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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全本] 【六朝清羽记+六朝云龙吟+六朝燕歌行】(全本)【作者:弄玉&龙璇&紫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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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东方曼倩说得跟真的一样,听到是公事,那小黄门也不敢怠慢,连忙引着程
宗扬到了殿外,与敖润见面。至于他们谈到哪位诸侯,小黄门躲得远远的,一点
也不想听见。

  程宗扬道:「找到小紫了?」

  「没有。」敖润道:「紫姑娘一直都没出现。」

  「出了什么事?」

  「我们找到紫姑娘……那条狗了。」

  「雪雪?」

  「可不是嘛。那狗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的,浑身都是泥。我们压根就没认出
来。还是那狗使劲往冯大法身边凑,才被冯大法认出来。那狗也邪了,别的狗都
汪汪叫,它不叫,只哼哼,哼得我听着都头皮发麻。」

  「受伤了?」

  「没有。我专门抱着给卢五爷看过,卢五爷也说没事,就是饿的。」

  「饿的?」

  「卢五爷估摸着,怕有两三天没吃东西了。老刘给它买了几个肉包子,那狗
跟疯了似的,不要命地往向上冲,老刘一个不小心,手指头都被它咬了一口。」

  程宗扬听得都无语了。刘诏真够倒霉的,他恐怕还不知道被小贱狗咬一口会
有什么后果吧?

  程宗扬想想,这事儿还是别跟刘诏说的好,顶多过半年,又是一条好汉。

  「小紫呢?她出了什么事?」

  「我们也不知道埃卢五爷也是心里没底,才让我来见见你。」

  「其他……几个方向,有消息吗?」

  「没有。」

  敖润知道周围还放的有人,具体是谁却不知道。几名侍奴修为不同,感应的
范围也各有差别。以卓云君的修为,小紫一旦接近校尉府两里范围之内,就能感
应到她的准确位置。可现在小紫杳无音讯,却找到了与她形影不离的小贱狗,其
中的蹊跷让程宗扬不能不多想。

  难道是被巫宗抢先了一步,先劫住了死丫头?要不然她怎么会扔下雪雪?要
知道那小贱狗虽然看着就是一挺贱的小烂狗,其实却是一头如假包换的妖兽。真
要玩命,一般五级修为的高手也制不住它。

  程宗扬一边转着念头一边道:「校尉府周围有什么动静吗?」

  「有。」敖润道:「卢五爷亲自去看过,盯着校尉府的人不少,除了咱们,
还有四五股人马。」

  「这么多?」

  「卢五爷认出两股,一股是襄邑侯府派出的死士,一股是洛都大豪朱安世的
手下,另外两股身份不好确定,卢五爷猜测可能是巫宗和龙宸的人。除了这些,
还有几个独行的,至于暗处,很难说是不是还藏的有人。」

  连龙宸的人也来凑热闹了?襄邑侯门下死士是刺杀韩定国的一方,巫宗人马
是保护韩定国的一方,这两者的立场可以明确。朱安世的手下与龙宸的人究竟站
在哪一方,现在无从知晓。不过龙宸与黑魔海关系匪浅,朱安世与吕冀私下也有
联络,这四股势力很可能是两两联手。

  「还有件事,」敖润低声道:「我来之前,校尉府又进驻一批军士,都是最
精锐的射声士。」

  射声校尉属下有七百余名射声士,擅使弓弩,号称能在夜间闻声而射,故称
射声。宋国的神臂弓虽然有名,但有名的是器械,就射手而论,最出色的当属汉
国,射声士则是精锐中的精锐,射术可想而知。

  「接着等,只要小紫出现,无论如何也要拦住她。韩定国就是一条死狗,什
么时候杀都行,犯不着在校尉府跟他们玩命。」

  见到校尉府的布置,程宗扬已经死了在校尉府刺杀韩定国的心思。明明是个
陷阱,还要往里面跳,未免太傻。

  「还有,再派一个人去建威将军府。说不定死丫头会在那边,等韩定国出门
的时候动手。」

  「是。」

  「这会儿刚过午时,离天黑还有三个多时辰,我等天子召见完就立刻过去,
有消息立刻告诉我。」

  「是!」

  …………………………………………………………………………………程宗
扬在玉堂前殿又等了一个多时辰,直等得坐立不安,才有内侍出来,传他觐见。

  程宗扬跟随内侍,一路穿过玉堂殿、宣德殿、建德殿……最后在宫内一处池
苑前停住脚步。

  苑内一池碧水,湖上浮荡着一层朦胧的水雾,整座宫殿都建在湖上,远远看
去就像飘浮在云雾之间。宫殿四周种植着巨大的荷花,微风拂来,满池荷叶随风
起舞,宛如无数碧波仙子。

  宫殿四面都建着拱形的廊桥,与陆地相接。成群的宫娥在廊内穿梭,她们穿
着曲裾,衣物在腰间缠绕数周,紧贴着腰身,勾勒出曼妙的身形,下缘一直拖到
地面,宛如散开的花盏,走动时行不露足,举止优雅。抬阶而上时,偶尔露出裾
下的纤足。能看到她们脚下踏着木屐,赤裸的双足雪白如霜。

  内侍前去禀报,程宗扬在廊外等候。这一等又是一个时辰,眼看红日偏西,
程宗扬直等得心急如焚,恨不得闯进去揪住天子,问他究竟有什么事召见自己?
几句话说完拉倒,免得自己瞎耽误工夫。

  一直等到申时将尽,内侍终于出来,传程宗扬入内。内侍领着他穿过廊桥,
进入殿中。殿内放着一只丈许高的博山炉,炉盖铸成山形,上面点缀着无数珍禽
形兽,浓浓的麝香气息从炉中不断弥漫出来。

  那宫殿又深又广,成排的巨柱犹如巨人的手臂支撑着厚重的殿宇,一列列漫
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宫殿的结构也极为复杂,无数阶梯、走廊、悬桥穿梭其中,
仿佛一个由无数宫殿组合起来的建筑群。走在这样宏伟的宫殿内,程宗扬觉得自
己整个人都变得渺小起来,眼前的宫殿也愈发深邃。

  一刻钟之后,内侍向左一拐,两人不知何时已经穿过宫殿,眼前豁然开朗。
面前是一处露台,宽及百步的台面凌空架在湖上,周围布置着精巧的栏杆。年轻
的天子刘骜席地而卧,身下铺着一张象牙席。他面前放着一张漆案,上面摆放着
各色水果、酒食,周围簇拥着十几名莺莺燕燕的女子,一个个花枝招展。天子就
半卧在这处温柔乡中,一边品尝着美人儿递来的美酒,一边观赏着面前的歌舞。

  台上一个女子正在翩翩起舞,她穿着一件轻柔的彩衣,光洁的玉足在鲜红的
地毯上盘旋跳动,腰身犹如柔软的柳枝,纤柔无比。在她旁边,却是一个长着马
脸的侏儒,他身穿彩衣,头发扎成丫角,挥舞着短小的四肢模仿那女子的舞姿,
动作笨拙可笑,引得众人不住大笑。

  自己在外面干等,这小子却在里面声色犬马,程宗扬不由充满恶意地想道:
赶紧乐吧,再不乐就没机会了,等你小子一死,这些美人儿还不是被收进北宫,
让人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

  一曲舞罢,姓孟的侏儒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呼的喘着气。

  天子笑道:「赏!」

  旁边的内侍抓起一把钱铢,往地上投去。孟舍人双腿极短,挣扎了几下才好
不容易爬起来,撅着屁股在地毯中摸索,又引得天子一阵大笑。

  那美人儿伏在天子怀中,格格娇笑着。天子没有注意到程宗扬已经进来,拥
着那美人儿笑道:「跳得不错,快赶上皇后了。」

  美人儿娇声道:「臣妾的舞姿哪里及得上皇后娘娘呢?」

  在旁服侍的唐衡开口道:「启禀陛下,大行令程宗扬觐见。」

  天子这才注意到有外臣在场,他稍稍正了正身体,「定陶王的丧礼是你去的
吗?」

  「是。」

  「定陶王邸情形如何?」

  程宗扬回想了一下,然后说了当日的情形,没有隐瞒,也没有夸张。天子听
得极为仔细,最后道:「继任的定陶王太子今年有三岁了吧?」

  「是。今年刚满三岁。」

  「朕听说,那孩子挺聪明?」

  程宗扬心下忐忑,不知道天子为什么突然提出这茬,小心地说道:「定陶王
太子如何,臣未曾得见,但听定陶王邸的人谈及,确实聪明伶俐。」

  天子拿着一只酒樽,也不喝,只在手中把玩,不知在想着什么。众人都不敢
开口,连围栏边叩弦引箫的乐工也停了下来。

  沉默良久,刘骜道:「赏定陶王白鹿皮一张,你去传诏,记转—让定陶王进
京谢恩。」

  程宗扬心下一怔,为了一张白鹿皮,让一个三岁的孩子千里迢迢入京谢恩?
这一路舟车劳顿,万一出什么事,定陶王不就绝后了吗?难道天子是打算削藩?
诸侯势大是天子的心腹之患,通常的作法是用推恩令,将诸侯之子尽数加封,既
拆分了封地,也保全了皇室的体面。定陶王只有一子,推恩令是用不得了,难道
想把他折腾死?

  程宗扬一时间转过无数念头,这边内侍拿来一只扁长的漆匣,里面装着一张
精美的白鹿皮。

  刘骜道:「你自己去传诏,不要让别人知道。」

  程宗扬一头雾水,躬身道:「臣遵旨。」

  刘骜象是放下一桩心事,神情变得轻松起来,开口道:「唐衡,新建的昭阳
宫整理好了?」

  唐衡道:「还有些花木要打理,尚需数日。」

  刘骜笑着对程宗扬说道:「你前日护送皇后进山,可见到了皇后的妹妹?生
得漂亮吗?」

  程宗扬小心道:「臣只远远看了一眼,并未看清。」

  天子笑道:「早前常听皇后说,她那妹妹生得如何美貌,如今人已经到了洛
都,还不进宫,朕倒是好奇,难道她比皇后还要美貌?」

  「臣不敢妄言。」

  「不敢说吗?」

  程宗扬心里一动,「当日随行的是单常侍,陛下召他来一问便知。」

  「单超吗?」刘骜随口道:「叫他过来。」

  唐衡低声道:「单常侍今晚与射声校尉陈升约好。」

  「时辰尚早,先召他过来。唐衡,你去昭阳宫催促一番,若是布置好了,就
随程大行令一起把她接入宫中。」

  唐衡躬身道:「诺。」

  程宗扬明知道单超那天没有见到赵合德,但这是唯一能拴住他的机会。只希
望单超这会儿已经离开南宫,再被内侍召来,一来一回多耽误点时间。

  刘骜旁边的美人儿道:「陛下有了新欢,就顾不上理会我们这些奴婢了。」

  刘骜笑着在她脸上捏了一把,「你来跳一曲凌风舞,若是跳得好,朕便加封
你为贵人!」

  那美人儿一笑,旋身而起,在毯上翩然起舞。

  乐工操管按弦,乐声响起。唐衡向天子磕了个头,与随行的内侍一道,领着
程宗扬悄悄退下。

  穿过层层叠叠的宫殿,程宗扬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露台上,一个美人儿扬
起双袖,美妙的身姿滋润在朦胧的水雾中,满池荷叶仿佛随之起舞。

  唐衡说话和气,那些内侍也不甚怕他,一名内侍道:「要说凌风舞,还是皇
后娘娘跳得最好。上次娘娘跳得凌风舞,真的像要凌风飞去一样呢。」

  另一名内侍道:「陛下还让人拿了一只金盘托在手中,让娘娘在盘上跳舞。
娘娘那身子,轻得像云朵一样……」几名内侍忽然噤声。只见对面一群人匆匆走
来,为首一人银珰左貂,却是中常侍吕闳。另外一人年逾四十,颌下无须,是天
子另一名亲信的宦官,中书令石显。两人神情凝重,步履匆忙,虽然没有开口,
却给人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唐衡迎上前去,先向吕闳使了一礼,然后向石显问道:「出了什么事?」

  石显声音甚粗,并没有一般太监的尖细,「侍中庐失火,我和吕常侍来请天
子下诏,禁止各宫出入。」

  唐衡吓了一跳,「火势如何?」

  「还在烧,只怕金马殿不保。」

  侍中庐与金马殿相邻,都在南宫的西南。如今正值秋日,天干物燥,一旦火
势失控,只怕波及整个南宫。

  程宗扬心下大急,真要天子下诏,禁止各宫出入,自己可就困在宫里出不去
了。他提醒道:「唐常侍,我还要去传诏。」

  吕闳看了他一眼,「诏书何在?」

  几人都空着手,显然不可能带着诏书,程宗扬只好硬着头皮道:「是天子口
谕。」

  程宗扬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唐衡知道此事不妥,一个没拦住,被他直接说了
出来,周围众人顿时变了脸色。

  吕闳沉下脸,「天子即便手诏,尚需丞相附署,何来口谕?况且宫内侍中俱
在,岂无书诏之人?」

  石显身为中书令,主掌诏书,闻言也道:「唐衡,这是怎么回事?」

  唐衡躬身道:「是天子一点私事。」

  「天子无私事!」吕闳一句话把他堵了回去,接着道:「天子者,天之元子
也!一言一行,上感于天。侍中庐失火,正因天子失其道!」

  众人噤若寒蝉,连唐衡也不敢作声。吕闳这番话直接把天子给卷了进去,将
侍中庐失火归结于天子失德——程宗扬暗道:如果真有天人感应,天子头一件事
就是召来雷把你给劈了,你信不信?

  吕闳一甩衣袖,「我去面见天子,你们在这里等着!」

  石显匆忙跟了过去,程宗扬扭头问唐衡,「他什么意思?」

  唐衡苦笑道:「国事非私事,便是天子下诏,也需丞相副署,丞相若认为不
妥,可以封驳诏书。若是绕过丞相,则与朝廷体例不合。吕常侍……唉,且先在
此等候吧。」

  程宗扬直想骂娘,自己正心急如焚,还被这老货横插一刀,这要等到什么时
候?再等,黄花菜都凉了。

  程宗扬转身就走,几名内侍连忙上来拉住他,央求道:「程大夫,求你千万
等等,别让小的难做埃」唐衡也劝道:「稍安勿燥,稍安勿燥。」

  程宗扬沉下心来,说道:「内宫非臣子宜留,我往玉堂前殿等候消息。」

  「这有什么不宜的?」唐衡看了看他的脸色,叹了口气,「你们两个,送程
大夫去玉堂前殿。」

  程宗扬把漆匣往腰里一掖,甩开大袖往玉堂前殿走去。两名内侍紧跟着程宗
扬,生怕他跑掉不好交待。结果那位程大夫脚步看似平常,两名内侍却发现怎么
追也追不上他。两人先是小跑,然后狂奔,眼睁睁看着程大夫身影越来越远,忽
然往旁边一转,彻底失去踪影。两人面面相觑,感觉跟见了鬼一样。

  程宗扬在殿前验过符传,取回佩剑,顾不得去看侍中庐为什么会失火,便立
即叫上许宾,驱车离开宫禁。

  夕阳在巍峨的楼阙间散发出火红的光芒,给这座繁华的古都镀上一层耀眼的
金光。程宗扬坐在颠簸的马车上驰过长街,当夕阳没入地平线,在他感觉里几乎
是一瞬间,黑夜便降临了。

  车前点起火把,原本随行的毛延寿等人都被甩到后面,只有驾车的许宾不断
抖动缰绳。

  一匹健马从巷中奔出,快要擦肩而过时,马上的骑手一提缰绳,兜转马头,
「程头儿!你可回来了!」

  程宗扬握住剑柄,「慢点说。」

  「姓韩的车马已经出门了,半个时辰便到。」敖润满头是汗,「校尉府周围
的街道都已经封禁了,除了卢五爷,其他人都撤了出来。」

  「紫丫头呢?」

  「没见到。」

  难道死丫头不在附近?可小贱狗为什么会在周围出现?

  「雪雪呢?」

  「在望楼,都洗干净了,确定没有外伤,这会儿一个劲儿在吃。」

  这条废物啊!一想到小贱狗,程宗扬气就不打一处来,它好端端跟死丫头在
一起,怎么就自己跑到这里来了?死丫头的去向这贱狗肯定知道,问题是跟这小
贱狗没办法交流埃敖润道:「下午有人要上望楼,被襄城君府的人赶走了。」

  「哪里的人?」

  「襄邑侯的人。」

  多半是襄邑侯的人也看中了望楼的位置,想在楼上窥视校尉府内的情形,结
果被襄城君府的人毫不客气地赶走。

  襄邑侯与襄城君本是夫妻,襄城君却自建府邸,与襄邑侯府隔街相对,摆明
了要与吕冀分庭抗礼。汉国女子的地位远比宋国要高,什么三从四德,根本没人
提,吕冀虽然飞扬跋扈,在朝中说一不二,但在家里对襄城君畏之如虎,十足的
惧内,连带着襄邑侯的人到了襄城君府上也矮了半截。

  登上望楼,程宗扬顿时就震惊了。那条小贱狗像人一样坐在栏杆上,背后靠
着柱子,两只前爪抱着一块骨头,正啃得津津有味,下面两条小短腿还得意地晃
来晃去——怎么就没摔死你呢?

  看到程宗扬进来,小贱狗翻了个白眼,对他不理不睬。

  「程头儿!」刘诏招呼一声,他手上绑着绷带,看来被小贱狗咬得不轻。

  「怎么样?」程宗扬示意他的手指。

  「没事儿,就破了点皮。」刘诏毫不在乎。

  程宗扬扯起小贱狗的耳朵,「这是雪雪吗?别是外面钻来的野狗。」

  雪雪两只前爪抱着骨头,愤怒地瞪着他。

  程宗扬「呸」的往骨头上吐了口吐沫。雪雪呆了一下,接着就发狂了,扔掉
骨头,扑过来就要跟程宗扬拼命。

  程宗扬这才放心,「没错,就是这贱狗。」

  他一脚踩住雪雪的尾巴,雪雪左右扑腾着想咬他,可它尾巴太短,被程宗扬
踩住就转不过来,怎么折腾都差了一点。

  「死丫头去哪儿了?」

  「汪!汪!」

  「你这会儿是吃饱了啊,都能叫出声了,刚才不是只能哼哼吗?」

  「汪!汪!汪汪!」

  「死丫头在哪儿?」

  雪雪警惕地闭上嘴巴。

  「在洛都对不对?」程宗扬说着,拿起一根骨头,朝它晃了晃。

  雪雪骄傲地昂起头,只用眼角瞟着他手里的骨头。

  「是她让你在这里等着,对不对?」

  雪雪头一扭,要不是尾巴还被他踩着,这会儿就甩给他看了。

  「死丫头出事了吗?」

  雪雪眼睛几乎翻到头顶上,对他的问题充满了不屑。

  「如果她现在很安全,你就叫一声,我给你一根骨头。」

  雪雪瞪着他,露出士可杀不可辱的坚毅表情。

  「这可是刚卤出来的大骨棒,肉多汁浓,里面还调了蜂蜜,咸里带甜,又鲜
又香……」程宗扬绘声绘色地说着,雪雪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巴,一股口水越流越
长。

  「叫一声我就给你。」

  「汪!」

  程宗扬松了口气,「行了,死丫头没事。」说着他随手一丢,把骨头扔了出
去。

  小贱狗直冲出去,小短腿在栏杆上一蹬,像飞机一样张开四肢,追着飘香的
骨头,从望楼上飞了下去。

  刘诏伸长脖子往下看着,「这得有好几丈吧?」

  「摔不死它。校尉府怎么样?」

  「我们一直在盯着,里面的防护一共分为三层,最外面是执戟的甲士,重点
在大门和各处路口的位置。」

  程宗扬扶着栏杆,往远处射声校尉陈升的府邸望去。夜色下,校尉府灯火通
明,尤其是饮宴的凉亭,六个角上各挂着一串半人高的灯笼,明亮的灯光将亭中
映得如同白昼。然而明亮的灯光丝毫没有喜庆之意,反而让人心里沉甸甸的。程
宗扬知道,那些灯光照不到的位置,到处充满了杀机。

  「第二层都是暗桩,埋伏在府内各处要津。而且还配有弓弩手。那处小楼的
窗户下面,还有对面的屋脊,那边的树梢……」刘诏指点着说道:「每处高点都
至少布置有两名射声士。」

  「最里面一层呢?」

  「最里面一层在池苑内,沿着院墙,每隔五步,就有一名暗桩。但里面没有
校尉府的人,全是建威将军的手下。」

  说着,刘诏迟疑了一下。程宗扬道:「怎么了?」

  「我觉得……姓韩的那些手下似乎不大像军士。」刘诏道:「他们的布置不
是军中的手段,有些地方特别阴险,还有些地方很古怪。」

  巫宗的布置,肯定与军中的布置不同。难怪出身军旅的刘诏会看不顺眼。

  校尉府周围的街巷已经封禁,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刺客必须要穿过长街,
闯入府内,在执戟的甲士围困中一路厮杀,接近池苑。而从他越过长街的那一刻
开始,就进入射声士的射程之内。

  程宗扬边走边道:「咱们的人都撤回来了?」

  「街上把守得太严,都撤了。」

  「冯大法呢?」

  「他不敢上楼,先回去了。」

  冯源有恐高症,上这望楼,肯定要犯玻程宗扬道:「老刘,如果让你刺杀韩
定国,你有什么办法?」

  「近战不可能,除非用神臂弓。」刘诏估量了一下,摇头道:「不行。距离
太远,即使有神臂弓也射不到。如果靠近的话,周围的高点都被射声士守住,只
要一露头就会被发现。」

  程宗扬自言自语道:「那就没办法了吗?」

  敖润道:「在他菜里下毒!」

  程宗扬一拍栏干,「老敖,你这个主意不错啊!」

  死丫头擅长的是什么?用毒啊!毒宗衣钵传人岂是白叫的?说不定死丫头这
会儿正在校尉府的厨房里给客人备菜呢。

  「只怕不成。」蒋安世不知何时过来,低声道:「刚才有一辆车过来,车上
全是建威将军府运来的酒食器皿,连洗碗水都是自己带的。那车没去厨房,直接
进了苑内。」他指了指桥头,「就在那处假山后面。」

  连校尉府的厨房都不用,可见韩定国对这次赴宴小心到了极点。程宗扬道:
「我倒是想知道,那位射声校尉是什么人?姓韩的到他家里吃饭,还一点面子都
不给?」

  「陈升在军中担任书佐近二十年。两年前被辟为功曹,半年后升至参军,担
任射声校尉不到四个月。」说话间,一个人影从檐角飘下。

                第六章

  程宗扬呼了口气,「吓我一跳,卢五哥,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卢景把一只沉甸甸的包裹放在地上,「唐季臣说的。」

  「吕不疑那个家臣?他也来了?」

  「我回寓所见的他。」卢景道:「他是来告诉我今晚韩定国会赴宴,顺便再
加五千金铢,连陈升一并干掉。」

  「啧啧,大手笔埃」

  「我没接。」

  「哦?」

  「我只保证韩定国活不过今晚。」

  程宗扬有些纳闷,看到校尉府的布置,本来已经和卢景说定今晚不再出手,
没想到他又改了主意。

  程宗扬刚要开口,那条小贱狗迈着四条小短腿,鱼雷般直蹿上来,气势汹汹
地要跟他拼命。等它到了身前,程宗扬身形微微一动,雪雪顿时扑了空,炮弹一
样从望楼上直射出去。

  程宗扬若无其事地说道:「太危险了吧?」

  卢景翻了个白眼,然后伸手拍了拍包裹,「要不怎么先讨来三千金铢的定金
呢?」

  怪不得包裹这么沉,里面装着六十多斤黄金——蔡敬仲借了半天才借来一百
八十万钱,卢五哥只动动嘴就拿到六百万钱,还是当杀手赚得多埃「五哥,你不
会这么卷了定金就跑吧?」程宗扬觉得有点不安,从蔡敬仲到卢景,都打着卷款
跑路的主意,人与人之间还能有最起码的信任吗?

  卢景扭头道:「老匡。」

  柱后转出一个人来,面容清癯,骨骼清奇,颌下留着三绺长须,一派仙风道
骨,一看就是得道的高人——除了匡仲玉还能是谁?

  匡仲玉三指捻着长须,从容说道:「贫道夜观天象,韩定国此子必活不过今
夜子时。」

  「韩定国什么人啊?还能上应天象?干!匡大骗!你怎么跑这儿来了?」程
宗扬叫道:「是不是大营的兄弟都来了?」

  看到匡仲玉神仙下凡一样突然出现在面前,程宗扬差点儿乐晕过去,如果星
月湖大营的兄弟都赶到洛都,自己还用担心小紫?就算龙潭虎穴照样踩平。手脚
利落点,闯进宫里掳了天子也不是难事,说不定还能顺手掳了赵飞燕……匡仲玉
收起神棍的嘴脸,上前一步,脚跟「啪」的并紧,举手向程宗扬敬了个标准的军
礼,朗声道:「星月湖大营第一团第一营第一连上尉匡仲玉,奉命前来报道!」

  匡仲玉一身道袍,再配着三绺长须,却作出标准的军礼姿势,那模样看起来
很有些滑稽。但看到他坚毅的眼神,程宗扬笑容只露出一半就消失了。星月湖大
营这些同袍,才是真正靠得住的生死兄弟。

  程宗扬认真还了一礼,然后问道:「你怎么来洛都了?」

  「接到消息,属下和吴少校正好在临安,随即与秦执事一同北上,午后刚抵
达洛都。」

  「长伯也来了?」

  「听说紫姑娘的事,吴少校去了校尉府。」

  卢景摸出一把蚕豆,边吃边道:「若不是他们赶来,我能回去见唐季臣?」

  「会之呢?」

  匡仲玉道:「秦执事带着家眷,落后数日路程。我们一营来了十二名兄弟,
五人与秦执事同行,其余七人都已经到了洛都。」

  十天时间从临安赶到洛都,这速度堪比宋国日行五百里的金牌急脚递。有了
这一批得力的助手,程宗扬整个人都轻松起来,连日来的压力顿时少了一半,笑
道:「既然匡神仙开口,姓韩的今晚必死无疑!咱们先别急着动手,安安心心在
楼上看戏!」

  校尉府内人影穿梭,府中的仆人都在忙碌。忽然院中一盏灯笼熄灭,府内的
仆人仿佛得到信号,各自回房,紧闭门窗,只剩下执戟的甲士和一名便服男子。

  那男子年逾四旬,头上戴着一顶轻便的纱冠,负手立在阶前。

  「那人就是陈升?」望楼距校尉府一里有余,又是夜间,即使程宗扬修为大
进,也难以看清那人的面容,只不过远远看去,那人并不像一个主掌汉国最精锐
射手的纠纠武夫。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当了二十年书佐,突然间飞黄腾达……这人有什么后
台?」

  「他三年前死了老婆,续弦是内庭一名宦官的侄女。」

  「哪位宦官?」

  卢景想了想,「似乎姓具。」

  具瑗吗?那可是为天子掌管印玺的近侍。陈升如果真是抱上具瑗的大腿,两
年间一口气升至八校尉之一的射声校尉,也不算意外。

  侍中庐失火,再遇上吕闳那个什么都敢说的大嘴巴,这一番闹腾,单超八成
是来不了了。少了单超,今晚的宴会只剩陈升和韩定国这一主一宾两人。

  天子急于争权,千方百计分夺吕氏的权力——如果自己没记错,历史上那个
被霍光废掉的刘贺,就是急于争权。霍光给他罗列的罪名,称「受玺以来二十七
日,使者旁午,持节诏诸官署征发,凡千一百二十七事。」刘贺以诸侯王继承大
统,带了一帮王邸的臣子入宫,登基不到一个月,就折腾出一千多件事——即便
是争权,也没见过争得这么急的。难怪满朝的臣子坐卧不安,干脆由霍光出面,
把他废掉。

  相比于刘贺,如今这位天子的耐性还算好的。只不过他面临的对手也更加强
势。争权的结果究竟是吕氏被天子压制,还是天子被吕氏架空,这八名校尉的争
夺正是关键中的关键。吕氏给卢景的开价是韩定国七千金铢,陈升五千金铢。如
果真把这两人一并干掉,两个校尉的职位,价值要远远超过吕氏付出的一万两千
金铢。

  「五哥,我听老敖说,附近有龙宸的人?」

  「已经撤走了。」卢景道:「不止他们。校尉府周围的几股人马,包括吕冀
的死士和朱安世的手下,傍晚时候都已经全部撤离。」

  「那不是没戏看了?」

  「你不会以为吕家只请了我一个吧?」卢景道:「这会儿剩下的才是真正的
高手。」

  随着建威将军一行车马临近,一直忙碌的校尉府突然间安静下来,仿佛一头
猛虎收起爪牙,在黑暗中静静等着猎物上门。

  戌时三刻,临近宵禁时分,建威将军的车马驶入校尉府所在的里坊。街道上
空无一人,只有数十名甲士簇拥着三辆一模一样的马车往校尉府行去。

  校尉府大门敞开,主人却不在门前相迎。陈升立在内苑的月洞门前,有些焦
急地等着客人。建威将军的马车没有停留,便长驱直入。就在这时,一道乌光闪
过,中间一辆马车猛然碎裂开来。

  纷飞的木屑间,那道乌光在空中一荡,带着逼人的劲风朝另一辆马车击去。

  「好身手!」卢景赞了一句。

  那名刺客竟然是伏在校尉府的门檐下,校尉府自从三日前便戒备森严,谁也
不知道他是怎么潜入到大门上方,等韩定国的车马入门,才挥出雷霆一击。

  那刺客手中提着一根三丈长的铁索,铁索尽头是一只沉重的铁锥。中间那辆
马车被击得粉碎,里面却空无人迹。一击不中,那刺客手臂一振,铁锥没有落地
就重新飞起。

  铁锥刚飞出丈许,忽然力道一松,掉落在地。

  七支羽箭从三个不同的位置射出,将那名刺客全身都笼罩在箭雨下。那刺客
身体一扭,避开两支羽箭,接着「铮铮」两声,几支羽箭被他缠满铁索的手臂挡
祝然而真正要命的一支却是来自身后。那支羽毛染成黑色的利箭穿透檐上的瓦片,
从那刺客胸口钻出,将他牢牢钉在檐上。

