举,温言道:「请
用茶。」

  水气蒸腾,模糊了她的玉容,只能看到她玉颊优美的轮廓和她身上杏黄的道
袍。她举茶的动作从容不迫,却充满难言的韵律,让人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被吸引
过去。

  对面坐着两名贵妇,她们盘着鬟状的高髻,发上佩戴着宝石攒成的饰物,身
上穿着明亮的绸缎。

  一名年轻的贵妇好奇地拿起耳杯,「茶叶味苦,别家多用米膏合之,杂以蜂
蜜,制成茶饼,这样的清茶却不多见。」

  六朝饮茶用的大都是茶饼,然后煮成茶汤,程宗扬喝起来颇不习惯,干脆让
祁远买了处茶园,采下茶叶炒制后自己饮用。卓云君当然不会说自己是随主人学
的饮茶,只笑道:「大道至简,清茶一盏,真味尽在其中。」

  对面一个中年贵妇尝了一口,赞道:「果然是好茶。」她放下耳杯,叹道:
「教御比本君还大着几岁,可这些年每次见到教御,容貌都一如往日,如今看着
反倒比本君还小。真不知教御有何仙术,能容颜不凋?」

  卓云君笑道:「求道之人,容颜只是余事。平城君岂不闻得道之士,乃与天
地同寿。」

  旁边的年轻贵妇说道:「教御总说修道,可世间这么多人,能修成的又有几
人?本宫听着都觉得好难。」

  「北邙乃道宗七十二福地之一,公主若有心向道,于此修行,大有裨益。」

  阳石公主笑了起来,「不瞒教御说,教御连讲了几日的道宗真经,本宫竖着
耳朵还听得昏昏欲睡。今日没有外人,教御索性传我等一些法诀如何?」

  卓云君道:「道可道也,非常道也。哪里有法诀可传?」

  「不成!」阳石公主笑着扯住卓云君的衣袖,「你今日必要传我们一些法诀
方可!」

  平城君也道:「正是!正是!反正外面下着雨,你若不肯,我们就缠你到天
明。」

  卓云君被她俩扯住衣衫,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连忙道:「好好,
我说便是。」

  两名贵妇笑着松开手,卓云君抚了抚衣领,略一沉凝,展颜笑道:「公主说
听经听得昏昏欲睡,我就传你们一个睡觉的法子吧。」

  阳石公主失望地说道:「睡觉算什么道?本宫闭上眼就能睡着。」

  「众妙皆道。公主且饮过茶,静心听我说来。檀儿,去取枕被来。」

  平城君、阳石公主与卓云君相识已久,虽然不知道她说的睡觉之法是什么,
还是依言去掉簪钗,解开发髻。

  少顷卓云君的弟子沈锦檀取来枕被,在席上铺开。平城君与阳石公主并肩睡
下,盖好御寒的薄被,闭上双目。

  「睡时床须厚暖,所覆适温,腰脚已下,左右宜暖。」卓云君所言并不十分
高深玄奥,宛如闲话家常一样娓娓道来,但她的声音柔和而轻盈,伴随着细细的
雨声,仿佛从天际飘来一样空灵。

  「枕宜低,颈宜顺,衣带须解,阔展为宜……」

  两女呼吸变得柔顺,心神一片安宁。

  「两手离身三寸,拳微握。双足相去六寸,膝宜松。」卓云君柔声道:「此
时想东方初白,日光将出,如在面前。乃徐吐气息,口鼻微含,气息自入于内。
唇微开,徐徐吐之,留胸肺一缕未出,则徐徐引之……」

  卓云君声音愈发柔和,「……肺满乃闭气息,以意引之随两肩入臂,至手而
握。次者气下入于胃,至两肾间,随髀至两脚心,乃觉皮肉若如虫行……」

  「以三息为度,再吸则不复存肺,直引气入大肠,流于脐下,饱满乃止。竖
双膝,鼓腹九度,将气息散入诸体。气散而舒双足,以手抚胸而下,摩腹绕脐十
二度。展趾而上,反钩数度。以使手足润温,浊气尽空。」

  「由首至足,寸寸松之……」

  卓云君低咏道:「乃松尔额……乃松尔眉……乃松尔颊……乃松尔唇……乃
松颌……」

  「乃松颈……乃松脊……乃松臂……乃松尔手……乃松腹……乃松膝……乃
松足……身轻如羽,体柔如化……」

  连绵的雨声在四周响起,伴随着卓云君的吟咏,犹如梦幻。温暖的楼观内,
两名贵妇沉沉睡去,虽然敷着厚厚的脂粉,她们的睡容却像婴儿一样恬静。

  卓云君柔声道:「退下吧。」

  「是。」沈锦檀应了一声,轻轻退下。

  卓云君抬指在两女颈间轻轻一点,然后从袖中拈出一道小符,屈指一弹,贴
在门角,隔绝了静舍的声音。

  她柔柔起身,一双玉手解开头顶的发髻,将长发披散下来,然后抚过衣领上
「坐看云起时,行至水穷处」两行字迹,接着往外一分,杏黄的道袍飘落在地,
展露出一具雪滑的玉体。

  卓云君上身穿着一条透明的黑丝乳罩,丰挺的双乳高高耸起,将黑丝撑得仿
佛要涨开。下身是一条同样质地的黑色吊带袜,款式是程宗扬当初亲自设计的,
黑色的花边贴在肌肤上,最大限度地勾勒出腰臀优美的轮廓。

  竹帘微微一动,接着纱帷掀开,一条身影带着风雨涌入楼内。卓云君唇角露
出一丝妩媚而又如释重负的笑意,然后并膝而跪,深深伏下身子,娇声道:「主
人……」

  程宗扬吹了声口哨,多日不见,卓美人儿愈发明艳,白滑的胴体在黑色的内
衣衬托下丰腻如雪,这时伏在地上,腰臀曲线柔美动人,流露出万种风情。

  「起来吧。」

  卓云君顺从地抬起身,那对饱满的雪乳在胸前颤微微晃动着,红嫩的乳头硬
硬翘起,宛如两颗饱胀的葡萄。

  在主人火辣辣的目光注视下,卓云君忽然生出一丝羞赧,微微垂下头,避开
主人的目光。

  程宗扬讶道:「怎么还害羞了?」说着毫不客气地拥住卓云君的纤腰,一手
伸到她乳罩下,握住那团香暖而柔腻的美肉。

  熟悉的感觉使卓云君禁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她仰起身,将双乳耸得更高,
一边媚眼如丝地望着主人。

  「知道我要来?」

  卓云君娇喘道:「两里之外,奴婢便感应到那两名侍奴的气息了。」

  卓云君和罂奴、惊理一样,都被小紫收走一魂一魄。距离相近时,这些侍奴
能够互生感应。她修为更高,感应也更敏锐,罂奴和惊理是在里许之外才感应到
卓云君在楼观内。

  「她们是谁?」

  「那位是平城君,赵王的妻姊,与奴婢相识多年。另一位是前帝的幼妹,阳
石公主。都是访道而来。」

  程宗扬道:「没想到你面子还挺大。」

  「这些贵人富贵已极,所求无非养生之术。」卓云君柔声道:「她们被奴婢
拂过穴道,六个时辰之后方醒。主人便是在此……也不妨事的……」

  程宗扬坏笑道:「在此做什么?」

  卓云君玉颊升起两抹红晕,然后娇滴滴道:「用主人的大肉棒,来弄奴婢的
淫穴……唔……」

  程宗扬俯身吻住她的红唇,一边在她身上抚弄。卓云君仰着身,胸罩被拨到
乳下,两团白花花的雪乳被主人揉捏得不住变形。她吐出香舌,被主人有力的舌
尖绞住吸吮,玉颊被主人下巴的胡髭刮蹭着,那种酥麻的感觉,使她浑身都为之
发软。

  程宗扬席地而坐,将卓云君揽在怀中,一边与她唇舌相接,一边在她胴体上
肆意抚弄。

  良久,程宗扬松开嘴唇,卓云君双颊潮红,一缕乌亮的发丝贴在脸侧,倍显
妩媚。她勉强起身,服侍主人脱去淋湿的外衣,用巾帕擦干他身上的水迹。

  程宗扬路上被罂奴撩拨得心下火热,又没有真个发泄出来,揽住卓云君的腰
肢,正准备提枪上了她这匹大白马,卓云君却伏在他膝上娇声道:「主人坐不惯
席子,奴这里有张椅子……」

  说着卓云君推开室角一扇屏风,里面临轩摆着一桌一椅。那椅子是用黄花梨
木制成,扶手合抱呈圈状,十分宽敞。轩窗外竹帘卷起,雨点落在窗纱上,宛如
流淌的玻璃,虽是阴雨天气,仍能看到外面郁郁青青犹如林海般的古木。

  「这个不错!」程宗扬一身干爽地坐在椅中,拍了拍大腿。

  卓云君嫣然一笑,扭着腰肢爬在他膝上,一面解开滑落的乳罩。

  程宗扬靠在椅背中,坏笑道:「我本来想在席上收用你,你让我坐在椅子上
做什么?」

  「啊……」卓云君吃了一惊,粉颊一下涨得通红。

  程宗扬弹了弹她的乳头,「怎么不说了?」

  卓云君面红过耳,被主人追问半晌,才忸怩地小声道:「奴以为……以为主
人要赏玩……奴的身子……」

  程宗扬捻住她的乳头,笑道:「你是不是很喜欢被玩啊?」

  卓云君羞不可抑地垂下眼睛,嗫嚅道:「主子以往收用奴婢……都先从头到
脚把玩一番……才弄奴的下面……」

  「怎么玩?」

  卓云君羞赧地咬住唇瓣,然后抬起眼睛,充满媚意地望着主人,温柔地张开
双腿,翘在扶手上,将羞处绽露在主人面前。

  美妇光润的玉阜微微鼓起,娇美的玉户像花瓣一样绽开,露出里面一只水汪
汪的凤眼美穴。卓云君柔媚地说道:「奴是主子的专用奴妓,整个身子都是主子
的玩物……」

  程宗扬一手伸到她下体,将柔腻的蜜肉剥开,捻住那颗小小的花蒂。卓云君
发出低低的呻吟声,柔嫩而红艳的玉户宛如一朵鲜花,在主人指下颤动,那几根
手指就像蜜蜂,在她的鲜花中采撷蜜汁。

  「把丝袜脱掉。」

  「是……」

  卓云君抬起玉腿,一点一点褪下丝袜,将自己美艳的胴体一丝不挂地裸裎在
主人面前。

  雨声淅淅沥沥下个不绝,平城君和阳石公主两位贵妇闭目沉睡,发出均匀的
呼吸声。一屏之隔,方才仙姿婉妙的教御此时已被剥成一团白光光的美肉,在一
个年轻男子膝上玉体横陈,淫态毕露。她面带红晕,一双玉腿时开时合,粉臀或
举或翘,两只饱满的雪乳玉球般来回滑动,含羞摆出种种姿势,任由主人观赏把
玩。

  程宗扬把她双腿架在扶手上,蜜穴正对着怒胀的阳具,然后捧住她的纤腰,
往下一沉。

  「叽咛」一声,龟头挤入湿腻的穴口。卓云君低叫一声,双手扶着主人的膝
盖,上身后仰,蜜穴抽动着收紧,像一张小嘴紧紧含住龟头。在她胸前,两只浑
圆的雪乳摇晃着,浮现出一抹潮红。

  卓云君两条白美的玉腿一字型架在扶手上,敞露的蜜穴没有半点阻碍就被侵
入,肉棒向上顶起,直挺挺贯入蜜穴,从穴口挤出一股淫水。

  卓云君星眸半闭,红唇微张,美艳的面孔上闪过羞赧而又甜蜜,耻辱而又满
足,娇媚而又贞洁……种种神色,流露出万般风情。

  这样一个不染俗尘的美妇,成为自己的玩物,说程宗扬不兴奋那是假的。他
搂住卓云君的腰肢,火热的阳具在她蜜穴中用力抽动,没几下就将她干得花枝乱
颤。

  卓云君双膝跪在椅上,像柔弱的少妇一样赤条条伏在主人胸前,白生生的雪
臀被主人捧住,在主人腰间一起一落,对着怒胀的阳具上下套弄。她浑圆的双乳
在主人健壮的胸膛上来回摩擦,乳头不时传来触电般的酥麻。

  从穴口直到花心,整道柔嫩的蜜腔充满了汁液,在肉棒的捣弄下滑腻无比。
卓云君只觉自己每一寸肌肤都被快感占据,身体像要融化一样,再没有一丝一毫
的力气。

  窗外的雨声不住传来,带来丝丝缕缕的寒意,卓云君此时就像一个顺从的奴
妓,温驯地偎依在主人的羽翼之下,被主人火热的气息所包围,忽然感受到一种
久违的安宁。只要在主人的庇护下,宗门的勾心斗角,血雨腥风,都不用再由自
己去面对,她只要服从主人的命令,获得主人的恩宠,就不必有任何忧愁。

  卓云君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如此依恋一个男人,论修为,他及不上自己;论年
纪,他比自己年轻许多;即便是占有自己的手段,也不那么光彩。然而自己却越
来越离不开他。

  也许因为他是自己唯一的男人,也许是他显露的能力足以庇护自己,让自己
感到安全,也许是因为自己有太多欠缺——返回龙池之前,卓云君最执着的念头
是与蔺采泉那个伪君子一决生死。但妈妈的命令让她意识到,自己必须回去,在
被蔺采泉彻底孤立之前,拿回属于自己教御之位的一切。

  紫妈妈挑选的时机恰到好处,蔺采泉刚刚坐上掌教的位置,无论如何也不会
在这要紧关头与自己公然翻脸。卓云君用空洞的语言向蔺采泉表示祝贺,对外显
示了太乙真宗的精诚团结,便随即带着门下弟子远走汉国。

  如果是以前的自己,绝不会做出如此选择。因此老奸巨滑如蔺采泉,也完全
没想到性格一向勇烈的自己会突然改弦易张,甚至没有做出起码的应对,就眼睁
睁看着自己离开。

  自己与蔺采泉都彼此心知,双方已经是不死不休的死局,蔺采泉在宗门经营
多年,再与商乐轩联手,实力远在自己之上。一旦他腾出手来,自己就将要面临
来自宗门内部的重重杀机。但此时的卓云君没有丝毫担忧。因为自己是主人的侍
奴,自己的生命和肉体,都属于这个把自己当成奴妓的年轻人。他们想要除掉自
己,先要问主人答不答应。

  肉棒的挺动略微一缓,卓云君轻笑起来,娇声道:「奴趴在椅上,主子从后
面来弄奴的屁股可好?」

  「真乖。」程宗扬拍了拍她的屁股,然后松开手。

  卓云君大腿间湿淋淋都是水迹,她顾不得抹拭,便趴在椅上,妩媚地朝主人
一笑,然后双手伸到臀后,分开雪白的臀肉,露出臀间娇滴滴的后庭花。

  肉棒硬硬干入体内,「啊呀!」卓云君短促地低叫一声,久未被人进入的嫩
肛传来一阵胀痛。

  主人的阳具强壮而又有力,她闭上眼,忍受着主人给自己带来的痛楚,让主
人把肉棒插在自己最羞耻的部位中,尽情抽送。

  「啪」的一声,屁股被主人抽了一记,传来火辣辣的痛意。卓云君连忙将屁
股翘得更高,肛洞对着主人阳具的角度,让主人肏得更爽。

  胀痛的感觉渐渐退去,屁眼儿在主人的抽送下越来越热。卓云君伏着身,肥
白的屁股雪团一般高高翘起,臀侧印着一记掌印,那只红嫩的肉孔被肉棒塞得满
满的,周围不留一丝缝隙。

  卓云君白腻的肌肤上浮现出淡红的云霞,显示出她已经情动十分。随着肉棒
的进出,那只嫩肛不由自主地抽动起来,像只小嘴一样吸吮着肉棒,带着阵阵酥
爽的快感。

  程宗扬一口气挺弄了几百下,最后猛然一挺腰,将整根阳具都捅入卓美人儿
柔嫩的肛中,在她肠道深处剧烈地喷射起来。

  这次射精酣畅淋漓,良久程宗扬才「啵」的一声,拔出阳具,那只嫩肛像朵
雏菊一样收拢,从红嫩的肉孔中挤出一股浓精。

  卓云君偎依在主人脚边,用唇舌细细将主人的阳具舔舐干净,一边抬起脸,
用水汪汪的美目望着主人。

  程宗扬拍了拍大腿,「过来。」

  卓云君爬到他膝上,乖乖坐在他怀中。程宗扬伏在她丰腴的雪乳间,呼吸着
她肌肤的体香,良久才吐了口气。

  卓云君用手心摸着他的下巴,「主子累了吗?」

  程宗扬「嗯」了一声。连日来的奔波,体力上的劳累还在其次,消耗更大的
则是精力。任何一个细小的蛛丝马迹都需要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自己就像绷紧
的弓弦,不敢稍有松懈。这时放松下来,只觉得连手指都不想动。

  卓云君柔声道:「主人有胡髭了。」

  程宗扬始终不习惯留须,一有机会就把胡须剃个干净。但这几天跟着卢景四
处奔波,根本没有时间打理。

  「帮我刮。」

  卓云君没说什么,她轻柔地从程宗扬膝上下来,从书桌下的木格内找出一柄
小银刀,帮主人剃去胡须。

  程宗扬闭着眼靠在椅背,那柄小银刀在他下巴上沙沙轻响,一点一点刮到颌
下。雪亮的刀锋贴着皮肤,只要轻轻一斜就能划开他的喉咙,但程宗扬连眼睛都
懒得睁开。

  卓云君玉指轻柔地挪动着,仔细帮主人刮完胡须,用丝帕抹净,然后收起小
银刀,重又偎依到主人怀中。

                第三章

  程宗扬虽然闭着眼睛,想放松一会儿,心头却没有片刻安宁。

  太乙真宗号称天下第一宗门,门下弟子超过十万,但大也有大的难处,大宗
门的弊端在太乙真宗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首先就是内耗严重,王哲在世时,教
内已经出现不稳的迹象。随着师帅身死,教内纷争立刻白热化。太乙真宗六大教
御,夙未央远走大漠;蔺采泉拉拢商乐轩,与林之澜明争暗斗;林之澜索性引入
大批教外人士,尽数收为弟子,极力扩张;齐放鹤与卓云君更是兵戎相见,斗到
两败俱伤。而王哲最看重的秋少君,干脆弃教而出,形同放逐。

  还有是门人冗杂,积重难返。太乙真宗传承日久,枝脉极多,虽然以龙阙山
为祖庭,诸位教御尽出于龙池,但各地的支脉也英才辈出。比如一个在教内毫不
起眼的支系道观,就出了王珪、米远志、秦仲越三名踏入第六级通幽境的门人,
修为不下于诸位教御。这些支系弟子如果能得到教中的扶助,成就无可限量。可
王珪在教中出头无望,转而投军,好水川一战被星月湖八骏联手击杀。米远志被
蔺采泉当作炮灰,死在临安小瀛洲,只剩下一个秦仲越,如今音讯皆无。

  庸碌之辈占据龙池,门中俊杰却不得其用,太乙真宗门下弟子即使有百万之
多,也不过是一头病入膏肓的老虎,一旦发生动荡,说不定就会在顷刻间分崩离
析。

  程宗扬并不希望太乙真宗过于强大,但也绝不愿看到太乙真宗土崩瓦解。近
的有卓云君,远的有天天跟在月霜马后吃灰的秋小子,太乙真宗一旦分裂,对自
己未来的布局将是一大打击。

  卓云君堂而皇之的出现在洛都,意味着太乙真宗的掌教之争已经尘埃落定,
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分裂。程宗扬现在担心的是,以蔺采泉的老奸巨猾,说不定真
有手腕把一盘散沙般的太乙真宗捏成一团。

  一个分裂的太乙真宗不符合自己未来的利益,而一个强大的太乙真宗不符合
自己目前的利益。一个庞大而虚弱的太乙真宗,才最符合自己的期望。

  卓云君柔润的乳房贴在主人温暖的胸膛间,丰翘的臀部贴在主人大腿上,臀
间前后两个肉穴湿湿的,似乎还残留着激情过后的酥麻感,那种感觉让她脸红而
又企盼。

  她柔润的手掌放在主人脐下,轻轻揉着。以卓云君的修为,在与主人负距离
的接触之下,自然能感受到他丹田的异状和其中蕴藏的危险。但这种异状卓云君
也未曾见过,她只知道,在与自己交合之后,主人丹田的异状略微减轻了一些,
这让她很是高兴。

  程宗扬睁开眼睛,「小紫让你来的吗?」

  「妈妈命奴婢九月之前赶到洛都。」

  程宗扬一听便明白过来,小紫虽然聪慧无双,但修为的短板不是只靠智力就
能弥补的。她制作各种机械,用种种手段收服奴婢,这一切都是在为即将到来的
黑魔海大祭做准备。卓云君身为她手下最强的侍奴,在这关键时候当然要放到身
边。

  程宗扬道:「吕不疑——这人你知道吗?」

  「颖阳侯是太后亲弟,虽然官职不显,却是汉国最要紧的人物之一,奴婢自
然认得。」

  「八月初九晚上,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卓云君回想了一下,「八月初十是北岳大帝诞辰,初九夜间,奴婢在观中讲
南华真经,到戌时方散。颖阳侯一直在观中,还用了斋饭。」

  「你没记错吧?」

  卓云君笃定地说道:「不会记错。」

  程宗扬越发疑惑,吕不疑戌时还在上清观,当然不可能在上汤出现。那么当
晚出现在上汤,打着吕字旗号的车驾,究竟是谁人所有?

  「主子可是有什么心事?」

  「卢五哥接了笔生意,要找几个人。」程宗扬简单说了一下这几天的经过,
连自己的猜测也没有瞒她,然后道:「吕不疑这些天有没有什么异样?」

  「有。初十北岳大帝的诞辰,颖阳侯原本要奉祭,但那天他刚到不久,就被
门人叫去,然后匆匆离开,似乎是有什么急事。」

  与其继续捕风捉影,不如直捣黄龙,找吕不疑当面问个明白,也好知道当日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程宗扬索性道:「有没有办法把他引出来?」

  卓云君摇了摇头,「颖阳侯虽名不疑,为人却甚是谨慎,出入都有大批家奴
随行。即使听经时,身边也有几个随从形影不离。」

  「这家伙也太小心了吧?」

  「此观往来的多是达官贵人,奴婢隐约听过一些传闻,说吕家有一个很厉害
的仇人,颖阳侯的父亲就是死在那个仇人手里。」

  「颖阳侯的父亲?那不就是太后的爹吗?」程宗扬心里一动,「他们的仇人
是谁?你知道吗?」

  「吕家对此讳莫如深,奴家只听说是暴毙。似乎是被某个仇家毒杀。」

  程宗扬心下雪亮,这事九成九是死老头干的。太后的亲爹死在朱老头手里,
正经的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汉国天子驾崩后,太后垂帘听政,执掌大权,难怪朱
老头会像丧家犬一样被赶到南荒。

  「吕不疑这些天的动向,你打听一下。」

  「是。」

  「小心别让人起了疑心。吕不疑一口气杀了这么多人,那件事绝非小可。」

  「奴婢知道了。」卓云君抚住他的肉棒,媚声道:「主子好硬呢……」说着
妩媚的一笑,分开双腿,露出自己股间水灵灵的凤眼美穴。

  有这么个光溜溜的大美人儿坐在大腿上,耳鬓厮摩,自己想不硬都难。但程
宗扬知道卓云君刚才已经泄出阴精,这时主动承欢,是拼着伤及元阴,也想让自
己多恢复一些。不过黑魔海大祭迫在眉睫,让她实力受创,显然不是个明智的选
择。

  「算了吧。你要想服侍,帮我吹出来好了。」

  卓云君柔声道:「主子要双修才是。不若奴婢叫几名弟子来服侍主人?」

  程宗扬道:「你这师傅也太不把弟子当回事了——有出色的给我留着。」

  程宗扬说着推开屏风,眼前的情形却让他一愣。

  原本在锦衾下沉睡的平城君,此时被剥去衣裙,赤条条躺在席上,罂粟女和
惊理正围着她说笑抚弄。

  程宗扬皱眉道:「你们在干什么?」

  惊理放开手,笑道:「奴婢原本只是好奇这些贵人的身子是什么样,不成想
却发现一件趣事……主人您瞧。」

  惊理摊开手心,手中是一个寸许高的木偶,木偶上用细小的暗红字迹写着几
组干支,似乎是某人的生辰八字。

  「是在她身上找到的。」

  卓云君一眼认了出来,「这是巫蛊。以诅咒杀人。」

  程宗扬接过来看了一下,「这是她藏在身上的?她在诅咒谁?」

  「要看这生辰八字是何人的。」

  程宗扬道:「不会是诅咒汉国的天子吧?」

  卓云君道:「从生辰八字看,这人年纪已然不轻了。」

  从生辰八字把人找出来?程宗扬赶紧摇头。这几天他找人找得想吐,实在没
兴趣再给自己找事。说到底,她诅咒谁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程宗扬放下木偶,「把她衣服穿好。现在身处险境,你们两个别多事。如果
露出马脚,这地方就不能待了。」

  两女帮平城君重新穿好衣物,程宗扬对卓云君道:「鹏翼社人多眼杂,你就
别露面了。」

  「是。」

  …………………………………………………………………………………

  回程时程宗扬没有乘马车,直接骑马驰回鹏翼社。一进门,他就感受到一股
淡淡的血腥气息。

  蒋安世、敖润和刘诏都在社内,正在后院清洗刀上、衣上的血迹。马厩里,
一名赤膊的汉子像虾米般被捆成一团,肩头刺着一只虎头,正是坐地虎。

  「交手了?」

  蒋安世点点头,「来了三个人。我和老敖各放翻一个,剩下一个被老刘堵在
屋里,眼看闯不出去,自杀了。」

  死士!程宗扬心头一紧。仅仅为对付一个地痞,就动用了死士,可见颖阳侯
的志在必得。

  程宗扬看了眼坐地虎,有点头痛这家伙怎么办。

  哈米蚩慢吞吞道:「交给我。」

  青面兽拍了拍胸膛,然后挑起大拇指,意思是叔公很厉害,肯定能搞定。

  「给你们了。」程宗扬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一句,「死活不论。」

  程宗扬并不是一个滥杀无辜的人,但也绝非迂腐的君子。这时候如果还在乎
坐地虎的生死,只会缚住自己的手脚。对手是连朱老头都要吃瘪的吕氏家族,一
个不小心,十几名兄弟的性命就被放在刀刃上了。

  卢景翻着白眼,脸色十二分的不爽。伏袭坐地虎的手下出事,肯定会惊动颖
阳侯,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程宗扬这边还算办成一件事,确认了当晚路过
上汤的并非吕不疑,他却是一无所获。

  「从初九开始,就没有人再见过赛卢。」

  「哪里的消息?」

  「道上的。」

  以卢景的出身,在洛都肯定有他自己的关系。程宗扬不再询问,说道:「我
路上已经想过,还要去找那些游女。」

  卢景也是同样的意思,赛卢是扒手,又在上汤出现,与那些游民多半相识。
至少存在这种可能性。

  「那我们去上汤?」

  「用不着。」卢景早有准备,「他们来洛都了。道上人说,刚有人出手了一
批金银葬器。为首的是一个女子。有人认得,叫延香。」

  「鼓瑟那个?」

  「很可能。」

  「她们在哪里落脚?」

  「赌坊。」

  「那我们还等什么?」

  卢景道:「我要回寓所一趟。」

  姓唐的肯定还会到寓所来,一方面是打听消息,一方面是交付应诺的金铢,
更重要的是确认他们是否生出疑心,有没有远走高飞。卢景如果回避,接踵而来
的也许就是颖阳侯派来的杀手。

  乐津里的寓所此时肯定已经遍布眼线,程宗扬没跟着去凑热闹,带上了高智
商和冯源两个,在相邻的治觞里找了处酒肆。

  「城东的步广里有处宅子怪合适,」冯源道:「地方不大,但靠近城边,挺
安静,出路也方便。就是价钱有点贵,要六百金铢。」

  程宗扬一听便道:「挺便宜啊?先买下来!」

  冯源干笑两声,「头儿,那个……老冯啰嗦两句,六百金铢不便宜了,折成
铜铢要一百二十万,同样的宅子,在舞都十万钱就能买到。」

  「你要这么算,」程宗扬道:「同样一处宅子,在舞都只能卖十万钱,在洛
都能卖一百二十万——你选哪个?」

  冯源眨了半天眼睛,「这咋算的……」

  「买贵不买贱,师傅说得没错!」高智商道:「师傅,开矿的事我问了。」

  程宗扬根本没顾得上这茬,都交给高智商去打理,闻言道:「怎么样?」

  「我碰见一个管铁矿的小官,刚从山阳来。听他说,现在开矿好办的很,只
要在官府签过文契,每年缴够多少铜料,你在矿上干什么,根本没人管。」

  「你见的是铁官?」程宗扬来了兴趣,「我听说不少大商人都是靠冶铁发家
的。」

  「那是以前了。他说现在铁矿不赚钱。」高智商道:「官营的太多,汉国铁
官就有四十九处,每年出的铁都用不完。如今市面上,一斤铁才二十铜铢。铜官
只一处,在云水边上,邻近丹阳。只要首阳山的矿上能出铜,不愁卖不出去。」

  「汉国铜价多少?」

  「现在涨了点,一斤铜将近一百五十铜铢。」

  这个价钱比晋国贵出一成多,程宗扬道:「用工呢?」

  高智商道:「那个铁官说,他们是官营的,矿上用工有两种,一种是卒更,
每丁每年要出一个月的徭役,派到矿上的有二百人,每月轮换。另一种是刑徒,
只要管吃管住,别让跑了就行。」

  程宗扬这才明白宁成为什么毫不迟疑,用刑徒开矿根本就是官府惯例,养着
犯人白吃白住不干活才是怪事。

  「开支的成本要多少?」

  「便宜!」高智商道:「他们矿上有三百多刑徒,每个月只有吃食的花费,
才一万多铜铢。」

  「不能吧?」

  在舞都时程宗扬问过市面上雇工的费用,每个月少则五百,多则千余。自己
与宁成私下达成的协议,派到矿上的刑徒吃住以外每月给二百铜铢的工钱,已经
够黑心了。可听山阳这个铁官的说法,他们矿上工钱一文没有,吃食每人每天才
两枚铜铢——程宗扬都怀疑他们吃的是不是粮食。

  「这都算多的了。卒更还便宜呢,连吃食的钱都不花,全是卒更自己带,最
苦最累的活都让卒更去干。」

  程宗扬听得纳闷,「怎么卒更还不如刑徒?」

  高智商嘿嘿一笑,「人家就靠这个发财呢,要的就是让他们干不下去。」

  「什么意思?」

  「卒更是征调的平民,如果不去,就得掏钱,叫钱更。官府订的免役钱,一
个人两千铜铢。二百人都掏钱,一个月就是四十万,比铁矿赚得还多!」高智商
羡慕地说道:「那些铁官就靠这个富得流油,又省心又省事。」

  真是各有各的门道,这种发财的伎俩,自己想都想不出来,「如果卒更都不
来,工人够吗?」

  「还有刑徒啊。一个人当两个人用,累死算完。」

  程宗扬发现自己还是太天真了,居然在考虑囚犯的待遇。不过话回来,自己
毕竟是私营的,出点工钱,官府和囚徒各得一半,大家皆大欢喜,算是内外保个
平安。至于山阳的铁官这么搞,他很怀疑能不能干下去。

  忽然耳畔传来一声鸣玉的轻响,一双雪白的小手托着木盘伸来,将一只酒壶
放在几上。那手又白又嫩,宛如细瓷一样。

  接着,一个清脆的声音道:「客人要的酒烫好了。」

  程宗扬抬起头,只见面前是一个娇俏的少女。她皮肤白得出奇,红唇犹如一
朵小巧的玫瑰,双目凹陷,鼻梁高高的,一双碧蓝的美目灵动秀美,睫毛又弯又
长,却是一个漂亮的胡姬。

  洛都的酒肆都是席地而设,三人面前摆着尺许高的木几。那胡姬屈膝跪坐,
把丝绳系着的滚烫酒壶放在几上,然后从木盘中取出饮酒的耳杯,用餐的碗盏、
匕箸,一一摆好。

  她穿着一袭粉色的长裾深衣,衣缘镶着宽大而鲜艳的朱红色滚边,外面罩着
一件浅红的对襟襦衣,腰间垂着两条红罗连理丝带。那胡姬只有十五六岁,微微
低着头,乌亮的长发挽成双鬟,耳上戴着一对莹润的明珠,露出雪白的玉颈。双
眉修长,五官与汉国女子迥异,虽然是汉装服饰,却充满了塞外的风情。

  胡姬摆好酒,又去厨下取菜,她穿的长裾绕身而系,勾勒出秀美的身材,裾
尾一直拖到地面,走动时摇曳生姿,宛如一朵鲜花冉冉而行。

  冯源朝高智商挤了挤眼睛,「这小妞怎么样?」

  高智商满不在乎地说道:「还没张开的小丫头,本衙内没兴趣。」

  冯源感叹道:「难怪是程头儿的徒弟呢,嫩的都看不入眼啊。」

  「瞎说什么呢?」程宗扬不乐意了,「你哪只眼睛看见哥不喜欢嫩的?」

  冯源嘀咕道:「我哪只眼睛都看见了啊。」

  眼看着胡姬又捧着托盘出来,程宗扬斥道:「闭嘴!」

  胡姬将一盘烩好的鲤鱼放到案上,然后收起木盘,嫣然一笑,「久等啦,请
慢用。」她声音清丽,但吐字还有吃力,似乎咬着舌尖才能说出来。

  程宗扬心里忽然一动,「你是魁朔部族的人吗?」

  胡姬惊讶地张大美目,「你怎么知道呢?」

  「我认识一个魁朔部族的老人,说话和你有点像。」

  「真的吗?」胡姬惊喜地说道:「奴和阿爹在洛都住了好多年,还没遇到过
故乡的亲人呢。」

  「你阿爹呢?」

  「阿爹去买粟米了,店里只有我一个人。」胡姬急切地说道:「你可以告诉
我吗?」

  冯源悄悄竖起大拇指,不愧是程头儿,泡妞是有一套。

  程宗扬正要开口,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车马声,有人喝道:「让开!让开!」

  「哎呀!」胡姬连忙起身,「奴忘了收雨篷……」

  「呯」的一声,门外的木架被人撞断,雨篷被整个掀到一边。胡姬生气地说
道:「你们为什么要弄坏我的雨篷?」

  一名豪奴道:「这篷子挡我们将军的车驾!」

  「便是将军也不能随便打坏人家的东西!」

  「嘿!这小胡女还挺厉害。我们将军可是羽林郎,天子亲卫!」

  争吵间,一辆马车驶来,车上坐着一个俊秀的少年,他穿着锦服,戴着一顶
弁冠,双臂张开,懒洋洋靠在车上,唇角带着一丝轻浮的笑意。

  那豪奴抢先道:「这酒肆的篷子挡了将军的路。小的已经把它拆掉了。」

  少年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不经意间看到店中的胡姬,眼睛顿时一亮。

  「停!」

  少年的慵懒一扫而空,他叫停马车,然后利落地跃下来,满面春风地说道:
「怎么能乱拆人家的雨篷呢?赶紧放好!姑娘没有受惊吧?哈哈,这些小的不懂
事,我回去就教训他们。」

  胡姬白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少年一点都不觉得难堪地跟着过去,笑嘻嘻道:「难道生气了?放心!我让
他们赔你一顶新的!来人啊!去买顶新雨篷,要最好的!」

  「不要。」胡姬道:「把雨篷放回去就好。我不要你的东西,请回吧。」

  「说几句话而已嘛。」少年仰头看了看天,惊道:「好像又下雨了,我们进
去说吧。」

  「已经说完啦。不用进来啦。」

  「哇!原来是酒肆!我正好想喝酒。」

  「没有位置啦。」

  「那不是还有个空位?哦,他们不用进来,就我自己。」

  后面的豪奴小声道:「将军还等你回去呢。」

  「误不了事!」少年喝斥一声,然后涎着脸跟着胡姬进了酒肆,「不错!不
错!这地方挺好。」

  胡姬臭着脸道:「你要什么?」

  少年左右看了看,指着程宗扬的席面道:「跟他们一样。」

  店内沿墙设着一道土台,上面安放着一排酒瓮。胡姬拿起覆瓮的碟子,用竹
制的酒提打了一壶酒,浸入炉上烧的滚水中,然后将一条剖洗好的鲤鱼穿好,架
在炉上烧炙,一边调制鱼羹。

  胡姬对他不理不睬,那少年却一点都不见外,他一路跟着少女,伸着脖子看
她打酒、烫酒、做菜,一边陶醉地深深吸了口气,「好香。」也不知道是说酒香
还是人香。

  冯源悄悄道:「衙内,这小子有点像你啊。」

  「我在临安可比他气派多了。这种酒家女,信不信少爷我勾勾手指,就有狗
腿子送过来?」高智商抄起筷子尝了一口,「这鱼不错!师傅,你来尝尝!」

  「不怕挨打?」

  「就吃口鱼,哈大叔真要打死我,我也认了。」

  程宗扬看着他瘦得脱形的模样,心里有点不忍,这要让高俅看见,保不定怎
么心如刀绞呢。

  「姑娘贵姓?」少年热情地说道:「我姓冯,叫冯子都。是宫里的羽林……
中郎将!姑娘的手好漂亮……」

  胡姬提起丝绳闪到一边,少年的手险些伸到沸水里。

  程宗扬拿着筷子,慢慢扭过头,这家伙是冯子都?霍子孟的家奴?

  少年缠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坐到自己席上,坐下来他还不安分,斜着身俯在
几上,一手托着腮,歪着脑袋打量着那个少女。

  胡姬冷着脸奉上酒食,对他看也不看一眼。

  忽然眼角闪过一道亮光,胡姬诧异地抬起头,只见一道隐约的光柱从庭中穿
过,在壁上映出一个盘子大的光圈,上面还有着细致的花纹。

  胡姬讶异地顺着光柱看去,只见冯子都手里拿着一只铜镜,镜面打磨得光泽
闪耀,毫无瑕疵,那纹饰竟然是镌刻在镜背上的,反射时居然透过镜面,在光影
中呈现出来。

  冯子都拨弄着铜镜,炫耀地说道:「这是透光宝镜,一枚就价值百万!你瞧
镜身,简直像纸一样薄。」

  胡姬好奇地往镜中看了一眼,清晰的影像使她吃了一惊,「好亮……」

  「宝镜配佳人!这枚宝镜,只有姑娘这样的美人儿才配用。」冯子都一边笑
眯眯地说着,一边把铜镜系在胡姬的红罗裾上,还打了个同心结。

  胡姬回过神来,雪白的小脸立刻涨得通红,她扯了一下没扯下来,索性将罗
裾撕开,把铜镜弃之于地。

  「我不要你的东西!拿走!」

  冯子都挑了挑眉毛道:「小美人儿,何必拒人千里之外呢?我冯子都堂堂的
羽林郎,霍大将军门下,天子亲卫,你一点面子都不给?」

  胡姬怫然起身,才发现那几名豪奴也进了店里,像一群秃鹫一样把她堵在酒
肆内,一个个目露凶光。

  胡姬慢慢往后退去,冯子都把案几一推,傲慢地站起身。

  胡姬忽然道:「我是有丈夫的!」说着往旁边一指,「就是他。」

                第四章

  高智商刚夹了一筷子鱼肉,忽然一根玉指点到自己鼻尖,他愣了一下,看了
看冯子都,又看了看胡姬,然后果断说道:「你谁啊?我不认识你!啊!」

  程宗扬筷尾重重戳在高智商腿上,高智商惨叫一声,面对着师傅充满杀气的
目光,立刻道:「老婆!我是跟你开玩笑的!」

  胡姬松了口气,连忙躲在高智商身后。

  冯子都皱眉道:「你是她丈夫?」

  高智商恶狼一样把鱼塞到嘴里,「那还有假?我都睡过几百次了!」

  胡姬在后面狠狠拧了他一把,高智商也不含糊,立刻报复回去,在她手臂上
重重拧了一下。胡姬捂着手臂,疼得泫然欲滴。

  冯子都冷笑道:「你蒙谁呢?当我没长眼睛?」

  「她说是,我也说是,怎么着?你不服?」

  「这么一朵鲜花,你这狗屎也配!」

  「啪!」,高智商把筷子往案上一拍,「孙子!你骂谁狗屎?」

  冯子都不屑地说道:「瘦得跟鸡仔似的,还敢跟本将军叫阵?来人!查查这
小子的来历!本将军怀疑他是奸细!」

  「谁敢动!」高智商说着,「呯」的一声,把一块腰牌扔到案上。

  看到腰牌上的字迹,冯子都脸颊抽动了一下。那几名豪奴也面面相觑,那腰
牌上的官职并不高,问题是羽林天军是天子亲卫,大多都是功勋亲贵子弟,里面
水深得很,随便一个军士说不定就有什么了不得的背景。

  冯子都一口气堵在心里,他仗着霍大将军的宠信,在洛都声名喧赫,一般的
官员也不放在眼中,可说到底不过是霍家的家奴。羽林天军那些同袍的底细他比
谁都清楚,个顶个的有来头,这事如果要闹大,自己真不一定能扛得住。

  「小子,你有种!」冯子都撂了一句狠话,却是打起了退堂鼓,准备摸清这
小子的底细再来收拾他,「我们走!」

  胡姬长舒了一口气,然后想起来自己刚才吃了亏,气恼地在高智商臂上拧了
几把。

  高智商躲了几下没躲开,忽然开口道:「慢着!」

  冯子都回过头,只见那瘦子嘿嘿一笑,反手摸出三只骰子,在手中抛了抛,
一边被胡姬拧着,一边嘻皮笑脸地说道:「要不咱们赌一把?彩头就是我老婆。
你要赢了,我老婆立马归你。你要输了,就转身出去,往后别登这家店门,怎么
样?」

  胡姬一听,玉脸顿时涨得通红,手指拧得更加用力。

  冯子都盯着高智商手指的动作,然后抬起眼睛,凛然道:「要赌就按咱们羽
林天军的规矩——角力,敢不敢!」

  高智商呆了一下。

  冯子都心里窃喜,这小子瘦得跟螳螂似的,浑身都没二两肉,看他抛骰的动
作,胜负难料。换成角力,自己非让他输个灰头土脸不可。

  冯子都大度地说道:「我也拿点彩头——只要你赢了,这枚铜镜算你的!你
要输了,这小美人儿我可带走了。」

  胡姬在后面使劲拧着高智商,高智商扭头道:「再拧就把你输掉!」

  胡姬停下手指,气愤地瞪着他。

  「怎么赌?」

  冯子都看着他瘦骨嶙峋的胳膊,「都是军中同袍,简单点,掰掰腕子!」

  冯源心头忐忑,低声道:「这小子行不行啊?」

  程宗扬意味深长地说道:「这得看哈爷行不行了。」

  案上的酒食都被撤到一边,两人席地而坐,各自伸出手臂,放在案上。

  高智商一捋起袖子,周围便嘲笑声四起,「这小子胳膊跟柴火棍儿似的,还
敢跟冯爷掰腕子?」

  「小心把他的小细胳膊给撅折喽。」

  「小子,你还有老婆吗?我也跟你赌一个!」

  两人手掌握在一处,拇指相扣,接着肌肉猛然绷紧。出乎冯子都的意料,那
瘦子胳膊细是细,却结实得出奇,自己倾尽全力一扳,竟然没能把他的手臂扳下
去。这家伙手掌里满是硬硬的茧子,真看不出来是干惯体力活的。

  高智商咬紧牙关,没有多少肉的手腕绷出一条条筋腱,他以前也不是没跟人
掰过手腕,可谁敢赢高太尉家的衙内啊?是个意思让他高兴一下就完了。说来这
还是头一回正经跟人角力。虽然高衙内一向不知道天高地厚,但凭他以前玩个妞
还得让小婢扶着的体质,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他现在只能祈佑哈大叔别跟干
爹以前请来的师傅一样,也是忽悠自己的。

  冯子都能进羽林天军,好歹是练过的,底子比高智商强得多。僵持片刻后,
渐渐占了上风。

  周围的豪奴大声叫好,打定主意要看这小子的笑话。

  高智商额头青筋迸起,汗水一滴一滴渗了出来。

  胡姬瞪大妙目,紧张地看着这一幕。

  冯子都唇角露出一抹冷笑,接着大喝一声,将全身的力气都使了出来,手腕
用力一扳。高智商手臂猛地倾斜,手背几乎触到几案。

  胡姬都快哭出来了,想到他竟然把自己当彩头,更是羞愤交加,伸手往高智
商大腿上用力一掐。

  谁知这一下正中要害,高智商像被刀砍一样,「嗷呜」惨叫一声,手臂猛地
翻了过来,「呯」的一声拍在案上。

  刚才还在奚落那瘦子的豪奴顿时哑了,酒肆内鸦雀无声。冯子都脸色铁青,
高智商也不比他好多少,这会儿死命夹着双腿,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不断滚落,
脸色又灰又白。

  只有胡姬兴奋地拍着手,「赢啦!赢啦!」

  「臭丫头!闭嘴!」高智商惨叫着喝了一声,然后艰难地爬起来,哆嗦着嘴
唇摆出一副凛然的神情,抱拳道:「好汉子!我立地太岁甄厚道生平没服过谁,
今日算是服气了!方才胜负大家心知肚明,大恩不言谢,将军仁义之心,成全之
恩,我记下了!这铜镜绝不敢收,还请奉还,改日再登门道谢!」

  冯子都愣了一会儿,然后打了个哈哈,「你知道就好!」这小子这么识趣,
每句话都说到自己心坎里,角力虽然输了,却输得满心舒坦。冯子都脸上的怒色
一扫而空,重新变的得意洋洋,好像自己刚才真是有意相让,以成人之美。

  「甄厚道是吧?改天找你喝酒!走了!」

  冯子都很义气地抱抱拳,然后带人风风火火地离开。他这边刚走,高智商就
一头栽到地上,夹着腿像蚯蚓一样蠕动着,惨叫道:「痛死我了……」

  胡姬惊慌失措,一叠声道:「怎么了?怎么了?」

  程宗扬道:「手腕断了吧?」

  胡姬惊叫一声,怎么也没想到一场角力,会把他手腕掰断。

  程宗扬道:「先去打点凉水来。」

  胡姬慌忙去打水。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行了,还装呢?」

  高智商嘿嘿一笑,爬起来道:「我这不是被逼得没辙了吗?嘿!师傅,你别
说,哈大叔教我的一点都不假!刚才掰腕子,掰到一半我就知道赢定了!」

  冯源讶道:「那你装啥呢?」

  「我要真赢了他,那就结仇了。咱们是来办事的,我平白给师傅添个仇家算
什么事?对吧,师傅?」

  「对。你小子真有长进。」

  高智商得意地说道:「我爹说我聪明,你们还不信。打出来的交情跟别的交
情分外不同,我再走他的门路就方便多了。」

  冯源道:「那他都走了,你还装啥呢?」

  「那丫头竟然拿我当挡箭牌,我要不把吃的亏都给占回来,我就不姓高!哎
哟……」高智商又躺在地上惨叫起来。

  胡姬拿着水过来,看着他的惨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高智商挣扎着拽住冯源的衣角,虚弱地低声说道:「大哥……帮……帮我揉
揉……」

  冯源手一甩,「自己揉!」

  胡姬连忙道:「我来帮你揉。」

  她一边给高智商揉着痛处,一边愧疚地小声道:「都是我不好……」

  「里……里面一点……就是这儿!」

  「咦?好奇怪……」

  「就是这儿没错!刚才你掐的!」高智商哭诉道:「都肿了……」

  「对不起啦……」

  「轻点啊。」

  胡姬在他腿间小心揉着,一边担心地发现他伤处越肿越大。

  高智商舒服地躺在席上,得意的朝师傅挤了挤眼。程宗扬刚想开骂,忽然间
一愣,像见鬼一样直勾勾盯着高智商的脸,片刻后他霍然起身,离开酒肆。

  高智商莫名其妙地摸了摸脸,对冯源道:「怎么了?」

  「不知道啊?」冯源爬起来,「我去问问!」

  程宗扬走得极快,冯源差点没追上,他边跑边叫,好不容易才喊住程宗扬。

  「程头儿,你去哪儿?」

  「我有点急事,先回去一趟。」

  「出了什么事?」

  「没事。」

  「你刚才还说有急事!」

  「跟你没关系。」程宗扬不耐烦地说道:「别问了。」

  「我们呢?」

  程宗扬镇静了一些,「难得来洛都,你们好好玩吧。」

  程宗扬一路赶回鹏翼社,找到哈米蚩劈头说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也
不管你怎么摆治高智商那娃,就一条——让那小子胖起来!越快越好!」

  哈米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句话都没问。

  哈米蚩并不一定是知道底细,事实上连自己都拿不准。只是刚才那一眼,让
程宗扬惊觉到高智商的长相竟然与某个人相似。坦白地说,相似的地方并不是太
多,但这一点微小的可能性,已经让程宗扬大吃一惊。这事只有回临安,见到高
俅才能问清楚——说不定连高俅也被蒙在鼓里——岳鸟人什么事干不出来?

  这会儿想也是白想,程宗扬只好把可能有的秘密藏得更深一些,然后岔开话
题,「五哥呢?」

  …………………………………………………………………………………

  卢景把裹好的金铢往箱里一丢,「第七份钱。」

  卢景已经给过姓唐的中年人六个名字,加上坐地虎就是七个。

  卢景拍了拍手,「咱们还有两天时间。」

  姓唐的中年人显然还不知道伏袭坐地虎的人已经出事。敖润等人在下汤把尸
体都已经处理干净,这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状况最难确认,谁知道那些死士
是不是一路追杀坐地虎去了外郡?但能够拖延的时间也有限,最多两天,姓唐的
中年人肯定会反应过来。

  程宗扬实在想不出,究竟会是什么原因让颖阳侯杀心大起,要把一个脚店里
毫不相干的住客全部杀光?那些客人身份、背景截然不同,除了当晚在长兴脚店
住过,没有丝毫共同点。唯一的可能就是当晚在脚店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被颖
阳侯灭口。可偏偏当晚吕不疑又不在上汤,难道是有人冒名干了什么勾当?如果
是这样,颖阳侯大可去官府报案,何必自己动手?

  姓唐的变易身份,来委托阳泉暴氏帮忙,这件事也透着蹊跷。但将整件事从
头到尾权衡一遍,程宗扬认为姓唐的并不知道卢五哥的真实身份。他选择阳泉暴
氏,很可能确实是听过阳泉暴氏的名头,最重要的原因是阳泉暴氏本身是晴州人
氏,只是在洛都寓居,比起本地的黑道人物更容易灭口。

  「这漟混水太古怪了。」程宗扬道:「真不知道是福是祸。」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卢景一边说一边换好衣物,「查到底就知道
了。」

  相比于那些无名无姓,甚至连存不存在都不知道的路人,找到延香简直像喝
水一样容易,两人连路都没绕,直接去道上人所说的赌场就找到了那帮游民。

  赌场位于金市附近一处民宅,看上去颇为简陋,进出的客人也不是腰缠万贯
的富豪,显然是私设的赌窝。

  卢景道:「这是朱安世的地盘。」

  程宗扬笑道:「跟老蒋撞名了。」

  卢景和门前的汉子对了几句切口,然后领着程宗扬入内。院中用蒲席搭了一
个大篷,里面挤满了赌客。有些人在玩程宗扬在晋国见过的六博,但用来投掷的
不是箸,而是一种很罕见的骰子,足足有十八个面,运气好的,一把就能获胜。
有些人在玩射数,用碗把钱铢一扣,让人猜是单是双,一把定胜负,最是痛快。
还有在掷钱,倒和宋国的关扑差不多,用三枚钱铢轮流投掷,以定输赢。

  两人随便掷了几把,然后往内走去。内间也是赌场,但用屏风隔出不同的空
间,以免打扰。里面的装饰明显比外边高出一筹,案上的钱铢也从铜铢变成了银
铢,如果遇到豪客,一把赌注上万钱也不稀罕。

  「那边。」卢景低声提醒。

  程宗扬抬眼看去,只见一扇屏风后立着几个男女,其中一个身材颀长,穿着
白色的长裙,正是那名鼓瑟的女子。她用的赌具自己还是头一回见,面前一张四
四方方的桌子,中间隆起数寸,顶部呈圆形,通体用硃砂调出的红漆髹过,像玉
石一样光滑无比。上面散落着几枚木制的棋子,分为黑白两色。

  一名男子挽起衣袖,右手伸到盘中,用眼瞄了片刻,然后屈指一弹。被他弹
中的黑子滑上圆丘,将一枚白子撞开,黑子也反弹回来。那男子懊恼地摇摇头,
似乎是错过了一次机会。

  延香挽着一条丝帕,然后纤手一扬,丝帕飞出,甩中下面一枚白子。白子滑
上圆丘,正击中一枚黑子。「啪」的一声脆响,那枚黑子被弹飞,白子稳稳留在
原处,飞出的黑子又将另一枚黑子一并击下,等于一次打掉了两枚黑子。

  两人一来一往,将各自的六枚棋子往中间弹去。延香每拂必中,男子几次试
图扳回劣势,最后都功亏一篑。不多时,男子的黑棋就被全部弹飞,盘中只剩下
延香的白子。

  延香笑吟吟抬起手掌,那男子虽然气忿,还是拿出钱袋,往她手中一拍。

  「谢啦。」延香这一局赢了几十枚银铢,收获颇丰,正待再弹,却讶然扭过
脸来。

  「是你?」

  程宗扬还是那副公子哥的打扮,身后带着一名老苍头。他笑着拱拱手,「幸
会!幸会!」

  延香一笑,「你莫非是故意跟着我?为何不去找延玉呢?」

  她还不知道延玉被杀的消息?还是别有缘故?程宗扬脑中飞快地转着,本来
是打听赛卢的消息,话到嘴边换了一番说辞,「太遗憾了,我去偃师,听说延玉
姑娘已经走了,可惜失之交臂。」

  「走了吗?」延香有些疑惑反问一句,旋即笑道:「左右她这几日也该回来
了。公子如此痴心,延玉知道也会很开心呢。」

  果然他们没有得到延玉的死讯。程宗扬笑道:「没想到姑娘会在这里,今日
倒是巧遇。」

  「你也是来赌钱的吗?」

  「姑娘有兴趣来两把吗?」

  程宗扬打着主意输给延香几局,套套交情再说,没想到延香笑着一口回绝,
「奴家才不跟你赌。你那个老苍头眼睛太亮啦。」

  这女子倒是有几分眼力,能看出卢景非同寻常,程宗扬只好道:「其实我是
来找人的。」

  「公子又找谁呢?」

  「赛卢——姑娘认识吗?」

  延香怔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娇媚地作了一个呕吐的表情,「奴
家才不认识那种人呢。」

  程宗扬心头微震:她在撒谎!

  …………………………………………………………………………………

  朱安世身材高大,颌下留着一把长须,看上去仪表堂堂,只是眉角一道又深
又长的刀疤,使他神情间多了几分阴鸷。

  「毕竟是在你地盘上,还得跟你说一声。」卢景没有更换衣物,仍旧一副苍
头的打扮,和朱安世说话的口气却一点也不见外。

  「游女?」

  「不错。」

  「延香?」

  「是她。」

  朱安世揉了揉眉心,然后开口道:「半个时辰。」

  走出陋巷,程宗扬道:「什么意思?」

  「那个叫延香的游女瞒着话不肯说,少不得用点手段。但她在朱安世的地盘
里,不给朱安世一个交待就拿人,等于打朱安世的脸。」卢景道:「朱安世为人
还算仗义,但有仇必报,是个狠角色。」

  强龙不压地头蛇,五哥该谨慎的时候还是很谨慎的。程宗扬道:「咱们就在
这儿等着?」

  「等着吧。」卢景道:「游侠重然诺,朱安世既然答应了,就算豁出性命不
要,也会把延香交到我们手上。」

  「对了,五哥,我遇见一个胡姬,是魁朔部族的人。」程宗扬把下午的经历
说了一遍,然后道:「两天时间太紧,万一四哥赶不回来,也许能找她帮忙,问
问那个拉胡琴的老头。」

  「你不怕连累她?」

  「她们就父女两个,还是胡人。等问完话,如果他们想回草原,就给他们一
笔钱,想留下,商会里养两个人也容易。」

  卢景点点头。他不肯找外人,主要还是担心那个秘密太过重要,找来的通译
万一靠不住,反而不妙。那个胡姬与程宗扬等人偶然遇上,又有下午的交情,安
排稳妥的话,倒可以试一试。

  …………………………………………………………………………………

  两人在外面转了一圈,半个时辰之后回到陋巷。延香已经被唤来,在一处宅
院中等候,见到他们先是一愕,然后恍然笑道:「奴家还以为是哪里的客人,原
来又是你们。」

  卢景单刀直入,「延玉的客人,是叫陈凤吗?」

  延香俏生生抛了个媚眼,娇声道:「那位陈先生不是公子的好友吗?何必再
问奴家呢?」

  卢景抬手将一封钱铢丢在案上,沉甸甸的份量,一听就知道里面是金铢。

  延香收起笑意,「延玉出了什么事吗?」

  「我们有些事要问你。你不用问太多。」

  延香犹豫了一下,「你们问吧。」

  「陈凤做的是什么生意?」

  「漆料。那次他带了一批硃砂。」

  「他们那天住在什么地方?」

  「镇上。」延香苦笑道:「本来不该随便让她跟人走的,但阿玉最容易轻信
男人,被男人说几句好话,心就软了……她是不是出事了?」

  「她回来过吗?」

  「没有。过夜后,她只给镇上相熟的人家留了句话,说要去偃师。」

  「延玉多大年纪?」

  「十六。」

  「身高。」

  「比奴家略矮一些。」

  「赛卢埋在什么地方?」

  「埋在——」延香忽然停住,然后惊恐地张大的眼睛。

  「赛卢那天从脚店出来,找到你们,想出手几样东西。结果你们见财起意,
杀了赛卢,抢了他的财物——是不是?」

  延香呼吸急促起来,丰满的胸部不住起伏。忽然她扭过头,用乞求的眼神看
向程宗扬。她本来生得俏美,一举一动都充满风流韵致,这会儿目露哀求,更显
得楚楚动人。

  程宗扬摸了摸鼻子,然后一手提起她的手臂,手指扣住她肘尖下方的麻筋,
略一用力。

  一阵难以言说的酸痛感席卷而来,延香像触电一样,半边身体又麻又痛,她
尖叫一声,美目迸出泪花。

  程宗扬不喜欢辣手摧花,但不意味着他不会这么做。尤其眼下他已经没时间
去慢慢套延香的话。

  「指法太糙。」卢景批评一句,然后对延香道:「比他更狠的手法我会五百
多种。现在可以说了吧。」

  「我们没杀他。」延香哭得梨花带雨,泣声道:「他自己去挖墓洞,结果中
了秽毒。等我们找到他,就已经死了。」

  「他什么时候找到你们的?」

  「好几天前,天快亮的时候。」

  「他说了什么?」

  「没有……呀!」

  程宗扬在她另一侧的麻筋上一扣,延香身子瘫软,柔美的肢体像缺氧的鱼一
样在席上抽动,半晌才哽咽道:「真没有……」

  「他身上的东西呢?」

  「我们没有碰他身上的东西……不要!」延香尖叫一声,「他撞了鬼煞,没
有人敢碰他,我们只把他挖出的洞填上了。」

  「他埋在什么地方?」

  「上汤,桑林里面……」延香抽泣着说了方位。

  卢景反覆问了几遍,确认无误,才与程宗扬并肩离开。

  「我去上汤。你去金市,看住那个胡琴老人。」

  赛卢竟然死了,而且还是盗墓时发生意外,被人随便埋在野外。手中本来就
不多的线索又断了一条,胡琴老人虽然是个言语不通的瞎子,也是目前唯一的指
望。如果他再被人灭口,线索就彻底断了。

  「成。」程宗扬一口应诺,「我在金市旁边的落脚点等你。」

  卢景身形一闪,倏忽掠过土墙,接着一路穿房越脊,往西边的雍门掠去,朦
胧的夜色,身形宛如一缕轻烟,转眼就消失不见。

  程宗扬按了按腰间用来摆样子的短剑,像汉国士人一样昂首挺胸,步履从容
地朝金市走去。

  空气中传来一丝波动,接着一个人影出现在他身后。程宗扬头也没回,「颖
阳侯有异动?」

  惊理道:「没有。」

  「什么事?」

  惊理与罂奴不同,她出身于龙宸的杀手,很少会主动现身。她此时出现,多
半有什么事情。

  「你们刚走,朱大侠就派人把那些游民都杀了。」

  程宗扬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惊理。

  「他们把人分别叫到旁边一处宅院里,先动手杀人,然后把尸体砍去首级,
扔进一口枯井。」

  程宗扬完全没想到朱安世下手如此狠辣,竟然在城中杀人越货。

  「他们刚开始动手,似乎很匆忙的样子。」惊理道:「奴婢不知道那个叫延
香的女子主人是不是有用,要不要救她下来?」

  「废话!」程宗扬毫不迟疑,转身掠向来处。

  …………………………………………………………………………………

  宅院内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延香双手捆在一处,嘴巴被塞住,白裙上沾满
血迹,惊恐地瞪大美目,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好友逐一死在刀下。

  朱安世负手立在院中,脸色阴沉,眉角的刀疤微微跳动。他几年前犯过一桩
大案,被官府通缉至今,不得不隐身陋巷。谁知今日竟有人摸到他藏身的赌场。
朱安世能藏匿至今,本身在洛都的势力也盘根错节,很快有眼线透出消息,却是
这些游民走漏了风声,被人盯上。

  这会儿也不知道他们走漏消息是有意还是无意,但朱安世没有心情也没有时
间查清他们是否冤枉。几个游民而已,干脆杀光,免得后患无穷。

  手下迅速收拾细软,备好马车。朱安世盯了那些游民一眼,然后登上马车,
吩咐道:「收拾干净。」

  程宗扬赶到时,马车已经绝尘而去,院中只剩下两名大汉负责收尾。他们把
死者的头颅砍下来,装进麻袋,尸体扔进一口枯井。即使事后被人发现,这些无
法确认身份的尸体也只会成为无头悬案。

  当一名汉子提着带血的长刀过来,延香眼中只剩下绝望。那大汉冰冷冷看着
她,然后抓住她的衣襟,用力一撕。延香引以为傲的胸乳跳了出来,在冰冷的空
气中微微颤抖。大汉张开手掌,朝延香胸乳抓去。

  忽然一条身影从檐上掠下,一脚踹在那大汉颈侧。那大汉被踢得身体旋转过
来,头下脚上,一头撞在阶下,顿时昏迷过去。另一名大汉刚把最后一具尸体扔
进枯井,闻声立即拔起长刀,喝道:「谁!」

  那男子没有答话,只低头看着延香。与他目光一触,延香立刻认出这个年轻
人的面孔。刚刚生出的希冀彻底绝灭,绝望重新爬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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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程宗扬俯身想拉起延香,忽然心生警兆,身体拚命一斜。间不容发之际,一
支匕首贴着颈侧飞过,弯曲如蛇状的刀身击中阶上的青石,溅起一片石屑。接着
一个高大的身影跨过土墙,他身穿黑衣,脸上戴着铁铸的面具,宛如一尊充满杀
气的魔神,挥刀朝程宗扬劈来。

  程宗扬还未站稳,便一手探入怀中,擎出珊瑚匕首,旋身格住长刀。臂上一
沉,一股真气狂涌而来,程宗扬瞬间估出对手的修为,斜身卸去力道,左腿铁鞭
般甩出,踢在那人肋下。

  「篷」的一声闷响,那大汉身形一晃,挥出的长刀偏到一边,将阶下昏迷的
汉子拦腰劈开。

  血肉横飞间,程宗扬抱住延香一滚,避开刀锋的范围。

  墙头人影耸动,戴着铁面具的黑衣人纷纷跃入院中。那些黑衣人默不作声,
散发出逼人的杀气,显然是手上有不少人命的亡命之徒。朱安世那名手下只是寻
常的江湖好手,不过数招就被砍中小腿,跪倒在地。

  「别杀他!」一名黑衣人拦住同伴,然后道:「朱安世——去了哪里?」

  那汉子腿上血如泉涌,神情却毫无惧色。

  黑衣人道:「只要你说出来,立刻赏钱百万!授职羽林天军!」

  那汉子放声大笑,「某家岂是贪图富贵之徒!」他一把撕开上衣,露出结实
的胸膛,然后挺起身,执刀喝道:「生死!命耳!」

  黑衣人一拥而上,刀光交错间,锋利的长刀砍进他的头颅,劈开他的胸膛,
斩断他的手臂,划开他的小腹,那汉子却毫不退缩,直到被人乱刀分尸。

  程宗扬已经看清冲进来的黑衣人共有六人,其中四人面具上铸着豹形,那名
身材最壮硕的大汉和开口的黑衣人,面具上则铸的猛虎,而这两人,也是修为最
高的两个。单独对阵,自己有七八成赢面,两人同上,自己多半要输。六个人全
上的话,肯定是十死无生。

  为首的黑衣人提刀指向程宗扬,寒声道:「朱安世在哪里?」

  程宗扬苦笑道:「我说我是过路的,你信不信?」

  黑衣人冷哼一声,握刀的手掌缓缓收紧。

  「等等!」程宗扬在他们正要出手之际突然开口,「你们刚才说的赏金还算
不算数?」

  「说出朱安世的下落,赏钱百万,授职羽林天军!」

  「喂,」程宗扬笑道:「你知不知道你这话泄漏了很多信息啊?一开口就赏
钱百万,即便在王侯贵人云集的洛都,也没有几家。授职羽林天军更要命,如果
我没记错,羽林天军是霍大将军亲自掌管,能随口允诺,你们家主的家世地位可
不一般——家资豪富,地位尊崇,还能豢养家臣,你们家主的身份差不多也呼之
欲出了吧?」

  庭中安静得针落可闻,片刻后,那名黑衣人冷笑着揭下面具,「告诉你又何
妨?我等主公便是襄邑吕侯!」

  襄邑侯吕冀,颖阳侯吕不疑之兄,太后亲弟。按照汉国传统,这位声名赫赫
的外戚,将是接任大司马大将军不二人选,也是霍子孟之后的群臣之首。难怪敢
这么嚣张,直接杀上门来。

  程宗扬道:「朱大侠何时得罪过襄邑侯?要斩尽杀绝?」

  「朱安世横行不法,私藏囚犯,贩卖赃物——这些还不够?」

  「你们是不是搞错了?」程宗扬道:「就算你说得全对,那也该官府出面。
你们不过是襄邑侯的家奴,难道以为自己是官府吗?」

  那名雄壮的大汉沉声道:「少废话!杀了他!」

  「我和朱安世没关系,纯属路过,」程宗扬叫道:「只要各位高抬贵手,我
这就和同伴离开!」

  为首的黑衣人道:「你是她的同伴?」

  「没错,我们自小青梅竹马。」

  几名黑衣人面面相觑,似乎没听懂他说的什么意思。最后为首的黑衣人抬手
亮出一块玉佩,「这玉佩是从哪里来的?」

  那是一块雕琢成同心式样的玉佩,莹润的玉质在夜色下似乎发出光来。这种
上品的羊脂玉绝不多见,程宗扬一眼就认出,这玉佩与自己捡的鸳鸯玉佩是同样
的质地,甚至很可能出于同一名工匠之手。

  程宗扬心念电转,口中说道:「是我捡的。」

  「在哪里捡的?」

  「伊河边上。」

  「什么时候?」

  「五天之前。」程宗扬道:「是在一辆损坏的马车上。」

  为首的黑衣人眼中露出一丝残忍而又玩味的神情,然后笑了笑,「你运气很
好。」接着喝道:「杀了他!」

  两名戴着铁面具的黑衣人不言声地掠来。程宗扬脚尖一挑,将一柄遗弃的长
刀握在手中,接着腾空而起,带着逼人的气势朝两人头顶直劈下去。

  看到那个年轻人露出这一手,为首的黑衣人有些意外,即使在襄邑侯的门客
中,能有五级修为的强者也绝不会太多,而这人的年纪比起其他的成名高手可年
轻了一大截。

  两名黑衣人倏忽分开,刀光匹练般卷起,朝他双腿斩去。程宗扬身在半空便
是一招虎踞空山,刀光猛然间暴射开来,将两人逼开,接着长刀由下方挑起,将
右侧那名黑衣人的长刀荡开半圈,随即一脚踢在他肘下。

  黑衣人没想到他看起来貌不惊人,刀法却强悍如斯,一个不慎,长刀脱手而
出,接着胸口一阵剧痛,锋利的刀刃像虎牙一样撕开他胸口的肌肉,硬生生劈断
他的胸骨。

  黑衣人溅血倒地,程宗扬抢上前去,左手一捞,稳稳接住飞出的长刀。双刀
在手,程宗扬如虎添翼,双刀左防右攻,将另一名黑衣人杀得连连后退。

  十余招转瞬即过,忽然程宗扬双刀齐出,趁那名黑衣人来不及回防,一记虎
啸奔雷,交叉劈在他面门上。「铛」的一声巨响,那名黑衣人的铁面具仿佛被重
锤击中,凹陷下去,脖颈折断一样向后折去,眼眶中迸出两股鲜血。

  程宗扬经常跟星月湖那帮强人混在一起,很容易让人忽略他本身已经稳稳踏
入第五级坐照的境界,比起寻常的武林大豪也不逊色。此时双方都是以快打快,
短短几息,两名黑衣人就被斩杀,快得几乎让人来不及反应。

  那名杀神般的大汉终于出手,长刀一动,周围的空气都仿佛被刀锋卷起,平
地带起一股狂飙。

  程宗扬心下大定,这家伙虽然气势十足,但能放而不能收,刀法的修为即使
比自己强点,也很有限。

  不过对手显然没打算和他一对一决出胜负。另外三名黑衣人同时展开身形,
一起朝程宗扬攻去。为首那名黑衣人加入战团,程宗扬顿时感受到压力。那人刀
法十分诡异,招法中劈砍极少,而是多用捅刺,挡格起来十分吃力。

  程宗扬从不逞强硬撑,眼看要吃亏,立即召人助战。惊理身形未现,一枚利
刺便贴着地面悄然射出,穿透了一名黑衣人的脚踝。

  「别慌!」为首的黑衣人一声断喝,然后蓦然出刀,凌空一击,将另一娥眉
刺劈落在地,接着往暗处杀去。

  程宗扬少了一个强敌,终于稳住阵脚,但惊理的修为他心里有数,本来就比
起那名黑衣人差了少许,眼下元阴未复,能自保已经不错了。眼前这三名对手,
还需要自己来解决。

  刀声连串响起,程宗扬在三人的围攻下节节后退,忽然他脚下一个踉跄,一
跤坐倒,胸前空门大露。这样的机会任何一个对手都不会错过,戴着猛虎面具的
壮汉本来就攻得极紧,见状立即飞身而起,长刀对着程宗扬胸口斩下。

  程宗扬忽然一笑,身体往旁边一翻,顺势踢开身后的麻袋,露出下面一个又
黑又深的井口。

  那大汉大吼一声,长刀由下劈转为横扫,试图避开井口。但程宗扬早就防着
他这一招,挺刀在他刀尖上一磕,用巧力把他的攻势引到一边。那大汉原本离井
口还偏着尺许,被程宗扬一引,反而变向,活像投井一样往井口钻去。他在空中
无从借力,再试图变招已经来不及了,大骂声中,整个人就像凭空消失一样,连
人带刀落入井里。

  剩下两名黑衣人修为本来就差着一截,其中一个还被射伤脚踝。搏杀中步法
无从施展,就意味着只能挨打,他想拖着伤腿劈中程宗扬一刀都不容易。程宗扬
把他扔到一边,朝另一名黑衣人穷追猛打,一连三招,将他逼到墙角,然后猛地
返身,双刀同时斩进井口。

  金铁交鸣间,那名大汉的喝骂声再次响起,却是刚跃到井口就被双刀硬生生
砍了回去。程宗扬来不及转身,便是一招虎视鹰扬,双刀鹰翼般向后挑起,将两
名黑衣人的攻击格开。

  程宗扬对那名受伤的黑衣人不闻不问,只盯着另一人强攻,中间又两次回身
封住井口,把那名大汉困在井下。他攻势越来越急,双刀虎虎生风,将五虎断门
刀的凶猛和悍勇施展得淋漓尽致。刀光滚滚而出,就像赶鸭子一样赶着那名黑衣
人绕着井口乱转。那名黑衣人虽然还在顽抗,但已经被程宗扬死死压制,送命只
是迟早的事。另一名黑衣人脚踝受伤,想帮忙都插不上手,只能跟在两人屁股后
面吃灰。

  程宗扬狂吼一声,双刀再次齐出,左刀横飞斩首,右刀斜劈切腹。那名黑衣
人拚命往后一退,却像程宗扬一样绊住井沿,屁股一沉,跌坐在井口内。

  程宗扬提起双刀,对着那人胸腹刺下,就在这时,他丹田蓦然一震,一口鲜
血喷了出来,双刀刺下一半,真气已然涣散,最后只刺中那人肩头。

  那名黑衣人死里逃生,立刻反击,谁知身下猛的一阵剧痛,坐在井口的半截
身体被一柄长刀生生斩开。

  井下的大汉根本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挡在井口的物体劈
得粉碎,但他这次的冲势也再度被阻,只能无可奈何的重新落回井底。

  受伤的黑衣人看着同伴突然间鲜血四溅,肢体横飞,几乎吓得呆了,片刻后
才意识到那个年轻人状况不对。他背对着自己跪在井边,半身都被鲜血染红,却
一动不动。他大着胆子蹒跚过去,一边举刀对准他的后颈。

  那人伏在井边,没有丝毫动作,黑衣人胆气愈壮,长刀狠狠劈下。那人身体
勉强一歪,紧接着井口暴出一团刀光,与黑衣人的长刀硬拚一记,然后又是一连
串的大骂。

  黑衣人手臂剧震,脚下一个踉跄,半跪在地上。他顾不上抱怨这次的乌龙,
重新举刀,对准近在咫尺的对手。

  那年轻人翻过身,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喷得他满头满脸都是。黑衣人又怒又
喜,刀锋寒光一闪,朝他胸口劈去。

  忽然小腹传来一股冰凉的寒意,刹那间,体内的气血都仿佛被冻结。黑衣人
惊诧地垂下眼睛,只见那年轻人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奇怪的匕首,正刺在自己
丹田的位置。

  黑衣人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身体慢慢歪向一边,接着井口刀光再起,将他
头颅劈去半边。那名大汉重新落回井底,但所有的阻碍都被斩杀,下一次再没有
人能够阻住他。

  井口交错着十几具尸骸,使那名大汉离井口比想像中更近。他带着滔天的怒
火,又一次腾身而起,长刀在井口旋了一圈,没有碰到点障碍,立刻展臂攀住井
沿。

  手掌刚扳住井口的青石,一柄短剑穿过月色重重切下,几根手指带着鲜血飞
起。

  凄厉的惨叫声从井下响起,刚刚赶来的罂粟女舔了舔唇角,露出一丝嗜血的
笑意,随即朝正在与惊理缠斗的那名一名黑衣人杀去。

  程宗扬双目紧闭,肉眼无法看到的死气从四面八方源源不绝地涌来,泉水般
汇入丹田。

  半个时辰之内,这处庭院便有超过二十人殒命,大量的死气使程宗扬丹田阵
阵剧痛,也把他从死亡的边缘拉回。他竭力维持着近乎崩溃的气轮,不断把死气
转化为救命的生机,将涣散逆行的气血逐一汇入丹田。

  两名侍奴联手,格杀了为首那名黑衣人,给月下的庭院增添了一分血色。最
后一名大汉被困在井中,半晌没有动静。

  罂粟女捡起一柄长刀,劲气贯入刀锋,往井中用力一掷。「叮铛」一声,长
刀被挑开,撞在井壁上。

  程宗扬忽然道:「别杀他……」

  那名襄邑侯的手下多半是知情人,他口里的消息比他的性命更重要。

  罂粟女停下手,井下发出一阵大笑,笑声从井中传来,变得瓮声瓮气,接着
一股强烈的死气冲天而起。

  程宗扬心里大骂一声,这帮该死的死士,都是些不要命的狂徒!那人被困井
下,自知绝无幸理,不等他们动手,就立即自尽。

  他们主奴三人之外,延香成了唯一的幸存者。遍地的血腥,竟然没有使她昏
迷过去,但她脸上苍白得毫无血色,眼中充满惧意。

  罂粟女和惊理将所有的尸首砍烂面孔,丢入井中,可能暴露他们身份的面具
则收了起来。干着这些血腥残忍的勾当,罂粟女还有闲情在延香脸上摸了一把,
笑吟吟道:「倒是一副俏模样……」

  延香羞窘地想要躲开,惊理冷冷道:「把她也丢到井里。」

  延香嘴巴被塞住,闻言急促地呜咽一声,两行眼泪立刻流了下来。

  罂粟女笑着搂住她,「别怕,吓唬你呢……」

  程宗扬吸收完最后一缕死气,终于稳住丹田的气息,他咯了口血,勉强撑起
身,「玉佩……」

  惊理点了点头,将那块从黑衣人身上搜出的同心佩收了起来。

  …………………………………………………………………………………

  狭小的陋室内一灯如豆,从延香角度看去,只能看到那个男子的面孔隐藏在
阴影中,唯有一双眼眸微微闪亮。

  房间颇为简陋,墙壁虽然刷过白灰,仍能看出夯土的痕迹。窗户是在墙上开
一个洞,里面装着木条,然后覆上旧纱。延香刚醒来时,还听到外面的吵闹。但
一名艳如桃花的女子把一张小符贴在窗上后,房间里立刻安静下来,连秋虫的声
音也完全消失。

  程宗扬胸口一阵一阵的烦闷,这与丹田的异状无关,而是吸收太多死气的后
遗症。以往解决问题的方法就是找个女人,把多余的杂气发泄出来。但现在他丹
田的气轮岌岌可危,再去胡乱双修,跟找死差不多。如果卓云君在这里就好了,
她修为在己之上,又深谙房中秘术,是绝佳的修侣。但她远在北邙,自己鞭再长
也够不着。

  延香不知道那张符是什么,但她知道,这个房间所有的声音都与外界隔绝,
即使自己叫得再大声,也不会有人听到。强烈的惧意,使她禁不住哭泣起来。

  「我不想对女人太粗暴。」那个男人身上还带着浓郁的血腥气,他说:「所
以你最好说实话。」

  延香哭得一塌糊涂,「我什么都告诉你,但我真不知道要说什么……」

  罂粟女轻笑道:「主子,这样不行的。」

  程宗扬叹了口气,「你来吧。」

  罂粟女慢条斯理地剥下延香的长裙,延香顾不得羞耻,只是恐惧地看着她的
手掌。那双手轻轻抚过她雪白的肌肤,停在大腿根部。罂粟女嫣然一笑,双手拇
指扣住延香大腿内侧急脉穴与阴廉穴之间的部位,然后用力按下。

  强烈的痛楚仿佛飞速游动的小蛇,顷刻传遍全身,延香尖叫声还没出口,就
被另一名女子按住嘴巴。她双眼翻白,身体反弓起来,两条美腿像触电一样在罂
粟女手下不住痉挛,接着下身溅出一股液体。

  延香想死的心都有。她完全不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落
到这步田地。

  终于身后的女子松开手,延香弓着身,剧烈地咳嗽着,原本娇媚的面孔此时
涕泪交流,狼狈不堪。

  她没有喘息太久,那个美貌而狠毒的女子就又按住她腋下。又一阵无法言说
的痛楚袭来,延香浑身抽搐,那双风流婉转的美目此时在剧痛下一阵阵翻白。

  罂粟女停手问道:「你认得赛卢吗?」

  延香哭叫道:「认得……」

  惊理道:「这块玉佩你认得吗?」

  「认得……」延香泣道:「我们前几日得了些金玉,到市中贩卖,这块玉佩
也在里面。」

  「是你们掘墓得来的?」

  「是……」

  「在哪里?」

  「在上汤……」

  程宗扬忽然道:「赛卢怎么死的?」

  延香再也撑不下去,「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边哭边说,程宗扬半晌才听
明白,那个赛卢前几日天不亮的时候,突然跑到游民聚居的地方,说是要避避风
头。然后借了锹锄,一个人溜出去,鬼鬼祟祟不知搞些什么。等游民找到他时,
发现他在林中挖了一个洞,竟然是在盗墓。那些游民暗地里挖坟掘墓尽人皆知,
可赛卢挖的却是那些游民埋骨的地方。双方一通争吵,当场把赛卢打死,偷偷埋
了。这块玉佩就是从赛卢身上找到的,具体的来历却无人知晓。

  延香等人销赃时,把玉佩也混在赃物中,一并卖出。不料却因此招来大祸,
被襄邑侯的人找上门来。

  程宗扬把身边的鸳鸯玉佩取出来,与那件同心玉放在一起。任何人都能一眼
看出,这几件玉器原本是一套。可一件是自己在伊阙的凶案现场捡到,一件出现
在上汤的扒手身上,这南辕北辙的两件事之间,会有什么样的关联?