  一名甲士飞身跃起,先一刀斩落那名刺客的头颅,才把他尸身拖下来。校尉
府的大门缓缓关上,剩余两辆马车继续前行,在苑门前停下。随行的军士张开布
幔,将两辆马车一同遮祝片刻后,韩定国从布幔间出来,到底也没看清他究竟坐
的哪辆马车。

  夜色下,韩定国铁塔般的身体看起来有些臃肿,他穿了一身布袍,衣褶微微
隆起,隐约现出甲片的痕迹。他衣襟极紧,肩膀往上又粗又圆,看起来就像没有
脖子一样,但程宗扬知道,他衣内戴着一只铁制的护颈,再快的刀也别想轻易斩
断他的脖颈。

  韩定国向陈升抱了抱拳,两人一同往苑中走去。陈升面带笑意地说着什么,
似乎在解释单超因故未能赴宴。

  韩定国一脚刚踏上台阶,旁边一棵柳树猛地舞动起来。浓绿的柳枝如网般张
开,能看到里面一个人影流星般在枝条间左冲右突。

  几支利箭射来,相隔尺许就被震飞,只能看到那些柳枝像柔软而锋利的细刀
一样不断抽在那人身上。那人仿佛一只燕子,在丈许的空间内进退如神,却怎么
也闯不出柳枝的范围。

  忽然一点鲜血溅出,接着鲜血越来越多,雨点一样四散开来。等隐藏在暗处
的两名术者停止施法,那名刺客就像破碎的布娃娃一样掉落下来。

  陈升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两名军士过来,用黑布将那名刺客破碎的尸
体卷起,扔到一张草席中。

  韩定国行若无事,对身后的刺客看也不看,说笑着往池苑走去。

  「那个人我见过。」蒋安世道:「是外郡一个有名的剑客,没想到会死在这
里。」

  刘诏倒抽一口凉气,「这人杀的跟剁馅一样……」敖润一向以箭法自傲,觉
得自己别的算不上顶尖,眼力绝对是一等一的,可这会儿左右瞧瞧,只能勉强看
个影子的,似乎只有自己一个,可这会儿也不能露怯,硬着头皮道:「太狠了…
…」卢景道:「他进内苑了。」口气中满是遗憾。

  程宗扬知道他为什么遗憾,整个校尉府,以内苑的布置最为森严,那些刺客
最多只能潜到内苑的围墙边,想无声无息地潜入苑内,连卢景都自承没有把握。
韩定国踏入苑门,可能存在的刺客就被隔离在月洞门以外,想刺杀他,先要闯过
苑内布置的重重陷阱才行。

  韩定国与陈升一边谈笑风生,一边步伐悠闲地踏上台阶。在穿过月洞门的刹
那,韩定国抬起的右腿在空中微微一顿,比正常步伐略慢了一线才落下。

  这一线的差别已经能决定生死,一抹暗灰色的影子从鹅卵石的缝隙中钻出,
匹练般从他脚底卷过,只差一线就能斩断他的脚踝。然而此时,韩定国一脚不经
意地落下,踩住那道灰影,接着他旁边一名老仆弯下腰,往地上拍了一掌。

  一片月华般的光泽水波状散开,周围数丈的泥土像水一样波动起来。那名擅
长土遁的刺客被硬生生挤出地面,露出半截身体,接着一道黑影从天而降,遮住
了他的视线。

  那刺客双手被泥土埋住,来不及拔出,眼睁睁看着韩定国一脚踹来,正中胸
口。他喷出一口鲜血,胸膛凹陷下去。

  「韩某对单常侍仰慕已久,今日未能得见,可为一叹。」韩定国声如洪钟地
说道。对那刺客理都不理,仿佛路过时踩死了一只蚂蚁。

  陈升道:「闻说宫中有事,单常侍需得随侍天子,只好改日再会了。」

  韩定国讶道:「宫中出了何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处宫殿失火,如今已经平息了,韩将军,请。」

  苑内柳枝婆娑,碧水如镜,气氛一派祥和,虽然一墙之隔,却没有沾染上半
点外面的血雨腥风。

  陈升苦笑道:「今日本是私宴,不曾想会沾染上这么多麻烦。」

  韩定国道:「韩某身为臣子,自当为天子分忧。」

  「这些贼子……」陈升话只说了半截,然后摇了摇头。他知道有些人不愿意
看到自己宴请韩定国,但这些人并不是他能评价的。

  「今晚只怕要坐不安席了。」陈升叹道:「那些贼子防不胜防,这苑中也难
保平安。」

  「无妨。」韩定国指了指身边一名长发随从,「韩某这位属下擅长感应,周
围数十丈之内,一虫一蚁都瞒不过他去。即便藏在地下,在他的异术之前也难以
遁形。」

  难怪那些刺客杀人不成反被杀,陈升暗自点头,有这等异术,什么匿踪隐形
的手段都无从施展。

  「久闻韩将军属下颇多奇人异士,今日一见,令人大开眼界。请!」

  两人并肩穿过石拱桥,在亭中落席。接着仆从奉来果品,从水果到装水果的
漆盘,甚至连洗水果的水,都是从建威将军府内带来,没有被任何外人接触过。

  「不会吧?」程宗扬道:「就这么三板斧,下面没有了?襄邑侯门下的死士
呢?赶紧冲进去跟他们拼了埃」蒋安世、敖润、刘诏等人都笑了起来,家主这会
儿是看热闹的不怕事大,就怕双方杀得不够狠。

  「老匡呢?你给算算。」

  匡仲玉掐指一算,「有门儿!」

  就在这时,一名校尉府的仆人跑到月洞门前,被军士拦住不肯放过。吵嚷声
惊动了亭中的两人,陈升道:「他是我府上的仆人,前日随拙荆入山的,让他进
来吧。」

  那仆人到了桥头又被军士拦住搜身,他急切地说道:「是夫人的事,要立刻
禀告主人。」

  陈升脸色微变,「过来说。」他是靠着夫人才接近具瑗,一路飞黄腾达,听
说是夫人的事,由不得他不上心。

  那仆人走入亭中,弯下腰刚要开口,韩定国忽然暴起,一把抓住那人头顶的
发髻。

  陈升也觉出异常,一拍几案,樽中的酒水飞了起来,幻化成一面水镜,挡在
身前。

  那仆人身体一矮,整个发髻被韩定国一把扯下,却是一个头套。接着他头一
低,光溜溜的后脑勺上贴着一只铜管,管内微微一响,飞出一篷细针,劈头盖脸
地朝韩定国射去。

  金铁交鸣声不断响起,韩定国双臂交叉挡在面前,贴身的甲胄将那些细针尽
数挡下。

  那仆人一击不中,立即飞身往池中跃去,忽然他身子一轻,转睛看时才发现
他的身子还留在亭中,飞出的只有一只头颅。接着岸边一张渔网挥出,卷住他的
头颅收进树丛。

  陈升面沉如水,「此人是拙荆的家仆,在府中数年,一直勤勉谨慎,没想到
却是别人暗藏的棋子。」

  韩定国举樽道:「恭喜陈校尉,除去心腹之疾。」

  陈升也大笑起来,「非韩将军不得如此!请!」

  「老匡,你算得灵不灵啊?还有门呢,这门也太窄了吧?」

  匡仲玉笃定地说道:「一盏茶之内,必定有变!」

  众人都瞪大眼睛,看着校尉府有什么变故。

  一盏茶时间过去了,两盏茶时间过去了……一直等了半个时辰,韩定国和陈
升都已经吃上了,亭中连屁的变故都没有。

  匡仲玉面不改色,「茶还没上。」

  望楼内嘘声一片。

  亭中两人渐渐说到正题,陈升似乎有了几分酒意,拿着酒樽笑道:「韩将军
可看到那边的高楼?」

  「襄邑侯嘛。」韩定国把骨头一丢,用布巾擦着手道:「入朝不趋,赞谒不
名,剑履上殿,位极人臣埃」「错了,错了。」陈升道:「那是襄城君的府郏」
「哦?」韩定国扭头望了远处的高楼一眼,心头微微一跳,似乎感觉到一丝危险。

  程宗扬没想到他会突然朝望楼看来,虽然明知道隔着这么远,望楼内又没有
点灯,他绝不会看到黑暗中的自己,仍不由自主微微侧身,避开他的视线。

  韩定国道:「能得襄邑侯威风的十分之一,此生足矣。」

  陈升道:「可惜将军没有个好姓氏。」片刻后他补充一句,「我也没有。」

  韩定国举樽笑道:「干一杯!咦?」

  韩定国举樽欲饮,忽然发现酒水有一只小小的蝎子。那蝎子通体莹白,身体
节肢分明,尾钩昂起,似乎要从杯中跃出。

  韩定国猛然抬头,只见亭子顶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白蝎,它倒悬在木梁上,
低垂的尾钩正对着他的额头。

  「丁巳!」韩定国一边大喝,一边双臂一撑,往后退去。

  丁巳是他那名长发的随从,修为的天赋极为平庸,却在宗门修习了一门极为
冷僻的巫术,能感知周围任何生灵。韩定国说他能感知数十丈范围内的虫蚁,并
没有夸张。有他在,任何试图匿踪遁形的刺客都只是个笑话。然而此时,亭中莫
名其妙地出现了一只蝎子,他却毫无察觉。

  蝎子尾钩一甩,发出一声骨节相撞般清脆的鸣响,却只放了一记虚招,然后
钻进檩条的缝隙内。

  韩定国脚下一顿,刚稳住身形,便听到身后风声微响,他双臂一展,抄住几
案,旋风般转过身。接着臂上一振,仿佛被一支长枪刺中。没等韩定国反击,那
支锐如枪锋的物体突然翻卷过来,攀住几案,然后又是一根。

  韩定国抬手扔开几案,只见木几往前一倾,却没有倒下,接着几根黝黑的细
肢勒紧,将几案拧得粉碎。

  碎裂的几案落下,露出后面一只乌黑的蜘蛛。它躯干足有脸盆大小,八条尖
细的触肢折叠着,宛如折刀,此时浑身湿淋淋的,似乎刚从水中钻出来。

  丁巳忽然叫道:「它们不是生灵!是死的!」

  外面的随从穿过石拱桥,飞速赶来。蜘蛛身形微晃,鬼魅一般移到韩定国身
前,扬起触肢。韩定国也认出那蜘蛛是精铁制成,他心下略安,不过一只机关驱
动的器具,有何可惧?那些贼子放出此物,无非是本人难以入苑,才以此物乱自
己心智,如果自己乱了方寸,才是中了他们的诡计。

  韩定国双臂犹如镔铁,左右挡格,只是那蜘蛛触肢足有八条,即使两条撑着
地面,还有六根不断攻来,如同被六名使枪的好手围攻,眨眼间韩定国身上的布
袍就被划破数处,露出里面的铁甲。

  陈升周围飘浮着数面水镜,将自己的要害牢牢挡祝丁巳绕亭疾走,寻找附近
是不是还潜伏着机关兽。后面几名随从已经掠过石拱桥,再有一步就能跨入亭中。
韩定国心下大定,几件小器具就想要自己性命,未免太过天真。

  就在此时,那蜘蛛后腿忽然一撑,抬起腹部,接着躯干蜷曲起来,将腹端对
着韩定国,突地弹出一枚腹针。

  那腹针色泽发蓝,显然涂得有毒药,韩定国不敢硬接,腰身一折,身体向后
仰去。他此时已经在凉亭边缘,后退一步就是池塘。身体后仰的同时,韩定国力
贯双足,一双脚仿佛钉在地上,整个身体平平横在水上,避开那枚腹针。

  方才韩定国以几案挡格,案上的盘盏器皿,果品、木箸、漆器洒了满地,还
有些掉在水中,在水面上载浮载沉。他后背几乎贴到水面,那枚腹针带着一股淡
淡的花香,贴着身体飞过。韩定国心下冷笑,这蜘蛛虽然巧妙,到底也只是机关
兽,等它机括的力道耗尽,就是一件废物。

  就在这时,一只洁白的手掌从水中伸出,像兰花一样轻柔地张开,随手拿起
水面一支飘浮的木箸,往韩定国面门刺去。韩定国暴喝一声,裹着铁甲的双臂并
紧,遮住面孔。

  那只纤手没有丝毫停顿,轻巧得就像簪花一样,往韩定国臂上一插,然后没
入水中。

  韩定国双臂僵在面前,接着一股血箭从他臂间喷出,身体重重落入水中。

  水花四溅,池塘原本宁静的水面剧烈的荡漾起来,惊扰了池中的游鱼。韩定
国平躺在水面上,慢慢向下沉去,他双目瞪得极大,那支木箸从他鼻孔刺入,只
露出一截短短的箸尾。一股鲜血从他鼻中涌出,里面混着白花花的脑浆。

  亭中一片死寂,片刻后陈升叫道:「什么人!是什么人潜入苑中!快给我抓
住她!」

  丁巳脸色惨白,失魂落魄地说道:「不是人……池塘里没有人……只有……
只有鱼……」那只纤美的手掌惊鸿一现,便失去踪影,几乎没有人看到。冲来的
军士鼓噪道:「拦住那只蜘蛛!别让它跑了!」

  「这是什么怪物?」

  「它杀了韩将军!快拦住它!」

  那只蜘蛛灵巧地攀上亭子,一名军士跃上飞檐,随即胸前溅出鲜血,被锋利
的触肢划出一道伤口。

  黑暗中,羽箭不断飞来,在蜘蛛身上溅起星星点点的火光。蜘蛛绕着亭子的
尖顶来回穿梭,周旋了一盏茶工夫后,猛地跃入水中,连一点水花都没有溅起,
就那么消失无踪。

  …………………………………………………………………………………「怎
么回事?」众人都围拢过来,在望楼上虽然能看到校尉府的情形,却看不清细节,
只看到韩定国原本好端端坐着,忽然间跃起,把面前的桌案都掀了,接着往后一
倒,然后就那么躺在水面上,一动不动。

  「死了吗?」

  「谁杀的?刺客在哪儿?」

  「干!杀得好!」匡仲玉大喝一声,一拳擂在拳心。

  敖润伸长脖子,刘诏使劲眯起眼睛,卢景一双白眼这会儿黑眼珠瞪得贼大,
倒是匡仲玉大喝一声之后,随即恢复了一派从容,悠然捻须而笑,充满了莫测深
浅的高人风范。

  那只蜘蛛通体黝黑,夜间难以看清,众人只看到那些军士跟见了鬼似的往黑
暗中拼命击打,却不知道他们打的究竟是什么。韩定国的尸体已经被人从水中捞
出,那些甲士打了半天,忽然散开,换成长钩在池塘中搅动,似乎在寻找什么。

  众人越看越是纳闷,接着有人张起布幔,将池塘遮掩起来,阻断了众人的视
线。

  唯一可以断定的是韩定国确实遇刺了,但他是身负重伤,还是被刺身亡?刺
客是谁?行刺后是顺利脱身,还是与韩定国同归于尽?这些都无人知晓。

  「难道是死丫头?」程宗扬心里浮起这个念头。

  程宗扬忽然道:「长伯呢?他在哪里?」

                第七章

  吴三桂像只凶猛的猎豹般在树间飞掠,忽然他跃起身,避开从身后射来的两
支利箭,顺势跃上墙头。

  十几支利箭同时飞来,不仅瞄住他的咽喉,还抢先一步封锁住了他可能的落
脚之处。

  吴三桂手臂一翻,从背后摘下一面两尺宽的小盾,套在臂上,然后挥臂破开
箭网,往墙下跃去。

  一柄带着锯齿的长刀猛然劈来,刀盾相交,吴三桂还未落地就被撞得后退,
背脊重重撞在墙上。

  数道人影呈扇形将他围在中间,在他对面是一名妇人。

  闻清语冷冷盯着他,「原来是殇侯座下的吴使者。杀了我巫宗的人,这就想
走吗?」

  吴三桂大笑道:「人不是我杀的,我就是来看个热闹。怎么?巫宗行事这么
霸道,连热闹都不许看?」

  「吴使者潜入府中,直到此时才出现,岂无嫌疑?」

  「有嫌疑的人多了,难道你能把他们都杀了?少废话!」吴三桂喝道:「巫
宗若是想开战,吴某今日奉陪到底!」

  一条大汉从黑暗中迈步出来,他提着一杆长枪往地上重重一顿,声如雷霆地
喝道:「谁想开战!来啊!」

  闻清语柳眉挑起,盯着那名身材魁伟的大汉,半晌才道:「我们走!」

  巫宗众人退去,吴三桂收起龙鳞盾,抬掌与那人重重一击,然后握在一起,
笑道:「老石,侯爷也来了?」

  石敬瑭无奈地说道:「来是来了,可我还没见着侯爷。」

  「怎么回事?你们不是贴身守护侯爷的吗?」

  「我刚到两天。侯爷说要体察洛都风物,只留下话让我们等着。」石敬瑭苦
笑道:「侯爷回洛都,犹如龙归故乡,哪里还用我们保护?」

  吴三桂低声道:「方才府里的事,可是侯爷……」「不是。」石敬瑭简单回
了一句,然后道:「里面情形如何?」

  「韩定国死了。」

  「那就好。」石敬瑭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笑道:「洛都不比别的地方,一
到夜里就黑灯瞎火,有几个里坊能闹通宵。走,咱们兄弟去乐乐!」

  「今日不成。」吴三桂道:「我要先去见程少主。」

  「既然如此,咱们约个时候再聚。」

  「那就这么说定了!」

  …………………………………………………………………………………数以
百计的军士在校尉府内四处奔走,或是追踪,或是搜查,或是戒备,却忙而不乱,
显示出汉军精锐出色的素质。然而那名刺客却像蒸发了一样,任凭他们把整个校
尉府翻个底朝天,也不见踪影。

  池塘是重中之重,军士们撒开渔网,把池塘全部滤了一遍,除了几尾鲤鱼,
几茎残荷,再无他物。最后几名水性好的军士潜到水底,才发现池底的暗渠被人
打开,再追到外面的河渠,已经人迹皆无,再没有任何线索。

  襄城君府的望楼不是久留之地,众人又等一会儿,见那些军士一无所获,随
即分头离开。小贱狗第二次跳下楼,一直没有回来,程宗扬也不担心,反正这贱
狗在襄城君府也吃不了亏。

  程宗扬让敖润等人返回住处,自己则与卢景一道赶往鹏翼社,与远道而来的
星月湖众人见面。临走之前,他交待惊理、罂粟女留在原处,继续等待小紫的消
息。

  洛都的宵禁对卢景等人来说形同虚设,一行人穿房越脊,不到半个时辰就赶
到位于通商里的鹏翼社。不多时,吴三桂也回到社中,见面又是一番欣喜。

  吴三桂详细说了自己在府中的见闻,不过他也没能靠近池苑,未曾目睹韩定
国遇刺的一幕,只是从府内军士的反应可以推断韩定国确实已经毙命。至于刺客
是谁,他同样一无所知。

  当吴三桂提到石敬瑭突然在府外现身,程宗扬才想起来死老头足足消失了五
天,连他唯一的衣钵传人与巫宗闹得不可开交也没有露头,不知道又钻到什么地
方鬼混去了。

  吴三桂道:「程头儿,有什么要办的,尽管交待给我们兄弟。」

  「不用着急。」程宗扬道:「这几天先让老蒋带你们熟悉一下洛都,尤其是
两宫附近。等会之来,咱们再一起商量。」

  「是!」吴三桂挺胸应道。

  程宗扬笑道:「行啊长伯,跟着星月湖大营的兄弟混了这么久,有点军士的
样子了。江州近来怎么样?」

  吴三桂道:「程少主若是回去,保证认不出来。如今的江州比原来大了两倍
不止,沿城布置了二十七座石堡,连江中也建了三座,把江中最险的几处礁石都
围了起来,设了两道水门。北城有军营,还有沿江数十座水泥窑。城南新设了货
场,每天运出的水泥,运进来的铁锭和粮食、马匹都在里面。如今江州和宋国的
筠州,昭南的沐羽城,还有东边几个大郡都通了商路,天天都有商队来往。」

  「比以前大了两倍?这么快?」程宗扬道:「征发的劳力不会太多了吧?」

  江州在晋国属于下郡,人口本来就不多,现在刚经过战事就为筑城大肆征发
劳役,只怕会伤及元气。

  「根本用不上多少劳役,那城是宋军帮咱们筑的。」吴三桂笑道:「当初宋
军围城,在城外筑了好几道高墙。小侯爷带着人看过,直接将那些高墙加固,最
外面一层筑成外城墙,里面是坊墙,加上原来挖的深壕,连排水渠都是现成的。
如今江州每天烧炼磨制的水泥有近千石,筑城的速度比老吴做梦都快,动用的劳
役却只有以往的两成。算下来,这外城有九成都是宋军的功劳。」

  程宗扬笑道:「我说宋军怎么来这么多?原来是当苦力来了。」

  众人闻言大笑。

  程宗扬先安顿众人住下,然后与卢景商议,找一个隐秘的住处,将高智商移
送过去。那些少年既然找上门来,肯定不会就此善罢干休。还是把他先藏好,免
得招惹麻烦。

  卢景道:「什么地方合适?」

  「最好能在金市找处铺面,把他悄悄送过去,一举两得。」

  程宗扬现在才知道金市的铺面一多半都在洛都的权贵手中,有些都传了好几
代,极少转卖,死老头张嘴就是一条街,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如今看来,只有
先拿重金租一处了,这还未必能租到。

  …………………………………………………………………………………一夜
过去。天色微亮,程宗扬便离开鹏翼社,前往射声校尉的府郏出乎他的意料,校
尉府大门紧闭,气氛平静异常,周围几条街道没有戒严的军士,府内也没有看到
办案的官吏出没。几个时辰前,堂堂建威将军刚在府中当着射声校尉的面遇刺身
亡,此时竟然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程宗扬绕着校尉府走了一圈,然后在坊门处找了个位置,随便买了些食物当
早点。他本来想问问惊理和罂粟女昨晚有什么动静,两女却一直没有出现。程宗
扬有些纳闷,但他没有召唤侍奴的本事,两女不露面他也没有办法,只好先去一
趟西邸,打听消息。

  徐璜心情不好,听到建威将军的事,心情就更差了。

  「这些鼠辈!实在太嚣张了!」徐璜重重一拍桌子,愤然说道。

  正如程宗扬料想的那样,韩定国遇刺将朝廷放在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昨晚
南宫失火,封闭宫门,陈升没敢闯阙禀报韩定国身亡的消息,直到天亮才到御前
谢罪。天子闻讯大怒,当即让陈升回府闭门待命,然后隔过洛都令,直接命令新
任司隶校尉董宣彻察此事。当时唐衡等人都在,几位中常侍苦苦劝谏,才把彻察
改成暗察,同时对外隐瞒了韩定国的死因,只称他酒后不慎落水,以至身亡。

  「此时公然问罪吕氏,实非良策。」

  「太后尚在,陛下岂能不思孝道?」

  「小不忍则乱大谋。陛下春秋鼎盛,来日方长……」众人劝谏大抵如此,但
这话不能传到外面,即使徐璜把程宗扬视为自己人,也不好透露。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徐璜叹道:「令天子忧心,都是我们这些奴才的
不是。」

  「不知凶手是……」

  徐璜阴沉着脸道:「除了那个朱安世,还有何人!」

  「朱安世?」

  「几名伏诛的刺客已经由人查验过,都是朱安世的门客。」

  那些刺客居然不是吕冀请来的杀手,而是朱安世的人?程宗扬疑惑地说道:
「朱安世与韩定国有什么仇?」

  「朱安世不过一走狗耳。」徐璜恨声道:「那帮游侠挟弓带剑,好勇斗狠,
呼朋引类,啸聚徒众,目无纲纪,交往诸侯,堪称世间蠧虫!」

  从徐璜话里,程宗扬总算明白一件事:朝廷准备拿朱安世开刀了。

  徐璜喘了口气,然后问道:「圣上昨日让你往定陶王邸去传口谕?」

  「确有此事。不知吕常侍在天子面前说了什么?」

  「他能说什么?无非是说些圣上不爱听的话。」徐璜道:「此事要紧,你先
去传谕。」

  「是。」

  …………………………………………………………………………………程宗
扬换上官服,往鸿胪寺取了符节,前去定陶王府。上次吊丧,程宗扬已经来过,
这次也算熟门熟路,王邸众人见大行令持节前来,都惊疑不定,连忙请他入内。

  随行的鸿胪寺治礼郎敖润捧来漆匣,打开亮出里面的白鹿皮。程宗扬笑道:
「这白鹿皮出自上林苑,世间难得,如今天子御赐,可见对定陶王的亲厚。」

  王邸众人摸不清深浅,只连声恭祝天子千秋万岁。

  程宗扬道:「定陶王获此重赏,理当入京谢恩。」

  王邸众人齐齐变了脸色,前来报丧尚在王邸的定陶相小心问道:「吾王年岁
尚幼,车马劳顿,只怕……」程宗扬道:「这是天子的口谕。」

  王邸众人闻言,一多半都脸色惨变,显然是跟程宗扬想到了一处。另有几人
略微一怔,接着喜动于色。几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定陶相强自按捺喜意,
拉着程宗扬盛情留宴。

  定陶相的惊喜让程宗扬颇觉疑惑,有心想套出话来,但小紫至今没有音讯,
他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个人使,哪里有心情在这里宴饮?

  程宗扬委婉地辞谢宴饮之后,定陶相拉着他的手,殷殷说道:「他日吾王入
京,还请程大夫多加照看。日后若是有讯,必不会忘程大夫一番恩义。」

  程宗扬随口应合。等上车离开王邸,想到定陶相那句「日后有讯」,程宗扬
越想越觉得大有意味。

  天子籍口赏赐,命陶王入京谢恩,着实不合常理。定陶相等人先惊后喜,更
令人困惑,难道让一个三岁的娃娃千里赴京,会是一件好事?到底喜从何来呢?

  程宗扬琢磨着,忽然心里一动,叫道:「原来如此!」

  从定陶相喜出望外的反应中,程宗扬终于想通了天子的用意。定陶王封地不
过一县,几任定陶王为人都颇为本分,新立的定陶王又只是个三岁的娃娃,于情
于理天子都不可能在这时候削藩。既然不是削藩,那么刘骜召定陶王入京,只会
有一个用意:立嗣。

  刘骜如今不过二十出头,换作自己所来的时代,这年龄结婚都嫌早。但他登
基已经十余年,至今尚无子嗣,东宫之位一直空悬。现在连赵王都动了心思,想
把和他年纪差不多的赵太子送给他当儿子,可见刘骜的子嗣问题已经成为朝野瞩
目的大事。

  赵王想把自己的儿子送到宫里当太子,作为当事人的刘骜又何尝没有自己的
打算?与其被太后指定一人给自己当儿子,不如自己先选一个。定陶王生父已经
去世,年龄又够小,选他作嗣子,比赵太子要强出百倍。

  难怪定陶相会喜出望外,定陶王如果能继承帝位,他就是丞相的不二人眩
「原来如此……」程宗扬喃喃说着,往车厢上一靠,却发现车马已经停祝「怎么
了?」

  敖润茫然道:「程头儿,不是你让停的吗?刚才还敲了一下。」

  程宗扬这才意识到自己手持节杖,刚才想通此事,不由自主地敲了一下,没
想到被敖润误会为让他停车。

  程宗扬刚想开口,敖润却指着旁边的巷口道:「程头儿,你上次让我打听的
班超,就住在这巷里。」

  「是吗?还是真巧……」

  程宗扬往巷中看了一眼,那巷子颇为破旧,看得出住在这里的都不是什么富
人。上次在兰台偶遇班超,程宗扬就留了心,只是一直没有时间拜访,这会儿正
好路过门口,就这么走掉未免可惜。毕竟那可是班超埃「走,我们去看看。」

  敖润停好马车,程宗扬下车往巷中走去。

  看到一个簪笔戴冠,身穿黑袍的官员进来,巷中的行人纷纷往两边退开。洛
都位于天子脚下,城中居民也见惯了高官,莫说程宗扬只是个六百石,就算二千
石光临,这些居民也不见得会给面子。但程宗扬手中的节杖代表着王命在身,众
人见他持节过来,都不禁露出敬畏的神色,以为他是奉天子之命前来。

  看到众人的目光都落到自己手中的节杖上,程宗扬也意识到自己是被人误会
了,但这节杖也没办法收起来,只能拿着一路前行。那节杖是一枝铜制的细杖,
色泽金黄,杖上悬挂着一截被称为「旄」的牛尾,顶部装饰着雉鸡的尾羽,由于
最初的节杖是用竹子制成,改为铜制后,杖身仍像竹竿一样分节。当年苏武出使
匈奴,被扣十九年,持节不辱,以至于节旄尽落,所持的就是这种节杖。

  敖润左绕右拐,到了巷内一扇门前,正准备上前叩门,程宗扬摆了摆手,亲
自上前叩了叩门扉,「班先生可在家吗?」

  里面有人笑道:「有客人来了。」接着门扉打开,一名书生走了出来,看到
外面是一名持节的官员,也不由吃了一惊。

  看清来人,程宗扬差点都想以袖遮面,转头就走。那书生身材高大,穿着一
身儒服,只是袖子挽到肘间,手上湿淋淋拿着一块抹布,似乎正在干活。洛都书
生数以万计,自己认识的可没几个,偏偏这个自己见过,而且还牵涉到一桩十分
敏感的命案——郁奉文的同窗,云台书院的郑子卿。

  程宗扬曾见过他两次,第一次在伊阙,郑子卿当众指责游侠少年白昼杀人,
当众行凶,第二次是追查上汤脚店真相时,自己与卢景冒充书商找到郁奉文,在
书院偶遇。前一次自己只是旁观者,第二次只匆匆打了个照面,但如果被郑子卿
认出来,就不好解释了。

  郑子卿客气地说道:「阁下是来找班先生?」

  见郑子卿并没有认出自己,程宗扬镇定下来,「正是。」

  「班先生去兰台抄书,午后才能回来。」郑子卿道:「不知阁下找班先生何
事?」

  「久闻班先生大名,今日路过此地,特来拜访。既然班先生不在,敝人改日
再来。」

  「请教阁下尊姓?」郑子卿解释道:「我与几名同窗都曾受教于班固先生,
今日书院无事,特来替先生洒扫庭院。阁下的来意,在下一定会转告给先生。」

  自己手里拿着节杖,想隐瞒身份,除非郑子卿是瞎的。程宗扬从袖中拿出一
块竹片,一边道:「敝姓程。现居鸿胪寺大行令一职。这是敝人的名刺。」

  郑子卿双手接过名刺,躬身道:「在下定会将此事禀报给班先生。」

  程宗扬拱手道:「有劳。」

  两人离开班宅,看看左右无人,程宗扬把节杖交给敖润,接着摘下进贤冠,
只留下束发的方巾,然后把官服一脱,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敖润把官袍往节杖上一卷,挟在腋下,一边道:「程头儿,我瞧着你穿官袍
挺威风的,特有气派。」

  「威风个什么啊,袖子都拖到地面了。走快一点,满袖子都是风,我都觉得
自己该飞起来了。」

  敖润听他说得有趣,不由笑道:「人又不是蝙蝠,咋能飞起来?」

  「怎么不能飞?我就飞过。」要不是坐飞机出事,自己至于来六朝吗?

  「瞎说吧?人怎么能飞?」敖润一万个不信。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程宗扬望着天空,指着上面的白云道:「一直飞到
云层上面,万里白云都在脚下,就像无边无际的大海一样。天晴的时候,从天上
往下看,地上的山河田野都看得清清楚楚……」敖润也和他一样看着天空,将信
将疑地说道:「真的假的?程头儿,老敖没读过书,你可别蒙我。」

  两人说笑着往巷外走去,走了半晌也没见到马车,巷子反而越来越偏。

  敖润停下脚步,左右顾盼着说道:「走错路了?」

  「不会是刚才光顾着看天,走岔道了吧?」程宗扬道:「我找个人问问。」

  路边一处院子里,一群少年正在博戏,博戏的内容也很简单,就是掷钱,三
枚铜铢全是正面为胜。

  程宗扬走过去正要开口,忽然间一怔,接着眼中冒出怒火。

  那群半大小子中间,竟然蹲着一个脏兮兮的老东西,这会儿正伸长脖子盯着
场中投下的铜铢,嘴里嘟囔道:「中!中!」

  三枚铜铢落地,两正一反,不胜不负。朱老头拍着大腿,一脸的失望,忽然
耳朵一紧,被人揪了起来。

  程宗扬劈脸吼道:「死丫头到现在还没有音信,你个老家伙居然还有心情赌
钱!」

  「哎哟……别揪别揪……咋了?」

  「巫宗的人追来了。说死丫头杀了他们的人,要找死丫头麻烦。」

  朱老头道:「紫丫头咋了?」

  「一直都没消息。」

  「那不没事吗……该我了!该我了!」

  程宗扬一把揪住他,「你都溜出来五天了,一直都在赌钱?」

  「谁说我光顾着赌钱了?」朱老头得意洋洋地跷起脚,「瞧,我昨天还赢了
双鞋。」

  那双破鞋烂的就只剩下个边了,幸好还是布的,这要是草鞋早该散架了,也
不知道死老头那得意劲儿是哪儿的。

  程宗扬一把没抓牢,被朱老头挤过去,吆喝道:「我!我!」

  朱老头抓起铜铢,合在手心里摇了摇,「这回让你们看看大爷的手艺……」
说着狠狠往手心里吹了口气,往地上一抛。

  几枚铜铢还没转稳,一个七八岁年纪拖着鼻涕的娃娃领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后
生过来,指着朱老头道:「就是他!我赢了他还耍赖,欠我钱不给!」

  朱老头抖着胡子道:「谁赖了?谁赖了?那一把说过不算,小娃娃你还当真
了。大爷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那后生懒得
跟他废话,一把揪住朱老头的衣襟,往地上一推,朱老头一屁股坐进灰窝里,象
是坐到一个土炸弹似的,满屁股的尘土飞扬。

  那后生喝道:「拿钱来!」

  朱老头坐在地上,哼哼叽叽道:「真……真没钱……谁身上有一个铜子儿,
谁是孙子……」程宗扬笑道:「别看我。我身上最小都是银铢,没铜钱,骂不到
我。」

  那后生问他弟弟,「这老货欠你多少钱?」

  那娃娃拖着鼻涕道:「两文……」

  后生「呸」了一口,然后道:「两文钱不要了!」

  朱老头笑逐颜开,刚想爬起来,便听那后生道:「钱不要了,也不能白饶了
他!让这老家伙看个瓜!」

  朱老头嘴巴立刻就张圆了,周围的少年都来了精神,拍手鼓噪道:「来个老
头看瓜!来个老头看瓜!」

  那后生把朱老头拎起来,往墙根一放,让他背着手贴着墙根蹲好,然后一把
扯开他的裤带,拉开他的裤子,按着朱老头的后脑勺,把他脑袋塞进裤裆里头。

  「老头!看到瓜没有!」

  朱老头撅着屁股,在裤裆里瓮声瓮气地应道:「看到了……看到了……」
「瓜熟了没有?」

  「熟了……熟了……」

  「有人偷瓜没有?」

  「俺盯着呢……盯着呢……」

  「老实蹲好了!看好你的瓜!看够半个时辰就放你!」

  「哎……哎!」

  后生把裤带往朱老头脖子后面一绑,让他头塞裤裆里,蹲在墙根老实看瓜,
然后脸色不善地看着程宗扬。

  程宗扬哈哈一笑,挑起拇指道:「小兄弟这气概!果然当得起英雄豪杰这四
个字!我路过的,压根儿就不认识他。这老家伙没羞没臊的,真不是个东西!那
个……小兄弟,出巷子怎么走?」

  那后生被他捧了几句,收起脸色,「往右拐。」

  两人往右拐去,不多时找到来时的原路,出了巷子,远远看到停在巷口的马
车。

  敖润不放心地说道:「程头儿,朱大爷那边……」「不就看个瓜吗?这不挺
好的嘛?」程宗扬道:「要不你去替他?」

  敖润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你还是杀了我吧!那丢脸丢到姥姥家了,老敖死
都不干。」

  「看到了吧?老家伙脸都不要,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他怕的?」程宗扬道:
「甭管了,等他玩够,自己就回去了。」

  「程头儿,咱们回去吗?」

  程宗扬想了想,「你先回去。我去校尉府看看。」

  …………………………………………………………………………………校尉
府大门紧闭,周围冷冷清清,连鬼影都不见一个。程宗扬绕着府邸走了一圈,仍
不见惊理和罂粟女,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他脚步一转,往邻坊的襄城君府走去。

  凭借身上的腰牌,程宗扬顺利进入府中,随即登上望楼,往校尉府望去。陈
升闭门待罪,整个校尉府内静悄悄看不到一个人影。苑中的池塘碧波依旧,昨晚
的宴会却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要是有个望远镜就好了……程宗扬心里想着,有些遗憾自己把在太泉古阵找
到的望远镜给了萧遥逸。忽然间他心头微凛,周围的空气隐约传来一丝法力的波
动,似乎正被人从虚空中窥视一样。

  程宗扬往后退了一步,将身形隐藏在阴影中。

  这种感觉自己在林清浦身边曾经感知过,是影月术的波动,没想到会在此地
出现。联想到昨晚出现的水镜术,那个施术者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陈升。曾
经在军中担任过二十年小吏,如今的射声校尉,竟然出自影月宗门下。

  那丝法力波动渐渐消失,程宗扬仍隐藏在阴影中,直到身后一个声音响起,
「程……程公子。」

  红玉怯生生道:「夫人想请公子过去。」

  程宗扬一步跨到红玉面前,不等她躲开,就在她脸上扭了一把,笑道:「我
又不是妖怪,你至于这么害怕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挺厉害的小姑娘
呢。」

  红玉象是要哭出来一样,低着头不敢作声。程宗扬一笑了之,也不再逗她,
跟着她一起穿过秘道,来到襄城君所在的奥室。

  一进门,程宗扬就明白过来,小婢刚才为何会是那种表情。

  襄城君的绣榻上卧着一个少女,她下巴尖尖的,一张娇靥宛如珠玉,红唇微
微翘起,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除了小紫还能是谁?

                第八章

  程宗扬站在门前,有种眼晕的感觉,连日来的焦虑一瞬间烟销云散,此时望
着那张精致如玉的面孔,程宗扬只觉得脚步仿佛踩在云端,无比的惊喜充塞在心
头,满满的像要爆炸一样。

  他咬牙叫了声,「死丫头!」然后就猛扑过去。

  「哎呀,程头儿,你踩到我啦……唔……」程宗扬像老虎一样扑到小紫身上,
狠狠吻住她的唇瓣。

  小紫的唇瓣娇嫩而柔软,带着诱人的甜香。滑腻的舌尖带着微微凉意,让程
宗扬禁不住想要让她温暖起来。

  小紫顺从地吐出舌尖,眼中的笑意像要满溢出来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唇瓣分开,程宗扬顶着她的鼻尖,凝视着她的双眸,眼
睛一眨不眨,就像看不够一样。

  小紫笑吟吟道:「你想不想我?」

  「想。」程宗扬道:「你想我不想?」

  「想埃」

  过了一会儿,小紫又问:「你想不想我?」

  「想。」程宗扬道:「死丫头,你想不想我?」

  「想埃」

  又过了一会儿,程宗扬道:「死丫头,你想不想我?」

  「大笨瓜,你想不想我?」

  两人像傻瓜一样玩着一问一答的游戏,渐渐都笑了起来。

  小紫点着他的鼻尖道:「大笨瓜。」

  「大笨瓜要抱着你睡觉,乖乖给我让点地方……不许躲!」

  程宗扬从背后搂住小紫的纤腰,将她整个身子都拥在怀中,下巴放在她肩膀
上,舒服地呼了口气,「死丫头,好久没有抱着你睡觉了……嗯,屁股上的肉肉
好像又多了一点……」小紫纤手绕到身后,握住他不安分的部位,灵巧地用帕子
束了两道,又打了个结。

  程宗扬恼羞成怒,「死丫头,你干什么!」

  「不许你乱蹭。」

  「蹭一下都不行啊?跟你说,也就是你,一般人想让我蹭还蹭不上呢!」

  「咦?程头儿,你的伤好了?」

  小紫手掌按在他腹上,立刻感受到他丹田的气息变得平稳凝炼。程宗扬毫不
设防,任由她的直拨进入自己的气海,察看自己丹田的变化。

  小紫白了他一眼,「一点警惕性都没有。」

  「哈,我命根子都被你攥过了,你跟我说警惕性?对了,死丫头,韩定国是
不是你杀的?」

  「是埃」小紫口气随便得仿佛杀的不是韩定国,而是顺手捻死一只蚂蚁。

  「他们在池塘边沿都布了渔网,你怎么潜进去的?」

  「提前几天就是了。」

  程宗扬一拍额头,自己总盯着校尉府周围,没想到小紫早在那些人布置之前
就已经潜入池塘中。无论韩定国还是陈升,恐怕都想不到有人能潜在水中三四天
时间,不用浮上水面换气。结果他们白白在外围布置下重重机关,却没想到刺客
就潜伏在他们眼皮底下。

  程宗扬握住小紫的手,「为什么要杀巫宗那两名执事,还有韩定国?」

  「偶然遇见,随便杀杀。」小紫道:「反正人家又不是黑魔海的人。」

  死丫头真的生气了。巫宗拒绝小紫参拜魔尊,不承认她是黑魔海弟子,瞧瞧
闹出这些事来,这简直是犯罪!

  「接下来呢?还要接着杀吗?」

  「玩累了,人家要休息几天。」

  「那就好!日子多得是,赶那么紧干嘛?在这儿乖乖睡一觉。心情好了咱们
再去杀人。咦?」

  程宗扬这才意识他们两个是在襄城君的密室里,密室的主人却不见踪影。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襄城君呢?」

  小紫皱起鼻尖,「好啊,你又背着我去找别的女人。」

  「我纯粹是偶遇,不是成心的!」程宗扬赶紧解释,「真是巧了,你知道她
是谁吗?」

  「苏妲己的干女儿埃」

  「你怎么知道?」

  小紫笑吟吟道:「人家已经问了她一夜了,还有什么不知道的?」说着她眉
角微微一挑。

  水晶帘外传来银铃轻响,惊理和罂粟女一左一右,像侍女一样扶着一个女子
缓步走来。只不过她们脸上都带着戏谑的笑意,丝毫看不出对那女子的尊重。

  中间的女子身无寸缕,那具丰满而丰满的玉体赤条条裸露着,一身雪白的美
肉白花花亮得耀眼,她容貌妖艳,表情又羞又媚,红唇微分,吃力地喘着气,一
双水汪汪的美目仿佛要滴出水来,充满诱人的淫态,正是襄邑侯的夫人,艳色名
动洛都的襄城君孙寿。

  程宗扬吹了声口哨,难怪没见到惊理和罂粟女,原来都到了襄城君府里。

  …………………………………………………………………………………

  北宫,章台殿内。阳光透过窗棂,在殿内留下斑驳的光影。一扇描金的白玉
屏风前,陈列着一张镶嵌着七宝的锦榻。吕冀抱着一个美貌的妇人,正伏在榻上
用力挺动。

  他门下的监奴秦宫垂手立在一旁,目不斜视地说道:「司隶校尉属下的书佐
传来消息,仵作已经验过尸体,可以确定死的就是韩定国。」

  「怎么死的?」

  「是一根木箸,从鼻腔直贯入脑,当场毙命。」

  「木箸?」吕冀大笑道:「死得好!死得好!这阳泉暴氏,还真点门道。」

  「唐季臣刚才登门,说阳泉暴氏的人留言索取余款。」

  如果程宗扬知道,肯定要鄙视卢五哥脸皮够厚,手指都没动一下,就捡了功
劳来要钱。可惜吕冀对此一无所知,他只知道自己付钱找来杀手,然后韩定国就
死了。

  「给他!」吕冀又用力挺动几下,一边道:「让死士营的人盯紧,等他带着
钱离开,就追上去,连钱带人都给我留下!」

  「诺。」

  「朱安世那边处置干净了吗?」

  「已经处置了。姓朱的眼下还蒙在鼓里,不知道他手下有人拿了别人的钱,
去刺杀韩定国。」

  「好!这个罪名就让他背了。」吕冀道:「昨日南宫失火是怎么回事?」

  「据说是侍中庐有几盏灯烛忘了熄灭,被人碰倒,烧到了布幔。」

  「听说四叔又去劝谏天子了?」

  秦宫尴尬地说道:「小的去找吕常侍打听消息,被吕常侍骂了一通。说小的
私自打听宫禁之事,论罪该杀,然后就把小的赶出来了。」

  吕冀气哼哼道:「我这四叔跟不疑一个鸟样!自以为正人君子,看谁都是该
死。」

  吕冀狠狠挺动几下,然后放开身下的美妇,翻过身箕坐在榻上。那美妇扭着
腰肢趴到他腿间,用唇舌帮他清理下体的污物。

  吕冀一手揉弄着美妇的玉乳,一边道:「西邸的事打听清楚了吗?」

  「姓徐的十分小心,名单一直随身带着。小的从尚书台打听到,这几个月天
子一共御批了五十六名官员,最高二千石,最小六百石。最要紧的官职,就是董
宣的司隶校尉。其他除了几个派到地方上的太守,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职,大多
是贵戚子弟。」

  「天子开西邸卖官鬻爵,这么好的事,干嘛还藏着掖着?」吕冀道:「查清
楚是谁买的官,我替他传扬天下。」

  「诺。」秦宫恭谨地应了一声,然后道:「长秋宫的人禀报,三日前皇后娘
娘确实不在宫里。有人说她与天子一同游猎,但富平侯的人传来消息,那天游猎
的只有天子,并未见到皇后娘娘。」

  「这么说,她真是自己出去了?」

  「那日随行的是单常侍的人,嘴巴都严得很。」

  「单超、徐璜、唐衡、具瑗、左惌…这几个阉奴居心叵测,挑动天子与太后
离心离德,早晚要把他们处置掉!」

  秦宫道:「侯爷放心,只要拿到西邸的罪证,这几个阉奴都逃不了干系。」

  吕冀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夫人消了气没有?」

  「夫人连我都没见,隔着帘子就把侯爷送的珊瑚树扔了出来。」秦宫压低声
音道:「依小的看,这回夫人是铁了心要争那个将作大匠的职位。」

  「将作大匠主管宫室营建,多少人都在盯着?单我们吕家就有七八个人想插
一脚,怎么好平白给她们孙家?」

  吕冀满脸苦恼地摸着肚子,良久长叹一声,「罢了罢了,便让她一次。我这
就去跟阿姊说。」

  秦宫也劝道:「到底是一家人,犯不着为这事生分了……」

  …………………………………………………………………………………

  襄城君府的密室内,隔着水晶帘,一具雪白的肉体越走越近,她丰腴的胴体
肉感十足,丰挺的双乳颤微微抖动,散发出淫靡的气息。

  接着一条小狗蹿进来,露着牙齿朝程宗扬狺狺作势。

  「这条小贱狗居然跑到这儿来了?怎么就没摔死它呢?」

  雪雪更加愤怒,使劲抖着尾巴,狠不得朝他身上咬一口。

  程宗扬恐吓道:「再叫就把你皮扒了,做条狗皮褥子!」

  雪雪色厉内茬地「汪汪」叫了两声,一边叫一边向后退去。

  惊理和罂粟女掀起水晶帘,然后放开手,对那名妖媚的艳妇笑道:「还不去
拜见主人?」

  襄城君娇喘着,摇摇晃晃朝绣榻走去,刚走几步就险些跌倒。

  程宗扬这才注意到她脚下穿着一双象牙制成的高跟凉鞋,鞋跟又细又高,每
迈一步身体都一阵摇晃。她吃力地踮起脚尖,两条大腿绷得笔直,一双丰挺的雪
乳高高耸起,红艳的乳头上系着两对银铃,每迈一步,两团丰腴的雪乳便不停地
上下抖颤,乳头的银铃跳动着,发出悦耳的铃声。

  襄城君两条大腿紧紧并在一起,脚步迈得极小,由于脚下穿着高跟鞋,使她
不得不踮起脚尖,那只浑圆的雪臀向后翘起,臀后一条银白的狐尾左右摇摆,竭
力保持身体的平衡。

  不过十几步的距离,襄城君用一盏茶的工夫才好不容易走完。她伏下身,媚
声道:「奴婢见过妈妈,紫妈妈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程宗扬道:「你收了她的魂魄?」

  小紫笑吟吟道:「要不然她怎么会这么乖呢?」说着她拿出一只琥珀,朝程
宗扬晃了晃。

  琥珀内封着一张小小的符纸,形制与当日卓云君献出一魂一魄时所用的符纸
相同,只是尺寸仅有其十分之一。

  看到琥珀,襄城君眼中禁不住露出一丝畏惧。

  小紫随手一丢,那块琥珀飞了出去。雪雪张口咬住琥珀,吞入腹中,然后不
情不愿地蜷着身卧在门边。

  「我说你怎么总带着小贱狗,原来是把它当手袋了。」

  「人家才不喜欢带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好麻烦。」

  雪雪身为妖兽,吞几件异物对它来说轻而易举。把东西放在它肚子里,又安
全又省心,程宗扬猜测,那只都卢难旦妖铃恐怕也在它腹中。

  小紫笑道:「人家新收的女儿好看吗?」

  程宗扬含糊道:「还行。」

  小紫眨了眨眼,「你是不是很想干她?」

  「瞎说!」程宗扬义正辞严地说道:「我抱着你睡觉就够了!」

  「那好吧。」小紫笑道:「她是新来的,刚才在和惊奴、罂奴玩游戏,程头
儿,你要不要玩?」

  「不干!」

  小紫皱了皱鼻子,「真无聊。」然后吩咐道:「那你们接着玩好了。」

  两名侍奴也跟了进来,惊理拿出几枚骰子,摆在襄城君面前。

  惊理对襄城君道:「你来掷吧。今日只有我们两个在,只用分单双便是。」

  罂粟女道:「先说好哪个是单,哪个是双。」

  惊理道:「你单我双便是了。」

  襄城君含羞拿起骰子,往席上一掷,那颗骰子转动着停下,朝上的一面是一
个「七」字。

  程宗扬把脸埋在小紫发间,嗅着她的体香,听到笑声不禁抬起头,「什么骰
子居然还有七?不会是出千吧?」

  那骰子跟自己见过的大不相同,骰身用精铜铸成,比寻常骰子大了许多,形
制犹如儿拳,足有十八个面。

  襄城君脸上露出红晕,羞答答看了罂粟女一眼,小声道:「是罂粟姊姊。」

  罂粟女笑着在她脸上摸了一把,「姊姊会好生疼你的。接着掷吧。」

  襄城君拿起第二颗骰子,这颗骰子上铸的不是数字,而是十八幅不同的仕女
图,襄城君刚一掷出,便低叫一声。铜铸的骰子份量沉重,她掷的力道稍轻,那
骰子落下后只一滚就停住了,图案上一个女子正倚门而笑。

  惊理和罂粟女都笑了起来,「这个好。」

  惊理笑着打趣道:「既然是倚门卖笑的娼女,那你就是她的恩客了。」

  罂粟女笑道:「难怪生得一副骚浪模样,倒是和娼妇有缘。再来。」

  第三枚骰子铸的是各种室中用具。襄城君掷出来的图案是张席子。

  惊理笑着推了她一把,「真是便宜你了。再来!」

  襄城君神情忐忑,拿起第四枚骰子,良久才掷出来。那枚骰子上铸的是各种
花草,在席上滚动半晌,最后是一片红叶。

  这副图案一出,惊理和罂粟女拍手娇笑,襄城君却吃了一惊,然后脸上流露
出几分羞怕。小紫笑道:「程头儿,你仔细看,这个最好玩了。」

  罂粟女笑道:「再来!再来!」

  第五枚骰子掷出,是一对红烛。接着最后一枚骰子掷出,刚一落稳,罂粟女
便拍掌笑道:「好一个凤翔。」

  六枚骰子掷完,惊理和罂粟女娇笑不已,襄城君却是羞怯难当。红玉在旁不
敢作声,等女主人掷完骰子,那两名艳女吩咐下来,她上前摊开茵席,将一块白
布铺在席上,然后退到一边。

  这两名女子本来连客人都算不上,此时却是以主人自居,可自己的女主人都
服服贴贴,红玉也不敢作声。

  罂粟女笑道:「六枚骰子都掷完了呢。」说着她打开手边一只匣子,「既然
有红叶,你自己挑一支好了。」

  匣中装着各种材质的假阳具,一支支维妙维肖,但除了几件有特殊用途的之
外,其他只有大小的区分,形制却极为相似。

  襄城君从匣中取出一支象牙制成的阳具,半跪着系在罂粟女腰间。

  罂粟女拨弄着她乳头的银铃,笑道:「妹妹真乖。」

  襄城君在她脚边央求道:「求姊姊怜惜……」「这可是你自己掷出来的。」
罂粟女笑道:「又不是第一次了,有什么好怕的?还不赶紧躺好。」

  襄城君本来生得妖媚艳丽,此时脸上却多了几分忸怩,羞答答躺到席上,那
条狐尾垂到一边,然后张开双腿,露出娇美的玉户。

  罂粟女笑吟吟跪在她腿间,「好个标致的粉头,你叫什么名字啊?」

  襄城君娇声道:「奴家小名寿寿……」

  「原来是寿寿埃」罂粟女双手扶着她的膝弯,那根象牙制成的假阳具直直挺
起,顶住她的嫩穴,笑道:「这阳物可是模仿老爷的,等于是主人替你开苞,寿
寿,你可要仔细受用着……」「干!我说怎么看着眼熟呢!你什么时候做了这么
多?」

  小紫道:「又不是人家做的。谁让她们喜欢你呢?」

  「这玩的什么游戏啊?掷了半天骰子都是干嘛的?」

  惊理解释道:「掷骰的赌注不用选,便是寿奴。第一枚骰子是选人,今日只
有奴婢两人,只用分单双便可。若是再有姊妹在场,便按数字顺延。」

  程宗扬随便拿起一枚,「这个是什么?」

  「这上面有桌椅几案,坐榻栏席,掷中哪一个,便在哪里欢好。」

  说话间,襄城君发出一声痛叫,程宗扬扭头看去,只见罂粟女腰身一挺,白
色的象牙棒身笔直捅入艳妇穴内。襄城君吃痛地咬住唇瓣,蜜穴中淌出一股殷红
的鲜血,在白色的象牙上分外醒目。

  程宗扬险些把眼睛瞪出来,襄城君的身子自己又不是没用过,早就是个妖淫
的妇人,怎么可能还有处子的落红?

  小紫笑道:「狐族最善于肉身变化,只要她们愿意,每次都能回复到还未开
苞的时候,跟处子一模一样呢。」

  「真的假的?」程宗扬半信半疑地说道:「即便她们能回复,也算是二手的
吧?」

  「反正如今她下面与十五六岁时一般无二,是真是假你自己看啰。」

  惊理笑道:「谁让她掷出红叶呢?」

  程宗扬接过那枚骰子,「红叶是什么意思?」

  「这红叶意为落红。掷中便是破瓜之意。」

  「这是你们自己铸的?」

  「这些骰子原本是行酒令用的,如今只是借用。」

  「红叶是落红,牡丹呢?」

  「当然是销魂穴了。」

  「这两朵梅花呢?」

  「梅开二度。她若掷出此面,至少要泄两次身。」

  「这菊花是……干!肯定是指后庭。」

  惊理笑道:「老爷好聪明。」

  「这是什么?」

  「并蒂莲。若是掷出此面,第一掷中选的人可以邀请一名好友,两人并蒂而
入。」

  程宗扬转着骰子,只见上面铸着荷花、百合、山茶、桃花、杏花、佛手、马
蹄莲……「这是第四枚吧,第二枚是什么?」

  「第二枚骰子是她游戏时用的身份,这一个是倚门卖笑的青楼女子;这个是
小家碧玉;这是贵妇;这是女侠,这一个是女囚……她若掷中这一幅,就不是青
楼女和恩客,而是女囚和牢头了。」

  程宗扬拿起第五枚骰子转了一圈,上面的图案除了红烛,还有花前月下、刀
斧绳索等等稀奇古怪的图案。

  「若是掷出来这把刀呢?」

  惊理抿嘴笑道:「那罂奴就不会洞房花烛这么温柔,该换成胁迫了。」

  原来是道具……最后一枚程宗扬不用看就知道,应该是各种姿势。他把骰子
交给惊理,「你来掷一个。」

  第一枚骰子不提,惊理拿着余下五枚骰子,分别掷出一个手拿诗卷的女子、
长凳、菊花、绳索和虎步势。

  惊理解释说,如果掷出这样一副骰子,就是一个优雅的女子,被人用绳索捆
在长凳上,从后面奸弄后庭。

  惊理再掷,这一回掷出的是贵妇、床榻、佛手、刀和龟腾:一名贵妇在床榻
上被闯入家中的盗贼拿刀架住脖子,先被人用手指戏弄,然后遭受奸淫。

  小紫道:「让那个小丫头掷一个。」

  红玉战战兢兢拿起骰子,掷出来的是女囚、柱子、百合、钱铢和背入式。

  惊理掩口笑道:「幸好不是我掷的,这个我可来不了。」

  「百合是什么?」

  「取百般合欢之意,只要在场的,都可以与她交合。」

  程宗扬恍然大悟,「轮奸埃」

  小紫推了他一把,「程头儿,你第一个好了。」

  程宗扬道:「免了吧,人家小姑娘脸都吓白了。」他对红玉道:「行了,你
在外面等着吧。」

  红玉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逃也似的离开密室。

  小紫打了个呵欠,「好无聊。」

  程宗扬在她耳边道:「你要嫌无聊,我们俩掷一个,愿赌服输。」

  小紫白了他一眼,「才不。」

  「要不然我们两个拿惊理当赌注?」

  惊理连忙道:「奴婢去帮罂奴。」

  襄城君在席上扮演的名妓被客人开苞,她用的凤翔的姿势,高举双腿,敞露
的阴户被一根假阳具来回插弄着,不住溢出鲜血。罂粟女在她蜜穴中左右挺动,
还不时把棒身塞到她体内,旋转磨动,象牙制成的棒身已经沾满落红。

  襄城君娇嫩的蜜穴被人这样粗暴的开苞,早已痛得泪水汪汪,不时发出吃痛
的叫声,但她毕竟是经历过人事的妇人,疼痛之余,仍不时挺起下体,迎合阳具
的插弄。

  她白腻的肌肤上渗出点点滴滴的香汗,眉头颦紧,一边承受着下体撕裂的痛
楚和阵阵满胀的充实感,一边浪声道:「姊姊好厉害……奴家受不住了……」程
宗扬目光落在她臀侧那条毛绒绒的狐尾上,不由想起苏妲己那个拥有九条狐尾的
妖妇。难道那妖妇也能回复处子之身?她可是九尾天狐,变化之术远在襄城君之
上。

  忽然门外传来红玉急切的声音,「夫人!内廷的公公来了,请夫人立刻出去
相见。」

  襄城君脸色顿变,内廷人来此,必定是要紧事,可她现在完全是身不由己。

  罂粟女似乎没有听到,仍然不紧不慢地奸弄着她的蜜穴。

  程宗扬道:「先出去见面,别让他们起了疑心。」

  「是。」襄城君用落红斑斑的白布抹净下体,匆忙披上衣物,然后从奥室回
到前面的房间。她顾不上梳理长发,只松松挽了个髻,垂到一边,接着对着铜镜
往颊上扑了些香粉,掩饰脸上的泪痕。

  没等襄城君梳妆完,房门忽然推开,一个女子缓步进来。她容貌普通,穿的
也不是府内婢仆的服色,却像回到自己家中一样从容,显然时常进出襄城君府。

  那女子微微一怔,然后道:「你这是什么妆扮?」

  襄城君认出来人是太后身边的胡夫人,暗暗松了口气,她拂了拂歪到一边的
发髻,露出一个娇媚的笑容,「这是奴家新梳的发样。比以前更方便些。」

  孙寿以妖艳知名,此时发髻歪在一旁,反而别有一番风情,胡夫人心下信了
几分,「这是什么名目?」

  「就叫……坠马髻。」

  胡夫人仔细看了她一眼,「你哭了?」

  襄城君娇声道:「这是奴家新扮的妆容,叫啼妆。」

  胡夫人端详她半晌,然后道:「你原本生得美貌,再怎么打扮都有几分风流
韵致。只是这坠马髻和啼妆……名字颇为不祥。」

  「只不过是一个名目罢了。」襄城君笑道:「原来是胡姊姊来了,都怪小婢
说得不清楚,还以为是内廷的公公。」

  「内廷也有人来,我只是先来一步。」

  襄城君眨了眨眼,「是吗?」她一边说,一边用袖子遮住手指,指尖沾了些
香粉,在妆台上写着。

  刚写了半个字,襄城君身体忽然一颤,寄存在琥珀中那道符上的一魂一魄仿
佛被烈火烧炙一样,随时都会魂飞魄散,她立刻停住手,收起原本那点心思。

  胡夫人看了眼案上零乱的粉痕,淡淡道:「是太后要召见你。太后让我先来
问问,你是不是想让孙家的人担任将作大匠?」

  襄城君有些失魂落魄地说道:「如果能得到此职,自然是好的。」

  胡夫人注视着襄城君,良久微微颔首,「我知道了。回去之后,我便禀报太
后。」隔了一会儿又道:「你收拾好,便入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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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五集

  内容简介:

  云苍峰来到洛都与程宗扬商讨要事,两人决定趁着天子卖官职的机会,往汉
国朝廷上多塞几个自家人进去,却不料误打误撞,云家举荐的人才正是天子极想
笼络的大人物!