  程宗扬强忍着胸口的烦闷,凝神思索。

  罂奴和惊理仍然在敲打延香,想从她口中问出些什么。不过她们两个的审讯
只占了三分,其他七分都是单纯在摆冶延香。罂粟女和惊理本身就是手上沾满鲜
血的凶徒,在死丫头手下显然也没学什么好,下手专门挑延香身上最痛的地方,
或是会导致气血逆行的穴道,或是腋下、麻筋这些脆弱而敏感的部位,既让延香
痛不欲生,还不会在她身上留下什么伤痕。

  程宗扬也懒得去管她们,倒是延香的撒谎把他们坑得不轻,卢五哥的火眼金
睛,这回也走了眼,他去上汤多半要白跑一趟了。

  忽然程宗扬目光一闪,看到一角红色。那是一块丝物,和延香剥下的衣裙堆
在一起,被压在下面。

  程宗扬抽出来一看,认出那块丝帕是延香的随身物品,在赌场自己还看到她
用这块丝帕来打弹棋。但这会儿握在手中,程宗扬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那条丝
帕触手温凉,像水一样光滑而又柔软,同时充满质感——如果自己没有看错,这
丝帕和小香瓜身上那条红纱一样,是鲛帩。

  程宗扬盯着那块丝帕,半晌抬起头,「哪里来的?」

  延香被折腾得死去活来,泣声道:「是赛卢,赛卢那天来,拿这条丝帕讨好
奴家……」

  程宗扬展开那块鲛帕,指着角上刺绣的字迹道:「你认得吗?」

  延香泪眼模糊地说道:「奴家不识字……」

  「这上面绣的是四个字,」程宗扬一字一字说道:「玉、堂、前、殿。」

  程宗扬放下鲛帩,慢慢道:「天子的寝宫。」

  程宗扬从未想过这桩莫名其妙的生意,会把自己卷入到汉国的宫闱秘事中。
从他在汉国这些天打听到的消息来看,可以说汉国这位天子名声并不大好。据说
天子与富平侯张放交情非常,比情同手足还更亲密一些。更有流言称,天子性喜
游乐,经常带着一帮少年在洛都附近游猎玩耍,甚至冲撞宵禁,对外号称是富平
侯家人。

  比天子这些轶事传得更沸沸扬扬的,则是那位新立的赵皇后。街头巷尾都在
流传,说皇后其实是一位风尘歌女,天子游玩时偶然遇到,把她带回宫中,结果
专宠于内,竟然被立作皇后。

  程宗扬当初听到这则传言时,心里狠狠动了一把。眼前这个六朝的历史支离
破碎,与自己知道的似是而非,但人物多半是真实存在的。如果自己没猜错,这
位皇后,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绝代佳人:赵飞燕。不过他也只是心动而已,自己一
个外来的商人,想行动都不可能找到门路。

  但此时,天子寝宫的物品,竟然会出现在自己手边。难道当晚在上汤的,会
是天子本人?可颖阳侯有什么理由要赶尽杀绝?因为赛卢偷走了有天子标记的物
品,会泄漏天子的行迹?

  罂粟女和惊理也停下手,面露惊愕,她们当然知道「天子寝宫」这几个字的
份量,不过她们都很乖巧的没有开口,以免打断主人的思路。

  良久,程宗扬睁开眼,「罂奴,去看看那个胡琴老人,不要惊动他。」

  「是。」罂粟女悄然离开。

  惊理道:「要奴婢去颖阳侯府吗?」

  「不用了。你今晚也出过手,还是休息吧。」

  惊理静了片刻,低声道:「主人的身体……」

  「暂时没事。」

  惊理迟疑了一下,小声道:「要奴婢侍寝吗?」

  程宗扬摇摇头,「我要调息两个时辰。不要让人打扰我。」

  「是。」

  惊理把延香的亵衣揉成一团,塞住她的嘴巴,室内安静下来。

  程宗扬没有躺下,而是盘膝趺坐,他闭上发,呼吸渐渐变得柔长,将那些杂
乱的思绪逐出脑海,静心调息。

  两个时辰的调息转瞬即逝。程宗扬睁开眼,此时丑时刚过,正是夜色最深的
时候。

  惊理和罂粟女跪坐在主人身边,看到他睁开眼睛,都暗暗松了口气。如果主
人出事,她们两个最幸运的结局就是立刻自尽,给主人殉葬。否则紫妈妈回来,
她们两个肯定会受尽世间一切苦楚,再给主人陪葬。

  罂粟女道:「那个老人还在客栈。」

  「延香呢?」

  延香先是受了惊吓,又在两女手中饱受痛楚,此时已经昏睡过去。程宗扬一
开口,两女毫不迟疑地把她唤醒。

  程宗扬拿出一卷画轴,在灯下摊开,「这幅画你认识吗?」

  延香茫然摇着头,当画轴上那个女子出现时,延香「啊」的惊叫一声,「延
玉!」

  程宗扬深深看了她一眼,「你确定吗?」

  延香看了许久,最后确认道:「是她。」

  「你们一起去上汤,用最快的速度找到卢五哥。」程宗扬道:「告诉他,我
知道脚店里最后一个人是谁了——一个丹青师。」

                第六章

  「这幅画在延玉身上,但延香以前没有见过。那么只会是延玉与陈凤相见之
后才得到的。」程宗扬道:「我们已经知道延玉和陈凤在偃师足不出户,不可能
请来丹青师给延玉画像。那么只有一个可能——这幅画是他们在脚店时候画的。
给延玉作画的人也在脚店。」

  卢景道:「张余——那个猎户提到一个不知名的文士。」

  程宗扬道:「因为他随身带着纸笔,那个猎户把他当成文士。」

  卢景反覆看着画卷。程宗扬的推断没有问题,那个不知名的文士很可能是一
位丹青师。但最大的问题是画卷上没有落款,即使知道这是某位丹青师的作品,
也无从寻找。

  卢景放下画卷,又拿起玉佩、鲛绡,一一看过。

  片刻后,卢景道:「在伊阙截杀婢女的,是襄邑侯的门客。」

  「我也是这样猜的,」程宗扬摊开手,「但没有证据。」

  「那我们就去找证据。」卢景道:「老四。」

  程宗扬忽生感应,抬头往梁上看去。落满灰尘的主梁上微微隆起一个影子,
接着一个身影一闪,落在面前,轻盈得仿佛一根羽毛。

  程宗扬还抬着头,惊讶地看着横梁,上面连灰尘都保持原样,如果不是亲眼
看到,他怎么不相信那上面刚刚伏着一个人。

  「四哥,你怎么做到的?」

  「想学?」斯明信冷漠的声音道:「跟我当杀手。」

  斯明信虽然站在面前,整个人却仿佛笼罩在一层阴影下,让人一不留神就会
忽略他的存在。当他开口时,这种感觉更加强烈,自己能看到他嘴巴在动,声音
却仿佛从另一个方位传来,近在咫尺,却让捉摸不定。

  程宗扬苦笑道:「算了,我已经感觉自己资质不够了。」他打起精神,「四
哥什么时候来的?」

  「比老五早一点。半个时辰。」

  「啊?」程宗扬一阵尴尬。卢景进来之前,自己刚跟罂奴腻了一会儿,虽然
没有真刀真枪的乱搞,但也少不了春光外泄。

  「放心。我那会儿出去了。」

  程宗扬干笑两声,星月湖八骏里面,自己和斯明信算是比较陌生的,人家进
出两趟,自己一点都不知道,活该被人看好戏。

  「对了,四哥,听说你接了笔生意,得手了吗?」

  「嗯。」

  「嗯」是什么意思?程宗扬心里嘀咕着,「我还在奇怪,怎么城里一点动静
都没有呢?洛都令被刺,按道理应该设立关卡全城大索啊?」

  斯明信简单说道:「他是病故。」

  程宗扬想了一下才明白,佩服地说道:「四哥手段够神的。一点破绽没露就
弄死那家伙。」

  「有人想让他死,有破绽也掩饰了。」

  「雇主干的?」程宗扬好奇心上来,「能透露一下吗?」

  斯明信直接给了他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襄邑侯吕冀。」

  程宗扬怔了半晌,「不会是陷阱吧?怎么襄邑侯、颖阳侯一起找上门来了?
一个请四哥杀人,一个请五哥找人,找到就杀——」他越想越是不妥:「干!肯
定有内幕!」

  卢景与斯明信对视一眼,斯明信点了点头。

  程宗扬道:「怎么了?」

  卢景道:「我们在洛都挂出阳泉暴氏的牌子,其实是放风招揽生意。阳泉暴
氏的名声在别处不响,但在晴州有不少人知道。所以前几日我给老四留了消息,
让他查一下这两桩委托会不会和晴州有关。」

  「查到了吗?」

  斯明信道:「吕氏宾客里面,有一个晴州来的商人。」

  「是谁?」

  「程郑。」

  程宗扬愕然道:「是他?」

  斯明信道:「吕冀与吕放有私怨,几个月前就在寻觅外来的杀手。」

  这么说,吕冀与吕不疑委托的两件事并没有关联,只是斯明信和卢景用阳泉
暴氏在晴州打出的名头太响,才使得他们不约而同找上门来。

  卢景道:「严君平呢?」

  斯明信脸色阴沉地摇摇头。

  「先来说说颖阳侯的事吧。」卢景道:「最迟今晚,他们就会知道去杀坐地
虎的人已经出事了。接下来就该对我们动手了。」

  「五哥的意思呢?」

  「我们先去找他。」卢景忽然道:「你怎么样?」

  「还行。」

  罂粟女和惊理去找卢景,已经告诉他,主人动手时出了岔子。不过经过一夜
的调息,程宗扬此时已经重新稳住丹田,短时间内不与人动手,还能撑得住。

  「事不宜迟,我们分成三路。」卢景道:「你先去北邙,找到颖阳侯苑林的
所在。老四去找那个胡琴老人,问问当晚他听到什么。我去襄邑侯府,打听前几
日有没有人去伊阙。申时之前,都赶到北邙会合。」

  程宗扬知道卢景是考虑到自己的身体状况,让自己直接到地头等着,免得来
回折腾,不过自己一直等着盲眼的胡人琴师开口,眼看斯明信及时赶来,转机就
在眼前,程宗扬实在不想错过。他开口道:「我和四哥一起,问几句话的事,用
不了多少时间。」

  「家主。」一个声音响起,却是惊理刚刚回来,「那个盲眼的胡人琴师被乐
行叫走了。」

  程宗扬懊恼地说道:「我应该先出钱把他聘请过来。」

  斯明信道:「我先去北邙。」

  「就这么办。」卢景眼睛一翻,拿出一根竹杖,扮成瞎子,摸着出门了。

  …………………………………………………………………………………

  郑宾亲自驾车往北邙赶去,程宗扬却在车内与斯明信起了争执,「现在是大
白天啊,四哥,你就这么摸上门去?」

  斯明信道:「不难。」

  程宗扬苦笑道:「四哥,不瞒你说,我有点为难。」

  「知道。你在山下等。我进去看过就出来。」

  「你去看什么?」

  「看他在不在。」

  反正要等卢景,斯明信先进去踩点也没错。程宗扬无奈地说道:「那好吧。
你千万小心。」

  惊理忽然道:「奴婢有个主意。」

  程宗扬板起脸道:「我们说话,哪儿有你多嘴的份?」

  「是。」

  「说吧,什么主意?」

  惊理垂头一笑,然后拿出一只厚厚的皮囊,「斯爷既然能潜进去,不若把这
件东西放在颖阳侯房内。」

  程宗扬一拍脑袋,「我怎么没想到!」

  皮囊里装的是自己从太泉古阵带出来的摄像机,小紫走后,摄像机就由惊理
保管,里面还有在伊阙遇到的凶手影像。

  程宗扬接过来,对斯明信道:「这个东西很简单的,只要按这里就行了,其
他都不用管。」

  程宗扬随便录了一段,然后回放出来,「你看,就这样。」

  斯明信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只摄像机,半晌才道:「影月宗什么时候出了这种
神器?」

  「呃……我也刚拿到……」

  也难怪斯明信误会,六朝宗门数以百计,各种奇术妙法层出不穷。但说到传
声留音之术,世间宗门无出影月宗其右。摄像机的来历程宗扬不好解释,随口含
糊过去,然后道:「你只用把它带进去,找个隐蔽的地方放好就行。」

  斯明信谨慎地说道:「我试试。」

  马车在山脚停下,斯明信独自离开。程宗扬对郑宾道:「你也回去吧。山间
停一辆马车太扎眼了。」

  郑宾是星月湖大营出来的,服从性一流,闻言向程宗扬敬了个礼,便驱车返
回洛都。

  惊理道:「主子去哪儿?」

  「旁边有个镇子,去镇上等着。」

  邙山林木葱茏,山幽水静,不仅颖阳侯,不少王侯重臣都在此建起苑林。有
些占地数里,苑中亭台楼阁连绵不绝,富贵非常。王侯云集之地,自然少不了大
批门客仆从,加上周围的平民都涌来讨生意,倒是在山间形成了一个集镇。程宗
扬去上清观时,还从镇旁路过。

  「喂,你笑什么?」

  惊理轻笑道:「奴婢以为主子会去找卓奴……」

  「办正事呢!」程宗扬道:「让四哥他们看见怎么办?」

  惊理道:「奴婢知错了。」

  程宗扬不满地说道:「我发现死丫头不在,你们几个越来越不像话了,居然
还敢拿主子开玩笑。」

  惊理柔声道:「主子若是不喜欢,奴婢今后不敢了。」

  程宗扬感叹道:「死丫头在的时候,你们多老实啊,一个个跟木偶一样冷着
脸,不言不笑,也不乱动。我要不开口,平时连人影都见不着。」

  「奴婢是怕打扰主子。其实奴婢是喜欢服侍主子的。」

  「哈哈,你是故意拍马屁哄我开心呢。」

  「一半是为了主人开心,一半是真心。」

  「开玩笑的吧?要不是死丫头收了你们一魂一魄,你愿意给我当奴婢?像现
在这样,只要我高兴,就按着你们弄一回,难道你不觉得委屈?」

  惊理低头道:「便是委屈也情愿。」

  「拉倒吧。你是马屁功夫见长,还是跟我逗乐呢?」

  惊理唇角露出一丝笑意,「奴婢说的是真心话。其实不止奴婢,连罂奴、蛇
奴和卓奴她们也是如此。」

  程宗扬一脸不信,「你们这是组团忽悠我?你们不在肚子骂我就好了,我就
不信你们还会开心。」

  惊理抿嘴一笑,过了会儿道:「昨晚主子入定,奴婢们去外面摆布那个叫延
香的姑娘,罂奴问她什么时候失的身,怎样弄她最快活……等延香撑不住昏睡过
去,罂奴私下对奴婢说起她最快活的一次……」

  「不会是前天在桑园那次吧?」

  「是在舞都的时候。罂奴说,那次主子和云少夫人在榻上缠绵,她在旁边服
侍。少夫人玩得高兴起来,让她趴在榻边,怂恿主子用脚趾去弄她。罂奴趴在地
上,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翘着屁股,等主人的脚趾插进来。她说,她觉得自己就
像一个最低贱的奴妓,被主子们当成玩物随意狎弄。可越是这样想,她身子就越
热。主人的脚趾刚插进来,她就觉得自己快要泄身了。」

  「罂奴说,主人脚上的力气比手指和那里要大得多,她刚被主人插弄几下,
就感觉喘不过气来,整个人都像是被掏空了一样。然后从主子脚趾插入的地方,
一阵阵的发麻,主人每动一下,就强烈一分……她说她后来整个人都像要晕厥一
样,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是下面像是被人握住一样,一阵阵的收紧,事后主人还
笑话她夹得太紧呢……」

  瑶丫头虽然和自己上床之前还是个黄花闺女,玩起来却大胆得很,那天拿罂
奴助兴的事,程宗扬隐约有一点印象,没想到罂奴会记得这么清楚,他好奇地问
道:「你呢?哪次最快活?」

  惊理脸上微微一红。

  「有吗?」

  惊理小声道:「是前天……」

  「前天?八月十五?」程宗扬想了起来,脸上却一本正经,「我怎么不记得
了?」

  「那天主子喝了点酒,醉醺醺进来让奴婢找包裹里带的糖果。奴婢刚转身,
就被主子按在箱子上,扯开衣裳……」

  想起那晚的经历,惊理不由露出娇羞的媚态,「那会儿外面人都在喝酒,奴
婢怕被人听到,不敢作声……主子刚喝过酒,兴致正高,顶住奴婢的屁股就往里
面插……结果插错了地方,弄到奴婢后庭里面。」

  惊理咬了咬嘴唇,「奴婢后面被主子弄得火辣辣的,像要裂开一样,又不敢
叫,只好咬牙忍着疼痛,心里怦怦直跳……主子从后面握住奴婢的奶子,一边揉
捏,一边挺弄,肉棒越弄越硬。奴婢趴在箱子上,下面像是被主子弄穿一样,主
子每次插进来,都像是顶到奴婢心口上。奴婢忍着痛,一边听着外面的说笑声,
生怕他们不小心闯进来撞见。外面笑声一高,奴婢的心就紧张得要从腔子里跳出
来。」

  「奴婢一边盼着主子赶紧弄完,一边又盼着主子不停地弄下去,等主子好不
容易弄完,奴婢两条腿都湿透了……」

  程宗扬低笑道:「我说那天干着还挺费劲,你后来怎么会流那么多水?」

  惊理在主人笑谑的注视下脸色越来越红,忽然她听到主人吩咐:「把里面的
衣物脱了。」

  惊理吓了一跳,「主子,这是在路上……」

  「所以我才让你脱里面的。」

  惊理外面罩了件丝袍,里面是护体的皮甲。她犹豫了一下,然后两手伸进衣
内,将贴身的皮甲飞快地解下来。

  一般的皮甲穿卸都是难事,但云氏的拉链坊已经开始大量生产拉链,程宗扬
近水楼台,自然先尽着自己人用。几名侍奴的衣甲都用上拉链,脱起来比一般衣
物还方便得多。

  惊理握着皮甲,连耳根都红透了,她的丝袍质地极薄,卸去遮体的皮甲,很
容易就能看出里面的胴体一丝不挂。

  程宗扬一手伸进惊理衣内,手指顺着她柔滑的圆臀探到臀下。惊理身体微微
颤抖,窘迫地小声道:「万一有人过来……」

  「那你要小心一点了,万一被人看到,可太丢脸了。哈!这么快就湿了?」

  惊理双颊像火烧一样涨得通红,心里又是羞窘又是忐忑,生怕主人要在大路
上用她。这里虽是山间,但也少不了人来人往。可她又不敢违背主人的吩咐,万
一紫妈妈知道,说不定会把她裸着身子打发出去,让自己颜面无存。

  正惶急间,惊理忽然听到主人开口,「我记得旁边有一条山涧?」

  惊理松了口气,连忙道:「镇后有条山溪,离此不远。」

  四哥至少一个时辰才能回来,这会儿闲着也是闲着,程宗扬被惊理刚才一番
言语撩拨得心头火起,索性挽着她的腰肢离开大路。

  刚走进林中,程宗扬就不老实起来,他把惊理的丝袍提到腰间,让她裸露出
下体。惊理身子依在主人怀中,一手抱着皮甲,一手拉起下裳,丰挺的双峰在丝
袍内颤微微抖动着,那只白滑的雪臀在主人手中一扭一扭地滑动着,传来柔腻而
充满弹性的触感。

  程宗扬道:「你这屁股扭啊扭的,我倒想起刘娥了。你们在临安的时候没少
欺负她吧。」

  「也没有。只是她有时过来请安,会陪奴婢们过夜……」

  惊理说得含蓄,但程宗扬一听就知道,肯定是她们几个把刘娥叫去,私下里
淫玩媟戏。刘娥是岳鸟人一手调教出来的,颇有些受虐的倾向,这些侍奴都是人
精,少不得把她叫来,轮流奸弄取乐。至于刘娥是羞辱难当,还是乐在其中,只
有她自己知道了。

  山中古木森森,林叶间,一条山涧蜿蜒流下。时已入秋,水势回落,原本浸
在水下的乱石显露出来,大大小小布满涧中。

  程宗扬有些奇怪,此地离镇子已经不远,可今天山中似乎分外寂静,一路上
连半个人影都没遇到。

  惊理一边走一边紧张地看着四周,一直走到看不到大路的地方,才微微松了
口气。这处山涧人迹罕至,便是被主人收用也无妨。

  惊理找了块干净的所在,将皮甲铺在厚厚的落叶上,然后顺从地躺下身子。
山风吹来,湿腻的下体暴露在空气中,传来阵阵令人羞耻的凉意。接着,一根火
热的物体伸到臀间,硬梆梆顶住穴口。惊理咬住唇瓣,主人进入的刹那,她禁不
住低叫一声,感觉自己就像一只熟透的水蜜桃,在主人身下迸出汁液。

  程宗扬握住惊理的脚踝,近乎粗野地在自己侍奴体内挺动着,丝毫不顾及她
的感受。惊理顺从地承受着主人的攻伐,脸上媚意越来越浓。

  忽然程宗扬停住动作,抬头望石上看去。远处一阵脚步声轻轻传来,两人是
在一块岩石旁边找了个背风的位置,那人却是从另一侧走来。过了一会儿,脚步
声停下,却是站在了岩石上,如果往旁边看一眼,肯定能看到这对野合的主奴。

  空气中飘一股淡淡的香气,接着一只洁白的玉手伸来,然后是一截皓雪般的
玉腕。程宗扬和惊理屏住呼吸,看着一个少女拿着一只瓦罐,俯着身子试图从山
涧中打水。

  可惜水位回落许多,那少女试了几次,都没能够到水面。她小心翼翼地往前
倾过身子,竭力伸长手臂,就在这时,她眼角似乎掠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少
女扭过脸,正与岩石下面一双眼睛对个正着。

  程宗扬张大嘴巴,那少女眉目如画,肌肤晶莹如玉,虽然布衣荆钗,却有着
国色天香的风姿,竟然是不逊于乐明珠的绝色。程宗扬不由自主地吹了声口哨。

  「光啷」一声,瓦罐跌入涧中,摔得粉碎,那少女像受惊一样向后闪去,随
即消失不见。

  程宗扬发觉自己脸皮厚了许多,这种糗态之下,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他对
惊理笑道:「你被人看到了啊,哈哈……」

  惊理满面羞惭,连忙拿过丝袍掩住身体。

  程宗扬爬起身,想对那个少女解释几句,顶多再给她几个钱,赔她的瓦罐。
没想到站起来一看,岩石上竟然杳无人迹。那个少女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踪影
皆无。

  程宗扬纳闷地望着四周,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那少女无论如何不可能逃出
自己的视线范围。可视野所及,看不到丝毫痕迹。如果不是摔碎的瓦罐,他简直
怀疑那少女是不是真的出现过。

  「古怪……怎么跑这么快?」程宗扬嘀咕着,突然间变了脸色,「不对!」

  远处隐约传来一股气息,虽然很淡,但程宗扬的生死根一瞬间就生出感应:
是死气!死亡的气息!

  …………………………………………………………………………………

  程宗扬站在路口,神情凝重,这座镇子自己昨日路过时还颇为热闹。然而此
时,整个镇子空无一人,只留下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惊理从一间酒肆闪身掠出,她眉梢眼角还带着柔媚的风情,但眼神已经变得
冷厉,「里面是空的,并没有动手的痕迹,似乎是主动收拾物品离开。看灶内的
灰烬,大概是昨日午后的事情。」

  程宗扬道:「六个时辰之前。镇上死了不下百人。」

  程宗扬是从镇上残留的死气作出推断,镇上的死气已经淡得对自己没有任何
益处,而且极为芜杂,似乎镇上突然遭遇了一场灭顶之灾,大批人口死于非命,
随后其余的居民都离开了镇子。

  「是土匪吗?」

  「天子脚下,如果出现这么大一股土匪,洛都的官员都可以去死了。」

  即使土匪,也不可能短短时间就杀掉这么多人,更不可能把镇上的居民全部
裹挟一空。

  程宗扬道:「刚才那个女孩肯定有古怪,先找到她!」

  镇上突遇横祸,整个镇子的人死散一空,那个女孩突如其来的在山涧出现,
又莫名其妙地消失,虽然是大白天,程宗扬仍不由背后一阵发凉——不会是撞鬼
了吧?

  两人挨家挨户地找过去,幸好镇子很小,不过一刻钟就已经找遍,结果没有
任何线索。

  「往周围找!」程宗扬发狠道:「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凭空蒸发了?」

  两人从镇子周围开始,逐渐往外扩张,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程宗扬还是在
南荒的时候,跟着谢艺学过一点分辨行迹的技巧,这次跟卢景混了几天,倒是学
了不少手段。

  只是这些手段此时都毫无用武之地,周围可以判断时间的痕迹,最晚也是六
个时辰之前,从那之后,镇上似乎就没有任何一个活人。

  程宗扬无奈之下,飞身掠上一棵松树,准备看看远处是否有线索。谁知刚踏
上树枝,鼻端便闻到一缕香气。那香气如兰似麝,香柔淡雅,正是那少女身上的
气息。

  程宗扬看了看自己所在的位置,在心里推算片刻,然后从树上跃下,往另一
棵松树掠去。功夫不负有心人,当程宗扬第七次攀上松树时,又闻到那股淡淡的
香气。

  有了方位和距离,程宗扬只用了一次就找到另一处位置。又连续找到两次之
后,程宗扬可以断定,那个少女绝非寻常,很可能有一种特别的法门,使她能够
在瞬间越过十几步的距离,如果这是轻功修为的话,恐怕连小狐狸都不是她的对
手。

  程宗扬越走越远,不多时,一间破旧的小屋出现在山林深处。那是猎户们栖
身的木屋,但随着越来越多的贵族在山中建起苑林,猎户们都已经被驱离邙山,
那间木屋也荒废多年,连房顶都塌了一半。

  程宗扬盯着木屋,心里嘀咕着,这样一个绝美的少女居然在荒山野岭出没,
住的这种连雨都遮不住的破屋——难道是传说中的狐狸精?

  六朝的确有狐族,比如姓苏的妖妇,就是狐族出身。大多数狐族男女都默默
无闻地混迹在人类当中,极少被人揭穿。倒是不时有传言说,某地的花魁其实是
狐族女子,后来突然消失,其实是被人认了出来。程宗扬觉得里面一大半恐怕都
是牵强附会。

  假如那少女真是狐女,倒是有趣。据说狐族女子妖媚入骨,一颦一笑都荡人
心魄。在床上更是淫态横生,足以满足任何一个男人的幻想。如果可能,程宗扬
绝不介意再添一个狐女当侍奴。

  正想入非非间,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程宗扬回过头,只见刚才那个少女
小心翼翼地走来,她衣摆湿了半边,鞋子也湿透了,一路在落叶上留下一串纤秀
的足印。她低着头,两只白嫩的小手仿佛玉盏一样并在一起,一步一步轻柔地走
着,像是在施展某种奇怪的法诀。

  程宗扬估算一下距离,如果自己一个突袭,有九成的把握能把她掳走。但这
么强抢,实在不是自己的风格。

  程宗扬咳了一声,然后从树上跃下。少女吃了一惊,抬眼看到是他,玉脸顿
时变得雪白,她并着手,小心往后退去。

  程宗扬停下脚步,开口道:「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少女脸上露出一丝惊惶,她摇着头,慢慢退后,耳侧的发丝忽然微微闪烁了
一下。程宗扬暗叫不好,连忙去追,却晚了一步,那少女又一次失去踪影。

  程宗扬毫不迟疑地转过身,果然那少女在自己身后十几步的位置出现,正急
切地往木屋跑去。

  说是跑,但那少女速度一点都不快,程宗扬两个纵跃,就追到少女身后,接
着脚尖用力,身体弧线一闪,挡在了少女面前。

  那少女猝不及防,一头撞到程宗扬胸前,她并起的小手整个印在程宗扬衣服
上,程宗扬只觉得胸口一凉,变得湿淋淋的,那少女手中掬的竟然是一捧水。

  「我的水……」少女低叫一声,委屈得仿佛要哭出来。

  程宗扬不由分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免得她再像刚才一样消失。

  少女惊惶地说道:「放开我……」

  程宗扬可以断定,这个少女并没有修为,与镇上的命案应该没有关系。他好
奇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要……」少女拚命挣扎,但她的力气还不及一个农妇,根本挣不脱程宗
扬的手掌。

  「只要你告诉镇上发生了什么事,我就放开你。」

  少女急得快哭出来,「我不知道……」

  忽然木屋中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嗽声又干又哑,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一
样。

  少女叫道:「婆婆!婆婆!」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缕劲风,朝自己脖颈疾射过来,程宗扬头一偏,一边
拧身挥出匕首,谁知那道乌光在背后尺许处突然上挑,紧贴着他的眼角擦过,却
是一根乌木簪。

  程宗扬惊出一身冷汗,那根乌木簪出手的角度精妙之极,如果不是簪上力道
不足,自己这下就要吃上大亏。

  程宗扬拉紧少女,然后一脚踢开破旧的房门。

                第七章

  木屋的房顶榻了半边,另外一半也千创百孔,破旧不堪,但地面打扫得干干
净净,看不到一点灰尘。木屋一侧堆着落叶,昨日刚下过雨,屋里还有雨水的痕
迹,可那些落叶片片干爽,显然是刚换过的。

  落叶间铺着一张白色的皮褥,一个妇人躺在褥上,她苍白的脸上蒙着一层不
祥的青气,此时卧地不起,发髻仍梳理得整整齐齐,鬓脚露出几茎白发,虽然只
是一身布衣,神情间却流露出一番别样的威严。看到一个陌生男子破门而入,她
竭力想撑起身,但刚才掷出的乌木簪已经耗去她所有精力,身体摇晃几下,便昏
厥过去。

  程宗扬松开手,少女扑过去,却不敢动她,只连声叫道:「婆婆!婆婆!」
希望把她唤醒。

  「这是你婆婆?」

  少女点了点头。

  「她怎么了?」

  少女凄然道:「婆婆被坏人打伤啦……」

  「哪里来的坏人?」

  少女忽然想起来,这个男子也是坏人,立刻警惕地闭上嘴巴。

  程宗扬放缓口气,「告诉我,镇上发生了什么事?」

  少女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别害怕,我姓程,不是坏人。」

  少女露出一脸的不信。

  「我是路过的,今天天气不错,那个……你小孩子不懂。」

  少女抿着嘴,表示自己很懂。

  程宗扬无奈之下,只好叫道:「惊理!」

  惊理已经赶来,闻声悄然入内,在程宗扬身后并膝跪下,向少女施了一礼,
然后直起腰,柔声道:「奴婢是主人家的侍奴。」

  少女犹豫了一下,微微倾身,向惊理还了一礼。动作虽然稚嫩,却能看出她
的庄重。

  惊理道:「方才之事是奴婢失礼,尚请海涵。」

  少女玉颊一红,侧过脸小声道:「妾身什么都没看到。」

  程宗扬一愣,这女孩年纪不比小紫和乐丫头大多少,一看就是个未出阁的小
姑娘,用的却是已婚妇人的口气自称,难道她已经成亲了?

  妇人昏厥中发出几声低咳,干哑得让人怀疑她体内再没有一滴水份。少女瓦
罐早已摔碎,掬来的水也洒了个干净,只能用还沾着水迹的手指轻轻碰触她的嘴
唇。

  程宗扬打开腰包,拿出一只水壶递了过去。少女吃了一惊,那只水壶像水晶
一样透明,能清楚看到里面盛的是水。顶部有一个盖子,那男子轻轻一按,盖子
弹开,里面一只壶嘴也随之竖起,精巧得令人难以置信。

  少女向程宗扬施礼,低声道:「谢谢。」然后匆忙接过水壶,放到那妇人唇
边,小心喂她喝下。

  「咦?」惊理诧异地说道:「这位婆婆中的是追魂夺命掌吗?」

  程宗扬道:「你认得?」

  惊理摇了摇头,谨慎地说道:「奴婢只有三分把握。据说中了追魂夺命掌的
人,气血逆流,五脏如焚,死时苦不堪言,最多只有……敢问,这位婆婆什么时
候受的伤?」

  少女道:「已经有七天了。」

  「是了。」惊理神情郑重地说道:「据说中了追魂夺命掌的人,最多只有九
天的性命。」

  少女急切地说道:「你能救救婆婆吗?」

  惊理轻轻咳了一声,「这要问家主了。」

  少女放下水壶,虽然满心忧急,仍郑重其事地向程宗扬行礼,然后细声道:
「敢问公子,可否救妾身婆婆的性命?」

  程宗扬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规矩森严,举止多礼的小美女,看她一丝不苟行
礼的优雅之态,实在是很养眼。尤其是她衣袖扬举间,轻香四溢,让人禁不住陶
醉其中。

  程宗扬微一恍神,然后挺起腰,侠气十足地朗声道:「扶弱济困,是我们游
侠的使命!当然要救!」

  「啊?」少女惊叫一声,「原来公子是游侠?」

  「偶尔。」程宗扬一点都不脸红地说道:「其实我主要身份是商人。」

  「……多谢公子。」少女顾不得太多,无论是游侠还是商人,此时能慷慨施
救已经是她唯一的生路。

  「我叫程宗扬,不知姑娘姓氏?」

  「妾身……姓合。」少女低声道:「合欢之合,女德柔恭之德。」

  「姑娘已经成亲了吗?」

  少女脸上一红,「……是。请公子救婆婆一救。」

  程宗扬看着惊理,「你来。」

  「奴婢只有三分把握,只能勉强一试。」惊理道:「不过此地太过荒僻,须
换个地方。小夫人不若先收拾一下物品。」

  合德连忙收拾东西,程宗扬向惊理使了个眼神,把她叫到屋外。

  「你干嘛呢?」

  惊理询问日期的时候,程宗扬心里已经跟明镜一样,什么追魂夺命掌,全是
她胡诌的,无非是想让那个小姑娘乱了方寸。

  惊理低声道:「主子看到那张皮褥了吗?」

  「那个婆婆躺的?怎么了?」

  「那是一张白鹿皮。」

  程宗扬想了一下,「是不是很贵?」

  「昔日汉国曾以白鹿皮为币,一尺值四十万铜铢。」

  惊理这么一说,程宗扬立刻想了起来,白鹿币啊。他当时还在奇怪,这东西
价钱虚高,怎么防伪呢?

  「虽然后来汉国废除了白鹿币,但世间仍以白鹿为珍。因为这等通体如雪的
白鹿,只在天子的上林苑才有。」

  少女绝美的姿容,拘紧的礼节,重伤之余还能弹出乌木簪的婆婆,天子苑中
才有的白鹿皮……

  合德……合德……程宗扬像是被火烫了一下,猛地想了起来,他心里大叫一
声:不会吧!

  「无论如何把她救过来!」程宗扬说完,又有些怀疑地问道:「你行吗?」

  「奴婢虽然无能,但……」惊理轻笑道:「卓奴就在此地不远,想必她会有
些手段。」

  程宗扬一拍脑袋,自己真是糊涂了。

  「合德姑娘,附近有一座上清观,观主与程某相识,不若我们先送你婆婆往
观中救治。」程宗扬怕她担心,补充道:「上清观是太乙真宗一支,如今卓教御
正在观中……」

  合德惊喜地说道:「是卓云君卓教御吗?」

  程宗扬有些意外,「你认识她?」

  合德连忙道:「不是。妾身只是听说过,对卓教御仰慕已久。太好了,」合
德双手合在一起,几乎要喜极而泣,「婆婆终于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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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合德主奴二人安顿下来,卓云君风姿绰约地走进来,对主人道:「她是被
人击伤心脉,疗伤时又出了岔子,以至于重伤难复。奴婢刚给她调理了经脉,性
命已经无妨。只是伤势拖延太久,要想复原,尚须时日。」

  程宗扬搂住她的腰肢,把她抱到怀里,「她修为怎么样?」

  「初入坐照之境。」

  程宗扬有点意外,那女人竟然是第五级的修为,「能看出她的来历吗?」

  卓云君摇了摇头。

  「那位小夫人呢?我看她对你崇拜得很呢。」

  卓云君笑道:「奴婢已经问过她了。她幼时遇到一位奴婢门下的女徒,传授
了她一些养气的法门和一点遁形术。倒没想到她竟然能修之有成。」

  「什么遁形术?」

  「遁影移形而已,虽然可以瞬间移形,但需要行气才能施展,论起来比走路
也快不了多少。」

  「她的来历呢?」

  「她不肯说。」卓云君道:「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奴婢也没有多问。」

  「不急。留她们在这里慢慢调养,慢慢来……喔……」

  良久卓云君抬起头,吃吃笑道:「主子身上有惊理的味道呢。」

  程宗扬苦笑道:「算了,别折腾了,我还得去镇上呢。」

  整个镇子突然间空无一人,这种怪事程宗扬当然不会忘到脑后。但卓云君问
过观中的弟子,都无人知情,倒是有人提到,昨晚看到官府的车马路过,似乎是
有事发生。

  卓云君带着一丝醋意道:「让惊理那贱婢去好了。」

  「还有四哥呢,你不会想让他找过来吧?」

  卓云君道:「往后奴婢陪在主子身边,总瞒不过他们。」

  程宗扬听出她话中的意味,是想放弃一切,跟自己走了。他点了点头,「也
好,你到时就退隐吧。」

  卓云君眼中露出一丝感动,一个太乙真宗的教御和一个供主人寻欢的侍奴,
这两种身份的价值不啻于天壤之别。可自己只微微露出口风,主人就答应下来,
宁愿选择一个不能露面的奴婢,也不勉强她留着教御的身份为己谋利。这个选择
无论是对她自己,还是对主人而言,份量可都重得很了。

  「主人夜间来么?」卓云君伏在他膝上,柔声道:「奴婢推了今晚的祈福法
事,好好让主人开心……」

  「难说。」程宗扬对她也没有什么隐瞒,坦然说了他们对吕氏兄弟的疑心,
准备潜入颖阳侯苑中,查清事件的根源。

  卓云君道:「奴婢陪主人去好吗?」

  卓美人儿的修为自然不在话下,但是……程宗扬苦笑道:「你还真不怕被四
哥他们认出来啊?」

  「即便被人耻笑,奴婢也不在乎。况且以幻驹、云骖两位的眼界、见识,未
必便会耻笑奴婢。」

  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去,打扮漂亮一点。真要被他们认出来,我也好有
面子。」

  卓云君笑道:「奴婢知道了。」

  「还有,」程宗扬郑重地说道:「好好照顾合德姑娘,别欺负她。」

  「那位小夫人堪称国色,难怪主人心动。不若奴婢收她为弟子,让她给主人
侍寝好了。」

  「别乱来。」程宗扬摸着下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的身份一点都不
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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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过天晴,碧空如洗。程宗扬沿山路一路走来,眼看小镇已然在望,忽然皱
了皱眉,心里升起一丝不舒服的感觉,似乎有人在暗处盯着自己。

  程宗扬脚下微微一拧,把鞋子的后跟踩脱,然后弯腰装作去提鞋子,不动声
色地往四周张望了一下。

  用黄土铺过的道路空空荡荡,看不出任何异样,两侧的山林一片幽静,前面
不远就是那座镇子,一切都似乎很正常。

  程宗扬提好鞋子,然后直起腰,一手按住腰间的短剑,若无其事地往镇中走
去。

  小镇仍然一片死寂,连山中常见的鸟雀也不见踪影。程宗扬越走越慢,突然
间脚步一顿,右手拔出短剑,头也不回地往后刺去,同时抬起左臂,斜身一个肘
击。

  那柄短剑早已换成真货,程宗扬蓄势已久,一出手就凌厉无匹。但他的短剑
其实只是虚招,真正的杀着是左臂的肘击——他左手早已握着珊瑚匕首,刀身紧
贴肘部,如果有人挡格,必然会吃上大亏。

  短剑不出所料地刺了空,接着肘后一沉,被一只手掌按住。匕首锐利的锋刃
穿透衣袖,带着一股逼人的寒意,往那人掌心刺去。

  谁知那人反应奇快,匕首锋刃刚一露出,他的手掌已经松开,随即闪身往后
退去。

  程宗扬转过身,不由松了口气,「原来是四哥,吓我一跳……」

  斯明信脸色阴沉,竖起一根手指,在唇前摇了摇。

  程宗扬警觉起来,旁边真的有人!他用口型问道:「谁?」

  斯明信一言不发地跃起身,羽毛般落在檐上,然后招了招手。

  两人并肩伏在屋脊后,只露出一双眼睛。从他们的角度望去,正能俯视外面
的大路。远处一列队伍正从山中往出山的方向行去,车马绵延数里,一眼望不到
尽头。队伍最前方是一队黑甲朱衣的骑兵,他们一手执旗,一手提着长戟,火红
的旗帜上写着一个醒目的「吕」字。

  程宗扬低声道:「颖阳侯不在这个方向,车上会是哪位侯爷?」

  斯明信默不作声,只微微示意。

  程宗扬一愣,脸上露出怪异的表情。车队旁边,一个蓬头垢面的瞎眼乞丐正
翻着白眼,拿着一根破竹竿,摸索着前行。不是卢景还会是谁?可他应该是在城
中的襄邑侯府,怎么跑到山里来了?

  队伍越行越近,一队甲士纵马驰来,抢先守住镇口,警惕地望着四周。

  程宗扬稍微往后退了些,避开骑手的视线范围。

  队伍里的车舆不下数十乘,最华丽的一共五乘,位于车队中央。前后两乘是
普通的敞开式马车,上面坐的是襄邑侯的门客,他们不时拱手,向主人祈福。里
面两乘用硬木做成车厢,外面包着厚厚的犀牛皮,车窗垂着帘子,车辆驰过时,
隐约传来女子的笑声,似乎是襄邑侯姬妾的车乘。最中间一辆四轮大车,宽及丈
许,车身用檀木制成,车窗包着黄金,周围镶嵌着各种珠玉,车顶装饰着一株通
体赤红的珊瑚树,在阳光下宝光四射,华丽无匹。

  程宗扬赞叹道:「四哥,咱们把这车抢过来,可就发了。」

  他只是开玩笑而已,车舆四周簇拥着上百名持戟的甲士,然后是两排徒步的
侍从,外围还有数队游弋的铁骑,就是一只兔子,闯进车队也逃不掉。

  出乎程宗扬的意料,这世上还真有不要命的。就在车舆驶过镇子,戒备的甲
骑放松下来准备返回的时候,一轮弓弦疾响,数支利箭飞出,射翻了几名甲士,
车旁的侍从立刻大乱。接着从两边的沟渠跃出几名大汉,他们挥舞着长刀闯入车
队,往中间的车舆杀去。

  队伍中惨叫连连,却是车舆旁一名军官大声下令,那些甲士立刻举起长戟,
将周围乱跑的侍从不分男女一律刺毙。

  剩余的甲士则往后退去,牢牢守住车舆。那些大汉的长刀显然敌不过甲士的
长戟,他们原本准备趁乱引开甲士,然后围攻襄邑侯的车驾。但那些甲士丝毫不
为所动,反而收缩队型,寸步不离车舆,顿时让那些刺客的谋划成了泡影。

  与此同时,周围游弋的铁骑迅速冲上前去,他们在途中已经展开队型,将来
袭的刺客包围起来。

  那名侍立在车舆旁的军官拔剑大喝,「前!」

  守卫的甲士同时向前迈出一步,长戟如林般刺出。那些刺客腹背受敌,不多
时就或死或伤,无一逃脱。

  即使遇袭,驭手仍没有勒住马匹,车舆在甲士的簇拥下缓缓向前,似乎对周
围被屠的刺客不屑一顾。

  车官回剑入鞘,对车内抱拳道:「刺客已然伏诛。」

  片刻后,车内有人说道:「很好。」

  就在这时,地上的泥土忽然一动,一片车轮般的寒光破土而出,以雷霆万钧
之势从车厢底部狠狠斩入。断裂的车轴从彀中脱出,一只车轮迸飞起来,撞翻了
两名甲士。车厢猛然一斜,撞在地上,随着巨大的惯性将路面划出一道深沟。

  潜伏在地下的壮汉劈开车底,宛如一头猛虎,带着纷飞的木屑闯入车厢。刹
那间,车内惨叫声便响成一片,鲜血像泉水一样从破碎的车底淌出。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周围的甲士都手足无措,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离车
舆最近的军官反应最快,他一把推开驭手,拔剑往车门劈去,试图闯进车内。但
刚劈了两剑,车门轰然破裂,一柄巨斧猛然劈出,从他肩头一直劈到腰间。

  那名壮汉咆哮着抡起重斧,锋刃所及,坚硬的檀木厢板仿佛纸片般被撕开。
车顶歪到一边,那株珊瑚宝树坠落下来,摔成数段。不过几个呼吸时间,整辆大
车就被重斧劈碎,淌满鲜血的板壁四分五裂,车内那些衣饰华丽的男女来不及反
应,就被尽数斩杀,再无活口。

  那壮汉放声大笑,「痛快!痛快!」

  四周的甲士围拢过来,举戟往车中攒刺,壮汉旋风般闯出,一连砍杀数名甲
士,所向披靡。在他的冲杀下,失去指挥的甲士队形很快变得混乱。他挥斧砍断
两支长戟,顺势将一名甲士头颅劈开,足不停步地往外杀去。

  甲士无头的尸身往后倒去,忽然身体一震,一支长矛毒蛇般从他胸口刺出,
悄无声息地穿透皮甲,没入那名壮汉的背脊。

  壮汉狂吼声中,回身一斧,将那具尸体劈飞半边。尸体颓然倒下,露出后面
一名戴着铁面具的黑衣人。

  黑衣人道:「原来是扶风戴霸戴大侠,果然好身手。」

  戴霸背上血如泉涌,脸上却毫无惧色,鄙夷地说道:「无耻鼠辈!」

  黑衣人狞笑道:「戴大侠自负英雄,可惜英雄偏要自寻死路。今日死在我这
鼠辈手里,戴大侠也该瞑目了。」

  戴霸长声道:「戴某斩杀吕冀贼子,为天下除害!纵死无恨!」

  戴霸挥斧力战,又斩杀几名甲士,终究寡不敌众,被长戟接连刺中。他将两
柄重斧狠狠扔出,砸翻了数名甲士,然后盘膝坐在破损的车内,放声大笑,坦然
受死。

  「等等!」前面一辆车舆突然有人开口,「退下。」

  甲士收起长戟,潮水般退开。接着车舆的后门打开,一名留着两撇美须的俊
俏男子从车上跃下,一边吩咐侍从举起锦幛,将中间几辆车舆围遮起来,一边叫
来几名黑衣护卫,守在车舆旁。

  两名姬妾撩起纱帷,挂在金钩上,车内一个披头散发的肥胖男子抚掌大笑,
「蠢货!以为这点伎俩便能刺杀本侯吗?」

  戴霸身上鲜血淋漓,仍然大笑不止,意态豪雄。可看清那男子的面容,他不
禁目眦欲裂,大吼一声,挣扎着试图站起身来。一名戴着铸虎面具的黑衣人从后
面掠来,一刀从他足后抹过,将他的脚筋齐齐切断。戴霸轰然倒地,身上数处伤
口同时溅出鲜血。

  吕冀冷笑道:「你家主人弄丢了本侯的马匹,本侯不与他一般计较,只让他
赔偿五千万钱,你家主人居然只肯出三千万!如此不把本侯放在眼中,真是世间
少有!」

  「吕冀!你这个阴毒贼子!讹诈不成,竟然诬陷我家主人!」

  吕冀哂道:「看来你家主人在狱里还没想明白,竟然敢派人刺杀本侯,好大
胆子。」

  戴霸吼道:「戴某此举乃是为苍生除害,与家主无关!」

  「你以为本侯会信吗?」吕冀喝道:「来人啊!废了他的手脚,把他扔到牢
里!」

  「吕冀狗贼!」戴霸厉声道:「有种杀了我!」

  「你们这些游侠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怕活着吗?」吕冀道:「去告诉你家主
人,他的家产已经被官府变卖一空,所得十万金铢,尽数抵偿本侯马价。至于其
他……秦宫,查出来了吗?」

  那名俊俏男子躬身道:「回家主。奴才已经查明,其母原是我吕氏婢女,多
年前从主人库中偷盗白珠十斛,逃亡扶风,现已捉拿归案,重新纳入奴籍。其家
产变卖已尽,尚欠白珠数斛,请家主准许,以其妻女偿债。」

  吕冀一挥手,「准!」

  黑衣人用尖刀刺进戴霸肩窝,废了他的手臂,戴霸仍在破口大骂,最后被打
碎牙齿,强行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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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队重新开始行进,程宗扬悄悄松了口气,回头看时,不由错愕,本来在他
旁边的斯明信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却有一个黑衣人趴在自己身后十几步的位置,
一动不动。

  程宗扬暗道自己太过大意,竟然忽略了襄邑侯在途中遇袭,门下的扈从肯定
会追查周围是否还有刺客的同党。如果不是斯明信出手,自己此时早就被襄邑侯
的手下围住了。

  程宗扬刚准备从屋上下来,又赶紧停住。两名黑衣人并肩过来,其中一个说
道:「施十三呢?怎么还没有出来?」

  旁边那名黑衣人低声道:「小心些,说不定还有刺客。」

  黑衣人点了点头,戒备地看着四周,却没注意到他的同伴话音刚落,就被一
柄弯钩从后钩住脖颈,悄无声息地切穿喉咙。

  弯钩切入的角度冷静而又准确,力道更是精细之极。那名黑衣人鼓起的眼睛
瞬间变得灰白,由于钩锋是斜着向上,喉间鲜血没有飞溅,而是顺着他的脖颈淌
下。

  黑衣人抽了抽鼻子,「不好!有血腥味!」说着转过身,就看到一个瞎眼的
乞丐举起破碗,「呯」的扣在他面门上。黑衣人颅骨尽碎,直挺挺跪在地上,然
后倒在一旁。

  斯明信收起翼钩,提起最初那名的黑衣人,轻烟般往镇后掠去。卢景向程宗
扬打了个手势,「走!」

  程宗扬这才意识到刚才趴在地上的黑衣人是专门留的活口,难怪自己没有感
受到死气。他从屋上跃下,三人绕了一个大弯,一直奔出数里,才停下脚步。

  程宗扬呼了口气,「五哥,你怎么会从山里出来?」

  「还不是吕冀那小子。」卢景翻了翻白眼,「我找了门人打听,说他去了菟
苑,不在府中。我刚摸到地方,他的车马又出门要回洛都。」

  程宗扬笑了两声,问道:「那个胖子就是襄邑侯?」

  「没错。」

  「他的苑林也在北邙?」

  「看到那座楼观了吗?」卢景用竹杖挑开枝叶,指向远处山顶上一座高楼,
「从那里往西,就是他的苑林。」

  「看起来挺大啊。」

  「一般吧。」卢景道:「东西六十里。」

  「六十……里?」程宗扬叫道:「这也叫一般?」

  「没见识。」卢景对他的失态嗤之以鼻,「吕家最大的一处苑林,从荥阳直
到弘农,南北三百里,东西六百里。」

  程宗扬彻底无语了。南北三百里,东西六百里——这还能叫苑林吗?面积都
赶上一般的国家了。吕氏这后族真不是白叫的。

  斯明信一掌将捉来的黑衣人拍醒,两人搭档多年,配合默契,卢景开口询问
道:「你叫什么名字?」

  黑衣人清醒过来,随即露出怒色,「某乃襄邑侯门下宾客!」

  卢景哂道:「什么宾客?不就是狗腿子吗?」

  黑衣人怒极反笑,「你们这些蠢货!连襄邑侯也敢招惹!小心灭族之祸!」

  「真猖狂啊。」卢景摇了摇头,「听清楚: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你叫什
么名字?」

  黑衣人面带冷笑。

  「我数到三,」卢景慢条斯理地说道:「一……二……」

  不等他数完,斯明信翼钩一挑,划开那名黑衣人的袖子,然后钩锋钩住他肘
下,转了半圈。

  黑衣人牙关「格」的咬紧,双眼杀气腾腾地盯着这三个胆大包天的亡命徒。
但紧接着,他眼中的杀气就变成了恐惧。

  斯明信根本没停,把他肘下的皮肤浅浅切开,然后手指伸进他的伤口,扯住
他的皮肤往下剥去,动作又快又稳,而且没有丝毫犹豫,好像他剥的不是皮肤,
而是一只手套。

  黑衣人眼珠险些瞪出来,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皮肉像剥手套一样剥开,一
直剥到腕间,露出一截血肉模糊的手臂,皮下的肌肉筋络血管全都暴露在外。

  「嗷——嗷——」黑衣人嚎叫起来。

  「三!」卢景这时才数完最后一个数。

  「施十三!」黑衣人惨叫道:「我叫施十三!」

  卢景一点都不着急,仍是慢条斯理地问道:「做什么的?」

  「襄邑侯门下死士……别剥啦……嗷嗷……」

  「平常都干些什么?」

  「杀人!杀人!」

  「杀什么人?」

  「侯爷的仇家!」

  「你杀过谁?」

  「宛城令!吴树!」

  「为什么杀他?」

  「他杀了侯爷的门客!」

  「初九夜间,你在什么地方?」

  施十三张大嘴巴,舌头像打结了一样。

  卢景盯着他,「初九夜间——吕冀在什么地方?」

  施十三嘴巴哆嗦起来。

  「一……」

  「上……上汤!」

  程宗扬耳朵早已竖了起来,紧张地听着他的回答。

  卢景慢慢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事?」

  「那天……那天……」施十三嘴巴哆嗦着,似乎对吐露的信息极为挣扎,忽
然他舌头一吐,牙关猛地咬紧。

  他这一下全无征兆,卢景与斯明信同时出手,却晚了一步,施十三已经生生
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施十三口中鲜血狂喷,眼睛狠狠盯着三人,唇角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意。他舌
头已经断,即使这几个狂徒手段再毒辣,也问不出半个字来。

  「死士……」卢景嘀咕一句,抬掌拍碎他的脑门。

                第八章

  「什么?你把东西放在了颖阳侯车上?」

  「嗯。」

  程宗扬目瞪口呆。斯明信潜入颖阳侯的私苑,正遇上吕不疑奉诏入宫,苑中
的仆从纷纷收拾东西准备启程。他索性把摄像机藏在一只漆匣内,看着侍女送到
车上,才悄然退出。

  「放在盒子里面怎么能用?」程宗扬直想揪头发,那是摄像机,不是法器。

  斯明信简单说道:「我试了。」

  程宗扬呆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误区。由于自己对那只摄像机的款
式太过熟悉,潜意识中以为它和普通摄像机那样,需要用镜头对准目标才可以摄
录。但那只摄像机分明能实现立体摄像的效果,可以说它的图像捕捉方式远远超
过了自己的认知,绝不是简单的感光方式。

  自己出于惯性思维,根本没有想过还有传统以外的摄像角度。但在斯明信看
来,这东西就是一件法器,影月宗能够千里传形,没道理放在盒子里就不能用。
结果误打误撞,倒是发现了它另一项功能。

  「万一被人发现怎么办?」

  卢景对程宗扬的担忧不以为意,「那就再拿回来。」

  程宗扬又想揪头发了,他实在不好开口,那里面存了不少不能拿出来让人看
的东西,万一被人看到,自己可就创造了六朝艳照门第一男主的光荣历史纪录。
但这会儿木已成舟,他只能祈祷那只摄像机千万别被人发现,即使被发现,也不
要有死丫头那种聪明到变态的家伙,能摸索出来怎么使用。

  这会儿颖阳侯的车舆多半已经驶进洛都,自己再着急也是白搭。程宗扬只好
抛开担心,「奇怪,今天算是赶巧了,颖阳侯入宫,襄邑侯也入宫,难道宫里发
生了什么事?」

  卢景道:「如果有大事发生,迟早会传出来。」

  程宗扬思索片刻,忽然道:「我们在汉国官方有没有人?」

  卢景和斯明信同时摇头。

  「这样不行,消息太不灵通……」程宗扬想了一会儿,然后道:「现在咱们
怎么办?」

  三人原本计划好分头行事,结果盲眼的胡琴老人不在,颖阳侯和襄邑侯先后
入宫,好不容易抓了个襄邑侯的亲信,结果是个死士。折腾这么久,一点有用的
信息都没有得到。

  斯明信道:「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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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襄邑侯遇刺的消息已经传开,新任的洛都令立即派出人手,在洛都十二座城
门前都设置了关卡,由北军士卒逐一盘查来往的行人。与此同时,执金吾的缇骑
也四处出动,大肆捕拿刺杀襄邑侯的人犯。

  这样的盘查当然难不住程宗扬等人,他拿出宋国官方出具的文牍,验明本人
无误,便顺利入城。卢景还是装成乞丐,除了被人不耐烦地推搡几把,倒也没有
人来为难他。至于斯明信,程宗扬原以为他会使出什么神出鬼没的手段让自己大
开眼界,没想到这位晴州第一杀手老老实实取出一份路传,上面的身份是阳泉暴
鸢,一名从秦国远游来的学子。

  「还真有姓暴的?」程宗扬笑道:「我还以为是编的呢。」

  斯明信阴沉着脸道:「捡的。」

  卢景道:「一张纸而已。老四还拿着它去过皇图天策呢。」

  「艺哥不也是在皇图天策上过吗?」

  「没错。他们两个是同年。不过那时候老四和老三整天打架。」卢景笑嘻嘻
道:「老四被打得可惨了。」

  斯明信面无表情地说道:「他们人多。」

  卢景一点都不留情面,「那是老三人缘比你好。再说了,就算单挑你也打不
过他啊。」

  斯明信默然不语,眼中却露出一丝黯然。接着,卢景笑容也变得苦涩起来。

  程宗扬本来只是好奇,没想到一时口快,触动了两人的伤心事——在星月湖
剩余的七骏看来,如果不是他们闹得不可开交,谢艺也不会孤零零死在南荒,身
边连一个兄弟都没有。江州之战后,斯明信、卢景和萧遥逸果断交出兵权,也不
乏引疚的成份。

  「咦?」程宗扬四处看着,想找个由头岔开话题,却看到一名书吏在街头一
块木板上写着什么。

  汉国极少张贴告示,通常会在街头竖一块木板,由书吏当场书写。此时书吏
写的就是襄邑侯遇刺,行凶者被一网打尽,同时追捕余犯。但程宗扬在意的是另
外一块木板。

  那同样是一份官府出具的告示,刚写完不久,墨迹尚新。上面用严厉的口气
指责有人私自闯入襄邑侯的菟苑,盗窃财物,被襄邑侯的门客人赃俱获,报官惩
处。新任的洛都令对于这桩自己刚上台就接手的案子十分重视,下令严查。经过
一夜的追索,抓获私闯菟苑的罪犯——包括主谋、同谋、包庇者在内,共一百余
人,按律全部问斩。而事情的起因,仅仅是因为一名路过的胡商,在苑中打死了
一只兔子,被襄邑侯的门客抓到。

  这份告示背后所透露出来的襄邑侯的飞扬跋扈,让程宗扬目瞪口呆。他知道
汉国的外戚势力极大,却没想到会大到这种地步。而新任洛都令的雷厉风行,也
让程宗扬大开眼界。仅仅因为一只兔子,就一口气处斩逾百罪犯,比起宁成也不
逊色。但宁成是对当地豪强下手,这位新任的洛都令却是狂拍豪门的马屁,既讨
好了襄邑侯,又拿平民的性命给自己树威。

  他终于知道那座镇子为什么一夜之间就人迹全无,除了处斩的上百人以外,
镇上一多半居民都因为此案被关入牢中,严加盘查追问,剩下的也逃散一空。

  「真的是兔子吗?」程宗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书吏看了他一眼,斥道:「是襄邑侯的兔子!」

  程宗扬赶紧闭嘴,万一惹上麻烦,把自己扔到黑牢里蹲几天,那可太冤了。

  书吏没有再理会他,写完缉拿刺客余党的告示,然后甩尽墨汁,把毛笔簪在
冠侧,叫来两名啬夫,让他们向民众解释告示的内容。

  三人没有多留,看完告示便即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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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鹏翼社,卢景与斯明信叫来蒋安世,布置社中事务,还有万一出事时的
退路。程宗扬则把敖润、冯源、富安和高智商叫到一处,先问道:「大伙在洛都
有没有什么门路?」

  众人齐齐看向富安。

  富安道:「咱们在汉国人生地不熟的,不过宋国在洛都设有驿馆,馆里的都
头是禁军出身,以前当过太尉的亲兵,在这边多少有点门路。」

  程宗扬道:「我去见见他。老敖,把咱们带的东西,还有钱铢都收拾一下,
这几日我要用。」

  「成!」

  富安道:「程头儿,你找他什么事?我先去给他透透风。」

  「打听一下汉国朝廷的情形,最好能知道谁敢收钱又能办事的。」

  高智商道:「那找他干嘛?找老冯啊!」

  「谁?」

  「冯子都啊。我们昨天刚喝过酒。汉国最有权的就是大司马大将军霍子孟,
老冯是霍大将军最亲信的家奴——名头有点不好听,可面子大得很。洛都人都知
道,霍家的冯子都,吕家的监奴秦宫,连一般的官员都要巴结。」

  程宗扬想起襄邑侯车舆旁那个俊俏男子,原来是和冯子都同样的身份,「你
们都混到一块儿喝酒的地步了?」

  「我不是带了几坛内府流香吗?老冯喝得眼都直了,还跟我说,明天就跟霍
大将军告假,去游冶台玩上十天半月。」

  「小心把牛皮吹破了。」

  「怎么是吹牛呢?咱们游冶台那场面,绝对能把老冯给镇了!」高智商拍着
胸膛道:「师傅,你放心,我给你安排妥当!」

  程宗扬道:「都别耽误,能动的关系都动起来。」

  「是!」众人应了一声,各去办事。

  冯源留了下来,「程头儿,你叫我?」

  「你和会之联系一下,第一件事:当初向云氏借的三十万金铢,下月初就要
到期,让他准备好资金,以铜铢为主。」

  这些天都是冯源负责与临安联络,听到家主吩咐,当即提笔记下。

  「第二件事:让他放出消息,云氏的铜山已经挖空,从七月初就再未出过铜
矿。」

  冯源吓了一跳,「程头儿,这消息藏都来不及呢。就算是真的也不敢往外说
啊。」

  「放心吧,我跟云老哥商量好的。」

  「为啥啊?这要说出去,云氏恐怕要吃大亏。」

  「云氏有两座铜山,挖空一座也倒不了。」

  冯源虽然不解,但还是依言记下。

  「第三件事:让他把手边的事情办完,其他交给清浦,然后带上老婆,以最
快的速度来洛都!」

  冯源一头雾水,但还是认认真真记完,然后抬起头,「程头儿,你这是……
要办大事?要不要给老祁和长伯他们也去个信?」

  「这事老祁办不了。长伯……就不用了。」程宗扬估算了一下手头的实力,
「有四哥五哥足够。」

  冯源收好纸笔,前往静室等待远在临安的林清浦与他联络。

  程宗扬起身在室内踱着步,又在心里仔细推敲一遍。

  以铜铢偿还云氏借款,同时放风称云氏铜山挖空,是程宗扬与云秀峰、云苍
峰商量好的。依照程宗扬的计划,这次收购粮食的总量将超过五百万石,如此大
手笔的购入粮食,无疑风险巨大。经过去年一番炒作,粮价居高不下,如今稳定
在每石八枚银铢,比去年每石三枚银铢高出近两倍。而今年各地普遍出现欠收,
粮价下跌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即使秋粮上市会对市场产生冲击,程宗扬估计,底
限也在每石六枚银铢以上。这种局面之下,打压粮价难如登天,一个不慎,很可
能把自己抛出压价的粮食也全赔进去。

  既然粮价难以下跌,程宗扬索性另辟蹊径,让钱铢涨价。云氏铜山挖空的消
息传开,铜铢必定产生稀缺,推动其价值上涨,等于提高购买力,变相使粮食降
价。这则消息对云氏的影响完全在可控范围之内,云氏两座铜山本身就已无铜,
一直是用白银购买铜料,铜山挖空的消息传开,最多引起铜料价格上涨。但铜料
上涨,铸出的铜铢购买力同样提升,对云氏并没有实质性的损害。

  至于对云氏信誉的打击,程宗扬也留有后手——完成收购的大体目标之后,
程宗扬会与云氏商会联合宣布云氏入主首阳山铜矿,甚至自己再编出几个铜矿来
都行,让铜铢回归于以往的价值。

  在这一轮博弈中,盘江程氏与云氏商会通力合作,双方尽全力以低廉的价格
购入所需的粮食,云氏还将得到首阳山铜矿的稳定铜料来源。而收益最大的,则
是盘江程氏——只要宋国信守承诺,程宗扬手里等同于钱铢可以用来缴税的纸钞
同样水涨船高,而他的成本比铸钱低得多。

  这些事自有两家商会分派在各地的执事、朝奉打理,程宗扬只用提供思路,
制定目标,不需要事必躬亲。他现在大半的心思都放在汉国。

  当初在临安,他觉得宋主已经够惨了,朝中群奸毕至,朝堂上一眼望去除了
奸臣还是奸臣,看不到半个好鸟。可到了汉国他才知道,还有比宋主更惨的。宋
主手下奸臣再多,也没有哪个臣子敢圈起纵横数百里的私人苑林,也没有哪个臣
子有冯子都、秦宫那样气焰嚣张的豪奴。

  太后强势,外戚跋扈,朝有权臣,野有游侠,内则王侯,外则豪强,天子想
办点事,唯一能指望的只有酷吏——这些酷吏全靠天子撑腰,没有天子的支持,
立刻就是过街老鼠。本来应该是君臣相得的佳话,可程宗扬在旁边瞧着,汉国这
天子和酷吏倒是有种相依为命的凄凉感,双方略一松手,说不定就会被各路强徒
撕碎吞食。

  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如果程宗扬能够选择,肯定会远远离开汉国这风雨欲
来的是非之地。但现在他不但不能一走了之,反要逆流而上,因为小紫在这里。

  汉国局势的复杂远远超过自己的想像,朱老头与汉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
不是秘密——巫宗为什么有勇气将他们邀至洛都?

  虽然没有任何征兆,但程宗扬已经仿佛嗅到剑玉姬的气息。汉国局势如同乱
麻,程宗扬不相信剑玉姬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如果只是单纯的宗门决斗,小紫背后有老头撑腰,再加上斯明信、卢景和卓
美人儿,就是和巫宗血拼一场,程宗扬也丝毫不惧。可剑玉姬从来都不是只与人
决战江湖的枭雄。在建康,巫宗刚刚落脚晋国,势力就渗透进宫中;在临安,剑
玉姬大方示好,摆出全线撤退的姿态,寻求合作,却有意在蔡元长处暗露锋芒。
如今的洛都,巫宗更是经营多年,势力远非初涉晋、宋可比。这么强的势力,却
不露丝毫痕迹,只能说明剑玉姬暗中掌控之强。

  动手的话,无论单挑还是群殴,自己都有人。可如果剑玉姬来个花的,上升
到玩政治的高度,自己这边一群外来户,加上老头这个狗一样被撵到南荒的丧家
犬,不用斗就已经输了。倒不是自己小看斯明信和卢景,这活儿他们不专业啊。
就是把孟老大也请来,星月湖八骏全捆一块儿,玩政治这种脏活儿,也未必能斗
得过奸臣兄和他家娘子这对绝配。

  程宗扬的不适感是从进入洛都开始的。当初在舞都时,还算顺风顺水,现在
回想起来,很可能是因为自己突然在舞都出现,打乱了所有人的布置,以至于来
不及对付自己。但到了洛都之后,伊阙被劫杀婢女,严君平的失踪,上汤脚店引
出的一连串血案,湖阳君、颖阳侯、襄邑侯……种种线索搅成一团,每根线索都
似乎很长,每根线索都似乎没有尽头,让他有种使不劲的无力感。

  直到今日三人分头行动无功而返,程宗扬才猛然省悟过来:这些事情也许并
非某个人的阴谋,也许仅仅偶然的巧合,但无力突破,正说明自己在这场角逐中
已经处于彻底的下风。

  在建康时,萧遥逸本身就是顶尖的贵族,自己打交道的不是云家这种富可敌
国的大商人,就是王茂弘这种掌握朝局的重臣,接触到的都是最核心的信息。在
临安时,自己来往的是贾师宪、高俅、蔡元长……一直到太后刘娥,把握到的同
样是最核心的机密。

  在汉国,自己却游离于朝堂之外,奔走于市井之间。襄邑侯、颖阳侯这样的
人物都是自己遥不可及的存在,想得到最核心的信息,根本无门可入。

  程宗扬原想在汉国低调行事,黑魔海大祭结束,就立即返回临安。但现在他
意识到,如果仍然被隔离在朝堂之外,对高层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甚至连颖阳侯
与襄邑侯入宫是应太后之召还是天子之召都无从知晓,也许自己只能狼狈逃回临
安,甚至再没有返回临安的机会。

  这是程宗扬第一次主动去接近权力,只为了从那个圈子里得到自己必须知道
的信息,为自己提供生存的机会。

  小紫把卓云君从龙池召到洛都,自己能做的是把秦会之搬来,让奸臣兄去发
挥他最擅长的能力。既然举目皆敌,那就把汉国这漟浑水彻底搅浑。

  …………………………………………………………………………………

  高智商行动极快——也说明他和冯子都确实有点交情。一个时辰后,他就赶
回鹏翼社,说已经订好地方,安排冯子都和师傅见个面。

  高智商道:「金的银的那小子都不稀罕,送得少了没面子,送得多了——连
他都觉得多,那真就太多了。师傅,把你的杯子给他拿两个。一个不行,那种稀
罕东西,他肯定要孝敬给大将军。给两个他还能得一个。」

  程宗扬从太泉古阵带出来的物品,除了给一众兄弟和自己女人准备的礼物,
还有一堆杯子,原来打算给桓歆、张少煌等人。那些杯子都是看起来挺普通的塑
料杯,因为轻便易带,他各种花色挑了十几个,这时取出选了两只。

  「还有那个贵宾卡。那小子本来还推三阻四,一听说游冶台就是师傅开的,
立刻肃然起敬,把手头的事全推了,就等着咱们过去。」

  程宗扬没想到自己居然是占了游冶台的光,一时间有想法干脆把游冶台搬到
洛都来。不过转念一想,以冯子都等人的肆意妄为,游冶台少不了天天上演争风
吃醋的大战,自己能在洛都立足之前,还是不搬为妙。

  程宗扬带好物品,然后与高智商骑了马,往订好的酒肆赶去。

  路上程宗扬道:「那个小胡姬呢?」

  高智商笑嘻嘻道:「订的就是她家的酒肆。」

  「行啊,肥水不落外人田。」程宗扬笑道:「小子,现在还是外人吗?」

  高智商一脸得意,「谁让那妞说我是她丈夫的?那天揉着揉着,我们就滚一
块儿去了。她开始还害羞,被我哄了几句,就红着脸不作声。我一看有戏,当时
就把她按在席子上把她办了,嘿!那妞还是个雏儿呢。她那双眼睛碧蓝碧蓝的,
看顺了还挺好看……师傅,我没丢你的脸吧?」

  「干!你真的干了?太禽兽了吧你!」

  「她愿意我也愿意,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要娶她?」

  高智商头摇得拨郎鼓似的,「那怎么可能?我要娶老婆肯定要娶个门当户对
的。她是个胡姬,我怎么能娶她?我爹的脸往哪儿搁?纳个妾还差不多。」

  「你跟她说了?」

  「我说,只要她愿意,我就带她回家。」

  「她答应了?」

  高智商一脸郁闷地说道:「没有。她说还是我留在洛都,帮她打理酒肆。」

  「等会儿——你没对她说你是谁?」

  「那怎么能说?」高智商严肃地说道:「万一走漏风声了呢?她只知道我叫
甄厚道,是羽林天军的牙将。」

  「牙将?」

  「说当兵可不行。」

  「你小子太没良心了吧?」

  「师傅你别生气!别打!别打!富安也说了,我这事儿办的,缺了那么一点
点小德。」

  「富安怎么说的?」

  「他让我小心些,走的时候悄悄的,免得揭穿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过来!」程宗扬勒住马,铁了心抽这小子一顿。

  高智商虽然浑不吝,但看到师傅的脸色也知道不妙,一脸心虚地说道:「师
傅,我哪儿做错了?我改!真改!一定改!」

  程宗扬心里嘀咕道:我要是打死他,该算是为民除害了吧?