  吕不疑决定杀除阳泉暴氏,程宗扬和卢景欲反将一军,双方各怀鬼胎,但吕
氏调动四尉兵力,实力相差悬殊,众人只能四散分逃。而留在城中的高智商等人
被吕家死士杀进屋内,只有老兽人稍能抵挡,情况危急??

                第一章

  洛都北依邙山,南邻洛水,地势北高南平。从北宫的阙楼望去,数不清的宫
阙殿宇依地势逐次升高,重重叠叠直上天际,最北部的永安宫台陛与正中的德阳
殿殿顶几乎平齐,望之如在云端。

  吕后立在阶前,一手拿着几枚金灿灿的稻粒,逗弄着去喂架上的五彩鹦鹉,
她梳着云髻,穿着长长的黑色冕服,淡淡道:「你说,阿寿是用香灰传讯?」

  在她身后,那个容貌平常的中年妇人开口道:「襄城君一个字未曾写完就停
下手,似乎是被人下了禁制。情形不明,我只留话让她入宫,便告辞了。」

  吕后冷笑道:「那老贼倒是好手段,竟然找到阿寿。」

  胡夫人道:「只怕与那老贼无关。」

  「哦?」

  胡夫人摹仿着襄城君手指的动作,在空中勾勒出那个字迹,是一个未写完的
龙字。

  望着她指尖的动作,吕后眉梢缓缓挑起,最后皱起眉头,有些意外地说道:
「龙宸?」

  胡夫人点了点头。

  吕后神情变换,从疑惑,到忿然,最后变得冷峻异常。整座大殿鸦雀无声,
旁边的宫人内侍仿佛都感受到殿中肃杀的气氛,一个个都低下头,连大气也不敢
喘一口。

  那只鹦鹉歪着头剔着羽毛,眼见女主人的手掌停在半空,手心放着稻粒,它
低下头,用又弯又尖的长喙去啄稻粒。忽然那只白晰优美的手掌一紧,拧住它的
脖颈,接着往地上一掼,五彩的羽毛沾着鲜血一阵乱飞。

  吕后恨声道:「这些该死的蠹虫!」

  …………………………………………………………………………………

  「龙宸?」屏风后面,程宗扬也是一脸的困惑。

  小紫打了个小小的呵欠,「你以为她要说什么?」

  「难道不是因为宫里来人,她觉得见了救星,暗中传讯说她被咱们控制了,
想让人把她救走?」

  小紫挑起嫣红的唇角,「这么好玩,她怎么舍得走呢?」

  「哈哈。」程宗扬打了个哈哈,口气中充满了不信。

  小紫笑吟吟道:「程头儿,你放心好了。她就是死了也不会出卖我们的。好
了,我要走了。」

  程宗扬立刻炸毛,一把拉住她,「你还想跑?去哪儿?」

  「人家去鬼市买点东西。」

  「鬼市?」洛都九市自己早就背熟了,从来没听说过还有个鬼市。

  「就在北边啊,离城很近的,一会儿就回来。」

  「一会儿是多久?」

  「大概到明天早上吧。」

  「那不行。我要跟你一起去。」

  小紫眨了眨眼睛,「你老婆来了,难道不去接她吗?」

  程宗扬纳闷地说道:「我老婆不就是你吗?」

  「大笨瓜。」

  小紫抱着雪雪,然后唤上惊理,从秘道离开。

  程宗扬怔了片刻,然后奔进奥室。室内只剩下罂粟女,此时正在整理女主人
带来的铁箱。那只机械蜘蛛已经分解成零件,逐一放在小格子内进行修复。昨日
刺杀韩定国时,蜘蛛多处受损,腹内安装的毒针也消耗一空,要大修一遍才能继
续使用。

  程宗扬劈头问道:「云三爷来了吗?」

  「按照前天舞都传来的消息,路上顺利的话,这会儿就快到洛都了。」

  程宗扬知道云苍峰近日会来洛都,却没想到会是今天。自己能把云如瑶讨到
手,可以说是千辛万苦,九十九个头都磕了,也不差这一个。现在云三哥亲自来
洛都,说什么也要去接。

  「云如瑶——你们少奶奶是不是一起来了?」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

  「别摆弄那个了!赶紧通知老敖,让他带车过来——别用官车!」

  罂粟女扣上铁箱,「主人的衣服要换吗?」

  为了进出襄城君府,程宗扬身上穿着府中奴仆的青衣。如果让云苍峰看见自
己来洛都没几天就给别人当了奴仆,少不得要当场悔婚。

  「来不及了。你去找老敖,剩下的不用管。」程宗扬说着唤道:「来人!」

  红玉小心翼翼地过来,「公子。」

  「去给我找几件衣服。叫孙寿过来,给我梳头。」

  「是。」

  不多时,襄城君带着一股香风进来,她跪在程宗扬身后,拿起自己的象牙梳
子,细致地给他梳理头发。

  程宗扬心下安定了一些,襄城君府位于城南,邻近洛水,等敖润赶来,驱车
渡过浮桥也用不多少时间。

  程宗扬想着问道:「洛都是不是还有个鬼市?」

  襄城君半是惊讶半是娇媚地轻笑道:「公子连鬼市都知道,果然是苏姨的心
腹呢。」

  她一边梳着程宗扬的头发,一边道:「鬼市在邙山脚下,每隔十日才开市一
次。虽然也是市集,却与其他九市不同,要到子时开张,天一亮就关门。勉强说
的话,算是黑市。里面卖的都是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程宗扬心里打鼓,死丫头不会是想去黑吃黑吧?

  「卖的是赃物吗?」

  「什么都有。各种奇珍异宝,法器灵兽,珍闻秘辛,甚至还有人口交易。」
襄城君道:「奴家小时曾随苏姨去过一次,苏姨离开后,就没敢再去过。公子可
是要去鬼市吗?」

  「是你紫妈妈要去。」程宗扬一边说一边从镜中观察她的反应。

  襄城君担心地说道:「鬼市鱼龙混杂,妈妈怎能自己去呢?」

  「她带着惊理呢。」

  「啊!」襄城君大吃一惊。

  程宗扬镇定地说道:「怎么了?」

  襄城君看了看周围,确定罂粟女不在室内,才低声道:「奴家还没有来得及
禀知公子——那个惊理,是龙宸的人。」

  「你怎么认出她的?」

  「奴家以前见过她。」襄城君道:「外子以前和龙宸的人有过交往,那个惊
理当时就在其中,只是奴家在屏风后,她却未见过我。」

  「吕冀还和龙宸的人打过交道?」程宗扬笑道:「你是堂堂的封君,襄邑侯
的夫人,还怕什么龙宸?」

  「公子有所不知,」襄城君犹豫了一下,小声道:「苏姨在时,洛都颇有些
狐族的同胞,但这些年逐渐消失殆尽,只余下奴家一个,其他人大都是死在龙宸
手中。」

  「为什么?龙宸和狐族有仇吗?」

  「奴家也不知晓。只知道龙宸一直在暗中追杀狐族后裔,若非奴家有封君的
身份掩饰,没有引起他们的疑心,说不定早已被他们找到杀死。」襄城君心有余
悸地说道:「遇到公子之前,奴家还一直担心,苏姨是不是也……」

  难怪襄城君在两名侍奴面前那么乖巧,原来还有这层关系。她昨晚已经露出
狐尾,身份再无法掩饰,因此脱离惊理的视线之后,她立刻设法示警救助。

  「那位胡夫人,也是狐族的人?」

  「不是。她是太后的心腹,以前和苏姨私交极好。苏姨离开后,多亏她照顾
奴家,后来还说服了太后,让吕孙两家结为姻亲。」

  程宗扬心下暗惊,襄城君嫁的是谁?吕冀。

  吕冀是谁?太后的嫡亲弟弟!

  胡夫人能说服太后,把一个狐族女子嫁入吕氏后族成为正妻,她对太后的影
响力可见一斑。

  太后的心腹女官,与苏妲己私交极好……难道她是苏妲己那个未曾露面的结
拜姊妹,九面魔姬?

  程宗扬试图回想那位胡夫人的相貌。自己以前在摄像机中已经见过她,只是
那位胡夫人貌不惊人,又站在太后身后,形如婢妇,很容易把她忽略掉。程宗扬
思索半晌,赫然发现自己根本记不起来她究竟长得什么模样,只有一个平平常常
的模糊印象。

  襄城君道:「龙宸的人最是冷血无情,全无情义可言,只要出够价钱,随时
都会翻脸不认人,公子千万不能相信她。」

  程宗扬回过神来,襄城君传讯的举动自然瞒不过收取了她魂魄的小紫,只不
过自己原以为她是向宫里来的人传讯,揭穿自己和小紫的身份,没想到她怀疑的
却是惊理。

  襄城君压低声音道:「何况紫妈妈的身份,无论如何也不能被龙宸知道。」

  程宗扬心下诧异,难道她看出了小紫压根与她那位苏姨无关?也难怪,死丫
头似乎根本没打算隐瞒什么。对小紫来说,襄城君就是一只煮熟的鸭子,怎么也
飞不出她的掌心。

  「你紫妈妈的身份怎么了?」

  襄城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公子不知道吗?紫妈妈是最纯正的天狐血脉,
万一被龙宸的人察觉,只怕会引来危险。」

  程宗扬听得莫名其妙,死丫头什么时候改的血型?竟然还天狐血脉?

  「你没搞错吧?」

  「奴家绝不会认错。」襄城君眼中泛起一缕异样的光彩,「妈妈曾经让奴家
尝过她的一滴血——那是最纯正最高贵的天狐血脉,拥有数不尽的神通和无穷变
化……」

  襄城君禁不住用舌尖舔着唇瓣,眼中流露出痴迷的神情,仿佛在回味那滴天
狐之血的美妙滋味。

  程宗扬终于明白过来,襄城君确实没有出卖他和小紫。因为在她眼里,自己
和小紫都属于狐族一脉,是真正的同族。其他人无论与她再亲近,都是非我族类
的外人。狐族生性多疑,但因为数量稀少,却是一个很注重血缘的种族,确认了
他们的狐族身份之后,襄城君再多疑也不会疑心到他们二人头上,只是对罂粟女
和惊理颇具戒心。

  同样,狐族更在意血脉的等级,血统越纯正,在狐族中的地位就越高,传说
中的天狐血脉是狐族中当之无愧的王者。即使小紫没有收取襄城君的一魂一魄,
只要显露出天狐血脉,就足以让襄城君服服帖帖。

  程宗扬纳闷的是,小紫用的什么手段,让襄城君对她的天狐血脉深信不疑?
小紫从苏妲己身上取来的血只有一滴,这会儿还好端端封在琥珀里,难道她这些
日子也遇到了狐族中人?

  「奴家已经泄漏了身份,只怕龙宸很快就会来人。」襄城君道:「奴家死不
足惜,可紫妈妈若是遇险,奴婢就百死莫赎了。」

  「不用再说了。这事有你紫妈妈安排。你只要自己小心些,别让她们看出你
已经知道了她们的身份。」

  襄城君松了口气,「奴家知道了。」说着媚艳地笑道:「公子放心,奴家自
不会让她们看出端倪。」

  襄城君将程宗扬的长发束在头顶,用一块青布方巾裹好,然后戴上一顶轻便
的纱冠。

  红玉取来衣物,双手举过头顶。襄城君府中的衣物自然是极尽华丽。程宗扬
挑了件不那么晃眼的,由襄城君亲手替她换上。

  襄城君屈膝跪在他面前,帮他系着衣带,水汪汪的美目又湿又媚,腻声道:
「公子……」

  程宗扬在她妖艳的粉颊上捏了一把,「乖乖在这里等着。」

  …………………………………………………………………………………

  马车驰出津门,敖润背着铁弓,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另一边则是神情剽悍
的吴三桂。

  程宗扬坐在车中,车帘高高卷起,一边看着几张红纸书写的礼单,一边庆幸
地说道:「幸好冯大法够仔细,先带了人在城外迎接,还准备了礼物。老敖,这
些东西是你去买的?」

  敖润道:「洛都市面上货色齐全,没费多少事就买来了。」

  「是吗?」程宗扬打趣道:「我怎么听说是人家延香买的,你就跟在后面打
个杂什么的。」

  敖润脸上一红,「那啥……她是本地人,对洛都的市面比我熟,东西可都是
老敖扛的。」

  「咦?」程宗扬拿着礼单道:「这里面怎么还有香包、水粉呢?老敖啊,你
不会是给人家买东西,还顺手记到我的账上了吧?」

  敖润像火烧屁股一样从鞍上站起来,脑袋几乎伸到车窗里,埋怨道:「冯大
法这干的什么事!那些水粉明明是我自己掏的钱……」

  吴三桂笑道:「老敖,程头儿诈你呢——礼单上压根就没水粉。」

  敖润一张老脸红得猴屁股似的,讪讪道:「程头儿,你这就不厚道了。知道
老敖不识字,还这么蒙我?」

  程宗扬笑道:「要不这样你能说实话吗?」

  敖润臊眉搭眼地说道:「我也没别的心思……就是想着辛苦人家好几天,心
里过意不去,给她买了点水粉……」

  「就一点水粉?」

  「还有条帕子……」敖润耷拉着脑袋道:「她没要,我又拿回来了。」

  「瞧你那点出息!」吴三桂道:「她不要你不会跪下来求她?你跪到天亮试
试,我就不信她不要。」

  敖润半信半疑,「万一她还不要呢?」

  程宗扬道:「那你就没戏了。」

  敖润心里一凉,吴三桂安慰道:「放心吧,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要你一跪,
那比黄金还值钱。」

  「老吴,你以前跪过?」

  「没有,没有!」吴三桂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我丢不起那人。」

  敖润摘下铁弓,「姓吴的你别跑!老子跟你大战三百回合!」

  笑闹间,一辆牛车吱吱哑哑行来,赶车的是一名老汉,车上坐着一个少女,
虽然布衣荆钗,一张娇美的面孔却宛如桃花,水灵灵的双眼像是会说话一样。看
到有人笑骂追打,她抿起红唇,露出巧笑嫣然的美态。

  程宗扬趴在车窗上,用力吹了声口哨,眉飞色舞地说道:「这个不错哎!又
水灵又鲜嫩……咦?你们这是什么表情?」

  敖润和吴三桂停住打闹,牵着马站得跟棍子似的,使劲给程宗扬使眼色。

  程宗扬回过头,心脏猛然一跳,险些从嗓子里蹦出来。

  车旁立着一匹铁黑色的战马,一名女子坐在马上,一手握着刀柄,身体微微
前倾,正蓄势待发,一双眼睛紧盯着自己露在车窗外的脑袋,视线在自己脖颈上
来回游移,似乎在寻找下刀的位置。

  程宗扬赶紧收回脑袋,干笑道:「原来是云大小姐……多日不见,大小姐还
是那么威……英武,哈哈哈哈。」

  云丹琉轻蔑地冷哼一声。

  「云老哥呢?你们没一起吗?」程宗扬叫道:「冯大法这家伙办得什么事!
他接人接到哪儿去了?」

  「不用找人帮你。」云丹琉冷冷道:「我来就是告诉你一声:想娶我姑姑,
下辈子吧!」

  说着一股狂飙卷起,那柄堪比青龙偃月刀的长刀横劈过来,寸许厚的车厢像
纸扎的一样迎刃而裂。

  前面赶车的刘诏不知底细,还稳当当的看笑话,没想到这姑娘身材够火,脾
气比长相还火,说砍就砍,来不及出手,一半的车厢就没了。

  程宗扬玩命的往后一靠,撞破车厢,滚到车下,看起来就像被云丹琉一刀劈
出来似的,在地上一连滚了十几圈,刚换的衣服沾满泥土,连头冠也掉在一边,
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程宗扬心头火起,叫道:「云丫头,有种你就砍了我!」

  「你以为我不敢吗!」云丹琉马刺一磕,坐骑向前冲出,接着俯下身,长刀
往身后一荡,蓄势挥出。

  程宗扬二话不说,使了一招懒驴打滚的精妙功夫,直接滚到她马蹄下面。云
丹琉啐了一口,回刀往马腹下挑去。就在这时,她手腕忽然一紧,被人握住,接
着一股大力涌来,硬生生将她从马鞍上扯了下来。

  云丹琉连忙踢开马镫,长刀重重斩进土中,单膝跪地,稳住身形,谁知握住
她手腕的手掌也同时用力,等于是两人合力一刺,长刀整个没入土中,只露出一
截刀柄,像栓马橛一样。

  云丹琉立刻撒手,挺肘往程宗扬胸口击去。程宗扬在地上滚得浑身是土,索
性破罐破摔,半坐在地上,抬手挡住她的肘击,接着一绞,缠住她的手臂,把她
往地上扯去。

  云丹琉身体失去平衡,侧身倒地,程宗扬刚撑起身体,就看到云丹琉那条修
长的美腿猛然一抬,毫不客气地往自己裆下撞去。程宗扬冷汗当时就下来了,这
下要被她撞中,保证比肉馅还碎,比司马迁还干净,自己随便擦擦就可以拜徐璜
当干爹,入宫修行了。

  危急关头,程宗扬爆发出强大的潜力,整个人前移半尺,云丹琉撞向他裆下
的一膝错过要害,重重撞在他屁股后面。程宗扬往前一栽,结结实实扑到云丹琉
身上,险些把云丹琉砸到土里。

  云丹琉双臂被他缠住,这一下撞了个满怀,怒道:「滚开!」一边挺身想把
他掀开。

  「滚个屁啊,你压到我手了!」程宗扬身体一沉,硬是把她压了回去,他刚
拔出手,试图起身,接着身下一动,云丹琉又屈膝撞来。程宗扬魂飞天外,赶紧
脚下一盘,缠住云丹琉的大腿。

  路上泥土飞扬,两人手脚都纠缠在一起,像是打结了一样,忽上忽下不停翻
滚。战况激烈而又胶着,一时看不出是谁占了上风。

  吴三桂和敖润面面相觑,敖润道:「这不成啊,得把他们分开。」

  吴三桂道:「你插得进去手吗?」

  「不插手也不行啊,万一程头儿输了呢?」

  吴三桂低声道:「输了——也是程头儿占便宜。」

  敖润恍然大悟,「哦……」

  刘诏道:「那……咱们就这么看着?」

  「嘘……蹲下!」

  三个人蹲下来,一边装作系脚带,一边偷偷看着场中。三个人就那么看着程
宗扬和云丹琉越滚越远,越滚越远……最后「噗通」一声,两人搂抱着摔进路边
的沟渠里面。

  三个人赶紧奔过去,只见渠中泥水四溅,云丹琉怒喝道:「姓程的混账!给
我滚开!」

  「你让我滚我就滚,那我多没面子啊!」

  三个人连连点头,「好了好了!程头儿占上风了。」

  「又来!云丫头,你朝哪儿踢!」

  「去死吧!」

  「你给我躺下!哈哈哈,跟我斗!告诉你,以前我是让着你,真打起来,信
不信我一只手就能摆平你!」

  「天龙碎金拳!」

  「雕虫小技!看我的如来神掌!」话音未落,程宗扬便大叫起来,「我干!
这是什么东西?冯大法的手雷怎么在你手里!」

  「去死吧!」

  「别乱扔啊!我干!」程宗扬浑身是泥的从渠中跃出来,一头扎在地上,两
手抱住脑袋。

  接着一只黑乎乎的铁罐子飞了上来,正落在程宗扬脑袋旁边。

  「不好!快躲!」

  敖润一手一个把吴三桂和刘诏按在地上,然后脚前头后,像在冰面上滑行一
样,飞身去踹那只铁罐。

  那铁罐应声飞出十几丈远,把路旁一间瓜棚砸出一个大窟窿。

  程宗扬这才想了起来,手雷里面用的是龙睛玉,要冯源的火法才能激发。程
宗扬爬起身,悻悻道:「臭丫头,差点儿被你吓死……」

  敖润叫道:「程头儿小心!」

  程宗扬抬起头,「怎么了?」

  云丹琉从渠中爬上来,她外衣被撕破大半,里面贴身的软甲也被泥水浸湿,
此时双目含怒,拿起一只手雷朝程宗扬后脑勺上猛砸过去。

  程宗扬猝不及防,闷哼一声,直挺挺扑倒在地。

  云丹琉飞身握住刀柄,用力一拔,提刀在手。

  三个人都冲了过去,有的叫:「刀下留人!」

  有的叫:「快拦住她!」

  吴三桂叫道:「杀人啦!快来人啊!」

  敖润扑到程宗扬身上,叫道:「有种你先杀了我!」

  云丹琉玉颊时红时白,最后一跺脚,飞身离开。

  …………………………………………………………………………………

  云苍峰从车上跳下,急步走到程宗扬面前,「怎么样?」

  程宗扬靠在变成敞篷的马车上,头上缠着绷带,两只鼻孔里一边塞了一个布
团。他勉强撑起身体,又倒了回去,有气无力地摆摆手,「云老哥,你来了。我
还好……就是有点晕……」

  「这丹琉!唉……」

  冯源一个眼圈青着,胳膊上吊着绷带,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程头儿,你没
事吧?」

  程宗扬闭着眼道:「你没事就好。老冯啊,我想了想,这手雷咱们还是得轻
便化,十好几斤的铁疙瘩,挨一下谁受得了?咦?你也受伤了?」

  云苍峰道:「都怪老夫,以为丹琉只是闹闹脾气,也没有当回事,路上让她
打的前站,没想到她先打伤了冯兄弟,又……唉……」

  云苍峰叹了半天气,然后问道:「丹琉去哪儿了?」

  吴三桂上前一步,「云三爷放心。大小姐发完脾气就走了。家主头上受了些
伤,要找个大夫看看,要不咱们先进城吧。」

  「对!对!先进城!你们把程小哥扶过来,坐我的车。」

  程宗扬也没有推让,几人扶着他送上云苍峰的马车。云苍峰放下车帘,用随
身的竹筒给他倒了杯水。

  程宗扬接过竹杯,然后盘膝坐了起来。

  「伤得重不重?」

  程宗扬苦笑道:「后脑勺被大小姐砸了一下。还好大小姐没打算要我的命,
不然如瑶就得守望门寡了。」

  「丹琉这性子啊。她从小就和她姑姑最亲,对你可能有点误会。你放心,等
她回来,我会好好教训她。」

  「千万别!你一教训,她又把气撒到我身上了。」

  「对了,我听说你如今有了官身?」

  「没错。云老哥纵然不来,我也要请你来洛都一趟。」

  程宗扬低声说了天子私开西邸,贩卖官爵的勾当。云苍峰大为吃惊,「竟然
有这种事?你如今是何官职?」

  「六百石的大行令。」

  「好。蹴然成为二千石,未免令人骇目,六百石不高不低,起步正好。」

  「这咱们都错了。我听徐常侍的意思,买卖二千石都不算什么新鲜事。我的
意思是,你们选个人,我来牵线,直接弄个二千石,先把舞都太守的职位拿到手
里。」

  「宁成呢?」

  「天子有意召他入京——这件事最好由云老哥派人知会宁太守一声。」

  徐璜将此事透露给程宗扬,是有意向宁成所属的刀笔吏示好。程宗扬决定由
云家出面,则是向宁成暗示自己与云氏的姻亲关系密不可分。

  云苍峰自然会意,当即在车上写了一封书信,交给随从带回舞都。

                第二章

  云氏商号遍及六朝,在洛都明里暗里也有四五处生意,车马住处早已安排停
当。程宗扬有伤在身,路上与云苍峰将最要紧的几件事商议妥当,便即告辞,至
于接风洗尘这些场面事,都交给吴三桂等人去办。

  吴三桂在南荒便与云苍峰等人同行,后来又常住江州,与云氏来往颇多,和
云苍峰也算老相识了,双方异地相逢,心情大好,当晚都一醉方休。

  冯源那一顿打挨得最冤,家主诸事缠身,他一早就带着礼物出城迎接,遇见
云丹琉还在高兴,什么两家结为秦晋之好,百年好合之类的好话说了一堆,谁知
就惹恼了云丹琉。被云大小姐狠揍一顿不说,连防身的手雷也成了云丹琉的战利
品。

  回到住处,请出哈老爷子,老兽人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堆乱草,用铡刀一侧,
在装饲料的马槽里搅成糊状,把冯源包得跟粽子一样。程宗扬实在是怕了哈爷的
兽医手段,赶紧表示自己就一点皮外伤,扛一扛就过去了,根本不劳哈爷费心。

  哈米蚩不由分说,把他往床上一按,将一把快刀扔到炉子上烧得通红,然后
连割带燎把他伤口的头发弄掉一片。程宗扬顶着脑后的秃瓢,想死的心都有。汉
国人都是束发,秃成这样,挡都挡不住,还不如像冯源一样包成粽子得了。

  程宗扬用手捂着脑袋,灰溜溜回到院中,忽然听见一阵笑闹。他停住脚步,
往厢房一看——小胡姬伊墨云正在和高智商一起玩他那条狗尾巴呢。

  高智商趴在榻上得意洋洋地摇着小尾巴,一脸臭屁地说道:「没见过吧?别
人想要还要不来呢。」

  小胡姬笑道:「别动,我给你扎个蝴蝶结。你要粉红的还是鹅黄的?」

  「每样扎一个,反正有的是地方!」

  伊墨云一边扎一边道:「好可怜的小狗狗……」

  程宗扬听得直摇头,现在的年轻人啊……这要是让法海撞见,非一道天雷劈
死他们不可。

  富安捧着茶壶出来,他脸上青肿未消,更显得獐头鼠目,招呼道:「程头儿
你回来了,雁姑娘都等急了。」

  「谁?」

  「雁儿姑娘啊。她们和云三爷前后脚到的。」

  程宗扬风风火火进了内院,只见蛇夫人正站在廊下,指使延香从马车上搬东
西。

  「你们怎么来了?」

  蛇夫人俯身施礼,妖声妖气地说道:「游冶台的事都已经布置停当,眼下没
有什么事可做,雁儿姑娘安排了人照看,就领着我们来了。」

  雁儿闻声出来,屈膝道:「公子。」

  程宗扬拉住她的手,「我不是让你们多陪陪如瑶吗?她身边没有个得力的帮
手,我也放心不下。」

  雁儿笑而不语。

  程宗扬明白过来,「不会吧!」

  程宗扬闯进室内,云如瑶正倚在榻上看书,阮香凝跪在一边,低着头,一手
挽着衣袖,细致地沏着茶。

  见程宗扬进来,云如瑶放下书卷,笑道:「程郎。」

  程宗扬叫道:「怎么回事?你怎么又跑出来了?云老哥要是知道,非跟我拚
命不可!」

  云如瑶笑道:「六哥去了晴州,我等三哥启程,告诉下人说去七里坊暂住几
日,才跟着来的。过几日我便回去,有雁儿帮着掩饰,不会有人知晓。」

  「万一路上出点事,我还活不活了?」

  云如瑶嘟着嘴道:「人家好不容易来一趟,你还抱怨人家。」

  「我不是担心你吗?算了,反正人已经来了。是杀是剐我都挨着吧。」程宗
扬蹲下身,握住她的手,「身子怎么样?」

  「还好。」

  阮香凝道:「这几日天气转凉,少夫人又有些畏寒呢。」

  程宗扬笑着捏了捏云如瑶的鼻子,「正好给你补补身子。」

  云如瑶忽然搂住他的脖颈,把他脑袋转过来,惊叫道:「你这是怎么了?」

  程宗扬苦笑道:「还不是你的好侄女,那么大的铁疙瘩都往我头上砸。」

  「丹琉?」云如瑶顿足道:「她怎么能这样!」

  「还是媳妇疼我。」程宗扬出主意道:「明天你把她叫来,好生摆出姑母的
架子,狠狠打她一顿屁股。」

  云如瑶轻轻摸了一下,柔声道:「痛不痛?」

  程宗扬笑嘻嘻道:「让你一摸就不痛了。」

  云如瑶脸上一红,低头咬住唇瓣。

  程宗扬张臂抱住她,在她玉颊上亲了一口。

  「不要……」云如瑶推开他,「你身上还有伤。」

  程宗扬理直气壮地说道:「伤的是大头,又不是小头。」

  拉扯间,程宗扬忽然想起一事,「等一下。」然后唤道:「蛇奴。」

  蛇夫人闻声进来。

  程宗扬道:「你知道鬼市吗?」

  蛇夫人毫不犹豫地说道:「知道。」

  「你紫妈妈在鬼市,你去见她,看她有什么吩咐。」

  「是。」

  云如瑶道:「小紫妹妹可好?」

  「什么都好,就是心情不太好。」

  「怎么了?」

  程宗扬叹道:「都怪她老爹作孽太多,把紫丫头给坑了。」

  程宗扬一边说一边去解云如瑶的衣带,云如瑶推开他的手,「不要。你还是
歇息几日,等养好了伤,再……」

  程宗扬坏笑道:「是不是还需要一点情调?凝奴。」

  阮香凝收拾了茶具,正要退下,闻声连忙俯身屈膝。

  程宗扬一边和云如瑶调笑,一边头也不回地吩咐道:「把衣服脱了,过来伺
候。」

  阮香凝含羞应了一声,低着头宽衣解带。

  「雁儿,你也别跑!把门关上,过来给少奶奶宽衣。」

  雁儿红着脸插上门,过来道:「请少夫人更衣。」

  程宗扬拥着云如瑶香软的身子笑道:「你看她们多乖。哪儿像你,还推三阻
四的。」

  雁儿道:「我们是奴婢,哪里能跟少夫人比。」

  云如瑶拉着衣服笑道:「你先脱。」

  雁儿一边后退一边摇手,「这不成,奴婢在外面伺候。」

  程宗扬一边拉住她,笑道:「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别跑。」

  把主人一拖,雁儿再使不出力气挣扎,她羞答答解开衣襟,一时间满室春光
旖旎。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切地拍门声,敖润扯着嗓子道:「程头儿!
四爷回来了!」

  斯明信为高智商误伤杀人的事去找郭解,一去多日,杳无音信,此时突然回
来,程宗扬不敢怠慢,找了块头巾当作包头,裹住头发,匆忙出门。

  「怎么样?四哥人没事吧?」

  「四爷没事,只是他还带了人来。」

  「谁?」

  敖润兴奋地说道:「郭解郭大侠!」

  程宗扬打了个激零,竟然是郭解亲自上门?难道是找麻烦的?

  「不会吧?」

  「我亲眼看见的!」敖润啧啧赞道:「郭大侠果然豪壮!比老敖还高了一个
头,那气势!啧啧!」

  「他自己?」

  「就带了一个随从,别的没看到。」

  就两个人登门,应该不会是来砸场子的吧?程宗扬心里嘀咕着,快步走入厅
中,只见席间并肩坐着一高一矮两名汉子,却没有见到斯明信。

  斯明信不喜露面,程宗扬也不以为怪,紧接着他的目光就被堂上那名大汉吸
引,不由暗暗喝了声彩。

  难怪敖润会连声赞叹,那大汉果然生得雄伟异常,虎背熊腰,身材壮硕,即
使屈膝跪坐,也和自己差不多高,双肩又宽又厚,臂上隆起的肌肉就像里面揣了
只排球一样,如果站直,身高恐怕要超过两米。相比之下,他旁边的男子身材短
小,貌不惊人,怎么看都不起眼,此时双手放在膝上,两肩平齐,背脊挺直,坐
姿中规中矩。

  程宗扬扫了一眼,便大步上前,开口笑道:「四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老
敖,让厨下准备酒菜!」

  敖润应了一声,飞跑着下去吩咐。程宗扬这才抱拳,对那名壮汉道:「郭大
侠!久仰!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那名壮汉双手按膝,雄躯纹丝未动,沉声道:「在下符离王孟。」

  程宗扬一怔,却见旁边那名身材短小的男子微微俯身施礼,开口道:「在下
轵人郭解。」

  那男子口气中没有故意的炫耀,也没有刻意的谦逊,就像路过时被人询问一
样,平平常常地通报了姓名。

  程宗扬呆了半晌,眼前的男子穿着一件灰扑扑的粗布衣裳,相貌平平,头上
结着一顶半旧的青布裹头,腰间插着一柄短刀,脚上穿的草鞋,怎么看都没有什
么出众之处。

  郭解名头之响,可以说是两千年间唯一的郭大侠。有道是人的名,树的影。
郭解偌大的名头,在程宗扬想像中,肯定是龙行虎步,豪气逼人,举手投足都有
一代霸主的峥嵘气势——就和王孟的模样差不多。没想到真实的郭解只是个平平
常常的普通人。

  虽然很不礼貌,程宗扬还是情不自禁地问道:「你是郭解郭大侠?」

  郭解道:「不敢称大侠,只是郭解。」

  王孟重重哼了一声,显然对他的无礼颇为不满。

  程宗扬定了定神,赶紧赔罪道:「在下眼拙,还请郭大侠恕罪。」

  郭解道:「无妨。」

  「还是郭大侠宽宏大量,哈哈……」

  程宗扬打了个哈哈,掩饰方才的尴尬,这才入席跪坐,说道:「前日之事实
在是得罪了。小徒顽劣,酒后失手伤了令外甥,郭大侠你看……」

  「当日之事我已知晓,此事终究是吾儿之过,」郭解摇头道:「因酒丧命,
实为不值。」

  「依郭大侠之见,此事该如何了结?」

  「来之前我去看过家姊,亲手收敛了吾儿的尸骨,为其送葬。」郭解说道:
「此事就此了结。」

  程宗扬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言辞,没想到郭解会如此直接了当,愣了一下才
长松了一口气。

  历史上郭解行侠仗义,终究以武犯禁,被武帝诛杀,程宗扬不知道六朝的历
史会出现怎样的扭曲,但出于理智,他并不想与这位大侠有太深的交往。毕竟汉
国局势已经够乱,再牵涉上郭解,很容易引火烧身。不过明哲保身并不意味着他
对郭解没有兴趣。郭解名垂后世,单以名声而言,古今大侠无人能及。但此时亲
眼见到真人,与他的名声相比实在是反差巨大——他旁边王孟那模样才真正对得
起大侠的名头。

  直到此时郭解说出这番话来,程宗扬才收拾起患得患失的心情,认真打量起
这位大侠。

  「郭大侠如此高义,在下实在是感激不尽。」说着程宗扬又道:「也多亏了
四哥解释。」

  王孟在旁冷冷哼了一声,态度颇不以为然。

  程宗扬不知自己说错了哪句话,略一错愕,只听郭解道:「我与他虽然有些
过节未曾了结,但义之所在,天下趋之,终不能以私怨而坏大义。」

  程宗扬听得愣神,他还以为斯明信与郭解交情不浅,才特意出面,这会儿才
听出来斯明信与郭解非但没有什么交情,反而有些没有解开的过节。话说回来,
郭解与斯明信过节未消,还能持平而论,甚至律己而宽人——程宗扬有点明白这
个貌不惊人的汉子为何会被公认为当世大侠了。

  宅中有大宋的禁军亲自掌勺,比一般的大厨也不逊色。不多时,便送来几样
酒菜,敖润还抱了一只酒瓮,兴冲冲过来斟酒。

  程宗扬道:「郭大侠名动天下,在下仰慕已久,难得今日光临寒舍,大伙一
醉方休!」

  敖润当即给王孟满上,「郭大侠,请!」

  王孟极为豪放,举樽一饮而尽,然后才道:「我是王孟!」

  程宗扬笑道:「那位才是郭大侠,这位是王侠士。」

  敖润也吃了一惊,弄清原委才知道自己闹了乌龙。他连忙举瓮给郭解满上,
一边自嘲道:「瞧我这眼力劲……」

  敖润抱着数十斤的酒瓮,双臂稳若磐石,酒水从瓮口一条细线倾下,稳稳注
入樽中,没有溅出半点。

  郭解赞道:「好身手!」

  敖润道:「郭大侠,我敬你一杯,当是赔罪。」

  郭解歉然道:「郭某从不饮酒。」

  「哪里有大侠不喝酒的?」程宗扬举樽笑道:「郭大侠,我也敬你一杯!」

  郭解抱拳道:「心意已领,但郭某向来酒不沾唇,还请见谅。」

  程宗扬将信将疑,但郭解既然这么说,他也不好勉强,毕竟刚因为酒上的事
惹来一场麻烦,再因此误事,那就太划不来了。程宗扬放下酒樽说道:「既然如
此,我便以水代酒。郭大侠,请。」

  郭解遥遥举碗,饮了口白水。

  程宗扬道:「前些日子听说郭大侠遭小人构陷,被迫迁徙。如今身处异乡,
不知可还安好?」

  郭解道:「郭某惯于奔走,自是无妨。只是我那些兄弟素来纵横恣意,受不
得拘束,未免辛苦。」

  「说到郭大侠的门客,前些天我的在伊阙遇到郭大侠门下的豪士,果然是慷
慨豪勇的英雄好汉!」

  程宗扬眉飞色舞说了当日在伊阙看到的一幕,尤其是那名豪士杀人之后不避
不逃,坦然留下来顶罪,说着连声赞道:「好汉子!」

  郭解却毫无欢容,他眉头紧锁,微微俯身施了一礼,然后道:「多谢程兄相
告。此事郭某还是初次听闻。那位兄弟因我而被官府捕拿,我却一无所知,实在
是惭愧。还请程兄细述他的相貌,我好设法迎他出狱。」

  程宗扬边想边道:「那人是个大胡子,身体很壮……对了,和他一起的少年
把杨家那人的头颅带走了。」

  郭解扭头看向王孟,王孟道:「数日前有几名少年跃马门外,称已为郭大侠
除去杨家子,但未留名姓,想来就是这些人了。」

  「找到他们,此事因我而起,不要牵连旁人。」

  「诺。」

  程宗扬道:「老敖,去把那小子叫来,让他给郭大侠磕头赔罪。」

  「不必。郭某今日非为此事而来。」

  「那是……」

  郭解双手按在膝上,缓缓道:「听闻前辈在此,郭某特来请见。」

  「前辈?哪位前辈?」程宗扬一头雾水。

  「昔日游侠儿,洛下刘谋。」

  程宗扬一拍大腿,「你说老头啊!他叫刘谋?」

  「当初纵横洛下时,前辈自称刘谋。」

  程宗扬苦笑道:「不是我推托,实在是你这位前辈行事太出人意表——这都
四五天没回来了。」

  「不知前辈去了何处?」

  「这就难说了,不过我今日正好在城东一处陋巷见过他。」

  「前辈在城东?」

  「没错,跟一群少年在赌钱呢。」

  郭解感叹道:「果然是前辈会做的事。既然如此,郭某就告辞了。」

  说着郭解长身而起,向程宗扬抱拳施礼,又对旁边的敖润揖了揖手,说了声
「有劳。」

  程宗扬刚要开口,头顶忽然传来几声疾响。王孟身形一晃,雄壮的身躯半跪
着挡在郭解身前,接着长剑跃然出鞘,在胸前搅出无数剑花。剑上「啪啪」几声
震响,数枚疾射而来的暗器被长剑格开,四下飞散。

  王孟双目如电,仗剑喝道:「哪里来的鼠辈!出来!」

  王孟这一声大喝声震屋宇,檐上的瓦片都被震得微微颤动。

  郭解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稍安勿燥,然后抬手往案上一丢,一枚漏网的暗
器从他掌心滚落下来,在案上打了个转,却是一颗用来下酒的蚕豆。

  郭解轻轻拍了拍手,「卢五,你既然来了,就下来吧。」

  卢景从梁上飘下,拿起郭解未喝的那杯酒,毫不客气地折进自己碗里。

  王孟被他这种目中无人的态度激怒,「你——」郭解却视若无睹,只道:
「你也来了。」

  卢景一口气喝完,抹着嘴巴道:「剧孟呢?」

  郭解没有作声。

  「瞧瞧,郭大侠从不妄言诳人,知道肯定不会说不知道,顶多不告诉你。」
卢景翻著白眼道:「你告诉他,最多三天,他要再不露头,我就把他家拆了。」

  郭解淡淡道:「好。」

  郭解转身离开,王孟狠狠瞪了卢景一眼,卢景只当自己是瞎子,翻著白眼不
理不睬。

  程宗扬亲自送行,大门一开,才看到外面的僻巷中聚集了数十名汉子,每个
人都佩着长刀,牵着健马。他们似乎是赶了数日的长路,浑身上下风尘仆仆,但
一个个毫无倦意。

  郭解吩咐几句,众人轰然散开,往各处里巷去寻找朱老头。郭解回身向程宗
扬抱了抱拳,「告辞。」

  「郭大侠稍等。」

  敖润捧着一只沉甸甸的木匣飞奔过来。程宗扬道:「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还请郭大侠笑纳。」

  那只木匣虽然不起眼,但份量十足,里面盛放的显然非金即银。郭解略一思
索,将木匣交给王孟,然后道:「郭某来得匆忙,身上并没有带多少钱物,这些
钱我便收下了。」说着吩咐道:「取我的坐骑来。」

  旁边的门客当即牵来两匹马,交给敖润。

  敖润连连摆手,「这怎么成?」

  郭解道:「这些钱算郭某暂借,以十日为期,届时必定奉还。」

  程宗扬原本想推辞,听到十日奉还又改了主意,「若是钱上的事,郭大侠尽
管开口。在洛都,没有车马不行,这样吧,马匹我且留下,另给郭大侠配两匹挽
马,一辆马车。郭大侠办完事,尽管来取马便是。」

  郭解抱拳道:「承情。」

  郭解一行走远,卢景揣着手过来,「如何?」

  「想听场面话,还是听实话?」

  「都听听。」卢景道:「老五不会说场面话,得跟你学学。」

  「四哥才该学吧?他把人领来,自己就没影了,有这么待客的吗?」

  「你要能教会他招待客人,我立马跪下来给你磕十个响头。」

  两人说笑几句,程宗扬道:「郭大侠虽然貌不惊人,但胸怀大义,行事光明
磊落,严己宽人,是条汉子!」

  「这是实话?」

  「场面话。」

  「实话呢?」

  「郭解貌不惊人,言不出众,说的道理也是老生常谈。但他能说到做到,这
就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汉。」

  卢景笑道:「这英雄也太简单了吧?」

  程宗扬耸了耸肩,「大道理谁都会说,但做到的,能有几个?单是一个仗义
疏财,就能难倒多少人?」

  「你怎么看出来他仗义疏财的?我要没看错,他刚才是拿了你一笔钱吧。」

  「就是他一点不客气地拿了那批钱,我才高看他一眼。」程宗扬道:「他随
随便便就接了钱,说明他不把钱财放在心上。越是重财之人,才越会推三阻四,
斤斤计较。」

  卢景朝他头上拍了一把,「小子,你心眼儿太多了。咦?这是怎么回事?」

  程宗扬抱着头道:「别问!敢问就翻脸!」

  「皮外伤?那我就不问了。」

  「五哥,你怎么来了?」

  「姓唐的递了消息,要跟我结账,我来跟你商量。」

  「正好老匡他们来了。五哥,你拿主意,咱们设个套,把钱全吞了,然后装
作走人。」

  「成。」卢景道:「我跟他们约的明晚。地方嘛……」

  「放在进山那处镇子上。」

  「好主意!」卢景一听就明白了,「等老四回来,我们先去踩点。」

  「四哥去了哪里?」

  斯明信阴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有人盯上这宅子,我去摸底。」

  程宗扬抬头去看,斯明信的身影却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程宗扬扭过头,呼
了口气,「吓我一跳……」接着他又警觉起来,「是谁?」

  「朱安世的人。」

  「怎么会是朱安世?」程宗扬随即醒悟过来,「延香!」

  延香是有名的游女,认识的人不少,这些天与敖润一同出入,多半被有心人
看到,通知了朱安世。

  程宗扬有些头痛,朱安世与卢景有交往,却又和吕冀的关系不清不楚。被他
的人盯上,既没办法向他透露底细,又不好动手对付他,只能装作不知道,这样
一来,许多事情都缚手缚脚。

  程宗扬心下权衡片刻,然后道:「四哥,要辛苦你一趟。」

  斯明信抱着肩,没有作声。程宗扬知道,不是他摆架子,而是他不怎么喜欢
说话,不作声就是答应了。

  程宗扬开门见山地说道:「如瑶来了。这里来往的人多,不太安全,我想送
她去上清观。」

  斯明信点了点头。

  「五哥,麻烦你看着点尾巴,有的话就甩掉。」

  卢景道:「好说。」

  半个时辰之后,一辆马车从院中驶出,赶在宵禁前驶离洛都。敖润驾车,云
如瑶、雁儿、阮香凝同乘一车,程宗扬一身公子哥的打扮,骑马跟在旁边,斯明
信和卢景则潜在暗处,不露踪影。

  缺乏电力照明,使六朝昼夜分别极为明显,城中还有不少灯火,一旦出城,
四周就是黑沉沉一片,整个天地都仿佛陷入沉睡。马车前虽然挂着灯笼,但只能
勉强照出眼前数步的道路,白天可以纵情狂奔的马匹,此时只能迈着小碎步,缓
缓前行。

  有敖润和自己两人,一般的麻烦也能应付下来,但程宗扬担心的是巫宗,万
一再被他们守株待兔,这回麻烦就大了。

  忽然远处一片火光闪动,数十骑奔驰而来。马上都是些锦衣少年,一个个举
着火把,拿着棍棒,明火执仗呼啸而过。

  程宗扬等人早早就避到路边,让开道路。那些少年也没有理会他们,只顾着
笑闹不已,不时发出大笑,流露出使不完的精力。

  紧接着,十余名少年簇拥着驰来,他们马鞍旁悬挂着形形色色的猎物,显然
收获不少。即使在疾驰中,这些少年的队型也极为紧密,后面的马首紧贴着前面
的马尾,显露出精湛的骑术。

  人群中,两名年轻人并骑而行,其中一个眉目俊朗,容貌英俊,脸上带着和
熙的笑容,正是洛都有名的贵族少年,富平侯张放。他马鞍旁挂着两只锦鸡,一
只毛色纯白的野兔。

  他旁边的年轻人身穿玄衣,兴致高昂,程宗扬一眼就认出来,那人是天子刘
骜。他马鞍旁挂着一只革囊,里面装着一条小狗,隐约能看出翅膀的痕迹。

  程宗扬被周围的骑手隔开,马蹄声中,只听见几句断断续续的交谈,「飞犬
……五十步……」

  「……鬼市……」

  接著有少年吹起笛子,清越的笛声掩盖了刘骜和张放的交谈。

  程宗扬心里提了起来,天子怎么会突然提到「鬼市」?按襄城君的说法,那
就是个专门贩卖赃物的黑市,怎么会和天子扯上关系?

  后面的队伍逐渐变得稀疏,又过去十几骑后,程宗扬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
影。人群中的东方曼倩也同时看到了他,随即向他使了个眼色,微微点头示意。

  没想到东方曼倩终于梦想成真,也混到了天子身边,只不过看他的距离,离
天子亲信的位置还远。程宗扬手中扣着一枚石子,屈指一弹。东方曼倩伸手接住
石子,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与旁边的人交谈起来。

  离程宗扬还有两步,东方曼倩鞍旁挂的猎物忽然掉下来一只,藉着惯性一路
滚到程宗扬脚边。

  「倒霉!」东方曼倩大骂一声。

  周围的少年扭头一看,都笑了起来,「还好是死的,若是活的今日就白费力
气了。」

  两步的距离一晃而过,等东方曼倩勒住马匹,已超出数步。程宗扬故意磨蹭
了一下,等东方曼倩勒转马头,才捡起猎物,满脸堆笑地迎上去,殷勤地帮他系
在鞍侧。

  那些少年早已驰远,高声道:「东方!快着些,我们在前面等你!」

  「好咧!」

  程宗扬一边系着猎物,一边低声道:「怎么回事?天子为什么提起鬼市?」

  东方曼倩飞快地说道:「那只飞犬是富平侯的门客献来的,据说鬼市还有。
天子也想要一只——」说着他提高声音,「多谢多谢!」

  最后几匹快马结伴而来,东方曼倩丢下几枚铜铢,大模大样地说道:「赏你
的!」然后打马追了上去。

  程宗扬翻身上马,「走!」

  车帘拉开一线,露出一双如水的美目,云如瑶柔声道:「相公,你不去鬼市
看看么?」

  「鬼市要到子时才开张,我先送你们去上清观。」

                第三章

  出乎程宗扬的意料,一向僻静的上清观,此时竟然车马如云,山门外聚满了
各家奴仆,马车刚到山门处,就被迫停了下来。敖润挤过去打探一番,然后回来
道:「他们说今天什么至圣先师诞辰,观里打醮设供,里面都堵满了。」

  「至圣先师?孔圣人?道宗祭祀他干嘛?」

  敖润摸了摸脑袋,「程头儿,这你可问着我了。」

  程宗扬眼看无法入内,只好弃车步行。敖润在前开路,雁儿和阮香凝一左一
右扶着云如瑶,跟在程宗扬身后。三女一出现,就吸引了无数目光,倒不是她们
生得美貌——三女都带着面纱,看不出美丑,只是刚过中秋,中间一名女子就穿
上一领华贵的狐裘,人人都觉得纳罕。

  「借光,借光……」

  程宗扬护送三女,一路进入观内,只见殿内坐满信徒,阳石公主、平城君都
在席间,甚至还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吕不疑!

  殿内正在举行清醮,供台上放着一只鼎、一对烛台,一对青瓷花觚。几名白
衣女童依次献上香、花、灯、水、果五种供品,卓云君的亲传弟子沈锦檀轻敲云
板,殿上顿时安静下来。

  一个犹如仙子的道姑手拿拂尘,盘膝坐在蒲团上,曼声道:「五献皆圆满,
奉上众真前。志在求忏悔,敬诚可通天。」

  她声音犹如清泉,柔和动人,声音虽然不高,但殿内任何一个角落都听得清
清楚楚。

  众人同声应道:「无量天尊。」

  「太素澄清汉,浩灵分九旒。道生太元一,化为天地珠。」

  众人随之念道:「道生太元一,化为天地珠。」

  即使见过卓美人儿最耻辱的姿态,程宗扬也不得不承认,坐在讲经台上的卓
云君充满了超凡的魅力,仿佛超脱了生死,飞升于九天之外。

  可人不是仙,再高贵的仙子,也终究要落入凡尘。

  程宗扬听了片刻,不动声色地领着众人绕到殿后,往上院的静舍走去。云如
瑶忽然「咦」了一声,赞叹道:「好美的女子。」

  程宗扬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少女并膝跪在殿后的角落里,双手交叠,放在胸
前,虔诚地念诵着。她丰姿弱骨,犹如一朵娇娜的莲花,此时微微低着头,白玉
般的肌肤仿佛透出光来。

  卓云君的颂声从殿中隐约传来,「太虚感灵会,命我生神章。一唱动九玄,
二诵天地通……」

  赵合德一字一字念着,眉宇间一片宁静。

  程宗扬把云如瑶送到上院的小楼内,将她冰凉的双手合在掌心,慢慢暖着。
不多时,房门拉开,卓云君笑吟吟进来,柔声道:「主人。」

  「仪式还没完吧?怎么就出来了。」

  「打醮要好几个时辰,总要歇息一会儿。眼下是锦檀在讲。」

  程宗扬握着云如瑶的手没有松开,微笑道:「这是你未过门的主母。」

  卓云君伏下身子,以婢礼跪拜,「奴婢见过夫人。」

  云如瑶俯在程宗扬肩头,吃吃笑了起来。

  程宗扬捏了捏她的鼻子,「笑什么?」

  「方才在殿里,她说话的声音就像是从天上飘下来的一样,犹如仙音。」

  「你喜欢那种腔调?」

  「不是……」云如瑶在他耳边道:「如今她说话听着黏黏的,好奇怪……」

  程宗扬大笑道:「是不是听着像是下面已经湿了一样?」

  云如瑶笑着啐了他一口,然后直起腰,掠了掠发丝,将腕上一只玉镯摘了下
来,「赏你的。」

  「多谢夫人。」卓云君恭顺地接过玉镯,入手的冰凉却使她神情微动。

  程宗扬道:「少夫人身体不太好,在你这里休养几日。」

  「奴婢知道了。」

  程宗扬打开案上一只木匣,交给云如瑶,「这是账册。」

  云如瑶眼睛一亮,一目十行地翻阅起来。

  卓云君小心收好玉镯,然后向雁儿施礼,「奴婢见过姊姊。」

  雁儿笑道:「我可没有礼物给你。」

  阮香疑跪下向卓云君施礼,「凝奴见过卓姊姊。」

  卓云君温柔地托起她的下巴,轻笑道:「出落得更水灵了呢。」

  阮香凝带上笑容,「多谢姊姊夸赞。」

  程宗扬道:「这是近来的账册,你随便看看,不要太伤神了。」

  「妾身知道了。」云如瑶道:「你快去吧,莫误了事。」

  程宗扬也在担心小紫,搂着她亲了一口,然后站起身,「找到紫丫头,我就
回来,等着我。」

  「好。」

  等程宗扬离开,云如瑶唤来卓云君,「你观里有位姑娘,是谁?」

  「是主人带回来的。因为不好露面,才留在观里。」

  「原来如此……叫什么名字?」

  …………………………………………………………………………………

  程宗扬在观外与斯明信和卢景汇合。听说小紫去了鬼市,斯明信没有表情的
僵尸脸微微抽动了一下。卢景道:「还不快走?」

  程宗扬道:「鬼市很危险吗?」

  「那要看作什么了。鬼市里平常买卖都是暗中交易,即使有风险也顶多赔了
本钱。怕就怕紫姑娘好奇,去看鬼市里私设的榷场。」

  「哦?」

  「榷场是各人出价,价高者得。即使没买到,也泄露了身上的本钱。许多头
次来鬼市的,都被诳进榷场。万一不小心露了底细,被人盯上,轻则失财,重则
殒命。」

  「明摆着坑人的,那还有人进去?」

  卢景咧嘴一笑,「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看到面前的市集,程宗扬终于明白这里为什么叫鬼市。鬼市就在邙山脚下,
一条小河从镇中流过,将市集分成两半。南岸的房屋多半被大火烧毁,只剩下一
片焦黑的残垣断壁。北岸紧邻的一道山梁崩塌大半,将一半的市镇都埋在山下,
剩下的也不堪。看来这里原来是座颇为繁华的市镇,结果先遇到了山体滑坡,又
遭受火灾,时人以为不祥,才弃之而去,最终沦为鬼市。

  镇外已经聚了不少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都蒙着面孔,默不作声,相互
间保持着足够的距离。

  斯明信走着走着就不见踪影,只剩下卢景还在旁边。程宗扬对此早已习以为
常,正举步欲入,却被卢景拉住,「还没有开市。」

  程宗扬只好耐心等着。将近子时,一点绿油油的灯光从废墟间摇晃着飞出,
接着一个面生黑毛,形如猿猴的男子提着灯笼出来,他身高比孟舍人那侏儒也高
不了多少,手里提着一盏灯笼,里面绿油油的灯光只有黄豆大小,映着他脸上的
黑毛,诡异无比。

  猿猴般的侏儒尖声道:「子时到!鬼市开!」然后抛下灯笼,一脚踏灭。

  镇外等候已久的人群蜂拥而入,刚才还一片死寂的废墟间人影闪动。鬼市的
交易与别处不同,买卖双方都不交一言,也不亮出货物,有兴趣两人便拉住手,
在袖内用手语交易。

  程宗扬也蒙面孔,一路走过来,只觉两边的人都和鬼魅一样,不说不笑,两
只手在袖子里鼓捣一会儿,没谈拢就分道扬镳,谈妥就到僻处交易。

  「这是买卖中说的袖里乾坤?怎么玩的?」

  「各地的规矩不一样。这边是拇指当五,其余四指各当一,一从食指起,到
五伸拇指。六从小指起,满掌为九。进位用反手和正手。钱铢用指节,从指尖开
始,第一节为金,第二节为银,第三节为铜。反过来,卖家是指石、斤、两。」

  程宗扬试了一下,「挺简单嘛。」

  卢景翻了个白眼,「规矩还不是越简单越好?」

  程宗扬往周围望了一圈,没有见到小紫的身影。市镇虽然不大,但今晚无星
无月,以他的目力也看不了多远。

  程宗扬翘首张望的举动引起旁人的注意,一个蒙脸的汉子走过来,低声道:
「朱砂要不要?」

  程宗扬心里一动,「多少?」

  蒙脸的汉子一手伸来,先把他的手指放在自己中指第一指节,表示石,然后
伸出食指和中指。

  两石朱砂,这个数量可不少。自己追查商人陈凤的时候,在南市打听过,一
两开价就是二十钱。两石下来就是四十八贯,四百八十银铢。

  蒙面汉子一手握住他的指尖,还在等他开价。程宗扬也不含糊,先把他的手
指移到自己中指第二指节上,然后屈起食指,在他手中一握,接着反过手,五指
合拢——开价八十银铢。反正是贼赃,不砍白不砍。

  蒙面的汉子犹豫了一下,先伸出食指,然后五指合拢,比了两个零。

  程宗扬转身就走。

  接着又有人过来,两手一握,程宗扬感觉到手中多了一串珠子,手感圆润细
腻,每一颗都有花生大小,显然是上好的珍珠项链。

  程宗扬先在第二指节上按了按,然后伸出拇指和小指,开价六枚银铢。

  这次轮到对方掉头就走。

  刚走几步,又有人过来,这回出手的是一只玉碗。程宗扬往碗底一摸,不由
愣住,碗底刻着一个「程」字,倒像是给自己定做的一样。

  那人见他迟疑,怕露出行藏,拿起玉碗要走,却被程宗扬拉住。程宗扬开价
五枚银价,那人伸出拇指点了点,表示同意,钱物随即易手。

  程宗扬把玉碗揣进怀里,继续往前走。鬼市里货物千奇百怪,但即使藏在怀
中也会露出痕迹。他暗中留心,很快就看出端倪,在鬼市出手的很多都是珠宝首
饰,金银极少,毕竟金银可以镕铸。珠宝玉佩有些还刻著名字,不是抢来的,就
是奴仆背着主人偷出来的,一旦见光,就要惹来麻烦。

  忽然间,有人哈哈大笑,「拿一颗水玛瑙冒充玉佩,还敢开价五百银铢,幸
好我看了一眼——揍他!」

  虽然蒙着面,程宗扬还是认出他就是天子刘骜。话音刚落,两名期门武士就
冲上前去,把那个胆敢欺君的小子打得鬼哭狼嚎。

  周围的人各忙各的,没有一个人过来凑热闹。忽然有人凑过去,小声对刘骜
说了几句。

  刘骜眼睛一亮,「真有?」

  那人使劲点头。

  「敢撒谎我就揍你!」

  那人连忙摇头。

  刘骜一挥手,「走!」

  刘骜身边只有七八个人,但已经是鬼市里最惹眼的一伙。而且在他附近,还
有一些汉子三五成群同时移动,只不过或先或后,并没有引人注目。

  那名说动了刘骜的汉子一眼看到程宗扬,装作不经意地走来,擦肩而过时低
声道:「琥珀枕要吗?」

  程宗扬摇头。

  「正品龙渊剑要吗?」

  程宗扬还是摇头。

  「金距神鸡?」

  「千年灵芝?」

  「沉香木?」

  程宗扬越走越快,那汉子紧追几步,声音压得更低了,「上等的龙睛玉,要
不要?」

  程宗扬停下脚步,「多少?」

  「要多少有多少。」

  程宗扬扭头去看卢景,卢景翻了个白眼,喝斥道:「滚!」

  「等等!」程宗扬伸手道:「开个价。」

  那汉子躬腰道:「咱是鬼市里的正经生意,跟那些贼杀才不一样。爷要是有
兴趣,过了桥往西,最里面的院子就是。」说着他掏出一块竹牌,「用这个牌子
就能进。」

  那汉子说动了程宗扬,又去找下一个猎物。

  程宗扬拿着那牌子抛了抛,「五哥,这就是你说的榷场吧?」

  「扔了,走吧。」

  「别啊。」程宗扬摸着下巴道:「我估摸紫丫头就在里面呢。」

  死丫头突然要来鬼市,程宗扬就觉得她是来找龙睛玉的。小紫用的龙睛玉基
本都是从朱老头那里搜刮来的,自从她学会将阴魂纳入龙睛玉代替机械的人工智
能,龙睛玉消耗量飞涨,老头那点存货多半已经被她搜刮一空了。