  就在这时,忽然旁边一阵喧哗,程宗扬抬头一看,顿时吓了一跳,以为自己
不小心闯到皇宫里了。

  自己只顾着与高智商说话,不知何时来到一条长街。整条长街宽近十丈,全
以青石铺成。两边是两道一眼望不到头的高墙,竟然是两座隔街相望的宅邸把一
整条长街全给占了。其中一座大门高及三丈,单门楼就有三层。大门外立着两座
阙楼,虽然比宫城的略小,但精细远远过之,柱壁雕镂,穷极华奢。

  阙楼下,一个青衫文士正被一群粗壮的家奴连踢带打的赶出来。

  那文士抱着一支卷轴,一边被打得连滚带爬,一边道:「在下是向襄邑侯爷
献画的!哎哟!」

  「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这是襄城君的宅邸!滚蛋!」

  「襄城君和襄邑侯不是一家的吗?」

  「两座府呢!快滚!」

  文士好不容易才躲过那帮豪奴的拳脚,他一手紧紧抱着卷轴,一手摀住淌血
的鼻子,青衣上满是鞋印,狼狈不堪。

  忽然一匹枣红色的坐骑挡在面前,文士抬起头,只见马背上一个年轻人正深
深望着他,然后问道:「你是丹青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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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二集:汉国篇

  内容简介:

  丹青师便是赫赫有名的毛延寿,当日在脚店发生的事情也被他如实画在绘卷
上,卢景和斯明信这样的猛人看了内容都感震惊,但连环谋杀案的真相尚未浮现
……

  原本要潜入太后寝宫拿回摄影机,程宗扬却阴错阳差地进入襄城君的府邸。
这时小紫封印的琥珀发出高热,让程宗扬惊骇不已,难道苏妲己这个妖妇就在襄
城君府中?祸不单行的是,高智商失手一刀捅死郭解的外甥!程氏商会在汉国的
处境将发生转变……

                第一章

  高智商嘻皮笑脸,没有半点正经的样子进了酒肆,小胡姬翘起唇角,流露出
三分娇嗔的薄怒,却有七分的欢喜,蓝汪汪的眼眸就像海水一样。

  高智商飞快地凑上去,在她白玉般的耳後亲了一口。胡姬俏脸飞红,恨恨踩
了他一脚,低嗔道:「要死啊!爹爹还在後面……」说到後面,声音微不可闻。

  高智商把一支簪子纳入她袖中,亲热地小声道:「老婆,这是给你的。」

  胡姬白了他一眼,托着木盘走开。

  「老冯呢?」高智商追在後面问:「来了没有?」

  胡姬头也不回地说道:「东厢。」

  「我先去办事,一会儿找你玩啊。」

  「走开啦。」

  看着两个小儿女打情骂俏,程宗扬面无表情地揉了揉鼻子。瘦下来之前,高
智商这小兔崽子一身的痴肥,活活就是个肉球的模样。到了哈米蚩手里,老兽人
不知道用了什么虎狼药,直接把小兔崽子从肉球泻成麻杆,那模样比原来更惨,
原本一张圆脸变得乾瘦,原来的小眯缝眼没有变大,反而又细又长,里面一对眼
珠子滴溜溜乱转,透着十二分的小坏蛋模样,真不知道那个叫伊墨雲的胡姬怎么
会看中这小兔崽子的。

  在程宗扬看来,高智商和这小胡姬倒是挺般配的,年纪相差不多,性子也有
些投缘,真要成一对也不错。不过这事高智商比自己可现实多了,玩归玩,压根
就没想过纳小胡姬过门的事。作为宋国掌权太尉的衙内,高智商就是纳一个酒肆
女为妾,只怕还要引来非议,何况伊墨雲还是个来自汉国的异族胡姬。

  这事本来跟自己无关,让小兔崽子自己烦心就行了。可高智商的态度是吃光
喝净,嘴一抹就跑——考虑到自己作为高智商名义上的师傅,让这小兔崽子树立
正确的道德观念,恐怕还真是自己的责任。

  自从来到汉国,头痛的事实在太多了,也不在乎这一件。程宗扬收拾心情,
带着高智商来到东厢。

  冯子都一手支着下巴,跷着二郎腿,侧着身懒洋洋躺在席上,右手拿着三枚
骰子,一把一把掷着。听到声音,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顿时喜上眉梢,「老甄!
过来过来!瞧瞧我这骰子怎么样?」

  高智商接过来掂了掂,「象牙的?」接着惊叫起来,「不对!这骰子是混银
砂的!」

  冯子都抚掌笑道:「就知道你识货!换作旁人,一万个里面也未必有一个能
认出来。」

  高智商立刻来了精神,「哪儿来的?混银砂可不好弄。据说用混银砂做成的
骰子能养灵,炼上一年半年,能与主人心意相通,十掷九中。这一粒没有几十万
钱拿不下来。」

  冯子都不以为然地说道:「能养灵的骰子有的是,有什么值钱的?」

  「这你就不懂了。」高智商道:「别的骰子一眼便能瞧出来。养好的混银砂
看起来跟象牙一般无二,轻易辨不出来。只不过这东西想养好太费钱,平常人根
本养不起。」

  冯子都嘿嘿一笑,「甄厚道是假名吧?能认识混银砂的,非富即贵,在咱们
汉国也是数得上的人家——姓甄的,我怎么没打听出来呢?」

  高智商脱掉鞋子,往席上一坐,大大咧咧地说道:「有什么好打听的?有这
闲心,你幹点正事不行?」

  冯子都拉长声音,「行。你不肯说,我也不勉强,知道你有苦衷——」他拍
了拍高智商的肩膀,露出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用抱怨的口气说道:「就你们武
将世家规矩多。」

  看着高智商愕然的神情,冯子都低声笑道:「你那腰牌是霍大将军亲手颁下
去的,以为我不知道?既然走的霍大将军的门路,咱们就是一家人。再说你那几
个伴当,能瞒得过别人,还能瞒得过我?怕走漏了风声,竟然从宋国请来禁军,
哎哟,你家老爷子面子够大啊。」冯子都拍着胸膛道:「放心,哥哥心里有数,
绝不往外乱说。有人乱打听,哥哥替你挡着!」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程宗扬好不容易才听明白,冯子都是把高智商当成了汉
国武将世家的子弟,以为家中的长辈是为了磨砺这小子,才把他改换姓名扔到军
中。冯子都一副我都懂得的表情,还很仗义地表示,会替高智商掩饰身份。

  既然冯子都这么明白了,高智商也不多说什么,直接道:「老冯,有件事得
麻烦你。」

  冯子都爽快地说道:「说!」

  「先瞧瞧这个。」高智商说着,拿出一隻精雕细刻的漆盒放在几上。

  冯子都露出几分好奇,「什么东西?」

  高智商打开漆盒,小心揭开锦缎,露出里面一隻晶光闪闪的物体。

  冯子都眼睛一亮,叫道:「这是……水晶杯?」

  那两隻杯子是程宗扬从太泉古阵带出来的,款式就是後世最普通的透明塑料
杯,除了制作的精度更细致一些,其他没有半分出奇。但在六朝,这样的透明塑
料杯绝对是稀世奇珍。

  冯子都惊叹连连,「这么纯净的蓝水晶可不多见……瞧这手艺!神了!一点
瑕疵都没有!巧夺天工啊!」

  高智商揭开锦缎,冯子都整个人都趴在几上,惊叫道:「我没看错吧!这世
上还有粉色的水晶!」

  两隻杯子,一隻天蓝,一隻粉红,静静躺在漆匣里。透明的杯体映出锦缎华
丽的色彩,光泽流淌,除了程宗扬,落在谁眼里都是四个字:绝世珍宝!

  高智商把杯子取出来,并排放在漆几上。冯子都瞪着眼,脑袋围着漆几转了
一圈,然後谨慎地开口,「有点像泰西进贡的琉璃杯,不过宫里的琉璃杯可没这
么剔透……这么薄,能用吗?」冯子都忽然瞪大眼睛,「哎哟天爷啊!」

  冯子都一声惨叫,却是高智商不小心碰到杯子,那隻粉红的杯子跌落下来。
冯子都心臟险些跳出喉咙,一脸的惊恐,生怕这隻难得一见的绝世珍宝就在自己
面前摔得粉碎。

  谁知那隻琉璃杯在席上一弹,打了个转,然後撞在几侧,毫髮无损。

  高智商抚掌大笑,「这下可唬到你了!哈哈,这叫软晶玉,世间仅此一对!
老冯,没见过吧!」

  冯子都脸色由青转白,一手捂着胸口,半晌长长呼了口气,「你小子可真不
厚道,吓死我了……我瞧瞧!我瞧瞧!」

  冯子都捧着杯子左看右看,又对着光线看自己的影子,不停地啧啧称奇。

  高智商信口开河,吹嘘道:「软晶玉世间仅此一对,蓝者为雄,粉者为雌。
无论寒冬酷暑,杯身都温润如玉,以此杯饮酒,能延年益寿。」

  冯子都赞道:「果然是宝物!我冯子都今天算是开眼了!」

  「冯兄是霍大将军的心腹,什么样的宝物没见过?我师傅说,冯兄是当世俊
彦,一般礼物你也看不上眼,也就这对杯子能拿得出手。」

  「什么?」冯子都惊叫道:「给我的?太贵重了!」

  高智商一脸随意地说道:「咱们兄弟有什么好客气的?拿着吧。」

  「不行!不行!实在太贵重了。」

  程宗扬笑道:「小徒与冯兄相识一场,一点薄礼,冯兄何必推辞?」

  「这位是……」

  高智商道:「我师傅,程家少主。」

  「游冶台的东家?」冯子都拍案道:「怪不得有如此手笔!程少主的大名,
我可是久仰得很了!」

  高智商把杯子收好,三人重新落座。

  「我师傅想找个机会给汉国朝廷效力,」高智商挤了挤眼,「明白了吧?」

  「入朝?」冯子都犹豫了一下,然後露出一丝苦笑,「自家兄弟,我跟你实
话实说:你要早两个月找我,高的不敢说,四百石以下的官职,一句话的事。就
是二千石,只要肯花钱,咱也有门路。」

  程宗扬道:「现在有什么为难的?」

  冯子都长叹一声,「太后还政了。如今朝廷的官职,都是天子作主。霍大将
军为了避嫌,称病在家。好多事我也不方便插手。」

  高智商给众人斟上酒,然後道:「我师傅不在乎那点俸禄,只是有个官身,
办起事来方便些。」

  冯子都仔细想了一会儿,「程少主是做生意的?」

  程宗扬道:「家里倒是有些生意。」

  「商人的话,更不好办了。」冯子都道:「若是军职,我倒有点门路。但商
贾在七科谪之列,一旦从军只能发送到边疆。想留在宫中,除非是良家子。」

  良家子是家世清白的平民,在汉国,商贾和百工、医巫一样,都在良家子的
范畴之外。程宗扬对此也早有耳闻,说道:「程某本非汉国人氏,不知汉国是否
有客卿?」

  冯子都道:「有。但大多是虚职,没什么用处。」

  「能上朝吗?」

  「当然不行。除非天子特诏。」

  程宗扬大为失望,他原本准备花钱找找门路,弄个客卿的身份,好接近汉国
朝廷。如果连上朝都不行,这样的身份也没什么用了。

  冯子都犹豫良久,又看了看那隻装着软晶玉杯的木盒,最後心一横,起身往
外张望了一下,关上门,然後回来坐下,压低声音道:「如果说门路,也不是没
有……」

  「冯兄尽说无妨。」

  冯子都声音又低了一分,「千万别往外传,更不能提是我说的——」

  程宗扬会意地点点头。

  冯子都用只能让两人听见的声音道:「南宫西侧,有处官邸,叫西邸……里
面管事的姓徐。爵位最高关内侯,金印紫绶,可世袭,五百万钱;武职虎贲、羽
林的郎将,一千万钱;官职二千石二千万钱,四百石四百万钱。」

  冯子都声音虽轻,程宗扬却听得惊心动魄,他话中的意思,那处西邸不仅爵
位可卖,还有文武的官职出售。自己也是做生意的,但还从未想过生意能做到这
一步。

  汉国爵位以王爵最高,但非刘不王,一般人所能得到的最高爵位就是列侯,
可以实际领有封地,自置僚属。关内侯仅次于列侯,但没有实封。虎贲郎和羽林
郎属于天子禁军的中级军官,多由贵族子弟担任。二千石相当于一郡太守,作价
二千万钱,就是一万金铢。

  程宗扬道:「二千石,是实职吗?」

  「实职还需要再花点钱。而且只能做一任。」

  汉国官员一任多是三年,一万金铢当三年的太守,即使再加一些,这个价钱
也比自己想像中要便宜得多。

  程宗扬刚要开口,房门轻轻一响,小胡姬伊墨雲捧着烩好的鲤鱼进来。她俏
脸板得紧紧的,但低头时程宗扬发现她头上换了支簪子,正是高智商送给她的那
支。高智商手上没多少钱,簪子也不是什么上等货,但她显然十分喜欢,此时戴
在头上,平添了几分娇俏。

  小胡姬上菜时,高智商一个劲和她眉来眼去,被程宗扬狠瞪一眼才老实了一
些。

  等小胡姬离开,冯子都又叮嘱道:「千万别走漏风声,别说是我透的信。」

  冯子都如此小心谨慎,反复叮嘱,高智商不禁笑道:「冯哥,那个姓徐的是
谁?你给我透个底,我心里好有点数。」

  「千万!千万!别往外说,尤其别告诉你家老爷子。」冯子都小声道:「咱
们兄弟,告诉你们无妨:徐璜是天子最亲信的内臣——明白了吗?」

  程宗扬心头顿时恍然,太后已经还政,除了天子谁还能卖官鬻爵?这个所谓
的西邸,其实是天子暗中卖官敛财的渠道。可天子君临汉国,又是六朝名义上的
共主,富有天下,他幹嘛要去敛财?

  高智商毫不忌讳,开口道:「别逗了冯哥,要是天子的意思,何必这么鬼鬼
祟祟的?反正是做生意,这么小心能挣着钱吗?」

  「你个憨货。那是防着太后和霍大将军。」

  高智商恍然大悟,「哎哟冯哥,这事你都知道了,是不是犯了忌讳?」

  冯子都没好气地说道:「这不废话!要不是你,我能说吗?这辈子我都烂到
肚子里,打死都不往外说。」

  天子背着太后和霍大将军开设西邸,卖官敛财,却偏偏被霍大将军的心腹知
道得一清二楚。想想就知道这漟混水有多深。程宗扬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心里
略一犹豫,然後起身拱手道:「多谢冯兄。你们慢慢聊,我先告辞。」

  冯子都有些意外地站起身,高智商拉住他,「我师傅还有点事。咱们兄弟今
天好好乐乐!对了,这里还有点小玩意。」

  高智商说拿出一隻精巧的皮夹,里面装着一张竹制漆金的名刺,还有一叠印
制精美,带着古怪花押的纸笺。

  冯子都来了兴趣,「什么东西?」

  「程氏商会的贵宾卡。冯哥带着这张卡,只要是程氏商会名下的酒楼馆阁,
一律是贵宾待遇。」

  「游冶台也行?」

  「当然。拿着这卡,你想叫谁陪都行,保证让你满意!」

  冯子都大喜过望,「好兄弟!」

  「这些纸钞你也收好,」高智商笑嘻嘻道:「比贵宾卡可值钱得多。」

  「是吗?」冯子都将信将疑。

  「冯哥什么时候用钱,拿着纸钞到程氏商会名下的产业,」高智商低声道:
「一张可以兑换十万钱。」

  冯子都吃了一惊,一张十万钱,这一叠不下十张,就是上百万钱,那位程少
主果然是大手笔。

  「好兄弟!」冯子都慷慨地说道:「你这份心意我领了,往後你的事就是我
的事!」

  「往後少不了麻烦你的时候。来,乾一杯!」

  …………………………………………………………………………………

  程宗扬确实是有事,离开酒肆,他立即赶往金市附近自己租住的那处房屋。
一名文士正在房内,看到程宗扬进来,文士连忙起身施礼,「程公子。」

  程宗扬不动声色地回了一礼,「先生请坐。」

  罂粟女轻笑道:「毛先生可是难得的丹青圣手呢。」

  文士连声道:「不敢,不敢。」

  双方颇为客气地分宾主坐下,接着有人奉上茶汤,程宗扬一看,奉茶的居然
是延香,不由怔了一下。延香怯生生地低声道:「请主子慢用……」

  程宗扬瞥了罂粟女一眼,罂粟女避开他的目光,唇角露出一丝笑意,然後微
微侧身,轻不可闻地在程宗扬耳旁低语道:「若不是有客人,便让她用心给主子
奉茶了……」

  程宗扬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然後收敛心神,打量着面前那名文士。

  那文士穿着一袭青衫,面容清癯,颌下留着长鬚,虽然双目狭长,但颇具神
采,此时坐在他面前,面上隐约带着几分谄笑。

  一个时辰之前,自己在路上遇到这名文士被一群奴仆追打,出面拦了下来。
一问之下才知道他原来是一名丹青师,刚来到洛都不久,因为求见襄邑侯,不料
却误入襄城君门内,被奴仆赶了出来。

  程宗扬听到是丹青师便留了心,何况又与襄邑侯有关,但因为当时已经与冯
子都约好见面,无法爽约,于是让在暗处随行的罂粟女出面,把他请到自己的住
处,暂时先安置下来。

  那丹青师身无分文,在洛都已经走投无路,一听有人相邀,当即欣然应诺。
此时他已经洗去鼻上的血迹,拂去身上的尘土,看起来总算不那么狼狈。

  程宗扬道:「方才听小婢提及,先生姓毛,不知尊驾大名?」

  文士道:「敝人毛延寿,以丹青为业。」

  程宗扬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顺口道:「原来是毛先生……等等!你是毛延
寿!」

  毛延寿一脸茫然,不知道这位公子为何露出一副古怪的表情,两眼直勾勾盯
着自己。他小心道:「公子可是在哪里听说过区区的薄名?」

  当然听说过!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这是一个改变了史上四大美女之一王
昭君命运的名字,虽然是一个醜陋的配角。

  程宗扬很想问问他见过王昭君没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打了个哈哈,
「毛先生擅画美女,天下知名,程某闻名已久。今天一见,实在是幸会!」

  毛延寿忙道:「贱名不敢有辱清听。」

  「先生过谦了。」程宗扬诚心诚意地说道:「以先生的才艺,便是入宫为御
前画师,也不在话下。」这家伙虽然声名够臭,但画艺堪称圣手,即便被砍了脑
袋,当时仍被推为第一。

  毛延寿此时画艺初成,不过是寂寂无名之辈,听到程宗扬如此称许,不禁又
惊又喜,连忙道:「不敢不敢。」

  两人客套几句,程宗扬道:「莫怪程某唐突,不知先生为何前往襄邑侯府,
以至于受辱于小人呢?」

  毛延寿道:「公子相询,区区不敢隐瞒。区区在外游历多年,刚回洛都不过
数日,谁知遇到扒手,将区区盘缠席卷一空。无奈之下,只好奔走权贵之门。」
他苦笑道:「名为投效,实为乞食。」

  「先生可是与襄邑侯有旧?」

  「不过是一面之缘。」

  「在路上时,程某见到先生带的画轴,想来是登门献画,不知程某能不能先
睹为快?」

  毛延寿露出一丝尴尬,「劣作而已,不敢有污公子眼目。」

  程宗扬笑眯眯看着他,忽然道:「八月初九,先生是在上汤吧?」

  毛延寿脸色微变,支吾道:「这个……区区……在下记不太清了。」

  程宗扬心下雪亮,于是不再兜圈子,随即吩咐一声,让罂奴拿出一幅画卷,
在几上摊开,说道:「此画想必是先生的手笔吧?」

  毛延寿一眼看去,不由失声道:「此画何以在公子手里?」

  「先生多半还不知晓,此女数日前便已惨死。」

  「啊!」毛延寿大吃一惊。

  程宗扬淡淡道:「不仅是此女。那位贩朱砂的商人也已身首异处。」

  毛延寿目瞪口呆。

  「当日在脚店落宿的住客,如果加上先生的话,一共是十二人。其中有位书
生,先生多半还记得,八月十四夜间死于书院火中;独眼的拳师,八月十五日在
石崤遇匪被杀;偷走先生财物的扒手,八月十日死于上汤。三名脚夫,八月十六
日在伊阙溺水而亡。这女子名叫延玉,与那名商人在偃师的客栈被杀。」

  毛延寿脸色剧变,「他们……他们……怎……怎么可能……」

  程宗扬叹了口气,「先生若是不露面也就罢了。谁知先生会自投罗网。如今
在襄邑侯府奴仆面前露出行藏,想再独善其身,只怕不易。」

  毛延寿神情呆滞,额头冒出黄豆大的汗滴。

  程宗扬抬眼盯着他,慢慢道:「初九那天,上汤长兴脚店里面,到底发生了
什么事?」

  毛延寿张了张嘴,舌头却像打结一样,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程宗扬拿出一隻荷包,「哗」的一声,将里面的钱铢倒在几上。金灿灿的钱
铢满几乱滚,有几枚掉在毛延寿膝前。

  「只要你说出来,这些钱铢都是你的。」

  毛延寿脸色由青转白,忽然间福至心灵,他扑到程宗扬面前,用变调的声音
道:「这些钱铢小人不敢拿!只求公子救小人一命!」

  程宗扬道:「你倒是明白,眼下能保住你性命的,也就是程某了。这样吧,
我程氏商会还缺一个丹青师,你便投入我门下。这些钱就当你的安家费,往後每
月两千钱。如何?」

  毛延寿颤声道:「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程宗扬笑道:「还叫我公子吗?」

  「家主!」

  「很好。」程宗扬道:「收起来吧。」

  毛延寿抹了抹额上的冷汗,一枚一枚捡起散落的金铢。也许是那些金铢握在
手中,让他有了底气,脸上的忧惧之色渐渐褪去,露出几分惊喜。

  江山易改,秉性难移。程宗扬心下暗叹,这位毛延寿当年就是因为贪财,连
史上四大美女的王昭君都敢往醜里画,结果让天子错失绝色,大怒之下将他斩首
弃市。这一世也是如此。对付这家伙,还是要用钱啊。

  等毛延寿捡完钱铢,脸上露出喜意,程宗扬道:「八月初九,在上汤长兴脚
店的那位贵人,究竟是谁?」

  毛延寿不再隐瞒,当即道:「是襄邑侯。」

  程宗扬心下疑雲大起。那个姓唐的中年人分明是颍阳侯吕不疑门下。如果当
时在上汤的是吕冀,为何吕不疑要杀人灭口?

  「襄邑侯出行,数百随从前呼後拥,怎么会进入一间脚店?」

  毛延寿小心道:「此事在下也觉得奇怪。」

  以襄邑侯的威势,根本没有道理会去一间低档的脚店,除非……他要见的某
个人在脚店里面。

  「当天在脚店里的人,你还记得吗?」

  毛延寿道:「小的学画多年,先练的便是眼力,不敢说巨细无遗,一般的人
物景色多少都能过目不忘。」

  程宗扬感觉就像天上掉下来个金元宝一样喜出望外,连忙道:「都有谁?」

  毛延寿陪笑道:「正好小的将当日情形都画了下来,家主一看便知。」

  自己刚才那把金铢花得实在太值了!程宗扬赶紧道:「在哪里?」

  「正是此画。」毛延寿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画轴,解开外面包裹的薄毡,将
画轴放在几上。

                第二章

  画卷是用一副白色的长帛制成,看得出毛延寿为此画下了不少本钱,选的丝
帛极为精细——他想用这副画投效襄邑侯,自然要精益求精。

  谜底揭开就在眼前,程宗扬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看着毛延寿一点一点摊开
画卷。

  画卷上首先出现的是一名书生,他背着一隻木桶,桶上放着几张琴,一副风
尘仆仆的样子,正举足踏进脚店。比起毛延寿在脚店给延玉画的像,这副画卷笔
法更加精细,画上的人物栩栩如生。

  毛延寿道:「这名书生入店最晚,听他说,是书院的学子。」

  程宗扬默默看着画卷。第一个人:雲台书院,郁奉文。

  接下来是一名独眼的壮汉,他光着上身坐在门侧,身边放着一隻水桶,正在
磨洗一柄长刀。虽然那壮汉长相狰狞,但在画中笑容可掬。

  毛延寿道:「此人是一名拳师,正要返乡成亲,因此面带喜色。」

  第二个人:城南武馆,杜怀。

  壮汉旁边的台阶上,一名瞽目老者佝偻着身体,一手抱着胡琴,一手拿着竹
杖,正摸索着走下台阶。

  「这是名胡人,与我等言语不通。」毛延寿道:「虽然目不视物,耳朵却灵
光,只要叫一声,给他一枚铜铢,他就会拉一段曲子。」

  程宗扬点了点头。第三个人:金市的拉胡琴盲眼老人。

  接着是脚店院中的情景,细节与自己当日和卢景看到的火场废墟一一印证,
无不相合。能看得出脚店院子并不甚大,一侧是牲口棚,一侧是简陋的通铺,正
对着院门是两间上房。毛延寿见他看得仔细,有些讪讪地陪笑道:「小的善画人
物,于景物不甚擅长,让家主见笑了。」

  程宗扬道:「不错了。」画中建筑的透视结构略有瑕疵,但一石一瓦都极为
用心,也没有什么好挑剔的。

  说着程宗扬忽然目光一跳,画上出现了两个自己没有见过的人物。他们捧着
陶碗,正仰着头,大口大口地喝水。

  程宗扬没有作声,只盯着徐徐展开的画卷。紧接着的第三个人物是个身材瘦
削结实的汉子,两腮满是虬曲的鬍鬚,正是当日见过的石蛮子。三人同在一处,
旁边的墙上搁着扁担,脚边放着几隻大筐。里面放着几隻包裹严密的袋子,还有
一堆做好的漆器。

  毛延寿指点道:「这是三名脚夫……」

  第四个人:石蛮子。第五、第六两人是自己还没有见过,就在伊阙溺死的牛
老四和牛老七兄弟。

  毛延寿继续道:「是这位陈少掌柜请来的。」

  画面上一个小白脸正笑嘻嘻说着什么,面容正是偃师客栈中被砍掉首级的年
轻商人。在他对面是一个梳着高髻的娇俏少女,正掩着口,笑得花枝招展。

  延香在旁边看到,眼圈顿时一红。显然认出了画中人的身份。

  程宗扬心里默默记着数,第七个人:陈凤;第八个人:延玉。

  「这两位住在上房。那幅画就是当时陈少掌柜请在下画的。」

  程宗扬忽然指着院中一个正在打扫的老人,「这人是谁?」

  「是脚店的东家,」毛延寿一边展开画卷,一边指点道:「这几个是店里的
人。夫妻两个带了一对儿女,还有一名打杂的老汉。」

  程宗扬细细看过,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如果说襄邑侯吕冀此行的目标并非
住客,而是这户开脚店为生的人家,实在没有道理。

  接下来的画面让程宗扬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画上紧挨着牲口棚的位置,是
一道木栅,里面圈着几头黑乎乎的肥猪,让他本能地想起当初搜索灰烬时,闻到
的那股呛人恶臭。

  木栅旁边是一处用草席围起的露天空间,一名汉子正鬼鬼祟祟躲在里面,只
露出一隻脑袋往外张望。

  毛延寿口气中多了几分痛恨,「正是这贼子!在下一眼便看出这贼子不是好
人,谁知半夜趁在下不备,偷了在下的盘缠!」

  第九个人:扒手赛卢。

  程宗扬看了延香一眼,延香匆忙避开目光。

  程宗扬忽然笑出声来,「这通铺不错啊。」

  画中诸人姿态各异,都巧妙地抓住人物动作的一瞬,虽然是静止的画面,却
令人如见其人,如闻其声。但接下来能看到一个男子在室内正襟危坐,面前的案
几上铺着绢帛,正神情自若的挥毫泼墨。几上陈列着笔、砚、颜料,还放着一隻
香炉,喷吐着瑞香,宛如神仙中人。显然轮到自己时,毛延寿很卖力气地把自己
大大的美化了一番。

  毛延寿讪笑两声,「陈少掌柜给了在下五枚银铢,让在下替那位姑娘画幅小
像。这便是那日在下作画的情形。」

  第十个人:毛延寿。

  程宗扬道:「还有两个人呢?」

  「那两位没怎么出门。因此在下把他们画在室内。」

  画卷中的上房正对着郁奉文进入的大门,展开到此处,已经到了脚店最後的
位置。画中两人正相对弈棋,一个是留着长鬍的老者,另一个是面上带着疤痕的
少年。

  对这两个始终没有找到的当事人,程宗扬看得极为细致。那少年十五六岁年
纪,面上一块巴掌大的青色疤痕,从左眉一直延伸到眼下,让人一眼望去就不想
多看。他对面的老者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带着几分忧色。程宗扬心头微微一动,
虽然老者头上包着苍黑色的头巾,但给自己的感觉绝不是一般的奴仆。如果这不
是毛延寿作画时加以演绎,而是捕捉到人物神态的一瞬间,如实画了下来,这对
主仆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难道他才是襄邑侯要找的人?那位身怀重宝消失无踪的严君平?

  十二名客人,五名开店的主奴,当日在长兴脚店的所有十七个人物已经全部
出现在画中。但那幅画轴却只展开了不到三分之一,卷在轴上的绢帛还有厚厚一
卷。

  程宗扬不禁诧异,「後面还有吗?」

  毛延寿陪笑道:「前面这些只是引子,小人给襄邑侯献画,当然不会只画这
些不相幹的闲人。」

  程宗扬精神一振,「後面是襄邑侯?」

  毛延寿对自己的画技显然信心十足,说道:「家主请看。」

  帛画是采用长卷的画法形式,接下来是一队车马从脚店外路过,虽然比起自
己在北邙见到的襄邑侯队伍人数少得多,但全是车马,没有步行的随从。数十名
骑手前後簇拥着两乘马车,一个个马如龙,人如虎,不知是毛延寿画法的缘故,
还是因为自己见过襄邑侯门下的死士,那些骑手杀气腾腾,透出一股凶态,似乎
从画面上跃然而出。

  接着马车在脚店旁停下,车帘卷起,露出一个披髮的肥胖男子,正是自己在
北邙见过的那位襄邑侯吕冀!

  程宗扬仔细看着画卷,心下暗暗佩服,这个毛延寿的画技比自己想像的还要
精妙,区区几笔,便将襄邑侯飞扬跋扈的姿态勾勒得鲜活无比。

  车旁一个留着两撇美鬚的男子,程宗扬还记得在北邙见过,名字叫秦宫,是
襄邑侯的心腹。他正躬身对吕冀说着什么,吕冀靠在车窗边,面带傲然之色。

  画上一群扈从拥入脚店,接着马车驰进院中,其余的骑手分散在道路两边的
林中,藏好身形。店中从店主到住客,所有人都被带出来,在檐下跪成一排。

  「这是怎么回事?」

  「小人也不知道。」毛延寿道:「当晚一群人闯入店中,说襄邑侯光临,让
店内人都出来跪迎。还有人到房中搜查是否藏有奸细。」

  程宗扬在画上看到几名汉子戴着熟悉的铁面具,显然是襄邑侯门下的死士。
这些人作为襄邑侯的贴身扈卫,有时被派去暗杀对手,甚至充当卧底,因此在吕
冀身边也极少以真面目示人。

  程宗扬正往下看,毛延寿却停住手,尴尬地低声道:「还请家主让旁人回避
一下……」

  程宗扬心下不解,但还是吩咐道:「你们先退下。」

  罂粟女和延香闻言退下,毛延寿这才继续展开画卷。画上吕冀被一群美姬扶
着走下马车。那些美姬一个个风姿秾艳,在毛延寿笔下流露出诱人的姿态,给画
卷增添了几分亮丽的色彩。

  程宗扬的目光却被吕冀脚下的画面吸引,良久才抬起头看着毛延寿。

  毛延寿窘迫地咳了一声,「当日情形便是如此,小人不敢妄画……」

  吕冀脚下伏着一具曼妙的女体,那女子头上戴着一隻古怪的皮套,看不到面
容,颈中套着一条铁链,被一名戴面具的死士拉着,四肢着地跪在车旁,用身体
充当吕冀的下马石。她玉体一丝不挂。腰肢被吕冀踩得弯曲下去,浑圆的臀部向
後翘起,臀间插着一束七彩的孔雀翎。

  程宗扬继续往下看去。随从搬来锦榻,襄邑侯吕冀靠在榻上,面前又多了一
名女子。那女子同样戴着面具,只是身上多了一幅轻纱,白腻的胴体在纱内显露
无余。在她面前,一名死士伸手撩开轻纱,手掌伸到她腿间,当着襄邑侯的面玩
弄她的秘处。另一名女子伏在榻边,那隻插着孔雀翎的雪臀对着锦榻。吕冀仰天
大笑,似乎欢喜非常。

  虽然只是在绢帛上描绘的画作,但在毛延寿笔下,人物冲击力十足,简直有
种看大片的感觉。程宗扬道:「吕冀在做什么?」

  「那晚的事,小人现在想起来还跟做梦一样……」

  毛延寿小心翼翼地说道:「襄邑侯在院中坐定,扈从就关上脚店的大门,张
起灯笼。襄邑侯像是心情很好,命人带出这名女子,让店内的人都来看这女子的
身体如何。」

  「看起来不错。」

  毛延寿道:「不瞒家主,小人擅画人物,见过的美女车载斗量,可这两名女
子的美态,实在是小人生平仅见。虽然未见面容,但一肌一肤无不尽态极妍。」

  「她们是谁?」

  「小人听到旁人骂她们贱婢,多半是府中的私妓。这两女不知为何触犯了主
人,被带到此地让人羞辱。」

  「是吗?」

  毛延寿乾笑道:「家主再看便知。」

  接下来的画面毛延寿施出浑身解数,画得活灵活现。两名绝色私妓被戴着铁
面具的死士牵着,逐一在众人面前展露羞处。跪在檐下的书生、拳师、脚夫、商
人、扒手……表情或是呆滞,或是吃惊,或是兴奋,一个个神态各异。

  虽然看不到两女的表情,但从她们的身体姿态,能看出两女已经被人调教得
驯服无比。周围无论贫富贵贱,都衣冠楚楚,只有她们身无寸缕地任人观赏。襄
邑侯身边的美姬还笑着往她们臀间啐唾,尽情羞辱两女。

  程宗扬忽然指着画上的襄邑侯道:「他说了什么?」

  毛延寿怔了一下,然後道:「襄邑侯好像在等什么人,那人一直没来。襄邑
侯有些生气,冷笑着说了一句『野鸡也想变凤凰?便是真当了凤凰,也不过是我
吕家的贱奴!』然後便……」

  毛延寿吞吞吐吐地说道:「然後便吩咐,拿那两名私妓宴客……」

  程宗扬往下看去,画面变成了一连串的春宫图。两女就在简陋的小院内玉体
横陈,当着一众男女的面,与人轮流交合。拳师、三名脚夫、商人、扒手、跑堂
的小二……一文钱都不用花,便白白享用了她们的肉体。

  即使透过画卷,程宗扬似乎仍能感受到两女诱人的美色。画中包括孙老头主
仆在内,一共十七个人,在美色的诱惑下,都像疯魔了一样。程宗扬注意到,没
有参与的只有瞽目的胡琴老人,店中那名年幼的小婢和延玉,连店内的老妇也在
美姬的诱使下,去摸弄两名私妓柔滑的肉体。

  毛延寿又一次停下手,陪笑道:「後面就不用看了吧?」

  程宗扬没有作声,直接拿过卷轴,自己摊开。

  画上出现了一隻木桶,有半人高,被一名戴着铁面具的死士从车上搬来,横
放在襄邑侯脚边。

  毛延寿畏惧地瞟了家主一眼,小声解释道:「襄邑侯一直没等到人,发了脾
气,把那个姓秦的监奴狠骂了一通。监奴陪着笑让人搬来木桶……下面真不用看
了……」

  程宗扬面无表情地往下看去,眉头顿时狠狠跳了两下。

  襄邑侯转怒为喜,抬脚一蹬,木桶一路滚了出去。箍桶的草绳却是鬆的,被
那名死士踩住。木桶滚出数丈,草绳已经放到尽头。店内的老妇打开木栅,木桶
撞进溷厕旁的豚栏内,没有用胶粘过的桶身立刻散开,从里面滚出一段肉体。

  程宗扬脸色变得极为难看。那具肉体只有短短一截,双手双腿都无影无踪,
仅剩下一段光溜溜的躯干。与两名私妓不同,那女子没有戴面具,只紧紧闭着眼
睛。虽然身体残缺,年纪也非少女,一张面孔仍然千娇百媚,被毛延寿勾勒得栩
栩如生,竟然是难得的绝色。

  溷厕内被几头黑猪践踏得遍地泥泞,那截雪白的肉段从桶中滚出,就像一块
美玉掉入泥中。混着污水、猪尿、粪便的泥浆沾在那具女体上,变得肮髒无比。

  襄邑侯披头散髮地走到栅栏边,一边观看,一边大笑。那女子闭着眼睛,嘴
巴痛楚地张开,光洁的肉体上沾满污物,被几头黑猪挤在中间,在泥浆里挣扎蠕
动。

  程宗扬冷冷道:「她眼睛睁不开吗?」

  毛延寿小声道:「是。」

  「舌头呢?」

  「小人不知……」

  程宗扬盯着画面上仅余躯干的女子,心头翻翻滚滚,像是掀起惊涛骇浪,半
晌他才吐出两个字,「人彘!」

  程宗扬没有再往後看,直接把画轴卷起,负手起身,望着白粉涂过的墙壁,
平复自己的心情。自从听说汉国的太后姓吕讳雉,他就立即联想起那位被她炮制
成人彘的戚夫人。吕雉对付情敌的手段,可以说是古今第一酷毒。即使隔了两千
年,仍让人不寒而慄。没想到换到六朝的时空,仍然有这样的惨剧。而且这个沦
为人彘的女子如今还活着,甚至自己有可能亲眼见到她。

  看到那个身体残缺的女子,程宗扬已经明白当晚在上汤的脚店到底发生了什
么事。如果自己没有猜错,那个人彘应该是太后吕雉的手笔,身份多半是前任天
子的宠妃。襄邑侯肆无忌惮,竟然把她带到上汤的脚店,在一群身份各异的住客
面前恣意凌辱。襄邑侯吕冀的跋扈嚣张尽人皆知,能做出这等事也不意外。

  而吕不疑生性谨慎,得知此事,立即派出门下杀手,将脚店的孙老头一家尽
数灭口。所以上汤的事情发生在八月初九,脚店失火却隔了一天。想必第二天吕
不疑才得知胞兄的所作所为,设法弥补。但当天在脚店住宿的客人已经四散,此
事涉及宫闱秘辛和吕氏的隐私,一旦泄漏就是一樁天大的醜闻。吕不疑纵然位尊
权重,也不可能通过官府手段去追查线索,不得已才找到寓居洛都的阳泉暴氏,
暗中查访,一路杀人灭口。

  可笑的是毛延寿,虽然对自己当晚目睹的一幕了如指掌,却对事件背後的意
味一无所知。他在脚店被赛卢窃走盘缠,走投无路之下,竟然想用此画来投襄邑
侯所好,冀图攀龙附凤,却不知自己是自寻死路。

  程宗扬看着这位技艺超群,人品却不怎么样的丹青师,由衷说道:「你真幸
运,居然投错了门。」

  毛延寿听说当晚脚店中住客几乎都被灭口,才知道自己鬼迷心窍,行事太过
孟浪。此时心下一阵阵後怕,勉强笑道:「若非家主,小人已经尸骨无存。还求
家主庇佑小人……」

  「先生便暂时住在此处。有事吩咐小婢便是。罂奴,小心服侍好毛先生。」

  罂粟女娇滴滴应道:「是。」

  程宗扬厌恶地看了眼画卷,准备让罂奴把此画封存起来,忽然间眉头一皱,
猛地想起什么。

  他连忙打开画卷,从头开始一寸一寸看过,片刻後他抬起头,「那个疤面少
年和老仆呢?」

  从两名私妓与众人交欢开始,那对主仆就从画卷中消失了。无论是院中淫欲
横流的一幕,还是襄邑侯带人在溷厕旁大笑取乐,都没有出现那两人。

  毛延寿道:「小人也在奇怪。这二人似乎是悄悄离开了。第二天我等离开脚
店时,也未曾见这两人。」

  程宗扬道:「按你图上所示,脚店四周都是襄邑侯的人,他们两人怎么可能
中途离开?」

  毛延寿苦笑道:「这小人就不知道了。」他眼睛转了几下,「也许是跟着襄
邑侯的车队一同离开……」说着他声音低了下去,显然连自己也不相信。

  程宗扬越想越觉得蹊跷,脚店中当日住宿的十二名客人,如今都陆续找到,
只有这对主仆,当日住店的客人都知道他们存在,却至今没有找到丝毫有用的线
索。除了当日在脚店住过以外,身份、来历、去向一无所知。

  程宗扬这些天跟着卢景一路找人找到现在,最大的感受是:一个人只要生活
在社会中,即使偶然路过,也会像飞鸿踏雪一样,或多或少地留下一些痕迹。如
果找不到任何线索,只有一种可能:有人在故意隐藏。

  那么,这对主仆究竟在隐瞒什么呢?

  …………………………………………………………………………………

  卢景和斯明信仔细看着画卷,毛延寿老实坐在一边。刚才被那个阴冷的汉子
不经意地看一眼,毛延寿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冻结了,这会儿连大气也不敢出。

  当初看到延玉的小像,程宗扬和卢景只觉得画师笔法挺流畅,等见到画卷,
不禁对毛延寿的画技刮目相看。他们见过的郁奉文、杜怀等人,在画卷上一个个
栩栩如生,可见这个无良画师的观察力和技法非同一般。

  程宗扬不禁感叹,如果先找到的是毛延寿,直接对着画卷找人就行了,哪里
还用自己和卢五哥四处奔波?偏偏人都快找齐了,才偶然遇到毛延寿,白花了不
少力气。

  画卷一点一点打开,看到画上的人彘时,连卢景都变了脸色,唯有斯明信仍
然面无表情,只是手指紧了一下。

  良久,两人放下画卷。程宗扬指着画卷上的老仆道:「这个人四哥和五哥有
印象吗?」

  卢景摇了摇头,「没见过。」

  「不知道是不是看得久了,我都觉得这人有点眼熟——」程宗扬还不死心,
「四哥,这真的不是严君平吗?」

  斯明信确定无疑地说道:「不是。」

  「肯定不是。这个人我从来没有见过。」卢景扭头道:「你说吕冀像是在等
人?」

  毛延寿连忙道:「小人只是觉着吕侯爷像是在等人。」

  「他还说了什么吗?」

  「小人记不清了。」

  「如果吕冀真是在等人,究竟在等谁呢?」

  这个问题程宗扬也反复想过,但实在想不出以襄邑侯的身份,为何要在一家
荒郊野外的低档脚店跟人见面,而且似乎还没有等到。

  卢景道:「那几个女人若是宫里的,这位襄邑侯的胆子未免太大了。即便太
后权倾朝野,一旦泄漏出去,也不好收场。」

  程宗扬忽然道:「南宫还是北宫?」

  众人齐齐向程宗扬看来。

  「如果那几个女人是北宫的,这条帕子又是怎么回事?」程宗扬取出一条帕
子,上面「玉堂前殿」四字清晰可辨。

  「这条帕子毛先生见过吗?」

  毛延寿脸都吓白了。他原以为那些女人无非是襄邑侯的姬妾,虽然荒唐,到
底只是风流加下流而已。听家主一说,才知道此事涉及宫闱私秘。那几个女人很
可能是先帝的妃嫔,甚至有可能来自南宫,是当今天子的身边人。无论是哪种可
能,自己这个知情人小命都已经死了九成。

  「小人……小人……未……未曾见过。」

  「仔细看看。」

  毛延寿认真看了几眼,然後使劲摇了摇头。

  见问不出什么,程宗扬对毛延寿道:「你先下去吧。」

  毛延寿如蒙大赦,赶紧应道:「是。小人告退。」

  等毛延寿离开,卢景道:「姓唐的又来催了一次。」

  「五哥怎么说的?」

  「我告诉他有一个似乎去了外郡,快则三日,慢则五日才有消息。」

  程宗扬笑道:「不如把那个疤面少年和老仆告诉他,就说下落不明,让他也
帮忙找找。」

  卢景挑了挑眉头,「那可不成。砸我们阳泉暴氏的招牌。」

  「五哥有什么主意?」

  「假如两人是中途遁走,那老仆的修为不会太差。至少也是五级以上,这样
的高手,在洛都也不会藉藉无名。」卢景道:「让姓毛的把他们两个的相貌单独
画一张出来,我找人问问。」

  「行。」程宗扬道:「五哥去找人打听这两人的身份,四哥呢?」

  斯明信道:「入宫一趟。」

  卢景笑道:「四哥这回失算了。你那件东西被他放在盒子里,跟吕不疑一起
入宫,结果到现在还没拿出来。」

  程宗扬吓了一跳,「不会让人发现吧?」那摄像机可是世间仅此一件,丢了
根本没处买去。

  「四哥在盒子上留了禁制,如果有人打开,这边就会发现。」

  程宗扬道:「那得赶紧拿回来啊!」

  斯明信起身道:「我去。」

  「等会儿!四哥,你就这么闯进去?」

  太后所在的北宫城墙高耸,宫内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军士守卫,想神不知鬼
不觉地潜进去,即使以斯明信的身手也非易事。

  「放心吧。」卢景道:「老四下午在宫外转了一圈,倒是找了条路子。」

  「有路子?」程宗扬眼睛一亮,「我也去啊!」

  …………………………………………………………………………………

  天色入暮,城中已经开始宵禁,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路口守着几名士卒。
一辆马车从巷中驶出,车上插一面程宗扬花重金买来的通行令旗。巡视宵禁的士
卒验过令旗无误,随即挥手放行。

  马车没有驶向宫城,而是向右一绕,驶入南北二宫之间的大道。洛都南宫与
北宫之间相隔数里,中间错落着官署和苑林。马车沿大道行驶不久,一道巨大的
拱桥出现在头顶。为了方便天子来往于两宫之间,也避免扰民过甚,南宫落成之
後,天子便下诏兴建了这座连通两宫的复道。

  复道起自南宫中心的崇德殿,向北越过玄武门,进入北宫的朱雀门,直通北
宫正中的德阳殿。整条复道宽及十丈,长达七里,外面看起来虽是一座长桥,里
面却分为三层,中间是天子所行的御道,两侧的甬道供臣僚和侍者通行。

  车辆从桥下驶过的刹那,两道身影从车中闪出,像壁虎一样贴在桥洞内侧。
两座宫城戒备森严,即使能越过城墙,也难以避开守军的视线。这条复道的桥拱
离地面高达六丈,桥上同样戒备森严,两侧每隔十步便有一名军士守卫。但落在
斯明信这种大行家眼中,这条复道就是最大的破绽。

  桥拱是用青石砌成,打磨光滑,又是内拱,根本无法攀缘。但斯明信下午在
桥下走了一遭,轻易就找出几处虽不起眼,却可以借力的位置。

  两人一前一後在光滑的石拱下攀缘,不多时就攀到桥廊下方。斯明信贴在廊
柱上听了片刻,然後悄无声息地向上攀去,一直爬到廊桥上方的飞檐处,身体狸
猫般一翻,藏在檐下。

  程宗扬小心屏住呼吸,沿着廊柱一点一点往上爬。在他左右各五步的位置,
就有分别有一名羽林天军的士卒。稍有动静,就立刻会被人发现。程宗扬好不容
易爬到檐下,只见斯明信一手攀住檐角的瓦当,身子一纵,落在檐上。程宗扬有
样学样,跟着他攀上飞檐。

  在檐下藏好身形,程宗扬这才注意到廊桥上方的飞檐足有三重,单是檐身就
高达两丈,飞檐离桥面还有一丈多高。这样的高度,即使偶尔弄出点动静,下面
的士卒也未必会听见。

  程宗扬大大的鬆了口气,向斯明信打了个手势,表示自己已经准备停当。斯
明信点了点头,两人藏在一二层飞檐之间,一路无惊无险地穿过复道,来到北宫
正中的德阳殿。

  月夜下,宫禁一片寂静。望着脚下层层叠叠的宫殿,两旁林立的楼观,巨大
的望阙和形态各异的神兽图案,程宗扬不由生出一种做梦的感觉——自己竟然就
这么轻轻鬆鬆地来到汉国曾经的权力中心?这简直比买票参观还容易。当然他心
里也明白,假如不是有这条复道,假如不是有斯明信这种大行家带路,自己也许
连桥拱都爬不上去。

  程宗扬还是第一次见识汉宫内部,从檐下四处望去,只见大片大片的宫殿都
被黑暗笼罩,似乎无人居住。偶尔有几处点着灯烛,也被重重帷幕遮挡,只隐约
露出一丝灯光。

  斯明信却如同识途老马,毫不犹豫地往北掠去。好在他速度并不快,还不时
停下,避开宫内的守卫,自己才能跟上。

  程宗扬低声道:「四哥,你以前来过?」

  斯明信道:「禁制。」

  程宗扬以下恍然,斯明信并不是知道宫里的路径,而是通过留下的禁制,感
应到摄像机的位置。

  偌大的宫禁寂无声息,让程宗扬不禁暗自纳闷,据说汉宫中仅侍女便不下万
人,难道都在天子所居的南宫?这么大的宫殿空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废
弃的冷宫呢。

  两人时走时停,半个时辰之後,一座庞大的宫殿出现在视野中。整座宫殿建
在一座两丈高的汉白玉台陛上,东西长达四十余丈,飞檐斗拱,气势恢弘。林立
的巨柱漆成朱红色,上面雕刻着漆金的龙凤图案。宫门顶端的匾额上,写着三个
一人多高的大字:永安宫。

  程宗扬原本还担心会不会迷路,看到这座宫殿才放下心。自己虽然对汉宫不
熟,也听说过这座太后的寝宫,两人从一座台阁後现出身形,接着眼角一跳,同
时停住脚步。台陛下方,静悄悄立着两队侍从。队伍前端是两乘轻便的马车,车
前的旗号分别是襄邑侯、颍阳侯。

  程宗扬与斯明信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的惊讶,吕冀和吕不疑上午便入宫拜
见太后,竟然直到此时还没有离开,究竟是什么事能谈这么久?

                第三章

  斯明信四下略一张望,然後退了回去,绕到台阁另外一侧,闪身往宫殿西边
的池苑掠去。

  池苑紧邻着宫殿,碧绿的水波绕着汉白玉台陛,水面映着淡淡的月色。两人
藉着池旁的柳树小心藏匿身形,往永安宫潜去。忽然斯明信身形一凝,扭头往池
中望去。

  程宗扬也觉出异样,回头一看,险些惊叫出声。月光下,一团翠绿的叶子缓
缓舒展开来,起初只有尺许大小一团,展开之後大如车盖,竟是一片径逾数丈的
荷叶。可惜此时花期已过,只剩下残留荷梗,荷梗顶端的莲蓬足有一人合抱。饶
是程宗扬在南荒见惯了各种巨大的花卉植物,蓦然在汉宫见到这样巨大的荷叶,
而且还是夜间展开,仍然吃了一惊。

  两人虚惊一场,移动更加小心。永安宫内并没有军士守卫,几名小黄门也都
留在宫门处。两人绕到殿後,斯明信没有立即掠往殿一,而是先盘膝坐下,闭上
眼睛,沉心倾听着周围的动静。

  一刻钟後,斯明信睁开眼睛,确定周围两里之内没有巡视的执金吾。他指了
指宫殿一角,然後当先掠去。

  永安宫太过庞大,宫殿的长度接近一百五十米,即使殿中有人,也不可能听
到殿外角落的声音。斯明信全力展开身形,宛如一个模糊的影子掠上台陛,接着
脚尖在柱上轻轻一点,身体笔直升起,在中间略一借力,便抬手攀住檐槽。程宗
扬满脸苦笑,斯明信穿房越脊看着挺简单,可像他这样不发出一点声音,七八丈
高的殿宇一跃而上——这手段自己是真没有。

  斯明信没有理会他,身体一蜷,钻到檐内。程宗扬横下心来,长吸一口气,
确定丹田气息运转正常,不至于中途掉链子,爬到一半气息耗尽,一头栽下来摔
个半死,这才掠上台陛,接着飞身跃起,贴着柱身往上掠去。

  那柱子足有三四个人合抱,表面漆得光滑无比,更可恨的是由于位于殿後,
没有雕刻龙凤,表面根本没有什么可以借力的地方。程宗扬一口气掠上两丈,已
经到了极限,不得已只好握住匕首,准备刺在柱上,再借力上跃。这是无奈之余
的下下策,眼看柱子的高度,自己至少要插五六刀才能摸到屋檐。到了天亮,这
些刀痕可瞒不过人。

  就在这时,斯明信从檐下露出半个身子,接着手一挥,悄无声息地甩来一条
绳索。程宗扬赶紧抓住绳索,手脚并用地攀了上去。

  檐下已经被斯明信开出一个可容一人钻入的缺口,位置极为隐密,除非用长
梯爬到檐下,仔细观察,否则根本看不到。

  斯明信打了个手势,示意摄像机就在殿中,然後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

  程宗扬咧了咧嘴。要说果断还得看四哥,连口气都不带歇的,在宫禁间如履
平地,不管什么事,都没有能难住他的。

  …………………………………………………………………………………

  殿中隐约有人正在交谈,忽然一个声音猛然拨高,「……又如何!」

  程宗扬功聚双耳,原本模糊的声音立刻变得清晰,只听一个男子慷慨说道:
「兄长此言,请恕不疑难以苟同!」

  「哈哈,我们吕家怎么会出了你这么个迂腐的狗屁书生!」

  吕不疑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君子持正!岂可如此草菅人命?」

  吕冀吼道:「你个白痴!别人刀都架到我们吕家脖子上了,你还伸头让他们
砍吗?你想试试吗?来啊!让我砍你一刀!」

  「住口!」一个女子厉声喝道。

  殿内安静了一会儿,吕冀道:「阿姊,我是气急了——四弟蠢到这个地步都
是我的错!」

  吕不疑痛心地说道:「阿姊,我们吕家世称后族,历代太后多有听政之举,
若论治国时日,比起刘氏也少不了多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岂能以一己私
心治天下?」

  程宗扬眯起眼,小心翼翼地朝下望去。

  一个穿着黑色宫装的女子坐在御座上,旁边点着树状的青铜宫灯,她容貌端
庄,玉颊冷若冰霜,乍然看来似乎并不让人惊艳,然而越看越有韵致。那双凤目
仿佛会说话一样,混杂着仁慈与残忍,温柔和刚烈,从容与果决,宽宏大量和阴
冷刻薄……程宗扬从未想过有人会把如此多截然不同的情绪都混和在一起,又把
它们都俺藏在冷漠的表情之後。

  在她身後立着几名侍女,有的年纪尚轻,有的已经白髮苍苍。面前则坐着两
个男子,一个肥胖的男子,是自己见过的襄邑侯吕冀,另一个文质彬彬,正是刚
才提到「天下为公」的男子,多半是有好学之名的颍阳侯吕不疑了。

  吕雉淡淡道:「不疑,你是不是还在怨恨我?」

  「臣弟不敢。」

  「阿冀在上汤做的事,你知道後立刻告诉我,做的很好。」太后口气平淡地
说道:「阿冀做错了事,知道我为什么偏偏要让你去动手吗?」

  吕不疑沉默片刻,「臣弟不知。」

  「我说一遍,你最好记住。」吕雉一字一字说道:「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
王道杂之,岂能纯用德政!」

  吕雉声音并不高,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清亮的声音在殿中回荡,绕梁许
久。

  「明白了吗?」

  吕不疑沉默不语。

  「你想做个好人。很好。但我们吕家如今要的是有用之人。」吕雉冷冰冰说
道:「你若生在别人家,做一个无用的好人原也无妨。可先父与大哥命丧人手,
我们家这一代只剩下你们两个男丁。吾父吾兄大仇未报,家事国事如履薄冰,你
想安心做一个好人,岂能如意?」

  吕冀插口道:「阿姊说得没错!要不是阿姊,你能有今天?现在你想自己痛
快,凭什么?」

  「你给我住口!」吕雉喝斥一声,然後放缓口气,「我只有你们两个弟弟,
父兄过世後,便是我们姊弟三人相依为命——不疑,我让你去帮阿冀处置善後,
就是不想让你们兄弟生分。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只要我们姊弟相互扶持,再大
的风浪,阿姊也不怕。」

  吕不疑低下头,「臣弟知道了。」

  吕雉叹了口气,温言道:「好了。在宫里待了一天,你也乏了。回去吧。」

  「是。臣弟告退。」

  吕不疑刚一离开,吕冀就迫不及待地说道:「阿姊!你看到了,这小子口不
应心!整天装做滥好人,让他杀个人还不情不愿,早就忘了当年我怎么替他挡了
一剑,才保住他的小命!」

  吕雉静静看着他,然後道:「阿冀,你再不喜欢不疑,他也是你唯一的亲弟
弟。」

  吕冀悻悻道:「是他先不喜欢我。」

  「那是你做得太过分了!这几年你暗中杀了多少官员?只因为他们说了几句
你不爱听的话,你便派人杀了他们?」

  「那些贼子包藏祸心!他们整天挑我的毛病,其实那点花花肠子谁不知道?
不就是想逼着阿姊还政,去讨好刘骜那小子吗?」

  吕雉厉斥道:「刘骜也是你能叫的!」

  吕冀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闭上嘴。

  吕雉有些头痛地支住额头,露出一丝疲倦。

  吕冀小声道:「阿姊,你别生气。我以後小心便是。」

  吕雉叹道:「不疑一心想当君子,你是一味的肆无忌惮。我恨不得把你们两
兄弟揉碎了再分成两个人……你啊,要跟巨君侄儿多学学。」

  吕冀不屑地说道:「那个黄口小儿?」

  吕雉道:「他比你们兄弟强得多。」

  吕冀撇了撇嘴,「你就是偏心大哥。」

  吕雉无奈地摇了摇头,「我没力气再跟你们说什么了。今日说的几件事,切
莫忘了。」

  「阿姊放心,」吕冀道:「其他的小事不提,要紧的几件,一个是赵王想立
太子,一个是天子的事,还有一个是询老贼的事。这些事情我来处置便是。」

  「好了。你也回去吧。」

  吕冀笑嘻嘻道:「阿姊,夜都深了,我今天就留在宫里,不回去了。」

  吕雉横了他一眼,「随便你吧。」

  斯明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先走。盯着他。」

  程宗扬点了点头,那隻装着摄像机的木盒就在殿内,他自问没这个本事潜入
殿内,取了东西再从七八丈高的殿顶离开。吕冀的车马队伍煊赫,跟踪他倒不费
什么力气。

  …………………………………………………………………………………

  几名美貌的侍女提着灯笼在前络绎而行,监奴秦宫紧跟着马车,後面是几名
心腹扈卫。吕冀慵懒地靠在车上,随口吩咐一句,队伍穿过重重宫禁,就像在自
家的苑林中一样畅行无阻。

  车驾每到一处,值夜的黄门和内侍便纷纷上前匍匐拜见,连留在暗处的守卫
也不例外。襄邑侯在宫中如此威风,倒让程宗扬拣了个便宜,轻轻鬆鬆就避开了
那些守卫。

  车马离开永安宫,向南一路穿过景福殿、安昌殿、延休殿……随着车驾的穿
行,原本黑沉沉的宫殿次第亮起灯烛,殿中的宫娥、内侍都忙碌起来,有些在殿
中奔进奔出,有些匆忙跟上车队,给襄邑侯请安的、问好的络绎不绝,不一会儿
队伍就膨胀到上百人。

  车驾在迎春殿前停下,殿中的内侍已经得到消息,匆忙迎出来,趴在地上尖
声道:「奴婢叩见侯爷。」

  秦宫在旁边道:「天晚了,侯爷过来散散心,顺便在殿中安歇。」

  内侍道:「奴才已经吩咐娘娘去梳洗妆扮,一会儿就来服侍侯爷。」

  吕冀换了一顶软舆,由几名各殿赶来服侍的内侍抬着进入殿中。迎春殿的内
侍弓着腰,在前一路小跑,领着软舆直接进入寝宫。

  汉国宫室极为宏伟,迎春殿在宫中只算小殿,但寝宫也高达三丈,长阔各五
丈,殿内两排圆柱,雕刻着形形色色的仙人、雲气图像,中间是一张丈许大小的
锦榻,周围垂着纱帷。

  吕冀没有半分生疏的样子,像主人一样升榻而坐。随行的侍女把锦垫放在他
身後,又拿来小几放在身侧,供他凭肘,接着送来瓜果、酒水。

  原本空荡荡的殿中一下涌进数十人,仍不嫌拥挤,吕冀依在榻上,身侧簇拥
着六七名美貌的侍女。榻旁守着两名扈卫,下面是监奴秦宫和数名有头脸的内廷
谒者和宦官。随吕冀入宫的婢仆也在殿内,与各殿赶来服侍的内监、侍者杂乱地
站在一起。

  不多时,一名华服美妇被内侍带进殿中,她盈盈拜倒,娇声道:「贱奴昭仪
董媛拜见侯爷。侯爷万福。」

  吕冀拥着一名娇俏的小侍女正在逗弄,那小侍女低低惊叫一声,「昭仪?好
厉害……」

  吕冀似乎对她颇为宠爱,闻言哈哈大笑。

  秦宫笑道:「昭仪位同丞相,爵比诸侯王。这位董昭仪,当年可是倍受先帝
宠爱。可惜福薄,入宫不过数月先帝便驾崩了。」

  小侍女道:「先帝为什么宠她?因为她生得漂亮吗?」

  内侍扯着公鸭嗓子谀笑两声,「先帝宠的是她哥哥。因为他们兄妹两个都有
後媚,才入宫受的宠。」

  侍女不解地问道:「什么是後媚?」

  吕冀大笑道:「朱安世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此女,好生稚嫩,尚不解人事。」

  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朱安世与吕冀的仇隙尽人皆知,却暗送美女给吕冀,
吕冀也坦然受之。究竟是两人私下和解,还是别有隐情?

  内侍发出一串尖声尖气的怪笑,对旁边的美妇道:「董昭仪,侯爷的小婢不
知道什么是後媚,还请娘娘宽衣,让侯爷的小婢观赏一番。」

  不等董昭仪应声,自有讨好襄邑侯的内侍上前扶住她的手臂,那名在迎春殿
服侍的内侍蹲下身,亲手解开董昭仪的衣带,剥去她的下裳,把她白美的下身裸
露出来。然後牵着她走到榻前,让她弯下腰,翘起雪臀。

  美妇面带羞色,却一句话也不敢说。她虽然是这座宫殿的主人,此时却在满
殿婢仆的围观下光着屁股趴在榻前,名义上伺候她的内侍倒像是半个主人,殷勤
地将女主人的臀肉扒开,露出臀间一个红嫩的肉孔,让襄邑侯和他的小婢观赏。

  内侍从案上拿起一支象牙箸,沾了些酒水,然後放在董昭仪肛中。美妇微微
颦起眉头,雪臀间,那隻红腻的肉孔像一张柔嫩的小嘴一样,含住象牙箸。殷红
的肛肉蠕蠕而动,将象牙箸一点一点吞入肛内。

  後面一名侍女笑着用团扇拍了一记,白色的箸身滑入半截,笔直插进美妇柔
嫩的肉孔中。董昭仪低叫一声,肛洞收紧,紧紧夹住箸身。

  小侍女掩口而笑,半晌才道:「那里好小,怎么能插进去?」

  吕冀哈哈大笑,「待本侯插进去你便知道了。」

  内侍尖声道:「请娘娘给侯爷侍寝。」

  「是……」董昭仪含羞应了一声,然後爬到榻上,分开双腿,背对着吕冀跨
在他腰间,一边耸起雪臀,一边扶着侯爷的肉棒,送到自己臀间,慢慢坐下,卖
力地套弄起来。

  秦宫笑道:「几日不见,董昭仪的风情更足了。这屁股越发标致。」

  内侍满口拍着马屁,「侯爷第一次来迎春殿,才十几岁。奴才在旁边瞧着,
侯爷小小年纪便英武不凡。偏生董昭仪有眼不识泰山,竟然顶撞了侯爷几句。还
是奴才悄悄去回禀太后,不出两天,董昭仪便亲自请来侯爷,给侯爷赔罪。」

  另一名内侍道:「好在董昭仪知情识趣,不然早就和那些贱奴一样,被打发
到永巷里去了。」

  「先帝当年最受宠的几个嫔妃,除了董昭仪,不都被打发到永巷里去了?要
不是太后仁心,每日遣医赐药,那些贱奴连骨头都成渣了。」

  秦宫道:「这也是昭仪感恩图报。当年先帝驾崩,昭仪的哥哥服毒自尽,若
非侯爷把昭仪的父母接到庄中奉养,只怕现在早成了一抔黄土。」

  众人齐声称颂侯爷的仁德,连董昭仪也勉强笑道:「多谢侯爷……」

  程宗扬混在人群中,默不作声地冷眼旁观。闻说襄邑侯留宿宫中,各殿的内
侍宦者都争相赶来伺候。他本来远远跟在後面,眼看队伍越拉越长,乱得不成样
子,索性出手打昏了一名身材与自己差不多的侍者,换上他的衣物,混进随行的
队伍。那些内侍一心巴结襄邑侯,谁也没有留意队伍里多了个陌生人。况且宫中
的侍者内宦不下万人,多了一张陌生面孔也没有人会在意。就这样,程宗扬大模
大样地跟着进了迎春殿。

  看着贵为昭仪的先帝宠妃在榻上被人淫玩,周围的内侍都见怪不怪,反而一
脸谀笑地陪着凑趣。若是不知道,恐怕会以为吕冀才是这座後宫真正的主人。

  襄邑侯固然不把一个先帝遗留的嫔妃放在眼中,连他的侍女也把那美妇视若
玩物。她们娇笑着剥开董昭仪的臀肉,观瞧主人阳物在她肛中出入的艳态,一边
在她的胴体上摸弄,揉乳抚阴,恣意耍弄,还不时拿她的羞态奚落打趣。董昭仪
非但不敢拒绝,还要强颜欢笑,任由她们的狎玩自己的身体。

  殿中的内侍谀辞如潮,也有人在後面窃窃私语,程宗扬耳朵一动,听到有人
小声道:「前些日子我去永巷,见着了田贵人……」

  「田贵人还活着?」

  「活着跟死了差不多……」

  「听说是侯爷下的令……」

  「……把她锁在豚圈里,跟进献的黑豚一起喂养……」

  「啧啧,只怕太后还不知道吧?」

  「太后若是知道侯爷替她出气,高兴还来不及呢……」

  那些内侍都是宫里的老人,程宗扬只听了片刻便大有收获。

  先帝内宠极多,驾崩之後,留下的宫人之中,单是有名位的便有二百余人。
这些妃嫔虽然各有名位,也曾经风光一时,但先帝龙驭上宾,地位便一落千丈。
有子女的妃嫔还能母凭子贵,获得王太后的封号,随儿子前往封地,享受尊荣。
可先帝仅余一子,由太后抚养,其余妃嫔一无所出,虽然贵为昭仪、婕妤,但在
太后掌管的北宫之中,连奴婢都不如。毕竟奴婢还有放出宫的时候,将来能嫁个
好人家,当得主母。这些妃嫔却是一生一世都再没有任何出头的日子,只能静悄
悄老死宫中,终生不得与外人相见。

  太后对这些昔日与自己争宠的妃嫔痛恨已久,先帝刚一驾崩,便将当年最风
光的几名昭仪、婕妤、贵人打入永巷。董昭仪好在入宫时日不长,没有触犯过太
后,饶是如此,也和其他妃嫔一样战战兢兢,看着太后的脸色度日。

  太后父兄早亡,听政之後,对两个幼弟宠护备至。吕冀仗着太后的宠爱,在
宫中出入无禁。天子在南宫,平常除了每隔数日向太后请安,绝足不入北宫,吕
冀几乎成了北宫的少主人。

  吕冀自幼被娇惯得无法无天,对这些被锁在深宫之中,不见天日的妃嫔自然
丝毫不放在眼中。後来得知多半这些妃嫔曾经得罪过姊姊,更是毫不客气。

  吕冀十二岁时,安福殿的冯贵人向太后陈诉,说襄邑侯闯入殿中,言语多有
不谨。太后知道後什么都没说,只是命人把冯贵人打入永巷,同时给了襄邑侯一
个行永巷令事的兼职,让他去永巷巡视。

  襄邑侯去了永巷,直到第二天才得意洋洋地离开。後来宫里有人见到襄邑侯
的小厮拿着一支新制的毛笔炫耀,吹嘘说笔上的软豪乃是用冯贵人下体的耻毛制
成。

  先帝驾崩时年纪尚轻,留下的妃嫔也正值芳龄,即使此时太后已听政数年,
年长的也不过二十余岁,年幼的只有十七八岁。从此之後,宫中嫔妃再无人敢违
逆这位襄邑侯。而襄邑侯自从兼管永巷之後,对这些妃嫔更是视若婢妾,只要兴
致一来,无论长幼,都必淫之而後快。

  合欢殿的江婕妤姿容艳丽,年纪在後宫居长,比太后还大两岁,论年纪足以
当襄邑侯的姨母。然而其他殿中的内侍去合欢殿时,就见过江婕妤赤条条伏在地
毯上,耸翘着白花花的雪臀,被一个小孩子从後面肏弄,见到有外人进来,也只
是含羞掩面而已。

  景福殿的宋贵人一向与太后友善,住处又紧邻着太后所在的永安宫,还算过
了几年太平日子。谁知後来被内侍揭发,曾在先帝面前说过太后的坏话。襄邑侯
闻言大怒,当即带人闯入景福殿,把宋贵人拖到殿上,剥光衣物大肆姦淫。宋贵
人不堪受辱,当天便悬梁自尽。太后得知,以怨望为名,将宋贵人一家族诛。

  有些性格刚烈的妃嫔不肯受辱,不惜自尽,但被族诛十余家之後,余下的妃
嫔连敢于求死者也已经绝迹。如今先帝遗留的妃嫔除了数十位被打入永巷,其余
妃嫔分居各殿,只能仰吕氏的鼻息,苟且求存。

  …………………………………………………………………………………

  殿中烛影摇红,笑闹声不绝于耳。立在榻侧的两名扈从面无表情,对眼前的
淫戏视若无睹。忽然其中一个眉头一跳,「有人。」

  话音出口,程宗扬才注意到那两名死士都是太监,难怪吕冀会在他们面前毫
不避忌。只不知是太后从宫里派去保护吕冀的,还是吕氏自家养的阉人。

  吕冀正玩得高兴,头也不抬地说道:「管他是谁,都赶出去。」

  那名扈从道:「是襄城君。」

  满殿的笑闹声一瞬间安静下来,接着吕冀身边的侍女像受惊的小鸟一样,纷
纷抱着衣物离开锦榻,一个个吓得花容失色。连嚣张跋扈百无禁忌的吕冀也白了
脸,他把怀里的小侍女扔到榻上,一把推开身上的美妇,手忙脚乱地披上衣物。

  小侍女看着旁边的女子一哄而散,正不知所措,秦宫上前拉住她,急匆匆躲
到殿後。

  程宗扬看着满殿的人如同惊弓之鸟,一片慌乱,心里正在纳闷,片刻後,殿
门猛地推开。一群仆妇闯进殿内,中间一名女子梳着雲髻,虽然一张玉脸绷得紧
紧的,但杏眼桃腮,艳光四射,眉眼间流露出一番入骨的狐媚之色。

  那女子冷笑道:「哟,侯爷大半夜不回家,原来是在这里啊。」

  吕冀陪着笑脸道:「刚才还在和阿姊说话,到此地有点饿了。小的们说董昭
仪做的一手好汤饼,我过来吃一点。」

  董昭仪雲鬓凌乱,怯生生地道:「奴婢见过襄城君……」

  「啪」的一声脆响,襄城君一记耳光抽在董昭仪脸上,喝道:「拖下去!把
这贱人好生教训一番!」

  後面一名粗壮的仆妇张手抓住董昭仪的秀髮,把她拖倒在地,接着又有几名
仆妇上前,七手八脚把她拖到殿外。

  「打!好好打!」吕冀陪着喝了一声,然後堆起笑容,「夫人息怒,夫人息
怒。」

  襄城君翘起唇角,曼声道:「听说侯爷新得了一个小美人儿,在哪里呢?让
奴家也见见啊。」

  吕冀道:「别听下面人胡说,什么小美人儿?根本没有的事。」

  襄城君冷笑一声,回手拧住一名小厮的耳朵,一把将他扯到吕冀面前。吕冀
脸上的谀笑立刻就凝固了。

  那小厮叫道:「侯爷饶命啊……小的上有八十岁老母,一家人都靠小的过日
子啊……」

  吕冀呆了片刻,然後哈哈一笑,「幹得好!幹得好!要不是你对夫人提起,
我差点儿都忘了。来人啊,重重有赏!」

  吕冀打发了小厮,连忙对襄城君解释道:「朱安世……夫人记得吧?洛都有
名的大侠,以前跟我有点小怨,这次派人让来一个女子,说是他的养女,想送来
伺候我。我说那不行!要伺候也是伺候夫人。结果这两天不是事儿多吗?你瞧,
我把这事都忘到脑後了。夫人放心,天一亮我就把她送到夫人府里。夫人想怎么
处置都行,我绝没有二话。」

  程宗扬觉得自己这一趟真是来值了,没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襄邑侯吕冀,竟
然是个怕老婆的。再往旁边看,满殿的内侍、宦官都屏住呼吸,一个个眼睛盯着
脚尖,连头都不敢抬。看来这位襄城君的名声在宫里还不小。怪不得连孙家都那
么嚣张。

  程宗扬悄悄看了襄城君一眼,没想到襄城君扭过螓首,正好与他来了个四目
交投。那张妖媚的面孔薄怒之下仍然风情万种,让他险些吹了声口哨。

  襄城君微微皱起眉,竟有如此不知礼数的下人,居然敢与自己对视!她从众
人面上看过,没有看到那名小美女,神情略微鬆缓了一些。

  吕冀小心道:「夫人可见过阿姊?」

  「刚刚见过。」襄城君冷冰冰道:「阿姊说,让我好好管管你,免得你再惹
出什么乱子来。」

  「夫人辛苦!夫人辛苦!」

  「秦宫呢?带着你的小美人儿逃了吗?」

  「夫人这是说哪里话?他没来。夫人若有事,我立刻派人去叫他。」

  「免了。」襄城君转身就走,一边吩咐道:「把随侯爷来的奴婢全带走,仔
细审问清楚。」

  随行的仆妇齐声应道,「诺!」

  剩下的奴仆面面相觑,然後都满眼乞求地看着自家主子。

  「还傻站着幹嘛?」吕冀虎着脸吼道:「赶紧去!夫人问你们什么,你们就
说什么!不许隐瞒!」

  众人参差不齐地应道:「小的明白。」

                第四章

  殿中的内侍、宦官小心退开,与襄邑侯带来的随从保持距离,免得受了无妄
之灾。程宗扬也跟着往後退,谁脚刚一动,就被一名仆妇劈手揪住。那健妇梳着
一个大髻,满脸横肉,一看就是拳头上立得人,肩膀上跑得马的生猛妇人,虽然
男女有别,程宗扬却一下就想起二爷来。

  那健妇厉声喝道:「休想蒙混过去!」

  程宗扬赶紧道:「大姊,你认错了,我是宫里的。」

  「小样!换身衣服,就以为老娘认不出来?」健妇不屑跟他理论,扭头道:
「侯爷,你看怎么办?」

  吕冀沉声道:「满口谎话的混帐!带走!交给夫人处置。」

  周围的内侍、宦官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要是被襄城君审出点什么,这小
子不死也得脱层皮。

  程宗扬嘴巴张得都能塞下一个鸡蛋,自己这个一戳就破的假货,居然就这么
成了真的,这要被四哥、五哥他们看见,估计都能笑傻了吧?

  望着宫外高耸的阙楼,程宗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居然会以襄邑侯随
从假冒宫中内侍的复杂身份,从北宫正南的朱雀门堂而皇之地出来。不过自己的
待遇也不比囚犯好多少,那些仆妇跟捉贼一样押着他们这批倒霉的随从,一路紧
紧盯着,寸步不离。刚出宫门,就把他们一古脑塞进马车,就差没有五花大绑,
戴上木枷了。

  马车内一片漆黑,虽然挤了不少人,但谁都不敢说话。程宗扬用手肘顶了顶
旁边的人,小声道:「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谁知道呢。运气好的话,夫人审过就把咱们赶出来。运气不好的话……」
那人打了个哆嗦,不敢再说。

  程宗扬心里也直犯嘀咕。他原本准备一出宫门就设法逃走,但现在有机会能
进入襄城君府中,不进去走一遭,实在太可惜了。襄城君家里又不是龙潭虎穴,
去一趟又如何?

  程宗扬打定主意,转念想起斯明信。不知道四哥此时在宫里如何,有没有拿
回那隻摄像机?自己在迎春殿待了不短时候,按说四哥早就应该得手,前来与自
己会合,可怎么一直没动静?程宗扬心里生出一丝不安。永安宫里面,那位太后
倒也罢了,单是吕雉这个名字就足够可怕。而她身後几名侍女,尤其是那个姿色
平常的中年妇人,还有那个白髮苍苍的老妇,都似乎有种无形的煞气,让人感觉
到一股莫名的危险……

  不过以四哥的身手,即使再危险,一个人脱身也不难。虽然程宗扬很不想承
认,但如果出现什么危险,自己肯定是个累赘。

  程宗扬闭上眼,回想起自己在永安宫听到的对话。

  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岂能纯用德政——吕雉这话听起来十分耳
熟啊。这婆娘会有这份见识,难怪能把天子压得死死的。

  赵王想立太子的事,天子的事,询老贼的事——询老贼是谁?如果换成岳贼
可就顺耳多了。话说,岳鸟人当年有没有祸害汉国?这事儿得问问五哥,说不定
哪天就蹦出来个炸弹,把自己炸得灰头土脸……

  赵王立太子的事也很稀奇,天子刚刚执掌朝政,立太子未免太早了点吧?况
且就算立太子,跟一个诸侯王有什么关系?

  程宗扬一路胡思乱想,直到马车停住才回过神。同车那些跟着襄邑侯狐假虎
威的随从此时全都夹住尾巴,老老实实从车上下来,站成一排。

  马车停在一处庭院中,程宗扬瞥了一眼,月色下,青黑色的高墙一眼望不到
尽头,墙外两座望阙高耸入雲。那两座阙楼自己明天路过时印象极深,这会儿一
眼就认了出来,此处正是与襄邑侯府一路之隔的襄城君府邸。

  庭中早有几名婢女守着,指着众人道:「你们四个,过来!」

  「你、你、你,跟我来。」

  「谁是驭手?站出来。」

  「掌管衣物的是哪个?」

  那些随从很快被分成几组,分别带走审问,程宗扬也和另两名随从一起,被
带到一处房屋。後面两名随从很懂规矩,一到房前就停住步,程宗扬往前走了两
步,等发觉不对,再退回来已经晚了。

  那名娇俏的婢女瞥了他一眼,「有话想急着说吗?那你先来吧。」

  两人进入房中,婢女自顾自坐下,然後问道:「姓名?」

  「程……厚道。」

  「跟着侯爷多久了?」

  程宗扬老实答道:「刚跟没多久。」

  「管什么的?」

  「也没管什么,就是跟着侯爷,幹点力气活。」

  「力役吗?」婢女轻蔑地哼了一声,「侯爷什么时候入宫的?」

  这个自己倒是知道,也不用替吕冀隐瞒,「上午就入宫了。」

  「除了迎春殿,还去了什么地方?」

  「没有。就在永安宫。」

  「侯爷常亲近的侍女有哪些?」

  「不知道。我刚来,人都不认识。」

  「侯爷怎么会带你入宫呢?」

  程宗扬憨厚地笑了笑,「我也不知道。他们叫我跟着,我就跟着。」

  「你身上的衣服也是他们让你换的吗?」

  程宗扬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是。」

  「侯爷把你打扮成侍者塞到宫里,打的什么主意?」婢女板起俏脸,寒声喝
道:「别说你不知道!」

  「我……我真不知道。」

  「他们是叫你去什么地方吗?」婢女恐吓道:「你要再说不知道,我就把你
扔去河道,让你挖沙子挖到死!」

  自己混进襄城君府中,可不是为了挖沙子的。问题是除了永安宫和後来的迎
春殿,自己对宫里的建筑一无所知。程宗扬只好挑了一个自己听过最多的地方,
硬着头皮道:「永……永巷。」

  婢女一怔,然後娇笑起来,「去永巷吗?哈哈哈哈……」婢女一边笑一边好
奇地打量着他,良久才板起脸,「去吧,在外面等着。」

  另外两名随从先後被叫进去,出来时一个个脸青唇白,面无人色。等这些随
从被重新带到一起,已经是半夜时分。

  几名婢女交谈片刻,然後刚才审问过自己的那名婢女过来点了几个人,吩咐
道:「把他们送去挖河沙。」

  这些被认定对主母不诚不实的奴仆一阵鬼哭狼嚎,几名健妇上前,不由分说
把他们押走。

  「剩下的找个地方关一夜,明天打发出去。」

  程宗扬跟着众人被带到一处空房中,房门「呯」的关上,接着外面传来铁链
的声音,「咔」的锁住。众人折腾了大半夜,又虚惊一场,这会儿都没有交谈的
兴致,各自找了地方或坐或卧,不多时就鼾声大起。

  程宗扬靠在窗边,一边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一边试着推了一把。果然不出所
料,这窗户是固定的,唯一能出去的大门被锁得紧紧的,外面还有仆妇守着,看
来今晚只能在这儿待一晚了。

  程宗扬抛开杂念,闭上眼调息着睡去。

  天色微亮,外面传来锁链声响,接着有人打开房门,喝道:「都出来!」

  昨晚见过的那名婢女一一点着名字,被念到的侯府随从都如蒙大赦,赶紧磕
了个头,感谢主母的恩德,然後火烧屁股一样离开。

  刚念到一半,一名少女过来,说道:「红玉姊姊,库里新到了一批高粱,夫
人说要酿酒,但坊里缺了人手,让姊姊拨几个人去帮几日忙。」

  红玉看了众人一眼,「程厚道,你去帮忙。」

  「啊?」程宗扬瞠目结舌,自己昨天一掷百万,就为了找门路混个官身,这
官还没来得及买,一眨眼工夫就变成奴仆了?

  红玉对那少女说道:「他是侯爷的随从,人傻了些,但有些力气。既然府里
缺人,先留他做几天事。你带他去管家那里领个腰牌。」然後回头嗔道:「还愣
着幹什么?快去!」

  从管事房中出来,程宗扬握着新发的腰牌,一肚子的苦笑。不知道是因为自
己跟着卢景磨练几日,演技突飞猛进,还是运气倒霉到家了,一来二去居然真混
到襄城君府里,成了货真价实的奴仆程厚道。这腰牌要拿回去,整个程氏商会的
脸都该被自己丢尽了吧?

  「程厚道!又发什么呆呢?」

  「哦,」程宗扬抬起头,一脸茫然地说道:「我不知道。」

  少女本来叉着腰大发娇嗔,闻言被他气得笑了起来,「真是个呆子。拿好铲
子!你要做的就是把高粱放到蒸笼上,把蒸好的高粱收到筐里。记住了吗?」

  「哦。」

  少女翻了个白眼,对坊中众人道:「人交给你们,我不管了。」

  坊里一字摆开几十口蒸锅,每一口都有一个成年人双臂张开大小。几名酿酒
工匠团团乱转,都忙得转不开身,也没有人跟他闲谈,只是火候一到,吆喝着让
他赶紧上料、下料。程宗扬只用挥动铲子,出点力气,倒是不费什么心思。

  几十口大锅火头正旺,一开锅,整个酒坊都跟蒸笼一样。不一会儿程宗扬就
汗流浃背,索性脱了上衣,光着膀子挥舞铁铲。

  天色近午,程宗扬正打算找个撒尿的借口走人,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
响,有人说道:「夫人,酒坊在这边。」

  接着人影闪动,一群婢女拥着一个妖媚的艳妇走入坊中。程宗扬还没有看清
楚,後面有人拽了他一把,低声道:「还不跪下!」

  程宗扬一扭头,才发现坊里所有的工匠都跪在地上,就自己一个还直挺挺戳
着。这要跪下去也实在太丢脸了吧?自己这会儿要是把铁铲一丢,仰天大笑出门
去,不知道会不会立刻被人逮起来?

  後面的人着急了,又使劲扯了他一下。程宗扬心里狠狠肏了一把,最後还是
屈膝跪下。说实话,这个动作自己倒也常用,只不过一般情况下,自己用跪姿的
时候,前面都会有个漂亮的女人屁股。这么乾跪,可有点日子没练过了。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道:「起来吧。别耽误了火候。」

  工匠们纷纷起身,程宗扬也顺势起来,抄起铁铲,继续幹自己的力气活。襄
城君在坊中一边走,一边听着侍女的解说。忽然她停下脚步,一双美目泛起妖艳
的光泽。

  旁边一个精壮的汉子正赤着上身,挥起铁铲翻起蒸好的高粱。透过蒸汽的白
雾,能看到他紧绷的皮肤油光发亮,身体肩宽体健,体形匀称而又结实,胸膛又
厚又壮,尤其是他的腹肌,一块一块轮廓分明,随着身体的动作不住弯曲绷紧,
仿佛有着使不完的力气……

  襄城君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摸住他的腹肌。那人停下手,扭头投来诧异的目
光。

  白皙的手掌在腹肌上一触,然後飞快地收回。襄城君转过身,若无其事地往
前走去,玉颊却在浓郁的酒气中越来越红。

  …………………………………………………………………………………

  「程厚道!过来!」

  程宗扬抬起头,看着那名叫红玉的婢女,然後放下碗,抹抹了嘴巴,起身走
了过去,「吃饭呢。」

  被他身上的酒气一冲,红玉掩住鼻子道:「别吃了。跟我来。」

  红玉带着他离开酒坊,往府内走去。一路上房屋楼宇连绵不绝,奇花异树琳
琅满目。程宗扬曾见识过贾师宪的後乐园,富贵之余,还颇为风雅,这座襄城君
府却是富贵之气逼人。雕梁画栋自不必提,柱上涂着金漆,所有的窗户都精心雕
刻着镂空的图案,装饰着青色的连环花纹,上面描绘着雲气、仙人和各种灵兽。

  两边的景物越来越幽深,忽然红玉在假山旁一绕,身形蓦然消失。程宗扬连
忙跟过去,眼前空无一人,那俏婢居然就这么不见踪影。

  正讶异间,一隻纤手分开花丛,红玉道:「呆子,这边。」

  花丛後是一个隐蔽的洞口,程宗扬跟着红玉穿过山洞。眼前景物又是一变,
四周绿柳成荫,曲水相望,石桥飞梁横架河上,竟是府中一处人迹罕至的池苑。

  红玉领着他穿桥过户,最後在一处精阁前停下,「记住,什么都不要问,让
你做什么你就什么,明白了吗?」

  「嗯。」

  红玉带着他进入精阁,往摆满珍奇古玩的宝架上一推,露出後面一道暗藏的
门户,「进去吧。里面有一道梯子,你沿着路一直往前走就是了。」

  「哦。」

  程宗扬也不多问,径直进了门户。里面是一道向下的阶梯,走到底部,能看
到一条石砌的甬道。甬道两侧的油灯已经点燃,似乎正等着人进来。程宗扬沿着
甬道走了一炷香时间,然後看见一道阶梯通向地面。

  程宗扬从洞口露出脑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白玉般的美足。一个妖媚的
佳人侧身倚在榻上,身上披着一幅鲜红的轻绡,凝脂般的肌肤在红绡映衬下白得
耀眼,雪肤花貌,眉眼含春,正是襄城君。

  襄城君目光涟涟地看着他,从他的面孔一直看到脚下,然後露出一丝满意的
笑意,吩咐道:「把上衣脱了。」

  程宗扬憨厚地笑了笑,解开衣物,顺势把贴身的腰包卷起,放到一边。

  襄城君一双美目紧盯着他的胸膛和腰腹,根本没有留意那件仆人的青衣里面
还有什么东西。

  襄城君从榻上起身,盈盈走到他身前,命令道:「闭上眼睛。」

  程宗扬闭上眼睛,接着腹间一凉。他悄悄睁开眼,只见襄城君把玉颊贴在自
己腹上,正一脸陶醉的磨擦着自己强健有力的腹肌。

  程宗扬道:「我还没洗澡。」

  「不要洗……」襄城君呢哝道:「这才是男人的味道……」

  自己在酒坊幹了一上午的力气活,满身是汗,再加上酒气,味道可想而知。
那个妖媚的妇人却如痴如醉,她粉腻的玉颊贴在紧绷绷的腹肌上,呼吸越来越炽
热。接着她迫不及待地拉开程宗扬的裤子,精致的红唇赶紧张开,一口含住他的
阳具。强烈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使她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鼻间发出一声满足
的呻吟。

  襄城君像是要把他身上的男性气息全部咽下一样,急切地吸吮着程宗扬的阳
具,一直到舌根发酸,舌尖发麻才停下来。

  襄城君媚眼如丝地看着他,红唇湿淋淋的,散发着诱人的光泽,用柔腻的声
道:「有过女人吗?」

  程宗扬用傻乎乎的口气道:「我跟他们去过窑子。好贵。要十个铜铢。」

  「是吗?」

  程宗扬认真点了点头,「我把她幹得又哭又叫。够本。她让我再去,我才不
愿意再花十个铜铢。」

  襄城君笑了起来,娇声道:「呆子,你看奴家美吗?」

  说实话,这妇人确实是个美人儿,眉眼间媚态十足,一举一动都流露出万种
风情。红绡下的肌肤白艳生光,让人禁不住想摸一把。

  程宗扬咧开嘴,「美。」

  襄城君轻笑道:「我不要你的钱。你就把我当成窑子里的女人,像那天那样
去做——如果你也能把我幹得又哭又叫,我再给你十个铜铢。」

  「真的?」

  襄城君抛了个媚眼,「绝对不会骗你。」

  程宗扬嘿嘿一笑,然後扑了下去。

  襄城君笑道:「你个急色鬼,床榻在那边……哎呀!啊……啊!啊啊!」

  程宗扬把她双腿一分,对着她的蜜穴幹了进去。襄城君蜜穴早已湿透,竟然
一下就被他幹进去大半截。接着用力一挺,龟头直接顶住花心。

  襄城君被他这记一杆到底的猛插,幹得说不出话来,谁知这是刚开始,那汉
子的大肉棒插在她穴中,竟然一口气毫不停顿地幹了二百来下。襄城君被他这个
下马威幹得两眼翻白,只觉得蜜穴仿佛被几根又粗又硬的肉棒同时捣弄,一根还
没拔出,另一根就已经插进来。密集而强力的冲击,使她整个蜜穴都阵阵酥麻,
脑中一阵眩晕,几乎要昏厥过去。

  等那根阳具拔出,襄城君软泥般躺在地上,一边娇喘一边战慄。这一轮抽送
虽然短暂,却几乎让她魂飞魄散。

  那汉子嘿嘿一笑,然後扒下她身上的红绡,让她一丝不挂地躺在面前。襄邑
君浑身发软,这会儿被那个粗鲁的奴仆剥光身子,也无意阻止。

  忽然胸前一紧,一双手掌抓住她两隻乳房,「好大……」

  襄城君低叫一声,挺起双乳。

  程宗扬暗自赞叹,这妇人看似妖媚纤弱,身子却是柔滑饱满,两隻奶子更是
货真价实的豪乳,两团乳球丰满圆硕,沉甸甸份量十足,而且充满弹性,即使躺
在地上,也高高隆起,丝毫没有下坠地迹象。

  襄城君正想教这个呆子怎么去揉弄自己的双乳,忽然乳尖一紧,两隻乳头被
他用力揪住,接着向上拽起。襄城君吃痛地蹙起眉头,正要开口斥责,乳尖忽然
传来一股异样的颤慄感,却是他一边揉扯,一边在指间捻动自己的乳头。他的手
指仿佛带着一股令人酥麻的电流,从乳头一直传来双乳内部。

  襄城君玉颊升起两片酡红,看着自己红嫩的乳头被捏得扁扁的,在他指间来
回捻动,那对雪白的乳球被扯得不断变形。她一边吃痛,一边又想让他接着揉弄
下去,一双玉腿不由自主地夹紧。

  好不容易等他放开手,襄城君鬆了口气,娇嗔道:「怪不得别人都说你是呆
子,哪能这么用力?奴家的奶头都被你捏肿了……」

  那汉子挠了挠头,「你不是让我把你当成窑子里的女人吗?我上次就是这么
弄的。」

  襄城君「噗哧」一笑,「呆子……哎,你做什么?」

  「窑子里的女人就是这样做的,」那汉子把她双腿拉得大张,下体柔艳的玉
户整个绽露出来,一边道:「她问我见过女人没有?我说没有。她就这样教我,
说这叫大浪屄。」

  「哎呀!」襄城君娇嗔道:「你个呆子,不能这么说。」

  「那应该怎么说?」

  「这个叫女阴。」

  程宗扬拨了拨她娇嫩的蜜穴,「这个呢?」

  「这叫阴唇。你瞧,像不像漂亮的唇瓣一样?能张能合。」

  襄城君肌肤像瓷器一样白艳,此时玉体横陈,两条光洁白美的玉腿朝两边张
开,一边敞露出娇艳的下体,一边翘着兰花般的纤指,在羞处轻轻指点,媚态横
生。

  她玉户饱满柔腻,生得肥美可喜,白馥馥的阴阜圆鼓鼓隆起一团,乌亮的耻
毛贴在肌肤上,纤软而柔顺。阴唇圆圆张开,里面湿腻的蜜肉艳如胭脂,里面水
汪汪含满蜜汁,手指轻轻一触,就顺着阴唇淌落下来。

  「这里呢?」

  襄城君轻笑道:「这叫阴珠……」忽然间她脸色一变,尖叫道:「哎呀!不
要!」

  襄城君美目迸出泪花,尖声道:「啊!我要杀了你!好痛……呃!」

  襄城君掩住下体,痛楚地咬住唇瓣,半晌才咬牙道:「你做了什么?」

  程宗扬憨厚地笑道:「我看它被包住了,就剥开了。」

  襄城君往下体看去,只见自己的阴珠周围娇嫩的蜜肉被剥开大半,原本只露
出少许的阴珠涨大了许多,像一粒莹润的玛瑙珠一样,嵌在阴唇顶端。

  「啊!」襄城君惊叫一声,却是那男子突然往她下体吹了口气。刚刚暴露出
来,敏感无比的阴珠仿佛被人用力弹了一下,带来一股难以言说的痛意。

  「滚开!」襄城君一手掩住下体,气恼地瞪着他。

  那汉子道:「捏一下。很舒服。」

  「不许碰!」

  襄城君阴蒂猛然被剥出,这会儿确实是痛得厉害。若是换作旁人让自己如此
受痛,她这会儿已经叫人把他拖出去打杀。但这个呆子她还有些舍不得。只是原
本的一腔淫意,此时淡了许多,总要等下身的痛楚平复才好再做。

  襄城君板起脸,「记住,今天的事不许对任何人说——敢吐露一个字,我就
诛你九族!」

  「哦。」

  「去吧。」

  程宗扬心里暗道:这点儿痛都受不住,往後随便弄你两下,你还不得被弄得
死去活来?

  既然襄城君已经下了逐客令,程宗扬也不再纠缠。他拿起衣物,随即讶异地
低下头。衣物里面的腰包触手生温,不知为何居然发热了。忽然间他身体一震,
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程宗扬一言不发,抓住衣服便跃进甬道。他顾不上穿上衣物,便急切地拉开
腰包,从里面摸出一隻小小的物体。

  那是一粒澄黄的琥珀,中间一滴鲜血散发出夺目的光泽,握在手中像火烧过
一样滚烫。

  苏妲己!这妖妇竟然来到汉国,而且就在襄城君府中!

  程宗扬面冷如冰,在自己的心腹大患之中,剑玉姬和苏妖妇的排名可以说不
相上下。论起仇怨,苏妖妇则遥遥领先。也是自己无论如何也要除掉的目标。他
不知道苏妲己为何会来汉国,但他知道,这次无论如何不能再放过这个妖妇!

  没有任何征兆,苏妲己突然出现,而且离自己这么近,实在出乎程宗扬的意
料。可自己倒霉在丹田的异状还没有清除,实在不宜与她动手。不过有这粒琥珀
示警,迟早能揪出她的狐狸尾巴。

  程宗扬沿着甬道一路飞掠,还没到中途,忽然又停住脚步。短短十几步路,
手里原本滚烫的琥珀此时已经恢复了正常温度。

  程宗扬不由皱起眉头。这颗琥珀里面封着苏妲己的一滴鲜血,只要苏妲己在
周围一里出现,琥珀就会发热示警。问题是刚才琥珀的温度,显示苏妲己与自己
近在咫尺,即使她只是一闪而过,也不会这么快就离开琥珀的示警范围。

  程宗扬举起琥珀,眉头缓缓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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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襄城君倚在榻上,小心地张开双腿,以免碰到阴珠。想起刚才那个呆子,襄
城君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自己门下也有不少孔武有力的壮汉,但那个男子跟他们
都不一样,他身体很结实,但并不粗笨,而是一种很顺眼的精壮,而且他身上的
味道也很好闻。

  刚开始被他进入那一幕,襄城君还记忆犹新。几乎是一瞬间,自己就被幹得
魂都飞了,只想就那么被他一直幹下去。

  可气的是,他行事如此鲁莽……这个呆子!

  襄城君恨恨捶了一下枕头,如果不赶他走就好了。便是被他揉弄奶子,或是
让他躺在榻上,自己把他的肉棒含在口中,品尝他的味道也是好的。襄城君越想
越是後悔,真要不行,忍痛让他弄上一次便也罢了……

  襄城君正懊恼间,忽然人影一晃,一个人从暗道里钻了出来。

  襄城君吃了一惊,随即大喜过望。她矜持地仰起脸,眼中却忍不住露出一丝
妩媚的挑逗意味,「你来做什么?」

  那男子道:「刚才说好的,只要你又哭又叫,就给我十文钱。」

  襄城君笑着啐道:「不给!」

  「你欠我的钱。」

  「一个奴仆竟然敢跟主人这么说话?」襄城君娇嗔道:「程厚道,你给我跪
下!」

  程宗扬嘿嘿一笑,然後扑到榻上。

  襄城君连忙掩住身体,「不要!奴家下面还痛着……哎呀,好了,你若是想
做,奴家帮你含着好了。」

  程宗扬鬆开这个妖媚的妇人。襄城君拂了拂髮丝,轻笑道:「呆子……躺好
啦。」

  「不好。」程宗扬道:「你跪下来。」

  襄城君白了他一眼,「我是主,你是奴,主人怎么能给奴仆下跪?」

  程宗扬一手捂着下身,摆明她不跪下,就不让她舔。

  「犟牛!」襄城君无奈之下,只好屈膝跪在他面前。她用脸颊磨擦着程宗扬
的小腹,然後仰脸妩媚地一笑,张口含住他的肉棒,细细吞吐起来。

  忽然胸口一紧,襄城君只觉双乳被两个粗壮的重物顶住,接着双手被拉开,
身子向後仰去,靠在榻上。

  「呜呜……」襄城君挣扎着想要说话,嘴巴却被肉棒堵住,作声不得。

  那汉子按住她的双手,两隻膝盖分别顶住她丰挺的双乳,双脚伸到她膝间,
将她双腿分开。

  襄城君整个身体都被他控制住,根本无法动弹。身上的男子却是全面占据主
动,上面的大肉棒姦弄她的小嘴,中间顶住她的双乳,下面把她双膝撑得大开,
使她羞处毫无遮掩地暴露出来。

  那汉子把她的小嘴当成肉穴那样捅弄着,小腹毫不客气地压在她如花似玉的
俏脸上,襄城君神情却越来越亢奋。她张大嘴巴,喉头被粗硬的肉棒来回捣弄,
使她几乎窒息,肺中的空气因为双乳被顶住,也几乎都被挤出来。下体的花蒂迅
速充血涨大,仿佛沉甸甸悬在阴唇下,每一次晃动,都带给她难以承受的战慄。

  「啵」的一声,阳具从襄城君喉中拔出,带出一股口水。襄城君咳嗽着,眉
眼间的媚态愈发诱人。

  程宗扬把她往地上一推,龟头顶住她的穴口,然後合身压在她白生生的胴体
上。

  「呀!」襄城君尖叫一声,却是那男子第一下就尽根而入,小腹直接压住她
鼓起的阴珠。

  「好痛……啊呀!」

  程宗扬挺起腰,小腹顶住她的蜜穴,紧紧压住她的阴蒂,然後来回碾动。襄
城君这下连叫都叫不出来,每次碾到阴蒂,她身体就像触电一样,传来一阵剧烈
地颤抖。

  「停下!不要……我要灭你满门!快停下呀!」

  「求求你,不要再弄它了,奴家都快疯了……」

  忽然身上的男子停下来,襄城君刚得片刻的喘息,紧接着就瞪大眼睛。那男
子竟然直接用手指捏住她的阴蒂,只轻轻一捻,下体强烈的刺激感,就让襄城君
几乎昏厥过去。

  然而那男子的手指仿佛带有一股魔力,随着他的揉捏,阴蒂磨擦中的触痛感
如同被一隻魔手渐渐抚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用言语无法表达的强烈快感。

  「啊!啊!啊……」襄城君语无论次地尖叫着,妖媚的面孔一片潮红。她跪
在地上,极力翘起雪臀,迎合着肉棒进出。程宗扬一边用力顶弄她丰翘肉感的大
白屁股,一边伸手抓住她的乳球,迫使她抬起身。另一隻手则伸到她玉腿中间,
揉弄着玉户上方的花蒂。

  襄城君又白又腻的大屁股像雪团一样被幹得乱颤,湿答答的蜜穴仿佛有一股
吸力,不断把肉棒吸入体内。身後男子强健的身体像山一样撞在臀上,沉重而充
满力度。她能清楚感受到他轮廓分明的腹肌在自己臀上磨擦、顶撞,火热的阳具
从穴口一直顶到蜜穴尽头,蜜腔的腻肉像痉挛一样收紧。随着肉棒的插弄,襄城
君情不自禁地尖叫着,一边疯狂地摇着头,柔美白皙的玉颈像要折断一样。

  男子强健的腹肌一下一下撞在臀上,就像一位强大的神祗,拥有着毁灭一切
的力量。襄城君摇头头,雪臀拼命向後耸起,让他撞击得更加用力,甚至愿意奉
献出一切,来取悦神祗。

  蜜穴的痉挛越来越剧烈,忽然襄城君浑身一紧,身体每一寸肌肤都仿佛紧绷
起来,接着鬆开,刚鬆到一半又再次绷紧。与此同时,一股阴精从蜜穴深处猛地
泄出,襄城君张开红唇,却吸不进一丝空气,只能哆嗦着连连泄身。

  那根肉棒仍然插在体内,一下一下捣弄着她的肉穴。出乎襄城君的意料,片
刻之後,她又迎来了第二波高潮。这一次泄身更加强烈,襄城君整个人都瘫软在
地,只剩下被肉棒撑满的蜜穴抽搐着泄出阴精。

  当第三波高潮来临,襄城君发出一声悲泣,身体再次剧颤。程宗扬紧盯着她
的雪臀,忽然间那隻蜜穴传来一股吸力,软腻的蜜腔紧紧吸住阳具,就像一隻小
嘴含住肉棒不停抽动。程宗扬一个没忍住,在她体内剧烈地喷射起来。

  这一次高潮分外强烈,襄城君足足颤抖了一刻钟,才渐渐停止泄身。她娇喘
着伏在程宗扬身上,双臂拥着他的腰身,脸颊贴在他小腹上,媚眼如丝地说道:
「呆子,想不到你这么厉害……」

  程宗扬却是心理郁闷,没想到这妇人竟然身怀媚术,让自己刚幹到一半就射
了个乾净。

  襄城君眼中露出一丝好奇的神情,「呆子,窑子里那个女人的阴珠是什么样
子的?」

  程宗扬比划了一下,「有碗豆那么大。捏着软软的,韧韧的。」

  「她不疼吗?」

  「她最喜欢被人捏了。」程宗扬笑嘻嘻道:「就跟你一样。」

  襄城君啐了一口,忽然起身披上红绡,接着板起俏脸,一扫刚才那番媚态,
冷冰冰道:「程厚道,今日之事你若敢泄漏出去,知不知道我怎么做?」

  「诛我九族。」

  襄城君傲慢地扬起玉脸,「以奴侵主,乃是死罪!既然你还有几分用处,今
日本君先饶你一次。去找红玉领一吊赏钱。红玉什么时候叫你,再过来。」

  被这贱人当成奴仆一般喝斥,程宗扬一阵火大,忽然又泄了气,闭上嘴一声
不响。

  襄城君没有理会他,只摆了摆手,「去吧。」

  …………………………………………………………………………………

  红玉在甬道另一端的精阁守着,见程宗扬这么久才出来,只当什么都没有看
到,若无其事地带着他离开。

  从那处隐蔽的池苑出来,程宗扬道:「夫人说,给我一吊赏钱。」

  红玉扭过头,一脸玩味地看着他,然後掏出十枚银铢,「先拿去吧。」

  程宗扬接了钱就走。红玉道:「酒坊在那边!」

  「夫人说,我不用幹活了。让我拿了钱出去散散心。」

  程宗扬说着扬长而去,凭着腰牌直接出了府邸,随手把那些银铢扔给路边的
乞儿,便赶回鹏翼社。

  冯源正抱着一只箱子往外走,见到程宗扬回来顿时鬆了口气,「程头儿,你
可回来了!」

  「人都去哪儿了?」

  「四爷昨晚见你没回来,转头就跟五爷一起去找你了。老敖不放心,等到天
亮也去了。」

  「你抱着东西幹嘛呢?」

  「上次说的房子我已经买下来了,就差书契没有办完。你上次交待过,一买
好房,大伙儿就收拾行李搬过去。这都忙一上午了,就剩这点东西——我没敢让
别人动。」

  「什么东西?」程宗扬刚问出口就明白过来,「幹!你小心点!」

  冯源抱的箱子里全是自制的手雷,难怪不敢让别人沾手。冯源把箱子抱在怀
里,低声道:「程头儿,你没事吧?」

  程宗扬莫名其妙,「我有什么事?」

  「那个……」冯源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裤子穿反了。」

  程宗扬低头一看,然後道:「赶紧忙你的去!」

  「哦,那我去了。」

  「还有!让人去找四哥、五哥,说我回来了,就在这边——不,一会儿去金
市见面。」

  「成!我这就去。」

  鹏翼社除了蒋安世在外支应门面,其他人都去帮忙搬迁,安置新居,富安、
青面兽、哈米蚩等人都在那边忙碌。自己本该过去看一眼,但实在分身无术。等
冯源一走,程宗扬赶紧溜到房里换好裤子,然後赶往金市。

  …………………………………………………………………………………

  紧邻金市的租屋内,罂粟女和惊理都已经等了许久,见到程宗扬平安归来,
齐齐鬆了口气。

  程宗扬不等她们开口便问道:「拉胡琴的老头儿呢?」

  罂粟女道:「屋里无人,听房东说,乐行已经帮他退租了。」

  程宗扬立刻悬起心来,「他要去哪儿?」

  「听说好像是乐行找到了他失散的族人,搬去一起住了。」

  程宗扬心底升起一丝不安,疤脸少年和那名老仆一日没有找到,自己一日不
能安心,如今唯一的线索,就着落在那名胡琴老人身上。万一他离开洛都失去踪
迹,这条线索就彻底断掉了。

  惊理道:「那位嬷嬷伤了经脉,如今留在观中养伤。」

  「那位姑娘呢?」

  「合德姑娘也在观中。」惊理道:「听说公子昨晚失去音信,忧心得一夜都
没睡呢。」

  「什么?」程宗扬大吃一惊,自己与合德的交情好像没到这一步吧?

  「哦,奴婢说的是卓奴。」

  程宗扬狠狠瞪了她一眼,这奴婢太放肆了,连主子的玩笑都敢开。

  「她昨晚在这里吗?」

  惊理道:「天亮便回去了。」

  自己原本答应过卓雲君,让她昨晚过来陪侍,结果自己一夜未归,让她白白
等了一夜。

  一个声音怯怯道:「请主人用茶。」

  延香跪在地上,双手托着一张木盘,举过头顶,上面放着一碗茶汤。

  程宗扬道:「她是怎么回事?」

  罂粟女道:「她的亲友都死光了,剩下她一个,也不敢回家。奴家见她有几
分姿色,便留她在房里伺候主人。」

  「用不着。」

  罂粟女轻笑道:「莫非主人是嫌延香生得不美么?」

  「我祸害你们几个就够了,别人就少祸害点吧。」

  罂粟女幽怨地说道:「奴婢便是坏人吗?」

  「少给我装无辜。」程宗扬没好气地喝斥一声,死丫头收的几名侍奴都不是
善类,手上血债累累,放到後世都够枪毙好几次的。

  延香道:「求主子收留。奴婢若是出去,只有死路一条。」

  程宗扬道:「她们没给你说吗?给我当奴婢可没有赎身的说法,你若入了我
的门下,一辈子都是奴婢。」

  延香咬了咬唇瓣,「奴婢宁愿一辈子给公子为奴为婢。」

  程宗扬看了延香一会儿,这个汉国游女姿色出众,而且精通舞乐,放在身边
确实赏心悦目,可她到底只是个平常女子,自己身边的侍奴都不是善茬,如果把
她收为奴婢,还不被罂奴等人欺负死?

  「那就先留下吧。」程宗扬开口说道。她独依无亲,放出去也是个死。不如
先留下,过几日送到舞都,到时是去是留,由她自己选择。

  延香道:「多谢家主。」

  程宗扬对罂粟女道:「冯大法刚买了处房子,你和延香送毛画师过去,安置
下来。办完後去襄城君府盯着,看清来拜访她的都有什么人。」

  「是。」罂粟女扭着腰肢进了内室,笑吟吟道:「毛先生,家主给你新置了
住处,奴婢送你过去。」

  毛延寿一直待在房中,不知那些女子用了什么手段,一点都听不见外面的声
音,正自不安,闻言连忙道:「多谢!多谢!」

  「延香妹子,你也来吧。」

  延香应了一声,起身收拾好物品。

  程宗扬对惊理道:「想办法找到那个拉胡琴老头儿的下落。」

  「是。」

  「不要打草惊蛇。」

  「奴婢知道了。」

  「去吧。」

  众人离开後,房中只剩下程宗扬一人。他盘膝坐下,先展开内视审视丹田,
然後闭上眼,缓缓调息吐纳。前日吸纳了几股死气之後,自己丹田的异状仍没有
什么起色,但总算没有恶化。

  半个时辰之後,程宗扬呼吸突然一顿,睁开眼睛道:「四哥。」

  斯明信从空中落下,坐在他对面,接着卢景推门而入。

  程宗扬道:「我的事一会儿再说,先说说你们那边。」

  斯明信一翻手,将那隻银白色的摄像机放在案上。

  卢景道:「四哥一直等到天亮也没找到机会。回到社里才知道你昨晚没有回
来。我和四哥一起入宫,等了快两个时辰,才把它取出来。」

  原以为十拿九稳的事,竟然费了这么大周折,程宗扬有些意外,「殿里人很
多吗?」

  卢景道:「有个侍女很厉害。我呼吸略重一些,她就生出感应。後来她离开
永安宫,我们才得手。」

  程宗扬道:「是哪个老妇人吗?」

  斯明信摇了摇头。卢景道:「是个中年妇人,相貌平常。」

  程宗扬想起吕雉身後的几名侍女,其中有一个中年妇人,想来就是她了。

  「幸好昨晚没有惊动她们。五哥,你觉得她有多厉害?」

  卢景道:「不在我俩之下。」

  程宗扬一边说一边打开摄像机,听到这一句顿时一愣,如果吕雉身後的侍女
都是这个水准,昨晚自己可太冒险了。

  想着摄像机前已经浮现出一个光球,奉琼仙子朱殷曼妙的身形随即出现,程
宗扬手忙脚乱地关掉影像,重新选取录像资料。

  卢景却「咦」了一声,「瑶池宗的奉琼仙子?」

  「五哥,你认识她?」

  「在晴州见过一次。」

  「五哥觉得她修为如何?」

  「她是瑶池宗宗主亲传的弟子,各种提升修为的灵丹妙药不知用过多少,虽
然修为看着不错,但一多半都是用药堆出来的。如果交手的话,我捆着一隻手能
打她两个。」

  程宗扬乾笑两声。若非如此,朱殷也不至于被几个外姓人玩弄于掌股之上。

  「你怎么会有她的影像?」

  「在太泉古阵遇到的。」

  斯明信忽然开口,「莫五也在那里?」

  程宗扬对卢景提起过自己在太泉古阵的经历,卢景和斯明信都去过太泉古阵
寻找岳帅,但没有见到莫如霖。不知是两人来去匆忙,还是莫如霖得到消息,事
先躲了起来。

  卢景道:「等这边的事办完,我和四哥去会会他。」

  「这个好办。反正他也逃不掉。」

  莫如霖并没有中过诅咒,但他那帮中过诅咒的手下在太泉古阵杀人抢掠的勾
当不知幹过多少,他要离开苍澜,分分钟都可能被人大卸八块,如今待在苍澜这
个天然的牢狱中,倒也不用担心他会逃走。

  光球重新亮了起来,三人没有作声,静静看着光球中的影像。程宗扬跳过路
上和没有内容的部分,剩下足足看了两个时辰。

  大部分影像都是吕雉、吕冀、吕不疑三人的交谈,但所涉及信息之丰富,让
程宗扬等人良久都没有作声。

  话题的重点是两个人,一个是天子。天子刘骜名义上已经在位十余年,至今
尚无子嗣。按照汉国的传统,天子无後,由太后从近支宗室中挑选子侄,立为太
子。天子没有嫡亲兄弟,血缘最近的宗室是赵王。因此赵王近年来频频向太后示
好,不惜用重金贿赂,希望能把他的长子,如今的赵王太子立为储君。

  赵太子论辈份虽然是天子的侄辈,年纪却与天子相仿。太后对此十分不喜,
吕冀也竭力反对,甚至在殿上表示,如果从其他宗室挑选子侄立为太子,年纪不
得超过八岁。理由是天子不过二十余岁,太子如果超过八岁,未免太过荒唐。

  吕冀的言外之意,在场的人无不了然,但吕雉与吕冀的考虑如出一辙,若天
子驾崩,继任的太子是长君,吕氏家族肯定会被边缘化。如果是幼君,则吕雉毫
无疑问可以再度垂帘听政,至少能保证吕氏十年的富贵。

  吕不疑却对此大加反对,声言若立幼童为君,非国家之福。为社稷计,当立
长君。赵王太子无论血统、年岁,都是储君的不二人选。

  吕冀为此大怒,指斥吕不疑莫不是收受了赵王贿赂,竟然置自己一家的富贵
于不顾,替一个外人说话?

  吕不疑反唇相讥,直斥吕冀私心膨胀,为一己之私,不顾天下安危。弃长立
幼,如何可服天下?士林风议,不可不慎。

  兄弟两人在殿上吵到几乎翻脸,最後分别被太后喝斥一通,才安分下来。太
后对此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让吕冀留心赵王太子为人如何,是否能立为太子。

  吕不疑对天子无後之事十分焦虑,挑选宗室立为太子只是权宜之计,因此向
太后提议,应当劝说天子修身养性,微服私游,非人君所宜。

  太后只淡淡表示,天子年纪已长,行事自有主张。自己本非天子亲母,此事
不宜多言。

  接着太后身後那位中年侍女开口,说霍子孟抱病在身,在病榻上向太后派去
的使者请辞大司马大将军的职衔。对此两兄弟都没有异议,吕不疑认为,霍大司
马既然卧病,那么依照惯例,当由吕冀接任此职。

  汉国朝廷分为内朝和外朝,内朝是天子近臣,与外朝不同,本身没有固定的
官职,而是通过大司马、左右前後将军和侍中、常侍、散骑、诸吏等加官,授予
参与朝政的资格,其下还有大夫、博士、议郎等等。

  大司马原本是武职的加官,必须是大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和卫将军,
才有资格加号大司马。而一旦加为大司马领尚书事,就在单纯的军事之外,获得
了行政的权力,军政大权集于一身。

  丞相虽然名列百僚之长,实权却掌握在以大司马大将军为首的尚书台手中。
审议奏章,弹劾大臣,选任御史大夫,都出自尚书台。官吏迁升、入朝奏事,都
必须面见尚书。在汉国,大司马大将军才是地位最高的辅政大臣,真正的群臣之
首。

  程宗扬这才明白为什么天子敢私下卖官——那些被卖掉的官职都属于外朝系
统,不涉及真正的权力中枢。想想也知道,天子怎么可能让一群掏钱的买主围着
自己打转?对于天子来说,只要控制了内朝,就掌握了权力,外朝的官职与其放
在那里好看,还不如卖个好价钱。

  当然,这也不是说外朝的官职就没有权力,而是权力必须受到内朝的制约,
任何一个外臣都不可能做到权倾天下。而内朝的官职都是加官,天子随手就可以
免掉。同样,天子如果青睐哪位外朝官员,也可以授予侍中、大夫之类的加官,
使之加入内朝。在这种制度下,所有权力都归结于天子掌控之中。

  问题是本来为了便于天子掌握权力的举措,一旦形成制度,就开始反过来制
约天子。比如大司马大将军往往由天子最亲近的外戚担任,可形成制度之後,即
使天子一百个不愿意吕冀担任此职,可只要太后尚在,他就没理由拒绝,唯一能
提出的,就是让太后另一个弟弟吕不疑担任大司马大将军。

  现在吕不疑当面表明态度,支持兄长,吕冀再不喜欢这个弟弟,心情也为之
大好,兄弟俩本来僵硬的气氛也显然融洽了许多。

  但接着太后就提到另外一个人:询老贼。这个名字一出,吕不疑当场就失态
地扔下头冠,伏地大哭,声言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一向跋扈张狂的吕冀也像个孩
子一样嚎啕痛哭,吕雉想起父兄惨死後,自己饱受排挤,咬牙支撑家门的往事,
也不由得红了眼睛,揽着两个弟弟大哭一场。

  程宗扬暗暗道:这询老贼够狠的,看把人家姊弟欺负成这样,多大的仇啊,
这么多年都念念不忘。

  看完影像,斯明信一言不发,虽然眼看着他就坐在面前,但给人的感觉那里
却是空无一物。卢景拿出一隻酒壶,慢慢抿着,一时也没有开口。

  程宗扬道:「询老贼是谁?」

  「没听说过。」卢景道:「我还是头一次知道吕太后的老爹是被人幹掉的。
吕家对外面只说是病故。」

  程宗扬隐约有几分猜测,但如果是老头幹的,他把人都毒死了,即使有仇也
报了十成,没道理还对吕家耿耿于怀。说起老头,老东西带着死丫头去哪儿了?

                第六章

  北邙山下,一处普通的坟丘前。殇振羽一袭黑袍,身姿笔挺地立在坟侧,他
一手按着腰间的短剑,山风袭来,满头乌髮都随风飞舞。

  殇振羽淡淡道:「你也拜一拜吧。」

  小紫双手合什,然後屈膝跪下,向坟丘认真拜了三拜。柔声道:「娘娘好好
睡吧,小紫代叶婆婆来看你了。」

  殇振羽低声道:「你知道她是谁吗?」

  「叶婆婆的姊姊啊。」

  殇振羽牵了牵唇角,没有作声。

  小紫望着墓前的石碑,「为什么碑上一个字都没有?」

  殇振羽淡淡道:「到我死的时候,你便知晓了。」

  小紫叹道:「那还要好多年呢。到时候我都变成老太婆了。」

  殇振羽沉默片刻,然後哈哈大笑,声振林宇。

  小紫望着四周,「喂,你要死了就把你埋在这里吗?」

  「当然。这是老夫多年前就挑好的埋骨之处。」殇振羽信手一拂,坟上的萋
萋青草枯萎下来,随风化为灰烬。

  小紫忽然道:「这坟好像有人动过呢。」

  「不错。」殇振羽道:「二十年前,老夫毒术大成,曾经挖开此坟,将她骨
骸上的遗毒一一洗净,重新安葬。」

  小紫安慰道:「现在她不怕冷,也不怕痛,周围还有好多松柏陪着她。她在
天有灵,也会很高兴的。」

  殇振羽点了点头,「说得没错。」

  殇振羽挥了挥衣袖,「去找你的小程子吧。保不定这些天他在背後怎么骂我
呢。」

  小紫嫣然一笑,朝殇振羽挥了挥手,然後小鸟般飞入松柏之间。

  殇振羽在墓碑旁坐下,用衣袖擦去碑上的苔痕,低声道:「我曾经立誓,与
你生同衾,死同穴。如今虽然未能生前同衾,死後同穴便也罢了。」

  老人将空无一字的墓碑擦得一尘不染,然後依着冰凉的墓碑坐下,仿佛回到
年轻时,与身边的玉人相依而坐。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殇振羽一手拥着
墓碑,低声吟道:「果树结金兰,但看松柏林,经霜不坠地,岁寒无异心……」

  长吟声中,泪如雨下。

  …………………………………………………………………………………

  程宗扬没有耽误,当天下午便赶往冯子都私下透露的西邸。

  徐璜把玩着那张纯金打制的名刺,态度亲切了许多,「不知程公子找咱家何
事啊?」

  「在下有意为朝廷效力,苦无门路而已。」

  「原来如此。」徐璜脸上的笑容更加亲切,「不知程公子是哪里人氏?为何
找到咱家?」

  程宗扬微笑道:「在下来自舞都。」

  徐璜眼睛一亮,「哦?」

  「这是宁太守的书信。」程宗扬说着奉上一封书信。

  书信并非专门递给某一人,而是以舞都太守的身份,说明程宗扬的身份,赞
扬其品学俱优,才德兼备,实为不可多得的人才。

  徐璜看罢书信满脸堆欢,「宁太守也不是外人,向来对天子忠心耿耿。既然
是他亲笔作书,咱家自然信得过!」

  程宗扬寒喧几句,然後将一隻信封轻轻推到他手边,「这是在下一点心意,
还请公公笑纳。」

  徐璜打开看了一眼,露出一丝讶异。

  「这是纸钞,在敝号随时可以兑现。」

  徐璜恍然大悟,把信封收入袖中,然後亲热地说道:「自家人,咱家也不瞒
你,如今宫里缺钱,二千石以下的官职颇有几个。你虽然是宋国人氏,但既然是
我汉国迁出去的,也不必费事,直接把履历填回原籍——是洛都对吧?」

  程宗扬赶紧道:「正是。」

  「这就更好办了。我去给你打个招呼,明天先把你的户籍办下来。至于这些
官职,不知你看中哪一个了?」

  「在下已经考虑过了,便是此职如何?」程宗扬在案上写了几个字。

  徐璜神情怪异地看了他一眼,这年轻人出手大方,徐璜原以为他会选一个实
权的官职,无论是想做事往上爬,还是捞钱,都大有可为。没想到他却选了一个
不起眼的小官:大行丞。

  大行丞是比六百石的官职,每月的俸禄不过四十石,虽然放在地方上能当上
一个中县的县令,但在二千石比比皆是的洛都,六百石都不值一提,何况还是位
在其下的比六百石?

  「虽然是比六百石,可至少也要五百万钱。让咱家说,不若拿六百万钱,买
个六百石的大行令。」

  程宗扬为难地说道:「如果是大行令,只怕免不了做事。」

  「大行令是鸿胪寺的官,无非是接待四方朝聘宾客,与诸侯往来,能有多少
事?」徐璜道:「你拿五百万钱,咱家作主,六百石的大行令算你的。你要不想
做事,便给你加个散官,领大行令事便是了。」

  散官没有具体官职,而领大行令事,就是兼职掌管大行令的差事。至于管不
管,全看他自己的心意。

  徐璜说到这份上,程宗扬也不好推辞,只好道:「多谢公公,那就恭敬不如
从命了。」

  徐璜道:「话说回来,如果只是要个官身,不如买个爵位。便是关内侯,也
不过五百万钱。」

  「关内侯当然要一个。还有这个……」程宗扬在案上写了两个字:羽林。

  「羽林中郎将?」

  「羽林郎如何?」

  徐璜摸着光溜溜的下巴,「羽林郎官职虽然不高,却是内朝的武职。」

  「便是宫前执戟亦可。」

  涉及到宫中的武职,显然并非小事。徐璜沉吟许久,「如果只是要内朝官的
话……中常侍如何?」

  程宗扬张大嘴巴,半晌才小心道:「那不是……宫里的官吗?」

  程宗扬虽然对汉代的官职不熟,好歹还记得三国演义里的十常侍,活活十个
太监。难道是因为自己掏钱爽快,徐公公一高兴送自己个太监当当?早知道买官
买成太监,这事打死也不能幹啊!

  徐璜尖声笑了几声,顺便飞了一个媚眼,「哎呀,公子想到哪里去了?宫里
的常侍郎都是外臣。」

  程宗扬被他笑得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但总算知道目前的中常侍还不是完全
由宦官担任,自己的常侍郎职权更为宽泛,基本上只是一个天子亲随的身份,不
用自己下面挨一刀。

  徐璜一手摩挲着几案,低声道:「天子刚刚亲政,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也
是用钱之际。」

  天子赏赐董宣三十万钱的事已经传遍洛都,程宗扬也已经听说。三十万钱对
一般人家来说算是一笔巨款,但对于豪门而言,不过是一顿饭钱。

  徐璜声音压得极低,「宁成是天子信得过的人。我等报效天子,无非是有钱
出钱,有力出力。天子恩泽所及,少不了你我世代富贵……明白了吗?」

  程宗扬心领神会,「在下明白。」

  徐璜露出笑容,「既然如此,老奴这便去面见天子,求一道诏书。」

  …………………………………………………………………………………

  敖润守在外面,见家主出来,连忙迎上去,一脸热切地说道:「程头儿,怎
么样?」

  程宗扬拿出一封用白色丝帛书写的诏书,知道敖润不识字,帮他念道:「告
尚书台常侍曹:有程宗扬者,洛都人氏,年二十五,面白无鬚. 家世清白,无作
奸犯科等事。以孝悌闻名乡里,好学深思,才敏识长。贤能异质,朕深知之。今
特拜关内侯,授大夫,领鸿胪寺大行令事,秩六百石,加常侍郎。钦此。」下面
加盖天子印玺。

  「啥意思这是?」

  「没啥,就是说我是个人才。关内侯是爵位,大夫是散官衔,领大行令事是
我的职权,俸禄一年六百石,常侍郎是加官,有资格出入宫禁。」

  「这么多官啊。」敖润惊叹道。

  程宗扬弹了弹诏书,「优惠价,一千四百万钱。」

  「啊!」敖润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

  程宗扬也有点肉痛,不过这一下自己在汉国可是彻底洗白了,全套户籍档案
带官职全有。如果不是遇上天子私下卖官,想弄齐这一套头衔,多花十倍的价钱
也未必能如愿,要不然雲家早就幹了。说来还是自己运气好,正赶上太后还政,
霍大司马告病,新的大司马大将军还没上任,尚书台直接由天子控制,一封诏书
事就全办了——雲家可是几十年都没碰上过这种好事。

  自己能买到官职,还因为汉国没有科举,官员的来源一是由各地推举孝廉、
秀才,其次是从大臣、贵族家的子弟中挑选。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样的
例子比比皆是。程宗扬好歹还是花了钱的,在汉国,因为天子青睐,由布衣而卿
相的例子也不是没有。

  「高智商那小子回来了吗?」

  「回来了。」敖润压低声音,「被人打得鼻青脸肿。」

  「他不是跟冯子都一起出去的吗?大将军的亲信还有人敢打?」

  「他是又遇上义纵和几个在舞都结识的兄弟,一起去喝酒,结果和一群游侠
儿打了起来。」

  「义纵他们不就是游侠儿吗?怎么跟自己人打了起来?」

  「我是听刘诏说的,怎么打起来的我也不知道。不过游侠儿斗殴也是常事,
何况都喝醉了。」敖润道:「听说那边是郭大侠的人。」

  原来是郭解。汉国豪侠辈出,郭解在其中很有点武林盟主的意思,无论哪一
方都会给他点面子。只不过他的手下良莠不齐,只怕少不了给他惹麻烦。

  「强龙不压地头蛇。打就打了吧,没出人命就行。让那小子安分点,别想着
报仇。」

  「成。」敖润道:「程头儿,要不要去你的官署瞧瞧?」

  「算了,明天领了印绶再说。」徐璜本来说是先办好户籍,再禀明天子,颁
布诏书,但两人越说越投机,六百石的大行令又不是什么高官,徐璜索性先填好
诏书,程宗扬这边纳完钱,便亲自送到宫里用玺,前後一个时辰就把事情办了。

  敖润道:「这会儿还早着呢,咱们绕过去看一眼。」

  程宗扬笑道:「老敖,我刚看出来你是个官迷啊。」

  敖润嘿嘿笑了起来,「程头儿,看见你当官,我心里就高兴,走到路上,脸
上都多了几分光采。」

  「我这大行令下面还有礼治郎的差事,虽然只有一百石的俸禄,但也是正经
的朝廷官员——老敖,有没有兴趣?」

  敖润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一百石就是一百万钱,不行不行。」

  「这可是你说的,过了这村可没那个店了。」

  「有一百万钱,我幹点啥不成?」

  程宗扬笑道:「比如挣钱娶个媳妇啥的?」

  敖润嘿嘿笑了两声。讨个婆娘成家过日子这种事,以前想都不敢想,自从跟
着程头儿,总算不用把脑袋别在腰里整天玩命,但娶媳妇的事,还是太遥远了。

  程宗扬登上马车,「走吧。」

  「程头儿,去哪儿?」

  「你不是想看看衙门什么样吗?咱们在外面走一圈,想进去可不行。」

  汉国都城的官署集中在洛都东南一带,程宗扬下了马车,站在道路对面打量
着鸿胪寺。宋国官场讲究官不修衙,一座衙门建成一二百年都敢不修,直到塌了
拉倒。汉国没有这些讲究,反而讲究官衙的高大宏伟,气势恢弘。大行令所属的
大鸿胪位列九卿之一,职责是掌管朝廷礼仪,接待四方使者,官署与驿馆连在一
起,规模更加气派。

  汉国驿馆遍布州郡,鸿胪寺驿馆是朝廷规格最高的驿馆,专门接待国宾一级
的朝中重臣,异国使者。至于诸侯王,都在洛都建有府邸,各以封号为称,如赵
王入朝所居的赵邸,燕王的燕邸、代王的代邸,倒是不用住在驿馆。与此相类,
其他五朝也各自建有官邸,如大宋官邸、大唐官邸、大晋官邸,但国使出访,依
制度还是由汉国官方出面接待。

  程宗扬买来的大行令其实是个跑腿的活,负责向诸侯传旨、册封、抚谕,往
其他五朝的官邸和臣服于汉国的境外诸国传递官方文书。程宗扬之所以一开始选
择大行丞一职,就是它往来诸侯和列国之间,消息最为灵通,更要紧的是鸿胪寺
的同僚里面,有一项官职对他极为重要——译官。

  那段影像中吕冀与吕不疑没少争吵,其中一樁就是吕不疑对于杀人灭口十分
不满,吕冀指责他至今没有把人全部找齐,有故意推逶,不肯出力的嫌疑。吕不
疑则痛斥他行事肆无忌惮,以至于不可收拾。

  这事说到底是吕冀理亏,他原本根本没将那些住客放在眼里,在上汤等了一
夜没有等到他想找的人,便打道回府。吕不疑听闻之後立即意识到其中的不妥,
连忙入宫向太后进言,提醒杜绝後患。没想到太后直接把事情交给他,让他把人
都找出来,一一灭口。吕不疑十二分的不情愿,却无法反对姊姊,最後以门下都
是文人为辞,决定由他负责找人,从吕冀手下调出人手,消除隐患。

  难怪自己觉得颍阳侯反应有些古怪,杀人时动作极快,而刺杀坐地虎的三名
死士被自己设伏一网打尽,却至今没有反应,现在才知道那些人原来是襄邑侯门
下。兄弟俩颇有龃龉,平日极少往来,吕冀倒是知道手下失去音讯的事,但弟弟
找到了人,自己手下却没把事办下来,觉得大失面子,因此对手下失踪的事绝口
不提,只让人暗中查访。

  吕不疑则把杀人灭口之事视为大耻,平日不闻不问,把事情都交给唐季臣处
置。唐季臣为人谨慎,与卢景见面都是一个人。卢景察觉到有人盯梢,其实那些
人都是襄邑侯门下,连唐季臣都蒙在鼓里,吕氏兄弟彼此不合,以至于现在都没
有意识到事情已经出现变化。

  吕氏兄弟的争执给了程宗扬等人难得的时机,尽可以从容布置,消除痕迹。
等吕氏兄弟终于意识到不妥,自己一行人也已经更换身份,在洛都潜藏下来。所
以程宗扬才抓紧时机谋得官职。

  可惜影像中没有提到吕冀在上汤究竟是等谁,似乎此事以前已经商议过,三
人都心知肚明。只能从他们的对话隐约推断,事情与天子有关。那个人物应该对
天子十分重要,以至于吕冀不惜诛杀无辜,也要阻止那个人与天子见面。

  程宗扬对那个疤面少年和他的老仆愈发好奇,目前唯一的线索,只剩下那位
胡琴老人。小胡女伊墨雲究竟能不能听懂胡琴老人的语言,程宗扬心里也没底,
但他可以肯定,鸿胪寺的译官里面,肯定有人懂。

  忽然一队车马从鸿胪寺的驿馆出来,比起程宗扬这些日子见过的汉国王侯车
队,这队车马要简朴得多。前後只有七八名随从,中间一辆单辕双轮的马车,敞
开式的车厢上张着一顶青色的伞盖,伞下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马车颠簸,
乘客一般都是靠在车厢上,那男子腰背却挺得笔直,虽然只穿着一袭黑色交领的
便袍,流露出的却是朝中金紫重臣一般的气度。

  洛都的百姓见惯了车马出行,即使襄邑侯那种排场,也没有多少人理会。然
而看到车上的男子,却有不少人面露恭敬,甚至遥遥长揖为礼。

  程宗扬禁不住向一名路人问道:「这是哪位大臣?」

  「车骑将军你都不认识?」

  「金蜜谪?」程宗扬愕然道:「他不是胡人吗?怎么长得跟我们一样呢?」

  那人觉得他问得好笑,「他是夏后氏苗裔,又不是白虏,跟我们长得一样有
什么好奇怪的?」

  程宗扬愣了一会儿,他一直以为胡人是异族,相貌当然也有所不同。但回想
起来,史书中压根就没提过匈奴人的长相有什么差异,倒是认为他们同出华夏一
脉,是夏桀的後裔。

  在六朝,程宗扬往往遇到一些与後世想像中不同的理念。比如汉国曾与匈奴
和亲,後人多引以为耻。但汉国随便选个宗室,甚至宫女,给个公主的封号就嫁
到匈奴当王后,这事放到匈奴都不知道该怎么想。反正无论汉唐,别说立异族女
子为皇后,连纳为妃子的例子都没有。汉唐破国无数,但无论异族进献的美女,
还是军队掳来的女子,即使入宫,也没有任何名分。比如金蜜谪的娘,休屠的王
后,就被抢到宫里服侍汉武帝。

  对于那些异族来说,汉国送个女人来当王后是难得的荣耀,异族要送个女人
到汉国当皇后,根本想都别想,求着向汉国和亲都没人理。直到南北朝,柔然作
为北方霸主,东魏的权臣高欢派人为儿子求亲,柔然才找到机会,不顾高欢一把
年纪,老婆孩子一大堆,人都快死了,硬把十几岁的正牌公主嫁给高欢。问题是
当时南北朝并立,高欢所在的东魏只是北朝的一半,而且他还不是国君,只不过
是个权臣。就这么一个国土只有一半的一半的大臣,面对柔然的嫡亲公主,高欢
还犹豫来犹豫去,好像自己吃了多大的亏一样。

  最後在大臣的劝说下,高欢毅然以国事为重,娶了柔然的公主,但到死都没
有给她封号,只以柔然的别名,称之为蠕蠕公主。就这样,史官们还没少皮里阳
秋地讥刺高欢。後世那些以和亲为耻的历史爱好者们,如果换到匈奴,看到汉国
送个宫女过来当王后,还不得羞耻的死一地?

  程宗扬心里嘀咕着,半晌省悟过来,「驿馆里住的有匈奴人?」

  「那当然。」

  「车骑将军就这么来见他的族人,不怕别人说闲话?」

  路人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车骑将军的忠义若是还有人怀疑,这世上就没
有忠义之辈了。」

  程宗扬记得自己在晴州时,洛都传言胡人入侵,金蜜谪避嫌引退,辞去左丞
相一职。现在看来传言早已平息,而且对金蜜谪的声望没有丝毫影响。金蜜谪以
一个异族的身份,在汉国身居高位,倍受朝野信任,让程宗扬都有些佩服了。

  …………………………………………………………………………………

  鸿胪寺在洛都城东,西侧便是宛如天阙的南宫,天子的居所。车骑将军金蜜
谪的马车从宫外辘辘驶过,路旁一个戴着斗笠的少年看了一眼,然後低下头,继
续往前走。

  他沿着宫墙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先是由南往北,路过南宫东侧的苍龙门,
然後由东而西,穿过南北二宫之间的复道,再由北而南,不多时就来到南宫西侧
的白虎门。他在门外张望了一番,最後继续向南,从角楼往往东,来到南宫最为
富丽堂皇的朱雀门前。

  高耸入雲的阙楼顶端,鲜红的朱雀仿佛正展翅翱翔,艳丽的羽翼犹如火焰,
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少年停下脚步,抬头望着朱雀门,斗笠下露出一张带着疤痕
的面孔。他目光闪动着,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走过去,又似乎在等待什么人。

  忽然一辆马车驶来,虽然车上只有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周围也没有随从,但
车上的吕字显露出他显赫的身份。

  疤面少年飞快地低下头,用斗笠遮住面孔,转身与马车相错而过。

  车上的少年下了车,向门前的谒者客气地一揖到地。那谒者满脸堆笑,殷勤
地上来给少年扶轼。那少年虽然年纪轻轻,礼节却一丝不苟,认真行过礼,然後
从容入宫。

  戴着斗笠的疤面少年像被人追逐一样匆忙而行,向西穿过一个里坊,远远离
开宫阙,才放缓脚步。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又一个男子迎面走来,少年抬眼
看到,顿时心头微惊,连忙转过身,绕进旁边一条小巷。

  没想到身後脚步声响,那男子也随之进入巷中。疤面少年越走越快,身後的
男子却始终跟着他。

  疤面少年猛然停下脚步,赫然发现小巷尽头是一堵墙壁,自己竟然无意中走
进一条死巷!

  听着身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疤面少年一颗心几乎跳出腔子,忽然那男子说
道:「喂!」

  疤面少年身体一僵,只听那男子在身後道:「那地方可不能撒尿啊!」

  疤面少年呆在当地,藏在斗笠下的面孔一点一点涨得通红,身子却一动也不
敢动。

  程宗扬警告一声,然後踏上台阶,拍了拍门。冯源从门缝里看了一眼,打开
大门。

  程宗扬四下打量一番,「房子不错嘛。」

  「前後十几间房呢。」

  「就是巷子窄了些,连马车都进不来。」

  「前巷人多,後门才是专门进马车的。」

  「我说老敖怎么绕到後面去了。对了,我刚看见外面是个死巷,总有些人喜
欢溜到这地方撒尿。你们平时多瞧着点,真不行建个厕所得了。」

  冯源道:「成。建个厕所也花不了几个钱,总比外面整天臭哄哄的强。」

  「毛先生呢?」

  「在里面作画呢。」冯源道:「刚才他跟富老哥聊天,听说程头儿在各地都
有分号,毛先生来了兴致,说是要给程头儿好好画几幅肖像,将来每个分号都挂
一幅。」

  「赶紧让他停了!」娘啊!这种事都能幹得出来?自己就是找死,也不用这
么变着花样的去死吧?

  程宗扬道:「你对毛先生说,如果他想作画,可以画山水、花鸟啥的,要不
然画美女也行啊。他不就擅长这个吗?」

  冯源道:「他倒是想画,就是不知道程头儿有没有什么忌讳。」

  「只要不画我,画谁我都没忌讳。」

  程宗扬一边往东侧的厢房走去,一边扬声道:「毛先生在吗?」

  毛延寿听到动静,慌忙出来迎接,抬手一揖到地,「小人见过家主。」

  「毛先生,我刚听说你要画肖像?」程宗扬道:「千万别画我。」

  「是!是!是!是!小的明白。」

  毛延寿这么上道,自己也不用多说什么。程宗扬道:「我想问问那个疤面少
年的事,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入店的吗?」

  毛延寿斟酌着说道:「比小人早了片刻,小人入店时,他们刚刚安顿下来,
当是午时前後。」

  「没有坐骑?」

  毛延寿回想了一下,「当日只有那位拳师带了一匹坐骑,但小的入店时看到
一辆马车,那名老仆正在付钱,多半是主仆俩雇来代步的。」

  程宗扬皱起眉头,上汤离洛都不过三十余里,那对主仆午时就抵达上汤,完
全可以在入夜前赶到洛都,根本没有理由在上汤留宿。难道他们要去的地方不是
洛都?

                第七章

  程宗扬琢磨半天也没找到头绪,也许自己真不是当侦探的料吧。他与毛延寿
聊了几句,然後出来找到冯源,「卢五哥呢?」

  「他们让郑宾带了话,说是去了乐津里。」冯源道:「好像是有什么生意上
门。」

  程宗扬感叹道,洛都不愧是六朝大都,连杀手的生意都这么好。

  那宅子面朝坊内,前面没有院子,只有一个後院和西侧的内院。程宗扬来到
後院,敖润已经停好车辆,正在栓马。那些临安来的禁军汉子忙了一整天,这会
儿坐在树下,正抱着西瓜猛啃。敖润也不客气,栓好马过来捧起一隻,一掌拍开,
掰下一块,边吃边道:「还行!程头儿,你也来尝尝!」

  程宗扬接过一块,往树荫下一坐,「难得这时候还有西瓜。嗯,还挺甜。」

  一名禁军汉子道:「今年天旱,这瓜才甜。」

  又有人道:「听说汉国旱得厉害,街上卖的大饼都涨价了。」

  众人都知道这位家主没什么架子,说话时也没有什么避讳。程宗扬吃着瓜,
与众人谈笑几句,忽然院内传来一声惨嚎。

  那声音凄厉之极,让人听了头皮都一阵发麻。敖润险些把瓜扔到地上,「咋
回事了?老刘又杀猪了?」

  「没事,没事。」那些禁军汉子说道:「是哈爷,给衙内治伤呢。」

  程宗扬丢下瓜皮,走到内院,先敲了敲门,然後推门进去。

  只见高智商光着屁股趴在炕上,背上、脸上都是被人揍出来的瘀青,肩膀肿
起拳头那么高。独眼的老兽人一脚踩在高智商背上,一手跟拧麻杆一样拧着他的
手臂。高智商惨嚎声几乎把人的耳膜震破,「哈大叔,你就让我死了吧!我挨揍
的时候都没这么痛……乾爹!救命啊!——啊!」

  哈米蚩拧着他的手臂往里一推,肩关节「格」的一声恢复原状。接着青面兽
拎着一张血淋淋的狗皮过来,一脸严肃地在高智商背上来回比划。

  高智商又惨叫起来,「我不要!我不要!」

  哈米蚩从旁边一隻石鼎里挖出一勺还冒着烟的半凝固物质,往狗皮上一倒,
用勺底抹匀,接着又挖了两勺,把狗皮抹得黑糊糊的,然後往高智商背上一盖。

  程宗扬差点儿没笑出声来,兽蛮人这狗皮膏药够份量,活活是一整张狗皮全
贴在高智商背上。更缺德的是青面兽不知道从哪儿偷的狗,连狗尾都没去,一条
狗尾巴活灵活现地翘在高智商屁股蛋上。

  热腾腾的狗皮往背上一贴,高智商的惨叫声立刻又高了八度,要不是被老兽
人踩着,这会儿就该跳起来了。

  程宗扬笑道:「这小子嗓子不错啊。」

  高智商惨叫道:「师傅!救命啊……哈大叔要把我变成狗啊!」

  哈米蚩拿勺子往高智商头上一敲,高智商不敢再叫,撅着屁股像砧板上的鱼
一样拼命挣扎。

  程宗扬道:「这小尾巴,啧啧,摇得真漂亮啊……」

  高智商道:「我不要尾巴!师傅,你帮我割了吧……」

  「贴膏药幹嘛还留着这东西?」

  「粘得紧。」青面兽道:「没有尾巴揭不下来。」

  「哦……」程宗扬恍然大悟,「小子,还割不割了?」

  「不割了!不割了!哎哟,痛死我了……」

  哈米蚩张开大手,在高智商背上按着,把膏药压实贴紧,那力道像是要把狗
皮种到他背上一样。

  高智商面容扭曲,痛得叫都叫不出来,忽然嘴一张,吐出一口黑血。

  「好了。」哈米蚩面无表情地停下手,从腰间的皮囊里取出一颗药丸,塞到
高智商口中。

  程宗扬盯着那口黑血,「跟谁打架了?怎么被人下了毒手?」

  高智商费力地咽下药丸,恨恨道:「幹他娘的!那帮游侠儿太粗鲁了!」

  程宗扬半晌才听明白,这事本来不过是个屁大点儿的事。高智商与冯子都分
手,转头遇到义纵和舞都几个死里逃生的朋友,大喜之下,一起前往酒肆,结果
遇到一群游侠儿。义纵与洛都的游侠少年多有相识,于是四海之内皆朋友,大家
凑到一起畅饮。

  这本来是好事,可偏偏遇到了汉国的游侠少年。高智商酒量并不算差,但刚
和冯子都喝过一场,有些不胜酒力,谁知对面一个少年不依不饶,甚至扯着高智
商的耳朵强行灌酒。高智商衙内出身,在酒席上从来都是被捧的,何曾受过这种
气?一时酒意上涌,捅了那个少年一刀。洛都的游侠儿见那少年血溅当场,顿时
都红了眼,上来跟他拼命,要不是刘诏跟着,只怕性命难保。

  「你捅的是谁?」

  「那小子是谁我不知道。」高智商道:「不过听说那小子的妈,有个弟弟叫
郭解。」

  程宗扬顿时黑了脸,「我幹!郭解的外甥!」

  高智商梗着脖子道:「敢灌我酒?反了他了!」

  程宗扬沉着脸道:「老兽,再弄点狗皮贴他脸上。顺便把他嘴给贴住!」

  青面兽咧开大嘴,「诺。」

  程宗扬盯着高智商,脑中紧张地转着念头。自己本来打算对那位名垂青史的
郭大侠敬而远之,免得惹祸上身,谁知道自己这徒弟竟然把人家的外甥给捅了。

  敖润伸头进来,「程头儿,该吃晚饭了。」

  程宗扬打定主意,开口道:「不急。你去准备点礼物,丰厚一些,明天给郭
大侠的外甥赔礼道歉。」

  「行。」

  敖润刚答应,程宗扬又道:「不。先打听一下,那小子伤得重不重。不怕一
万就怕万一。别等明天了,你一会儿就去。」

  敖润道:「我这就去!」

  「先吃饭。」

  「回来再吃。」敖润风风火火地出门。

  高智商意识到情形比他想像得更严重,小声道:「师傅,我是不是……」

  「你什么都别想。老老实实给我养伤。」程宗扬道:「放心,天塌不下来。
大不了让蒋安世他们想办法,把你和刘诏先送回临安。」

  高智商不敢多说,「是。」

  程宗扬虽然说得爽利,心里也在打鼓,那小子要是受点伤也就罢了,万一有
个三长两短,麻烦就大了。敖润刚出去打听消息,现在心急也没用。他把这件事
放到一边,扭头道:「哈爷,借一步说话?」

  两人来到内院,程宗扬道:「哈爷,你见多识广,不知道狐族你熟不熟?」

  哈米蚩抱着木杖,独目微微闪了闪,「狐女?」

  程宗扬讶道:「你怎么知道?没错,是个女人,在五原城有不少生意。」

  「狐族十有九雌,雄者绝少……」

  哈米蚩告诉他,狐族极少聚居,往往混迹在人群中。即使有聚居的村落,也
与普通人类无异。狐族与人类的体形十分相似,唯一的区别在于狐尾,但成年的
狐族都有隐藏狐尾的能力,在外观上与人类无法区分。

  哈米蚩特别告诫道:如果狐女在某人面前现出尾巴,如果不是她完全信任这
个人类,那就是要杀死他。因为狐女绝不会放过知道她们秘密的人。作为一个以
勇武和粗鲁著称的兽蛮人,哈米蚩显然对妖娆纤细的狐族女子没什么好感,声称
她们是一个只在乎生存,不在乎尊严的种族,面对强大的对手,她们从来不以成
为奴婢为耻,但同样也不会有什么忠诚。

  程宗扬道:「她们有没有什么弱点?」

  「狐族最是贪生怕死,多疑狡诈。」哈米蚩显然对狐族没什么好感,不屑地
说道:「狐族的成年男子,饮酒尚不及吾族小童。」

  喝酒不行也算弱点?当然,在兽蛮人眼里这不仅仅是弱点,简直是可耻的罪
行,足以令整个种族都为之蒙羞。

  程宗扬摸着下巴,陷入沉思。他在甬道反复试过多次,那颗琥珀一靠近出口
的地方就迅速发热,稍远就失去感应。这种异常反应,使程宗扬当时就在怀疑琥
珀突然发热别有缘故。因此他不惜去而复返,终于在密室中确定,琥珀所感应到
的并非是苏妲己,而是那位妖媚入骨的襄城君。

  苏妲己曾经显露出九条狐尾,狐族的身份已经昭然若揭。琥珀对于襄城君同
样生出感应,除非她同样出自狐族,身上有着狐族的血统。差别只在于琥珀对襄
城君的感应并不明显,超过二十步就失去效果。

  襄邑侯的妻子竟然是一个狐族女子,不知吕冀知道真相之後会有何感受。程
宗扬并没有打算说出这个秘密。襄城君的真实身份,也许是对吕氏最为致命的一
击。更重要的是自己没有任何证据——单凭一颗琥珀可说服不了任何人。

  不过程宗扬并不担心,自己有的是机会寻找证据。他不相信经过今日一番雲
雨,襄城君会忍住不再来找自己,只要她敢来,迟早能揪出她的狐狸尾巴。

  程宗扬把襄城君的事放到一边,问道:「那小子的伤没事吧?」

  「无妨。三日即可痊愈。」

  程宗扬鬆了口气,「那就好。这小子太不让人省心了。」

  哈米蚩忽然道:「若是放手,此子废矣。」

  程宗扬一怔,「什么?」

  「此子骨骼已然长实,此时若不打熬筋骨,最多数月便荒废了。」

  程宗扬道:「哈爷,我不是不想让他打熬筋骨,只不过必须要让他赶紧胖起
来。原因我不能说。但我这么做,肯定是为那小子好。」

  哈米蚩不再言语。

  程宗扬也觉得有点可惜。但相对于高智商瘦下来可能暴露的秘密,他宁愿让
那小子胖成个圆球。学武不成也就算了,即使是个废物高俅也养得起。如果自己
的猜想成真,天知道会在宋国引起什么样的波澜。

  这一夜程宗扬哪里都没去,一直留在宅中等待消息。敖润直到半夜才回来,
接着就敲门打窗地把程宗扬叫起来。

  「那小子死了。」敖润开口就撂出来一个坏消息,「那一刀捅伤了内臟,一
个时辰前刚咽的气。家里面正在办後事呢。」

  程宗扬面沉如水,「郭解呢?」

  「郭大侠奉命迁徙,如今在路上。」敖润道:「不过那小子的妈——也就是
郭大侠的亲姊,已经去找郭大侠了。还让人……」

  「还让人做什么?」

  「她让人把她儿子的尸体放在路边,不许收殓入棺,说是让人都看看名震天
下的郭大侠,亲外甥是怎么被人杀死的。」

  程宗扬沉着脸,半晌才吐出一个字:「幹!」

  自己在汉国这些日子,已经见识过那位汉国最负盛名的郭大侠有着怎样的威
望。他甚至都不用亲自动手,只要说一句:「我的外甥被某人杀了。」就有无数
游侠少年争相替他卖命,不惜生死,不计回报,甚至不需要让郭解知道。

  汉国豪侠快意恩仇,血亲被杀,这事绝对小不了。程宗扬知道凭自己的力量
肯定摆不平此事,连夜找来卢景和斯明信,商量对策。对方与义纵相识,要找到
高智商绝非难事,高智商与自己的关系,在舞都也不是秘密。从某种角度上说,
如果郭解决意复仇,甚至比惹上吕家还危险。

  卢景听说高智商一刀捅死了郭解的亲外甥,也禁不住咧嘴。

  程宗扬道:「如果能赔礼道歉,花钱解决此事,多少钱都可以商量。我就怕
他们咬死要偿命——那混帐小子你们也知道,偿命是不可能的。他要有个好歹,
就他乾爹护犊子的那劲头,闹到六朝大战都有可能。」

  「这小子还真能惹事……」卢景也觉得头痛,就因为灌酒这点破事,居然动
了刀,还把人给捅死了。

  「如果剧孟出面,还有几分指望。可那孙子当了缩头乌龟,死活不露面。」
卢景翻着白眼,半晌才道:「老四,你看呢?」

  斯明信沉默移时,然後道:「我去。」话音刚落,他身影便消失了。

  程宗扬一脸困惑,「四哥要去哪儿?」

  「去找郭解。」卢景道:「放心吧。四哥既然肯去,这事就有指望。」

  程宗扬连他十分之一的信心都没有。就四哥那副阴森冰冷的模样,明显不是
搞交际的料,他去当说客,怎么可能说动郭大侠?

  不过这会儿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只要不用那小兔崽子偿命,别的什么都
好说。就是赔个几千万钱也没什么,大不了找高俅去报销。瞧瞧他养的好儿子。
话说回来,要不是自己这个师傅,小兔崽子再横也只有挨打的份,哪里就能把人
捅死呢?