  过了桥,残余的房屋完整了许多,南岸四处乱蹿的散户卖家也少了许多。品
相较好的房屋都有壮汉守着,里面用布幔围得严严实实,没有透出半点灯光。

  西边是坍塌的山梁,只有一个小小的院门露在外面,其余都被压在山下。刘
骜已经带着贴身护卫当先进去,其余人只能装作无事,在周围四处乱逛。程宗扬
看了一眼,没见到东方曼倩,多半是南岸充当最外围的警戒。

  程宗扬亮出竹牌,守门的大汉不言声地让开。一进门,程宗扬才发现里面别
有洞天。原本的房屋并没有被倒塌的山石压倒,只是被埋在土中,形成一片地下
建筑。此时屋中的泥土已经被清理干净,主梁用半人粗的木柱加固过,地上铺着
地毯。除了没办法开窗户,与寻常的房屋一模一样。

  这处宅子的原主人多半是洛都豪强,不但房屋下料十足,而且规模宏大。两
人穿过一条四壁都是泥土的长廓,才来到主厅。如果建筑保存完整,单论面积已
经是自己那处宅院的数倍。

  有人提着灯笼验过竹牌,然后领着他们入席坐下。看来那家伙生意不错,自
己拿的竹牌已经坐到最后一排,背后就是墙壁。这个位置正适合自己纵观全局,
程宗扬安安稳稳坐下,打量着这处榷场。

  厅中已经坐了不少人,但只在四角各点了一盏灯,连人影都看不清楚。这也
难怪,整座宅院都被埋在山下,虽然设的有通风管,但毕竟通风不畅,如果多点
些灯,程宗扬宁愿扭头就走,也好过在这种狭小的空间里赶上一氧化碳中毒。

  忽然头顶有人叫道:「怎么还不开始!」

  程宗扬听得一乐,刘骜竟然就在自己背后,那地方原来是窗户,如今改成包
厢。按深度算的话,离地面也最近,一旦出事,他身边的护卫直接掀开土层,就
能护送着他杀出去。

  一个怪异的声音道:「有朋友已经等急了,那咱们就开始吧。」

  那人声带像是破裂了一样,声音又粗又哑,难辨男女,让人听着头皮发麻。
话音刚落,厅中亮起火光,四支半人多高手臂粗细的蜡烛同时点燃,照亮中间一
张宽大的木台。一个人站在台后,全身都笼罩在黑袍下,连面孔也被遮住,只露
出一双眼睛。

  那人嘶哑着声音道:「鬼市的规矩,人不问来历,货不问出处,钱货两讫,
出价无悔,价高者得。」

  他抬起手,露出袖中黑色的皮手套,轻轻一挥。一名蒙面大汉捧着一只金盘
放到木台上,哑声人揭开红绸,露出里面数十枚珍珠,每一颗都有龙眼大小,莹
白润泽,整个金盘笼罩在一片如雾的珠辉中。

  「上品玄珠三十六颗,采自青冥海。」

  哑声人刚一说完,便有人应声道:「十万钱。」

  「三十万钱。」

  「五十万钱。」

  「八十万钱。」

  「五百金铢!」

  刘骜道:「有这么多上品玄珠?我怎么不知道?张富平,你见过吗?」

  富平侯张放道:「没有。这么大的玄珠,一颗至少一百金铢。三十六颗一般
大小的整珠,少说也要五千金铢。」

  刘骜笑道:「看来是捡到便宜了。六百!」

  话一出口,方才竞价的喧闹声顿时消失,似乎所有人都震惊于这位豪客的大
手笔。

  等了片刻,无人竞价,哑声人一挥手,买卖成交。蒙面大汉捧着金盘送入包
厢。然后又捧着满满的金铢出来。

  卢景道:「这蠢货上当了。盘里的玄珠只有一颗是真的。其他都是用珠粉和
蜡团成。刚才那些全是托,外面的人不管是谁,只要开口就掉坑里。」

  「这回他们踢到铁板了。」程宗扬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敢骗他?死都不知
道怎么死的。」

  「那蠢货你认识?」

  「声音低点,别让人听见。」程宗扬好整以暇地说道:「好好看着吧。」

  刘骜满不在乎地说道:「一人一颗,随便挑。」

  张放随手拿起一颗,接着脸色就变了。他低着头东挑西捡,似乎怎么都拿不
定主意。

  刘骜笑骂道:「偏你多事!让开!让别人先挑,你排最后一个。」

  张放抗声道:「我是给你挑的,你以为我是给自己挑的吗?这一颗给你,剩
下的也别挑了,我去给大家分了。」

  「好你个张富平,挑半天给了我最小的一颗。」

  「你富有四海,还用跟我们抢?」

  张放收起盘子,交给身边的随从。刘骜一笑了之,随手把珠子丢到一边,吩
咐道:「把东方叫来。」

  榷卖仍在进行,此时木台上放着一只玉匣,里面是一颗朱红色的果实。

  哑声人道:「赤阳圣果一颗。采自太泉。」

  「干!」程宗扬直接叫了出来。能在洛都见到萝卜版的赤阳圣果,实在是太
有缘份了。

  刚才叫价三十万钱的客人冷笑道:「别开玩笑了,太泉古阵离洛都足有万里
之遥,就是最快的驿传,也要一个半月。何况你这赤阳圣果摘下来没有十年也有
八年,那还能吃吗?」

  哑声人道:「阁下有所不知——这玉匣乃是暖玉制成,即使时鲜的水果,放
入其中也能保存数年。若是不信,请看此处。」

  哑声人一手伸进玉匣,从赤阳圣果旁边取出半截黄瓜,「这是三年前与赤阳
圣果同时放入匣中的胡瓜。耳听为虚,阁下可以亲口品尝。」

  那客人冷笑道:「放了三年的胡瓜?我怕吃了中毒。」

  另外一名客人叫道:「我来尝!」

  他上前拿起黄瓜,一手掀开蒙面巾,露出满是须髯的大嘴,「卡嚓」咬下一
口,略一品尝,然后三下五去二,把半截黄瓜吃了个干干净净。

  「好吃!好吃!果然新鲜!跟刚摘下来的一样。」

  卢景道:「可不是刚摘下来的吗?那人玩的障眼法,半截胡瓜本来就是刚放
进去的。」

  三十万钱的客人强撑道:「赤阳圣果谁吃过?说什么活死人,肉白骨,我看
压根就是假的!」

  旁边有人喝道:「你不买少啰嗦!十万钱!」

  有人叫道:「十万钱也想买赤阳圣果?三十万!」

  「五十万!」

  「八十万!」

  「五百金铢!」

  众人又是一轮哄抬,转眼就把那颗赤阳圣果炒到一百万钱的价位。接着一个
女子的声音道:「六百金铢!」

  这个价位和刚才刘骜买的玄珠一模一样,一块萝卜能卖到这个价钱也算是脱
胎换骨了。可哑声人显然还不满意,一句:「得此圣果,等若多了条性命。」信
号一出,竞价声此起彼伏,一会儿就抬到了一千金铢的高位。

  刚才放过竹牌的汉子此时也已经进来,一路小跑溜到包厢旁边,舌灿莲花地
劝刚才买了珍珠的冤大头加价。

  程宗扬却没有留意这些,他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脸上表情不住变幻,
时而咬牙切齿,时而阴声狞笑。忽然他一把抓住那个卖弄唇舌的跑腿汉子,「我
能在这里榷卖吗?」

  那汉子怔了一下,显然是没见过这种上赶着上当受骗的,接着眼也不眨地说
道:「能!榷卖的费用是一万钱。如果榷卖成功,我们要取一……三成!」

  「行。」程宗扬道:「话先说在前面,如果能卖到两千金铢以上,我单独再
给你一成,明白了吗?」

  那汉子浑身都抖了一下,当下也顾不得包厢里的冤大头,满脸堆笑地看着这
只往自己碗里蹦的肥羊,怎么看怎么舒心。

  「爷,你先坐,我去给你拿只盒子来。」

  「用不着。」

  利字当头,那汉子连肥羊都敢反驳,正色道:「爷,你这就不对了。一只像
样的盒子,至少能把价格提高三成——盒子免费!」

  「那你去拿吧。」

  那汉子刚跑了几步,又折回来,「爷,要多大的?」

  程宗扬比划了一下,「这么大就行。」

  「成!」

  那汉子一溜烟地奔到厅后,去取盒子。

  包厢内传来脚步声,东方曼倩的声音隐约响起,「主公。」

  刘骜笑道:「此地的榷卖颇为有趣。东方,你来试试。」

  「敢问主公,是买是卖?」

  「不管你买什么,能买回来一千金铢就行。」

  张放觉得自己好像听错了,「买回来?」

  「没错。」

  东方曼倩不动声色,拱手道:「诺。」

  刘骜把颗玄珠丢给他,「卖出去这颗珠子就算你的。卖不出去,你就拿上珠
子滚蛋。」

  东方曼倩道:「遵命。但属下一人难为,还请主公再派些人帮忙。」

  「要几个?」

  「一人足矣。」

  刘骜挥手道:「自己挑。」

  东方曼倩叫了一名侍卫,两人走到暗处交谈几句,然后悄悄出去。

  那枚赤阳圣果的竞价已经白热化,价格直逼一千八百金铢,这样的价格足够
在洛都买一处像样的宅院了。

  那女子斩钉截铁地说道:「两千金铢!」

  她旁边耳戴铜环的大汉吼道:「大小姐,这也太贵了!给俺五百!俺去太泉
古阵给你把树砍来!」

  云丹琉冷冷道:「一个月内你回来吗?」

  另一名瘦削的汉子劝道:「赤阳圣果只闻其名,不见其实。这一颗是真是假
尚且难以辨定,何况即便是真的,也未必合用。」

  「不管真假总要一试,终不能眼看着姑姑掉入火坑。」

  铜环大汉道:「万一是假的呢?」

  云丹琉寒声道:「我愿意!」

  被她眼睛一瞪,铜环大汉立刻蔫了,耷拉着脑袋不敢作声。

  丹丫头,你是有钱没地方花了啊。程宗扬捏着嗓子道:「三千!」

  跑腿的汉子刚抱着盒子奔过来,听见这一声立即挑起拇指,「爷!你可真有
钱!」

  程宗扬拍了拍衣袖,「钱我是没有。」

  那汉子脸颊抽搐了一下,「爷,咱们鬼市可没这规矩。」

  「怕什么?一会儿不就有了?」程宗扬道:「赤阳圣果先缓缓,把我这件先
卖出去。」

  跑腿汉子还待再说,程宗扬竖起一根手指,「一成。」

  那汉子立刻闭上嘴,两千金铢一成就是两百金铢,合四十万钱,他干一年也
未必能赚够这么多。

  跑腿汉子溜到台上,和哑声人咬着耳朵说了半晌,又许了不少好处。哑声人
终于点头,嘶哑着喉咙道:「有些变故,赤阳圣果暂缓榷卖。眼下有件难得的珍
品,请大家一睹为快。」

  哑声人接过盒子,珍而重之地放到台上——他在榷场干了不少年头,卖过的
真货屈指可数,何况还是起价两千金铢的珍品。

  哑声人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拿起里面的物品轻轻一提,展露在众人面前,
「这是一件,呃……」

  哑声人当场哑掉,足足憋了两口气,才咬着牙道:「……亵衣。各位,请出
价。」然后他紧紧闭上嘴,用杀人的目光看着那名跑腿汉子。

  跑腿的汉子想死的心都有,鬼市人人蒙面,他能第一时间辨别出谁穷谁富,
靠的就是他灵巧的鼻子,一闻就闻出那公子哥身上沾的香气是龙涎香——最上等
的香料!没想到他跟自己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竟然拿一件亵衣上来榷卖——还
是用过的!

                第四章

  下面榷场的群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件榷卖的物品怎么看都是一件穿过
的亵衣,但上边既然发出信号,即使不理解也要执行,众人抛开多余的想法,立
刻敬业地进入角色。

  「十万钱!」

  「三十万!」

  「五十万!」

  干!你们就不能改改!程宗扬心里暗骂:总是一个套路,很容易穿帮啊!

  「八十万!」

  「一百万!」

  群托们越喊越心虚,这都抬到一百万钱了,叫价的还都是自己人,连一张生
面孔都没有。

  众人咬咬牙,又喊出「一百五十万!」然后就彻底冷场了。

  刘骜道:「什么东西能卖到一百五十万钱?是嫦娥穿过的,还是西王母穿过
的?」

  张放道:「不知道。不过穿这亵衣的人腰挺细啊。」

  刘骜摸着唇上的胡须道:「胸也够大……」说着他提声道:「一百六——」
刘骜还没说完,便有一个愤怒的声音打断了他,「一千金铢!」

  满场的托们无不感激涕零,纷纷向竞价者投去看白痴一样的目光。

  程宗扬把蒙面巾往上提了提,双手抱在脑后,准备笑眯眯看场笑话,结果摸
到了脑后的伤处,顿时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

  「五哥!」

  卢景翻著白眼,流里流气地说道:「一千二百金铢……」

  云丹琉眼中几乎喷出火苗,「一千五!把东西先收起来!」

  卢景敲着破碗道:「我还没看够呢。一千八!」

  「两千!收起来!」

  「两千一!拿好了!让我再看看腰……」

  「你妈逼!」铜环大汉站起来狂骂道:「你一个男人买女人的亵衣干啥?」

  「哎哟,多新鲜啊,我不买女人的还买男人的?我这里有纯爷们儿用过的兜
裆布,你买不买?」卢景用力一墩破碗,「爷好的就是这一口!」

  云丹琉厉声道:「两千五!」

  「两千八。嘿,也不知道是哪个小妞穿过的,我要穿在身上,就跟抱着她似
的,哎哟,那个软,那个香……那个舒坦……」

  程宗扬低声道:「五哥,过了。」

  「三千!」

  两个声音一上一下同时响起,下面的是卢景,上面的是刘骜。

  刘骜兴致勃勃地说道:「三千算你的。我,三千五。」

  「那怎么好意思。」卢景客气地说道:「我就三千八吧。」

  「四千!」云丹琉拔出随从的长刀,一刀将面前的几案斩成两截。

  哑声人急忙道:「四千成交!」

  铜环大汉哭丧着脸道:「没带那么多钱啊。」

  「去拿!」云丹琉目光扫过全场,要找出那个卑鄙无耻下流淫贱的人渣混帐
小人。

  跑腿的汉子一转眼就赚了八十万钱,走过来的时候腿都是飘的,颤着声道:
「爷,还有吗?」

  「再有就该出人命了。」

  「那个,东西卖出来了,钱还没到手。」

  「不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哎,哎。」

  那汉子也不走了,就蹲在程宗扬旁边。哑声人收起亵衣,继续榷卖物品。

  「上古裂天甲残片。」

  跑腿汉子小声道:「这是假的,别买。」

  「大鹏金翅鸟卵一枚。」

  「壳是真的。里面的蛋汁早流光了,我们好不容易灌的生鸡蛋。这天气不敢
久放,搁两天就臭。买回来得赶紧吃。」

  「龙角一对。」

  「杨树根雕的。一沾水就露馅。」

  「玄秘贝一只。」

  「四大假听说过吧?这东西我们都是成套做的,从大到小有好几十个。你要
想买一个送人,我给你打折!大小随便选。」

  「五彩天石一枚。」

  「我上个月在山上捡的,谁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随便起了个名。哟,
居然卖出去了。」

  「龙睛玉一升。」

  「千万别买!那是玉工剩下来的下脚料,全都是石头渣子。」

  程宗扬忍不住道:「你们有真的吗?」

  跑腿汉子琢磨了一会儿,「也许有吧。」

  「升仙石一块。」

  「在库房里不知道扔了多少年了。多半是压箱石忘了搬出去。我们头儿交待
过,蛟子再小也是肉。卖个仨瓜俩枣也能混顿饭吃。」

  「你把话说这么透,不怕你们头儿找你麻烦?」

  「我们就是个鸡毛班子。大伙凑一块儿想办法弄俩钱花,完事各回各家,各
找各妈,谁也不关谁的事。嗨,一块破石头卖了一贯。这下早饭有着落了。」

  程宗扬却不由自主地挺起身,盯向不远处的一个席位。刚才开口的女子虽然
蒙着脸,但他一下就听出是惊理,死丫头果然在这里。

  「墨玉屏风一扇。」

  程宗扬不经意地往台上看去,目光顿时一跳。那块板子有半人大小,通体乌
黑,哪里是什么墨玉屏风?明明是一块太阳能板。

  榷卖已经接近尾声,该宰的肥羊也宰得差不多了,下面的托们都已经兴致阑
珊,况且这块「墨玉屏风」已经卖了半年,根本就没人报过价。

  有人象征性地喊了「一贯」,接着半晌不见动静。哑声人正准备让人把东西
收走,忽然有人道:「加十文。」

  哑声人精神一振,「成交!」

  程宗扬抛出钱铢,一名大汉立刻搬着屏风过来。程宗扬掂了掂份量,这么大
的东西竟然没有多重。这要当墨玉卖,一到手肯定漏馅。

  跑腿的汉子道:「爷,你买这个干嘛?」

  「当床板。」

  「不行,我睡过半个月,这玩意儿不透气,比睡石头还难受。」

  「当案板?」

  「太大了吧?」

  「锯开?」

  「锯不动。」跑腿汉子道:「这东西硬得狠,我们以前想砸碎冒充墨玉料,
几个人砸了半天连个角都没砸开。」

  「你们这气派看着挺大啊,怎么尽弄些这种的?」

  那汉子贴在他耳边,悄悄道:「爷,我跟你说,这地方是我们租的。就这个
厅子,不管卖出去多少,人家都要抽六成。」

  「这地方是谁的?」

  「这爷就别问了。下面人肯租给我们,也是担着风险的。爷要是有兴趣,初
三晚上来,那才是正主办的。」

  「是吗?」

  那汉子瞪大眼睛,「我还能骗你?」

  哑声人这会儿也懒得装了,懒洋洋道:「玉杵一根。」

  「一贯。」下面的托也喊得有气无力。

  刘骜道:「东方曼倩呢?」

  张放四处看了看,「跑了?」

  旁边的随从道:「出去好半天了。」

  有人指着那名刚才被叫走的护卫,「崔腾不是还在吗?」

  「刚才五彩天石就是他买的吧?」

  「闹什么呢?」

  刘骜道:「没意思。走吧。」

  哑声人见没人竞价,挥手让人收起那根玉杵。

  就在这时,一个人疾步进来,高声道:「且慢!」

  东方曼倩快步走到台上,一把扯掉蒙脸的布巾,两眼紧紧盯着那根玉杵,呼
吸越来越急促,忽然叫道:「灵乌木!真的是灵乌木!多少钱?」

  哑声人道:「一……十五贯。」

  东方曼倩掏出七八枚铢钱,往案上一丢,全是金灿灿的金铢,然后拿起那根
灵乌木就要走。

  下面的托立刻来了精神,「兄弟!没你这样的啊!鬼市的规矩,价高者得,
我还没出价呢。」

  「你出多少?」

  「一……百金铢。」

  东方曼倩拿出一只沉甸甸的钱袋,「二百。」

  后面又有人叫道:「我出三百!」

  「五百。」

  「我出六百!」

  东方曼倩呸了一口,拣起钱铢,转身就走。众人都愣住了,这戏演得好端端
的,怎么突然就演砸了呢?这人不按路数来啊!

  台上的哑声人反应最快,一把拉住东方曼倩,「别急啊。才出到六百金铢,
这东西还值……值钱得很呢。」

  东方曼倩冷笑道:「你知道这东西叫什么?哪里来的?做什么用的吗?」

  「灵乌木嘛。」哑声人顾不得装嘶哑,一口流利的洛都话立刻就蹦了出来,
「看着是玉石,其实是木头的,对不对?」

  「你知道个屁!」东方曼倩毫不客气地说道:「知道三足乌吗?知道扶桑木
吗?知不知道这灵乌木就是三足乌从汤谷沐浴之后,落在扶桑木上,踩的那根横
枝?」

  哑声人都听呆了,「这是太阳公公踩过的?」

  「你以为呢?这灵乌木普天之下也只有十根。每一根都浸满太阳精华,世间
难得一见。你看上面这些纹路,这里,还有这里……看到光点了吗?」

  哑声人点头道:「看到了。」

  东方曼倩严肃地说道:「这都是太阳真精。」

  「我日,这不得卖一千金铢?」

  「一千金铢?呸!起码价值万金!」

  哑声人愣了愣神,忽然道:「那你怎么不买呢?价值万金,现在才卖六百金
铢啊。」

  东方曼倩发出一串苍凉的笑声,摇头道:「若是一月之前,就是两万金铢,
三万金铢,我倾家荡产也必买无疑。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

  东方曼倩捶了捶胸口,痛声道:「我少年时有次不慎掉入深井,被困井底数
十年。后来有个人领着我去拿灵芝草,但隔着一条红水河渡不过去,那人脱下一
只鞋给了我,我就把鞋当作船,乘着它过了河,摘到灵芝草吃了。在那里,我睡
的是云霞作成的帐幕,用的是墨玉雕成的枕头,枕上刻着日月云雷的图案,人称
玄雕枕。用的褥子是用雷兽的毛织成,看着像是被水浸湿了一样,仔细一看,才
知道上面是一层光。」

  哑声人道:「喂喂!你编故事呢?这跟灵乌木有什么关系?」

  「我从井中出来,又向东走了一万里,看到一株枯死的树,我觉得脚又酸又
痛,就把裹脚的布解开,挂在树上。那布立刻化成一条龙飞走了。我再往南走了
一万里,看到山间天降五色祥云。这祥云落到花草树木上,就会变成五色露珠,
味道甘甜无比。我当时已经一百多岁,喝下就变成十五六岁。我牵挂家里,想带
些露珠回去,可一旦出山,五色露珠就消失了。后来我发现可以用山上一种奇怪
石头捕捉五色祥云,祥云融入石中,石头就变成五色仙石,可以带到山外。但再
想让它变成露珠,就只有一种方法——这种祥云遇木而凝,普通树木不行,是因
为品质不够。」

  哑声人脑中灵光一闪,「灵乌木!」

  「不错!」东方曼倩用力一拍木台,「只有灵乌木才能让石中的五色祥云化
为露珠。我今年才二百岁,已经老成这个模样,无论如何也要再取五色仙露。可
是灵乌木世间难求,我奔波数十万里,花费数十万金铢,没想到直到今日才遇见
此木。」

  东方曼倩伸手想去摸一摸那根灵乌木,哑声人赶紧一把抢过来,紧紧抱在怀
中,「五……八千金铢!」

  东方曼倩悲痛地摇头,「今日即使我得到此木,也毫无用处。」

  「为什么?」

  「十年前,我在山间入定。直到昨天才醒来,谁知醒来之后,我那块融入了
五色祥云的仙石却……」

  哑声人试探道:「丢了?」

  东方曼倩捶胸顿足,痛不欲生,半晌才泣涕道:「你可见过一块五色的仙石
吗?只有拳头大小,如果仔细看,能看到上面五种色彩是在不停流动的,就像云
彩一样。」

  哑声人使劲摇头,「没有。」

  下面群托也纷纷摇头,「没见过。」

  「五彩的石头?我压根就没听说过。」

  「开玩笑,世间哪儿有五彩的石头?你没睡醒吧?」

  东方曼倩一抹眼泪,「也罢,纵然无用也是世间至宝,这灵乌木我出八百金
铢!」

  「你想得美!一万五起,少一个子儿都不卖!」

  东方曼倩以袖掩面,痛哭而去。榷场的人赶紧打着灯笼,连弯都不拐地领他
出去。后面那个买了五彩的石蒙面汉子偷偷起身,准备摸黑离开,但周围几十双
眼睛都火辣辣盯着他。他刚一动,几名汉子就围过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哥
儿们,急什么呢?」

  「你带着这东西,还想走出这门?」

  「胆儿够肥啊,小心这山塌下来砸死你。」

  崔腾道:「我付过钱了!这东西是我的!」

  「没听说价高者得吗?我们也不坑你,你刚才买的多钱来着?五百钱是吧?
给你翻个十倍,五贯!」

  崔腾道:「五贯太少了。」

  几名汉子变了脸色,「小子,毛都没长齐呢!别不知足啊!一转眼就翻十倍
的利,去哪儿找去?小心敬酒不吃吃罚酒。」

  忽然有人道:「我出十贯!」

  那帮地痞指着周围,横眉瞪眼地叫道:「谁喊的!谁喊的!别添乱啊!我们
做买卖,关你们屁事!」

  「我出一千金铢!」云丹琉挽刀虚空一劈,刺耳的风声让想叫骂的地痞们都
立刻闭上嘴。

  云丹琉道:「刚才那番话大家都听见了。灵乌木值一万金铢,五彩天石至少
也是这个价。你们花五贯就想把东西买走,世间哪里有这种道理!」

  哑声人喝斥道:「都不许动!」然后对云丹琉道:「你想怎么办?」

  「至少两千金铢!」

  「好!」哑声人一拍木台,朝那个侥幸捡了五彩石的幸运儿喝道:「你敢不
敢要!」

  崔腾咽了口吐沫,试探道:「一千五?」

  哑声人用力一拍木台,「成交!」

  哑声人对云丹琉也颇为忌惮,当下数出一千五百金铢,终于讨回了那颗五彩
天石。

  分开来顶多值五百金铢,两样合到一起,就是两万金铢,总价暴涨四十倍,
这个账榷场的人还是会算的。而且真能弄出来刚才那傻逼仙人说的五彩仙露,每
一滴都能价值万金。

  哑声人心里跟猫抓过一样,匆忙把灵乌棒和五彩天石贴身装好,然后冲那个
抱了一堆金铢,不知所措的少年喝道:「还不快滚!」

  崔腾捧着金铢灰溜溜离开,周围爆发一阵大笑。

  云丹琉一脚把面前斩断的几案踹开,寒声道:「我买的东西呢?」

  「不就是四千金铢吗?我不要了还不行?」

  哑声人对程宗扬道:「东西你还拿走啊。你们想交易自己交易去,跟我们没
关系啊。」

  跑腿的汉子急了,跳着脚道:「孙子!你太不仗义了吧?你们捞够了就把我
撂一边了?」

  程宗扬也叫道:「刚才你怎么不说呢?」

  哑声人振振有辞地说道:「刚才她没拿这么大的刀不是?我跟你说啊,你这
样可不对,女人得捧着,哪儿有你这样的?人家好心送你穿过的亵衣,你拿着满
世界乱飘?我是实诚人,说心里话啊,就你这样的,砍死都不亏!」

  云丹琉一刀劈过去,「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送的!」

  「砍他!砍他!跟我没关系!兄弟们,别让她砍柱子,咱们可赔不起!」哑
声人边跑边道:「我说爷儿们,你惹出来的事,赶紧上啊。」

  程宗扬远远看着,「你是不是装哑巴憋的?有你这么饶舌的吗?」

  刘骜在包厢里道:「这妞不错。」

  张放道:「打打杀杀成什么样子?女人嘛,就该温柔一点。」

  刘骜道:「行了,一千金铢拿回来了。走吧。」

  张放额头的汗终于流了下来,讪讪道:「你早就看出来了?」

  刘骜笑道:「你把那颗珠子一捡出来,整个盘子都黑了。瞎子才看不到。」

  张放叫道:「主公饶命啊。」

  刘骜笑骂道:「别闹了。喂,那个跑腿的。」

  那汉子看出来他身边的少年都不好惹,老实垂着手道:「爷。」

  「你说下月初三还有榷场?」

  那汉子舌头都有点打结,「那个榷场跟我们不一样,我们都是闹着玩的。」

  「玩的不错嘛。明天去把税交了。」

  「哎哎,小的记住了,爷你慢走。」

  程宗扬与卢景互望一眼,「怎么办?我要不要也抱着他的大腿叫救命?」

  卢景塌蒙着眼道:「紫姑娘还在这里呢。」

  「我觉得云大小姐要跟我玩命……要不五哥你顶住她,我跟紫丫头先走?」
卢景叹道:「自己拉的屎,自己擦吧。」

  说着卢景拎着破碗往案下一钻,就跟土地公一样,一眨眼就不见踪影——云
丹琉想砍的人可不只程宗扬一个,他也没落什么好,要是被云丹琉逮住,铁定往
死里砍。

  程宗扬朝案下吼道:「我干!五哥,你也太不仗义了吧!」

  等他抬起头,只见云丹琉正站在他身前,那柄青龙偃月的长刀一触即发,死
丫头这会儿也出来了,就站在她身后,正朝自己作鬼脸,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

  程宗扬厉声道:「你傻啊你!东西还在里面呢,小心被哪个不要脸的臭男人
拿走!还不快去找回来!」

  云丹琉一刀劈下,「去死吧!」

  程宗扬双手一翻,刚买的太阳能板像一块盾牌般,硬生生挡住她这一刀。

  程宗扬大喝道:「那边的孙子!别动我的东西!」

  云丹琉回头一看,竟然真有人趁乱去拿那件亵衣。云丹琉气得一口血几乎要
吐出来,只好丢下程宗扬,先回去抢下自己的亵衣。

  「死丫头!快跑!」

  「帮人家拿下东西。」

  「这么大的石头,你买它干毛啊?」

  程宗扬把太阳能板丢给惊理,自己弯腰抱起那块牛头大的石头。他一弯腰,
小紫「咦」了一声,「大笨瓜,你脑袋怎么了?」

  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还不是姓云的野丫头干的好事。」

  程宗扬挤进乱纷纷的人群,往外跑去。卢景说的没错,鬼市的榷场就是专门
坑人的地方,不但设套挖坑放托,还有专干腥活的。很不幸,自己就被当成肥羊
盯上了。程宗扬只好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抱着石头横冲直撞。这块升仙石模样
虽然磕碜了点,但力道堪比孟老大的天龙霸戟。一石头砸过去,非死即伤。

  程宗扬在前,惊理在后,小紫在中间,三人好不容易冲出鬼市。然后在小紫
的指点下东绕西转,一直跑了半个多时辰,才钻进一片密林中。

  程宗扬把石头一扔,靠在树上喘息道:「你怎么想起来买一块破石头的?」

  「这石头一点都不破哦。」

  「骗谁呢?」程宗扬说着往外看了一眼,顿时叫道:「怎么回事?我们跑了
半天怎么又跑回来了?」

  三人跑了这么久,却是绕了一个大圈子,这会儿在林中一眼就能看到下面的
鬼市。

  「要不这样怎么能甩掉卢五呢?」

  「干嘛要甩掉五哥?难道有什么不方便让他看的?」

  小紫笑眯眯道:「程头儿,你猜对了。」

  「难道你是想……嘿嘿嘿嘿……」

  程宗扬像大灰狼一样凑过脸,却被小紫按住下巴,往旁边轻轻一推。

  程宗扬侧过脸,正看到云丹琉提刀立在林中。程宗扬像见鬼一样叫道:「怎
么回事!她怎么追来的!」

  「人家好不容易才把她引来的。」

  「死丫头,你一边甩开卢五哥,一边把她引过来,你想干什么?」

  「我的亵衣被她拿走了。」

  「那是她的好不好?」

  「我打赌赢的,就是我的。她还没付钱,凭什么拿走?」

  云丹琉举起长刀,遥遥指向程宗扬,口中对小紫道:「你身为女子,竟然站
在这个无耻下流的卑鄙小人一边,真是可笑。」

  「可笑的是你吧?」程宗扬喝道:「你以为是女人就应该站到你一边?再说
了,我怎么就无耻下流卑鄙小人了?你是不是没见过什么叫无耻啊?」

  「住口!」

  「别吵了。」小紫小手往下一劈,「你们就这里公平的决斗吧。」

  「好!」云丹琉道:「姓程的,你若输了,就给我有多远滚多远!从今往后
不许你再纠缠我姑姑!」

  「我赢了呢?」

  云丹琉讥讽道:「你能赢吗?你要操心的,应该是怎么保命吧?」

  「如果我赢了呢?」

  「任你处置!」

  「哇!你知道这四个字的意思吗?」

  云丹琉轻蔑地一笑,「所以你赢不了。」

  「你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啊?云大小姐,老匡曾经说过:你就倒霉在你的自
大上了。」

  「谁是老匡?」

  「一个算命的。闲暇时我请他给你算了一卦,你不介意吧?」

  「无耻!」

  云丹琉说着身形一动,双脚像是贴在水面上一样向前滑去。几乎一瞬间,刀
锋就劈到程宗扬面前。

  程宗扬握住腰间的佩剑,身体向前一横,那柄装饰性远大于实用性的短剑划
过一道弧线,硬生生架住云丹琉的青龙偃月。

  刀剑相交,两人各退一步,看上去是平分秋色。然而云丹琉却神情顿变,失
声道:「你!」

  刀重剑轻,何况云丹琉手中是一件堪称传世的宝刀,程宗扬的佩剑看着花里
胡哨,却是路边随便买的样子货。两人毫无花巧地硬拚一记,结果不分胜负,连
瞎子都能看出来程宗扬的修为远在云丹琉之上。

  在云丹琉眼中,这个卑鄙小人还是去年的境界,无非是在四级上下晃荡的半
瓶水。即使下午在道上斗殴,她也只觉得这人卑鄙无耻,难道他当时是刻意让着
自己?