  卢景倒了碗酒,饮了一口,然後递过来。程宗扬喝了一口,甩了甩头,不再
去想这件事会造成的後果。

  「五哥,听说你们今天接了樁生意?」

  卢景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问得好。这生意跟你有关。」

  「跟我有关?」

  「猜猜我们接的什么生意?」

  「杀人?」

  「不是。」

  「找人?」

  「也不是。」

  「得,我不猜了。你们那业务我不熟。」

  「有人委托我们摸你的底。」

  「谁?」

  「程郑。」

  程宗扬想起那个在游冶台见过的商人,「他是什么意思?」

  「他想跟你做生意,又不知道你能不能靠得住,出重金来摸你的底细。」

  「哈哈,还有这种事?这钱简直是白捡啊。五哥,你不会一时手软,没有狠
狠宰他一刀吧?」

  卢景伸出一隻手,「五百金铢。」

  「够阔啊,打听个消息就出五百金铢?这钱得分我一半!」

  「好说。」卢景递来一捆木简,「你自己把你的底细写清楚吧,免得我再麻
烦。」

  程宗扬笑道:「你这可够省事的。五哥,程郑是什么底细,想跟我做什么生
意?」

  卢景道:「打探消息五百金铢起价。凭咱们的交情,给你打个五折。」

  「得,我那一半还没摸着呢,就全落你手里了。」

  两人玩笑几句,程宗扬道:「先推他几日,摸清他的底细再说。」

  卢景点了点头,程郑主动找人打听,肯定有事相求,倒也不用着急。

  「胡琴老人找到了吗?」

  「还没有。」程宗扬叹道:「跟五哥一比,我才知道那些奴婢有多废物。」

  卢景翻了个白眼,「拿我跟你的奴婢比吗?」

  「我错了。」程宗扬道:「我的奴婢比五哥你可俏多了。」

  「找打不是?」

  「说正事,说正事。」程宗扬道:「我今天问姓毛的画师,他说那对主仆是
乘车来的,问题是他们中午就到了上汤,却没有直接赶往洛都,我觉得这里面很
有些蹊跷啊。」

  卢景道:「他们乘的马车是什么样子的?」

  程宗扬一拍脑袋,自己真不是幹侦探的料,竟然忽略了这么要紧的线索。他
不顾这会儿已经过了三更,立刻叫来毛延寿,询问车辆的细节。

  毛延寿睡眼惺忪,但家主有命,也不敢怠慢,打起精神摊开画纸,当场泼墨
挥豪,画出马车的形制。

  毛延寿不愧是丹青名手,有过目不忘之能,不多时一辆马车便出现在纸上。

  卢景一边看他作画,一边不住询问马车的细节。程宗扬眉头越皱越紧,不等
毛延寿画完,便道:「不用画了。」

  他打开摄像机,放出一幅画面,「是不是和这辆马车一样?」

  毛延寿望着屋中突然出现的画面,吃惊得连嘴巴都合不拢,半晌才道:「正
是……这……这……」

  光球中,一辆马车侧翻在芦苇荡内。一名少女横尸车内,鲜血染红了衣襟。

  没想到上汤这件扑朔迷离的秘事,居然与伊阙那樁无头无尾的血案相关。上
汤的事发生在八月初九,伊阙血案是在八月十一。那辆马车用了两天时间,从上
汤驶到伊阙,踏上一条不归路,这其中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这件事交给我来查清楚。」卢景说道。

  程宗扬呼了口气,「那就拜托了。」论到抽丝剥茧,明察秋毫的能力,一百
个自己加起来也比不上卢五哥。程宗扬突然有种感觉,有了这辆马车的线索,也
许谜底就在眼前。

  …………………………………………………………………………………

  斯明信前去弥补高智商捅出的漏子,上汤的迷案全部交给卢景,程宗扬则安
心应付自己手头的一堆事。他草草入睡,第二天一早,先赶赴西邸取了自己的履
历、户籍。

  徐璜果然没有吹牛,只用了一天工夫,全套户籍便都妥当地办了下来。冯源
买的宅子正好派上用场,住址、身份、家世一应俱全,单从户籍上看,自己如今
已经是有家有业,如假包换的洛都人氏了。

  徐璜这么卖力,程宗扬少不了再表示一下心意,接着赶往尚书台,拜见主管
官员任职的常侍曹尚书。那位尚书接到这封没有大司马大将军签署,没有丞相付
名,仅仅只有天子印玺的诏书,本来皱着眉头,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但看到诏
书最後面常侍郎的加官,神态顿时一变,态度亲切了许多——常侍郎职衔虽然不
高,却是内朝官,保不定哪天来给他传诏的,就是这位新任的中常侍了。即使诏
书上只有天子的印玺,与律令不合,可天子亲政,霍大司马告病,他可不愿为一
个区区六百石的官职学强项令,去顶撞天子。

  尚书台痛快地加印存档,程宗扬顺顺利利办完手续,取了官员的印绶,从身
份上已经是汉国数得着的中高级官员了。六百石的大行令官职虽然不高,加上常
侍郎就是天子的近臣,外面一大堆的二千石,大部分还没有内朝官的身份。

  程宗扬带着印绶前往鸿胪寺,拜见了主官大鸿胪车千秋。车千秋勉励几句,
便让人送他去大行令的官署。

  程宗扬到了地方才知道,鸿胪寺的大行令、大行丞早已出缺,连跑腿的治礼
郎也只剩了一半,加起来还不到二十人,可见这个衙门油水确实不大。

  下属的官吏虽然不知道程宗扬的来历,但一看常侍郎的加官就知道这位爷来
头不小,而且他的大行令只是兼职,显然经常要在宫中随侍,一个月也未必能来
衙门一趟。只要担负的差事能交待过去,倒不会有什么冲突,因此都十分客气。

  程宗扬在宋国主管的宝钞局,其实就是他自己的程氏商会,工部的员外郎也
没有什么实际差事,连同僚都见得不多,这还是头一次有这么多正而八经当官的
手下,因此十分豪爽地包下一处酒肆,把属下全请了去,连与他平级的译官令也
请来。双方一方说:「下官愚昧无知,请主官多加关照。」另一方说:「本官初
来乍到,诸事还要多多倚仗各位。」在席间大家都清楚了彼此的底线,把冲突的
可能性降到最低,于是宾主尽欢而散。

  从酒肆出来,程宗扬把一份文书连同一隻革囊扔给敖润,喷着酒气道:「不
要拉倒。」

  「啥玩意儿?」敖润说着打开革囊,看到里面的印绶顿时一愣。

  「给你弄了个治礼郎。二十万钱,从你薪水里扣。」

  治礼郎是大行令属下的官吏,年俸不过百石,鸿胪寺的主官大鸿胪就有权力
授职。按照默认的规则,大行令可以安排几个亲信作为下属,程宗扬拿出二十万
钱,在席间就把事情给办了下来。

  「程头儿,这……这……」

  「少废话。明天给我上任去。」

  那印章只有半寸大小,可敖润攥在手里,却似乎重逾千斤。他憋了半天,脸
都快憋紫了,才吭哧道:「程头儿,我啥都不会啊。」

  「不会就学。」

  「程头儿,我都不识字……」

  「文盲也不耽误幹活啊。不行找冯大法帮你去。」

  「程头儿,我……」

  「哎哟老敖,你怎么跟个娘儿们似的?」

  敖润心一横,「程头儿,你就瞧我的吧!」

  敖润驭车而行,程宗扬忽然看到路边一个身影,他犹豫了一下,本来想绕过
去,随即又改了主意,说道:「到前面停一下。」

  马车驶过巷口,停在路旁。程宗扬对敖润说道:「你先回去,不用等我。」

  敖润一听就慌了,「程头儿,我还想跟你学学咋当官呢。」

  「回去再说。要不你就去问刘诏。」

  程宗扬把外衣一脱,在车内换上奴仆的青衣,然後跳下马车,在旁边的店肆
转了一圈,等马车驶远,才摇摇晃晃过去。

  红玉在巷口伸着颈子张望,见到程宗扬走过来,合掌叫了一声,「天爷!」
赶紧扯住他的衣袖,「快走!」

  红玉早就等得急了,匆忙拉着他从後门进了襄城君府,小心避开人多眼杂的
主路,从小路穿过暗道,进入那处隐秘的池苑,然後才数落道:「刚拿了钱就跑
去吃酒!一整天都不见影子!程厚道,你是不是想死?」

  程宗扬打了个酒嗝,伸手在她屁股上扭了一把。

  红玉一下子瞪大眼睛,连忙掩住俏臀,扭头道:「你!」

  程宗扬只是逗逗她,见她气恼的模样,面带憨厚地一笑,「有虫子。」说着
摊开手,果然有一隻小虫。

  红玉哭笑不得,正要转身,忽然一条青虫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啪」的掉在
她胸口。

  红玉尖叫一声,坐倒在地。程宗扬毫不客气地扑过去,叫道:「我帮你逮虫
子!」一边说,一边在她身上大肆摸弄。

  红玉惊叫连连,那条虫子有没有逮到不知道,反正自己从双乳到腿间,都被
他摸了个遍。甚至这会儿他一手还伸在自己裙子里面,揉弄自己下身那处柔嫩的
肉缝。

  一股异样的感觉从身下升起,红玉粉脸不由涨得通红。「不要……」红玉挣
扎着推开他,匆忙拉平衣衫,逃也似地在前面领路。

                第八章

  襄城君在密室内等着,见他进来,不禁又惊又喜又是气恼,「呆子!你昨天
去了哪里?连夜间都没回来!」

  程宗扬觉得装成傻子逗逗她也挺有趣,傻呵呵笑着说道:「玩耍。」

  「讨厌,好大的酒味……」襄城君掩着鼻子,皱起眉头,然後嗔道:「以後
不管你去哪儿,都要给红玉说明白,知道了吗?」

  「呃,知道。」

  襄城君这才转怒为喜,翘起玉指在他额头上一点,「呆子……过来。」

  襄城君拉着他退到榻侧,然後娇媚地躺在榻上,扬起一隻玉手,朝他勾了勾
纤指,「来啊……」

  程宗扬没有动,只傻愣愣看着她。

  襄城君娇嗔道:「你个呆子!又发什么呆呢?」

  程宗扬木着脸道:「我……我喝醉了。」

  襄城君腻声道:「过来啊,奴家给你解酒……」

  程宗扬道:「我喝醉的时候,都是窑子里的女人服侍我的……」

  襄城君气得笑了起来,「难道你还想让我服侍你?莫忘了你是奴才!我才是
主子。你个呆子莫非是欠打!小心我……哎,你去哪儿?」

  「我去窑子……」

  「你个死呆子!别走!」

  襄城君拉住他,看着那男子一副又醉又愣油盐不浸刀枪不入的模样,也是没
辙,最後无奈地说道:「好了,呆子老爷,奴家服侍你便是。」

  襄城君扶着他走到榻旁,娇声道:「呆子老爷,你喝多了,躺下歇歇吧。」
说着自己也觉得好笑,不由咯咯笑了起来。

  程宗扬道:「我有钱……咦?我刚得的一吊钱呢?」

  程宗扬找了半天,才摸出一枚铜铢,「赏你……」

  襄城君接过铜铢,曲膝福了一福,脆生生道:「多谢老爷。」

  「脱衣服……」程宗扬喷着酒气道:「我喜欢光着屁股伺候。」

  襄城君恨道:「你这呆子,在哪个下流娼窠学的?」

  襄城君嘴上抱怨着,一边乖乖脱得一丝不挂,赤条条立在榻旁,那对丰挺的
雪乳饱满而又白腻,在胸前沉甸甸摇晃着,诱人之极。

  程宗扬勾了勾手指,襄城君柔媚地伏下身子,把一双水蜜桃般又白又大的雪
乳送到程宗扬面前。程宗扬张开嘴,含住她的乳尖。襄城君只觉乳头传来丝丝吸
力,温热地舌尖从乳头划过,带来触电般的战慄感。她玉颊飞红,一双美目又湿
又媚,仿佛要滴出水来。

  程宗扬吐出她的乳头,然後微微抬了抬下巴,襄城君娇喘着斜过身子,把另
一隻雪乳送到他嘴边,让他接着品尝。忽然乳尖一痛,却是被他牙齿咬住。襄城
君低叫一声,颦起眉头。

  幸好他咬的并不重,牙关一开一合,倒像是挤汁一样。半晌,程宗扬鬆开牙
齿,襄城君直起腰,又白又大的双乳高高耸起,红嫩的乳头湿淋淋沾满口水,散
发出妖艳的光泽。她咯咯娇笑着,神情愈发妩媚。

  程宗扬确实喝了不少,汉国人慷慨豪放,这些官员也不是迂夫子,虽然只是
底层官吏,但颇有几位豪壮之士,程宗扬酒量纵然过得去,可好汉架不住人多,
几个回合下来也有了七八分酒意,要不然刚才也不会幹出调戏小婢女那种事。

  此时一个媚艳的妇人光溜溜站在面前,从头到脚一丝不挂,体态妖娆,举止
风骚,眉眼间自然而然便流露出一番风情万种的妩媚之态,尤其是那对肉感十足
的雪乳随着呼吸颤微微晃动着,艳态横生,让见惯美色的程宗扬也欲念丛生。

  好在自己身边妖艳的妇人不少,无论是罂奴、惊奴、蛇奴这些侍奴,还是卓
雲君、阮香凝这样的大美人儿,都没少这样光着身子服侍自己。平常为了讨他欢
心,更是妖态百出,这会儿总算还能把持得住。

  襄城君看在眼中,更觉得他果然是个呆子,换作旁的男人见到自己白生生的
身子,早就大晕其浪,像公狗一样扑将上来,哪里还能这般安稳?可恨这呆子虽
然不解风情,偏生的天赋异禀,昨日一番交合,自己虽然痛得不轻,但在他身下
承欢时,那种死去活来的滋味,实是生平未有。

  襄城君就像一个嗜辣的饕餮客初次尝到辣椒,对那番滋味念念不忘,到了晚
间痛楚略微平息一些,便禁不住让红玉去叫那呆子过来。谁知他一走就是一天一
夜,这会儿才喝得醉醺醺的出现。

  如果换作他人,即便和他一样天赋异禀,敢这般不分上下尊卑,把自己当成
奴婢使唤,襄城君也立刻狠下心来砍了他的脑袋,以免後患。可他只是个呆子,
和一个呆子有什么好计较的?左右不过是哄哄他罢了。

  襄城君挽着一条帕子,依在榻旁,一边被他摸弄着身子,一边服侍他擦净面
孔。忽然间她心里一动,觉得这呆子虽然算不上英俊少年,但眉清目朗,越看越
是顺眼,似乎也不是傻瓜。襄城君转念一想,不由心下暗笑,幸好这呆子看起来
不傻,若他是那种拖着鼻涕不辨牛马的傻子,自己岂能让他沾身?

  襄城君刚直起腰,腿间就多了一隻手掌。她嫣然一笑,然後翘起一条美腿,
放在榻上,将那隻肥滑香软的玉户展露出来,放在他掌心,任他把玩。

  襄城君身为太后的弟媳,襄邑侯的夫人,堂堂封君,身份显赫,此时在程宗
扬面前,却如同一个光屁股的骚媚艳妇。本来是奴仆的男子,此时醉醺醺躺在锦
榻上,襄城君赤身裸体地立在榻旁服侍,还要敞露着下体任他抚弄。既像一个听
话的奴婢,又像一个乖巧的粉头。

  「你叫什么名字?」

  襄城君娇滴滴道:「奴家闺名寿寿。」

  程宗扬早已知道襄邑侯的亲家是孙氏,那么她的名字应该叫孙寿。这名字倒
是平常,虽然似乎在哪里见过,但也只是恍惚有点印象。

  襄城君玉户饱满柔嫩,程宗扬握在手中,只觉一团娇腻的美肉在掌心软软滑
动,阴唇间的花蒂还有些肿胀,在玉户间红艳无比。

  襄城君娇声抱怨道:「奴家下面都被你弄肿了……哎呀!你做什么!」

  襄城君惊叫声中,却是那呆子粗鲁地往她下身唾了一口,然後用手指捻住花
蒂。襄城君的怒气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所有的心神都被他的手指吸引。

  他的手上仿佛真的有魔力一样,只揉弄几下,昨日那种感觉就又一次从下体
升起。襄城君不由自主地摇晃螓首,口中发出娇媚的叫声。

  襄城君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肉棒插入的,她像一个没有资格爬上主人床榻的
低贱奴婢一样,只能伏地承欢。她背对着床榻,双膝跪地,竭力耸起雪臀。在她
身後,一个男子坐在床榻边沿,背後靠着锦垫,两腿大模大样地分开。那隻白艳
的圆臀就翘在他腿间,卖力地上下耸动。

  这一次快感来得更快,不多时,艳妇身子一颤,一股温热的液体从蜜穴深处
涌出,顺着肉棒直泄下来。

  孙寿闭上眼,感受着身体的悸动,正待歇息片刻,谁知身後一紧,那具精壮
有力的身体猛压过来,那根又粗又硬的肉棒重重捣入她蜜穴深处。

  「呆子老爷……奴婢……啊!啊!」

  …………………………………………………………………………………

  红玉在精阁守着,小手拧着一条帕子,在指间绞来绞去。一想起那呆子方才
在自己身上摸弄的情形,小婢女不禁又是气恼又是脸红。

  忽然甬道里传来夫人的召唤,「红玉……快过来……」

  夫人的声音十分急切,像是遇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样。红玉心头一慌,
连忙赶往夫人所在的密室。刚从甬道露出头来,入目的情形使红玉惊愕地掩住小
嘴,险些惊叫出声。

  只见夫人赤条条跪在地毯上,那个呆子半蹲着身子,双手抱住夫人白生生的
屁股,肌肉分明的小腹挺动着,不断往夫人臀上狠撞。仔细看时,他腹下还挺着
一根又粗又硬的物件,像根棒子一样,直挺挺插在夫人屁股里面。夫人臀间一隻
又红又艳的嫩穴被棒子塞得满满的,随着棒子的进出,一圈娇嫩红腻的美肉在穴
口翻进翻出,不时吐出一股淫水。夫人两条雪白的大腿像被水洗过一样,淌满淫
水,连地毯也湿了一片。她这会儿不停摇着头,长髪散乱,雪臀不停扭动着,纤
美的腰肢就像一条白光光的玉蛇。

  襄城君一边摇头,一边带着娇弱的哭腔道:「红玉……快把衣服脱了……呆
子老爷……轻一些……奴婢快不行了……」

  红玉咬着帕子,惊恐地瞪大美目,身子微微发颤。她作为夫人的心腹,主人
什么事都不瞒她,也不是没有见过类似的情形,可是还从来没有见过夫人这种凄
惨的模样。尤其是她摇头摆臀的姿态,仿佛身体失控一样,充满颠狂的意味。

  「红玉……快脱衣服……」

  红玉看着那根在夫人体内肆虐的大肉棒,觉得自己两腿都是软的,乞求道:
「夫人饶命……奴婢会死的……」

  「贱婢!连主子的话都不听了吗?」襄城君喝斥一声,然後又乞求道:「呆
子老爷……我不行了……不行了……哎呀!」

  襄城君尖叫着,被肉棒插弄的蜜穴一阵痉挛,淌出一股淫液。

  那呆子满身酒气,浑身肌肉绷紧,像魔神一样淫笑着扭头看来。红玉转身就
跑,只听见身後「啵」的一声水响,仿佛从瓶口拔出一隻塞子,接着手臂就被一
隻大手牢牢抓住。

  「夫人救命啊……」

  襄城君颤声道:「你这贱婢……居然敢背主逃跑……敢踏进甬道一步,我就
杀你全家!」

  红玉不敢再挣扎,一手捂着嘴巴,泪水在眼眶里一个劲儿打转。

  襄城君回过头,娇声道:「老爷,这小婢是奴婢的贴身丫鬟,便让她代奴婢
来服侍老爷……红玉,听到了吗?」

  红玉小声应道:「是……」

  程宗扬一指锦榻,「脱光了,爬上去。」

  红玉还在迟疑,被襄城君劈脸打了个耳光,「贱婢,莫非还要本君来服侍你
吗?」

  「奴婢不敢……」

  红玉含泪解开衣带,除去衣裙,又羞又怕地爬到榻上。

  程宗扬拍了拍襄城君白生生的屁股,「过来伺候。」

  襄城君殷勤地爬到榻旁,把小婢双腿分开,然後剥开她下体柔嫩的秘处。

  程宗扬揽着襄城君的粉颈亲了个嘴,然後把她按到腹下,将沾满淫水的阳具
塞到她口中。襄城君半是幽怨半是挑逗地抛了个媚眼,将肉棒细细舔净,然後凑
到红玉下身,把肉棒吐了出来。

  程宗扬趁着酒意,身体一挺,龟头没入小婢柔嫩的穴口,刚浅浅挤入少许,
肉棒微微一顿,顶住穴内一层韧韧的软膜。

  程宗扬身体一沉,身下的俏婢玉颊一下变得雪白,接着发出一声痛叫。

  小婢娇嫩的蜜穴被阳具插进半截,穴口粉嫩的蜜肉被撑得圆圆张开,片刻後
淌出一股殷红的血迹。

  小婢的嫩穴紧狭无比,仿佛一隻充满弹性的肉套,箍住龟头。程宗扬趁着酒
意,没有半点怜香惜玉,挺着阳具在小婢未经人事的蜜穴中长驱直入,一直顶到
蜜穴尽头,让她的小嫩穴完全被自己的阳具塞满,蜜腔中每一寸柔腻的嫩肉都被
肉棒撑紧。

  红玉已经痛得叫不出声来,只觉得一根烧红的铁棒从自己下体的肉洞插入,
一直插到小腹深处,肉穴仿佛被撕裂一样。

  襄城君粉颈还在不时摇摆,她用迷醉一样的眼神看着那根硬梆梆的大肉棒,
下身仿佛传来刚才被它插入时的销魂快感,襄城君屁股禁不住哆嗦了一下,从穴
中挤出一股淫水。接着一隻手掌伸来,毫不客气地伸进她体内,在她蜜穴中掏弄
起来。

  红玉与女主人并肩伏在榻上,程宗扬从後面幹着小婢的嫩穴,一手把玩着艳
妇如雪的圆臀,目光在两女臀後来回比较。可除了襄城君的屁股更加成熟丰满,
娇艳性感以外,根本看不出任何异常。程宗扬不禁心里暗自嘀咕,这妖妇究竟把
尾巴藏到哪儿了?

  …………………………………………………………………………………

  洛都九市之一的马市位于城外,但随着城市扩张,已经被城墙围了起来。市
中有大小马行数十家,交易着汉国最好的马匹,同样也是洛都车马行的聚集地。
市中马匹的嘶鸣声,车辆的辘辘声,商人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比起槐市的清雅,
金市的豪富,又是另一种喧嚣热闹的场面。

  马市北边的一条僻巷中,一个盲眼的乞丐正扶杖蹒跚而行。忽然间他身子一
斜,鬼魅般横移丈许。与此同时,一隻手掌突兀地出现在空气中,却拍了个空。

  那巷子只有丈许宽窄,卢景身影微闪,已经贴上另一侧的土坯墙。他衣袖卷
起,那隻破碗碎成数十片,匕首般朝身後射去。

  气劲交击声连串响起,激射的陶片被一双手掌尽数拍碎,接着朝卢景颈後抓
来。卢景竹杖在墙上一点,身体缩成一团,像个圆球般翻了个跟头,接着蓦然伸
出一隻手掌,与身後的偷袭者对了一掌。

  卢景飞鸟般退开丈许,稳稳立在地上。那名偷袭者只略微退了半步,随即稳
住身形,没有再出手。

  那人穿着黑衣,面容被一副铁制的虎形面具遮住,只露出一双寒光凛冽的眼
睛,却是襄邑侯门下的死士。

  卢景面无表情,冷冷道:「襄邑侯这是什么意思?」

  黑衣人沙哑着喉咙道:「试试阁下的斤两。」

  「既然如此,这樁生意到此为止。告辞。」

  「阁下何必动怒?」黑衣人开口道:「敝家主只是连日不见进展,派我来催
促阁下一番。」

  「背後跟踪,已经坏了我们这一行的规矩。」卢景说道:「这樁生意我不做
了,让侯爷另请高明吧。」

  黑衣人抖手掷出一隻钱囊,「这一百金铢算是赔罪。方才的试探是我自己的
主意,请阁下见谅。」

  卢景接过钱袋,冷哼一声,转身就走,一边道:「再有人坏规矩,我们暴氏
兄弟就此罢手,立刻返回晴州。」

  黑衣人望着他的背影,良久不语。等卢景身影消失,一个女子悄然现身,她
年过双十,眉枝疏朗,说道:「这人身手虽然过得去,但也不是十分出色。」

  「如果他只露了两成的修为呢?」

  原本沙哑的声音突然变成女声,黑衣人说着摘下面具,露出一张不施脂粉的
面孔,却是太后身边那名中年宫女。

  「两成?」义姁目光闪烁了一下。

  「他故意留了手,没有显露出真正的修为。」中年宫女道:「暂时不要招惹
他们,看他们到底能查出些什么。」

  义姁走到那女子身後,帮她解开头上的帕子,然後从怀中摸出梳子,只几下
便帮她梳了个高髻。

  那女子打开银质的粉盒,一边走一边妆扮,等走出小巷,已经化身成一个雍
容的贵妇。

  那女子收起粉盒,双手一摆,收紧的衣袖垂落下来,几乎垂到地面。她双手
挽在胸前,走到巷口。一辆马车已经等候多时,那女子登上马车,一摆衣袖,双
手放在膝上。义姁坐在车後,马车随即向西驶去。

  穿过内城的中东门,往北便是权贵雲集的永和里。马车一路驶过燕王邸、代
王邸、江都王邸、齐王邸、梁王邸、广川王邸……道路两旁的豪宅鳞次栉比,多
是王公贵族之家。这些雄据一方的诸侯王虽然只有得到天子的诏书才能入京,平
常住处都是空的,但在洛都兴建的王邸无不华丽非常,竞显豪奢。

  满坊华宅之间,却有一座宅院仿佛荒废多年,大门歪歪斜斜,似乎随时都会
倒塌,房顶的茅草都长有半人多高,只有一个老朽不堪的苍头守门。

  那女子皱了皱眉,「胶西王还没有回来吗?」

  义姁道:「听说又去了北原,只怕一两年才能回来。」

  「荒唐。」

  马车在一座王邸前停下,义姁下车说道:「北宫长使胡夫人,请见大王。」

  後面传来一个女子娇笑,「原来是胡长使,真是巧了。」

  胡夫人扭过头,微微一笑,起身施礼,「奴婢见过平城君。」

  两人下了车,平城君挽着胡夫人的手道:「我可不敢受你的礼,有心的话,
你我姊妹相称便是。」

  「主仆有分,奴婢岂敢高攀?」

  「行啦。谁不知道你自小与太后一起长大,是太后最亲信的心腹之人?说起
来还是我高攀呢。」

  平城君不由分说,挽着胡夫人的手一起进门,一边对王邸的奴仆道:「你家
大王呢?还不赶快请长使入内?」

  奴仆慌忙进去禀报,胡夫人与义姁相视一眼,唇角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平
城君那番话私下里说倒也罢了,当着赵邸奴仆的面说出来,让她也无法接口。

  平城君却是十分高兴,胡夫人虽然名份只是宫中的低级女官,却是太后最倚
重的亲信,能与她结交,自然是有益无害。

  一个二十余岁的男子快步出来,正是赵王太子刘丹,他向两人揖了一礼,笑
道:「难得姨母光临,母后方才还提及姨母,说这次入京没见上几面,等回到赵
地,再想见面可就难了。」

  平城君笑道:「我这不是来了吗?瞧瞧我还带了谁?」

  「胡长使,请。」

  赵太子亲自领着两人入内,平城君还没坐稳,就迫不及待地说道:「胡长使
可曾听说了吗?」

  胡夫人不动声色,「哦?」

  「就是那个……」平城君压低声音,一脸神秘地说道:「赵娘娘的事……你
难道还不知道?」

  不等胡夫人开口,平城君就滔滔不绝地说道:「你们难道没听说吗?那位赵
娘娘,啧啧,是个不会生的……宫里都已经传遍了。说她腰细得跟柳条一样,入
宫都两三年了,肚子还是平的。天子也是,只挑腰细的觉得好看,全没想过女人
这腰身太细,子嗣可就难了。如今天子的年纪也不小了,宫里那么多女人,偏偏
连一胎半子都没生下……我昨天还去了中山王邸,哎哟,中山王都五十了,又添
了个儿子。席间我们还在算呢,中山王在位这二十几年,每年最少也添一两个,
多的时候月月都要喝喜酒,算上这个小的,你猜有多少?哎哟,男男女女都有一
百二十几个了……你看看人家是怎么生的?」

  胡夫人面带微笑,似乎在认真倾听,又似乎充耳不闻,把她的话都当成了耳
旁风。义姁低着头,一言不发。赵太子脸上带着僵硬的笑容,此时已经是如坐针
毡。

  平城君丝毫没有留意厅里的气氛,仍在自顾自说着,「天子如今正是盛年,
後宫那么多女子,怎么也该有个一儿半女,胡长使,你说是吧?」

  胡夫人道:「嗯。」

  「我听人说啊……」平城君口气愈发神秘,她小心看了看四周,低声说道:
「宫里其实有人生过……被那位娘娘派人给——」

  「姨母!」赵太子脸都白了,这会儿再顾不得礼数,匆忙开口打断平城君,
「母后请姨母到後面说话。」

  平城君愕然道:「是吗?」

  旁边的奴仆见机得快,立刻道:「正是。王后刚才派人来,请平城君入内见
面。」

  平城君满面失望,但王后有请,也不好再坐,只能起身说道:「那我进去见
见阿妹,一会儿再跟胡夫人聊天。」

  好不容易支走了平城君,赵太子呼了口气,抬袖擦去额头的冷汗。

  「让长使见笑了。」

  胡夫人微微一笑,「无妨。遇上这样的客人也是无奈。」

  赵太子小心道:「不知长使此来,是为……」

  「一是向大王道谢。当日大王送来的礼物,太后已经收到了。让奴婢转告大
王,心意已经领了。二呢,是大王说的事……」

  刘丹心头顿时热了起来,声音也有些发颤,「如何?」

  胡夫人只说了六个字:「此乃天子家事。」

  立太子本是国政,不仅要天子同意,还要征询几位辅政大臣的意见。一旦变
成天子家事,就杜绝了外臣插手,能作主的唯有太后。

  刘丹明白过来,拱手道:「还要多多倚仗长使。」

  胡夫人与义姁告辞出来,刘丹亲自捧了一隻箱子,送到车上,「这是父王和
我的一点心意,还请长使笑纳。」

  胡夫人也不推辞,带上义姁,一笑而去。

  马车上,胡夫人淡淡道:「如何?」

  义姁道:「赵太子眼青而面黧,当是媟淫无度,以至阳虚。若是细加调养,
尚可恢复。」

  「可有天子之气?」

  义姁笑道:「半点也无。」

  胡夫人冷笑一声。

  义姁道:「为何不见赵王?」

  「那位大王多半是在密室,听我们说话呢。」

  义姁失笑道:「堂堂诸侯,怎会做出如此勾当?」

  「你可不知道这位赵王。」胡夫人道:「他在赵国这么多年,朝廷派去赵国
的国相、二千石,他每次都穿着布衣徒步出迎,甚至亲手清扫官邸,恭敬异常。
可那些官员任职从来没有超过两年的,或死或逐,没有一个能全身而退。」

  「为何如此?」

  「赵王专门派人盯着那些官员,故意设局引诱他们言语犯禁。言谈中偶有失
当,便记录下来。赵王在国中幹的那些不法之事露出马脚,朝廷派去的官员要治
他的罪,他便拿出来威胁。有人不肯屈从,就上书告发。大者死,小者刑,每发
必中,以至于无人敢惹。」

  「朝廷既然知道赵王如此行事,为何不处置他?」

  「赵王身为诸侯,手里又有证据,朝廷又能如何?」

  义姁叹道:「赵王竟然这么阴险……」

  胡夫人望着远处的宫阙,淡淡道:「所以说,做天子容易。想做个好天子,
可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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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集

  内容简介:

  程宗扬发现汉宫埋没多少人才:穷汉班超、不得志的东方朔,还有一个疑似
神经病兼科学狂的太后心腹蔡常侍!与东方朔一顿狂饮,程宗扬却在襄城君的侍
女面前露出马脚。

  程宗扬跟卢景遍寻不着的疤面少年及老仆踪迹终于露出一丝线索,假如显露
出来的表象为非,这对主仆是女人呢,她们的身分是???

  弄清楚吕氏一族的企图后,程宗扬又遇上黑魔海的汉国主事者率人拦路,双
方大打出手!

                第一章

  夜色尚浓,程宗扬便爬了起来,先梳头洗脸,然后穿上崭新的官服。他理好
衣襟,拉了拉又宽又长,几乎垂到脚面的衣袖,对着铜镜扶好进贤冠,左右看了
一番,还是觉得有点别扭。

  程宗扬担任的常侍郎五日一朝,今天是入朝的日子。昨日徐璜专门派人过来
交待过觐见的礼仪,在宫中要留意各种的事项:少说多听,少做多看。总之作为
刚入选的文散官,他只用和宫里一批随侍的亲贵待在一起,先混个脸熟就行。

  罂粟女将一支崭新的毛笔簪在他冠侧,然后跪在主人身后,将一柄错金的书
刀佩在他腰带的弯钩上。程宗扬拿起一册用牛皮绳编好的竹简掂了掂,对着镜子
道:「我这算是刀笔吏了吧。」

  惊理娇滴滴道:「恭喜老爷。」

  程宗扬心下叹了口气,自己混入朝中,只是因为汉国如今的情形扑朔迷离,
又赶上天子急于用钱,因缘际会之下,才花钱买了个官。万一将来汉国的政局出
现惊涛骇浪,好设法尽力自保。可罂奴和惊理明明是江湖人,却对当官比自己还
热心。自己在宋国推行纸钞,数日之间百万金铢入手,她们也没有说过什么,如
今自己在汉国只当了个六百石的小官,这些奴婢就显得与有荣焉,连在床上都显
得比以往更谦卑几分。也不知道真是对当官另眼相看,还是故意哄自己开心的。

  「卓奴没来?」

  「也许是有事在忙,没有消息呢。」

  卓云君自从那天没等到自己,一连两天都没有入城。自己昨天在襄城君府待
得太晚,又赶上今天上朝,没有顾得上去北邙找她。想起卓美人的温驯柔婉,程
宗扬心下不由升起一股暖洋洋的感觉。今天从宫里回来,无论如何也要去找卓美
人儿,顺便见见合德。

  程宗扬出门,敖润已经在院中等候。汉国制度,六百石的官员可以配备公车
以及四名随从。程宗扬配的公车也是一辆单辕双轮的马车,笔直的车辕前端连着
木轭,左右各有一匹驭马,马轭下系着拳头大的铜铃。车厢外侧用来挡泥的扶手
左面涂成朱红——按照制度,二千石以上才可以两侧涂朱。车上张着黑色的布制
顶盖,车内铺着茵席,看起来普普通通,并不起眼。

  车上的驭手是鹏翼社的许宾,敖润、刘诏、冯源作为随从徒步跟随,最后一
个却是毛延寿。

  程宗扬笑道:「毛先生辛苦。」

  毛延寿躬身道:「为家主效力,何言辛苦?」

  程宗扬登上马车,许宾拨开车轮下的木轫,双手一抖缰绳,马匹缓缓起步。

  天色尚黑,敖润和刘诏各自提着灯笼,在前带路。城中的宵禁还未解除,但
看到是入朝的官员,士卒不敢怠慢,上来打开路障。

  马车在南宫西侧的白虎门前停下,门前的谒者验过符传,然后笑道:「程大
夫来得却早。」他压低声音,「徐常侍在宫里,吩咐小的在此等候。」

  程宗扬心领神会,从袖中摸出一枚金铢递了过去。

  感觉到金铢的份量,谒者先是吃了一惊,这程大夫出手太宽绰了!随即一张
脸笑得跟菊花一样,灿烂无比。谒者跑前跑后,先指点了车马停放的位置,让人
带着程大夫的随从去侍庐歇息,然后亲自带着程宗扬进入宫门,一边热情地解说
道:「这白虎门是西门,主征伐,天子阅兵,朝廷军令都由此出入。程大夫,这
边请。」

  穿过白虎门,一座巍峨的楼台出现在微亮的晨曦之中,与其他宫殿的华丽相
比,沉静中带着一股峥嵘的气势。

  程宗扬道:「这是什么地方?」

  谒者道:「此处便是云台。」

  「云台二十八将的云台?」

  「正是。非有大功于世,不得留名云台。虽然云台二十八将天下知闻,但台
中留名的功臣名宿,实不止二十八人。」

  程宗扬一边走,一边仰头看着雄伟的云台,感叹道:「果然不凡。」

  谒者吹捧道:「程大夫年纪轻轻便身登高位,少不了立下一番功业,他日名
列云台也不在话下。」

  「说得好!借你吉言。」程宗扬笑着又抛出一枚金铢。

  谒者连忙双手接过,态度愈发殷勤。

  「大夫,这边请。」

  谒者领着他绕过云台,向北穿过一条砖石铺成的御道,眼前是一座四四方方
的建筑。六朝建筑多为砖木结构,以木为主,这一座却是用岩石砌成,通体不见
任何木料。一个年轻人匆匆从阁中出来,见到程宗扬的服色,立刻退到一旁,双
手长揖一礼。

  谒者板起脸,「怎么回事?这会儿怎么还在宫里?」

  那年轻人道:「在下抄写书简,不意误了时辰。」

  「误了时辰?」谒者嗤笑道:「是为了省几个油钱吧?」

  年轻人揖手低头,默然不语。

  谒者挥了挥衣袖,「快滚!」

  年轻人揖了一礼,匆忙离开。

  谒者朝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鄙夷地说道:「穷酸!连油灯钱都掏不起!就
知道占宫里的便宜!」

  程宗扬随口道:「这人是干什么的?」

  谒者陪起笑脸,「大夫头一次入宫,所以不知道。前面的兰台是宫里用来藏
书的馆阁,时常有些书册需要抄写。方才那穷酸穷得要死,托了他哥哥的门路,
在宫里找了个抄书的差事。他想多挣些钱,又舍不得在家里点灯,连夜间都待在
兰台。若非他哥哥是太史令,我早就赶他出去了。」

  「太史令?」听到这个官职,程宗扬都震惊了,「他哥是司马迁?」

  太史令收入怎么样,自己没打听过。但司马迁家里肯定不宽裕。太史公替李
陵说话激怒武帝,下狱论死,免死有两条路,一是交钱五十万,二是宫刑——太
史公要能拿出那五十万钱,怎么也不至于选择后者了。

  「不是。」

  程宗扬松了口气,如果真是司马迁,这五十万自己无论如何也得替他出了。

  谒者接着道:「他哥姓班,叫班固。」

  「什么?你说他哥哥是班固?」程宗扬瞪大眼睛,「他是班超?」

  谒者谀笑道:「大夫见闻果然广博。没错,就是那穷酸。」

  程宗扬险些都想转身把他追回来。班超班定远啊,带领三十六人横行西域,
一人平定五十余国,镇守数十年——这样的人才,还是在最落魄的时候被自己遇
见,这简直是上天赐给自己的礼物!

  不急不急,程宗扬安慰自己,反正他也跑不了。等见过天子再去找他。

  「兰台都是穷鬼,令史才年俸百石,那些穷酸仗着自己是文人,还瞧不起咱
们宦官和刀笔吏,」谒者一边说,一边对着那年轻人背影啐道:「活该穷死!」

  好吧,自己现在知道了,儒生出身的文人和宫里的宦官,小吏出身的刀笔吏
不是一伙的。也就是说,如果自己能混出名堂,够资格上史书,运气好的话,多
半会被班固放入酷吏列传,和宁成、董宣作伴。运气差点儿,就该进佞幸传,与
一帮该死的太监,没有好下场的幸进小人作伴了。

  过了兰台,面前是一大片广场,以黑色的玄武岩铺成,规模足以容纳万人。
广场之后矗立着一座楼阁,隐约透出一股肃杀之气。

  谒者道:「那边是阿阁,天子阅兵的地方。朝中拜将出征,主将都要先过武
库,祭蚩尤,然后率兵在阿阁拜见天子。」

  这处阅兵场已经多年没有使用过,然而凛冽的杀气却仿佛渗入每一块岩石之
中,远远望去就令人心生惕然,不由自主地挺直腰背。

  程宗扬一边走一边张望,广场另一边是一片宫阙,与兰台遥遥相对,宫门上
绘着飞舞的凤凰,鲜艳的凤羽五彩湛然,华丽无比。程宗扬正要迈步过去,却被
谒者拉住衣袖,「前面可去不得——那是长秋宫。」

  程宗扬在考虑买什么官的时候,曾经注意过官职列表中的「大长秋」一职,
觉得这官职听起来够拉风。后来才知道长秋宫是皇后的寝宫,大长秋其实就是皇
后宫中的大内总管——虽然和汉国大多数宫廷官职一样,担任者不一定必须是太
监,但大长秋无疑是离太监距离最近的职位之一,考虑到前贤赵鹿侯的经历,程
宗扬赶紧打消了主意。

  长秋宫和西宫在阿阁以北,占据了整个南宫的西北角。谒者绕过阿阁,折而
东行,一边解释道:「娘娘原本应该迁往北宫,但太后喜欢清静,娘娘就留在南
宫了。」

  程宗扬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说道:「天子以孝治国,自当如此。」

  这个话题显然不宜多说,谒者只陪笑两声,然后领着程宗扬穿过一道宫门,
径直来到东面一处宫殿前,「这是玉堂前殿,徐常侍就在殿中等候。程大夫,请
进。」

  殿前的广场上不时传来少年的喧哗嘻笑,夹杂着弓弦震动的声音。那些是宫
中的常侍武骑:期门。以期于门下,随时待命而得名。由善于骑射的贵戚子弟以
及六郡良家子充任,是天子的亲随。

  宫殿的台阶是赤红的丹墀,墀上立着几名执戟的守卫,虽然有谒者领路,为
首的中郎将仍然仔细验过程宗扬的符传,一边示意他解下佩剑。

  程宗扬扫了一眼,殿下的木架上已经放了数十把形制各异的兵刃。汉国官员
无论文武都习惯随身佩带刀剑,只有拜见天子时才会取下。他解下佩剑,交给殿
前执戟的守卫,然后把符传收入袖中,摸了摸那条丝帕,迈步进入殿内。

  见识过汉宫的布局之后,程宗扬对汉国宫阙的宏伟和庞大有了另一番认知。
比如南宫,不仅是天子起居之地,而且也附带了一部分官署和其他功能性建筑。
云台可以视为纪念堂,兰台是国立图书馆,还有阿阁这样的阅兵场。

  因此能够出入宫廷,在宫中任职的不仅有太监,还有大量的普通官员,甚至
像班超这样的抄书吏也能私留宫中。而汉宫北部的玉堂、宣德、建德诸殿作为天
子寝宫,以及后妃所住的长秋宫、西宫,才是传统意义上的内宫,外臣无诏不得
进入。虽然略显混乱,但与后世相比,汉国的风格无疑更加质朴,玉堂前殿是进
入寝宫的门户,天还未亮,诸位中常侍、侍中、中郎将……等等有着加官职衔的
内朝官员们,都已经陆续来到殿中等候。天子尚在寝中,官员们三五成群聚在一
起低声交谈。他们有的头戴高冠,神态肃然,举止行礼一丝不苟,一看便是儒生
出身的博士;有的戴着弁冠,身材健硕,孔武有力,流露出纠纠武夫的气概,是
内朝的武官;有的和程宗扬一样,头戴进贤冠,腰佩书刀,是以刀笔知名的官吏。
人数最多的,则是勋贵子弟,这些人虽然年轻,但多有爵位在身,封侯者也不乏
其人。

  汉国官员无论官职高低,官服多为黑色,只凭头冠和印绶区分。殿内官员所
佩印绶大多是二千石以上的银印青绶,位居九卿之上的金印紫绶也颇有几位,被
人尊称为金紫重臣。像程宗扬一样千石以下的铜印黑绶,着实寥寥无几。毕竟与
这些真正执掌汉国权力的内朝官相比,六百石的大行令比芝麻也大不了多少。因
此程宗扬入殿时,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偶尔有人目光扫来,也不以为意
地移开。

  但有人一直在注意着殿门,程宗扬刚一入殿,徐璜便哈哈一笑,过来挽住程
宗扬的手,亲热地说道:「程大夫来得却早。」

  他衣冠整齐,头戴一顶惠文冠,冠上正中佩着蝉形的金珰,右侧垂着一条乌
亮的貂尾,正是中常侍的貂珰冠饰。程宗扬心下暗暗衡量了一下,秦翰虽然被尊
称为大貂珰,但好像还没有穿戴过如此正宗的貂珰冠饰。

  徐璜已经等候多时,寒喧几句便领着程宗扬来到自己所在的圈子。程宗扬发
现这一次自己吸引的目光明显多了许多,有的漠然,有的好奇,有的鄙夷,有的
诧异,有的目光深沉,不知在想着什么。

  程宗扬暗自纳闷,等徐璜停住脚步才明白过来。徐璜所在的圈子人数不多,
加上徐璜也不过四人,但在殿中都有席位,而且和徐璜带着同样的貂蝉冠,同样
的金珰右貂,同样是颌下光溜溜没有一根胡须——这是阉党啊。

  殿内不同官员的圈子虽然不是泾渭分明,但也能看出一些端倪。信奉儒家,
以经学出身的文士;作为职业官僚,禀承法家理念的书吏;弓马娴熟,累世从军
的将门子弟;出身显赫,地位超然的勋贵少年——还有就是太监。

  从殿内诸人的态度来看,此时的中常侍显然还没有后世只手遮天,翻云覆雨
的能力,程宗扬原本只是打算当一个旁观者,没想到徐璜会直接把自己引到太监
的圈子里。自己如果被打上阉党的标签,有没有好处很难说,但肯定不是一件光
彩事。

  不等程宗扬开口,徐璜已经领着他到了为首那人面前,笑着说道:「这位是
蔡常侍。」

  程宗扬收敛心神,拱手行礼道:「蔡常侍。」

  蔡常侍凭几而坐,拿着一页信笺低头细看,全副心神似乎都沉浸其中,闻言
只随意点了点头。程宗扬低头时瞥了一眼,并不是想偷看信笺上的内容,毕竟相
隔甚远,一瞥之下也看不到什么东西,然而入目的情形让他大吃一惊——那位蔡
常侍专注看着的信笺雪白一片,上面一个字都没有。

  程宗扬感觉像见鬼了一样,这死太监盯着一张白纸看这么认真,莫非是练什
么玄功?还是与徐璜不合,故意摆架子,给自己下马威?

  徐璜却见怪不怪,只微微一笑,也不打扰沉浸白纸间的蔡常侍,径自领着程
宗扬去见第二位,「这位是单常侍。」

  程宗扬依礼拱手,「见过单常侍。」

  那位单常侍身材魁伟,一手凭几,手掌筋骨毕露,犹如武夫,此时正闭目养
神,闻言也只点了点头,眼睛都没睁开。

  程宗扬面上笑容不改,心里不禁嘀咕,自己在北宫也见过汉国的太监,那些
内侍对着吕冀狂拍马屁,一点都不含蓄,怎么南宫这两位中常侍作派如此古怪?
自己的六百石不会是买亏了吧?早知道就该出点血,买个两千石得了。

  徐璜走到最后一位中常侍面前,不等他开口,那人便长身而起,笑道:「昨
日便听徐常侍说过,今日一见,程大夫果然是年轻有为。」

  徐璜笑眯眯道:「这位唐常侍可是天子心腹。」

  程宗扬拱手道:「在下初入宫禁,失礼之处还请唐常侍多多指正。」

  唐衡笑道:「好说,好说。」

  双方寒喧几句,那位唐常侍脾气倒是随和得很,寥寥数语便令人如沐春风,
顿生好感。唐衡似乎对程宗扬大为满意,频频点头,徐璜便道:「那几位呢?」

  唐衡扭头示意了一下。

  殿内一角,几位官员正站立闲谈。徐璜领着程宗扬过去,躬身道:「老奴见
过几位御史。」

  几人停止交谈,态度客气而冷漠地拱手道:「徐常侍。」接着目光落在程宗
扬腰间的书刀上,不由停顿了一下。

  「这位程大夫乃舞都宁太守所荐。」徐璜面带笑容地说道:「说来也是各位
的后辈。」

  几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最后有人道:「既然是宁成所荐……」

  另一人面无表情地说道:「一殿为臣,同为天子效力,何分彼此?」

  徐璜似乎对他颇为畏惧,一张脸几乎笑出花来,赶紧陪笑道:「赵御史说得
不错,就是这个道理。」

  看到面前的情形,程宗扬心下雪亮,自己能从西邸买到官爵,甚至得到这位
太监首领的青睐,还真不是钱的事,而是因为宁成的那封荐书。面前这些人以御
史为主,八成和宁成有相似的背景。徐璜特意带着自己过来拜会,隐瞒了自己拿
出一千四百万钱买官的事实,而说成是宁成所荐,无非是在这些向执掌朝廷律法
的职业官僚们示好。

  无论怎么说,酷吏总比阉党强些,能和这些精通律例的刀笔吏结交,程宗扬
更是求之不得,当即上前施礼,说道:「在下追随宁太守时日虽然不长,但久闻
诸位大名。只是官卑职小,未曾拜会诸位,聆听教诲,深以为憾。」

  为首一名官员审视着程宗扬,良久淡淡道:「书刀虽小,寸铁亦可杀人。程
令不必妄自菲薄,更不可不慎。」

  程宗扬心头微凛,恭敬地说道:「是。」

  众人初次见面,程宗扬又是由太监引见,诸人并未深谈,只是见个面认识一
下,便即告辞。徐璜却大感满意,连脚步都轻快了几分。他辞别众人,领着程宗
扬出了大殿,在廊下一边漫步,一边低声道:「宁太守在舞都大肆诛戮,虽是为
天子分忧,但朝中颇有些人不满。天子的意思呢,想召宁太守回朝。」

  程宗扬明白,徐璜这番话是送个人情给宁成,也是送给自己。天子虽然已经
秉政,但想真正执掌权力,单靠一帮太监是做不到的。儒生出身的官员还能倚仗
名声和师友,刀笔吏所能倚仗的只有天子的信任,只要天子帝位稳固,他们就是
最忠诚可靠的属下。问题是天子的帝位究竟有多稳?毕竟在他之上,还有一位掌
权近二十年的太后。汉国以孝治国,无论是名义还是实际上,太后以及其家族的
权力都大得惊人。

  徐璜低声道:「单常侍和唐常侍是自己人,以后不妨多多亲近。」

  这话分明是说蔡常侍不是自己人,程宗扬索性问明白,「蔡常侍呢?」

  徐璜声音微不可闻,「蔡常侍原在北宫。」

  程宗扬明白过来,那位蔡常侍是太后安排在天子身边的眼线。可他为什么要
盯着一张白纸看呢?难道是暗示大家他只是奉命而来,其实什么都不管吗?

  程宗扬越想越觉得古怪,正要开口询问,忽然一行人从正前方的嘉德殿后络
绎而来。当先一人穿着中常侍的冠服,冠上佩戴的却是银珰,貂尾垂在左侧,尤
其颌下一丛长须一直垂到胸口,在群臣之中显得卓尔不群。

  徐璜在程宗扬手上一按,然后松开手,快步走下阶陛,迎向前去,恭谨地长
揖为礼,说道:「奴才见过吕常侍。」

  吕常侍道:「天子何在?」

  「天子尚在寝中。」

  吕常侍皱起眉头,「天子五日一朝,岂能高卧而误政事?去催!」

  徐璜虽然是金珰右貂,但在这位银珰左貂的中常侍面前却如同奴仆,低头应
了一声,急忙往天子的寝宫宣德殿赶去。

  吕常侍目光扫来,程宗扬上前一步,揖手说道:「大行令程宗扬,见过吕常
侍。」

  「大行令?」吕常侍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可是诸侯有事?」

  「在下名列常侍郎,奉诏随侍天子左右。」

  吕常侍看了他一眼,略微点了下头算是还礼,然后昂然往玉堂前殿行去。几
位金珰右貂的中常侍依次上来行礼,那位吕常侍坦然受之,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
妥。

  陆续有几名官员过来与吕常侍一一见礼。趁着殿中众人寒喧,中常侍唐衡踱
着步子过来,柔声道:「吕闳为人方正,性情严谨,是太后指定的天子辅臣。」

  程宗扬微笑道:「吕家如此多栋梁之臣,天子和太后想必都很欣慰。」

  唐衡微微一笑,「理所当然。」

  殿后传来脚步声,接着一个尖细的声音道:「天子启驾!」

  殿内众臣立刻整理衣冠,以中常侍吕闳为首,按照品秩鱼贯而出,来到玉堂
前殿之后,玉堂殿西侧的丹墀前,恭迎御驾。

  程宗扬悄悄抬起视线,只见玉堂殿之后便是天子所居的崇德殿,殿前立着一
匹金光闪闪的铜马,高及三丈,几乎与宫殿的飞檐平齐。铜马之前,一行车驾缓
缓启行。

  比起自己见过的贵族车马,天子车驾更加富丽堂皇,虽然只是在宫中出行,
随行的侍卫便不下千人。队中旗旌如云,最高的天子的御旗足有六丈三尺,装在
一辆大车上,旗上绘着日月升龙的图案,下方十二条火红的长旈一直垂到地面。

  由于不用出宫,因此没有动用出巡的大驾,但队伍中的车舆仍有数十辆,其
中有只能站立的立车,可以安坐的安车,按照五行五色,各自分为青、赤、黄、
白、黑五种,对应五行五色,称为五时车,连拉车的驭马也对应车驾的颜色,丝
毫不乱。

  车驾中所有的车轮尽数涂为朱红,车舆上绘制着金龙,座上是用兽皮切成细
丝,然后编织成的席子,车厢周围悬着十二只金黄色的丝绸编织成的圆球。手扶
的车轼上绘着猛虎,马轭雕着龙首,衡木上雕着鸾雀,车盖用翠绿的鸟羽编成,
上面镶嵌着金制的花饰,每一个细节都如同艺术品般精美。

  队伍中每一面旗帜都有着严格的标准,除天子御旗以外,还有象征诸侯的龙
旗,对应东方苍龙七宿的大火,旗高四丈九尺。象征州郡的鸟旗,对应南方朱雀
七宿的鹑火,旗高三丈五尺。象征军旅的熊虎之旗,对应西方白虎七宿的参伐星
宿,旗高三丈五尺。还有象征县鄙的龟旗,对应北方玄武七宿的营室,旗帜高度
最矮,也有二丈八尺。

  最华丽的两辆车驾,一为金根,一为玉路,都是天子御驾,前者以金为饰,
后者以玉为饰,两车各驾六马,马匹通体雪白,只有马尾被染成红色。更让程宗
扬惊奇的是,连马匹都戴着金制的高冠,冠上插着长长的鸟尾。据说车驾每一处
细节都有其喻义,方形的车厢象征大地,圆形的车盖象征上天,左右车轮象征日
月,车盖的二十八根盖弓对应二十八宿。车上所绘的云气星辰,更是精细绝伦。

  御驾越行越近,遮天敝日的旗帜仿佛带着无上的威严,将众人笼罩在阴影之
下。程宗扬学着旁边众人的动作,长揖为礼,深深低下头去。

  忽然旁边响起一串急切的脚步声,一个男子道:「你不是说来不及了吗?那
车慢吞吞的,坐到什么时候?」

  程宗扬偷眼看去,只见一个年轻男子快步行来,他冠下戴着帻巾,唇角留的
胡须漆黑如墨,身上穿着一身黑色的玄衣,宽大的衣袖垂到脚边,里面却是紧身
的箭袖,步伐矫健而又敏捷。

  徐璜侧着身,一路小跑跟在旁边,央求道:「陛下,便是乘车也耽误不了多
久。虽然不远,可这么走过去,有失天子礼仪,万一被官员看到……」

  「他们还能弹劾朕吗?」

  徐璜苦着脸道:「谁敢弹劾天子?可奴才免不了要受责罚。」

  年轻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朕给你作主……」

  话音未落,那位年轻的天子忽然停住脚步,身子向后倾去,看了看最前面那
名中常侍的相貌,然后赶紧直起腰,若无其事地打了哈哈,「吕常侍,今天是你
当值啊。」

  吕闳一丝不苟地行完礼,然后抬起身,两眼望着天子的脚尖,沉声道:「今
日朝会,陛下当乘卤簿法驾面见群臣。徒步出宫,乃近侍失职。中常侍徐璜难辞
其咎,请天子下诏责罚。」

  天子笑道:「算了吧,这是朕自己的主意,不关他的事。」

  「君有过则谏……」吕闳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停顿了一下,然后道:「不
谏者,小人也。」

  徐璜「噗通」跪下,「奴才死罪!」

  天子笑容僵在脸上,双眼盯着吕闳的貂蝉冠,额角青筋缓缓鼓起。

  忽然旁边一名身材颀长的男子侧身上前,执戟道:「尧舜股无胈,胫无毛,
以养天下,岂闻天子徒步为过?」

  吕闳看了那人一眼,见他只是殿外一名执戟,不由皱眉,开口道:「周公制
礼,乃服天下。」

  执戟男子道:「周公可曾责备尧舜?」

  眼看两人要争执起来,那名刚才告诫程宗扬「书刀寸铁亦可杀人」的官员喝
道:「仔细君前失仪!」

  被御史中丞喝止,吕闳只好住口,伏身谢罪。

  天子盯着他,片刻后恢复平静,淡淡道:「吕常侍谏得好。赏!」说罢头也
不回地往前走去。

  一众内朝官员匆忙跟上去,吕闳低着头,半晌才长长叹了口气,勉强撑起身
体,步履沉重地跟在后面。

  一眨眼工夫,旁边的内侍都走得干干净净,那名执戟也回到殿下。程宗扬弯
腰扶起徐璜,低声道:「吕常侍说什么了,天子那么生气?」

  「君有过则谏,只是半句。后面还有半句——」徐璜低声道:「反复谏之而
不听,则易位。」

  …………………………………………………………………………………

  「程头儿,你怎么出来了?」

  「有活要干。」程宗扬抬起手,拿着一卷诏书在指间一转,「去传旨。」

  程宗扬头一次参加朝会,原准备进崇德殿好好开开眼界,结果脱了鞋子,跟
鸭子一样小跑着入殿,刚站稳还没看清怎么回事,朝会第一件事就干净利落的办
完了——定陶王前些日子死了,朝廷拟定谥号,确认了继位的人选,派人前去通
传。

  大行令干的就是与诸侯来往的礼仪差事,程宗扬躲都没处躲,于是刚进殿就
奉诏领旨被打发出来了。

  来日方长,程宗扬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边走边道:「这地方怎么样?」

  敖润啧啧赞叹道:「真大。」

  「哪里大了?」

  「什么都大!瞧这水缸,」敖润拍了拍旁边半人多高的大缸,「怎么烧出来
的?」

  冯源道:「不光这些。我听说宫里有种荷花,叫夜舒荷,是从南荒移来的,
开的花比车盖都大,有一丈多高。」

  刘诏道:「吹牛吧?哪儿有那么大的花?」

  程宗扬笑道:「恐怕是真的。」说着转头对毛延寿道:「毛先生,如何?」

  毛延寿谨慎地说道:「小的在宫中所见不远,西南这一带大致能画下来。」

  「改天咱们换个门进。」程宗扬道:「我不需要你画得多好,但细节一定要
准确。」

  「小的明白。」

                第二章

  程宗扬先去了鸿胪寺,将传诏之事记档,然后找了两个懂行的属下随行,一
同赶往定陶王邸。

  王邸是诸侯觐见天子时的住处,如今定陶王驾崩,唯一的儿子在封地守孝,
王邸内只有几名封国的官吏。见到大行令亲自前来传诏,众人不敢怠慢,依照礼
数接待了朝廷的使节。

  汉国开国至今,死的诸侯王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朝廷吊丧的礼法规矩都是现
成的。程宗扬作为朝廷使节宣读诏书,先表达了天子的哀悼之情,然后给已故的
定陶王加封了谥号,最后宣布了王位的继承人——定陶王就一个儿子,想争都没
处争去。

  宣读完之后,程宗扬将诏书收起,交给随行的治礼郎。诸侯崩殂,新王继位
是朝廷大事,按例当由朝廷派官员前去吊丧,宣读天子的旨意。如今诸侯王都在
洛都设有王邸,专门等候天子的旨意,于是规矩也稍有变通,由大行令先赴王邸
宣诏,再派人启程前往封国,两名治礼郎负责保管诏书。当然,朝廷吊丧的正使
可不是他们——别说他们只是百石的小吏,就是大行令也不够格,定陶王身为诸
侯,起码要二千石才能当正使。

  至于吊丧的正使是谁,就不在程宗扬的考虑范围之内了。把诏书交给两名治
礼郎,他这大行令的头一桩差事就算是顺顺利利地完成了。

  办完差事,程宗扬又以私人身份吊祭了一番,奉上礼金万钱。这并非规矩,
而是程宗扬自作主张,他倒没有别的心思,只是遇到这种事,结个善缘而已。

  但程宗扬此举让定陶王邸的官吏受宠若惊,汉国有几十位诸侯王,虽然汉国
不禁止官员结交诸侯,但朝廷官员除非私交甚笃,极少会来吊祭一位不相识的诸
侯。邸中已经派人打听过,这位新任的大行令官职虽然不高,却有着常侍郎的身
份,算得上天子近臣,于是刻意奉迎,希望能在朝中得一力助。

  一场丧事,却因为双方各怀心思,最后尽欢而散。等程宗扬回到宫中缴旨,
朝会已经结束。好在朝会的内容从来都不是秘密,很快程宗扬就得知,朝会中天
子应重病在身的霍大司马之请,解除了霍子孟大司马的职权,却保留了大将军。

  接着天子给了吕冀一系列荣宠之极的加封:入朝不趋,谒赞不名,剑履上殿,
食邑四县。除此之外,赏赐的金钱、奴婢、彩帛、车马、衣服、甲第……一律比
照霍子孟当年,赏赐之重历代少有。唯一没有给的,就是大司马一职。

  「大司马之位非襄邑侯莫属。」徐璜面带笑容地说道:「不过是早晚之事而
已。」

  程宗扬知道他是说给旁边那位蔡常侍听的,但蔡常侍盯着那封无字的信笺,
神情没有半点异样。良久,蔡常侍放下信笺,走到殿门处,望着外面的宫阙,然
后开口唤来一名小黄门,「备车。」

  小黄门恭恭敬敬前去准备车马,蔡常侍拂了拂衣袖,向众人揖手行礼,淡淡
道:「告辞。」

  徐璜与唐衡起身相送,「蔡常侍慢走。」

  蔡常侍微微点头,然后离开玉堂前殿。

  蔡常侍身影消失片刻,形如武夫的单超长身而起,一步跨出殿门。

  唐衡摇头叹道:「何必如此?」

  徐璜道:「放心些好。」

  他们的交谈没有回避程宗扬,显然把这个走自己门路买到官位的年轻人当作
自己人,程宗扬却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自己虽然有心参与棋局,但只想在幕后
执棋,可眼下却似乎成了被别人操纵的棋子。

  这种感觉很不好,程宗扬权衡片刻,决定自己行棋,他挪了挪身体,忽然间
「咦」的一声,面露诧异,接着掀开席角,从席下抽出一条丝帕,故作好奇地看
了半晌,问道:「这帕子是哪里来的?」

  徐璜接过丝帕,看到下面绣的「玉堂前殿」四字,笑道:「多半是哪个宫女
不小心忘在殿内。」

  「原来如此。」程宗扬道:「这殿里也有宫女吗?怎么没看到呢?」

  「当然有。今日朝会,宫娥自然回避了。」徐璜一边说,一边随手把丝帕放
在案上。

  忽然旁边一只手伸来拿起丝帕,却是唐衡。他原本面带微笑,神态从容,此
时眼角却狠狠跳了几下。

  徐璜原本未曾留心,看到他的异样才意识到不妥,「这是……」

  唐衡道:「传尚衣!」

  不多时,掌管宫中衣物的尚衣来到殿内。唐衡问道:「各郡前次进贡巾帕是
在何时?」

  「上月初,合浦郡曾入贡一批巾帕。」

  「有无鲛帕?」

  「有。」尚衣回道:「鲛帕一向由合浦郡入贡,本次一共十六条。天子分赐
后宫七条,库中尚余九条。」

  「这一条是哪里的?」

  尚衣接过那条丝帕审视片刻,然后对着阳光仔细看了绣字所用的丝线,良久
才小心翼翼地回道:「此帕正是合浦郡入贡的鲛帕,所用丝线当出自长秋宫。」

  「为何是玉堂前殿字样?」

  「回唐常侍,奴才不知。」

  唐衡沉默片刻,「下去吧。」

  程宗扬在旁越听越是惊心,长秋宫是皇后的寝宫,出自长秋宫的鲛帕却落到
一个游女手中……难道当日在上汤的,竟然有长秋宫的人?他觉得这事自己都不
敢想了,吕冀真要有那么大本事,干脆自己当皇帝得了,至于为一个大司马争来
争去吗?

  唐衡叫来小黄门,让他们查清今日进入玉堂前殿的内朝官员,有谁曾在那处
席位坐过。至于事情原委,则绝口不提。

  徐璜与唐衡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对程宗扬道:「此事已经查明,巾帕是宫
女无意间遗在席下。宫中之事,不宜对外宣扬。你自己知道便是。」

  程宗扬一脸恍然地说道:「在下明白。」

  众人各怀心事,交谈几句便各自散去。徐璜前往西邸,唐衡收好鲛帕,入内
随侍天子。程宗扬留在玉堂前殿等候天子召见。可一直等到午后,宫里也没有传
来消息。

  程宗扬耐着性子,打量这座玉堂前殿。和汉宫其他建筑一样,这座玉堂前殿
也极其宏伟,成排的立柱通体涂朱,上面雕刻着金色的蟠龙。忽然他目光一闪,
看到屏风后多了一个影子。

  那屏风是用极细的绢纱织成,上面绣着一个手捧仙桃的仙女。隔着绢纱,能
看到那个影子落在仙女脚边,身高不足三尺,似乎是个七八岁的童子。

  童子摇摇晃晃走到屏风后,歪着头看了一会儿,然后踮起脚尖,竭力伸长手
臂,想去摸仙女手里捧的仙桃。可惜他个子太矮,再怎么用力也够不到。

  程宗扬本来心里有事,但看着屏风后面那童子天真烂漫的模样,禁不住笑了
一声。

  听到笑声,童子停下手,接着那个矮小的影子慢慢挪到屏风边缘,小心伸头
往殿内张望。

  天子至今尚无子嗣,这小家伙显然不会是皇子。只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一
个人在宫里乱跑,身边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程宗扬露出一副亲切的笑容,紧接
着,他的笑容僵在脸上,背后的汗毛几乎竖了起来。

  那童子从屏风边缘露出来的面孔,赫然是一张皱巴巴的马脸,扭曲的五官看
不出有多大年纪。他眉毛画成两个红色的墨团,鼻子又圆又大,下巴奇宽,肥厚
的嘴唇间露出两颗八字形的门牙,头发扎了一个童子式的丫角,身上穿着五色的
彩衣,手臂和双腿短小无比,那模样活脱脱就是个怪物。

  程宗扬惊出一身冷汗,一手闪电般伸入怀中,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把
匕首留在家里。传说深宫古殿易出精魅,没想到今日让自己撞上了。他展臂抓住
面前的长几,暗道这妖怪要敢过来,自己就跟他拼了。

  那怪物开口道:「你是谁?」

  程宗扬喝道:「你是谁!」

  「你为什么在这里?」

  程宗扬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怪物拍手笑道:「真好玩!」

  程宗扬道:「有什么好玩的?」

  怪物应声道:「有什么好玩的?」

  程宗扬一怔,才发现他在学自己说话,连口气都模仿得维妙维肖。

  「你是什么怪物?」

  「我是宫里的常侍郎!」

  「我在对一个三尺高的怪物说话。」

  「我在对一个七尺高的怪物说话。」

  程宗扬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开口道:「正宗好侏儒正宗小怪物还是熟悉的面
孔还是古怪的声音正宗小怪物天然不刺激本届汉宫侏儒大赛由小怪物集团特约播
出我们面前的小侏儒即将踏上神奇的怪物之旅欢迎投票支持参与节目互动赢取小
怪物集团提供的丰厚礼品!」

  殿内安静下来,面前的小怪物张口结舌,半晌才道:「你娘!」

  程宗扬已经认出这小怪物其实是一个先天发育不全的侏儒,作为宫中蓄养的
俳优弄臣,供天子取乐。见他发怒,程宗扬只觉得好笑,笑吟吟道:「怎么不学
了?」

  那侏儒拍着几案,头上的丫角一晃一晃,怒道:「你会不会玩啊?」

  「玩什么?」

  「我这么矮,肠子也短,一口气能说那么多话吗?」

  程宗扬笑道:「等你学会再说吧。」

  侏儒赶紧道:「等你学会再说吧。」

  程宗扬索性闭嘴,侏儒还不罢休,气鼓鼓地缠住他,一个劲道:「再来!再
来!再来!」

  那侏儒倒也不见得有什么恶意,但像块牛皮糖一样吵闹不已,让程宗扬也不
禁头大。

  纠缠间,殿外那名身材颀长的男子执戟进来,先惊奇地「咦」了一声,然后
对那侏儒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侏儒仰脸看着他,黑豆一样的眼睛眨巴几下,「怎么了?」

  「你还不知道吧?」执戟男子神情严肃地对那侏儒说道:「天子刚才说了,
如今宫中用度吃紧,你们这些侏儒耕田比不上农夫,让你们当官又不会治民,从
军又不懂兵事,一点用处都没有,与其白白浪费衣服粮食,不如把你们这些侏儒
全都杀光!」

  那侏儒见他说得认真,吓得张大嘴巴,然后放声大哭。

  「蠢货!」男子训斥道:「你对我哭有什么用?还不赶快去找天子请罪!」

  侏儒哭哭啼啼往宫里跑去,只不过他腿太短,跑着还没有常人走路快。

  程宗扬松了口气,对这个替自己解围的男子颇有好感,笑道:「敝姓程,忝
居大行令一职,敢问先生贵姓?」

  男子抱着戟靠在柱子上,懒洋洋道:「复姓东方,东方曼倩。」

  程宗扬眼睛亮了起来。先遇到班超,又遇到这位名垂后世的执戟郎,刚入宫
半日,就给了自己两个惊喜,看来汉宫被埋没的人才还真不少。

  「原来是东方先生,久闻大名!」

  东方曼倩不以为然地说道:「不过是殿外执戟的无名小卒,何来大名?我看
你方才应付那矮子的手段,也非是满腹膏腴的庸人,你我今日萍水相逢,明日相
忘于江湖,何必大言相欺?」

  「先生诙谐多智,声名在外,我可是久仰得很了。」

  「久仰什么?」

  程宗扬笑道:「世间英雄辈出,以先生之能,堪称滑稽之雄,」

  「滑稽之雄?」东方曼倩大笑道:「不意今日遇一知己!」

  说话间,一名小黄门奔进来,对东方曼倩尖声道:「又是你这个狂人!方才
是你吓唬的孟舍人?」

  东方曼倩精神一振,「可是天子召见于我?」

  小黄门没好气地说道:「做梦去吧!外面送来新酿的贡酒,天子正在尝新。
若不是我拦着,让姓孟的侏儒闯进去,打扰了天子的兴致,少不了治你的罪!行
了,你们先回去吧。今日天子不会再召见你们了。」

  程宗扬取了佩剑,东方曼倩将所执的朱柄银戟交还殿外的虎贲中郎将,两人
并肩离开玉堂前殿。

  不知何时,天际已经浓云四合,望着阴霾下的重重殿宇,东方曼倩长吁了一
口气,然后道:「程兄是刚刚入侍吧?」

  程宗扬道:「今天是头一天。本来还等着天子召见,担心君前失仪。结果只
在殿前远远看了一眼。」

  「不错了,初次进宫便能见到天子。」东方曼倩道:「我以文字自荐,被天
子特诏入宫,原本以为能攀龙附凤,快意此生,谁知入宫多时,只在殿前执戟而
已,十有九次只能看见天子的背影。」

  程宗扬笑道:「晨间反驳吕常侍那位是你吧?在众臣面前引经据典,侃侃而
言,东方兄胆子真不小。以一个执戟郎的身份当众驳斥吕常侍,替天子解围,不
是一般的有胆有识。」

  东方曼倩叹息道:「晨间之事却是我错了。」

  「哦?」

  东方曼倩坦然道:「程兄是明眼人,自然知道我敢以小搏大,无非是投天子
之好。若是天子有心,早该遣人前来询问我的姓名出身。于今不闻不问,可知天
子对吕常侍那番话深忌在心,连带的连我不愿理会。若非如此,我何必去借一个
侏儒弄臣的口舌,冀图面见天子?」

  程宗扬怔了半晌,东方曼倩敢在众臣面前驳斥吕闳,换作别的君主,至少也
要私下略作抚慰,谁知天子竟然会对他不加理睬,实在出乎自己的意料。这位天
子对待强项令董宣的宽厚,颇似有为的明主。私下在西邸卖官鬻爵,又有几分行
大事者不择手段的枭雄之色。可因为吕闳触了他的逆鳞,连替他解围的东方曼倩
都不愿理睬,却显露出外宽内嫉的本色来。

  遇到这种君主,东方曼倩可是够倒霉的。程宗扬本来想安慰几句,话到嘴边
又咽了回去,「这么说来,东方兄刚才是故意吓唬那个姓孟的侏儒?」

  「如此行事,倒让程兄见笑了。」东方曼倩自嘲地说道:「我东方曼倩满腹
才学,难近天颜,那些倡优之辈,却能时时面见天子。姓孟的身高不及三尺,每
月俸禄粟一囊,钱二百四十,我东方曼倩身高七尺,每月俸禄也是粟一囊,钱二
百四。这点俸禄侏儒能撑死,我得饿死。」

  两人出阿阁,过兰台,一路往白虎门行去,东方曼倩边走边谈,旁若无人地
说道:「我已经想好了,一旦天子召见,我就这么说。天子若觉得我可用,就给
我个像样的职事,免得我空度时日,蹉跎岁月,若不可用,我就回家,不再浪费
洛都的粟米。」

  程宗扬道:「东方兄要辞官?」

  东方曼倩狡黠而又无奈地笑了一下,「当着天子的面自然要这么说。」

  程宗扬道:「不当着天子的面呢?」

  「那我跟你说实话。」东方曼倩道:「假若我这番言辞仍无法打动天子,我
就——做一个弄臣。」

  程宗扬怔了片刻,然后两人同时放声大笑。两人此时正在兰台之前,作为宫
中最具规模的藏书阁,来往兰台的都是饱学的鸿儒,见东方曼倩笑得肆无忌惮,
不禁频频皱眉,抖着胡子远远斥道:「又是这个狂人!」

  东方曼倩对那些文士视若无睹,一番狂笑,几乎笑出泪来,他扶着程宗扬的
肩膀,喘着气道:「你说,我若是做弄臣,岂不比那些侏儒强上百倍!」

  「东方兄即便作弄臣,也少不了青史留名,」程宗扬道:「这些儒生将来在
兰台抄书,还要抄写东方兄的传记。」

  东方曼倩大笑道:「正是!正是!」

  他笑声虽然狂放,眼中的泪花却暴露出他的不甘。程宗扬索性道:「咱们喝
酒去!我请客!」

  东方曼倩毫不推让,「走!」

  两人乘车直奔小胡姬伊墨云的酒肆,要了酒食,连敖润、刘诏等人都凑到一
起,同席而饮。

  交谈间,程宗扬越来越发现东方曼倩是个妙人,言语诙谐,却不失正道,能
言善辩,又不坚持己见。对朝中公卿多有讥刺,却跟敖润、冯源等人很谈得来,
颇有些出入朝堂,游戏市井的洒脱。

  席间谈到俸禄,汉国的俸禄是钱粮各半,一半为粟米,一半折为钱铢。但所
折的钱铢是按照固定价格,如今一石粮食价格是五枚银铢,官方折价只有二百四
十铜铢。东方曼倩月俸不过两石,只有敖润的四分之一,几乎是最低一级。

  这点俸禄在洛都只能勉强养家糊口,好在东方曼倩是宫中当值,不时会有赏
赐——东方曼倩声称自己要当弄臣,并非仅仅只是激愤自嘲之言。汉宫俸禄普遍
微薄,很大一部分收入都来自各种赏赐。作为天子近臣,赏赐尤其丰厚。

  程宗扬当场替东方曼倩算了笔账,发现他的俸禄加上赏赐也不是十分菲薄,
至少比班超强得多,可东方曼倩那点俸禄却远远不够花,问其缘由,东方曼倩问
道:「你我年纪相近,多半已经成亲了吧?」

  程宗扬笑道:「最多两月便要成亲,到时请东方兄喝杯喜酒。」

  「可是续弦?」

  「初婚。」

  东方曼倩有些意外,汉国男子十五六岁成亲是常事,程宗扬这么晚才初婚,
着实少见,不过他本是洒脱之人,也没有多问,径自道:「既然如此,我也在两
月之后成亲罢了。」

  「咦?东方兄也是初婚?」

  「不是。」

  「二婚?」

  「也不是。」

  程宗扬笑道:「你不会是要结第三次婚吧?」

  东方曼倩道:「不瞒程兄,这是我第九次娶妻。」

  程宗扬差点儿把酒喷出来,「你前面八个老婆都死了?」

  东方曼倩大笑道:「岂是如此?我每年娶一妻,一年即尽,便出妻再娶,家
中财物无论多寡,尽付于前妻,因此常患俸禄不足用。」

  程宗扬奇道:「你这是什么作派?」

  东方曼倩抬手指着外面的街市,「程兄且看,这洛都多少美女?满园名花,
我东方曼倩岂能只折一枝?」

  「你可以纳妾嘛。」

  「纳妾最是恶事,」东方曼倩一手覆着酒樽,醉醺醺道:「我来问你,你有
几个鸡巴?」

  「废话!你难道有两个?」

  「这不就是了。」东方曼倩道:「美女如名花,我既采撷新花,何必将前花
锁于一室之中,使外人不得见也?」

  程宗扬琢磨了一会儿,叹道:「你这才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东方曼倩拍案道:「说得好!正是如此!程兄,我敬你一杯!」

  「还是我敬你吧。像东方兄这么潇洒的人物,我还是头一次见。」程宗扬举
樽道:「干了!」

  两人举樽一碰,然后一饮而尽。

  东方曼倩也是善饮之辈,两人喝到半醉,在席间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只觉
相见恨晚。

  要论折花,自己折得也不少。但像东方曼倩这样洒脱,程宗扬自问是万万不
能。无论小紫、如瑶还是月霜、小香瓜,自己一个都舍不得放手,天荒地老都嫌
不够,怎么能说弃就弃?占有欲是人类尤其是男人最基础的本能,东方曼倩连连
这点占有欲都没有,真不知道该说他是全无情感的非人存在,还是游戏风尘,太
上忘情的出世高人。

  程宗扬正喝得眼花耳热,旁边一个声音娇叱道:「程厚道,你又在喝酒!」

  程宗扬回过头,只见一个俏丽的小婢双手叉腰站在身后。她不知找了多久才
找到自己,此时面带愠怒,眼底却有几丝怯意。

  东方曼倩笑道:「好标致的小姑娘,可惜已经非处子。」

  红玉俏脸一红,转身就走,又停住脚步,「你要不想死,就赶快过去!」

  「等等!」

  程宗扬摸出一支木简,在上面写了一行字,中间写错了两个字,又拿书刀刮
掉,重新填好,一边打着酒嗝道:「我今晚不过去了。她要想见我,就到这个地
址来……」

  程宗扬不由分说,把木简塞到红玉手中。红玉只想把木简扔到他脸上,最后
恨声道:「你去死吧!」然后逃也似的跑开。

  东方曼倩笑道:「程兄尚未娶妻,这是哪里来的胭脂虎?」

  「偶遇而已。」

  东方曼倩执觞道:「世间名花虽多,手中一支足矣,程兄切莫看花了眼。」

  程宗扬听出他话中规劝之意,笑道:「多谢指点。东方兄放心,程某自有分
寸。」

  东方曼倩本是洒脱之人,闻言也不放在心上,摘下头冠往角落里一扔,意气
风发地喝道:「谁来与我射覆!」

  「我来!」

  冯源拿出一只带钩用碗扣住,让他来猜,东方曼倩张口即中。冯源不信邪,
举觥饮了一杯,然后接着来。东方曼倩连射连中,无一虚发。冯源一口气连输七
局,输得脸都绿了,干脆换成酒瓮,照样挡不住东方曼倩的连胜,让冯大法直后
悔没有把远在临安的林清浦请来。

  敖润一看不是事,挽起袖子就要跟东方曼倩划拳,刘诏拦住他,「敖哥,划
拳那么粗俗的勾当就别拿出来献了,你玩投壶啊。」

  敖润一脸茫然,「啥?」

  刘诏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亏你还是射箭的——投壶都不知道?」

  「哦!哦!」敖润想了起来,「那就投壶!老东,你敢不敢?」

  东方曼倩笑骂道:「什么老东?我很老吗?那就投壶,一投一觥!」

                第三章

  「呕……」敖润抱着车轮一阵狂吐,半晌才喘着气道:「老刘,你出的什么
馊主意……老东投壶比射覆还狠……哥今天算是被你害惨了……」

  刘诏脑袋顶着墙,一边「哗哗啦啦」的尿着,一边吐了口酒气,语重心长地
说道:「酒量不行,说啥都是白搭。你瞧我,输是输,可咱输得起啊,不就是一
连输了三十多杯吗?咱喝完精神焕发,走路都带风的。」

  说着刘诏转过身,熟练地套好车马,打开卡住车轮的车轫,一手拿起赶车的
鞭子,就要上车。

  冯源趴在车厢里,马车一晃,醒了过来,他抬头看着刘诏,然后嘿嘿笑了起
来。

  「笑啥呢?」刘诏一脸纳闷。

  旁边的毛延寿咳了一声,提醒道:「刘爷,你裤子湿了。」

  刘诏低头一看,脸顿时黑得锅底一般。

  敖润抱着车轮哈哈大笑,「老刘,别人是解了裤子撒尿,哪儿有你爽利?撒
尿连裤子都不解,难怪走路都带着风呢。」

  刘诏强辩道:「我明明解了的!」

  「你是拎着裤带当那话儿了吧?」

  程宗扬道:「得了,你们也别回去了,和老东一起,都在酒肆歇一夜,让伊
墨云给你们找铺盖。」

  东方曼倩虽然酒量惊人,但好汉架不住人多,此时早已醉倒,伊墨云刚收拾
停当,几名刚送走的醉汉又转了回来,一进门就倒成一堆,呼噜声响成一片。毛
延寿倒是喝得不多,这会儿前后奔忙,好不容易帮着把敖润、刘诏等人扶到席上
安置下来,累出一身臭汗。

  程宗扬也有了七八分醉意,可这间酒肆本来就不大,一下挤进四名壮汉,连
下脚的地方的都没有。小胡姬伊墨云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苦恼地给几人腾地方,
找铺盖,还要防着他们吐到自己的被褥上,还要照看外面的车马,不由得狠狠给
了程宗扬几个白眼。

  程宗扬也有点心虚,自己带人来喝酒也就罢了,结果还把客人留到店里。要
不是自己那乖徒儿面子够大,这几个醉汉恐怕早就被人扔到大街上了。

  酒肆中鼾声四起,敖润和刘诏嗓门一个比一个洪亮,那气势声震屋宇,连房
顶的瓦片都震得乱摇。瞧着小胡姬一脸委屈的模样,程宗扬赶紧打了个招呼,就
带着毛延寿溜了。

  两人都不会驾车,只能徒步,程宗扬只好就近去金市旁边那处租住的房子,
准备凑合一夜。

  刚走过一个路口,程宗扬就开始后悔。下午从宫里出来,天气便阴沉沉的,
随时都可能下雨。此时已经是深夜,天际浓云密布,无星无月,四周一片漆黑,
伸手都看不见五指。周围的里坊都建着高墙,但此时连墙的影子都看不见。如果
不打个灯笼,这样的夜里根本是寸步难行。

  程宗扬的手电筒留在了游冶台,手里连个打火机都没有,只能摸索着前行。
刚走出几步,程宗扬忽然心生警兆,抬手接住一道黑影。

  手中毛绒绒一片温热,接着「喵」的一声,却是一只野猫。

  程宗扬松了口气,扔下那只野猫,说道:「延寿,我看得回去借个火把,要
不然根本没办法走啊。」

  说完却没听到毛延寿的回话,程宗扬脚步一顿,然后侧着身慢慢靠在墙边,
一手握住腰间的短剑。

  身后一片寂静,毛延寿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毫无声息。

  程宗扬屏住呼吸,然后猛地往地上一扑。「叮」的一声,一柄弯刀劈在他刚
才所立的位置,刀锋在墙上溅起几点火星。

  程宗扬扳开机括,短剑悄无声息地出鞘,朝前刺出。接着剑锋一沉,刺在那
人小腿上。黑暗中传来一声低叫,却是一名女子。

  程宗扬猛虎般跃起身来,左手握拳挥出,打在那女子握剑的手腕上,接着往
上一攀,搂住她的脖颈,扳住她的下巴往上抬起,右手举起短剑,朝她露出的咽
喉刺去。

  那女子喉咙被他扼住,只能勉强吐出一丝声音,「别杀我……」

  剑锋落在那女子颈上,留下一道血痕,让那女子魂飞魄散。

  程宗扬寒声道:「你是谁?为什么偷袭我?」

  那女子艰难地说道:「我是襄城君府里的婢女……」

  程宗扬酒意醒了大半,略一琢磨,便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自己酒意上
头,在红玉来的时候拿木简写了地址,让红玉带给襄城君。问题是六朝的识字率
本来就不高,何况自己还装成傻子。襄城君接到木简,再问明是自己在席间亲手
所写,再傻的人也会起疑心。与一个傻子私下偷情倒也罢了,可一个别有用心的
人假扮成傻子,麻烦就大了。如果被有心人抓住把柄,免不了后患无穷。没想到
襄城君这么果决,立即派人在酒肆外等候,自己一出门,就要杀人灭口,斩草除
根。

  程宗扬心念电转,弄清了其中的缘由。一边懊恼自己喝酒误事,一边暗叹这
狐狸精真够狠辣的,前一刻还着急上火地让红玉四处寻找自己,察觉不对,立刻
翻脸无情。程宗扬一问那女子来的时间,襄城君几乎没有半点迟疑,接到木简就
派人来到酒肆,如果不是她低估了自己的身手,只匆忙派出一个心腹婢女,自己
此时早已血溅街头,还要落一个私闯宵禁,为贼所杀的名头。

  事已至此,如何善后,让程宗扬头痛不已。襄城君已经起了疑心,自己即使
杀了这婢女也没有意义。襄城君不见回音,肯定会再派人来杀自己灭口。可留这
婢女一条性命,襄城君立刻会知道自己不仅会写字,还有一副不错的身手,下次
再派人来,就不会这么容易打发了。

  襄城君是太后弟媳,吕冀的正妻,背后是太后和汉国最强大的外戚。从安全
起见,最好的选择应该是立刻离开洛都。可自己好不容易从冯子都口中找到徐璜
的门路,花重金买来官职,洗白身份,就这么狼狈逃蹿,一大把的前期投资全打
了水漂不说,还要惹一屁股的麻烦擦不干净,这也太失败了。

  程宗扬找到毛延寿,发现他倒在街角,所幸只是被那女子击晕,并无大碍。
既然没出人命,程宗扬也收起杀意,心一横,决定赌一把。

  他收起刀,对那婢女说道:「你去告诉夫人,就说我是五原城来的。听清楚
了吗?」

  黑暗中看不到那婢女的表情,但能听出她的错愕,「奴婢……听清楚了。」

  …………………………………………………………………………………

  襄城君猛然坐起身,失声道:「五原城?」

  婢女道:「那人是这么说的。」

  襄城君目中异彩连现,翻身从榻上下来,吩咐道:「来人!备车!」

  「夫人,」旁边的仆妇劝阻道:「眼下已经是半夜,夫人若是出行,只怕引
起城中议论。」

  襄城君冷静下来,她身为吕冀的正妻,一举一动都不知有多少人盯着,若是
就这样出门,天不亮可能就传遍整个洛都。

  「你说的是。」襄城君从容道:「你们出去吧。红玉,你留下。」

  等周围的仆妇离开,襄城君旁边的床榻忽然一动,整面墙壁旋转过来,从刚
才的大厅转到厅后隐秘的奥室。

  「你去取两面腰牌,」襄城君对红玉吩咐道:「一会儿从后门走,你与我一
起去。」

  红玉吃了一惊,她没想到女主人这么急于出门,有些慌乱地说道:「可是夫
人,只我们两个人,万一……要不要再带些人?」

  襄城君眼神一厉,斥道:「闭嘴!不该问的别问!」

  红玉身子一颤,隔了一会儿才小心道:「出门可要拿求医的通行书简?」

  权贵之家自有夜间通行的令简,逻卒虽然不会阻挡,但襄城君连夜出府的事
就无可隐瞒。除此之外,一般人家生子或是急病,不在宵禁之列,但需要里坊出
具的书简以供查验。襄城君府中婢仆不下千人,求医的通行书简是必备之物,执
此出门,遇到巡逻的士卒也容易解释。

  襄城君点头道:「你去取吧。」

  红玉匆忙取来腰牌、令简,找出两套带着兜帽的罩衣,与女主人扮成府中的
仆妇,然后提了灯笼,从后门悄悄出府。

  路上遇到两起巡夜的士卒,看到是两个女仆带着襄城君府的书简,说府中有
人得了急病,前去求医,士卒们并没有留难,还好心地送了她们一程。

  告辞了好意的士卒,两人藉着灯笼微弱的光芒,来到金市南门。虽然已经牢
牢记住地址,可襄城君还是拿出木简,就着灯笼又仔细看了一遍。

  里坊的大门已经关上,但这处里坊的住客多是外乡人,人员混杂,里正也不
甚用心。红玉上前敲了门,又塞了一串钱铢,里正便权作不知,睁只眼闭只眼地
放两人入内。+ 素白的灯笼内烛火摇曳,映出坊中杂乱的房舍,襄城君皱起眉头,
扶着小婢绕过积水的泥坑,找到木简上写的位置。红玉刚要叩门,房门已然打开,
一名艳丽的女子露出面孔,看到是两名陌生的女子,只嫣然一笑,便扭头入内。
既没有问她们的身份,也没有问她们的来意。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那女子惊人的艳色直让红玉看呆了眼。那女子浓妆艳
抹,妆扮得如同街头倚门卖笑的娼女,眉眼间却看不出半分艳俗,衬着周围破旧
的房舍,就如同一只骄傲的凤凰飞入鸡窝之中。

  红玉回头看着夫人,只见襄城君的面孔被兜帽遮住,露出的红唇微微抿紧,
似乎下了决心,接着举足踏入门内。红玉虽然心怯,也只好硬着头皮跟在后面。

  屋内颇为狭窄,陈设倒还整洁。外间的角落里铺着一张草席,一名看着有几
分寒酸的文士蜷身躺在上面,似乎已经睡熟。里间挂着一副半旧的竹帘,隔着竹
帘能看到里面点着油灯,不时有氤氲的水雾从帘中飘出。

  那艳姬衣饰甚是古怪,身上只有几件小到不能再小的布片,勉强掩住羞处,
却极具美感,外面罩着一层透明的黑色薄纱,白美的玉体大半暴露出来,走动时
香肌雪肤在薄纱下时隐时现,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艳姬回眸看了裹在罩衣中的女子一眼,浅浅一笑,抬手挑起竹帘。只见屋内
摆着一只宽大的木桶,一个年轻的男子仰着脸靠在木桶中,他头上的发髻已经解
开,湿漉漉的头发披散下来,旁边的木几上放着一套黑色的官服,上面摆着一顶
簪着毛笔的进贤冠。看他的容貌,正是那个叫程厚道的傻瓜,只是此时他全身上
下全无呆气,一双眼睛似笑非笑,眼底却隐隐闪着寒光。

  襄城君慢慢走过去,像不认识一样打量着他,灯光下,那张艳如桃李的面孔
充满了谨慎和戒备的神情。她张口想说什么,却见那男子抬起手,漫不经心地勾
了勾手指,让她进前,然后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身边。

  木桶旁放着一只剥好的丝瓜瓤,丝瓜子已经去掉,只剩下金黄细密的内瓤。
襄城君怔了片刻,才意识到他是让自己给他擦背。一股怒气涌上心头,襄城君挑
起眉梢,面露愠色。她双手握在胸前,对那只丝瓜瓤看都不看一眼,盯着程宗扬
冷冰冰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要来洛都?」

  程宗扬打了个呵欠,懒洋洋道:「你说呢?」

  忽然间襄城君嫣然一笑,神情变得妩媚异常。她美目微微一瞥,娇俏地抛了
个媚眼,那种妖艳的媚态,让程宗扬也不禁为之失神。与此同时,鼻端飘来一股
淡淡的异样气息,猛然闻到似乎令人直想掩鼻,余味却香媚之极。

  程宗扬恍惚间想到,难道这就是狐狸精所谓的骚味?

  襄城君却是目光数变,然后转身就走。

  襄城君刚转过身,就看到一只茶盘递到胸前,却是方才的艳姬捧茶过来,两
人险些相撞。

  襄城君身形微闪,想要避开,谁知那女子的茶盘也同样移来,眼看茶盘就要
撞到身上,襄城君纤手一伸,翘起两根玉指,按在茶盘边缘。

  指尖微一用力,她却发现那只茶盘像游鱼一样滑不溜手,劲力刚一吐出,就
如同泥牛入海,被人轻轻巧巧的卸去,倒象是她自己伸手想去接住茶盘,却手上
一滑,几乎要把茶盘掀翻一般。

  就在这时,茶盘往前略微一递,动作看似极轻,但襄城君力道已经用尽,被
茶盘一推,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错愕之下,襄城君抬手挡住茶盘,劲力连吐,
试图将茶盘原封不动地推回去。可那只茶盘被艳姬稳稳托在手中,无论她如何变
招,都无法推动分毫。

  襄城君心下大怒,索性放开茶盘,抬掌往盘上的茶盏拍去。

  木制的茶盘微微一旋,茶盏停在了襄城君掌中。

  襄城君一手捧着茶盏,脸上终于露出惊骇之色。她这一掌拍出,就算是石盏
也能拍得粉碎。可那只茶盏却仿佛无视她的掌力,就那么被她轻轻拿起。

  这并非巧合,而是那艳姬算准了她的出招,用茶盘托着茶盏一送,陶制的茶
盏无论递出的角度,还是蕴藏的劲力都巧妙之极,不仅正好抵消了她这一掌拍出
的力道,而且正好停在她指间。

  两人动作极快,从险些相撞到襄城君拿住茶盏,前后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外
人看来,倒象是襄城君转身时不小心碰到茶盘,伸手扶了一下,然后用一个再正
常不过的动作顺势拿起茶盏,从头到尾没有半分异状。

  望着那名艳姬脸上浅浅的笑意,襄城君眼底禁不住露出一丝惧色。她此前蓦
然听到五原城的消息,情急之下,顾不得多想,便连夜来找那个呆子。谁知见面
之后她接连施展狐族秘术,那呆子却全无反应,襄城君暗叫不妙,知道这呆子并
非狐族一脉,于是转身就走,不料又撞上这名艳姬。

  藉着茶盘小小的比试一番,襄城君已经知道那艳姬的修为远在自己之上,即
便取自己性命,也轻而易举。如果翻脸的话,只怕自己连这道门都出不去。

  意识到实力的巨大差距,襄城君打消了翻脸的主意,嫣然笑道:「难为姊姊
还给奴家送茶汤来。」

  那艳姬笑道:「这可不是给你喝的。主人饮了酒,容易口渴,你先去服侍主
人用过茶水,然后再去给主人陪浴好了。」

  襄城君妖媚的面孔时红时白,手中的茶盏仿佛重逾千斤,半晌才回身往木桶
走去。那呆子身边一个侍姬就有如此修为,他却装痴扮傻,潜入府中屈身为奴,
想方设法接近自己,他到底会有什么样的谋划?襄城君想想就觉得背后发凉。

  襄城君走到木桶旁,强忍着把茶盏砸到他脸上的冲动,双手奉上茶盏。谁知
她刚弯下腰,膝弯处忽然一麻,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茶盏险些脱手。

  那艳姬扶住她的手腕,笑道:「小心了。」

  襄城君强笑道:「多谢姊姊。」

  「哟,这可当不起。」那艳姬仿佛不经意地说道:「你就叫我卓姨好了。」

  襄城君怔在当场,望着那艳姬浓妆的面孔,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不敢相
信。

  「别啰嗦了,」程宗扬道:「过来给我洗头。」

  那艳姬接过襄城君手中的茶盏,笑着推了她一把。襄城君这才发现,以自己
的修为,在她手下就像婴儿一样,全无半点反抗之力。她只好跪在木桶后,一边
挽住主人的头发,一边忍不住朝那艳姬张望。

  襄城君早已听说太乙真宗的卓教御如今正在北邙,可这样的念头简直是开玩
笑,堂堂太乙真宗的教御怎么会出现在洛都一条陋巷之中?而且还浓妆艳抹,衣
着暴露,就像一个下贱的娼妓。

  也许只是同姓而己。襄城君安慰自己,天下之大,姓卓的女子又不只太乙真
宗的卓教御一个。

  襄城君想着,一边给那呆子沐发。目光不经意地落在那呆子颈后,猛然间瞪
大眼睛,发出一声惊叫。

  一个呼吸之后,襄城君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她挽着程宗扬的头发,发出吃吃
的娇笑,「你这呆子,好生不老实,来便来吧,还装模作样地骗人家……」

  程宗扬心下纳闷,他回到住处,才知道卓美人儿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以卓云
君的修为,对付一个狐女可以说手到擒来。因此他打定主意,襄城君不来便罢,
如果敢来,自己即便强吃,也要把她制住,好揪出她的狐狸尾巴。

  正如自己所料,襄城君发现不对,就萌生退意,然后卓云君出手,把她强行
留下。谁知襄城君会突然改变态度,亲热得令人难以置信。

  襄城君娇嗔道:「这么久都没有音信,我还以为她忘了人家这个女儿呢。」

  「你是她的女儿?」

  「是养女啦。」襄城君道:「奴家是苏姨收养的孤儿,论血脉,比不上苏姨
的天狐血脉,可也是狐族嫡传。苏姨当日原说旬日便回,没想到一去便是二十余
年,一点消息都没有。直到去年奴家才听说她在五原城。苏姨走时,奴家年纪尚
小,这个标记却是见熟的……」

  襄城君说着,双手拥住程宗扬的脖颈,伸出舌尖在他颈后舔了舔,吃吃娇笑
道:「你这呆子,既然有标记还不肯说,骗得奴家好苦。」

  程宗扬恍然大悟,这才想起来自己颈后那个耻辱的奴隶烙印。没想到却因为
这个印记,才使得襄城君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襄城君一连串地问道:「苏姨眼下可好?为何去了五原城?这么多年都不通
音讯,莫非是出了什么事?为何她不回来看我?」

  襄城君满肚子都是疑问,喋喋不休问个不停。程宗扬随口回答,无非是一切
都好,让她不必担心。她亲爱的苏姨如今还有些事,快则年底,慢则明年,肯定
会回洛都一趟。

  襄城君安下心来,她瞥了一眼旁边的艳姬,在程宗扬耳边道:「她真是太乙
真宗那位卓教御吗?」

  程宗扬笑道:「你猜呢?」

  「若看她的修为,多半是真的。可若是真的,又怎么会……」襄城君打量着
她身上的衣着,不由迟疑起来。

  忽然她眼睛一亮,「莫非是苏姨的天狐秘典已经大成了?」襄城君兴奋地说
道:「苏姨说过,天狐秘典一旦大成,不仅变化无穷,而且能惑人心智,任意驱
使。苏姨最恨太乙真宗那些牛鼻子,没想到竟然把他们的教御捉来当作奴仆。嘻
嘻,倒是便宜你了。」

  程宗扬原本打算让卓美人儿亮明身份,一来震慑这个妖女,二来也好顺水推
舟,让襄城君相信这些都是苏妲己的手段。然而看到襄城君的笑脸,程宗扬却突
然间不想证实卓云君的真实身份。也许仅仅是因为不想让襄城君把卓美人儿视为
苏妲己的婢仆吧。

  程宗扬道:「她的身份你不用管。但你那位苏姨,与她是姊妹相称的。」

  襄城君不由改容相向,幸好自己没有得罪她。不过她与苏姨姊妹相称,在这
个呆子面前却如同侍姬,这个呆子的身份难道还在苏姨之上?

  「喂,你叫什么名字?」

  「程厚道啊。」

  「骗人!」

  「当然是真的,不信你打听打听去。」

  襄城君半信半疑,不过他名字即便是假的,他颈中的印记也做不得假。

  「苏姨把这么厉害的人都交给你,看来你是苏姨的心腹喽。」

  程宗扬神情傲然地哼了一声,「何止是心腹?」

  襄城君笑道:「你年纪又不大,当然不会是苏姨最喜欢的那个人——不过苏
姨让你来找我,你肯定是她最信任的人了。」

  「说得没错。」程宗扬咳了一声,「她让我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长进。」

  「奴家这些年没有苏姨指点,只能自己修炼,那些法术又难得要死。」襄城
君拥着他的脖颈,娇滴滴道:「呆子,你可一定要给人家美言几句。」

  程宗扬摸着她柔软的纤手,露出一副色迷迷的表情,「那要看你有没有什么
长进了……」

  襄城君抬起上身,双手挽住衣襟一分,衣衫从肩头滑落下来,露出一具白艳
的肉体。她双手托住丰挺的雪乳,娇声道:「奴家的姹狐心法已经修至第六层了
呢……帅哥,你看奴家这对奶子美不美?」

  襄城君双乳确实很美,乳峰丰挺浑圆,饱满的乳肉又白又腻,像违反地心引
力一样高高耸起,充满弹性。

  「奴家的奶子模仿的是江婕妤。」襄城君媚眼如丝地说道:「江婕妤身材高
挑丰满,乳房最是肥滑圆硕,白生生如同雪团一般,触手绵软,偏又丰挺耸翘,
不管怎么揉弄,都不会变形。」

  说着她用两指捻住一颗樱桃般配乳头,娇媚地扯起,然后轻轻一松,丰满的
乳球在胸前沉甸甸跳动起来,抖动出一片香艳的肉光。

                第四章

  程宗扬双手枕在脑后,靠在木桶内,看着美貌的狐女身无寸缕,淫态十足地
抚弄双乳,展示她所化成的人形如何完美。

  虽然对襄城君的肉体并不陌生,这样的展览秀却是难得。襄城君肌肤白滑,
玉体丰满,双乳无论尺寸、形状、弹性,还是与身体的比例,任何一个细节都完
美无缺——完美到了不真实的地步,就像一件毫无瑕疵的艺术品,令人惊艳,却
少了一丝真实的韵味。

  「奴家腰身是仿的冯贵人。冯贵人腰身细软,轻轻一扭就艳态横生,是最好
看的水蛇腰。」

  「那个被打入永巷的冯贵人?」

  「正是她。可惜那个美人儿得罪了侯爷,在永巷里面被人把腰打折了,如今
只能让人拖着在地上爬。」

  「奴家的私处可是与田贵人一模一样呢……」

  襄城君用玉指分开下体,露出鲜美娇艳的秘处。仍然是完美的形状,完美的
色泽,连耻毛的位置都仿佛一根一根精心设置过,没有一丝杂乱。

  「田贵人是先帝最宠爱的妃子,不仅花容月貌,艳色倾城,那只玉户更是生
得光润柔腻,千娇百媚。不仅先帝喜欢,连阉奴也喜欢。她被打入永巷,那些监
看永巷的阉奴,就最喜欢让她趴在巷子里,当众把玩她的阴户。」

  「不错不错。」程宗扬伸手搂住她的腰肢,捏了捏她浑圆的丰臀,「屁股像
谁呢?」

  襄城君吃吃笑道:「是合欢殿的沈美人。」她转过身,翘起雪臀,坐在木桶
边缘。那只白艳的圆臀在桶上晃动着,就像一团腻脂一般,饱满而充满弹性。

  襄城君双手摩弄着白腻的臀肉,娇声道:「好不好看?」

  「好看是好看。但拼凑了这么多美人,你身上哪一处才是真的?」

  「自然都是真的。」襄城君娇笑道:「我们狐族虽然变化无穷,可也不是凭
空变化。不过是看到别人的好处,用了姹狐心法一点一滴的改变过来。而且变的
是肉身,骨骼变易不得。那些娇小玲珑的美人,奴家便是想学也学不来。况且也
不是见到好的便随意拼凑,总要能化为己有才是。不然以奴家的身材,生着一对
小巧玲珑的秀乳,岂不成了笑话?」

  「怪不得你的身子这么丰硕饱满,原来每一处都是挑选过的。」程宗扬摸弄
着她的丰臀道:「你刚才说,这屁股是模仿的沈美人?」

  「帅哥要是不信,奴家便把沈美人召来,让你赏玩一番。」

  「宫里的人你也能召来?」

  襄城君笑吟吟道:「沈美人如今在永巷,平日以舂米为生。到了夜间,便和
那些罪奴跪成一排,被那些阉奴挑选侍寝。能前来伺候,是她的福份呢。」

  程宗扬手指沿着光润的臀沟一点一点滑下,然后按住那个柔软的凹陷,「这
里呢?」

  「哎呀,帅哥……不要弄奴家那里……」

  程宗扬用指尖揉弄那只软嫩的肉孔,「这里仿的是谁?」

  襄城君娇声道:「那里是奴家的本相……」

  「难怪又圆又小,一点褶皱都没有,跟一般的屁眼儿不一样。」程宗扬道:
「这么丰满挺翘的大白屁股,里面的屁眼儿却这么小,真是有趣,哈哈……」

  卓云君笑道:「有些狐狸拉出的粪便就跟枣核一样,一粒一粒的。这奴婢的
后庭多半就是那种的。主子不妨试试她后庭的深浅。」

  襄城君求饶道:「奴婢后面还没用过……」

  「是吗?那头一次就归我了。」

  「奴婢后面不堪用的,待奴婢把后面变大一点,再让哥哥用。」

  「要变大还不容易?一会儿我就把它弄大了。」

  程宗扬趁着酒意把她拖到桶里,让她跪在水中。卓云君掰开她白腻的臀肉,
露出臀间那只又小又嫩的屁眼儿,用清水濯洗。水光中,那狐女白臀嫩肛,妖艳
无比。

  「帅哥哥,轻一些……」

  程宗扬拿出一颗药丸,放到她屁眼儿中,然后挺起阳具,用力捅入。

  「啊!」襄城君一声痛叫,雪团般的白艳粉臀颤抖着收紧。

  狐女的后庭紧密无比,狭小得几乎插不进去,程宗扬用力捣入,充满弹性的
肛肉紧紧包裹着棒身,就像被人紧紧握住一样。如果是平常女子,肛洞此时多半
已经受创。襄城君的肛洞越绷越紧,却丝毫没有受伤的迹象。程宗扬放下心来,
知道她屁眼儿小是小,但承受力惊人,于是一口气捅到根部,来个尽根而入,然
后用力挺动起来。

  襄城君大半身子都浸在热水中,只有头部和屁股高高翘起。随着程宗扬的抽
送,水花不断泼溅在襄城君白花花的大屁股上,臀肉水淋淋散发着湿媚的艳光。

  襄城君双手攀着木桶边缘,眉头紧紧颦着,被插弄得连声尖叫。卓云君拿起
她一只手,放到臀后,让她摸住肛中那根粗圆的肉棒,一边笑道:「你瞧,是不
是变大了?」

  摸着肛中的肉棒,襄城君羞态毕露。她讨饶道:「哥哥轻一些……奴家后面
好胀……屁眼儿都要裂开来了……」

  程宗扬真气微吐,那颗药丸碎裂开来,融化在柔腻的肠道中。襄城君双目渐
渐变得迷茫起来,螓首也开始不受控制的来回摇摆。她臀沟上方的椎尾部位,慢
慢伸出几根银白的毫毛,接着银光一闪,伸出一条银色的狐尾。毛绒绒的狐毛又
松又软,在臀后来回摇晃。

  程宗扬一把揪住狐尾,襄城君浑身一颤,然后整具身子都像失去骨骼一样,
变成绵软无比。

  程宗扬一口气插弄了小半个时辰,直到襄城君屁眼儿被肏得发烫,整只雪臀
都被干得乱颤,才「啵」的一声拔出阳具。

  襄城君臀间留下一个直通通又粗又圆的肉洞,能清楚看到肛内的嫩肉还在不
住痉挛。

  黑魔海毒宗的大宗师亲手制成的毒品,效力果然惊人,襄城君吃吃娇笑着,
任人摆布。程宗扬站起身,把襄城君抱到腰间,分开她的双腿,架在桶上,然后
从下方挺身而入。

  襄城君下体敞露,蜜穴悬在半空,那根肉棒在她湿淋淋的穴中不停出入,每
一下都捣入蜜穴尽头,重重撞上花心。

  襄城君仿佛升上云巅,一边失神地尖叫着,一边摇头摆尾,她长发散乱,毛
绒绒的狐尾在丰臀上扫来扫去。

  眼前如雪的肤光一闪,一条白美的玉腿迈入桶中。卓云君浑身赤裸,含笑进
入木桶,从后面抱住那个妖艳的妇人。襄城君高耸的双乳被人握住,接着乳头被
人挟紧,熟练地揉弄起来。她叫声愈发尖亢,随着肉棒的进出,下身淫液泉涌。

  程宗扬与卓云君相视一笑,双唇吻在一处。那个妖艳的狐女被他们两人夹在
中间,丰腴的肉体像条白蛇般蠕动着,前后奉迎。充满肉感的雪乳丰臀被揉弄得
不住变形。

  小婢红玉靠着门柱席地而坐,她闭着眼,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似乎正在做
一个美梦。室内的淫声浪语像被罩在一只玻璃瓶中一般,没有泄漏丝毫。

  …………………………………………………………………………………

  程宗扬直到天色大亮才醒,卓云君早已返回北邙,身边空无一人,只有榻上
那条揉成一团的亵衣,诉说昨夜的荒唐。毛延寿对昨晚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只当
自己昨日太过劳累,沾上枕头便睡熟了,丝毫不知道昨晚还有人来过。

  程宗扬随便洗漱过,便和毛延寿一道出门。他本来想去酒肆取回车马,顺便
看看老敖他们酒醒没有,结果刚出坊门,就被一股肉香吸引过去。

  对面的金市大门敞开,坊内临街几间食肆用大鼎煮着羹汤,浓白的骨汤不住
翻滚,散发出阵阵香气。旁边的漆盘里盛着大块大块煮熟的猪肩肉,大筐中摆着
成堆的雪白蒸饼。食客们拿出几文钱,便能买上一大碗浓汤,然后指点着叫人割
下一块猪肩,在案上剁得稀烂,再洒上椒盐、香葱,夹在饼中,便是一顿美味的
早餐。

  程宗扬昨晚只剩喝酒了,肚子还空着,见状要两碗羹汤,两块肉饼,和其他
食客一样席地而坐,伏案大嚼。一口浓汤下肚,整个胃里都暖和起来。毛延寿一
边吃一边看着周围的人群,不时用箸尾在袖子上画着什么。

  程宗扬喝了半碗羹汤,感觉残留的酒意全部驱散,整个人都清醒过来。他拿
着肉饼慢慢吃着,见毛延寿在衣袖上画得认真,连饭都忘了吃,不由笑道:「画
什么呢?」

  毛延寿回过神来,「小的见这市中人物纷纭,不由技痒,一时失态,让家主
见笑了。」

  「都是些市井的小人物,有什么好画的?」

  毛延寿一向逢迎拍马,专捡好听的说,但谈到画技,却罕有的反驳道:「家
主此言差矣。画鬼容易画人难,市井百态,人间烟火,才是丹青大道。」

  「是吗?我看有人画些山山水水,花鸟鱼虫,不仅能大把大把的换钱,品位
还挺高。」

  「小的不敢说山水静物只是画中末技,但以小人之见,山水花鸟终究是山水
花鸟,千载万载亦不改其色,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其技唯有写实写意之分。市
井则不然,人乃万物灵长,虽是一日之内,一人之面,或喜或怒或思或悲,不一
而足。此其表耳,若是丹青圣手,点滴之际,或奸或直,聪颖愚鲁,贤与不肖,
其思其想,其行其止,跃然纸上。此乃丹青之大道。」

  毛延寿越说越起劲,指点着市中往来的行人道:「家主且看,此一后生年不
及弱冠,步履匆忙,面带饥色,腰间却佩着一方青玉,当是出身尚可,其后家道
中落,不得不入市谋生,然其志气可嘉,描摹时眉宇间当有三分希冀。再如门外
胥吏,肥头大耳,满面虬须,喝斥商贩时颐指气使,不可一世。然其衣多尘土,
裤有陈垢,可见家无贤妻。绘其凶狠之余,笔端当存三分怜意。」

  毛延寿抬手指着远处,「再如街角那位老者,敝衣烂鞋,犹如丐者,其袜虽
是上等棉料,却脏旧难辨。再看其以垂暮之年,与一群斗鸡儿混迹一处,见得一
鸡便双目发亮,可见此翁老不正经。其少年之时,多半是斗鸡走犬之辈,至老无
恒产,略有钱铢,便挥霍一空,描绘此等人物,颓唐中当有三分痴顽,更有一分
若有若无的悲凉……哎,家主,家主……」

  老头蹲在墙角,眯着眼睛,乐呵呵看着场中。一群十五六岁的少年抱着斗鸡
商量半晌,然后选出两人。

  东边少年抱的斗鸡赤冠黑尾,往地上一放,那鸡立刻绷直身体,高耸着头,
爪、胸、颈、首,斜着昂着一条直线,然后发出一声尖啼,它胸脯肌肉隆起,中
间凹出一道细线,金色的羽毛凌乱不堪,显然此前已经斗过多场,唯有黑色的鸡
尾依然完整,骄傲地高高耸起。

  少年们吆喝道:「下注!下注!」

  「我押十钱!赌黑尾胜!」

  另一边的少年嗤之以鼻,阴阳怪气地说道:「西城的小子们,你们都输三场
了,再输连裤子都没了。」

  西城的少年反唇相讥,「东城的蛤蟆们,没见识过我们黑尾的厉害吧?我押
二十钱,赌黑尾赢!」

  「让你们瞧瞧什么叫好鸡!」

  对面的少年不慌不忙抱出一只斗鸡放在地上。那只斗鸡褐羽棕爪,落在地上
只微微舒展了一下双翼,翅上的羽毛紧绷绷的,仿佛一整块生锈的铠甲,接着昂
起头,一动不动。

  周围除了东西两城参与斗鸡的少年,还有一群纯粹的围观者。见到东城少年
抱出的斗鸡,顿时一片哗然。

  有人兴奋地叫道:「你看!你看!这鸡斜瞪着眼,羽毛一动不动,这叫呆若
木鸡!最顶尖的斗鸡!」

  「羽毛不动,眼珠子一直在动,这叫什么呆若木鸡?」

  「那是黑尾在绕着它转呢,它要连眼珠都不转,那不成了死鸡?」

  接着有人叫道:「二十钱!我押东城的褐羽胜!」

  「十钱!押褐羽胜!」

  东城一名少年傲然道:「一枚银铢!黑尾要赢,就都是你们的!」

  人群里一阵轰动,没想到有人拿一枚银铢来押褐羽赢。洛都斗鸡成风,最顶
级的斗鸡坊,一局胜负不下千金。这些市井少年,最大的梦想就是养一只上好的
斗鸡,有资格进入斗鸡坊一决胜负。在他们中间,黑尾可以称得上是明星斗鸡,
要不是城东的少年专门寻了一只斗鸡,夸口斗遍城西无敌手,黑尾的主人还不肯
让黑尾下场。

  不过片刻工夫,场中便放了两小堆钱铢,围观的众人七成押西城的黑尾赢,
三成押的是褐羽,两边的钱铢倒相差无几。

  老头凑过去,拢着手一脸讨好地说道:「我也押一个?」

  「赶紧的!买定离手!」

  老头从袖中摸出两枚铜铢,偷眼看了看,挑出一枚最旧的,狠了狠心,递到
场中。

  还没等他说押哪一边,就被人不耐烦地拦住,「最少五钱!」

  「一枚铜子也是钱啊。」

  「没钱滚蛋!别碍事!」

  老头讨好地说道:「我就凑个热闹,沾点儿喜气……」

  「拿一文钱也往这儿押?你是来捣乱的吧?」

  「我就是瞧瞧……哎哟,你瞧这鸡!不得了啊!」那老头一连串的马屁拍过
去,人家连眉毛都没动,「没钱?一边玩去!」

  老头没奈何,又不甘心收手,在人群里找了几个七八岁的小毛毛头,一番花
言巧语,拍着胸脯保证能大赚一笔,诳了几个小屁孩,合伙凑了五枚铜铢。老头
攥着钱犹豫半晌,最后押在黑尾一边。临到开场又改了主意,一把抓过来,放到
褐羽那边。

  金市本来就是西城少年的主场,老头出尔反尔,顿时引起众怒。西城的少年
固然不高兴,东城的少年也觉得这老头着实惹人讨厌,顿时一片鄙夷的目光毫不
掩饰地投过来。

  老头权当没看见,拢着手蹲在场边,满脸振奋地看着场中两只斗鸡,一张老
脸容光焕发。

  黑尾绕着褐羽越走越快,忽然羽毛一振,伸长的脖颈上绒羽直竖起来,凌乱
的羽毛一阵摇晃,红着眼睛扑了过去。褐羽蜷着一条腿,以金鸡独立地姿势斜眼
看着对手,黑羽磨利的尖喙啄来,它避也不避,只头一偏,往黑尾翼下啄去。

  黑尾的尖喙落在褐羽背上,那层铠甲似的羽毛只被啄出一个小坑。褐羽却一
口从黑尾翅上啄下几根羽毛,让它本就稀疏的羽翼更加零乱,羽下渗出血迹。

  褐羽一击得手,前来挑战的东城少年顿时喜笑颜开。在黑尾身上下了赌注的
少年大声鼓噪,给黑尾鼓劲。

  两只斗鸡翻翻滚滚恶斗起来,黑尾不愧是常胜将军,充血的鸡冠高高鼓起,
双翼像风车一样张开,在空中飞腾。另一边的褐羽微微张着双翅,用厚实的羽毛
挡住对手的尖喙利爪,稳稳向前迈步,偶有反击,必定溅血。

  场中鸡羽乱飞,两只斗鸡斗出血性,疯狂地扑击对手。眼看黑尾的羽毛越来
越少,老头脸上的皱纹也跟菊花一样绽开,他一眼不眨地紧盯着场中的斗鸡,拢
在袖里的双手也伸出来,乐滋滋搓着,似乎对面那一堆小钱钱正冲自己招手。

  忽然身后有人道:「哟,乐着呢?」

  老头扭头一看,赶紧陪上笑脸,「您乐!您乐!」

  程宗扬风轻云淡地说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打个招呼呢?」

  「这不刚进城吗?」朱老头眼睛一亮,盯着程宗扬手里半张肉饼,狠狠咽了
口吐沫,口水涟涟地说道:「吃着呢?」

  「少废话!死丫头呢?」

  「我这不正找她吗?:」朱老头左顾右盼,喃喃道:「这丫头跑哪儿了?」

  程宗扬一听就急了,劈手揪住朱老头的衣领,「你把人丢了?」

  「哎!哎!小程子,你别急啊。那丫头指定没事。」朱老头道:「钱都在她
身上呢。紫丫头说钱搁我身上不放心,全都给我要走了,她身上带着钱,能有啥
事?我可是饿了三四天了。」

  「什么?你们两个三四天都没见面了?」

  「前天她走的,再往头里两天,紫丫头说大爷挣俩钱不容易,路上省着点,
到了城里好吃你的,我听着是这个理儿,头两天就在饿着。」

  「行啊。饿了三四天,还有心思玩斗鸡,你这是有钱烧的吧?」

  朱老头精神一振,「这可不一样!大爷身上就剩两个铜子,进城正犯难呢,
谁成想,运气好啊!正好碰上斗鸡的!这场一赢,一文钱变两文钱,再赢一场,
就是四个铜子,再赢一场就是八个,再赢一场就是十六个……小赌怡情,大赌发
家,全指望这一文钱了。」

  「你要连赢上六十场,整个六朝不都全成你的了吗?」

  「瞎说,哪儿有那么多?最多赢个房子。」朱老头美滋滋道:「赢个房子也
不赖……」

  「万一输了呢?」

  「铁定赢!大爷这眼睛毒着呢!」朱老头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瞧
见大爷押的那鸡了吗?斗到这会儿,羽毛一丝都不乱!」

  程宗扬往场中瞥了一眼,黑尾还在上下翻飞,但身上的羽毛掉落大半,已经
是强弩之末。另一边的褐羽虽然不会飞腾,却一步步走得极是稳健,羽毛上只有
几个浅浅的小坑。

  「这鸡的羽毛这么结实?」

  「小程子,你这就不懂了吧?斗鸡这事,大爷可是行家!」朱老头低声道:
「外行看不明白,大爷可是一眼就瞧出来——这鸡羽毛下面是刷过胶的!要不连
飞都飞不起来呢?羽毛都粘实了。」

  话音未落,场中突然一声尖啼,黑尾高高飞起,利爪探出,闪电般落在褐羽
胸口,像铁钩一样撕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褐羽铠甲一样的双翅使劲挣扎几下,
然后倒在地上,黑尾跃到褐羽身上,利爪紧紧扣住它的脖颈,偏着头往它胸前的
伤口狠啄,鲜血四下飞溅。

  朱老头目瞪口呆,眼看着自己的一文钱拍着翅膀扑扑棱棱飞走了。

  场中少年大哗,这一幕实在太快,黑尾本来节节败退,谁知忽然飞起一蹬,
对面的斗鸡就血溅当场。

  程宗扬同情地说道:「本来能赚个六朝的,这下没了。」

  朱老头用脏兮兮的衣袖擦着眼,一脸不相信地说道:「咋回事?咋回事?」

  忽然人群中有人叫道:「西城这些狗贼!在鸡爪里藏了刀片!」

  「放屁!你哪只眼睛看见有刀片?」

  「打!打西城这帮狗贼!」

  「东城的小贼敢到我们西城来撒野?揍他们!」

  场中顿时大乱,两边拳脚交加,黑尾的主人扑过去用身体护住自己的斗鸡,
然后连滚带爬地钻出人群,远远躲在安全的位置,抱着斗鸡亮出鸡爪,义愤填膺
地大骂东城的少年输不起。东城的少年只当没看见,先出口恶气再说。两边虽然
打得激烈,但颇讲道义,一不碰对手的斗鸡,二不乱动下注的钱铢。朱老头厚着
脸皮去讨自己一文钱的赌金,结果被骂了回来。倒是信了他的忽悠,合伙下注的
几个小屁孩,哭天抹泪地抱着他的大腿死活不肯撒手,要他还钱。最后还是程宗
扬掏出钱打发了他们。

  程宗扬扯着朱老头离开,朱老头还在长吁短叹,「这世道!还能不能安安静
静斗回鸡了?」

  程宗扬提声道:「来碗羹汤,一个肉饼。」

  毛延寿有些诧异地长身而起,拱手道:「家主。」

  程宗扬介绍道:「这是毛延寿毛先生。丹青圣手。这是朱八八,商会里打杂
的。」

  毛延寿客气地说道:「原来是朱先生。」

  朱老头倚老卖老地说道:「是小毛啊。往里边挪挪。」说着毫不见外地捧起
毛延寿的汤碗,活像饿死鬼投胎似的,一口气下去半碗。

  毛延寿还是头一回遇到这么不讲究的老家伙,直看得目瞪口呆。程宗扬只好
解释道:「别介意啊。他饿了好几天了——反正你那碗也没怎么喝。给你换一碗
算了。」

  朱老头半碗热汤下肚,整个人都活泛起来,中气十足地冲着食肆嚷道:「刚
才那碗多加杂碎!弄个大腰子!抓把肥肠!」

  程宗扬安慰毛延寿,「再给你另外要一碗得了。」

  毛延寿不知道该说什么,没话找话地寒喧道:「朱先生口味挺重啊。」

  朱老头大咧咧道:「叫啥先生?叫大爷。这肉羹就得喝味儿冲的。小毛啊,
给你也添个腰子?」

  毛延寿摆手道:「这就好,这就好。」

  程宗扬道:「怎么样?」

  朱老头自然知道他问的什么,摇头道:「这世道,人心都败坏了……就剩这
腰子味儿还地道。」

  程宗扬黑着脸道:「慢点吃,没人抢你的!」

  朱老头呼呼噜噜扒了半碗杂碎羹汤,舒坦地呼了口气,然后苦着脸道:「他
们不肯认啊。」

  程宗扬一怔之下,顿时大喜,「他们不承认死丫头是门人?太好了!我看咱
们也别折腾了,就这么着吧。就当你们这一支绝后算了。」

  「就算我愿意,紫丫头能愿意吗?」

  「她有什么不愿意的?我跟她说!」

  「你说她有什么不愿意的?」朱老头语重心长地说道:「那丫头可是要面子
的。」

  程宗扬哑口无言。被岳鸟人遗弃,已经是小紫的心结。现在朱老头带着她归
入黑魔海门墙,又被拒绝,可以想象她的心情,两次被当成弃儿啊。

  「收个弟子还管这么宽?」

  「要不我怎么只有阿巫一个弟子呢。」朱老头道:「没拜过魔尊,算不得列
入门墙,他们说了,什么时候拿回玄天剑,什么时候让她拜魔尊。」

  「凭什么啊!」

  「玄天剑咋丢的?」

  程宗扬又一次哑口无言。就凭鸟人当年办的那事,巫宗能同意用玄天剑换小
紫列入门墙,已经是天大的让步了。说到底,小紫还是被他的便宜老爹给坑了,
这鸟人真是害人不浅。

  「玄天剑去哪儿找呢?」

  「那么要紧的物件,总不能说没就没了吧?」

  没错。玄天剑作为黑魔海镇教三宝之一,鸟人抢到手总不会随便乱丢。当年
剿灭黑魔海巫宗,八骏可都是出过力的,当事人还有一堆,总能问出些线索来。

  程宗扬放下心,「入门暂时不说,大祭的事呢?」

  「押后了。」朱老头道:「玄天剑都丢了,还有什么脸去祭祀先人?」话虽
这么说,朱老头脸上却露出一丝慎重,程宗扬也觉得蹊跷,二十年大祭对于黑魔
海来说是多重要的事情,怎么可能推迟?即使少了玄天剑,也没有祭祀的时日来
得重要。鸟人消失这么久,从来没听说过因为祭品不足,星月湖八骏就把他的祭
日往后推的。

  「有点古怪啊?」

  朱老头没有作声,只捧着碗猛喝。

  「不想说就算了。但提到玄天剑,我倒有个想法……」程宗扬道:「姓岳的
消失之前,曾把一批东西运到洛都……」

  朱老头从碗里抬起脸。

  「有什么东西会让他宁愿运到洛都,也不敢留给星月湖那些爷儿们呢?」

  「谁接的手?」

  「严君平。」

  朱老头把碗一舔,站起身,「走,找他去。」

  程宗扬大吃一惊,「你认识严君平?」

  「可不是咋的。严大裤裆嘛,当年他偷老乡家的狗被人逮住,还是我替他求
的情。」

  「这是哪年的事?」

  朱老头眨巴着眼睛琢磨一会儿,「村里有狗那年吧。」

  「干!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咋了?」

  「他都失踪半年了。」

  「瞎说,」朱老头吹着胡子道:「我昨天还恍惚看见他一眼。」

  「别恍惚啊!真是他吗?在哪儿见的?」

  「城西,要不就是城东。」

  程宗扬沉着脸道:「延寿,你回去说一声,我去城西办点事。中午要是不回
来,你们就把老头那驴杀了,晚上吃驴肉汤。」

  「是。家主。」

  「小程子,你可不兴这样啊。」

  「想保住你那驴就赶紧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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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金市紧邻着城西的雍门,两人穿过城门,程宗扬立刻问道:「死丫头去哪儿
了?别说你不知道。」

  「说是去散散心。」说着朱老头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丫头有点不高兴。」

  「那个秘御天王是不是年纪大了,脑子不清醒?」程宗扬牢骚道:「黑魔海
的传人很光彩吗?白送我都不要!可死丫头既然想要,他还敢不给?这不纯粹是
活腻了吗!」

  「丫头要面子,我那位师兄也要面子。」朱老头道:「玄天剑就是黑魔海的
面子。」

  程宗扬沉默半晌,然后道:「你真见着严君平了?」

  「严大裤裆……」

  「打住!我不管你们以前怎么叫的,他如今是书院的山长,你把人家年轻时
的绰号挂在嘴边,我听着浑身不舒服。」

  「他都不在乎,你还在乎个啥?」朱老头道:「只在路上恍了一眼,但九成
是他。」

  「他一个人?」

  「一帮人呢。骑着马,打扮得跟狗腿子一样。」

  严君平是奴仆打扮?程宗扬略一琢磨便明白过来,洛都权贵如云,严君平如
果扮成奴仆进入某个豪门,无疑是最好的藏身之法,也难怪以斯明信和卢景的手
段都找不到他。问题是他为什么要避开星月湖的人呢?

  城西的官道上商旅如织,朱老头折而向北,路上行人渐渐稀少。半个时辰之
后,他在一处山坳前停下来,「就在此地。时间是两天前的傍晚,当时他黏了浓
须,和一群奴仆一起,乘马往北去了。」

  程宗扬估算了一下距离,换成自己,恐怕连面容都看不清。如果不是朱老头
眼睛够贼,又和严君平相识多年,看穿他黏的是假胡须,只怕卢景在场也无法认
出严君平就在其中。

  「能看出是哪家的奴仆吗?」

  「奴仆的服色都一样,顶多是腰牌不同。」

  程宗扬往路上看了一眼,「去的是北邙……北邙有多少权贵的苑林?」

  「几十家总是有的。」

  「只有用笨方法了。一家一家的问,看两天前有谁家的奴仆进山。」

  「咦?小程子,你不一向喜欢投机寻巧吗?怎么肯下笨工夫了?」

  「不管巧办法,笨办法,能见效才是好办法。取不了巧就要踏踏实实的干,
你这一把年纪的,不用我教你吧?」

  朱老头道:「你啥时候有这见识了?跟谁学的?」

  程宗扬叹了口气,「卢五哥。他办事外人看着好像很巧,不费什么劲就办妥
当了。跟他混过才知道,他其实是用笨工夫一点一滴堆出来的,只是下的功夫够
深,才显出巧来。可惜别人只看到巧的,没学到的笨的。」

  两人沿山路往北邙走去。山路旁零星的农田已经收获完毕,山间的田地收成
本来就不好,再加上天旱,残留的麦秸稀稀拉拉,一块地只怕打不了半袋粮食。
再往上,山势渐陡,农田也逐渐绝迹,只剩下茂密的植被。

  一处树荫下停着一辆马车,旁边站着几名仆从。程宗扬本想顺路打听几句,
到了近前却突然闭上嘴,默不作声地擦肩而过。

  那几名仆从盯着他们的背影,等两人走远才收回目光。

  「熟人?」

  「有一个我见过。」程宗扬低声道:「在宫里。当时天子上朝,他捧着香盒
跟在天子身后,」

  宫里的太监一身奴仆妆扮出现在山野里,这事怎么看都透着古怪。而且看他
们的样子,象是在等什么人——难道天子又微服出巡了?大白天跑到山坡下的野
地里干什么呢?

  程宗扬与朱老头对视一眼,「看看去!」

  两人绕了一个圈,穿到那几人背后。山野中一片寂静,齐膝深的野草随风舞
动,空气中传来田野的气息。

  忽然两人伏下身,小心藏好身形,从草叶间看去。野草深处,一个背影正在
漫步,他披发裸体,赤裸的皮肤在阳光下透出不健康的苍白色。双手拿着各种各
样的野草,还有折下的枝条和藤蔓,不时放到鼻下嗅吸,遇到满意的,就系在发
上。

  虽然阳光耀眼,程宗扬却莫名感觉到一股寒意。那人挑选的草茎枝条,既不
是按外形美丑,也不是凭色泽种类,就跟疯子一样,完全看不出挑选的标准。

  那人又走了几步,然后张开手臂,赤条条沐浴在秋风中,昂首闭上眼睛。山
风吹落了他手中的草茎、枝条,也拂起了他乌黑的头发。

  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认出他是蔡常侍——那个盯着一张白纸发呆的诡异太
监。

  即使有死老头跟着,程宗扬仍然遍体生寒。这太监实在太古怪了,自己都怀
疑他是不是神经病。万一引起误会,跟一个神经病打起来,怎么看都不光彩。他
潜下身,悄无声息地往后退去。

  朱老头像看西洋镜一样看着蔡常侍的下边,程宗扬把他拉到小溪边,他还在
啧啧称奇,「大爷活这么大年纪,还是头一回开眼。哎哟,那玩意儿就是没用也
不能割了啊?瞧着都痛得慌……」

  「那你还盯着看?不怕长针眼?」

  「这不瞧稀罕吗?」朱老头道:「我是没当上皇帝,我要当上皇帝,想怎么
看就怎么看,长啥针眼啊?」

  小溪被山石阻挡,形成一个浅湾,周围生着芦苇。两人蹲在芦苇丛中,程宗
扬还有些惊魂未定,朱老头已经没边没际地吹了起来。

  「他一个太监,怎么跑到野地里裸奔呢?」

  「不懂了吧?这阉人啊,身上缺了物件,脑子也古里古怪,啥怪癖都有。有
些喜欢赚个钱的,有些喜欢弄个权的,喜欢裸个奔的也不算啥。还有喜欢小相公
的呢。」

  朱老头声音越说越高,程宗扬连忙拦住他,「声音小点!这么大嗓门,你怕
他听不见?」

  程宗扬到底还是拦的晚了一步,身后草叶微响,已经有人过来。程宗扬闪身
躲在石后,一手握住刀柄,朱老头却蹲在原地未动。

  接着一个阴柔的声音道:「奴才蔡敬仲,见过阳武侯。」

  朱老头拢着手啐了口吐沫,扭过脸理都不理。

  蔡敬仲仍然裸身无衣,脸上的神情却庄重无比,就像在朝堂之上拜见天子一
样,双手长揖,然后拜倒,恭恭敬敬地磕了三次头。

  「多年未见,侯爷风采犹胜往昔。今日偶遇于此,奴才何幸如之?」

  「你不是抱着吕家女儿的大腿,拼命往上爬吗?我还以你封侯了呢。」朱老
头道:「既然见着我,还不赶紧回去禀报本侯的行踪,好带人来围杀本侯?」

  蔡敬仲对他的讥刺恍若未闻,恭敬地说道:「食君俸禄,忠君之事。敬仲一
阉奴耳,自当为主子效力。」

  「有奶就是娘都能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小蔡子,你可长进了。青天白日,你
不在宫里伺候主子,弄这一头的野草,是打算卖身给谁呢?」

  「奴才今日休沐,到田间搜罗野麻,做些微物而已。」

  朱老头这才回头看着他,别人休沐都是在苑中会客、垂钓,有兴致的,会带
着宾客随从到山中射猎。可蔡敬仲双手都是泥土,要不是他模样实在古怪,倒像
一个在田中耕作的老农。

  「你自小便精于器物,别人只道你是以此为晋身之阶,然而非有志于此,难
得用心如此精深,你若专心匠作,当可大成。」

  蔡敬仲顿首道:「奴才虽有心于此,奈何身不由己。」

  「既然如此,我给你十息时间,逃命去吧。」

  「多谢侯爷恩德。」蔡敬仲知道山石后藏得有人,但丝毫不敢分神,他恭敬
地施礼再拜,然后足尖一点,往后退去,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程宗扬这才吐了口气,从石后探出头来,「这太监是什么人?」

  「一个聪明人,可惜走错了路。」朱老头道:「你若能得他之助,只怕比冯
大法强些。」

  「他是个喜欢捣鼓器物的太监?看起来不像啊。」

  「他跟冯大法兴趣都是琢磨些新鲜物件,只不过一个喜欢闭门造车,一个喜
欢暴体田野。」朱老头说着站起身来。

  「你干嘛?」

  「本侯一言即出,驷马难追。说十息就十息,说杀人就杀人。」

  「我干!你真要杀他?先等等!我怎么觉得这太监的兴趣有点眼熟呢?」

  程宗扬紧张地思索着:盯着一张白纸猛看,喜欢捣鼓点新鲜器具,姓蔡,还
是个太监,当的中常侍……干!他不会是蔡伦吧??

  程宗扬连忙追上去,一边冲着朱老头远去的背影叫道:「千万抓活的!」

  程宗扬穿过山野,一口气追到山路上,朱老头和蔡常侍已经踪影皆无。远远
只能看到刚才那辆马车这会儿跟野狗似的在山路上狂奔。蓦然间,车中发出一声
惨叫,一条人影横飞出来,跌在路边。接着驭马像发疯一样跳踉起来,整辆马车
猛然失控,在山石上撞的四分五裂。车上的零件四处飞溅,一只轮毂弹得飞起,
往山涧飞去。

  车轮飞到半空,一个苍白的人影忽然从轮下钻出,闪电般没入溪流。朱老头
闪身追上,一掌拍出,平静的溪水仿佛被激怒般腾起一条水龙,水花四溅。蔡敬
仲从水中跃出,「哇」的吐出一口鲜血。

  程宗扬看得揪心不已,也不知道老东西听见没有,万一他真的一巴掌把蔡伦
拍死,自己的罪过可就大了。

  两条人影一前一后追入山中,四周恢复平静,程宗扬没有理会倒在一旁的马
车,盯着两人交手的痕迹往山中追去。

  山势渐深,山脚的灌木也变成了参天古木,更让程宗扬窝心的是,自己追到
一半,竟然再也找不到两人留下的痕迹,不知道两人是打到树上,还是用了什么
遁术。程宗扬四处张望半晌,只好在一截铺着青石的山路上停下脚步。

  脚下的山路是用青石铺成,每一块都是三尺长一尺宽,整齐无比。只是年深
日久,石隙间长满杂草,石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裂纹,但大体还保持完整。

  山路尽头,隐约是一处陵园。北邙到处都是坟墓,遇见陵园根本不稀奇,遇
不上才是怪事。这处墓葬铺地的青石打磨十分精细,规模颇具气势,但墓道两侧
没有权贵陵寝惯常的石兽、翁仲,显然只是没有功名的普通人家。看此地荒芜的
模样,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前来祭奠过了。

  程宗扬看了看方位,似乎离卓云君所在的上清观不远。他对墓地没兴趣,也
没有多理会。此时一边在墓道上散步,一边想着死丫头会去哪里。按说她来到洛
都,应该立即来见自己,即使心情不好,想捉捉迷藏,逗逗自己,好散散心,也
不会没有一点音讯——连点影子都没有,自己想配合也找不着节奏啊。

  死丫头现在还没露面,难道是去办什么事?或者……被巫宗的人暗中盯上,
准备雪耻……程宗扬心里升起一丝忧虑,又立刻否定了。如果这样,死老头绝不
会没事人一样,在市井跟一群小屁孩斗鸡赌搏。

  至于巫宗对小紫的刁难,虽然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岳鸟人办事太过
缺德,把人家玄天剑抢了,女儿还要进入人家门内,黑魔海要不提些条件,实在
咽不下这口气。蹊跷的是推迟大祭,程宗扬心下揣测,玄天剑只是个借口,巫宗
多半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西门庆被卓美人儿腰斩的那一剑。

  巫宗本来推出西门庆与毒宗的传人打擂台,争夺天命侯的称号。结果小紫下
手太狠,大祭还没开始,就在小瀛洲一战突施杀手,早早取消了西门庆的比赛资
格,让巫宗哭都没地儿哭去。

  巫宗以玄天剑为借口推迟大祭,西门狗贼的情形多半不乐观。毕竟被卓云君
险些腰斩,能保住性命已经是侥幸。另一种可能性就是巫宗在拖延时间,好重新
培养传人——巫宗为什么不让剑玉姬出手呢?剑玉姬的修为明显在西门庆之上,
而且对老头执弟子礼,完全有资格与小紫争夺天命侯。除非剑玉姬和小紫一样,
也没有拜过魔尊,并不在黑魔海的传人之列……

  黑魔海的人究竟藏在什么地方?严君平究竟在躲什么?岳鸟人交给他的东西
到底都有什么?

  程宗扬边走边想,走到石径尽头一转身,正与后面一人打了个照面。那人从
石径穿过,见这边有人,诧异地看了一眼,正好与程宗扬看了个脸对脸。他身材
不高,肩上背着一个包袱,行色匆忙,看年纪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但他脸上
最醒目的是疤痕,从眉间到下巴,几乎遮住半张面孔。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程宗扬像做梦一样,吃惊的张大嘴巴,然后就看到那
少年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起来,然后转过身,飞也似的往山上跑去。

  程宗扬心里升起一个念头:这肯定是自己寻觅良久的那个疤面少年,上汤脚
店最后一个目击者!可他为什么见到自己要逃呢?难道他认识自己?

  程宗扬飞身追去,越看越觉得那个疤面少年背影有点眼熟,好像不久前还在
哪里见过。这根本没道理,自己和卢五哥拼了命要找的目标,居然认识自己,而
且不久前还见过,漏洞究竟出在哪里?

  程宗扬提声道:「前面那小子!再跑我就放箭了!」

  那少年一听,跑得更快了。不过他体力明显不及自己,脚步软绵绵的,没有
什么力气,显然是个没练过什么功夫的雏儿。程宗扬索性不再保留,全力施展之
下,旋风般越追越近。

  没多久两人的距离就由几十步拉近到五步以内,程宗扬几乎能听到那少年急
切的喘息声。少年越跑越急,忽然人影一闪,钻进一片藤萝。程宗扬拔出匕首,
将绿墙般的藤萝一划两半,紧接着他猛然止步,一手向后拽住藤条。

  面前赫然是一条三丈多宽的深涧,程宗扬攀在藤上,正能看到那少年背的包
裹往涧中落去,像朵蒲公英一样,良久才掉到涧下,然后溅起一片几乎看不见的
水花。程宗扬呼了口气,再看那少年,已经踪迹杳然,不知道是失足落入山涧,
还是跳了过去——以他刚才显露出来的身手,实在不可能跳过这条三丈多宽的山
涧,除非他赶在自己追上之前,玩了个撑杆跳。

  程宗扬攀着藤条往脚下看了半晌,这山涧实在太深,想攀下去至少要半个时
辰。如果那小子还活着,等自己攀到涧底,早就走得没影了。如果死了——晚点
去那尸体也不会跑。

  眼前的迷雾似乎一点一点被风吹散,程宗扬有种感觉,自己与谜底之间只有
一层薄薄的纸。轻轻一捅,就能得到最终的真相。他思索片刻,然后跃回山崖,
往刚才那处墓葬走去。

  疤面少年会在这里出现,也许与那处墓葬有关联。这个可能性虽然很微小,
但跟着卢景奔波多日,程宗扬知道,一些小线索中,往往有大惊喜。

  青石的山路依然荒凉,石径尽头的墓园枯草丛生,将墓园和石碑都埋没在荒
草之间。

  程宗扬分开枯草,只见坟前设了一张石制的供桌,上面空无一物,除了蛇行
蚁走的痕迹一无所有,似乎从来就没有祭奠过。那座墓碑倒是极为广大,上面爬
满了层层叠叠的枯藤,墓碑下方赫然是一头巨兽:赑屃。巨大的龟首高高昂起,
口中生满利齿,神情凶猛,龟甲坚实,仿佛连一座山都驮得动。

  一处神道两侧连石兽都没有的墓葬,却有形制如此庞大的墓碑,这墓主究竟
是什么身份?一不做二不休,程宗扬跃上石兽,用匕首挑开藤条,寻找墓主的名
讳。

  好不容易清理了一半,程宗扬心里已经凉了半截,等全部清理完,心里已经
彻底凉了。那碑上空荡荡,一个字都没有。

  程宗扬直想骂娘,难不成让自己把墓挖开,去找墓主的身份?碑上连名字都
不留,又没有人祭奠过,难道这是空墓?谁闲的没事,造个空墓放在这里,几十
年都没有安葬?如果是预先造好的陵地,这墓主未免也活得太久了。看陵墓的年
头,墓主活到现在起码得一百好几十岁——汉国有这样的人瑞吗?

  程宗扬往碑后的墓丘看了一眼,眼珠顿时凝住。汉国平民通常是平地而葬,
植杨为记,不留坟冢。有资格立冢的,依照爵位、官职不同,坟冢的高低大小各
有不同,形制通常是圆形。由于坟墓被藤草覆盖,程宗扬下意识的以为这也是一
座圆冢。这会儿凑近一看,才发现碑后的坟冢竟然形如方椎,四面起梭,上方削
平——这是被称为「方上」的帝王陵墓形制!

  程宗扬怔了片刻,然后扭头看石碑后端看去。由于背阴,碑后的藤蔓稀疏了
许多,隐约能看到碑后的字迹。

  程宗扬沉着脸扯去藤条,又花费了一个刻钟之后,终于看清刻在碑石后面的
字迹,文字非常简单,只有四个字:戾太子据。

  第一个字是他的谥号:戾。中间两个字是他曾经的身份:太子。最后一个字
是墓主的名讳:据。既然在汉国,这位太子应该是姓刘。

  程宗扬望着墓碑上的文字,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辛苦半
天,居然会摸到死老头的祖坟……

  「先祖蒙冤自尽,太子之位却始终未废。」朱老头不知何时从碑侧出来,淡
淡说道:「昔日我获封阳武侯,群臣为先祖议谥,由我选择谥号。最终我选了这
个戾字——不悔前过曰戾;不思顺受曰戾;知过不改曰戾。朝中诸臣对此略无异
议,便以戾字为定。其实我选此戾字,是因为先祖自尽于湖县。戾字加水,则为
泪字,以此为祭。」

  「那你怎么没有……」

  「没有当天子是吗?」

  朱老头望着山外,「我虽是皇孙,但因先祖之事,自幼便被废为庶人,后来
虽被列入宗室,但与平民无异,生长于民间。当时曾祖尚有子嗣,我从未想过自
己会能继承帝位。十余年间流连市井,斗鸡走犬,与洛都的游侠儿游戏风尘,快
意恩仇。」

  朱老头低叹道:「那是我平生最快活的一段日子。我还记得那是我刚过完十
七岁生日,朝廷突然派人找到我。原来是天子死了,新立的天子登基不足一月,
就招募潜邸时的手下,准备替换朝中重臣。可惜他做得太蠢,朝中辅政的大臣实
在看不过去,与吕氏联手,废黜了那位天子,等废黜完才发现,近支宗室已经荡
然无存,我这位前太子的嫡孙,成了离帝位最近的一个。」

  「辅政大臣找到我,请我入宫,禀明太后,欲立我为天子,太后下诏,先封
我为阳武侯,然后开始筹备登基事宜。当时我尚未婚娶,于是吕家想把一个女儿
嫁给我,作为正妻。」

  程宗扬感觉气氛有些压抑,玩笑道:「你当时有相好的了?」

  「没错。如果不是朝廷来人,我便准备成亲了。」朱老头道:「她是一个小
官的女儿,门第与吕家不啻天壤之别。我那时年轻,直接告诉吕家,我已经定过
亲事,非卿不娶,让他们不必操心。」

  「没多久,有人送来一壶酒,说是宫中所赐。阿君怕殃及家人,只能当着使
者的面,喝下那壶鸩酒。」

  「等我赶到,阿君已经过世。我杀掉送酒的男子和吕氏那个女儿,又准备入
宫去杀太后,却被羽林天军阻拦……太后重新选了一位天子,而我则开始逃亡。
那几年我化身乞丐,混迹于江湖,甚至投入佛门,装成和尚,但一直被吕氏的死
士追杀。直到我遇见毒宗一位长老,投入黑魔海门下。」

  「待我毒术大成,便返回洛都。两个月中,我接连毒杀吕家三十余人。吕家
发疯一样找我,甚至请来焚老贼,还从江湖中找来大批鹰犬,要与我决战。那些
人怎么是我的对手?我一口气又毒杀吕家十余人。没想到我杀死的吕氏族人中,
有人的女儿被立皇后,不久又成了太后。终于我在汉国无法存身,远赴南荒。」

  老头说得虽然平淡,程宗扬却听得惊心动魄,以一人之力挑战汉国的后族,
甚至对抗整个汉国,这老头真豁得出去。

  「那叶媪呢?」

  「阿惠和阿慈是我和阿君的邻居。我与吕氏结仇,连邻居也遭了殃,只好改
名换姓,与我一道逃亡。阿慈是在途中所生,刚出生,父母便去世了。她从未见
过阿君,虽然名义上是阿君的妹妹,但我一向把她看作我和阿君的女儿。那时候
我剃度为僧,她们也被庵堂收留。我投入黑魔海之后,阿慈却辗转回到洛都。等
我回来复仇,才发现她不仅长成了大姑娘,而且……还与吕家的人来往颇密。」
朱老头怅然道:「当时我劝她离开,她却和我大吵一通。」

  可以想象老头当时的心情,九死一生回来报仇,却发现视如己出的小妹妹和
仇家混在一起。程宗扬同情地说道:「师太这就有点过分了。」

  朱老头淡淡道:「阿慈父母家人都因我而死,她恨我也是应该的。」

  程宗扬咳了一声,「大爷,我问件事,你要不想说,就当我没问。」

  「哦?」

  「只差一点就当上天子,你后悔过吗?」

  「当然后悔过。」朱老头道:「如果我再聪明一点,再小心一些,阿君本来
不该死的。」

  「我是说,一边是阿君,一边是天子之位,让你重新选,你会选哪个?」

  「一边是紫丫头,一边是天下,让你选呢?」

  「我当然选天下。死丫头本来就是我的,还用选吗?」

  朱老头感叹道:「小程子,你比大爷当年聪明啊。」

  「哎哟,八八爷,你这好端端的,突然蹦出来一句大实话,我怎么觉得浑身
上下都不对劲呢?」

  「行了,大爷的事你都知道了,还有什么想问的?」

  「听说太后的父亲和兄长都是你杀的?」

  「我杀的吕氏族人多了,谁知道太后的父兄是哪个?但看她恨我的样子,多
半是被我弄死的吧。」

  太后因为父兄之死,对朱老头恨之入骨,结果朱老头连她的父兄是谁都不知
道,只不过因为是吕家人,就随手杀了。这要让太后知道,该吐血了吧?