  「没想到吧?」程宗扬道:「我如果跟你虚拼几记,周旋个十几招,趁你松
懈时再全力出手,要赢你简直是分分钟的事。不过你那么输了,肯定不服。什么
卑鄙无耻之类的话肯定要扣我一头。所以我一出手就施展出全部实力,让你明明
白白知道输在什么地方。」

  「你怎么做的?」

  「当然是勤学苦练。」程宗扬虚劈几记,剑锋下的空气急剧压缩,发出爆破
般的声音,比那柄青龙偃月劈的风声还要刺耳。

  「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天才。」程宗扬一脸严肃地说道:「我只是把别人喝茶
的时间,都用在修炼上了!」

  小紫怀里的雪雪发出愤怒的狂吠,自己主人这番厚颜无耻的话,别人能忍,
它是忍不了了。

  云丹琉提起长刀,「无论如何,我要与你比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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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云丹琉再次出手,那柄青龙偃月少了几许暴戾,多了几分凝重。一招一式法
度森严,再没有泄忿般的狂劈猛砍,显然已经把这个卑鄙小人当成一个可以一战
的对手。

  程宗扬短剑并不趁手,对付青龙偃月这种刀身长到夸张的重型兵刃,更显得
有几分吃力。但这点劣势仍然无法抹平两人修为间的差距。云丹琉的修为刚攀上
五级,而程宗扬已经是五级的巅峰。

  这点差距所表示出来的,是程宗扬已经完全主导了战局,云丹琉虽然有攻有
守,但不知不觉中,已经被程宗扬控制住节奏。

  云丹琉并没有察觉节奏上的变化,她只是发现自己招数更快一点,会有更好
的机会。她像一个顽强的将军,不断挥舞长刀冲上山峰,又在对手的猛攻中谨慎
地保存实力,退出高点。无论攻守,在她看来都是最合理的选择,进攻时固然酣
畅淋漓,退守时也没有丝毫气馁。

  云丹琉出手越来越快,招术却清晰无比,毫不散乱。坐而忘机,观照正理,
是为坐照。云丹琉刚刚进入坐照的境界,这还是第一次清晰感受到坐照境所蕴藏
的意味。

  云丹琉本来抱着拚命的心思,即使不把他砍死也要让他知道厉害,趁早滚得
远远的,不要像一只癞蛤蟆一样,纠缠自己像青瓷一样高洁而又易碎的姑姑。但
此时,她已经完全沉浸在武道的攀升上。每一次出招,她都能感受到自己的不足
和进步,感受到自己实力的飞涨。

  那种感觉就像在无边的大海上航行,探寻着一个又一个未知之地,每一处都
会给自己带来财富和梦想,自由自在,而又充满希望。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云丹琉手腕一痛,长刀脱手而出。云丹琉呆呆站着,她
能感觉到自己的进步,现在的自己和一个时辰之前的自己相比,赢面可以占九成
以上。却仍然不是他的对手。

  「累死我了……」程宗扬喘着气道:「云丫头,用不用这么拚命啊?」

  云丹琉这才注意到他已经大汗淋漓,而自己的真气也已经耗尽,再打下去,
要不了多久自己就会脱力。

  「这一场是我输了。」

  程宗扬放声大笑,「哈哈。」

  没等他笑完,云丹琉便道:「但我一定会赢你的。」

  程宗扬老气横秋地说道:「小鬼,等你赢了我再说吧。」

  云丹琉手一抬,掉落的青龙偃月跃入手中,然后转身就走。

  「喂,就走了?你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云丹琉转过身,深深吸了口气,「你说吧。」

  程宗扬勾了勾手指,「把你的亵衣给我。」

  云丹琉脸上一红,终于忍下羞恼,将那条刚拿回来的亵衣扔到程宗扬身上。

  「还有。」

  云丹琉皱起眉头,「还有什么?」

  「你不会就这一件亵衣吧?身上穿的也给我。」

  「你!」

  「我卑鄙我下流我无耻我淫荡——还有吗?就这几个词,我听得耳朵都生茧
子了。快一点,要不然我就让你当面脱给我。」

  云丹琉气红了脸,然后转身走入林中。

  「喂,你走那么远,不会故意逃跑吧?惊理,你去盯着。」

  云丹琉叫道:「别过来!不要过来!」

  一刻钟后,云丹琉终于从林后出来,手里拿着缠成一团的亵衣。她仍然穿着
火红的衣裙,但没有了里面的亵衣,身体的曲线更加清晰。尤其是胸乳和腰臀,
饱满而鲜明的线条给人一种呼之欲出的感觉。

  程宗扬不由得吹了声口哨,赶在云丹琉发怒前又连忙道:「你如果早来两个
月多好?」

  云丹琉一怔,难道自己两个月前有这样一场比拚,会对自己的修为产生更大
的影响吗?

  程宗扬遗憾地说道:「早两个月天气正热,你脱了亵衣,就不剩什么了。」

  「去死吧!」

  云丹琉劈手把亵衣甩到程宗扬脸上,然后飞一样掠下山去。

  程宗扬扭头看着笑吟吟的小紫,「死丫头,高兴了吧?」

  小紫皱了皱鼻子,「谁让她砸你的头?」

  「一点小伤,都是哈爷那兽医下手太重。」程宗扬捏了捏她的鼻子,「死丫
头,不要把我想得太坏嘛。」

  小紫娇声道:「人家就喜欢程头儿坏坏的样子。」

  程宗扬捧着她精致的面孔,用鼻子顶住她的鼻尖道:「怎么坏?」

  「去找坏女人啰。」

  「坏女人?」程宗扬想了起来,「你从哪里弄的血,让那个狐狸精以为你是
天狐血脉的?是不是遇到狐族的人了?」

  小紫翘起手指,「程头儿,你想试试吗?」

  程宗扬凑过去,闻到她指尖一丝淡若无痕的香气,似乎有些熟悉。这不是小
紫的体香,而且她从来不用脂粉,程宗扬略一思忖,忽然明白过来:那是麻古的
特殊香味,小紫指上沾的有毒品,襄城君品尝到的不是小紫血脉有什么神妙,而
是毒品强烈的致幻性。

  「难怪襄城君会迷恋成那个样子。」程宗扬道:「不过和以前的好像不太一
样,味道更淡了。」

  「用电子镜能看到药物内容以前看不到的变化,我们重新改了方子,」小紫
笑道:「效果比以前强十倍,而且可以置入一些有趣的小法术。」

  「置入法术?」程宗扬道:「意思是能操控她产生的幻境?」

  「大笨瓜,你终于猜对了。」

  程宗扬半晌才道:「法术和科学结合的怪胎啊……」

  小紫眼睛闪闪发亮地说道:「那些肉眼看不到的细微粒子相互融合,真的很
有趣呢。」

  死丫头要是投生在自己的世界,绝对是超级学霸,要不然就是满脑子变态念
头的科学怪人。

  程宗扬觉得自己有责任挽救她的灵魂,「你能不能干些好的?」

  「什么是好的?」

  「比如给人治病啊。」

  小紫不屑一顾,「那有什么意思?」

  「有种病叫癌症,好多科学家辛苦一辈子,都没有办法治愈。」

  「什么是科学家?」

  「就是……大巫师。」

  「哦。」

  「还有一种叫艾滋病,是最可怕的疾病。艾滋病毒本身不致命,但会破坏人
体的免疫力,人一旦得了艾滋病,就会百病缠身,打个喷嚏说不定都会死。」

  「真有趣。」

  程宗扬诱惑道:「你要能把它治好,在我们那边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人家是说那种病毒很有趣,我要把它造出来。」

  程宗扬无力地低下头,陷入深深的懊悔中,自己明明知道死丫头是变态,还
要给她指路。别人是治病,她是造病毒,好好的光明大道,让她走成一条黑得看
不见底的黑道。太邪恶了……

  程宗扬沉默良久,然后全当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一脸平静地转过话
题,「如瑶来了。在上清观。」

  「好啊,」小紫笑道:「人多玩起来才热闹。」

  程宗扬顾左右而言他,「蛇奴呢?我不是让她来找你们了吗?」

  「大笨瓜,你是不是想她了?」

  「当然想了。」程宗扬踢了踢那块石头,「这么重的东西让她扛着多好。」

  小紫嫣然一笑,「把匕首给我。」

  程宗扬拿出匕首,小紫蹲下身,像削水果一样把那块石头一点一点削开。

  不多时,石中出现一点蓝紫色的光泽。程宗扬立刻趴过去,「龙睛玉!你怎
么知道这里面有龙睛玉!」

  雪雪「汪汪」叫了两声。

  「是你?你能看出来石头里面有龙睛玉?」

  雪雪趾高气昂地扬起头,一边摇着小尾巴,但紧接着就被程宗扬拎着耳朵提
了起来。

  「死丫头,」程宗扬摸着下巴道:「你说我们把它煲汤吃了,会不会也能看
到石头里的龙睛玉?」

  雪雪愤怒地扬起爪子去挠程宗扬,结果什么都没挠到,就被男主人一脚踢在
屁股上,像蒲公英一样飞了出去。

  小紫细致地削着石头,蕴藏在里面的龙睛玉渐渐露了出来。最后二百多斤的
石头里切出的龙睛玉有大大小小十五颗,全加起来也不到一斤,但已经是难得的
收获了。

  雪雪屁颠颠地跑过来,兴奋地张大嘴巴,绒球一样的小尾巴摇来摇去。

  「马屁精。」

  雪雪根本就不搭理他,只等着女主人把龙睛玉都塞到它嘴巴里。

  「不许偷吃哦。」

  雪雪使劲点着头。

  小紫一边把龙睛玉喂到雪雪嘴里,一边道:「蛇奴去找他们的仓库了。」

  「瞎说的吧?一群胡凑起来的地痞,哪里来的仓库?」

  「万一有呢?」

  程宗扬笑道:「倒也是。万一再捡到一块这种升仙石,那就赚大了。」

  雪雪将龙睛玉尽数吞入腹内,然后又跳到小紫怀里。惊理将削下的石屑全部
清理干净,拿起那块太阳能板。

  小紫歪着头道:「这是什么?」

  程宗扬接过太阳能板,擦去上面的泥土,「是最宝贵的东西。它可以用到你
所能想像到的任何地方。现在的问题是——我不知道它应该用到哪里。」

  「它可以用到什么地方?」

  「照明,但我们没有灯泡;动力,但我们没有电动机;煮饭,但我们没有微
波炉电饭煲;还可以给手机充电……」

  「但我们没有手机。」

  「你太聪明了。」

  「那就是没什么用啰。」

  「……你太聪明了。」程宗扬叹息着把太阳能板放到背上。

  虽然惊理作为侍奴,干点粗活是应该的,但程宗扬到底没好意思自己一个大
老爷们儿空着手,让一个女人背东西。太阳能板虽然不沉,可面积太大,怎么拿
都不凑手,这一路走得是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到了上清观,程宗扬也累得不行,
把板子往门外一丢,让敖润搬了进去。

  观中的打醮仪式已经结束,云集的车马也四散一空,位于上院僻静处的后门
更是空无一人。

  程宗扬带着小紫进入观中,卓云君已经在廊内跪迎。她十指相对,俯下身,
额头贴在手背上,柔声道:「女儿拜见妈妈。」

  小紫抱着雪雪游目四顾,「好冷清的地方,我就住这一间好了。」

  「是。奴婢这就过去收拾。」

  惊理笑道:「还是我来吧。主人这会儿沐浴还要你服侍呢。」

  「小紫!」旁边传来云如瑶惊喜的声音。

  「瑶姊姊,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程宗扬以为小紫带了什么罕见的宝物,却听云如瑶惊叹道:「哎呀,好漂亮
的帕子!」

  「一共十二条呢,正好遇见打折,于是就买了来。」

  「在哪里买的?」

  「在南市。那铺里还有许多香囊,说是重阳前还要打折呢。」

  「太好了……」

  两女拉着手,叽叽吱吱说个不停,全是各种打折商品的最新信息。程宗扬木
着脸道:「卓奴,过来给老爷洗澡。」

  静室内放着一只木桶,室内水雾弥漫。程宗扬靠在木桶内,闭着眼睛,懒洋
洋道:「你们把后门的山路修修多好,马车直接就能开进来。我也不用每次乘车
都走前门。」

  卓云君道:「若是后门山路可通行马车,要不了几日又是车马喧嚣,虽然方
便,可原本的僻静也没有了。」

  「我说……观里的人就没有怀疑吗?」

  「每日忙于修行,自然不会有那么多闲心。何况……」卓云君柔声道:「你
是我们太乙真宗的掌教,旁人又能说什么?」

  「说起掌教,听说蔺老贼这半年干得风生水起,原来不安份的道观如今都老
实了。」程宗扬赞叹道:「这老东西有几把刷子啊。」

  卓云君替他擦洗着身子,「那个人有心计,也有手腕。换作商乐轩,断不会
如此。」

  程宗扬拍了拍她的手,「你放心,迟早要收拾姓蔺的,绝不会让他善终。」

  「奴婢已经决定了,主人一旦忙完汉国的事,离开洛都,奴婢就将观主之位
传给锦檀,然后就宣布归隐。在内宅一心一意伺候主人。」

  「只要你决定了就行。」程宗扬站起身,「好了,我要去和你们少夫人入洞
房了。你来不来?」

  「少夫人身边有人服侍,奴婢贸然过去,只怕不好……」

  …………………………………………………………………………………

  上清观的阁楼三面悬空,风景绝佳,但云如瑶畏寒,只能住在静室。

  这会儿静室已经与原来大不相同,随车带来的纱帐、帷幕都已经张挂起来,
连床榻也换了新的。小紫奔波多时,此时已经回房休息,云如瑶裹着厚厚的狐裘
倚在榻上,手中拿着账册,正在灯下细细查阅。

  「还在看呢?小心伤神。」

  「就剩一点了。」

  「一点也不行。」程宗扬不由分说抽走账本,「春宵苦短啊。」说着张开手
臂。

  云如瑶乖乖伏在他怀中,低声道:「里面有几笔账目……」

  「停!今晚只谈风月,不谈生意。」

  云如瑶笑道:「是,相公。」

  程宗扬一手伸进狐裘内,抚摸着她冰凉而光滑的胴体,「瘦了。」

  云如瑶茫然道:「有吗?」

  「你瞧,原来我一手还有点勉强,现在正好握住。」

  云如瑶嗔道:「才不是!」

  「逗你呢。雁儿呢?过来给少夫人更衣。」

  雁儿服侍云如瑶取下簪钗,除去外衣。阮香凝过来铺好被褥,又往香炉中添
了些香料。

  云如瑶自幼锦衣玉食,早已习惯了被人服侍。她一边抬手,让雁儿替她除去
手镯,一边笑道:「相公坏死了,雁儿刚脱干净,你就去忙自己的事,把雁儿光
溜溜丢在房里,她都快哭了呢。」

  雁儿红着脸道:「没有。」

  云如瑶笑道:「好了好了,雁儿不哭,今晚你在帐内伺候吧。」

  雁儿声如蚁蚋地说道:「有凝奴就够了。」

  云如瑶道:「凝奴,你也留下吧。」

  阮香凝小声道:「是。」

  「以为人多我就怕你们吗?」程宗扬叫嚣道:「再来三个也是白给!」

  云如瑶娇声道:「小紫妹妹,有人要欺负姊姊。」

  房门没关,小紫笑道:「瑶姊姊,你就乖乖让他欺负好了。」

  「他说我们三个还不够,妹妹来帮帮我嘛。」

  「他骗你呢。」小紫说着打了个呵欠,「好困……人家已经睡着了。」

  「坏丫头,只顾自己睡……哎呀……」

  程宗扬把云如瑶拥在怀里,一边咬住她的耳珠,一边往她耳孔里轻轻吹气。
云如瑶如冰似玉的肌肤,在他的挑逗下微微战栗着。

  程宗扬手掌游蛇一样伸到云如瑶腿间,张手包住她光滑的玉阜,接着掌心透
出一股温热的气息。

  云如瑶只觉自己因为寒毒而迟滞的经脉被逐一打通,下体传来的暖流一点一
点流遍全身,身体温暖而又轻盈,舒适得仿佛要飘起来一样。

  肌肤渐渐变得温暖起来,云如瑶唇瓣上多了一抹血色,在灯光下倍显娇艳。
她斜身躺在程宗扬臂间,美目中充满柔情蜜意。

  云如瑶小声道:「程郎,我们还没有拜堂,就有了夫妻之实,你会不会看不
起我?」

  「开什么玩笑?」程宗扬不以为然地说道:「我要忍到成亲,你都冻成冰棍
了。」

  云如瑶笑嗔道:「你才是冰棍。」

  程宗扬拍了拍胸膛,粗声粗气地说道:「冰棍没有。肉棍倒是有一根!榻上
这位小娘子,你且看看合不合用?」

  笑闹间,程宗扬压住云如瑶身子,腰身一挺,硬梆梆的龟头挤入那只犹如处
子的蜜穴内。云如瑶低低叫了一声,蹙起眉头。程宗扬放缓动作,用九浅一深的
节奏试探着,一点一点进入她体内。

  云丹琉下体又紧又密,火热的龟头挤入穴内,柔腻的蜜肉像被烫到一样抽动
起来,原本略显干涩的蜜穴迅速变得湿润。

  程宗扬动作很轻柔,充满了怜惜与呵护,片刻后,程宗扬身体一弓,下体的
力道蓦然加重。

  「啊!」云如瑶低叫着柔颈昂起,被他这一轮突如其来的挺动干得几乎喘不
过气来。她细白的手指紧紧抓住程宗扬的手臂,雪玉般的肉体在他身下仿佛暴风
雨下的一叶小舟。然而无论暴风雨如何猛烈,这一叶小舟始终不曾倾覆。

  由于寒毒缠身,云如瑶外表看上去就像精瓷花瓶一样脆弱。但程宗扬知道,
在她柔弱的躯壳下,有着惊人的适应性。他开始的轻柔,是怕云如瑶久未欢好,
难以承受,这时放开手脚,粗硬的肉棒直进直出,在她小巧的美穴肆意挺动。

  云如瑶一手捂着嘴巴,不时发出娇软的叫声,只觉自己柔腻的嫩穴被火热的
肉棒塞得满满的,阳具每一次进入,都像一团炽热却不灼烫的火焰,一直插入到
体内深处。随着肉棒的进出,体内那股冰冷的寒意像寒冰融解一样渐渐化开。

  程宗扬俯身压在云如瑶身上,双手与她十指相扣,望着她娇柔的面孔,情不
自禁地吻住她的唇瓣。

  云如瑶有的不仅是她楚楚动人的风姿和美貌,更诱人的是她优雅中时时显露
出的那种深入骨髓的媚意,足以令任何一个男人疯狂地投入其中。程宗扬肆意施
展着手段,从九浅一深到四浅一深,再到每一下都是尽根而入,频率越来越快,
最后节奏密集得像雨点一样。

  程宗扬那八块腹肌可不是白练的,遇到他这种腰力惊人的高手,连襄城君那
种妖妇都承受不住,何况是云如瑶?不多时,她便支撑不住,娇喘道:「我……
我……我不行了……」

  程宗扬放慢速度,恢复了九浅一深的节奏,尽量延长她的快感,好以此激发
她僵滞的血脉。

  云如瑶脸上浮现出诱人的红晕,呼吸越来越急促,忽然她下体一紧,接着她
忘情地张开红唇,娇躯一阵抽搐。

  程宗扬粗声道:「合不合用!」

  云如瑶讨饶似的颤声道:「合用……合用……」

  程宗扬坏笑道:「那我们再来一次!」

  「不……不行,人家下面都麻了……雁儿,快来……」

  话音未落,云如瑶身体便一阵剧颤,在他的插弄下泄了身子。

  一鼓作气的话,让云如瑶经历第二次高潮也不是难事。但程宗扬怕她伤了身
体,挺动着慢慢抽出阳具。

  雁儿已经脱得身无寸缕,含羞躺在女主人脚边,双手掩着胸乳,娇靥涨得通
红。

  程宗扬吹了声口哨,「我家雁儿这身子,比别人家的小姐还娇贵呢。」

  雁儿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忽然唇上一热,被主人吻住。闻到主人
身上的气息,她心头的忐忑不翼而飞,紧绷的身体渐渐柔软下来。

  程宗扬松开嘴,在她耳边唱道:「一只小蜜蜂啊,飞到花丛中啊,飞啊,飞
啊,飞啊……」

  「唔……」雁儿身子一颤,红嫩的唇瓣微微张开,散发出如兰的香气。

  「咦?飞到哪里了?」程宗扬一脸坏笑地低声道:「原来是飞到雁儿的小花
园里了……」

  雁儿羞窘地低喘道:「公子……」

  少女娇嫩的玉体像花瓣一样又白又软,她白生生的双腿被扯得分开,一根怒
涨的阳具直挺挺插在她鲜嫩的蜜穴内,越进越深。

  「雁儿乖乖,把腿张开,让小蜜蜂到你的花儿里采蜜。」

  雁儿委屈地说道:「好大……」

  「那就是又肥又胖的大蜜蜂,在你的小花苞里钻啊钻,钻啊钻……」

  程宗扬抱住雁儿白美的双腿,阳具不停挺动,享用着她娇腻的嫩穴。云如瑶
娇慵地依在她身边,逗弄着说道:「叫老爷。」

  雁儿乖乖道:「老爷……」

  云如瑶笑道:「求老爷再用力一些。」

  「不成的……」雁儿眼泪婆娑地央求道:「奴婢受不住了……」

  雁儿比云如瑶还娇弱,虽然程宗扬控制着力道,但也没有支撑太久,不到一
刻钟就被干得泄了身子。

  程宗扬一把拉过云如瑶,「该你了!」

  云如瑶连忙道:「不要!人家下面还痛着。」

  程宗扬凶巴巴地狞笑道:「那就用后面!」

  云如瑶一手拉紧被子,一手拦住他,一边道:「该凝奴了。凝奴,快来伺候
老爷!」

  在程氏内宅,主人床榻只有女主人专有,雁儿作为贴身丫鬟,可以睡在女主
人脚边,阮香凝身为奴婢,只能在帐内伺候。她长发挽了个髻,用一条红丝带扎
住,除此之外,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听到主人的吩咐,她顺从地俯下身,背对着
床榻跪下,双手伏在地毯上,双膝并紧,像一匹温驯的母马一样耸起雪臀。

  阮香凝臀圆腰细,肌肤白腻,从背后看来,胴体优美的曲线就像一只精美的
花瓶,尤其是那只又白又嫩的大屁股,更是令人欲念勃发。

  阮香凝与云如瑶和雁儿不同,就身份而言,她是彻头彻尾的女奴,平常专供
主人淫玩取乐。程宗扬毫不客气地吩咐道:「凝奴,自己把屁股扒开,让老爷采
个花!」

  「是,老爷。」阮香凝怯生生应道,她双手伸到臀后,抱住白嫩的臀肉朝两
边掰开,露出臀间娇艳的羞处。

  程宗扬摸弄着她滑腻的臀肉,「这两朵花,老爷先采哪一朵呢?」

  阮香凝被他挑逗得微微发抖,颤声道:「奴婢的花儿……都是老爷的,任凭
老爷随便采……」

  云如瑶笑道:「相公既然拿不定主意,就让她卜问好了。」

  云如瑶取出一枚银铢丢到她面前,「凝奴,自己丢。是正面,老爷就先采你
下面的花;若是背面,就先采你的后庭花。」

  阮香凝拣起银铢,往地上一抛,丢出的是正面。

  这次不待主人吩咐,阮香凝便主动抱住屁股,指尖剥开阴唇,露出红腻的穴
口。

  云如瑶从背后拥住程宗扬的腰,柔声道:「相公也该歇歇了,让凝奴自己来
好了。」

  程宗扬哈哈一笑,斜身依在榻上。阮香凝扭动着身子退到主人膝间,一手扶
住主人的阳具,一手掰着雪滑的臀肉,将龟头放在自己穴口,然后松开手,抱起
雪嫩的臀肉向后挺动着,一点一点将阳具纳入体内。

  阮香凝将蜜穴剥得敞开,露出里面湿媚的蜜肉,红艳的蜜穴嵌在白生生雪臀
间,翻开的阴唇柔嫩而又红腻,宛如一朵娇滴滴的牡丹。程宗扬猛地一挺腰,阳
具重重贯入穴内。

  「唔……」阮香凝低叫一声,那根阳具直挺挺捅入穴内,龟头正中花心,将
她雪臀干得一阵乱颤,紧接着,她玉颊便浮起红云,流露几分异样的妩媚。

                第六章

  夜阑更深,一片寂静,位于北邙深处的上清观也仿佛陷入沉睡。走廊两旁的
静室都关着门,从外面听来毫无声息,似乎整个上院都空无一人。然而若是打开
门,却能看到角落处一间静室内,此时正红烛高烧,春意融融。

  程宗扬一手一个,将云如瑶和雁儿搂到怀中,一边抚摸着两人光滑的玉体,
一边观赏凝美人儿翘着屁股,用蜜穴套弄阳具的艳态。

  阮香凝粉颊贴在地板上,双臂伸到身后,玉手抱着雪臀高高翘起,那只浑圆
的雪臀丰盈白嫩,宛如上好的羊脂白玉,臀间的羞处犹如一瓣湿腻的红莲,灯光
下娇艳欲滴。从后面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到那只雪臀不停耸动着,柔嫩的蜜
穴含住棒身来回套弄,就像一张软腻而娇媚的小嘴殷勤地吞吐着肉棒。

  雁儿温柔地依在程宗扬臂弯间,她唇角带着笑意,睫毛微微垂下,就像一只
小鸟倚着自己的主人。旁边的云如瑶却毫不避讳,她侧着身,雪玉般的胴体贴在
程宗扬身上,螓首靠在他肩头,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阳具只抽送两下,阮香凝绽开的玉户就像充血一般,变得红艳欲滴。她涂着
丹蔻的纤指竭力扒开阴唇,白生生的美臀抵在主人腿间,时而耸动,时而摇摆,
用尽各种角度来套弄着阳具,即使倚在榻上,也能看到她玉户间蜜肉的每一丝轻
颤。

  阮香凝在她身边一直斯文柔顺,就像一个娇弱的小家碧玉,没想到服侍自家
相公时,会如此殷勤。云如瑶伸出玉足,放在阮香凝臀上,曼声道:「一朵芙蓉
千蕊红,腻白粉艳娇色秾。玉指轻剥供君赏,羞见蜂蝶入花丛……」

  阮香凝早已被驯服得百依百顺,即使被那些姊姊们戏弄,也能陪着笑脸曲意
奉迎。然而女主人这几句半是调侃半是奚落的诗句,却让她心底涌起一股前所未
有的羞意。她羞不可遏地埋住面孔,窘迫得连身子都在颤抖。

  「好诗!来来来,看个好玩的!」程宗扬说着打了个响指,那只白艳的雪臀
猛然一颤,仿佛不受控制一样哆嗦起来。那声响指就像一个突如其来的信号,使
阮香凝一瞬间就达到高潮。阮香凝失神地张大美目,高耸的雪臀间,那只红腻的
蜜穴紧紧夹住肉棒,片刻后,穴口往外一鼓,猛地喷出一股淫液。