  「你在南荒搞了一支近卫军,还搜罗那些手下,不会还想着反攻汉国吧?」

  「做梦都想。」朱老头道:「我在南荒终于想明白,以我一人之力,也许能
杀掉吕家几十人、上百人,但要让吕氏灭族,只是痴心妄想。这些年,汉国的天
子已经换了三位,吕氏仍然是后族。我收下阿巫,看着他的鬼王峒一点一点由弱
变强,我才终于想通,除非我来扶植一位天子,才能把吕家一网打尽。」

  「然后呢?」

  「要不我会找那么多天命之人?」

  程宗扬苦笑道:「我可不想当天子。」

  「我只要灭了吕家,换一个天子。」

  「为什么要换天子?」

  「他不能是那位吕太后的后裔。」

  那位给他的阿君赐毒酒的太后吧。

  「还有吗?」

  「为什么要杀汉国的大贤良师?」

  「那些所谓被我毒杀的高手中,有一半是吕家的走狗,另一半跟我没有半点
关系,太平道的大贤良师,我连见都没见过。」

  有人故意往老头身上泼污水啊。这事儿根本解释不清楚,尤其是老头本来就
不干净,作案累累不说,还背着黑魔海这口黑锅。吕家想对付他,最好的办法莫
过于把他打成六朝公敌。

  「最后一个问题——你真的当过秀才吗?」

  「那当然。我那时在太学可是大名鼎鼎,整个太学,从教书的博士,到刚入
学的弟子,所有读书人里头,我是打架最好的。洛都的游侠儿里头,我是读书最
好的。」

  「你就接着吹吧。蔡常侍呢?」

  蔡敬仲双目紧闭,半裸着躺在石碑下,身上只有一条犊鼻裤。程宗扬忍不住
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放心吧。活着呢。」朱老头道:「你逮个太监干嘛?你屋里用得上吗?」

  「这你就别管了,总之有用,而且是大用。」程宗扬摩拳擦掌地说道:「先
把他送到上清观。等风声过了,把他弄回临安去。喂,知情人都灭口了吧?」

  「就剩这个活的。」朱老头像拍西瓜一样,拍拍蔡敬仲的脑袋。

  程宗扬赶紧拦住,「乱拍什么?小心把他脑袋拍坏了。万一拍出啥毛病,你
赔得起吗?」

  蔡敬仲被朱老头用毒药封住六识,对外界一无所知。按老头的说法,保证放
半个月都不会坏,连水都不用浇。

  本来找严君平的,结果半路抢了个人,还是个太监。如果是个小太监,丢了
也就丢了。蔡敬仲可是汉宫的中常侍,太后的亲信。他在野外遇袭失踪,肯定是
轰动朝野的大事。但比起泄漏老头的行踪,甚至暴露自己和老头的关系,这些都
是小事。

  朱老头道:「小程子啊,鱼都给你捞来了,你是打算红烧?还是清蒸呢?」

  「你就瞧着吧。」程宗扬信心十足地说道:「看我怎么让这鱼服服贴贴,自
己往我碗里钻。」

  忽然朱老头眼神一厉,盯着远处一片草丛,衣袖微微扬起。

  「别动手!我自己出来!」

  半黄的草丛微微一晃,站起一个人来。

  程宗扬张大嘴巴,「卢五哥,怎么是你?」

                第六章

  卢景拎着一只破碗,蹲在石供桌上,一边撅着屁股捡豆子吃,一边道:「我
遇见那个拉胡琴的瞎老头。原来他被人接到驿馆,和他失散的族人在一处。我在
驿馆蹲了一夜,天不亮,他就和一群胡人上了山。」

  「你说他们在山上往洛都张望?他们在看什么?」

  「望气。」卢景道:「他们是来自魁朔的胡巫。我听他们与随行官员交谈,
据说洛都有天子之气,却不在两宫之内。」

  「别开玩笑!那个拉胡琴的老头是个瞎子,望什么望!」

  「你倒是长着眼睛,见过天子之气什么样吗?」

  「这些胡人不会是来蒙事的吧?」

  「谁知道呢。反正领头的是个官,要蒙也是蒙的朝廷。」

  「那五哥你怎么跑这儿了?」

  「他们往这边来了。」

  程宗扬有点糊涂,「来干嘛?」

  「好像是天子之气在这边吧。」

  说着卢景和程宗扬都扭头看着朱老头。朱老头被他们看得发毛,「瞅啥呢?
瞅啥呢?」

  「八八爷,你要是当了皇帝,可千万给我封个大官。」程宗扬道:「我这人
也不挑剔,一字并肩王什么的,随便给两个就行。」

  「你咋不自己去当呢?」

  「我不行。」程宗扬谦虚地说道:「咱没那个福份,天子之气怎么也落不到
我头上。不过你年纪这么大了,当天子挺费力的。要不我跟小紫生个娃,给你当
太子?你也省了再弄后宫,太麻烦不是?」

  「有啥麻烦的?大爷要是当了皇帝,先把你弄宫里。阉人那点手艺大爷刚瞧
过,那活儿太糙。大爷给你弄点药,保证你走着走着,那话儿自己就掉了。」

  「好说。」程宗扬大方地说道:「只要死丫头答应,我是没所谓了。」

  三人一边说,一边在林中飞掠。来的有一群胡巫,还有朝廷的官员,八成也
不少了宫里的太监。无论是朱老头,自己和朱老头的关系,还是只包了屁股的蔡
常侍,没有一个能曝光的,让人瞧见就是一场血雨腥风。

  卢景扛着一无所觉的蔡常侍,叹道:「我是没想到你们玩这么大。娘啊,弄
个太监满山乱跑。早知道打死我也不来。」

  程宗扬捂住胸口,痛苦地咳了两声,「我这不是还带着伤吗?八八爷,要不
你搭把手?」

  朱老头嗤之以鼻,「你见过让皇上干活的吗?」

  「不对!」卢景忽然停住脚步,「这边有人来过。」

  他俯身看着地上的痕迹,「是那些胡人。他们分散开了。」

  「咱们也分散。」程宗扬立刻道:「各走各的,到上清观碰面。」

  卢景把蔡敬仲放在地上,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衣物,一眨眼就把蔡敬仲打
扮起来,用药水把他面孔抹得蜡黄,还戴了一副胡须,看着就像一个昏迷不醒的
病人。

  三人分头行动,程宗扬有意坠在最后,他现在一个人,即使被人撞见也好混
过去。

  林中忽然升起一根烟柱,看方位,正是刚才那处戾太子墓的位置。紧接着又
一根烟柱升起,不久是第三根、第四根……

  一共七根烟柱从林中升起,程宗扬看着七根烟柱的方位,然后转身往正北方
向掠去。

  七根烟柱排列成北斗七星,如果自己没有猜错,应该还有第八根——群星之
主,紫微星的位置。

  几名披发的胡人携带着各种法器在山林中穿行,前面是一个戴着鹰形金冠的
大巫,他额上留着深深的伤疤,胸前佩着骨制的项链,两耳垂着圆锥形的金制耳
环,腰间插着一柄狼头匕首。手里捧着一枚铜镜。后面一名盲眼的老胡人被两个
胡人巫师搀扶着,艰难地迈着步,最后面是一个身穿绣衣的汉朝官员,带着几名
精悍的军士。

  最前方的巫师停下脚步,盯着铜镜看了片刻,然后开口道:「江直使,北极
星位当在此地。」

  那位姓江的绣衣直使体形高大,身姿挺拔,颌下留着长须,面容颇为威武。
他微微颔首,「请大巫作法。」

  那巫师挥了挥衣袖,随行的军士取下背囊,倒出晒干的狼粪,两名胡人蹲下
身,将狼粪一一摆列整齐,洒上几种味道刺鼻的药粉,然后将十几支芦管插入地
上,只露出被芦苇内膜覆盖的管口。

  为首的巫师躬下身,态度恭敬地对着盲眼老人说了几句什么。盲眼老人一手
摸索着琴弦,良久才拨了一下。其中一根芦管应声而振,管口的薄膜破开,飞出
一股极细的轻灰。

  为首的巫师抬手抛出一只金环,将那根芦管套在正中,两名胡人立即移来狼
粪,架上细木,用火石点燃。

  一股浓烟笔直升起,与下方的北斗七星遥相呼应。就在这时,一名军士忽然
喝道:「谁!」说着反手摘下龙首雕弓,搭上羽箭,张弓对着山林深处。

  程宗扬认出那个姓江的官员,正是自己从舞都来时遇见的绣衣使者。他好奇
那些胡人的施法仪式,不小心露了行藏,眼看那些军士纷纷举弓搭箭,指向自己
的藏身之处,只好喊道:「我是过路的。」

  姓江的绣衣使者皱了皱眉,从魁朔召来胡巫望气,是太后私下的吩咐,连天
子都不知晓,无论是主持其事的自己,还是随行的羽林军士,都是由太后和主掌
南北二军的吕氏族人仔细挑选出来的。这人不小心撞见,只能说他运气不好。

  绣衣使者抬起手,正准备下令射杀那人,后面的盲眼老人却说了句什么。

  为首的巫师连忙道:「江直使,请慢!这人是琴大师的故交。琴大师曾受过
此人的恩德。」

  「既然是琴大师的故交,那就罢了。」姓江的绣衣使者仔细看了看那个年轻
人,记下他的容貌,想知道他究竟是谁,竟然敢和胡人私下勾结。

  那巫师道:「琴大师想请先生说几句话。」

  程宗扬暗暗松了口气,没想到这盲眼的胡琴老人竟能记住自己的声音,而且
看他所受的礼遇,在部族的地位相当不俗。

  虽然知道他看不见,程宗扬还是做足礼数,拱手道:「在下见过琴大师。」

  胡琴老人说了几句,为首的巫师替他翻译道:「琴大师很感激先生当日的帮
助。若有机会,希望能请先生到魁朔部作客。」

  「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去。」

  接着那巫师从皮囊中取出一只金饼,「这是琴大师的酬谢,也是请先生前往
魁朔的路费。」

  胡琴老人微笑着点点头,虽然言语不通,但能感觉到他的善意。

  程宗扬坦然接过金饼,「那我就不客气了。」

  胡琴老人又说了几句,巫师道:「还有一件事,当日先生想知道的事情,琴
大师说他因为目盲,无法回答,可以告诉先生的是:那位搀扶他的好心人是个女
子。」

  程宗扬浑身一震,接着又听见那巫师道:「和她一起的也是。」

  …………………………………………………………………………………

  笔直的狼烟被远远甩在身后,程宗扬还没有回过神来。

  女人!上汤脚店最后两名目击者,那个疤面少年和他的老仆,竟然是两个女
人!难怪这对主仆会像消失一样,怎么都找不到,原来她们显露的身份完全是假
的。

  疤面少年是个女人,而且是认识自己的女人。她用疤痕遮掩容貌,而背影给
自己的感觉很熟悉……

  程宗扬忽然腾身跃上树枝,往那处自己险些失足的山涧疾掠过去。

  山涧崖壁极陡,有些地方光滑得连猿猴都无法攀爬。程宗扬用珊瑚匕首钉在
崖壁上,像壁虎一样游到涧底。

  半个时辰之后,程宗扬终于找到那只包裹。包裹被一块溪石挡住,此时吸满
了水,沉重无比。程宗扬捞起包裹,在石上打开。包裹内放着几条精美的被褥,
最里面赫然是一张洁白的鹿皮!

  …………………………………………………………………………………

  上清观内一片寂静,卓云君在静室内安静地煮着茶。

  程宗扬盘膝坐下,先问道:「小紫来过吗?」

  卓云君神情错愕,「妈妈来洛都了吗?」

  「应该是到了,不知道在办什么事。你多留意一些。」

  「是。奴婢知道了。」

  程宗扬口气随意地问道:「合德出去了吗?」

  卓云君乍然听说小紫也到了洛都,不禁有些慌乱,定了定神才答道:「她去
城里买药,午时才回来。」

  去城里买药用得着带上白鹿皮吗?就算是想换钱,天子禁苑才有的白鹿,谁
敢私下买卖?

  「卢五爷和殇侯爷已经到了。」

  「你见了他们?」

  卓云君柔声道:「没有主子的吩咐,奴婢不好露面,只让弟子请他们入观歇
息。」

  程宗扬起身道:「我去见他们。等合德回来,通知我一声。」

  「是。」

  …………………………………………………………………………………

  卢景和朱老头被安置在丁字形的上院,两间打通的静室悄无声息,似乎一个
人都没有。程宗扬拉开门,才知道自己错的离谱,两个人虽然没有作声,室内的
情形却不是一般的热闹。

  卢景一手拿着破碗,一手柱着竹杖,翻着白眼贴着墙根蹒跚而行,活像一个
饿了半年的乞丐。老头比他更狠,拢着手,一瘸一拐地走着,两条腿怎么看都是
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短的那条腿脚掌还向内翻着,几乎是用脚背在走,那模样比
卢景更惨十倍,让人一看就忍不住想施舍一把。

  两人贴着墙根一个顺行,一个逆行,在室角撞到一处,各自哼了一声。卢景
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手指一转,收起破碗,换成一只铜铃。接着手一抖,竹杖
顶端落下一条长幅,上面写着「铁口神算」四个碗口大的墨字,然后衣服一翻,
变成一件半旧的道袍,仍然翻着白眼,一边摇铃一边迈步而行,如同游方道士。

  朱老头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只铁箍,往头上一套,变成一个头陀,然后竖起手
掌,口喧佛号,神情一片恬淡,宛如得道的僧人,只不过衬着他猥琐的嘴脸,倒
有些像立地成佛的孙猴子。

  两人各自绕了半圈,又撞到一处,朱老头张手就要化缘。卢景收起铜铃、竹
杖,手掌往头上一抹,道髻上多了一条布巾,接着摘下胸口的八卦图,把腰带一
放,在腰侧打了个结,然后从怀里抽出一条白手巾,搭在肩上,变成一个跑堂的
小二,不耐烦地朝朱老头摆了摆手,让他赶紧滚蛋。

  朱老头摘下头箍,用一块脏兮兮的手帕往头上一包,冒充方巾,然后挺了挺
胸,努力把破旧的衣衫拉平,看起来勉强有点像落魄的学子,只不过他的模样也
太落魄了点,比要饭的强得实在有限。

  卢景笑着摇了摇手,意思是朱老头的妆扮太不靠谱,朱老头却是一脸的不服
气,自己再落魄,这打扮也是一个秀才,他一个店小二狗眼都长到哪儿去了?

  卢景见他不肯认输,索性弄出一套官服,头戴高冠,腰悬玉带,这会儿也不
装瞎子了,顾盼间官威十足,秒杀朱老头的穷秀才。

  朱老头身体一挺,斗然间长高尺许,浓黑的长发瀑布般从肩头垂下,接着收
起嘻笑,眉宇间露出帝王般的威严。相比之下,卢景刚才那点官威就像浮云一样
无足轻重。

  卢景瞠目结舌,看着一身布衣,却如帝王贵胄般的殇振羽,最后灰溜溜地低
下头。

  程宗扬看得好笑,两人跟演哑剧一样,乞丐对乞丐,和尚对道士,然后卢景
变身店小二,赶朱老头的头陀滚蛋。朱老头扮成秀才,教训店小二,卢景又扮成
官员,压秀才一头。最后老家伙露出真容,直接把卢景碾压成灰。

  如果单论妆扮的专业,卢景比朱老头强得不止一筹,衣服一换,音容笑貌也
随之变化,扮虎似虎,扮蛇似蛇。可惜他遇见的这老东西不但什么都干过,而且
还差点儿当上天子,卢景输得一点都不冤。

  朱老头得意洋洋,「小家伙,别说是你了,就是姓岳的在这儿,他也得给我
写个『服』字!他再牛,要过饭吗?当过皇帝吗?能跟大爷比吗?」

  「他睡过宋主的老娘,」程宗扬道:「你呢?被汉国的太后撵得跟狗一样,
还有脸说。」

  朱老头恼羞成怒,「小程子!打人不打脸啊!」

  「我倒是想打,可是八八爷,你那脸丢哪儿了?我怎么都找不着呢?不是我
说你啊,你们两个玩得起劲,把人家蔡常侍就这么撂地板上,太过分了吧?」

  「一个阉奴。难道大爷还要把他供着?」

  「阉奴也是人啊。我说老头,因为人家生理上的缺陷你就搞歧视,就算你是
天子也不能这样啊。」

  程宗扬蹲下身,摸了摸蔡敬仲的脉象,「把他弄醒,让你们看看什么才叫文
明人。」

  蔡敬仲胸口一松,仿佛一块千斤巨石被人搬开,神智渐渐恢复。他手臂动了
一下,发现自己已经换上衣物,而且颌下痒痒的,似乎有胡须……蔡敬仲有些发
怔,随即意识到那只是黏上去的假胡须。他露出一丝苦笑,自己终究只是残余之
人,即使身为中常侍,制作了无数器具,仍然不免被人背后讥笑。

  蔡敬仲睁开眼睛,只见面前放着一张几案,一个年轻男子托着下巴,手肘撑
在几上,正笑眯眯看着自己。他长相称不上英俊,但也不难看,尤其是他颌下没
有留须,让蔡敬仲觉得心里舒服一些。

  「是你?」

  「哈,我跟你打招呼的时候,你连眼睛都没抬,我还以为你都没听见呢,没
想到你居然还能认出我来。既然这样,我就不用自我介绍,咱们说正事。」

  蔡敬仲心下冷静异常,他留下自己性命,无非是想从自己嘴里打听消息,自
己连生死都不放在心上,难道还在乎这些吗?

  蔡敬仲垂下眼睛,听见他清了清嗓子,知道他要开口劝说自己。自古除死无
大事,自己既然为太后效命,死又何妨?毕竟这是汉国的天下,得罪了太后,只
有死路一条。他倒是好奇,这个年轻人能说些什么?他会用什么来打动自己呢?
金钱?珍宝?甚至小相公?无论他有什么筹码,也不可能超过汉国的太后。

  「你想飞吗?」那个年轻人笑眯眯问道。

  良久,一直双目低垂,面无表情的蔡敬仲终于抬起脸,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那
个年轻人。

  程宗扬没有废话,只是拿出一个银白色的物体放在案上,轻轻一按。

  一个背着巨大三角形风筝的人影出现在光球中,他在陡峭的悬崖边缘狂奔几
步,然后一跃而起,像大鸟一样飞翔起来。接着三角翼变成了螺旋桨,一个戴着
头盔的人坐在长着双层翅膀,像鱼一样的铁盒子里,飞上蓝天。光球越来越大,
那个奇怪的装置带着巨大的轰鸣声飞来,似乎一伸手就能摸到。

  蔡敬仲脸上没有丝毫波动,平静地问道:「这是什么法术?」

  「不是法术。」

  「是幻术?」

  「也不是幻术。」程宗扬道:「这是技术。就像造纸一样,只要发明出来,
任何人都能做到。」

  蔡敬仲眼睛慢慢亮了起来,但最后还是摇头,「这不可能。」

  「也许你用一生也无法做出这样的飞机。但你至少可以享受研究的快乐。」
程宗扬道:「我给你建一间试验室。你可以研究任何你感兴趣的东西。」

  「什么是试验室?」

  「就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地方。那里面会有你需要各种工具,我可以保
证每一件都是六朝最好的。我会给你任何你所需要材料,同时再给你建一座图书
馆,搜集所有前人的研究成果和发现作为参考。而且还会给你配备助手,为你组
建一支团队。不管你研究什么,不管你需要多少钱,只要你给我打个报告,说明
用途,我都会尽全力满足你。哦,你不用担心买支笔都要给我打报告。试验室每
年会有一笔固定的研究经费,用来保证试验室的正常运转。这笔经费嘛……每年
一万金铢,你看够不够?」

  蔡敬仲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不可能。」

  「老头,证明一下我的实力。」

  朱老头淡淡道:「这小子坑蒙拐骗,很有几个臭钱。安全你也不用担心,江
州是他的。」

  「江州?」

  程宗扬介绍道:「这位是星月湖八骏的五爷,云骖卢景。」

  蔡敬仲根本就没答理卢景,直勾勾盯着程宗扬,「水泥是你做的?」

  程宗扬谦虚的摇摇手,「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颗粒太粗。你们没有好的研磨机。」

  程宗扬愕然,「你怎么知道是磨出来?」

  「有人说是江底的淤泥,胡扯!它分明被锻烧过。」

  程宗扬惊叹道:「好眼力!」

  蔡敬仲看了看卢景,又看了看殇侯,最后目光落在程宗扬脸上,「你要我做
什么?」

  程宗扬一拍大腿,「要做的太多了!我跟你说,我有一堆的主意……」

  程宗扬凑到蔡敬仲耳边,叽叽咕咕说了半晌。蔡敬仲两只眼睛越睁越大,失
声道:「这不可能!」

  「大哥,你能说点别的吗?」

  蔡敬仲站起身,「什么时候走?」

  「不急!不急!这边的事还没办完呢。」

  朱老头揶揄道:「小蔡子,你不抱姓吕那娘儿们的大腿?」

  「谁?」蔡敬仲怔了一下,然后想了起来,「哦,我给太后写封书信。」

  「千万别!」程宗扬赶紧拦住他,「你在宫里好好当你的差,真要觉得过意
不去,等走的时候告诉她一声就得。」

  「还得一个月?」蔡敬仲皱眉。

  「没那么快。」程宗扬惭愧,「恐怕得三五个月。」

  蔡敬仲想了一下,拍板道:「两个月。不能再拖了。试验室的事要紧。」

  程宗扬觉得自己好像挖了个坑,把自己给埋了进去,但看着蔡敬仲殷切的眼
神,拒绝的话实在说不出口,最后硬着头皮道:「那就两个月。到时候就算我走
不了,也要把你先送回去。」

  蔡敬仲满意地点点头,「试验室的式样图有吗?」

  「……恐怕还没有。」

  「那我来画吧。」

  「好。」

  「试验的工具?」

  「你列出单子,我保证全给你买来。」

  「要做你刚才说的铁皮,需要一处矿山。」

  程宗扬吐出一个字,「买!」

  「不用了。」

  「大哥,你一句话说完行不行?」

  「刚开始,省一点。离江州最近的铁官在哪儿?哦,山阳。山阳的铁官徒好
像有些不安分。我来想办法,让他们动动。」

  蔡敬仲一边说一边起身,就这么自说自话的走了。

  程宗扬一脸茫然,「他什么意思?」

  卢景道:「我听着他好像是打算让山阳挖矿的刑徒闹什么事?」

  「暴动?」

  「有点。」

  「这是乱臣贼子啊!」程宗扬抓住朱老头,「大爷,这货靠谱吗?」

  「难说。」朱老头低声道:「这些阉人,很多都是疯癫的。你看着没事,其
实很可能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说话间,蔡敬仲又转了回来,「团队我找谁?」

  「冯源,冯大法。」

  「哦。」蔡敬仲转身就走,然后又回过头,「去哪儿找?」

  程宗扬尽力忍住扶额的冲动,温言道:「你先回去休息,我让他去找你。」

  「也好。」蔡敬仲打了个转,又拐回来,「工钱是你给吧?」

  「我不给行吗?」

  「我给也可以。我还有一点积蓄。」蔡敬仲想了一下,「我以后是不是不用
回来了?」

  「大概吧。」

  「既然不回来,那我就找人再借一点。」

  这是不打算还了吧?程宗扬赶紧道:「工钱我全包。借钱这事太败人品,咱
们就别干了。」

  「少借一点吧。研究是很花钱的。反正我是太监,早就绝后了,不怕报应。
真不行,以后挣了钱再还他们。」

  「不用吧……」

  「借一点吧。」

  「不好吧……」

  「少借一点。」

  「真不用了……」

  「就借一点。」

  「……大哥,你看着办吧。」

  「好。」

  蔡敬仲终于没再回头,剩下三个人面面相觑。卢景道:「这就是你说的文明
人的方式?」

  「这是意外。」程宗扬诚挚地说道:「这种人真不多,我觉得很珍贵。」

  「珍不珍我不知道。贵是够贵的。每年一万金铢啊,他值这价吗?」

  程宗扬神情笃定,「绝对值!」

  卢景摊开手,表示对此没有意见。接着他转过话题,「姓唐的又来了。」

  「他说什么了?」

  「说有一笔大生意,让我多找几个人一起做。」

                第七章

  卢景提到的大生意让程宗扬警觉起来,「不对!他在设套!」

  「没错。吕冀和吕不疑准备灭口了。故意拿个大生意当借口,想把我的人引
出来。」

  「五哥怎么回他的?」

  「我告诉他,多大的生意我都敢接。」

  「好!」程宗扬抚掌道:「倒要看看他的胃口有多大——什么生意?」

  「七千金铢,买建威将军韩定国的人头。」

  「七千金铢?他值这价吗?」

  「如果能换来我们的人头,肯定值了。」卢景道:「我接到生意,去打听韩
定国,却在驿馆外遇见拉胡琴的盲老头,于是跟着上了北邙。既然找到了盲老头
的下落,我今晚就带小胡姬去见他,弄清楚最后两个人是谁……」

  「不用了。」程宗扬道:「这件事很快就能水落石出。但我现在没有十全的
把握。等我见过那个人,再告诉你。」

  「那好。」卢景没有再追问,起身道:「我去打听建威将军的底细,看怎么
把这七千金铢捞到手。」

  朱老头道:「算我一个!算我一个!」

  「什么钱你都敢要啊?五哥,你们一道去吧。盯着这老头,免得他又溜去斗
鸡。」

  程宗扬耐心在观中等候。卓云君去接待几位城中来的贵妇,没有过来陪他。
那些贵妇衣食无忧,前来问道,一小半是对出于对道术的好奇,倒有一多半是为
了打发时间。卓云君只随口应酬,遇到无伤大雅的关节,也偶尔点拨一二。她身
为太乙真宗教御,只言片语就足以令她们受用无穷,可这些贵妇不过是藉此消磨
时光,都浅尝辄止,没有一个肯用心的。

  天过午时,她一名心腹弟子悄悄进来。卓云君心下会意,向诸人道了一声失
陪,亲自去禀告主人。

  「终于回来了。」程宗扬站起身,「你去忙吧。」

  「是。」卓云君轻轻退下。

  程宗扬整了整衣物,然后拿起包裹,往合德的住处走去。

  合德侧身跪在榻旁,拿着一只汤碗,用银匙一勺一勺喂嬷嬷喝药。程宗扬在
门外欣赏着她优美的侧影,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赵合德?」

  合德纤手一颤,险些把汤药泼出来。她转身看着程宗扬,明媚的美眸中充满
戒备,手里紧紧握着那把银匙,就像握着一柄匕首。

  程宗扬笑道:「你跑那么快,我追都追不上。」说着把包裹放在案上,「看
看东西丢了没有。」

  合德努力露出冷漠的神情,颤声道:「你……你认错人了。」

  「那这个是你丢的吗?」

  程宗扬拿出一块玉佩,在手中晃了晃。

  合德失声道:「怎么在你手里?」

  程宗扬道:「你总算承认了。我应该叫你赵姑娘呢,还是叫你赵婕妤?」

  「不……不是我……」

  榻上的妇人叹了一声,「程公子不是恶人,如今我们已经山穷水尽,以后之
事,还要请程公子援手,哪里还用隐瞒?」

  合德红着脸低下头。

  妇人咳嗽两声,然后道:「老身江映秋,乃长秋宫女傅。」

  「原来是皇后宫里的女官,失敬了。」

  江映秋苦笑道:「公子不动声色,看来早已知道老身的来历了。」

  「我只是瞎猜。毕竟这么多宫里的器具,一般人见都没见过,怎么会平白在
荒山里出现?」

  江映秋点了点头,「这位是皇后娘娘的胞妹。名字你已经知道了。」

  「难怪这么美貌。」程宗扬笑了一句,然后道:「这些都是皇后娘娘的赏赐
了?」

  「是天子的赏赐。」江映秋道:「娘娘入宫之后,一直思念亲人。天子感念
皇后娘娘的思亲之苦,因此下诏,命老身将赵姑娘接入宫中。」

  「可是路上出事了?」

  「老身接到赵姑娘,便发现有人欲行不轨,因此先遣散小婢,我主仆二人乔
装打扮,绕道进入洛都。不料到底被奸人盯上,窃走天子所赐的信物。老身也受
了伤,难以行走,只好入邙山休养。赵姑娘去过宫廷几次,但她没有信物,又不
认得宫里的人,连大门也进不去。」

  江映秋咳了口血,凄然道:「老身死不足惜,只可惜辜负了天子和娘娘的一
片苦心。程公子,若你能往宫中禀报一声,此恩此德,老身永志难忘……」

  程宗扬叹道:「我是很想帮你们。可到了这时候,你说话还不尽不实,你让
我怎么帮?」

  江映秋抬起泪眼,哽咽道:「公子何出此言?」

  「谁这么大胆,敢劫皇后的亲妹,天子未来的嫔妃?何况以你的修为,整个
洛都能打伤你的也不多吧?能出动这种高手,难道是你轻描淡写的几个小蝥贼?
赵姑娘没有信物不能入宫,但她只要在宫门前说一句,难道还怕谒者不禀入长秋
宫吗?她为什么不敢亮出身份呢?她每次去宫廷,是想入宫去见姊姊,还是等天
子的车驾出来,直接面见天子呢?」

  江映秋沉默半晌,然后咯咯笑道:「程公子果然是聪明人。老身并非有意相
瞒,实是此事太过骇人听闻,怕公子起了畏惧之心。」

  「你担心我因为害怕,不给你们帮忙,偏偏不怕我不知深浅被你害死。一点
诚意都没有,我看这事不用谈了。」

  程宗扬作势要走,江映秋连忙道:「请公子恕罪。只因阻挠赵姑娘入宫的人
身份太过显贵,老身才不敢直言相告。既然公子对我等动了疑心,老身自然不敢
隐瞒。」

  「你说吧,我听着呢。」

  「公子可知道吕氏?」

  「后族啊,谁不知道?」

  「公子可知道吕氏为何被称为后族?」

  「皇后出得多。汉国的皇后、太后,一多半都是吕氏族人。」

  「正是如此。」江映秋道:「当日天子成亲,太后原本属意吕氏,天子却一
意孤行,立了赵娘娘为皇后。太后虽然气恼,却也无可奈何。只是娘娘虽然受天
子宠爱,可至今未有身孕。年初吕氏送了一个女儿入宫,被封为美人,若是她先
诞下皇子,将来母以子贵,太后之位只怕又落到吕家头上。因此娘娘起意,想召
胞妹赵姑娘入宫,一同服侍天子。」

  江映秋叹道:「娘娘天生丽质,自己一人便受尽天子宠爱。一旦妹妹再入宫
获封,姊妹二人专宠后宫,其他的妃嫔只怕连天子的面都见不到。因此吕氏闻讯
便派出死士,不仅是阻止赵姑娘入宫,更要取她性命,以绝后患。也正是因此,
赵姑娘才不敢表明身份,吕氏在宫中经营多年,眼线密布,只怕说出身份,便再
没有见到姊姊的机会。」

  「这么说来,当日在上汤,吕冀就是冲着你们去的?」

  江映秋脸色大变,赵合德一张玉脸也瞬间涨通红。她们有意无意回避了在上
汤的经历,实在是当日所见所闻难以启齿,没想到被这个年轻人一口道破。

  程宗扬叹了口气,「我不但知道你们夜宿上汤,还知道你们用来冒充合德身
份的那个小婢,已经被吕家的人追上杀死。而且当日在上汤脚店住宿过的拳师、
书生、贩朱砂的商人、游女、三名脚夫、店主一家……全都被吕家的人杀光了。
江女傅,你能逃过他们的追杀,我实在很佩服你。」

  赵合德惊道:「怎么会这样?」

  程宗扬同情地看着她,「宫里的事,可比你想象得可怕得多。不仅有台上的
荣华富贵,还有台下的血雨腥风。」

  赵合德脸色时红时白,忽然捂着脸往外奔去。江映秋焦急地说道:「快!快
拦住她!不要让她被吕家的人看到!」

  程宗扬闪身追了出去。

  赵合德跑到观后,伏在一块青石上痛哭失声。

  她哽咽道:「不要过来……」

  程宗扬很清楚女人说的「不要」有几种涵意,他只当没听见,走过去递上一
条帕子。

  「跟宫里的鲛帕比不了,但这是我自己买的,还没用过,干净的。」

  赵合德接过帕子,捂在眼上,嘤嘤地哭泣着。

  「哭吧哭吧。」程宗扬安慰道:「都哭出来就好了。」

  赵合德哭了小半个时辰,才渐渐止住哭声,囔着鼻子道:「我不想入宫。我
想回家。」

  「不想入宫就不入。那地方,还是离远点看比较好。」

  「我想见姊姊。」

  「呃……」

  赵合德凄然道:「我和姊姊从小相依为命,我们的父亲,其实是养父。为了
挣钱,让姊姊去跳舞。好在姊姊跳舞跳得好,经常能得到赏赐,他才没有把我们
卖掉。后来姊姊入了宫,又当了皇后,我们都不敢相信。父亲整天在外面吹嘘,
后来被人打了一顿,在床上躺了半年才好,就不敢再说了。」

  「嬷嬷来接我的时候,父亲很生气,说别人的女儿当了皇后,都要封侯,赏
赐田庄、奴婢。可姊姊除了给点钱,什么都没有,让他出去被人看不起。所以不
许我去。嬷嬷又给了他一笔钱,他才答应。」

  「我一想到入宫能见到姊姊就很开心。可嬷嬷说,有坏人不让我入宫去见姊
姊,让我和小婢分开走。后来到了上汤……」

  赵合德身体颤抖起来,「嬷嬷什么都不肯说。但我听到,她们……她们都是
宫里的妃子……我听到她们叫那个胖子侯爷,他的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看
着那些女人,就像看在狗马。我害怕极了,不知道姊姊是不是也和她们一样。嬷
嬷对我发誓,说姊姊在宫里备受尊崇,是整个汉国的女主人。除了太后,世上没
有哪个女人比她更尊贵。」

  「嬷嬷带着我悄悄离开脚店,不小心失落了很多东西。可那些人还在追赶我
们,刚一进城,嬷嬷就被他们认出来。我们好不容易逃出洛都,躲进邙山,嬷嬷
也受了重伤……」

  「我真不想入宫……我好害怕变成那种样子……」

  程宗扬温言道:「你会写字吗?」

  赵合德抬起红肿的眼泪,泪眼模糊地看着他。

  「如果会写字,就写封信,我想办法带给你姊姊。」

  赵合德赧然道:「奴家不会……」

  「那你有什么东西能当信物吗?」

  赵合德想了想,提起裤脚,从白玉般的脚踝上取下一条银链,上面带着几个
小小的铃铛。

  「这是姊姊在公主府跳舞时得到的赏赐,本来是一对,姊姊把其中一条送给
了我。」

  程宗扬接过银链,「那好,你想想有什么要说的,我帮你带话进去。」

  「我……我说不出来……」

  程宗扬也不勉强她,「那我先帮你报个平安吧。」

  赵合德松了口气,羞赧地低声道:「多谢公子……」

  昨日浓云密布,却始终没有下雨,此时乌云散开,化作天边片片晚霞。赵合
德本来就是绝色丽人,肌肤白腻透红,柔润如玉。此时被霞光一映,更显得娇艳
无比。

  程宗扬心头微动,禁不住在她脸颊上啄了一口。

  赵合德一手掩住面孔,「你……」

  「失态!失态!」程宗扬连忙道:「我一时没忍住。」

  赵合德默默低下头,一言不发的离开。

  卓云君从廊后出来,轻笑道:「小丫头还不解风情呢。」

  程宗扬揽住她的腰,「你以前还不如她呢。现在这纤腰一扭,满腰满臀的风
情万种。」

  卓云君娇声道:「都是紫妈妈和主子调教的好。」

  程宗扬捏了捏她丰腻的臀肉,「这马屁拍得真不错。」

  卓云君柔声道:「主子,今晚就留在观里,好好调教奴婢好幺?」

  程宗扬叹了口气,「算了。死丫头还在洛都,不知道打谁的主意呢。我怎么
能安心待在这里?」

  「那……奴婢给主子准备一辆马车,」卓云君娇媚地说道:「主子一边在车
里弄奴婢,一边赶路,两不耽误,如何?」

  程宗扬揉弄着她柔滑的雪臀,在她耳边道:「你这几天是不是排卵期?」

  「唔?」

  「你离下次癸水还有多久?」

  卓云君红着脸道:「还有半月。」

  「那就对了。排卵期就是你的身体开始准备受孕,今晚你要是侍寝,会有很
大机率被我弄大肚子。」

  卓云君流露出几分少女般的娇羞,身子迅速变得火热。

  程宗扬看着她的小腹,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去给我画道符。」

  卓云君讶然抬起头,「什么符?」

  「随便。只要漂亮就行,越漂亮越好。」

  卓云君没有再问,只道:「奴婢这便去画。」

  忽然一块玉佩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赵合德一手掩住嘴巴,「我……我
不是故意的……」

  「没事。」程宗扬搂着卓云君走到她面前,「玉佩没摔碎吧?」

  赵合德手足无措地摸摸鬓发,「没……没有……」

  程宗扬笑道:「你又不是小孩子,用得着这么害羞吗?」

  「可是卓教御……」

  卓云君温婉的笑道:「卓教御也是女人啊。将来你也会遇到一个男人,愿意
为他做任何事。」

  赵合德看着脚尖,喃喃道:「我才不会……」

  卓云君笑道:「要不要打个赌?」她翘起小指,「我们拉勾。」

  赵合德大着胆子伸出小指,与卓教御勾在一起。

  「好漂亮的小手。」卓云君呵气如兰地轻笑道:「小妹妹,你输定了呢。」

  「行了,别逗她了。」程宗扬道:「你来有什么事?」

  「是信物……」赵合德捡起玉佩递过来,「这是姊姊给我的。」

  程宗扬接过来随手一抛,把那块玉佩远远丢下山坡,没入草丛。

  赵合德瞪大眼睛,不知道他为何把这件信物随随便便就丢掉了。

  「从今往后,你不用再沾什么宫里的东西。」程宗扬理所当然地说道:「你
要喜欢玉佩,我给你买。」

  「我才不要买,我是……」赵合德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一跺脚,「我不跟
你说了。」

  卓云君望着她娇俏的背影笑道:「主子是打算收了她吗?」

  「不是我打算收她。而是除了我这里,她已经没地方可去了。」程宗扬感叹
道:「她运气够好才遇到我啊。」

  卓云君笑道:「奴婢也觉得是。」

  …………………………………………………………………………………

  卓云君终究没能和主人同车而行,她要留在观里安慰合德,万一出现意外也
好有人照应。程宗扬只好自己一个人返回洛都。就在下山途中,他遇到一个人。
一个女人。

  那女子年约四十,皮肤仍然白皙光滑,但眼角已经有着细密的鱼尾纹。她双
手握在一起,就那么站在山路中央,神态从容自若,就像一个大户人家主持中馈
的主妇,斯文有礼而富有教养。

  程宗扬奇怪地看着她,正准备擦肩而过时,那妇人开口道:「程少主,请留
步。」

  程宗扬停下脚步,「你找我?」

  「奴家自晨间少主进山,就在此等候,终于等到了少主。」那妇人微笑道:
「奴家姓闻。」

  程宗扬瞳孔微微收缩,「闻姨?」

  「难得程少主也知道妾身。妾身闻清语,黑魔海汉国主事。」

  「你找我什么事?」

  「有件事,想请少主拿个主意。」闻清语扶了扶鬓脚一支火红的木芙蓉,好
整以暇地说道:「我们在汉国的两位执事,昨日被紫姑娘杀了。他们得罪了紫姑
娘,原也该死,只是大祭之日在际,届时巫毒二宗同祭魔尊,按规矩是不能擅动
刀兵的。」

  「你搞错了吧?」程宗扬一脸惊讶地说道:「你们不是不让紫丫头列入门墙
吗?她现在还不是黑魔海的门人,什么规矩都套不到她头上吧?你们要想让她讲
规矩,先让她入门啊。」

  「话虽是这么说,但紫姑娘也与本门弟子无异……」

  「咱们就别睁着眼说瞎话了。差远了好不好?大祭都不让她参加,结果把她
惹毛了吧?西门那小子被她切成两半,现在又死了两名执事,你们傻眼了吧?我
跟你说,凭我对死丫头的了解,你们后悔是正常的。现在后悔可是有点晚。」

  「奴家只是想请少主转告紫姑娘,该罢手时且罢手。」

  「这我可打不了保票。不怕你笑话,我们家的事一般来说都是她说了算。她
要不愿意停手,我跪下来求她都没用。」

  「少主太过谦了。」

  「一点都不谦虚,我们家的事你们不太了解。这么说吧,我们家天最大,紫
丫头第二,雪雪你知道吧?就是她养的那小狗,我们两个第三。」

  闻清语微笑道:「少主不必再费心思了。奴家既然来见少主,自然有十足的
把握。既然少主不肯相助,只好请少主到敝处做几天客,等紫姑娘来的时候,我
们好跟她商量。」

  「去你那里做客?」程宗扬笑道:「你陪我吗?」

  话音未落,程宗扬袖中便飞出一道寒光,朝闻清语腰间刺去。闻清语身形微
微一闪,避开珊瑚匕首的锋刃,然后身后飞出一杆长戟,月牙状的戟钩切向程宗
扬的手腕。

  程宗扬闪身后退,一边用衣袖遮住面门。一道诡异的光芒落在他袖上,随即
燃烧起来,发出暗紫的光芒。

  程宗扬匕首一转,切下着火的衣袖,然后微微蹲下,像一头豹子一样,浑身
每一块肌肉都充满精力。

  一名顶盔贯甲的壮汉从闻清语身后出来,他身材不高,肌肉却十分坚实,脖
子又粗又短,两腮生着钢针般的胡髭。

  闻清语道:「紫姑娘杀过本宗两名执事,在墙上留下字迹,指明要杀这位韩
将军。」

  「这是栽赃!」程宗扬一口咬定,「死丫头根本不识字。」

  闻清语松了口气,「奴家还怕冤枉了紫姑娘,如此一来就可以肯定了。墙上
留书之人韩字不会写,只划了一个圈代替。想来应该是紫姑娘的亲笔了。」

  「划了个圈,你们怎么知道就是韩字呢?」

  「因为前面还有『建威将军』四字。」

  程宗扬盯着那壮汉,「韩定国?」

  那大汉哼了一声。

  程宗扬忽然道:「我跟你单挑!谁敢插手,谁是孙子!」

  韩定国呸了一声,舞戟朝程宗扬杀来。与此同时,一个瘦长的身影从树上出
现,他拿着一块紫色的水晶,口中念念有辞。

  闻清语道:「赤凫!留他性命!」

  脚底的山石仿佛突然间变成空空的洞穴,程宗扬脚下一晃,险些摔倒。韩定
国长戟卷地扫来,戟弯幻化出无数重影。

  程宗扬腾空而起,地上却仿佛涌出无数无形的藤蔓,将他的手脚层层缚住,
刚跃起尺许就被拽回地面。

  程宗扬拼命一滚,好不容易才避开戟锋,不由惊出一身冷汗。那个赤凫显然
是黑魔海九御之一,擅长各种巫术。他和韩定国如果分开,自己丝毫不惧,可此
时联起手来,威力倍增。韩定国在前攻坚,以硬对硬,赤凫则用巫术辅助,影响
自己的判断。

  高手对阵,生死只是一瞬。可以想象自己与韩定国贴身搏杀之时,赤凫突然
施展巫术,只用让自己出招稍缓片刻,就足以让长戟在自己胸口开出一个透明窟
窿。而且听闻清语的口气,他还有更狠的巫术未曾施展。

  这样打下去,妥妥是十败无胜的局面。闻清语也许真不想要自己的命,但如
果被她逮住,让小紫来救,自己还不如一头碰死得了。

  程宗扬暴喝一声,「韩定国!你竟与黑魔海妖人勾结!程某身为朝廷命官,
今日要为国除奸!拿命来!」

  大喝声中,程宗扬从腰间掏出一支手指粗的细管,迎风一摆,赫然变成一根
长逾两丈的尖矛,直刺韩定国的眉心。

  韩定国见那细矛来得诡异,不敢硬挡,往侧方一滚,避开矛锋。

  程宗扬挥出钓鱼竿,只是恐吓对手,长竿刺出的同时,竿梢的鱼线无声无息
地划过半个圈子,飞向远处的赤凫。

  那鱼线本来就细如发丝,又是透明的丝线,破空之际没有半点风声,长度更
是达到超乎想象的四丈,等赤凫惊觉过来,鱼线已经缠住他的手腕,接着程宗扬
抬臂一扯,细韧的鱼线像刀锋一样切开赤凫的皮肤,鲜血狂喷而出。

  赤凫手腕剧痛,连手背的筋腱也被切断,手指顿时失去力道,指间的紫水晶
随即滚落下来。

  闻清语拔下簪子,凭空一划,一道劲气飞出,挑中鱼线,发出「铮」的一声
震响。

  「闻姨好雅兴,这时候还有心情弹琴,没看到你手下的腕动脉都切断了吗?
你再弹一会儿,这野鸭子可就死透了。」

  闻清语面沉如水,在仙姬主持下,黑魔海一贯注重收集对手的资料。这位程
少主的卷宗有厚厚一叠,除了仙姬不置一辞,其他与他打过交道的人,对他的评
价都不高。认为他虽然与星月湖大营交往极深,但秉性更接近于那些唯利是图的
晴州商人。再刻薄一些,更会说他贪淫好色,懦弱无能。可没想到自己一交手,
才发现此人如此难缠。嘻笑嘲讽,撒泼耍赖,吹捧喝骂,样样俱全。虽然己方实
力远胜于他,却被玩弄于掌股之上。

  闻清语叱道:「魔卫!」

  黑暗中跃出几条身影,朝程宗扬杀来。

  等的就是这时候!程宗扬看准方位,挥手收回鱼竿,飞身跃入林中。

  两名魔卫冲入林中,接着同时发出一声惨呼,掷刀捂住喉咙。却是程宗扬逃
命时将鱼线绷在两树之间,高度设得十分阴险,两名魔卫刚追上去就着了道,险
些被鱼线割断喉咙。

  韩定国长戟一扬,切断鱼线,衔尾追去。

  程宗扬丝毫不顾及腹内的伤势,拼命催动丹田的气轮,一路直奔上清观。

  一刻钟后,上清观的精阁已然在望,但一个身影如影而至,转瞬便追到他身
后。

  程宗扬立刻改向,头也不回地往侧方掠去。闻清语一掌拍出,却扑了个空。
旁边长草摇曳,程宗扬已经钻入草丛中不见踪影。

  韩定国持戟往地上重重一敲,然后发出一声呼哨。一名魔卫牵着獒犬上前,
嗅着程宗扬的气息一路追踪。

  半个时辰之后,程宗扬在一棵大树下停住脚步,然后手足并用往树上攀去。
半个时辰中,他三次试图接近上清观,都被拦截,虽然杀伤两名魔卫,背上也被
人击中一棍。更麻烦的是韩定国从军中带来四条獒犬,让自己藏无可藏,即使躲
到树上也会被闻到气息,连停下来喘口气都办不到。

  程宗扬刚爬到树上,一条獒犬便追了过去,对着树巅狂吠。程宗扬调整好角
度,然后抬手一提,鱼线编成的绳套从树下飞出,准确地套住獒犬的脖颈,接着
把百余斤重的巨犬硬生生提了起来。

  獒犬四肢在空中拼命挣扎,牵绳的魔卫绳索险些脱手,他本能地扯紧,拼命
往下拽。那条獒犬脖颈被鱼线勒住,鲜血像瀑布一样流淌下来。等旁边的魔卫赶
来攀上大树,才发现树上早已人踪杳然,只剩下一根鱼线绑在树干上。

  程宗扬喉头发甜,啐了一口血沫。身后的犬吠声越来越近,不等自己穿过这
片草丛就会被追上。

  程宗扬拿出只剩下空杆的鱼竿,试了试强度,然后转身往山林边缘掠去。

  程宗扬刚掠出十余步,一片水波般的火光蓦然亮起,将周围的林木蒙上一层
幽蓝的光芒。光线虽然黯淡,但处于火光中央的程宗扬,已经无处遁形。

  赤凫用左手托着紫水晶,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韩定国持戟而出,踏入火光,
沉声道:「你不是要与本将军单挑吗?来啊!」

  闻清语道:「程少主何苦如此?」

  后面的魔卫影影绰绰,将这处断崖团团围住。

  这是邙山断崖中最宽的一处,两岸的距离超过七丈,即使一个处于颠峰的六
级通幽境高手,也不可能一跃而过,何况程宗扬已经是强弩之末。

  程宗扬站在火光中,胸口起伏着,发出带着血腥气的喘息。眼看韩定国越走
越近,程宗扬忽然转过身,义无返顾地往断崖狂奔过去,速度越来越快。

  众人都看呆了眼,没想到这小子这么玩命,竟然宁愿跳崖,也不去黑魔海在
汉国的分舵做客。

  闻清语突然叫道:「不好!拦住他!」说着飞身而出。

  在距离悬崖还有两丈的距离,程宗扬双手忽然一伸,一根细细的鱼竿笔直伸
出,抵住崖边一块突起的岩石。程宗扬将竿尾顶在腹部,脚下丝毫不停。柔韧的
鱼竿迅速弯成弧形,接着程宗扬猛地纵身,几乎变成圆形的鱼竿猛然弹直。凭藉
着鱼竿的弹力,程宗扬身体高高飞起,往对岸落去。

  韩定国握住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暴喝一声,振臂挥出。石块划过一条弧线,
击在程宗扬背上。程宗扬背后的衣服猛然绽开,带着石块的冲击力落在对面的悬
崖边缘。

  程宗扬扑倒在地上,像昏厥一样一动不动。一盏茶工夫后,他勉强撑起身,
跌跌撞撞没入林中。

  黑魔海众人神情冷峻,良久闻清语才开口道:「走吧。」

                第八章

  程宗扬扶着树木,勉强迈动双腿。他丹田的真气已经消耗殆尽,失去平衡的
气轮一片混乱,随时都可能崩溃。忽然他脚下一空,整个人都陷入地下。草根带
着泥土从头顶倏倏落下,几乎将他埋住。

  程宗扬定了定神,才发现自己不小心踏到一个盗洞,盗墓贼用浮土将洞口虚
虚掩了一层,结果把自己陷了个正着。

  盗洞斜着向上,离洞顶有一两丈的距离——这点高度平常自己只用一跃就能
出去,然后此时想爬到洞顶,却比登天还难。

  身下泥土一动,又往洞底滑下半截。程宗扬索性收拢身体,顺着盗洞一口气
滑到洞底。

  洞内的空气浑浊无比,但程宗扬随即闭气,转入内呼吸。他躺在潮湿的坟墓
内,浑身再没有一丝力气。韩定国砸中自己背后的一击力道并不算十分强劲,然
而却在自己真气耗尽的关口,护体的真气形同虚设。结果这并不强劲的一击,造
成的后果却十分严重。不仅经脉受创,丹田的气轮更是彻底失去平衡。

  无论程宗扬如何催动真气,都无法阻止气轮彻底走向混乱。他感到自己的修
为以惊人的速度崩溃,短短一刻钟内,就从第五级的坐照降到第四级的入微,又
从入微降到第三级的生象、第二级的内视,一直降到最初的筑基。就像一座大厦
从顶部开始坍塌。

  程宗扬所有的努力全告失败,再没有任何手段阻止修为的丧失,索性不再理
会。这下倒是省事,直接掉到坟墓里,也算死得其所。程宗扬并不担心自己会死
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死丫头肯定会翻遍整个邙山,把自己找出来。自己该给她留
句什么话呢?死丫头识字不多,写得太长她也懒得看。那就写短一点,比如「把
剑玉姬送来给我殉葬。」

  说不定死丫头一高兴,还会多送给自己几个御姬奴……不对啊,难道剑玉姬
也是御姬奴?泉玉姬、凝玉姬、剑玉姬……剑玉姬为什么会成为巫宗主使呢?莫
非她只是一个傀儡,或者工具……

  程宗扬脑中的波动渐渐消失,意识陷入混沌。

  就在此时,他最初的筑基也开始崩溃。

  所有的修为彻底崩溃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死亡。然而生机断绝的同时,一
缕平和舒缓的气息从丹田深处升起,然后像烟雾一样散开,融入已经空无一物的
丹田之中。接着,一个漩涡一样的气旋隐约显出雏形,随着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清
晰。

  那只气旋与从前完全不同,它有两个旋涡,一反一正,就像一只不停流动的
太极图。他的生死根彻底与气旋融为一体,一生一死,构成漩涡的两个中心,两
股性质截然相反的气息水乳交融,而又泾渭分明,绕着两个漩涡此消彼长,流转
不息。

  程宗扬深深陷入昏迷之中,然则他每次呼吸,丹田内的气旋就壮大一分,但
由于他已经意识全无,修为始终停留在筑基期,只是境界越来越稳固。

  长夜过去,阳光从东方升起,逐渐西移,当又一个傍晚来临,程宗扬身体终
于一动,他第一个反应不是睁开眼睛,而是展开内视。

  内视的情形使程宗扬大吃一惊,自己虽然只停留在筑基期,丹田的气旋却膨
胀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如果说原来的气轮是一片水洼,现在的气旋就是一片
汪洋大海。只不过由于境界太低,气旋中充满了杂质,真气也远谈不上精纯。

  程宗扬挺起身,背后顿时一阵剧痛。他盘膝坐好,然后引导气旋开始冲击境
界。对于如何晋升修为,程宗扬已经轻车熟路,但这一回刚开始冲关,程宗扬就
发现自己的真气远比以前雄浑,仅仅一个呼吸,修为就攀至筑基巅峰,突破到第
二级内视的境界。

  筑基、内视、生象、入微、坐照……短短一个时辰,程宗扬已经重新经历了
修为从无到有,直至攀升到第五级坐照境巅峰的整个过程。重新恢复的境界比从
前更加稳固,真元也更加旺盛。而一阴一阳相辅相承的气旋,则让他真气的运行
和施展达到一个崭新的境界。

  程宗扬并没有急于离开,他催动真气,一遍一遍沿着大周天的路线运行,涤
荡着真气内的杂质,将闭塞的经脉一一冲开,直到伤势尽复,气海满溢,才破墓
而出。

  外面已经是月上中天,秋虫的鸣叫声落入耳中,就像用肉眼去看手上的掌纹
一样,层次分明。

  丹田中的阴阳鱼和生死根已经消失无踪,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但程宗
扬知道,它们仍在自己体内,只是与气旋融为一体。当自己需要时,它们随时都
会出现。

  程宗扬轻轻一跃,掠上两丈高的树枝。山下的洛都城大半都已被黑夜覆盖,
但在青楼密布的乐津里,权贵云集的西城诸坊,都有不少地方亮着璀璨的灯火,
犹如夜空的繁星。

  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强大过,只差一线就能进入到另一个全新的境界。但程宗
扬并没有踌躇满志,或者雄心万丈。他只感到一种从容,就像自己的命运终于能
够由自己把握。

  程宗扬发出一声长啸,声振林野,然后流星般往山下掠去。

  …………………………………………………………………………………

  程宗扬突然在院中出现,把值夜的敖润吓了一跳,「程头儿,你怎么了!」

  程宗扬浑身是土,衣物背后还破了一个大洞,就像刚从土里刨出来一样。如
果不是他精神健旺,神态从容,敖润都觉得他是炸尸了。

  「摔到个土坑里,弄了一身的土。桶呢?打点水我洗洗。」

  敖润摇着辘打了桶水,程宗扬脱了脏衣服,光着膀子在院中洗浴。

  敖润道:「程头儿,你昨天去哪儿了?我们找了你一天都没见人影。」

  「一点小事,已经处理完了。这两天有什么事?」

  「多着呢。云家派人来了,我在社里见的面,说云三爷这两天就要来洛都。
林清浦传过一次水镜。倒没说什么,只是报了这些天的账目,冯大法都已经记下
来了,就放在你房里。傍晚时候,宫里的徐常侍派人来,让你明天进宫一趟。还
有老东,昨天替人射覆,赢了一笔钱,来找你喝酒,顺便问问哪里有便宜的房子
出租。」

  「他问这个干嘛?」

  「老东刚跟老婆离了,家里的东西有一样算一样,全给了老婆,只穿着一件
衣服就出来了。咱们院里事儿太多,我没敢留他。临出门正好遇到朱老头,嘀咕
什么斗鸡,老东一听,就扯着他去斗鸡了,这会儿还没回来呢。」

  「四哥有消息吗?」

  「还没回来。不过郭家的人也没动静。衙内说一人做事一人当,要去给郭大
侠的外甥偿命,被哈爷揍了一顿才老实。」

  「打得好!这小子就是欠揍!卢五哥呢?」

  敖润一拍脑袋,「差点儿忘了,他还在里头等你。」

  「干!你不早说!」

  程宗扬抹着身上的水匆忙回房,卢景正在客厅里,双方一见面,顾不上打招
呼,便异口同声地问道:「见到紫姑娘了吗?」

  话出一口,两边都有点泄气。程宗扬打起精神道:「放心吧。只有那丫头欺
负别人的,没人能欺负她,用不着担心。五哥,你等到现在,不会只为了问这句
话吧?」

  「我见你一天多没回来,以为是有了紫姑娘的消息,就等得久了点。」

  「消息倒是真有一点。不过有点复杂,还是先说你的事吧。」

  「行。关于韩定国,」卢景道:「这肯定是个圈套,但韩定国这个人很有意
思。他是从边军一路积功升至建威将军,生性残忍好杀。几次与濮人交战,都有
屠村的记录,因此一直没升上去。这人虽然残忍,胆子却极小。据说为了防备有
人行刺,连睡觉都穿着铠甲,平日深居简出,身边总有大批护卫。总之这个人很
不好杀。」

  「再不好杀,也必须要杀。而且必须要尽快杀。」

  卢景有些诧异,吕冀和吕不疑出钱请他刺杀韩定国,他和程宗扬都已经认定
这是个圈套。因此他的计划中,韩定国的生死无关紧要,重点是怎么将计就计,
对付吕家。没想到程宗扬却突然对韩定国起了杀心。

  「我的消息正好与韩定国有关。」程宗扬道:「首先,他是黑魔海的人。」

  「难怪!我还以为他是吕氏的人,若是黑魔海的人就能解释得通了。吕家选
他当目标,多半也知道他与黑魔海的关系,让我们出手,是驱虎吞狼之计。无论
我们谁输谁赢,吕家都能坐收渔利。」

  「这次吕家的渔翁之利,不能不让他们收。因为还有第二条:他是紫姑娘要
杀的人。」

  程宗扬说了自己昨天的经历,卢景不禁动容,「紫姑娘点名要杀他?」

  「我也不知道紫姑娘为什么这么干。但她说要杀人,肯定是要杀的。」

  卢景立刻改了主意,「这个韩定国早该死了,杀!不光要杀,还要赶在紫姑
娘之前杀。免得紫姑娘再去冒险。」

  「我也是这么想的。既然大家都要杀他,不如咱们先动手。」

  「韩定国住在城西建威将军府。」卢景已经把韩定国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
「府中共有六七十名奴仆,大都是跟他打过仗的老兵。除此之外,他还有一支卫
队,一共有十二名亲卫。韩定国无论身在何处,都与这支卫队形影不离。要想取
他性命,必须先解决这些亲卫。」

  程宗扬道:「直接到将军府行刺,成功的可能性太低。他不可能不出门吧?
有没有可能我们在路上伏袭?得手的把握更大一些。」

  「他出门时极为小心,每次出行都有三辆一模一样的马车,临出门时随便挑
一辆来坐,让人摸不清他究竟在哪辆车上。而且他是现职的将军,出门时除了家
仆和亲卫,还会调来军队随行保护。每次至少有一百名军士。」

  这比直接闯入将军府大开杀戒还要难一些,毕竟将军府可没有上百名军士。

  「在目的地动手也是一个主意。」卢景也在琢磨,「他若去赴宴,请客的人
家戒备总是要松懈一些,他总不能带着那上百名军士上宴席吧?这个时候机会就
来了。」

  「他修为比我强的有限,大致是五级巅峰。擅使长兵,贴身搏杀不知道深浅
如何。」

  「这样的话,只要有人挡住他的亲卫两个呼吸时间,我和老四联手,就足够
杀死他。」

  「这个主意不错。」程宗扬道:「我也打听一下,看看近期他有没有什么宴
会,咱们先混进去,等他一来就动手。」

  两人反复商讨,敲定刺杀韩定国的细节。但真正的问题是得手之后,如何摆
脱吕家的追杀?

  吕家肯定知道韩定国平时府上就戒备森严,才把他列为目标,以此消耗己方
的实力。对吕家而言,最好的结果是阳泉暴氏和韩定国拼得两败俱伤,最后吕家
的人出现,顺顺利利的杀人灭口。

  「怎么摆脱吕家的人,我倒有些想法,」卢景道:「运气好的话,还能把他
们的七千金铢给弄过来。」

  程宗扬精神一振,「这个好!杀人是杀人,挣钱的事也不能耽误。」

  卢景说了自己的计划,程宗扬又补充了一点细节,然后等斯明信回来,就着
手刺杀韩定国。

  …………………………………………………………………………………

  卢景走后,罂奴和惊理才现身出来。她们本来应该有一个人在程宗扬身边随
身护卫,但这几天诸事纷杂,两个人都被派出去办事。程宗扬失踪,最害怕的就
是她们,唯恐主人出事,被小紫惩罚。

  程宗扬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让她们留意建威将军府,小紫既然要杀他,很可
能在附近出现。然后胡乱睡了一觉,天不亮便即入宫。

  头回生二回熟,这回入宫顺顺利利就到了玉堂前殿。

  程宗扬笑着拱手道:「徐常侍!」

  徐璜亲热地挽住他的手,「程大夫总算来了。」

  程宗扬往殿中扫了一眼,今天并不是朝会的日子,殿内除了单超、唐衡两位
中常侍,还多了一个陌生的面孔。

  「这位是具常侍,是为天子保管印玺的。」

  具瑗神情冷漠,脸上的皱纹像刀刻一样又深又密,程宗扬向他行礼,只微微
点了点头,算作还礼。

  程宗扬这会儿才感觉徐璜让自己买个二千石是一片好意,在宫里,六百石的
官实在低微了些。人家就是不还礼,你也不好说什么。

  「左常侍还没有到吗?」

  唐衡道:「只怕还要一会儿。」

  「那就再等等吧。」

  程宗扬心里暗暗估算,除了蔡常侍以外,五名金珰右貂的中常侍都来了。他
们会跟自己谈什么事呢?这样大的阵仗,自己的身份好像有点不大对等啊。

  左悺未到,几人没有谈正事,便坐下来随口闲谈。忽然徐璜说道:「昨日蔡
常侍找到我,私下借了一笔钱。」

  「咦?」唐衡讶道:「蔡常侍也向你借钱了?」

  单超冷冷道:「他也找了我。」

  几人交换了一个眼色,蔡敬仲是太后的人,单超则是天子亲信,两人素来不
睦,甚至连表面工夫都懒得做,平时在殿上相见,也不理不睬,没想到他竟然会
找单超借钱。

  徐璜道:「他向我借五十万钱。我给了他二十万。」

  唐衡道:「我也是五十万,给了他三十万。」

  具瑗细声道:「他找我借六十万,我给了他十万。」

  单超道:「他找我借二百万钱。我给了他一百万。」

  程宗扬同情地看着他,蔡敬仲该有多恨你啊,别人都是五十万、六十万起,
到你这里,张嘴就是二百万……

  「老单,你有这么多钱?」

  「我把宅子卖了。」单超道:「蔡常侍既然看得起我,这钱当然要给。」他
停顿了一会儿,然后道:「而且利钱着实不错。他立了书契,敲定三个月之后归
还,一本一息。正好我打算换处宅子,就把老宅盘了。」

  「一本一息?」徐璜道:「他给我开的利息,也不过五成。」

  具瑗道:「我的是六成。」

  徐璜大怒,「凭什么给老单是一本一息,到我这儿就剩五成了?这家伙看人
下菜碟啊。不行,我得找他去!」

  「不急!不急!」众人连忙劝住徐璜。

  唐衡道:「蔡常侍准备干什么,要借这么多钱?」

  众人嘀咕半晌,然后纷纷点头,「肯定是准备干什么大事。」

  「多半是做生意。」具瑗道:「我听说他在打听各种器具,需要的数量可不
少。」

  唐衡道:「他做的什么生意,三个月后能有两倍的利钱?」

  「管他呢。只要能拿来利钱,就是杀人放火也是他的事。」徐璜慢悠悠道:
「他要真弄出什么事来,连太后也保不住他。」

  具瑗却动了心思,「这要真能赚钱,咱们也别借了,跟他合股得了。」

  「不行。」徐璜道:「若是合股,万一他说做生意赔了呢?还是借,利钱虽
然低了些,但是稳妥。我得去找他,大不了再给他拿三十万,让他也给我付一倍
的利息。」

  唐衡道:「万一他借了钱不还呢?」

  徐璜、具瑗、单超都笑了起来,异口同声地说道:「他要敢不还,咱们就拿
了书契哭太后去!」

  唐衡也觉得自己多虑了,蔡敬仲也是宫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可能借钱不
还?他要真还不上,大伙拿着书契往太后面前一哭,少不得把太后气个半死。他
是太后的亲信,真弄出一屁股屎来,还得太后给他擦。太后再迁怒,也迁不到自
己这帮受害者头上。

  程宗扬木着脸坐在旁边,看着他们煞有其事的议论,一肚子的笑都闷着,觉
得肠子都快断了。蔡敬仲真能张嘴,见谁都敢借钱。三个月时间,五成到一倍的
利息,用他中常侍的职位作担保,别说他们了,就是自己听见都得心动。

  说话间,一位大貂珰匆匆进来。众人纷纷起身,「左常侍,天子叫我们来,
有什么事?」

  「天子让你们找个懂生意的,带来了吗?」

  徐璜连忙把程宗扬推出来,「这位程大夫就是做生意的。从西邸得了官,我
亲自经的手,是咱们自己人。」

  「那就好。」左悺道:「天子问,有什么生意能在三个月内赚得两三倍的利
钱?」

  此言一出,众人都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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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集

  内容简介:

  汉国朝会时论及王哲与左武军大败之事,众人皆知是汉国天子为争权而旧事
重提,只有程宗扬是真心想找出究竟谁是幕后主使者,泄漏军机致使王哲就此殒
命?

  天子藉由八校尉的职位笼络韩定国,偏偏韩定国是黑魔海的人,更是小紫迁
怒的对象。程宗扬与卢景原想先下手为强,但韩定国将赴宴地点防范得滴水不漏、
处处陷阱,让程宗扬与卢景束手无策。小紫依然不见踪影,只有与她形影不离的
雪雪独自出现,更令程宗扬忧心不已……

                第一章

  「天子问,有什么生意能在三个月内赚得两三倍的利钱?」

  左悺尖细的声音还在殿中回荡,几名中常侍一个个目瞪口呆,一时间殿内安
静得针落可闻。

  半晌唐衡才道:「蔡常侍去找天子借钱了?」

  「你们怎么知道?」左悺道:「不过不是借钱。蔡常侍私下求见天子,说他
夜观天象,山阳一带当出金砂,其值以亿计,求天子从内库拨一千万钱,由他去
山阳采金,如果三个月内不见效,愿付首级。」

  众人都围上前去,「他要去当阳采金砂?」

  「其值数亿?还拿性命担保?」

  「天子根本就不信他那一套,」左悺道:「什么山阳有金砂?山阳挖了多少
年铁了,连根金毛都没见着。多半是他找到什么来钱的路子,想背着太后大赚一
笔。所以天子让咱们打听打听,姓蔡的究竟有什么来钱的路子?那位程大夫,你
不是做生意的吗?说来听听。」

  众人齐刷刷扭过脸,殷切地看着程宗扬,好像他一张嘴就能蹦出来金子来。

  程宗扬心里直犯嘀咕,这老蔡越玩越大了,连天子都敢坑。难怪老头说汉国
的太监都是疯子。

  程宗扬躬身施礼,然后道:「此事下官要问问蔡常侍才是。」

  左悺不满地板起面孔,「让你来就是因为你懂生意,若是要问蔡常侍,我们
难道问不得?哪里还要找你?」

  「左常侍有所不知。三个月内赚得两三倍的利息,别说我们汉国,就是天下
也没有这等生意。若是赚钱如此容易,世间还不都成了商人?」

  唐衡道:「你是说蔡常侍所谓做生意是假的了?」

  「下官不敢如此说。三个月内赚得两三倍的利息,正经生意虽然没有,但有
一种生意也许是能做到的。」

  「什么生意?」

  「投机。」

  五人目光灼灼地盯着程宗扬。

  程宗扬从容道:「当年七国之乱,都中公侯无不奉命从军,因事起仓促,只
得向放贷之家借款。放贷之家以七国势大,成败未决,无人肯借。唯有无盐氏拿
出巨资,向列侯放贷,利息以十倍计。此战若七国兵临洛都城下,则无盐氏血本
无归。若战事拖延,十倍之利也所获无几。结果朝廷只用三月便平定七国,无盐
氏坐收十倍之利。」

  唐衡道:「这是赌博。」

  程宗扬道:「唐常侍说的是,所谓投机,正是赌博。只是赌局有大有小,蔡
常侍若是以此投机,此局当是极大,因此下官要见过蔡常侍才好判断。」

  五人沉默良久,最后徐璜道:「我来安排,让你和蔡常侍见一面。但能不能
问出什么,就要看你自己的了。」

  「徐常侍放心。只要见到蔡常侍,下官定能看出他的底细!」

  程宗扬信心十足的模样让众人都暗暗点头。唐衡、具瑗等人纷纷想方设法,
怎么把闲杂人等都移开,让程宗扬和蔡常侍好好见上一面,弄清他做的是什么投
机生意。

  五位宫中最有权力的中常侍一起办事,可谓是雷厉风行,不到半个时辰,平
常用于接待诸侯、宗室的显亲殿就被清理一空。接着徐璜亲自出面,把蔡敬仲请
到殿内。

  程宗扬已经等候多时,一见面徐璜就笑道:「这位程大夫是新任的常侍郎,
前几日见过面的。听说蔡常侍精于器物,一直想向蔡常侍请教……」这是五人商
量好的理由,为了让程宗扬和蔡敬仲见面。徐璜准备了一肚子的言辞,打算昧着
良心把蔡敬仲的马屁拍舒服了,让他跟程宗扬谈几句。结果话还没说完,蔡敬仲
便道:「唔。那我跟他谈吧。」

  徐璜一肚子的话都咽了回去。这蔡敬仲今天怎么改性子了?这么好说话?但
他肯赏脸跟程宗扬交谈,徐璜求之不得,陪着笑脸道:「那你们好好谈,我还有
点事。那个……小程埃蔡常侍懂得多,你可要好好向他请教。用心些。」

  徐璜怕耽误他们两个谈话,一路小跑的离开,还顺手把殿门关上了,好让他
们安安静静认认真真的仔细交谈。

  徐璜一走,蔡敬仲就从怀里掏出几张纸,「这是式样图。」

  蔡敬仲把图纸递到程宗扬手中,拍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试验室的
事可得抓紧埃」「我知道,我知道。」程宗扬赶紧接过图纸,塞进腰包。

  蔡敬仲一眼看见,「这是拉链?我来看看……」程宗扬拦住他,「咱们先说
正事——你这就开始借钱了?」

  「是埃咱们说好的。」

  「那你也不能这么早埃」

  「不早点怎么行?」蔡敬仲道:「谁也不是几十万钱放身上对吧?这年头大
伙都不容易,有些手头紧的还要卖房子卖地,你总不能想着今天开口,明天别人
就把钱给你送来吧?总得给他们腾出来凑钱的时间对不对?」

  这年头大伙都不容易——这话说得亏心不亏心?

  「大哥,」程宗扬苦口婆心地劝道:「你这捞的也太狠了,别说鱼苗,连鱼
鳞都不留。我说,你怎么还向天子借钱呢?」

  「天子的钱也是钱埃你说的那个试验室,我这两天又考虑了一下。一年一万
金铢有点紧。一万金铢是两千万钱,我打算借一亿,算下来有五万金铢,头几年
勉强能对付下来……」「打住!一亿?你打算在汉国宫廷里捞一亿?」程宗扬压
低声音叫道:「你想过没有,你从天子手里,从徐常侍、唐常侍、单常侍、具常
侍、左常侍……这帮中常侍手里借一亿钱,然后拍拍屁股走人,他们会放过你吗?
你跑到天边都没用!下辈子碰见都得咬你几口。江州刚打过一仗,我可不想因为
这一亿钱,跟汉国北军的中垒、屯骑、射声再打一常你把天子惹毛了,说不定连
羽林、期门都给你派来。我们江州地方太小,真心抗不住啊,大哥。」

  「你是担心善后?」蔡敬仲胸有成竹地说道:「放心,我都安排好了。」

  「你怎么安排的?」

  「我不是向天子请诏,去山阳采金吗?等借够钱我就走。山阳的铁官徒已经
向朝廷几次请命,说矿上每年定额太高,而且铁官抢夺财物,草菅人命。我一到
山阳,就把开采量加两倍,你觉得那些铁官徒会怎样?」

  「现在就过不下去了,你再加两倍,那还不得反了?」

  蔡敬仲抚掌道:「这就对了!铁官徒一反,头一个就得杀我,对不对?」

  「那必须的!」

  「好。到时候我就爬到房顶上朝北叩拜,痛哭辜负皇恩,无颜面见天子,然
后——闭门自焚。」

  程宗扬恍然大悟,「金蝉脱壳!」

  「没错。我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本事再大,也不能找死人还钱吧?
天子都没辙。宫刑?我已经割了。斩首?我都化成灰了。诛三族?我一个太监,
全家早就死光光了。天子就是气不过,想找我鞭尸,他也得先找到尸体才好拿鞭
子对吧?」

  可不是,连鞭尸都鞭不了。程宗扬仔细想了一遍,这事除了缺了大德,别的
办得还真是干净。卷了一亿跑路,连骨头渣子都不留。

  「为什么要去山阳呢?」

  「咱们不是缺个铁矿吗?」蔡敬仲道:「我想了一下,山阳的铁官徒已经忍
了这么多年,说不定还能再忍下去,这可不行,必须得让他们站出来,为自己的
利益抗争。我是这么考虑的,你看成不成——我琢磨着从星月湖大营借点人,帮
他们起事,最好能成为首领。等朝廷火烧眉毛,我们再用江州的名义出面,装作
什么都不知道,向朝廷表示,要把山阳的铁矿包下来。」

  「朝廷怎么可能答应?」

  蔡敬仲惊讶地说道:「为什么不答应?」

  「山阳还乱着呢!」

  「就是乱着才好答应——汉国当年和星月湖大营有仇啊!」

  程宗扬一拍大腿,「我把这茬儿给忘了!」

  「这么大个坑,江州愿意往里面跳,朝廷高兴都来不及。你想啊,朝廷一动
兵,打的就是金山银海。正着急呢,有个傻子站出来拼命往坑里跳,要把这个坑
给填平了,朝廷做梦都能笑醒。本来要花几亿钱打仗,现在不用花了,对朝廷来
说,省的钱就当是赚了。运气好的话,咱们不但一文钱不用花,白白得个铁矿。
说不定朝廷还会倒贴几个……」蔡敬仲表情淡定,这种不知会引起多少血雨腥风
的谋划,从他口中说出来,就像在讲述实验的步骤一样,绝对的客观冷静,不掺
杂任何个人感情的因素。那些可能被波及的人命,在他眼中仿佛只是一串冰冷的
实验数据。

  程宗扬本来被他说得晕乎乎的,好不容易冷静下来。他沉默半晌,然后拍拍
蔡敬仲的肩,「这事我知道了。你不是想看拉链吗?这个给你。」

  程宗扬解下腰包,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然后递给他,「你看,这是拉链,
里面还有好几层。这个搭扣有意思吧?又方便又结实……有空琢磨琢磨这个,钱
的事你就别操心了。」

  蔡敬仲目光被那件腰包吸引,毫不在意地说道:「行。」

  临走时,程宗扬道:「你是不是特别恨单常侍?」

  蔡敬仲困惑地说道:「为什么?」

  「你向别人借钱都是几十万,怎么到他那里变成二百万了?」

  「我听说他刚卖了房子——要不我再借点?」

  「千万别!」

  刚才几位中常侍谈及蔡敬仲向大家借了多少钱,单超颇有些自负,似乎蔡敬
仲向他借一百万,着实看得起他。程宗扬这会儿才明白,单常侍是自作多情了。
蔡敬仲压根就没看他的人,完全是奔着他那钱去的。

  程宗扬从显宗殿出来,五名中常侍都拥上前去,「怎么样?怎么样?」

  程宗扬沉着脸道:「一文钱都别借给他!」

  五名中常侍有些失望,接着又紧张起来,「我们已经借过钱的怎么办?」

  「找他要!能要多少要多少。」

  「他说的利息……」

  「假的。我看全是忽悠。」

  单超一提袍角,就要往殿里冲,众人连忙把他拉住,「息怒!息怒!」

  单超胀红了脸,粗声大气地说道:「你们借的少是吧?我可是一百万钱!」

  「不是钱多钱少的事,」徐璜劝道:「小心打草惊蛇!万一他知道咱们识破
了他的伎俩,不肯还钱怎么办?慢慢来,这钱咱们迟早要讨回来。」

  众人好说歹说,总算劝住单超,先稳住姓蔡的,然后把钱再慢慢拿回来。

  蔡敬仲的计划不可谓不周密,但程宗扬还是决定要拆他的台。纵然他害的人
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可程宗扬希望他能把聪明才智都用到正经地方。他的才华用
在这上面,不仅仅是浪费,也是犯罪。

  …………………………………………………………………………………从显
宗殿出来,徐璜庆幸地说道:「若不是你,咱家这回可要被姓蔡的坑苦了。」

  一想起自己刚才打算再借三十万混个高息的冲动,徐璜就不由暗呼侥幸。幸
亏自己慧眼识英,找了个良材,要不然那二十万钱就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了。

  程宗扬道:「公公这样说就见外了,我看蔡常侍说话吞吞吐吐,言语不尽不
实,就起了疑心。我们做生意最怕这种人,不管那生意是真是假,能不能赚钱,
都沾不得了。」

  「他哪里来的胆子,敢骗到天子头上?」

  程宗扬低声道:「如果他是打算拿你们的钱给天子高息呢?」

  徐璜一拍大腿,大骂道:「这该死的贼子!」

  姓蔡的要真这么做,大伙的钱全到了天子手里,那还要个屁啊!到最后他讨
好了天子,把大伙全给埋坑里了。缺德不缺德?

  程宗扬道:「我听说皇后娘娘凤体不豫?」

  徐璜道:「谁说的?根本没影的事。」

  程宗扬尴尬地说道:「我听外边人一说,就当真了,还准备了点礼物,想献
给皇后娘娘。」

  徐璜来了兴趣,「什么礼物?」

  程宗扬压低声音,「求子的仙符。」

  徐璜眼睛一亮,「灵不灵?」

  「是太乙真宗秘传的仙符,外面见不到的神物。据说是灵验无比。」

  程宗扬一边说,一边取出一只玉盒。打开来,里面放着一张两寸来宽五寸来
长的符纸。那符纸似革非革,通体火红,上面用金汁绘制着细密的符文。随着目
光的移动,那些符文仿佛泛起粼粼的金光。即使徐璜对法术一窍不通,也能感觉
到符中蕴藏着惊人的灵力。更与众不同的,符纸顶端嵌着一条银链,链上还有几
个豌豆大小的铃铛。

  这样的灵符闻所未闻,单看绘制的手法,制符之人就绝非凡俗,很可能是某
位大有道行的长老,甚至出自太乙真宗教御之手。

  徐璜只觉盯着符文的眼睛一阵阵发烫,赶紧移开目光,问道:「此符是从何
处求来的?」

  「太乙真宗的卓教御如今正在北邙,我专门托了关系,花重金求来此符。徐
公公,你看这东西真不真?」

  「绝对真!要有一处假的,我徐某立刻抉了自己这对眸子!」

  程宗扬舒了口气,「这就好。我不识货,就怕花了钱还被人骗了。」

  「你花了多少钱?」

  「一千金铢。」

  这就是二百万钱啊,够单超再卖回房子了。

  徐璜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赞赏地拍了拍他的肩,「你在这儿等着,咱家
这就往长秋宫报喜去!」

  不到一刻钟,徐璜就一路小跑的回来了,「快!快!快!娘娘要召见你!」

  程宗扬丝毫也不意外,如果皇后娘娘见到符上的银链还无动于衷,除非徐璜
没有把符送到她手里。他一本正经地扶了扶进贤冠,昂首阔步往长秋宫走去。

  赵飞燕,我来了!

  …………………………………………………………………………………

  长秋宫比北宫的永安宫规模小了许多,但在南宫仅次于天子寝宫,规模远在
其他妃嫔居住的宫殿之上。身着曲裾的宫女微微低着头,垂手贴在身前,迈着细
碎的步伐。脚下的地板浸过桐油,光亮得能照出人影,宫女穿着白布袜的双足走
在上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殿内垂着一幅水晶帘,微风乍起,透明的水晶帘轻轻晃动着,发出悦耳的声
响。

  徐璜在水晶帘外跪下,尖声道:「奴才徐璜,叩见娘娘。」

  隔了一会儿,帘内才有一个纤软的声音歉然道:「又劳烦你跑了一趟……徐
常侍,辛苦你了。」

  「这是奴才的本分,不敢称辛苦。」

  帘内的女子迟疑了一会儿,轻声道:「那张符,我很喜欢……我想和他说几
句话,可以吗?」

  「是,奴才告退。」

  娘娘要问求子的事,当然不好有外人在场,徐璜爬起身,朝周围的宫女使了
个眼色,带着众人悄悄退下。

  程宗扬心里嘀咕,赵飞燕可是史上有名的妖女,姊妹两个专宠后宫,把天子
迷得神魂颠倒,留下无数风流传说,还有燕啄皇孙的恶名,怎么说起话来怯生生
的,活像个受委屈的小媳妇?

  帘内沉默良久,那个声音道:「你……可以进来吗?」

  程宗扬听得莫名其妙,这妖女什么意思?让我进去?难道有什么诡计?等我
一进去,她就大叫「非礼」?没道理埃想给我来个美人计?我最不怕的就是这个!
求都求不来呢。

  第一次见面,虽然自己六百石的官职惨了点,但绝不能让人给看扁了。程宗
扬挺了挺胸,摆出气宇轩昂的气势,抬手掀开水晶帘,昂首进入帘内,然后像触
电一样立刻俯下身,以头抢地,口中道:「微臣叩见陛下!圣上万岁,万岁,万
万岁!」

  帘内立着一个英武的年轻人,赫然是那位年轻的六朝共主,大汉天子。

  刘骜穿着劲装,头戴皮质的弁冠,一手扶着天子剑,他扫了脚下匍匐的小官
一眼,然后对旁边的女子道:「你要不放心,就去看看。」

  那女子轻声道:「臣妾……不好出宫。」

  「怕什么?宫里又不是只有江女傅一个信得过的。这宫里所有人都是你的奴
婢,你尽管指使他们。谁要不听话,你想笞就笞,想杖就杖,杖毙也没关系。」

  「……是。」

  「让你妹妹入宫,你怕有人拦她,你自己去总是没人敢拦吧?」刘骜用呵哄
的口气道:「我今天和张放约好了,要去射猎,他新得了一条狗,据说长着两只
翅膀,飞起来比鹰都快,要不然我就陪你一起去。」

  「臣妾知道了。」那女子轻声道:「多谢陛下。」

  刘骜吩咐旁边一名年轻的宦者,「你陪皇后娘娘一起去。」

  那宦者脖子一梗,「我不去。」

  刘骜大怒,「朕的话你也敢不听!」

  宦者道:「我也要看狗。」

  刘骜没好气地说道:「下次带你去。你这次敢不去,我就把你打发去守陵,
让你一辈子连只猫都见不着。」

  那宦者嘟着嘴不再作声。

  刘骜道:「富平侯还在等着我,我先走了。你要是喜欢,在外面多待一会儿
也无妨。别人问起来,就说跟我一起出去的。母后不高兴也不会骂你。」

  「是。」那女子屈膝跪下,双手指尖相对贴着地面,戴着珠翠的螓首轻轻叩
下。

  刘骜不悦地说道:「你怎么又跪下了?朕最不喜欢别人跪来跪去的。赶紧起
来。我走了。」

  刘骜说完就风风火火的离开。他没有从大门出去,而是绕到里面一扇屏风之
后,然后就没了声响。

  殿内安静片刻,那宦者道:「娘娘刚才跪是对的。天子不喜欢别人跪他,但
要是有谁不跪,他更不高兴。」

  「妾身知道了。」

  「娘娘和天子说话,自称臣妾是对的。但我们和这些下人说话就不能自称妾
身了,自称我就可以,若觉得不够雅驯,称吾也可以。」

  那女子道:「我知道了。」

  宦者满意地说道:「这就对了。哎,这里还有个人在跪着呢。」

  程宗扬直想骂娘,自己跪了半天了,天子从头到尾就没跟自己说过一句话。
好不容易等天子走人,他们两个又聊上了,自己这么个大活人,跪着也有五尺来
高,他们就不觉得碍眼?

  那女子连忙道:「对不起——程大夫,请平身。」

  宦者道:「娘娘不用对臣下说『对不起』,他是臣子,跪死都是应该的。」

  妈的,敢情跪得不是你啊!有种你来跪一个,你小子跪到天亮,我皱一下眉
头就不是好汉!

  「公公说的是,微臣多跪一会儿也是应该的。」程宗扬说着顺势起身。开玩
笑,万一这娘娘听不出来什么是客气话,真让自己多跪一会儿就傻了。

  虽然很好奇这位史上四大美女之一的赵飞燕究竟有多美,但程宗扬还是没敢
直勾勾把目光放到皇后娘娘脸上。借着起身,他目光顺势上移,先看到一条曳地
的长裙,鲜红的丝绸上绣着金黄的凤纹,往上是一条衣带,用金丝镶嵌着攒成花
形的珍珠,雕刻着凤鸟的白玉,还有一颗龙眼大的红宝石。

  她双手放在身前,长长的衣袖掩住手指,只能看到袖口精致而繁丽的刺绣。
臂上缠绕着轻云般的臂带,肘后悬着一只香囊,囊上绣着象征多子的石榴。宽大
的衣襟微微隆起,上面绣着连绵的合欢纹饰。再往上,是一抹雪白的玉颈,然后
是小巧的下巴。

  程宗扬目光停了片刻,才移到她唇上。那只红唇柔软而莹润,衬着如雪的肌
肤,红艳得令人惊心动魄,犹如一朵娇美的菡萏。

  程宗扬停下目光,不敢再往上移——作为六百石的官员,看到这里都有些逾
矩了,再往上看就是找死。不过单看这一唇一颌,面前这女子就已经堪称绝代尤
物。

  红唇轻分,流淌出一串悦耳的声音,「程大夫,谢谢拿来你的仙符。」

  宦者插口道:「娘娘,你不用……」

  「这是臣份内之事,」程宗扬打断他,「怎敢让娘娘相谢?」

  宦者接口道:「他说的对。」

  赵飞燕有些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确定那宦者不会再开口,才柔声道:「我
听说,此符是从上清观卓教御那里求来的,是吗?」

  「是。」

  「那这符上的银铃……」

  「什么银铃?」宦者伸头去瞧。

  程宗扬咳了一声,「据臣所知,听闻是为娘娘求的仙符,上清观一位刚入观
的姑娘特意献出此铃。」

  那只红唇微微抿紧,流露出一丝激动。

  「这银铃很一般嘛。」宦者道:「杂色银子,值不了几个钱。程大夫,你是
不是没掏够钱啊?」

  死太监!你这是在打娘娘的脸你造吗?程宗扬微笑道:「敢问公公贵姓?」

  宦者脸一板,「这是你该问的吗?你一个外臣,打听我的名字做什么?想巴
结我?外臣结交内侍是死罪你知不知道?要不然是我得罪了你,你想报复我?我
一点都不怕你知道吗?你才六百石你知道吗?六百石在宫里一抓一大把,你知道
吗?」

  赵飞燕开口道:「中行说。」

  宦者立刻躬身,「娘娘。」

  「我想和程大夫说几句话,可以吗?」

  「行埃」中行说闭上嘴,侧了侧身,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过了一会儿,两人都没开口,只用眼睛使劲看着他,中行说终于明白过来,
「让我回避是吗?好吧。我就在外面,娘娘想叫我,声音大一点就可以。」

  中行说走到程宗扬面前,用脚在他身前划了一条线,严厉地说道:「我警告
你!不得越过这条线!明白吗?」

  程宗扬看着那条线,终于明白当年汉宫众人为什么拼着亡国的风险,也要把
这孙子打发到匈奴去,这货实在太咶噪了!当着天子、皇后的面都敢指手划脚,
换成几位中常侍还不得被他喷死?

                第二章

  程宗扬抬起眼,看向那个倾国倾城的美人。赵飞燕双十年华,一双眼睛微微
发红,似乎刚哭过,却平添了几许风流妩媚,水灵灵的眼波流动间,仿佛有着千
言万语。

  「程大夫,」赵飞燕充满希冀地轻声问道:「你见到她了吗?」

  程宗扬直接了当的回道:「是的。」

  「上苍……」赵飞燕双手合什,几乎喜极而泣。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合
德还好吗?」

  「令妹还好,只是想见娘娘。」

  「我要去见她。」

  「上清观在北邙,山路崎岖,不若由臣下护送合德姑娘入宫。」

  「不要!」赵飞燕连忙止住他,然后自失地笑了笑,「幸好她没有入宫。不
然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说着她站起身,「走吧。」

  「从这里走?那中行公公……」

  赵飞燕嫣然一笑,「你想带他吗?」

  「可是娘娘若是出宫,身边怎么能没有伺候的人?」

  「我以前也是平民女子,哪里没人伺候就走不得呢?」

  开玩笑,哥可是有人追杀的人,还指望你能带几个高手路上保护哥呢。万一
撞上黑魔海的人,你就是个白送的大礼包,你知道吗?

  赵飞燕看出他的犹豫,迟疑道:「要不然……知会一下单常侍?」

  程宗扬长出了一口气,单超修为如何,自己看不出来。但瞧着就象是很能打
的样子,一旦有危险,让他来当炮灰也放心些。

  中行说在外面叫道:「我都听见了!你们不想带我,我还不想跟你们去呢!
告诉你们!只要出了长秋宫,不管什么事都跟我没关系!天子问起来,我就说我
什么都不知道!」

  「咱们这算说好了,」程宗扬道:「你要改口我弄死你啊!」

  赵飞燕抿嘴一笑,「程大夫,请稍等。」

  赵飞燕进入内殿,片刻后再出来,面上已经多了一幅轻纱,只露出一双水汪
汪的美目。她身上的凤袍换成曲裾,身后结着长长的丝带,贴身的衣物勾勒出纤
美的身形,娇柔得仿佛一口气就能吹起来,身体就像腰后的丝带一样轻盈。

  她头上凤钗、珠翠都已取下,长发挽成一个鬟,用一条丝带扎住,然后在外
面披上一件罩衣,掩住了婀娜的身材。

  赵飞燕美目微微一转,示意他跟上,然后走到屏风后。程宗扬压根没理中行
说划的那条线,直接跨了过去。

  屏风后果然有一个甬道入口。虽然人生地不熟,但总不能让皇后娘娘在前面
带路,程宗扬自告奋勇,当先进入甬道。

  甬道颇为宽敞,虽然深入地下,却丝毫没有气闷的感觉,里面点着油灯,能
看到甬道是用砖石砌成,上面呈拱形,有些地方两边还建了耳房。

  走了一盏茶工夫后,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右。」

  程宗扬没听明白,拐了个弯才看到甬道分出一条岔道。他依言往右走去,一
刻钟之后,甬道到了尽头,向上沿着台阶走了一两丈高,来到一处小房子里。

  程宗扬原以为这条甬道直通宫外,出来才发现两人走了这么长一段路,竟然
还在长秋宫内。

  程宗扬忍不住道:「不是到宫外的吗?」

  「不可以的。」赵飞燕道:「这些便道都是各宫自己用的。」

  原来只是为了宫内通行而设的便道,并不是什么天子专用的秘道,难怪自己
一个外臣,也能堂而皇之的进来。

  屋内守着几名小黄门,见到皇后娘娘过来,都连忙跪下。赵飞燕吩咐几句,
一名小黄门飞也似的去找单超。片刻后,单超闻讯赶来,俯身向娘娘行礼。

  天子已经交待过娘娘出宫的事宜,连出行的车马都已经安排停当。那辆马车
外表看起来毫不起眼,打开车门,里面的装饰却是华贵之极。可惜程宗扬也就是
看看,如果敢跟皇后娘娘同乘一辆马车,那完全是奔着宫刑去的。

  …………………………………………………………………………………北邙,
上清观。

  静室内安静得像另一个世界,赵飞燕跪坐在席上,望着案上一株新剪下来的
月季,想起妹妹这一路经历的危险,一时间柔肠百转。如果说最开始她是因为自
己在宫中孤立无援,迫切想让妹妹入宫,姊妹俩同心在后宫稳住脚步,那么现在
她宁愿妹妹留在宫外,平平安安过完此生。即使有一天自己万劫不复,也好留一
份寄托。

  赵飞燕握了握微凉的指尖,收回心思。她私下出宫,在外面用的是富平侯家
人的名义,守门的女童告诉他们,卓教御正在与几位客人见面,暂时无法出来会
客,请她在静室等候。那位程大夫似乎和观里的人很熟,问了几句,便自行去寻
合德,说是请她前来与自己相见。至于单超等人,赵飞燕不愿让他们见到自己与
妹妹相见的情形,把他们留在了外面。

  望着那株娇艳欲滴的月季,赵飞燕渐渐静下心来。忽然房门被人拉开,一个
女子道:「这里还空着呢,我们就在这里等吧。」

  几名妇人自说自话地涌入室内,她们遍身罗绮,一个个珠光宝气,打扮得花
枝招展,一进来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原本平静的静室一瞬间变得如同喧嚣的街市,赵飞燕只有暗自苦笑。

  前面一个女子对她说道:「你也是来见卓教御的吗?放心,我们不会抢了你
的位次,只是这里安静,过来歇歇脚。」

  赵飞燕略微欠了欠身,然后低下头去。

  平城君见她不作声,也觉无趣,转头对同伴道:「来这边坐。咦,这盆花不
错,正好一人一朵。」

  几名妇人纷纷伸手,争抢着将那盆月季采摘一空,各自簪在鬓侧,攀比说笑
了好一阵子,才各自坐下。

  几人说了些家长里短的闲话,听得出都是都中勋贵人家的妇人,为首那个叫
平城君——这个封号赵飞燕依稀在宫里听过,似乎是自己晋封后位时,前来拜见
的封君之一。当时只远远磕了个头,连相貌都未看清楚,没想到竟是如此饶舌的
一个妇人。

  平城君忽然神秘地说道:「你们听说过那位皇后娘娘的事吗?」

  赵飞燕微微一怔,便听到旁边有人接口道:「又怎么了?」

  平城君吃吃笑了两声,「我跟你们说,你们可千万别往外传。」

  「说吧,说吧。」

  「那位皇后娘娘啊,以前是个舞姬……」「这有谁不知道的?」

  「我娘家三叔的四外甥的连襟的远房小姑上次来,悄悄跟我说起来,她那个
男人原来在乐津里当里长……跟那位娘娘好过。」

  赵飞燕惊愕地看了她一眼,接着面纱下的玉颊涨得通红。

  众人纷纷道:「真的假的?」

  平城君得意洋洋地说道:「哪里会有假的?她男人以前在乐津里,里面的歌
舞姬都归他管。那位娘娘因为生得漂亮,被她男人看中了,专门叫过来,在屋内
服侍了几日。就因为这个,那位娘娘当上皇后,差点没把她男人吓死。她看着自
家男人连日魂不守舍,一番追问才问出来。」

  「竟有这种事?」

  有人插口道:「你们家也养着舞姬,还不知道那些小娼妇是个什么情形?本
来就下贱,再有三五分模样,还不是由着人受用?」

  「都说那位娘娘生得美,不知怎么个模样?」

  平城君道:「她男人本来还不肯说,我那个远房妻妹拧着她男人的耳朵问了
一夜才问出来……」「快说!快说!」

  平城君压低声音,「她男人说,那位娘娘模样长得漂亮不用说了,那身子白
生生的,又软又嫩,跟没有骨头一样,什么花样都摆得出来。她男人说,有回喝
醉了酒,弄了她一夜,前后换了十几种花样。据说,那位娘娘屁股里面有一个蝴
蝶状的红印,从后弄她的时候,屁股一晃一晃,那蝴蝶就像在飞一样。」

  众女都掩口笑了起来。赵飞燕脸色却变得煞白。

  笑了一会儿,有人悄悄道:「我还听说,那位娘娘其实是被爹娘扔掉的,后
来被一个无赖拣回来养着。刚十二岁,就被那个无赖给蹧踏了。」

  「可不是嘛。都说她那个养父是个无赖,小姑娘还没长成就破了她的身子,
伤了天癸。要不入宫一年多了,怎么还没怀胎的消息呢?」

  「这算什么?我还听说那位娘娘是个白虎……」「那不是克夫吗?」

  「可不就是嘛,」有人煞有其事地说道:「听说入宫之前,死在她肚子上的
男人就有好几个了。」

  「那天子……」

  「天子可是真龙下凡,当然能镇得住那白虎。不过子嗣上可就艰难了。」

  这话说得十分有理,众女纷纷附合。忽然有人道:「平城君刚才说蝴蝶记,
我突然想起来了。我家那死鬼,上次拿了幅春宫图回来……」众女哄笑起来,
「春宫图啊,好个有情有趣的夫君。」

  那女子也笑了起来,「你们就笑吧,我就不信你们没看过。」

  「好了姊姊,那春宫图怎么了?」

  「那春宫图上是个光溜溜的美人儿,手脚都被捆着,趴在马鞍子上,被几个
胡人从后面弄。屁股缝里就有一只红红的蝴蝶……」「不会吧?那春宫图是哪里
来的?」

  「我家那死鬼去年从边塞回来,说是从一个杂胡部族中得来的。图上的美人
儿是一个从洛都到边邑寻亲的舞姬,被胡人掳走。那些胡人弄得高兴,还让被掳
的画师画了那幅图。」

  「后来呢?」

  「听说那舞姬后来被卖到别处,没了音讯。」

  「该不会就是那位皇后娘娘吧?」

  「那可保不齐。若是有人拿那幅图跟皇后娘娘比照一下,说不定宫里就要出
大乱子呢。」

  有人愤愤不平,「这种人也能当上皇后?」

  「天子到底是年轻,见到美色就晕了头。」

  「太后娘娘也是,怎么就由着天子的性子胡来?」

  「太后也不容易……」

  赵飞燕眼前阵阵发黑。她自知出身低微,全倚仗天子的宠爱才登上后位,因
此入宫之后循规蹈矩,深居简出,极少与洛都的贵妇见面,连宫中的婢女、内侍
也刻意善待。直到此刻,她才知道什么叫众口烁金,积毁销骨。自己遇见天子之
前,虽是舞姬,却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子,谁知会被这些妇人在背后如此诋毁?尤
其是自己身上的标记,除了天子,哪里有旁人知晓?

  是了,多半是那些侍浴的宫女……赵飞燕拧紧手指,几乎涌出泪来。自己屡
屡厚加赏赐,她们怎可如此!

  一名道姑进来,竖掌向众人施礼,笑道:「已近夕时,观中开了斋饭,还请
诸位赏脸。」

  「观中的斋饭自然是要叨扰的,」平城君招呼众人,「走了走了。」

  一众女子纷纷起身,不一会儿就人去室空。唯有赵飞燕坐在原处未动,那道
姑也没有催促,只悄悄合上门。

  一个声音响起,「那些只是无知恶俗的多舌妇人,娘娘何必理会她们的胡言
乱语?」

  赵飞燕低着头,良久才道:「吾父虽然为人粗鄙,好酒无行。却非是衣冠禽
兽之徒。」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程宗扬道:「别看那位平城君说得
嘴响,扒开来其实臭不可闻。子烝母,甥侵姨,妻咒夫——哪一条都是天地不容
的死罪。无非是帝王贵胄,郡国封君,无人敢惹罢了。」

  这样的猛料突然暴出来,赵飞燕惊愕地抬起眼,露出难以置信的目光。

  「没错。就是那位平城君。」程宗扬索性说开了,「她妹妹续弦给了赵王,
如今是赵王后。赵王刘彭祖年事已高,赵王后却是青春年少——那位赵太子色胆
包天。不仅淫及后母,连平城君也是入幕之宾。」

  当初从平城君身上搜出诅咒的木偶,惊理和罂奴暗中留意平城君的行踪,居
然发现她与赵王太子通奸的勾当。接着顺藤摸瓜,又发现赵太子与继母赵王后关
系非同寻常。而那只诅咒的木偶,就是赵太子、赵王后、平城君三人相互勾结,
暗中诅咒赵王刘彭祖的道具。这些事一旦暴光,三人最好的结果也是禁锢终生。
众所周知,吕后杀起宗室从不手软,若此事大白于天下,三人都难逃一死。

  赵飞燕陡然得闻秘辛,却没有目光一亮,觉得拿住了平城君的把柄,要给这
个背后诋毁自己的贱人一个好看,反而惊得花容失色。

  程宗扬心下大奇,赵飞燕在史书的名声可不堪得很,妖媚惑主,淫乱后宫,
再加上燕啄皇孙的恶名,怎么本人纯洁得跟只小白兔似的?一路谨小慎微,唯恐
行迟踏错——你这都是装的吧?

  赵飞燕惊慌地说道:「这些事我不想知道,也不想听见。」

  装吧装吧,我看你还能装到什么时候。程宗扬躬身道:「是,臣知道了。」

  赵飞燕微微松了口气,随即道:「合德呢?」

  「请娘娘稍候。」

  程宗扬打开房门,向外面知会了一声。片刻后,门外人影微闪,一个少女慢
慢走入静室。

  赵飞燕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接着泪珠一滴一滴落了下来。虽然戴着面纱,赵
合德仍一眼就认出了她的身份,叫了声「姊姊!」便扑过来抱住她。姊妹俩紧紧
拥在一起,痛哭失声。

  程宗扬拉上静室的房门,看了眼立在门外的卓云君。卓云脸上带着温婉淡雅
的笑意,与他目光一触,却瞬间露出一丝惊喜,「主子,你的伤势……」「正要
找你试试呢……」程宗扬低笑着展臂搂住她的身子,把她打横抱了起来,走入旁
边一间静室。

  …………………………………………………………………………………姊妹
俩痛哭一场,渐渐收住眼泪。赵飞燕用丝帕拭去妹妹的泪水,拉着她的手端详半
晌,然后展颜笑道:「真的长大了呢。」

  她搂住妹妹的肩,像小时候那样把妹妹搂在怀里,柔声道:「阿爹可好?」

  「还好。就是常常喝酒。」赵合德没有提及父亲被人殴打的事,只道:「有
时候喝醉了,还是跟人吵架。」

  「跟以前一样呢。」赵飞燕语带惆怅地轻叹道,然后打起精神,「给你们的
钱,可收到了吗?」

  「收到了。可爹爹……」赵合德欲言又止。

  「爹爹怎么了?」

  「爹爹……」赵合德声音越来越小,「……嫌自己没有身份……」赵飞燕沉
默下来。皇后之父封侯本是汉国的惯例,但自己甫一出生就被父母抛弃,生父已
经无从知晓,养父又是市井之徒,在朝中无人问津。结果朝廷上下都像忘了此事
一样,对封侯之事绝口不提。而天子刚刚秉政,自顾尚且不暇,自己又怎可因为
家事去劳烦天子?

  迟疑间,她听到合德细如蚊蚋的声音,「姊姊……我……我不想入宫。」

  赵合德伏在姊姊怀里,小声道:「我真的不想入宫……大门那里画的鸟兽好
大……好吓人……象是要把人吞掉一样……我看到就害怕……」赵飞燕拥紧妹妹,
隔了会儿道:「那便不入宫了。」

  合德开心地笑了起来,她扬起脸,高兴地说道:「那我明天就回去!爹爹不
会做饭,这些天总在外面吃,只怕早吃够了。」

  「不。你不能回去。」赵飞燕叮咛道:「你哪里都不要去,唯有待在这里,
才能保得平安。」

  赵飞燕一边说一边拉起衣袖,从腕上褪下几只赤金手镯,戴到妹妹腕上。

  赵合德意识到姊姊的慎重,不禁有些担心地说道:「可是爹爹……」爹爹虽
然称不上慈爱,但终究是他把自己姊妹养大,于己有养育之恩。如果真是有危险,
总不能置之不理。

  「爹爹不会有事的。」赵飞燕抚着她的长发道:「我担心的是你。」

  「因为有人要害我吗?」

  赵飞燕用沉默回答了她。

  「为什么?我又没害过别人……」赵合德越说越委屈,泪珠一连串地滚落下
来。

  赵飞燕轻轻拍着她的身子,「再忍忍碍…」「可我想回家……」赵飞燕半是
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你不怕阿爹骂你?」

  「阿爹最多也就是骂我。他若不高兴,我逗他开心就是了。」

  赵飞燕拥着妹妹,心里一阵酸楚。是啊,虽然阿爹脾气暴躁,对她们姊妹动
辄喝骂,可到底不会故意加害她们。

  「再忍一忍。终有团聚的时候……」赵飞燕岔开话题,笑道:「妹妹是个有
福气的,我在宫里提心吊胆,没想到妹妹竟遇到了卓教御。不知江女傅可好?」

  「嬷嬷受了伤……」

  赵合德断断续续讲了自己这一路的经历,如何辞别爹爹,如何与江女傅一同
来到洛都,如何躲避那些心怀不轨的盯梢者,甚至不得不改道易容……其中自然
少不了提到那个年轻人。

  虽然赵合德隐瞒了许多,赵飞燕仍听得惊心动魄,低叹道:「此番我们姊妹
能够相见,还要多谢谢程大夫。」

  「他……」赵合德撇了撇嘴,低下头小声道:「……不是个好人。」

  赵飞燕无奈地说道:「他若是那种『好人』,又哪里会相助我们姊妹呢?」

  赵合德吃惊地睁大眼睛,「为什么?难道……难道我们是坏人吗……」赵飞
燕眼中流露出几分伤感,「我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良久,赵飞燕直起
腰,重新整理了妆容,展颜笑道:「此地比洛都城内可要安稳得多,能把你托付
给卓教御,我也好放心了。」

  …………………………………………………………………………………静室
的屏风后弥漫着香腻的气息。名动洛都的太乙真宗女教御此时宛如一只白羊,温
顺地伏在茵席上。她秀发散乱,玉体香汗淋漓,那只白馥馥的雪臀圆圆耸起,雪
嫩的臀缝间含着一汪春水。

  程宗扬伏在她背上,笑道:「如何?」

  卓云君媚眼如丝地娇喘道:「主子比以往又厉害了几分……真的是伤势尽复
了呢……」程宗扬心情大快,从太泉古阵开始,丹田的伤势就一直纠缠着自己,
时刻都要小心维持丹田气轮的平衡,那感觉就像怀内揣着个炸弹,指不定什么时
候就会爆炸,把自己炸个粉身碎骨。

  偏偏丹田的伤势与生死根、阴阳鱼纠缠在一起,非是药石能解,连死老头都
束手无策。没想到古墓一番散功重铸,却让生死根、阴阳鱼与自己的丹田融为一
体,不仅解除了自己的心腹大患,反而因祸得福,令自己一直停滞的修为也突飞
猛进。如今自己已经触摸到新境界的边缘,随时都有可能跨越界限,攀升至第六
级通幽的境界。

  六朝修为中最高的第九级入神,属于传说中的存在,已经很久没有听说有人
能踏入此境。第八级至臻境的存在也极为稀少,此前世间公认至臻境高手唯有王
哲一人。王哲殒身大漠之后,第八级的存在也已经空缺。再往下的第七级归元境
同样凤毛麟角,每一位都堪称宗师。

  在六朝,第六级通幽境便属于一流高手,也是六朝江湖最为中坚的力量。普
通宗门能拥有一名六级修为的强者,便足以称雄一方。而六级强者的多寡,也代
表着一个宗门的实力。太乙真宗号称天下第一宗门,除了一个修为遥遥领先的前
任掌教,几位六级通幽境的教御也是其底气所在。

  一旦自己能够跨入通幽境,就至少有了自保之力——除非像身下的卓美人儿
那样倒霉,跟人拼了个两败俱伤,被自己捡了便宜。

  不过这个便宜还真不错……

  程宗扬搂着卓美人儿翻过身来,让她仰身躺在茵席上,然后将她双腿拉成一
字马,让她敞露着那只水汪汪的凤眼美穴,双手扶着自己的阳物纳入体内。

  卓云君挺起腻穴,在他身下婉转迎合,浪叫声不绝于耳。她的叫声在静室内
回荡着,室角一只禁音符光泽微闪,将声音的波动消湮无痕。

  「主子……奴婢不行了……呀……」

  门上的禁音符忽然亮了起来,示意有人来访。

  程宗扬狠狠顶了两下,然后放开手。卓云君搂住他的腰身,玉颊留恋地贴在
他胸口,一双雪滑的丰乳汗津津贴在他身上,随着剧烈的心跳柔软的滑动着,被
人揉弄过的乳头像玛瑙一样红艳。她扬脸一笑,然后张开双臂,委蜕在旁边椅上
的丝袍无风而动,像被人拿起一样飘扬起来,卓云君手一举,便套在身上,接着
衣带灵蛇般飞起,绕在她腰间。卓云君用丝帕抹去脸上的汗水,随手一挽,扎住
散乱的长发,接着曲指一弹,一点火光从指间飞出,点燃了室角一支檀香。

  卓云君一边绕过屏风,一边扬起衣袖,在空中轻轻一挥,弥漫在室内的香腻
气息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优雅宁静的檀香气。

  卓云君走到屏风前,在一只蒲团上屈膝坐下,神态已经变得从容自若,眉眼
间再没有丝毫媚意,让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除了一条薄薄的丝袍,里面的胴体
便是一丝不挂。

  门外一个柔婉的声音响起,「有扰卓教御。」

  卓云君淡淡道:「无妨,请进。」

  …………………………………………………………………………………赵飞
燕终究放心不下,带着妹妹亲自见过卓教御,以富平侯家人的名义将妹妹托庇在
上清观,求卓教御代为照应……

  卓云君自无不允,连赵飞燕赠送的金臂钏也没有推辞,只是转手又赠给了赵
合德。

  赵飞燕放下一桩心事,带着单超等人离开上清观,返回洛都。她不愿旁人见
到妹妹,只让赵合德送到静舍出口,嘱咐道:「你诸事多加小心,切不可轻易表
露身份,若是有事,便告诉程大夫,好让他知会我。」

  赵合德送别姊姊,回去又大哭一场,好在她自小生活的环境远谈不上优裕,
上清观远离尘世,虽然山居多有不便,却有着难得的宁静,渐渐也就安静下来。

  卓云君感叹道:「真没想到,这位汉国的皇后,居然是个如此柔婉的绝代佳
人。」

  程宗扬没有与单超等人一同回洛都,而是留在观中。他一边翻着林清用水镜
术传来的账册,一边说道:「你以为她是什么样的?」

  「平常来往观中的,都是城中贵妇,提到这位皇后,除了讥讽就是嘲笑,要
不就是骂她狐媚惑主,心如蛇蝎。奴婢在观中多日,还没有听到有人说过她一句
好话。」

  程宗扬抬起头,「说她的人多吗?」

  「不是多,而是只要闲谈,都有人提到她。」

  「一句好话都没有?」

  卓云君笃定地说道:「没有。」

  这就有些邪门了,常言道:秦桧还有三个朋友——死奸臣躺枪了——赵飞燕
贵为皇后,居然没有一个人说她一句好话,这口径实在太统一了。而且来往上清
观虽然都是贵妇,但真正见过赵飞燕绝对不会太多,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却已经闹
得满城风雨,甚至还出现无数演绎,这事怎么想都透着一股蹊跷。

  「她出宫时连一个亲信都没带,只随便请了一位中常侍随行,」程宗扬道:
「看来这位皇后无论在宫里还是宫外,都没有一个心腹。」

  卓云君跪在他身后,慢慢给他揉着肩,「江女傅呢?」

  「让我看,江映秋多半是天子的心腹,谈不上是她的亲信。」程宗扬说着拿
起书刀,在竹简上刻下一个名字:闻清语。

  「这位闻姨似乎在汉国有点身份,想办法打听一下。」

  「主子可是遇到了黑魔海的人?」

  「没错。」程宗扬简略说了前日的经历,然后道:「他们倒不是想杀我,要
不然我也没那么容易逃过去。」

  卓云君凝眉道:「建威将军吗?」

  「你知道他?」

  「奴婢方才所见的访客中,有一位是射声校尉陈升的夫人,陈夫人在闲谈中
提及府中这几日邀请建威将军作客,府里都在为此忙碌,她不耐烦扰,才入山小
祝」「请人作客有什么麻烦的?」

  「她说那位建威将军规矩极大,昨日便派人入驻宴客的小园,连她们自家的
仆人出入都要盘查。她索性把整个校尉府都丢给陈校尉,由得他们折腾。」

  程宗扬推开账簿,「确定是射声校尉?」

  卓云君回想了一下,「是射声。」

  「我立刻回洛都。」

                第三章

  卢景宛如一片树叶从高大的桐树上飘落下来,接着身影一闪,掠入暗巷。

  程宗扬警觉地看着巷口,见到卢景掠下,立即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府
里情况如何?」

  「里面看得极严。」卢景道:「只勉强看到园中似乎有一个小湖,周围每隔
几步就有人守着,我试过几次也没找到机会,只好退了出来。」

  程宗扬已经试过,结果连宴客的小园都没能摸到,就险些露了行藏。射声校
尉的府邸并不算宏伟,里面却入驻了大量军士,想瞒过他们的眼睛潜入园中,可
以说难比登天,即使以卢景的身手能潜入其中,也难以存身。

  离宴请还有数天时间,校尉府中的看守只会越来越严密,到时候恐怕连只苍
蝇都飞不进去,更不用提去刺杀赴宴的主宾。难道只有在路上下手了?

  卢景道:「先弄清里面的情形,才好再想办法。」

  程宗扬抬头往周围看去。射声校尉是北军八校尉之一,作为驻守京城的八支
常备军之一的主将,相当于二千石的官员。二千石在地方上堪称封疆大吏,在洛
都却是数不胜数,以至于朝廷中要把二千石分成中二千石,真二千石,二千石和
比二千石。因此射声校尉的府邸也不是十分起眼,周围比它高的建筑比比皆是,
只要找一处楼阁,俯瞰校尉府并不是难事。

  卢景看出他的打算,有些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不用看了,邻近的楼阁我
刚才已经去过,能看到校尉府的位置都有军士看守。姓韩的肯定是属耗子的。」

  程宗扬望着远处一座楼阁,笃定地说道:「我知道一个地方,绝对没有军士
敢进去。」

  …………………………………………………………………………………一个
时辰之后,两人如愿以偿地登上楼阁,朝相邻的里坊望去。隔着重重屋脊,只能
隐约看到校尉府的轮廓。那座府邸位于坊南,紧邻着坊外一条小河。府邸呈长方
形,最南端是一座池苑,规模虽然不大,却有一座亩许大小的池塘,只是夜色已
浓,看不清更多的细节。

  程宗扬扭过头,正准备开口,却见卢景一脸古怪地看着他。程宗扬愕然道:
「怎么了?五哥。」

  「这才几天工夫,你就勾搭上了襄城君府里的丫鬟?」

  程宗扬干笑道:「没有的事,误会误会。」

  卢景翻着白眼道:「刚才那小婢叫什么?红玉?瞧她看你的眼神,要说你们
俩没点啥,我也得信埃」「五哥,你误会了,我们就是一般的交情。」

  「一般的交情会让你不声不响地登楼?」

  「刚才不是说了吗?这里平时都没人来,只要咱们在楼里别闹出什么动静就
行。」

  卢景语带威胁地说道:「你要敢对不起紫姑娘……」「五哥,你就放心吧。
我们两个一向是紫丫头当家作主,这点小事在紫丫头眼里,那根本就不叫事。」

  「还有月姑娘呢?」

  程宗扬心虚地说道:「那事你也知道了?」

  卢景翻着白眼道:「废话!」

  「那是她们两个的事,她们两个商量着办就成,我没有任何意见。你不信?
我向岳帅发誓:真没有!」

  卢景哼了一声,「便宜你小子了。」

  程宗扬苦笑道:「可不是嘛。」

  卢景道:「还有一个时辰就天亮了,我在这儿盯着,你先回去。」

  「不急,我等天亮再走。」

  不亲眼看看校尉府的布置,程宗扬总觉得放心不下。他望着夜色中的池苑,
暗暗念道:死丫头此时或许就在附近,寻找出手的机会。等杀了韩定国,她多半
也该消气了吧?

  …………………………………………………………………………………夜色
一点一点消融,当第一缕晨曦出现在天际,程宗扬眯起眼睛,凝神望着远处射声
校尉的府郏襄城君府与校尉府并不在同一个里坊,中间隔了数重楼宇宅院,由于
襄城君府相隔即远,更因为没人敢招惹襄城君和襄邑侯,因此韩定国属下的军士
只占据了校尉府周边的几处高楼,没有敢来打搅襄城君。除此之外,校尉府附近
所有能俯瞰府内情形的高处,都有军士把守。

  两地相隔虽远,但这点距离对程宗扬和卢景的目力来说都构不成障碍,从襄
城君府西南的楼阁望去,能清楚看到射声校尉府邸的整个布局。校尉府前后分为
三进,最里面是池苑。

  天色微亮,两队军士便集结起来,然后开始检查府中是否有疏漏,程宗扬亲
眼看到,昨晚自己和卢景找出的漏洞在第一轮检查中就被找出,接着布置了对应
的人手。校尉府的布防越往南越严密,府邸南端的池苑则是重中之重。

  昨晚看到的池塘可以证实的确存在,就位于池苑最南端,与外面的水渠隔墙
相望。沿池修着长堤,堤上绿树掩映,几乎每隔十步就有一名军士或者来自建威
将军府的仆役看守。池塘中心有一座小亭,通过一道石拱桥与长堤相连。

  「宴客的地点不会是在亭子里面吧?」程宗扬有些担心地说道。

  亭内虽然没有人看守,但从长堤四周任何一个角度都能看到亭子。如果韩定
国与射声校尉选择在亭中会面,身边不需要带任何守卫,只要守住石拱桥就足够
了。

  那亭子位于池塘正中,在这里交谈,不用担心交谈被人听到,安全方面,池
塘更是成为一道天然的屏障,无论谁想刺杀他们,都要越过池塘,他们只要在桥
头留下一队军士,就能抢在刺客之前进入亭中。

  卢景仔细看了许久,「那座池塘是唯一的漏洞。」

  「从暗渠进入?」

  卢景点了点头。

  与池苑一墙之隔,是一条小河,看得出当初建造池苑时,便是从河中引水进
入池塘,池塘下方多半有引水的暗渠。问题在于暗渠的方位、大小都无从知晓,
渠口多半还会有铁制的栅栏,一旦潜入之后,发现被铁栅所阻,在渠中又无法转
身,被困在其中进退不得,即使对于高手来说也实在太危险了。

  程宗扬道:「先找到渠口再说。如果进不去再想办法。」卢景说得没错,池
塘是唯一的漏洞,再危险也要硬着头皮试一试。

  话音刚落,便看到一队军士手持装着铁钩的长杆进入苑中,然后五人一组,
用铁钩探查水底。那些军士将整个池塘都检查了一遍,接着拿来渔网,在上面装
好倒钩,然后沿着长堤将渔网放入水中。渔网的布置十分阴毒,放在水下一尺的
位置,从水面看来没有丝毫异状,一旦有人闯入,想越过池塘,肯定会中招。同
样从暗渠进入,一个不慎被卡在里面,那才是死得不明不白。

  卢景面色凝重之极,显然也感到棘手。唯一的漏洞也被堵住,想在宴饮之际
刺杀韩定国,得手的可能性已经越发渺茫。

  看着渔网入水,程宗扬心都提了起来。这道布置正是针对小紫,一旦她倚仗
水性潜入池塘,就等于进入死局。

  程宗扬在栏杆上拍了一把,「我去找人。」

  「哦?」

  「射声校尉与韩定国是什么交情?为什么想起来要宴请他?韩定国平常深居
简出,小心非常,为什么明知道眼下有人要刺杀他,还要去赴宴?」

  程宗扬抛出一连串的问题,然后道:「说不定这压根就是个圈套,套的就是
咱们。我先打听一下,真要是个圈套,咱们就在路上下手,免得钻到套里。」

  「成。我在这里盯着。」

  天刚亮,红玉就到楼下守着,见到程宗扬下来,怯生生地往后退了一步。程
宗扬毫不客气在她粉颊上捏了一把,「告诉夫人,我有时间就过去会她。」

  红玉又羞又怕,小声应道:「是。」说着一溜烟地跑了。

  …………………………………………………………………………………洛都,
西郏徐璜摸着光溜溜的下巴,良久道:「射声校尉陈升宴请建威将军的事,咱家
正好晓得。」

  程宗扬道:「听说韩将军回京之后极少出门,没想到陈校尉一开口就把他请
去了,难道他们两个私交很好吗?」

  「陈校尉宴请韩将军,非是私交,而是公事。」徐璜道:「前此日子有人私
闯襄邑侯的禁苑,首恶虽然已经伏诛,但天子甚是不悦。因为屯骑的人也牵涉其
中,天子有意启用韩将军接掌屯骑校尉。」

  程宗扬一怔,射声校尉宴请韩定国,居然是天子的意思?

  「韩将军一直在边地,这些年倒是立了不少战功。」徐璜道:「在边地,与
洛都的关系就浅,有战功,就是个能干事的人。天子的意思呢,想让射声校尉先
见见他,看此人是否可用。」

  「天子怎么想起来要动屯骑校尉呢?」

  「屯骑校尉姓吕,叫吕让。」徐璜缓缓道:「北军八校尉,越骑校尉姓吕,
叫吕忠,长水校尉姓吕,叫吕戟。掌管宫禁诸卫的卫尉也姓吕,叫吕淑。」

  「都是吕氏的人?」

  徐璜微微点头。

  洛都常驻的军队分为南北二军,南军负责诸处宫禁的守卫,主将称卫尉,又
称为卫将军。作战的主力则是北军,北军分为八支,包括中垒、屯骑、步兵、越
骑、胡骑、射声、虎贲、长水,各设校尉统领,合称为八校尉。每军有士卒七百
余人,另外还有一百余人的属官,总兵力在七千人以上,虽然比不上南军最盛时
两万人的规模,却是汉军最精锐的主力军队。

  北军八校尉中垒校尉负责守卫北军大营,屯骑校尉主掌骑士,步兵校尉指挥
步兵,越骑、胡骑拥有汉国最强悍的骑兵,射声以善射而得名,虎贲是车兵。北
军士卒以良家子为主,唯一特殊的长水校尉,部属是归附的胡人。

  除了南北二军以外,天子的禁军还有两支:羽林、期门。期门是天子亲随,
总数不过二百余人。羽林是天子禁军,兵力超过两千,其中一半是历次战事中死
于王事的将士子孙,号称羽林孤儿。

  南北二军,加上羽林、期门,洛都常驻的总兵力在两万以上。主掌南军的卫
尉是吕淑,屯骑校尉是吕让,越骑校尉是吕忠,长水校尉是吕戟,还有大量吕氏
族人在各军担任中级军官。洛都的军队一多半都在吕氏的直接掌控之下,换成自
己当天子,也要想办法换换人。

  怪不得韩定国冒着杀头的危险也要赴宴,这关系到他能不能更进一步,成为
天子心腹。也怪不得吕冀肯拿出重金请阳泉暴氏出手去刺杀韩定国。他倒不见得
是与韩定国有仇,只是不想把屯骑校尉让给别人,天子即使要换人,也要换成他
们吕氏的自己人。

  程宗扬心里暗道:不知道如果天子得知他看中的韩将军是黑魔海的人,会怎
么想?恐怕会感叹想找个信得过的人太不容易吧。

  「皇后娘娘对你进献的符箓很满意。」徐璜笑道:「他日若是有验,少不了
你的好处。」

  程宗扬干笑两声,飞燕、合德这对姊妹花是历史上有名的「绝代」佳人,受
尽宠爱也没能生下一儿半女,何况自己进献的符箓压根跟生子没关系,就是一道
静心养神的平安符,这好处怎么看也就是一张画饼。

  「明日是朝会的日子,」徐璜道:「可要记得早些入朝。」

  程宗扬一怔,五天时间竟然这么快?明天又到了朝会的日子?

  「陈校尉宴请韩将军是什么时间?」

  「明日晚间。」徐璜讶道:「你对此事为何如此上心?」

  程宗扬早已准备好理由,赶紧拿出来道:「我担心到时会出什么变故。」

  「勿须担心。」徐璜不以为然地说道:「届时单常侍也会赴宴。」

  …………………………………………………………………………………位于
襄城君府西南的望楼高及五丈,分为三层,每层都有长长的木梯以供上下。但对
于府邸的女主人来说,望楼的装饰性远大于实用性。楼上雕栏画栋,连木梯的栏
杆都涂着金粉,一柱一檐无不显示着主人的赫赫声势,至于实际用途,基本上是
没有的,自从建成之后,就根本没派人驻守过。

  宏伟的望楼华丽无比,然而此时,描金绘彩的栏杆旁却蹲着一个乞丐。卢景
一边盯着校尉府,一边皱起眉头,「单超?」他沉吟片刻,「倒是听说过汉宫有
个姓单的太监,修为颇为不俗。」

  能让卢五哥说一句修为不俗,这个单超看来很有几把刷子。但对于程宗扬来
说,现在单超修为如何并不重要,即使他是个饭桶也是个麻烦。

  「无论单超修为怎么样,他要在场,我是没办法出手了——除非连他也一块
干掉。」

  卢景挑了挑眉,似乎在考虑干掉单超的可能性。

  「干掉他不可能。」程宗扬道:「天子的亲信就这么几个,如果干掉单超,
等于平白帮了吕氏一个大忙。」

  天子亲政,与吕氏争权的苗头极为明显。程宗扬虽然对汉国这位天子没什么
好感,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天子正为权力与吕氏明争暗斗,自己出手干掉韩
定国还好说,毕竟韩定国背景太不单纯,但是连单超也一并干掉,天子失去了左
膀右臂,还怎么跟吕氏斗?

  「或者可以想个办法,让他赶不上宴会。」

  「这倒是个主意。明天的朝会,我来试试能不能缠住他——咦?这是在干什
么?」

  几辆大车络绎驶入校尉府,车上盖着厚厚的油布,里面满载货物。从望楼上
看去,远处的校尉府尽收眼底。能看到几辆大车径直驶入池苑,接着守卫的军士
掀开油布,从车上取出各种器械。

  程宗扬脸色越来越阴沉。那些军士有条不紊地布置着防护措施。以池间宴客
的小亭为中心,除了在池塘的水下暗设渔网,周围又陆续布下十余道机关。

  藏在树下的铁夹看似笨重,制作却精巧之极,细如发丝的机括只要一片落叶
就可以触发,力道足以夹碎一头猛虎的胫骨。廊外的花丛中设着暗弩,弩锋浸过
剧毒,呈现出诡异的暗灰色。卢景判断,上面用的应该是汉国军中秘制的棘毒,
沾上血肉就会立即导致溃烂。树枝间藏着带有绳套的暗钩,连树皮下都埋藏着各
种各样的利刃和尖刺。程宗扬亲眼看到一只灰扑扑的鸟儿落到树上,转眼就被弹
起的刀光绞碎,变成一团混着羽毛的血泥。

  「妈的!」程宗扬忍不住暴了粗口,「这些家伙也太狠了吧?」

  卢景盯着射声校尉的府邸,神情同样越来越凝重。府内的防护远远超过正常
的防护水准,简直就是一个精心编织的圈套,专门等着有人来自投罗网。他昨晚
曾潜入校尉府,但经过这一番布置,所有可能存在的漏洞此时都已经成为密布杀
机的陷阱,即使自己出手,也没有信心能够幸免。

  而这还仅仅只是开始,距离明晚的宴会还有一天半的时间,韩定国前来赴宴
的时候,校尉府的戒备会更加森严。

  「取消计划。」程宗扬下了决断。面对这样的防护还要坚持刺杀,完全是送
死。

  「撤吧。」卢景也不勉强,作为杀手,最要紧的并不是刺中目标,而是保存
自己,一个死掉的杀手是不会有任何威胁的。

  「不行。我们要在这里盯着。」程宗扬道:「我再派些人来,盯紧校尉府,
连一只蚂蚁都不能放过。」

  卢景不禁诧异,已经取消了刺杀行动,还要再加派人手在这里盯着?

  程宗扬目光在校尉府周围逡巡,「小紫……万一闯进去就麻烦了。」

                第四章

  这一天,程宗扬与卢景一直守在襄城君府的望楼上,紧盯着校尉府。敖润、
刘诏、冯源……连鹏翼社的蒋安世等人都被调来,扮成各种路人,轮流在校尉府
周围来回游荡出没。

  惊理、罂奴和卓美人儿作为小紫的侍奴,相隔数里就能被主人感应,比起其
他人有特殊的优势。程宗扬没有丝毫留手,把三女都派了出去,分别守在校尉府
的东、西、南三面,希望能让小紫在靠近陷阱之前先感知到她们。

  程宗扬告诉红玉自己要用望楼,襄城君一句都没有多问,便把望楼周围的几
个院子腾空,派了她身边几名奴婢守着,不许任何人接近。中间襄城君让红玉来
过几次,若是平时,程宗扬倒是有兴趣和她找点乐子,但此时半点心情都没有,
只给了红玉一杯水,让她带回去。

  随着时间的推移,程宗扬越来越焦急。校尉府的布置今日整整持续了一天,
直到傍晚才告一段落。继昨天在池塘中暗设鱼网之后,新布置的机关重重叠叠,
沿着池塘形成一道死亡禁地,严密得令人头皮发麻。

  然而更令他焦急的则是小紫。一整天时间,小紫始终没有出现。既然她把韩
定国列为目标,绝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程宗扬只能猜测她现在很可能还没有得到
韩定国赴宴的消息,仍在别处寻找机会。

  一直守到过了子时,离天亮只剩下两个时辰,程宗扬才匆忙回到住处,草草
洗浴,准备先赶去参加朝会。

  新汲的井水兜头浇下,焦虑了一整天的头脑似乎冷静了许多。小紫既然不在
校尉府周围,她会在哪里呢?韩定国的建威将军府?还是刺杀韩定国只是一个幌
子,她真正的目标是在另外一个方向?

  如果她的目标另有其人,究竟会是谁呢?闻清语?还是剑玉姬?

  韩定国既然是黑魔海的人,他身边的婢仆肯定也潜藏有巫宗的人。自己在校
尉府周围布置的人会不会太多了?

  一个个问题想得脑袋发胀,程宗扬又举起一桶水,兜头浇下。清冽的井水溅
在青石板上,淙淙响着流入排水沟。他甩了甩头发上的水,正准备抹干身体,远
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程宗扬停下手,警觉地竖起耳朵。这处宅子的正门外是一条死巷,除了有些
不厚道的家伙找不到厕所跑来撒尿,根本不会有人路过,可这大半夜的,谁会骑
着马冲来撒尿?这些人敢公然违反宵禁,纵马夜奔,难道是找自己的?

  果然,马蹄声在门外停下,接着有人擂响大门,喝道:「里面的狗贼!赶紧
给大爷开门!」

  「装什么缩头乌龟?滚出来让大爷看看你有几只眼!」

  「兄弟们!把门砸开!」

  「砸!」

  叫骂声中,大门被撞得咣咣作响。程宗扬黑下脸来,这是洛都的游侠少年来
找麻烦了。

  高智商当日跟人冲突,虽然被暴揍一通,好歹只是受的跌打挫伤,贴了几天
狗皮膏药,已经恢复大半。问题是他好死不死地捅了别人一刀,还把人捅死了,
捅死的还是郭解的外甥。事情已经过去五六天,据说洛都本地几个大豪出面,才
劝说郭解的姊姊先收殓了儿子的尸体。眼下斯明信亲自去找郭解开说此事,至今
还没有回来,那些与郭解外甥交好的游侠少年却没有闲着,一直在打听高智商的
下落,这会儿是找上门了。

  富安坐在高智商的卧房门边,身上裹着条毯子,脑袋一栽一栽地打着盹。听
到动静,他猛地抬起头,后脑勺撞到门板上,痛得他呲牙咧嘴,一边捂着脑袋,
一边爬起来,先拉过板凳挡住衙内的房门,然后跑到大门边,耳朵贴在门板上听
动静。

  大门「咣」的一声,撞在富安脸上,富安一屁股坐倒,右脸顿时青了一块。

  「里面有人!」

  「兄弟们加把劲!把门踹开!」

  「敢杀我大哥!砍死他!」

  几名少年叫嚣着去踹大门。忽然大门打开尺许,一颗巨大的头颅伸了出来。
那头颅犹如猛豹,两只巨眼青光闪动,大半张脸都被青黑色的兽斑覆盖,唇外生
着可怖的獠牙,完全是非人类的存在。大半夜猛然露出这么个狰狞的画面,简直
跟噩梦一样。

  几名少年瞪大眼睛,嘴巴张得足能塞下一个鸭蛋。接着它张开血盆大口,发
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带着野兽般腥臭气息的口水雨点般洒在脸上,几名少年当场
就尿了裤子。

  几匹坐骑嘶鸣起来,奋力挣开缰绳,往巷外狂奔出去。那怪兽张开大口,獠
牙犹如尖刀在血红的大口中发出白森森的寒光,牙缝里还带着血丝,象是刚嚼了
两个活人,还没吃饱。

  几名少年一个个面无人色,裤裆里湿漉漉的,一双腿就像麺条一样,直想往
地滑。忽然有人发了声喊,几名少年才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滚下台阶,哭喊着
逃散一空。

  青面兽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满意地咂咂嘴,然后「呯」的关上大门,抓起富
安挟到肋下,回到院内。

  程宗扬一边抹着身上的水迹,一边道:「嘴脸收着点,大半夜的,别把人吓
死了。」

  青面兽咧开大嘴,露出一个可怕到极点的笑容,「吾晓得。」

  「宅里让哈爷多费点心,万一有人来找麻烦,别跟他们客气,只要不出人命
就行。」

  「诺。」

  「老富,你没事吧?」

  富安半边脸都肿了起来,大着舌头道:「没事,没事……」「得,让哈爷再
给你开副膏药贴贴。」

  那帮少年吓破了胆,没有再回来搅扰。程宗扬换好衣冠,已经是寅时,敖润
等人都在校尉府,他只带了毛延寿和三名从临安来的禁军士卒,一道前往南宫。

  天色微亮,宫内已经是车马云集,诸位有内朝加官的官员聚在玉堂前殿,等
候天子启驾。

  几位中常侍都在座,却没看到蔡敬仲。徐璜脸色十分难看,一盏茶工夫就逮
着殿里的小黄门骂了三回。

  「蔡常侍怎么还没来?赶紧去催!」

  唐衡劝道:「稍安勿燥,稍安勿燥。」

  具瑷在一旁温言细语地劝慰单超,「借钱容易还钱难,单兄也不必多虑,咱
们这么多人,还怕他姓蔡的一个?」

  单超正襟危坐,冠上的金珰貂尾一丝不乱,一张脸阴沉得像要下雨一样。开
玩笑,他可是借了一百万钱给蔡敬仲,这钱若是要不回来,等于大半辈子都给姓
蔡的干活了。

  「来了!来了!」一名小黄门奔了进来,喘着气道:「蔡常侍来了!」

  几名中常侍「呼喇」一声都站了起来,像变脸一样堆起笑容,连一贯不苟言
笑的单超都扯起唇角,目光热情地望着殿门,眼巴巴等着蔡敬仲进来。

  蔡敬仲刚一进殿,几名中常侍就蜂拥而上,亲热地说道:「蔡常侍!你可算
来了!」

  蔡敬仲似乎一夜没睡好,只淡淡点了点头,向众人还礼。

  「银耳汤!刚熬好的,里面调了蜂蜜,蔡兄来尝尝。」

  「坐坐!一大早从北宫过来,辛苦辛苦。」

  「一点眼色都没有!」徐璜朝旁边的小黄门喝斥道:「还不赶快给蔡常侍捶
捶肩!」说着又堆起笑脸,「老蔡啊,赶紧坐下歇歇,有话咱们一会儿再说。」

  蔡敬仲风轻云淡地说道:「有事吗?」

  徐璜搓着手道:「一点小事……老单,你先说。」

  单超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也没什么,就是那个……那个……」蔡敬仲左右
一看,顿时明白过来,微笑道:「原来如此。可是利钱之事?」

  「不是……」徐璜刚说了一半又改口,「是!老蔡啊,咱们这么多年交情,
大伙一样是借钱,凭什么你给我的利钱就比老单低一半呢?」

  「这个是看本金的厚保超过一百万钱,是一本一息。一百万以下利钱要低一
些。」

  「那也低得太多了,」具瑗道:「我好歹也拿了十万钱,你才给我六成的利
息?」

  「不对啊!」徐璜道:「老具拿十万,你给六成的利钱,我拿二十万,比他
还多一倍呢,你才给我五成的利钱?老蔡,你这可不厚道啊!」

  蔡敬仲带着一脸温和的笑容摇了摇头,「五成、六成——这些小数哪里还用
计较?便是二倍,三倍又如何?你把话放这里,只要有人能拿来五百万钱,三个
月内,我给他两倍的利钱,一千五百万钱铢,一个子儿都不会少。」

  众人瞠目结舌,良久唐衡才道:「蔡常侍,你从哪儿弄这么多钱?」

  蔡敬仲笑而不语,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两倍的利钱?借一还三?」徐璜道:「真的假的?」

  「便是借一还八又如何?」蔡敬仲一张口几乎让众人都晕过去,他掷地有声
地说道:「纵然一本九息,借一还十也不在话下!」

  众人都听得呆了,借一还十?十万钱三个月变成一百万,再有三个月,一百
万变一千万,再有三个月,一千万变成……众人都不敢再想下去了。只要一年时
间,家资亿万不是梦啊,而这只用投入十万钱。几位中常侍虽然参政不久,都不
算富人,可几十万钱还是拿得出来的。真咬咬牙,像单超一样凑个百十万钱,也
凑得出来。一百万钱三个月一千万,半年一亿,九个月十亿,一年之后就是一百
亿钱……几位中常侍眼冒金光,忽然旁边有人重重咳了一声。程宗扬实在是听不
下去了,别说十倍利息,就是一百倍、一千倍,姓蔡的也敢说,反正是动动嘴皮
子的事,到时候他拍拍屁股走人,剩下这些倒霉蛋,哭都没地哭去。

  几名中常侍也清醒过来,本来说好找蔡敬仲要钱的,结果被他一通忽悠,说
得大家都心动不已,恨不得再多借给他几个,这到底算怎么回事?

  徐璜咳了一声,「老蔡埃」

  蔡敬仲道:「找我有事?」

  徐璜一推单超,「是老单找你有事。」

  单超心一横,开口道:「为钱的事!」

  蔡敬仲恍然道:「上次说的二百万钱,我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单兄居然当
真了。不过单兄若是凑够了,那也好说了,还按一倍的利钱,三个月后给你四百
万。」

  单超颈中的青筋都鼓了起来,「不是……」唐衡笑着接口道:「蔡兄误会了。
单兄那钱本来是打算买宅子的,昨天看中了一处宅院,还差了些钱,眼下房东催
得正急,只好找蔡兄拿些钱使。」

  「原来是这样埃好说。单兄要多少?一百万钱够不够?要不要我再借你一些?
利钱好商量,一个月内还的话,一成的利钱即可,总不会让单兄吃亏。」

  单超不擅言辞,此时舌头像打结一样说不出话来。唐衡笑道:「用不着,用
不着。就那一百万钱,足够使了。」

  「要钱容易。」蔡敬仲毫不含糊,「只不过单兄没有早点说,我身上此时只
有……」蔡敬仲数了数身上的现款,「只有五枚金铢。剩下的我给你打个欠条,
一会儿散朝,单兄去我那里取就是。」

  徐璜笑道:「咱们一个殿里来往的交情,哪里用打什么欠条呢?那就打一个
吧。」

  蔡敬仲随身带着白纸,当即抽出一张,让人拿来笔墨,「中常侍蔡敬仲向中
常侍单超借款一百万钱,今还欠款一万钱,所余款项朝会之后另龋鸿嘉三年八月
二十七日。」一式两份写罢,然后按上指印,递给单超,也按了指樱众人原本担
心蔡敬仲借钱不还,此时见他如此爽快,都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愈发真挚。徐
璜等人本来也想把钱讨回来,眼见有了欠条,又动了心思。

  蔡敬仲是个明白人,一看他们的神情哪里还不明白?笑道:「这样吧,我身
上还有几枚银铢,先还各位一枚略表心意,余下的都打成欠条,散朝后各位一并
去龋若是不取也无妨,利息照旧。」

  众人笑逐颜开,「这怎么好意思?」

  「那就打吧……」

  「我来磨墨。」

  「老具,把纸扶好!对了!对了!」

  蔡敬仲一口气又写了四份欠条,连未在场的左悺也得了一份,四份欠条格式
一样,都是:中常侍蔡敬仲借中常侍某某若干万钱,还欠款一百钱,所余款项朝
会之后另取,下面是签名和年月日,双方分别按上指樱每份都是两张,双方各持
一张。

  众人各自拿好自己的欠条,小心藏在袖里。

  蔡敬仲意犹未尽地说道:「还有吗?」

  众人都笑道:「没了,没了。」

  蔡敬仲随意说道:「这钱若放满一个月,先付利钱两成;满两个月,利钱五
成;三个月期满之后,连本带息一并付清。只不过诸位的钱不满一百万钱,只能
按六折计了。」

  徐璜道:「老蔡啊,以咱们的交情,怎么能打六折呢?我说……」没等他说
完,众人便拦住他,满口道:「无妨,无妨。」

  虽然徐璜还嫌不足,但能拿到欠条众人也都满意了,几名中常侍收好欠条,
各自散去。程宗扬趁周围没人,走到蔡敬仲身旁,低声道:「怎么回事?你真打
算要还钱?」

  蔡敬仲一副「被你小看了」的表情,「当然了,这还有假?」

  「得了吧,你要没耍诈,我程字倒着写!」

  蔡敬仲怫然道:「你这是看不起我!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蔡敬仲岂是赖
账的小人?况且就一万多钱,我哪里还不出来?」

  蔡敬仲前半截义正辞严,让程宗扬惭愧不已,还觉得是自己想歪了,结果后
面一个转折,让他差点没反应过来。

  「一万多钱?等等!你不是借了一百好几十万吗?」

  「我不是还了吗?」

  「你不是才还了一万多吗?」

  「不能乱说!」蔡敬仲严肃地说道:「欠条上可是写的明明白白:借款一百
万钱,还欠款一万钱。」

  「打住!是『还』,还钱的还,你只还了人家一万钱。」

  蔡敬仲凛然道:「白纸黑字,岂能作假?我方才写欠条的时候,大家都看得
清清楚楚,谁说什么了吗?明明是『还』欠款一万钱——『还有』的还,还欠着
一万钱。不信看欠条,上面写着呢。告诉你,拿着这欠条,告到天子面前我也不
怕。想黑我的钱,没那么容易!」

  蔡敬仲一席话说得铿锵有力,程宗扬哑口无言,半晌才说道:「……我明白
了。大哥,你真黑。」

  「不是我黑,是他们没文化。」蔡敬仲拿出一把欠条,一边沾了吐沫点着,
一边感叹道:「单超一百万钱,徐璜二十万,具瑗十万,唐衡三十万,左悺二十
万——加起来我还欠他们一万零四百钱。花一百八十万钱学点文化,亏了吗?真
不亏,实在是太值了。」

  程宗扬不由感叹,徐璜等人去要欠条实在是下了一步大大的臭棋,没有欠条
还好说,有了这张欠条,几位中常侍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蔡敬仲收起欠条,然后抬起眼,语重心长地说道:「试验室的事……」这事
一谈起来就没头了,程宗扬赶紧打断他,「我知道!我知道!这事我一定抓紧!
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蔡敬仲拍了拍他的手,一切尽在无言中。

  「天子启驾!」

  几名小黄门在殿外齐声高呼。众人纷纷起身,前去迎接。

  参加朝会的内朝官员跟随车驾,鱼贯穿过嘉德门,来到崇德殿的丹墀之前。
以丞相为首的外朝官员由正南方的章华门入内,早已在丹墀前等候。数百名官员
都穿着黑色的袍服,宽大的衣袖一直垂到脚前,一眼望去,黑鸦鸦一片,唯一的
区别只有头上的冠饰。

  官员们各自捧着笏板,低头看着脚尖,虽然数百人聚在一起,却静悄悄不闻
丝毫声息。程宗扬悄悄抬起眼,面前是南宫最宏伟的主殿:崇德殿。整座大殿位
于五层台陛之上,每层台陛都高达及许,从下望去,宫室犹如浮在云端。脚下的
丹墀漆成丹红的颜色,色如烈火,象征着汉国的火德。主殿两侧各有一尊十几丈
高的金人,手中托着巨大的金盘,宛如威严的神祇,俯览众生。

  片刻后,鼓声响起。官员们黑色的衣袂同时扬起,迈步踏上台阶。台陛高度
五丈,长近二十丈,从阶下登到殿前,相当于一口气爬上五层楼,如果换成晋宋
两国,只怕有一半官员中间都得歇几回。汉国这些官员却是步履矫健,中间几名
须发苍苍的老者也显得老当益壮,丝毫不见颓态。

  到了殿前,众人脱下靴履,只留布袜,接着鼓声变得急切,无论文武重臣,
都抱着笏板一路小跑的疾趋而入。

  群臣趋之若骛,唯有一人仍然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昂然入殿。从容的步伐
将周围的重臣衬得如同奴仆。

  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谒赞不名——能在朝中得到这种待遇的,除了开国丞
相萧何,就唯有如今这位天子名义上的舅父,襄邑侯吕冀。他一手按着佩剑,迈
步进入殿中,这边早有内侍列好席位,请他入座。

  程宗扬没见过晋国的朝会,但汉国的朝会明显与宋国不同,殿内摆着成列的
长几,几后放着坐垫,群臣按席而坐。由于臣属众多,大都是数人同席,但在席
位最前面,摆放着三张单人的席位,分别属于群臣之首的丞相,监察百官的御史
大夫,以及主管军事的大司马。朝会上除天子之外,唯有这三位重臣拥有专席,
号称「三独坐」,以示尊荣。然而此时,殿上却多了襄邑侯吕冀的席位,与三公
分庭抗礼。

  霍子孟辞去大司马一职,保留了大将军的称号,此时抱病无法参与朝会,席
间唯有丞相韦玄成与御史大夫张汤。

  程宗扬一直挂念着校尉府的事,连朝会都心不在焉,眼睛看着脚下的地板,
脑子里却在想着死丫头这会儿到哪儿了。忽然耳中飘来一个熟悉的名字,让他浑
身打了个激零:王哲!

  殿上一名官员正在慷慨陈辞,「左武军败于大漠,丞相韦玄成难辞其咎!臣
伏请天子下诏,诛韦某以谢天下!」

  刚才还坐在席间的丞相韦玄成此时已经免冠跪地,神情肃然地一言不发。

  天子的面容隐藏在冕旒之后,看不清他的神情。那官员说完之后,殿内一时
间鸦雀无声。

  片刻后,一名官员挺身出列,捧着笏板躬身道:「臣五鹿充宗,有本启奏陛
下。」

  负责维护殿内秩序的御史大夫张汤开口道:「讲。」

  五鹿充宗道:「方才王御史称,左武军孤悬大漠,粮草不继以至全军覆没,
其罪在丞相韦玄成一身。然左武军孤军深入数千里,直至兵败,朝廷方知此事,
王哲岂无罪责?」

  声称要诛杀丞相的御史王温舒抗声道:「王大将军名动天下,左武军又是百
战精锐,所攻之草原兽类,阖族不过数千口。据臣所知,左武军虽然远在域外,
但每日皆有回报,朝廷对其行止了如指掌,岂有不知之理?所谓兵马未动,粮秣
先行,敢问五鹿少府,王哲身在域外十有余年,莫非朝廷均不知其事?左武军粮
草供应难道与丞相无关?」

  此言一出,不少人都在点头。丞相为百官之长,负责朝廷的收支用度,若说
对左武军的行动一无所知,推托之辞未免太过明显。

  王温舒转身对五鹿充宗道:「阁下身为少府,对左武军行止有所不闻,理所
当然,丞相岂能不知?」

  等众人议论声平息,五鹿充宗开口道:「王御史有所不知,左武军粮饷一向
由少府开支。」

  此言一出,殿中立刻哗然。吕冀独居一席,原本象是看好戏一样看着两人争
论,听到此言,也不禁微微皱起眉头。

  少府掌管的是天子私产,按汉律,山海池泽所出归天子所有,天子平日的支
出,宫廷费用,以及祭祀、赏赐由少府开支。左武军作为朝廷的军队,由少府开
支军费,完全不合理。

  程宗扬这会儿终于听明白了,王温舒和五鹿充宗唱的是双簧啊,丞相韦玄成
根本就是个幌子。王温舒攻击丞相,五鹿充宗站出来替韦玄成辩解,其实要说的
就是最后这句:左武军是天子自己掏腰包供应的军队。

  问题是他们两个为什么这时候站出来提到左武军的事?作为亲历者,程宗扬
知道左武军兵败大草原,固然是因为遇到了一支原本不应该出现的军队,但很大
程度上与后勤不足有关。他还记得自己来到六朝之后吃的第一顿饭:白水马肉,
更记得孟非卿曾经透露过:有人泄漏了左武军的行踪,才使得罗马军团能在大草
原上准确地伏击左武军。

  左武军兵败是在天子亲政之前,当时主掌军事的是大司马大将军霍子孟,而
主持少府,掌管左武军开支的只可能有一个人:太后。

  王温舒与五鹿充宗拿出左武军大作文章,目标究竟是霍子孟,还是太后?还
是仅仅在于大司马大将军这个头衔?

  哗然声中,御座之前的小黄门开口道:「天子有诏,此事勿须再议。」

  王温舒、五鹿充宗立刻敛旗息鼓,伏拜道:「臣遵旨。」

  韦玄成除去免冠谢罪,一句话都没说,此时也叩头领旨,若无其事地回归座
席。

  在洛都待了这么多天,程宗扬也知道了一些汉国朝廷的路数。汉国初期,丞
相总揽朝政,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武帝秉政之后,觉得丞相权力太大,
设置内朝分夺丞相的权力。时至今日,丞相虽然仍是名义上的百官之长,但在朝
廷中的存在感已经十分薄弱,不要说比起吕冀,就是比中常侍这些天子近臣,影
响力也差了一截。

  由于有内朝官的存在,汉国的权力大部分收归以大司马大将军为首的内朝,
丞相很大程度上已经成了一个摆设。像韦玄成,一边喊打喊杀,一边替他说话,
但其实连他自己都没当真,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个双方互喷口水的幌子而已。

  王温舒翻出左武军覆没的旧事,最终以天子下诏勿议而结束。事情虽然看似
掀过,但曲已终,人未静。朝中明眼人都知道,这仅仅只是个开始。左武军在覆
没一年多之后,又重新成为左右汉国朝局的一步乱棋。但也仅仅是棋子而已,王
哲和左武军将士的生死并没有被任何人放在心上。

  除了程宗扬。

  他抬起头,望向高高在上的御座——此举不合朝廷礼仪,如果被御史看到,
少不了弹劾他目无君上。但作为一个的六百石小官,没有人注意到人群中这个不
起眼的存在。同样也许不会有人想到,整个朝会数百名官员之中,唯一真正在乎
王哲和左武军的人,会是一个只负责诸侯交往礼仪的大行令。

  程宗扬暗暗握紧拳头。既然有人提及此事,自己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无论
如何也要弄清楚左武军为何覆没。究竟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操纵让王哲和他的
将士走上绝路。

  …………………………………………………………………………………程宗
扬还挂记着小紫,朝会一散,就立刻想要告辞。没想到内侍传出话来,让他在玉
堂前殿等候召见。

  「程兄好运气,这么快就能奉诏入觐。」

  今天正好又是东方曼倩当值,照旧在殿前执戟。程宗扬再急也不能不理天子
的诏书,这会儿闲着也是闲着,两人倒是能聊聊天。

  「孟舍人呢?没去告你的状吗?」

  「哈哈,一个侏儒小儿,能奈我何?我倒是怕他不告,耽误了我东方曼倩贱
名上达天听。」

  「这话怎么听都透着一股不甘心,老东,你就这么想当官?」

  东方曼倩洒然道:「我想当官只是为了活着,倒不是活着就为了当官。」说
着吟道:「明者处世,莫尚于中;优哉游哉,于道相从。首阳为拙,柱下为工;
饱食安步,以仕代农;依隐玩世,诡时不逢。」

  程宗扬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等他说完,然后问道:「什么意思?」

  东方朔大笑道:「好个不学无术的小子。明智之人,求中而已。襄邑侯入朝
不趋,赞谒不名,尊宠古今少比,依我看来,却是危若累卵。下愚之人,汲汲于
田野之间,操劳终日,难求一饱。此二者,吾所不龋所欲者,唯玩世而已,行与
时违,而不逢其害。」

  「这算是明哲保身?」

  「知我者,程兄也。」

  「那也不一定非要当官埃」程宗扬引诱道:「不想干农活,东方兄还可以经
商嘛。」

  东方曼倩微笑道:「敢问程兄,此生可曾求过人?」

  程宗扬沉默片刻,「很多。」

  「人生于世,无不需要求人。农夫有皇粮国税,官租徭役。若是成了一方豪
强,不必亲自操劳农事,还要担心破家的县令,灭门的令尹。商贾之人,为了些
许蝇头小利日夜奔忙,而三五小吏便能让其倾家荡产。若是当了小吏,上面还有
主官,主官上面更有主官,百官之上还有丞相,可便是当上丞相又如何?天子一
怒,一封诏书,便得自荆」这是社会的生态链,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若是
不想被吃,只能爬到生物链的最顶端,当最大的那个——在宫里谈这个,这是要
造反吧?程宗扬赶紧拉回话题,「那你还想当官?」

  「当什么官?我只想当一个近臣。人生在世,反正是要求人,与其讨好央求
那么多人,不如讨好天子一人。荣华富贵非我所欲,优游此生便已足矣。」

  程宗扬想了一会儿,叹道:「你这个要求太高了,我恐怕是满足不了你。」

  东方曼倩笑道:「怎么?程兄想笼络我吗?」

  「我还真想过,但不知道东方兄这样的大才,应该怎么用才好。」

  东方曼倩大笑几声,然后道:「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
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道侧,匠人不顾,大而无用,此之谓也。」

  程宗扬虽然被东方曼倩称为不学无术,但这段话出自庄子名篇逍遥游,以前
倒是读过的。说的是惠子以大树为喻讽刺庄子,称其大而无用。庄子则回答说正
是因为无用,这棵大树才能逃过匠人的斧刃。像东方曼倩这等人物,连一代雄主
也难以用之,他虽然自命弄臣,可天子何尝不是被其所弄?其实他所作的只是自
己而已,想把他收入囊中,着实是小看了他。

  程宗扬笑道:「听说东方兄刚刚净身出户,除了身衣服什么都没带,浑身上
下不名一文,亏你还笑得这么开心。」

  「要说还是程兄送来的运气,」东方曼倩笑道:「那日与程兄分手,倒让我
在乐津里遇到一个入眼的女子,这几日便准备下聘。到时只怕还要向程兄借些钱
用。」

  「好说,多少钱?」

  「十贯足矣。」东方曼倩说着拉起衣袖,露出腕上一条络子。那络子打得极
为精美,上面系的却非金非玉,而是一枚不起眼的铜铢。

  「说我不名分文可就过了,我身上倒还有一文,加上程兄的一万钱,用来下
聘正好是万里挑一。」

  程宗扬玩笑道:「东方兄的意思,这娘子算是咱们两个合娶的吗?」

  东方曼倩大方地说道:「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明年此时,程兄尽管自
龋」如此洒脱,程宗扬自问这辈子都做不到,闻言只有苦笑而已。

  东方曼倩忽然扬了扬下巴,「那个不是你的家仆吗?前几天刚喝过酒的。」

  程宗扬抬眼看去,却是敖润。他正在殿外和一名内侍说着什么,汉宫虽然管
得不严,终究是天子所居,敖润能混到这里就不错了,想靠近天子寝宫却没那么
容易。

  程宗扬心里一紧,难道是小紫的事?他急忙出殿,却被一名小黄门拦祝「程
大夫,天子随时可能召见,你要这么出去,万一上面怪罪下来,小的可担当不起。」

  东方曼倩笑道:「如何?」

  程宗扬知道他是揶揄自己,身为官员,远不如当个弄臣轻松,这会儿被他奚
落,也只有苦笑。

  「我去帮你看看吧。」东方曼倩执戟过去,与敖润交谈几句,然后表情古怪
的回来。

  「他不肯说,非要见到你才开口。」

  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难道小紫真的出事了?

  东方曼倩对小黄门道:「这位程大夫是大行令,那是他手下的治礼郎,我刚
才已经验过那人的腰牌。衙中有事,需要立刻面见程大夫——此事关乎诸侯,少
顷天子召见,说不定要谈及此事。赶紧安排让他们见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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