  阮香凝纤软的腰肢被主人握住,那根粗壮的阳具在她水汪汪的蜜穴间毫不留
情地戳弄着,将那只丰腻的大白屁股干得一翘一翘。

  阳具每次进入,都让她的快感攀升到新的高度。阮香凝彻底迷失在肉欲中,
她张开红唇,不时发出不成字句的浪叫。但即使在连绵的高潮中,她两手仍紧紧
扒着臀肉,将自己秘处暴露出来,任由主人观赏自己淫液横流的蜜穴。

  云如瑶和雁儿都露出吃惊的表情,看着那个美人儿在主人身下一波接一波密
集高潮的淫态。

  程宗扬双手搂住凝美人儿的腰,随着他的挺动,精壮的腹肌不断收缩鼓起,
仿佛有着用不完的精力。忽然他双手握住阮香凝的膝弯,往旁边一拧,将阮香凝
整个翻过来,然后压在她白美的胴体上。

  阮香凝双腿大张,两只丰满的美乳在胸前不住摇晃,蜜穴像失去控制一样不
间断地达到高潮,淫水越涌越多。

  等程宗扬松开手,阮香凝已经泄得浑身发软,躺在地上还在不停抽动。雁儿
拿了巾帕,将主人下体抹拭干净。

  云如瑶早已看得心旌摇曳,这一次程宗扬没有丝毫保留,搂着云如瑶馨香的
胴体,一口气抽送了将近两刻钟,然后在她体内剧烈地喷射起来。

  炽热的阳精射入体内,使云如瑶又一次泄了身子。

  这一晚,静室内三名女子人人梅开二度,甚至三度,程宗扬也毫不吝惜地喷
射了三次,只有一次是在雁儿体内,其余两次分别给了云如瑶前后两只嫩穴。

  即使干过三女六只肉洞,再加上连射三次,程宗扬仍然雄壮如初。他把三女
并肩放在一处,拥着三具美态各异的娇躯尽情把玩。

  三名女子此时都已精疲力尽。云如瑶体内寒意尽去,眉梢眼角都带着浓浓的
春情和诱人的媚意。雁儿一手掩着吃痛的粉臀,脸上的潮红还未褪去。阮香凝趴
在地上,她刚被主人半是强迫的用了后庭,雪嫩的臀肉被干得发红,臀沟内,柔
嫩的屁眼儿被大肉棒捅弄得面目全非,甚至还隐约有几丝血痕。

  雁儿一眼瞥见,抿嘴笑道:「公子,凝奴落红了。」

  云如瑶好奇地说道:「还有这等事?在哪里?」

  两女剥开凝美人儿的臀肉,验看她的落红。当看到她的后庭真被干得出血,
两女不由发出惊讶的骇笑。

  云如瑶把一条白色的丝帕丢给阮香凝,笑道:「赏你一条贞洁帕子,让老爷
也看看。」

  阮香凝含羞忍痛地用丝帕抹净臀间的血迹,然后跪在主人面前,将沾血的丝
帕双手举过头顶,「夫人赏奴婢的贞洁帕子,求主人验看。」

  程宗扬看着丝帕上的血痕,正要戏谑几句,忽然大笑道:「哈哈,我刚想起
来——你们三个都是我开的苞!」

  三女一想,果然如此,不仅花苞,连后庭花也都是被主人开的苞。她们互相
看了一眼,不由都笑了起来,连阮香凝也陪着笑脸强颜欢笑。

  想起给三女开苞时的旖旎风情,程宗扬兴致勃发,大笑道:「都不许跑!让
我挨个再采一回花!」

  …………………………………………………………………………………

  直到日上三杆,程宗扬才起身。云如瑶亲手给他梳了头,尽量将他脑后那片
尴尬的伤口遮掩起来,然后用布巾束好头发,戴上轻便的纱冠。

  云如瑶道:「奴家听说,相公如今有了官身?」

  「六百石的大行令。是不是觉得有点小?」

  「六百石虽非高官显爵,也不是微官末吏,只是相公今日不用当值吗?」

  「这边是五日一朝。」

  「可平常没有朝会,不是也应该去官署当值吗?」

  「哦,你是说鸿胪寺的差事?上次喝酒时我们都谈妥了。他们乐得我不去,
我也乐得清闲。若是有什么差事必须我出面,他们自然会派人传讯。反正我又没
打算真在汉国当官,也不用跟他们争什么。」

  「这么说来,相公也不准备在汉国久住吗?」

  「当然不想。」

  「那我们将来住哪里呢?」

  程宗扬笑道:「你是要我买了房子才肯结婚吗?」

  云如瑶道:「有家才有业啊。」

  程宗扬忽然有一种感动。自己这么多女人里面,只有云如瑶提到了「家」。
对月霜而言,家就是军营——这也不能怪她,毕竟有岳鸟人这么不靠谱的爹,导
致她从小就在生活在军营里面,家庭对她来说是个很陌生的概念。

  小紫也是一样,她对家的记忆,也许就是潮湿而黑暗的山洞,还有孤零零的
自己。程宗扬心头一动,想起凝羽,家对她来说,也未必是一个美好的地方。

  自己在六朝房子不少,但哪里才是家呢?程宗扬思索着道:「我在建康有处
宅子,还有座楼,如今是祁老四和吴大刀的家眷住着。在江州,小侯爷专门给我
留了地,随时都可以起房。临安的地方就大了,占了整整一个坊,最多明年就能
建好。对了,在建康我还有个岛,有时间带你去看看。至于住在哪里……」

  程宗扬道:「眼下看来,最安全的是江州,那里是星月湖大营的领地,对我
们来说,算是六朝最安全的地方。最熟悉的地方,是建康,我们第一次见面,就
在建康。最舒适的地方当然是临安,六朝你所能想到的享乐,临安应有尽有。但
我最想去的……」

  程宗扬沉默片刻,然后道:「是晴州。」

  「晴州?」

  「对,晴州。它的繁华不在临安之下,气候比建康更适宜居住,而且那座城
市有种特别的魅力,到处都生机勃勃,充满了活力……如果让我选择的话,我会
在晴州居住。」

  「晴州吗?真想去看看呢。」

  程宗扬笑道:「你想不去都不行,到时候还指望你来管家呢。」

  程宗扬站起来照了照铜镜,「不错啊,让你这么一打理,都看不出来了。」

  「怎么看不出来?」云如瑶抱怨道:「那个哈大爷也真是的,都不看仔细,
白白烙掉那么多头发。」

  「知足吧,别忘了哈爷总共才一只眼睛,没把烙铁按到我脑门上就不错了。
而且人家兽蛮人止血都是直接上烙铁的。我只少几根头发,你都该偷笑了。」

  程宗扬闻了闻自己的衣服,「我身上没有龙涎香的味道吧?」

  「怎么了?」

  「我要去见三哥,万一身上有你的味道漏了马脚,那就麻烦了。」

  「哎呀,那还是换一身吧。」

  「让你抱。这会儿麻烦了吧。」

  云如瑶嗔道:「我不抱还不行吗?雁儿,你来给老爷更衣。」

  程宗扬匆忙换了衣服,前往云苍峰的住处。云苍峰也是宿醉方醒,这会儿正
慢慢喝着粥。

  程宗扬一来,云苍峰便屏退所有随从,闭门商谈。

  「首阳山铜矿已经出铜了。」云苍峰拿出第一个好消息。

  「太好了!」有这座铜矿支撑,程宗扬也有了底气,但他紧接着问道:「成
本怎么样?」

  「矿洞位山中,开采不易。我问过开采的大匠,只怕要修一条路。」

  开采铜矿需要大量的资金投入,想要迅速得到大量成品铜,投入更加巨大。
云氏本身的生意需要充足的现金流,又被纸钞占用了大量资金,再想巨量投入,
只怕力有未逮,至于程氏,不计纸钞的话,资金缺乏更严重。

  程宗扬道:「我来联系石超,他对首阳山的铜矿早就垂涎三尺,要不给他个
机会,他非恨上我不可。」

  金谷石家的财力,云苍峰心里自然有数。接下来便谈到第二件事,「我已经
联络六弟,既然有此良机,绝不能错过,这一回无论如何我们也要拿下两个二千
石。」

  「两个二千石?用得了吗?」

  「以防万一。」

  「问题是你们有人吗?」

  在汉国,县令都有百里侯之称,二千石在地方上是货真价实的一方诸侯。天
子即使卖官,也不可能随便乱卖,必须有靠得住的出身。云家若是找个家奴,花
钱买个二千石,不用报到天子面前,徐璜直接就打回来了。

  「放心吧。六弟挑出两个人,在汉国都有颇有令名,即使入朝为二千石,也
不至于引人非议。」

  云苍峰拿出一张纸,最上面两个人名之后,都标明了出身:白虎书院,石渠
书院。

  「这两人是汉国有名的儒者,只是一直未曾出仕。六弟每年都会去洛都的书
院,结识一些出身寒微的出色文士,提供财物,资助他们在洛都游学。这两人便
是六弟仔细选出来的。」

  程宗扬看着上面两个人名:公孙弘、朱买臣。六爷这笔投资真是挺值的,两
个大器晚成的穷书生都被他笼络住了。即使没有西邸,这两人再熬些年,也该跃
入龙门了。

  程宗扬继续往下看,下面密密麻麻写了几十人名,每个名字后面都写了出身
和要买的官职,一眼看去,倒没有什么有印象的人物。

  「这是什么?云老哥,西邸是天子开的,不是我开的啊。咱们就是有钱,也
不能把汉国的官职都买下来吧。」

  「无妨,都是些郡县小吏,主管钱粮、捕盗之事,虽然官小,但都是些用得
着的官职。」

  「官再小也架不住人多啊。」程宗扬粗粗一算,这些官职已经超过一亿钱,
合计接近八万金铢。

  「机会难得。我们兄弟等了几十年才遇到这样的时机,绝不容错过。」云苍
峰低声道:「平常给这些官员塞钱,也差不多是这个数,不如买下来划算。」

  程宗扬苦笑道:「我试试看吧。你说我拿着这单子过去,徐公公会不会疑心
我要造反?」

  …………………………………………………………………………………

  事实证明,作为商界的老狐狸,云秀峰精心挑选的名单就是比程宗扬想像中
靠谱。

  一看到名单上面两个人名,徐璜便露出一副又惊又喜的神情,「公孙弘、朱
买臣?哈哈哈哈!好好好!」

  程宗扬当然知道公孙弘和朱买臣是未来的名臣,但徐璜这副既贪婪又愉悦的
嘴脸是怎么回事?

  「依公公看,这两个人合适吗?」

  「合适!怎么不合适!」徐璜尖声笑道:「这两人是世间名士,天子早有心
征召两人入朝为官。如今倒是省下四千万钱。」

  还是徐公公素质高,不说赚的,得说省的,这是把官职当成自家囊中之物才
有的觉悟。徐璜也不隐瞒,直接告诉他,天子早就准备好给这两个人封官。只不
过天子刚刚秉政,还没来得及邀请。结果这一等,程宗扬主动带着钱把人送上门
来,正可谓一拍即合。

  徐璜拍著名单道:「这两个人,公孙弘乃宰相之器,将来必可大用。朱买臣
明练果决,可出镇地方。」

  程宗扬轻轻巧巧送过去一记马屁,「公公高见!」

  徐璜哈哈大笑,「老奴只是宫里的下人,哪里有这番见识?」

  「那是天子的意思?」

  「非也非也。」徐璜微笑道:「这是太后娘娘当日的憾言——明白了吗?」

  程宗扬心里一动,嘴上却道:「小的不明白,还请公公明示。」

  徐璜用手指点着他,「你啊……非要老夫明说出来吗?」

  「莫非是太后娘娘请不动他们?」

  徐璜满意地点点头,尖着嗓子道:「圣天子在位,人心所向啊。」

  太后都请不动的名士贤者,天子刚一秉政,竟然主动抱着钱来投奔,面子里
子全有了,难怪徐璜这么兴奋。

  「那这两个人……」

  「老奴亲自禀报天子!对了,这两个人是主动找上门来的?」

  「是朋友推荐的。」程宗扬压低声音,「钱款之事他们不知道,都是那位朋
友垫付的。」

  「你的朋友?」

  「前次公公说,如今宫里用度颇紧,要想法子给天子分忧。」

  徐璜点点头。这话自己说过,尤其是那天受蔡敬仲的高息刺激之后,没少跟
程宗扬唠叨宫里缺钱的事——要不然天子也不会打少府的主意。但西邸的事关乎
朝廷和天子的颜面,做得说不得,他若是不识轻重,四处宣扬,天子的脸面还要
不要了?

  程宗扬道:「虽然开了西邸,但又不好张扬。」

  徐璜连连点头,「你知道就好。」

  「西邸为了给天子求才,」程宗扬怕他误会,又特意补充道:「贤才良士之
才。」

  徐璜拍案道:「此言甚是!」

  「若论贤才良士,无过于书院。洛都又是书院云集之地,有心报国的高才贤
士数不胜数,只苦无门路上达天听。正好在下有些信得过的朋友,虽是商贾,却
不忘扶助书院的贤士。」程宗扬道:「因此在下告诉他们,说我在尚书台有人,
可以向朝廷举荐贤才。」

  「好好好!」听到程宗扬拿尚书台当幌子,徐璜放声大笑。

  「咱家掌着西邸,倒也知道那些穷酸一门心思想当官,只不过那帮酸丁都是
穷鬼,理他们作甚?你能想到商贾出钱,文士出力,做得好!做得好!」

  程宗扬笑道:「如此一来,天子得了贤才,那些文士得了官职,西邸也替天
子分了忧,便是在天子面前,脸上也有光彩。」

  程宗扬略过了出钱的商贾不提,可徐璜哪里能不明白?西邸虽然是为天子聚
敛钱财而设,但商贾名列四民之末,地位近乎贱民,要知道连宫中的卫兵都是良
家子出身,根本没有商贾的份。把官职卖给商贾,朝廷的体面还要不要?程宗扬
这一手商贾出钱,文士出力,着实高明。苦无门路的文士儒生有了晋身之阶,天
子得到了治国的人才,外面还要赞扬天子有识人之明,又体面又光鲜。至于商贾
与官员之间有什么勾当,又与天子何干?难道没有西邸他们就不勾结了吗?

  徐璜拿起单子,随便往后看了一眼,见都是些不起眼的微末官吏,也不以为
意,说道:「这些我携之入宫,待天子用玺,交给尚书台便是。至于公孙弘和朱
买臣两位,只怕天子还要多做计较,不好轻慢。这样,两日之后你再过来。」

  「多谢公公。只是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徐璜心情极好,笑道:「有什么尽管说。」

  「这笔钱款不是小数,能不能宽限几日。」

  徐璜连连摇头,「不可不可——襄邑侯已经拜为大司马,这几日便要执掌尚
书台印信。最多八日,下次朝会之前若是不济,此事就此作罢。」

  程宗扬只好道:「是,在下知道了。」

  …………………………………………………………………………………

  程宗扬登上马车,「成了。」

  云苍峰大喜过望,「好!」

  「徐常侍担心襄邑侯主掌尚书台之后会横生枝节,要求八日内必须付清所有
钱款。」

  云苍峰略一皱眉,然后断然道:「我立刻让人筹钱。」

  八万金铢毕竟不是一个小数目,几日内全部凑齐送到西邸,可要考验云家在
汉国的实力了。

  「对了,你昨晚可曾见过丹琉?」

  程宗扬装傻道:「大小姐怎么了?」

  「我刚才问过下人,才听闻她昨晚半夜方回,居然说要闭关。」

  程宗扬无辜地张大眼睛,「是吗?」

  云苍峰嘀咕道:「好端端的闭什么关?」

  程宗扬也在嘀咕,难道昨晚一战让云大小姐顿悟了?这是准备闭关突破吗?

  两人在通商里分手,云苍峰派人前去召集本家名下的掌柜,筹措款项,程宗
扬则顺路去了鹏翼社,结果却扑了个空。蒋安世一早就带着吴三桂、匡仲玉等人
出门,好熟悉洛都的市面街道。

  这还是自己吩咐的,一时间却忘了个干净。程宗扬只好从社里牵了匹马,自
行返回住处。

  一进门,就听到一阵鬼哭狼嚎,却是哈米蚩正给高智商揭狗皮膏药。高智商
光着屁股趴在席子上,被青面兽踩着大腿,去扯他那根狗尾巴。小胡姬伊墨云也
来了,在旁边看得眼泪汪汪。

  高智商一直卧床休养,又开了肉禁,天天鸡鸭鱼肉伺候着,时不时伊墨云还
带来吃食在屋里开个小灶,不到十天时间,这小子就跟吹气球一样肥了起来,一
张脸明显圆了许多。

  好不容易揭完狗皮膏药,高智商背上黑乎乎一块一块,都是干掉的药渣,青
面兽拿了把刀出来,表示兽蛮人的好汉们都是用刀刮的。富安和刘诏连忙拦住他,
好说歹说劝他收起刀子,伊墨云赶紧拿水来给高智商清洗。

  「哈大叔,你这手艺真好!」高智商痛得呲牙咧嘴,趴在席上一边喝着富安
递来的茶水,一边谀词滚滚地拍着哈米蚩的马屁,「用了哈大叔的膏药,我腰也
不酸了,腿也不痛了,浑身上下都是力气,一抬脚跑出十几里地都不带喘的!」

  老兽人木着脸道:「那好,劈柴去吧。」

  高智商眼珠一转,「哎哟!我这手……」

  伊墨云丢下帕子,着急地问:「怎么了?」

  「别动!疼!疼!」

  老兽人一只眼睛微微闪着精光,「哪里疼?」

  「哪……哪儿都疼!骨头里面疼得要命……哎哟!」

  哈米蚩两手对握,捏得咯咯作响,狞笑道:「好办!待我把你的骨头捏碎,
再重新对好,保你百病全消!」

  「天啊!竟然好了!」高智商惊喜地说道:「哈大叔,你实在太神了!你一
句话,我这胳膊全好了!哪儿都不疼了!你说神不神?」

  哈米蚩吩咐青面兽,「把他提到柴房去。不劈完一千根木头不许他出来。」

  青面兽粗声道:「吾晓得了,叔公。」

  高智商叫道:「哈大叔饶命啊!我还没吃饭呢!」

  「给他拿一只肥鸡,两个窝头。」

  高智商感激涕零,「哈大叔,谢谢啊!」

  「肥鸡等他劈完柴再吃。要是饿了,先拿两个窝头垫着。」

  高智商欲哭无泪,「大叔……我明白了!我不说话了,打死我都不说了。」

  程宗扬轻轻踢了他一脚,「赶紧劈柴去。劈完柴还有事交待你。」

  高智商一骨碌爬起来,「师傅,看我的吧!木头我给你劈得当牙签使!」

  「还耍贫嘴呢?老兽,你看好了,比牙签粗的都不要。」

  「师傅!我错了!我再也不吹牛了!」

  说话间,大门被人拍得山响,守在门口的禁军汉子刚一开门,一个人影便鬼
鬼祟祟钻了进来,然后跟屁股着火了一样,溜着墙根一路小跑钻进柴房里。

  程宗扬愕然道:「死头儿,你这是干嘛呢?」

  「嘘!别作声!」朱老头一头扎到麦秸堆里,然后嚷道:「鞋!鞋!大爷那
鞋!」

  程宗扬拿根木棍把他那只破鞋挑起来,塞了进去,「你这是要疯啊?」

  「谁找都说大爷不在啊。」

  「到底什么事!你给我说清楚!要不我就把柴房点了!」

  外面又传来一阵擂门声,「就是这儿!妈的!老东西!你给我出来!」

  「出来!欠了钱还想跑!」

  「缺德不缺德啊!有你这样坑人的吗?」

  程宗扬狠狠朝麦秸堆踹了一脚,「你就给我作吧!」

                第七章

  门一开,外面涌进来五六个人,为首一个屠夫,油腻腻的衣袖卷到肘间,露
出满是黑毛的大手,提着案板宽的切肉刀吼道:「那老头呢!叫他滚出来!」

  程宗扬拱手道:「各位!各位!什么事?」

  屠夫扒拉两下,从后面拽出个人来,「让她说!」

  一个妇人拍着大腿嚎哭道:「那个猪不啃狗不嚼死了都没人埋的老畜牲啊。
混帐行子秃毛的驴,断子绝孙下贱的货啊。白披了一张人皮,你生个孩子没屁眼
儿啊……」

  屠夫吼道:「听明白了吗!」

  程宗扬老实道:「真没听明白……」

  屠夫把那妇人扒拉到一边,「这么大的人了,话都说不清!你来!」

  一个跑堂打扮的汉子上来,「是这么回事,昨晚一个老头领着一群人来小店
赌钱,又是斗鸡又是掷骰,中间又要酒又要肉。那老头跑前跑后,里外张罗着,
我们都当他是管事的。谁知道天一亮,就找不着老头的人影了。去问那些赌客,
都说不认识他。这事去哪儿说说理呢?」

  汉子叫了半天屈,然后道:「我们老板娘想着自认倒霉算了。谁知道那帮赌
客还不肯走,非说我们东家连客栈都输给他们了。老板娘跟他们讲道理,他们还
说那老头输急了,最后把我们老板娘都押上了,说是他老婆。」

  「现如今那些地痞占了我们客栈,说好今天不拿钱赎回去就易主。我们都被
赶出来,四处找那老头。天可怜见,方才在街角让我们给撞上了,那老东西正在
赌钱呢。要不是他跑得快,早就按住他当场打死了!」

  屠夫道:「听明白没有!」

  「我大概是听明白了。你们说那老头……」

  「别装了,」跑堂的说道:「我们眼瞅着他跑你们院里了。」

  后面有人鼓噪道:「赶紧把老骗子交出来!」

  「要让那老东西跑了,今天这事咱们没完!」

  老板娘嚎啕道:「杀千刀的老狗,你不得好死啊……」

  「大伙儿先别吵。」程宗扬道:「我就想问问:老头连客栈带老板娘都输了
出去——他一共输了多少钱?」

  跑堂的汉子道:「五贯半!」

  还带个零头!老东西怎么不去死呢?

  程宗扬让冯源拿了钱,取出三枚金铢,「钱不用找了,你们赶紧把客栈赎回
来。还有你们老板娘。」

  屠夫道:「他还欠着俺的肉钱!」

  「还有我的酒钱!」

  「别急别急……」程宗扬一个一个付了钱,最后语重心长地说道:「下次你
们可千万别这样了。再见着那老头,直接打死!」

  打发了讨债的人,程宗扬回到内院,一眼看去差点儿没气死。朱老头顶着一
脑袋一屁股的麦秸杆子,跟个黄毛老妖似的蹲屋檐下,正在牛皮哄哄地吹嘘。

  「大爷一晚上的输赢就是好几处店面!厉害不厉害?」

  「看不出来啊。」刘诏惊讶地说道:「大爷在洛都居然还有店面?」

  朱老头得意地吹起胡子,「可不是咋地!」

  毛延寿道:「失敬失敬。老先生是大手笔啊。」

  「一般一般,想当年啊……」

  程宗扬沉着脸看了半晌,然后扭头绕到厢房。老头要想捻死那些地痞,跟捻
死几只蚂蚁差不多,可他偏偏输得连裤衩都没了。他不是好赌,也不是在乎那几
个钱的输赢,无非是寻找少年时代的记忆。

  这一次离开洛都,老头未必再有回来的时候。他想吹牛,就让他好好吹吧。

  等朱老头终于吹够瘾,程宗扬已经等了他两个时辰。

  「小紫回来了。」

  朱老头拍着屁股上的麦秸,乐呵呵道:「大爷就知道那丫头没事!」

  「郭解来找你了。」

  「不见不见。大爷最看不上那些义薄云天的货。」

  「那先睡吧。」

  「睡啥啊?这大白天的。」

  「今晚有活要干。」程宗扬道:「我们杀吕家的人,你来不来?」

  …………………………………………………………………………………

  北邙,颖阳侯别业。唐季臣没来由的一阵心慌,「侯爷,不能如此啊。」

  「家中有阿姊阿哥,下面的小辈也有几个争气的。」吕不疑心灰意冷地低叹
道:「我何必再恋栈不去,守着权势不撒手?」

  「太后只有两个嫡亲的兄弟,几位侄少爷虽然出色,终究隔了一层。如今天
子刚刚秉政,正是风雨之秋,侯爷再归隐乡里,太后如失一臂啊。」

  「正是天子秉政,我才更要激流通退。季臣,你说天子是个何等样人?」

  「天子圣哲,明察秋毫之末。」

  「你说的没错。但少说了一句:」吕不疑缓缓道:「天子是个凉薄之人。」

  唐季臣还头一次听到自家的主人非议天子,顿时一惊,「侯爷。」

  吕不疑摆了摆手,「阿哥性子虽然跋扈,终究没有什么异心。我吕氏历代辅
佐汉室,不敢说劳苦功高,可也是忠心耿耿,然而我观天子的行止,未必能容得
下阿哥。我此番归隐,只为保住吕氏一线香火。」

  「既然如此,侯爷何不奋力一争?退出洛都,岂不是任人鱼肉?再说,吕氏
历代匡扶汉室,天子又怎会丝毫不念旧情?」

  「众口烁金,积毁销骨。何况阿哥又不是谨慎之辈,将来一旦失势,一条条
都是死罪。」

  「侯爷……」唐季臣还想再劝。

  吕不疑道:「我意已决,你不必再说了。那两人的模样还没有查出来吗?」

  唐季臣只好转过话题,「属下无能,那两人来无踪去无影,至今没查出他们
的真实身份。但属下请了几位胡巫分别卜算,一共卜了五次,其中有两次都指向
同一座宅院。」

  「谁人所居?」

  「说来是宗怪事,那宅院的主人是一名官员。鸿胪寺新任的大行令,姓程。
据说是洛都人氏,但洛都查无此人,连宅院也是刚购置不久。」唐季臣道:「属
下派人在外面守了几天,并没有见到那二人出入的痕迹。倒是昨晚,有人去了院
中。」

  「谁?」

  「郭解。」

  吕不疑神情微动,最后道:「既然如此,也不必再查了。不管院中是谁,都
除掉吧。」

  「是。」唐季臣道:「今晚他们在镇上设伏,我便带人剿了他们的老巢。」

  「务必要做得干净。」吕不疑道:「毕竟是朝廷官员。而且还连着郭解,背
后说不定还有那位大将军……」

  …………………………………………………………………………………

  八月二十九日深夜,北邙山口镇。

  程宗扬对斯明信和卢景匿形隐迹的修为深信不疑,两人也确实没有露出丝毫
马脚,但他没想到有人通过巫卜,已经盯上了他在洛都的住宅。

  此时程宗扬伏在檐角,紧盯着入镇的路口。为了解决唐季臣这个后患,今晚
他们去动了所有的好手。包括洛都鹏翼社的人马;吴三桂、匡仲玉带来的星月湖
大营士卒;自己身边的敖润、冯源、青面兽;以及刘诏手下挑选出的几名禁军。

  所有人分成四组,由蒋安世、吴三桂、敖润、刘诏分别带领,按照斯明信的
布置,埋伏在镇子四周。斯明信惯于独来独往,独自藏身暗处;卢景作为鱼饵,
专门挑在镇子最中心的位置,等待与唐季臣见面。程宗扬不是一个人,他身边还
有个老头。

  「紫丫头呢?」

  「没让她们来。」程宗扬道:「这么大的阵仗对付吕家几个下人,怎么瞧都
够富裕了。」

  「你小子懂什么?小心无大过。」

  「放心吧,死丫头那里安全着呢。」程宗扬望着镇外道:「怎么还不来呢?
赶紧的,把他们全干掉,还能回去睡半宿。」

  小紫和云如瑶在上清观,有卓云君和惊理等人守着,安全无忧。高智商、富
安、毛延寿等人则留守宅院,由老兽人哈米蚩坐镇。吕氏虽然势大,号称门客三
千,但程宗扬并没有见到吕氏门下有什么出色的人物。鸡鸣狗盗出其门,此士所
以不至也。吕冀能依仗的,无非一群用钱喂饱的死士。自己这边有斯明信、卢景
和压箱底的朱老头,敖润等人也不是庸手,唐季臣即使把所有的死士全带过来,
也是白给。这一战若能干掉唐季臣和那批死士,等于斩掉吕家一条手臂再加一条
腿。这么好的机会,自然不能放过。

  双主约在亥时见面,由唐季臣当面付清余款。程宗扬等人提前两个时辰就赶
到镇上,暗中埋伏下来。

  夜色渐深,一辆马车沿山路驶来。那辆马车外面罩着布篷,形制比平常的马
车小了一些,却是用的双马。车前的大汉熟练地操纵缰绳,马车如飞般径直驶入
镇中。包铁的车轮碾过石子,上面的车厢稳如泰山,看上去坚固无比。

  程宗扬有些意外,唐季臣竟然没带随从,就这么乘着一辆马车来交易?他还
真是不怕死啊。

  卢景站在一处屋檐下,大半身体都隐藏在阴影间。马车驶入镇中丝毫没有减
速,反而越来越快,车轮在青石板上溅起一路火星。相距还有数步,车前的大汉
忽然一弯腰,从车厢旁抽出一根丈许长的重矛,将矛尾夹在腋下,靠着马车的冲
击力,朝卢景刺来。

  「上来就动手,太心急了点吧?」程宗扬说着拔出长刀,准备截断唐季臣的
退路。

  就在这时,车上的布篷忽然碎裂,一名披甲的军士挺身而出,手中的弯弓拉
成满月,接着一点寒光流星般朝卢景射去。卢景避开长矛,随即狸猫般一翻,跃
上屋檐。

  程宗扬紧紧盯着那辆马车,脸色难看无比。

  「小程子,没见过汉军的战车吧?」朱老头道:「这是卫尉的车骑!」

  碎裂的布篷下面,露出车后树立的重盾,车内两名甲士,一人持弓,一人持
矛,车旁排列着戈、殳、戟、矛等各种武器。马车从檐下掠过,只一瞬间,弓手
又射出两箭。另一名甲士举殳一挥,带着铁箍的殳首砸碎檐上的瓦片,将卢景落
脚的檐角彻底击毁。

  卢景飞身而起,用竹杖拨开箭矢,在空中一个翻身,落在车后。马车已经驶
远,车上的弓手却转过身来,依靠重盾的掩护接连朝他劲射。车前的御手提着缰
绳一抖一圈,两匹战马嘶鸣着同时转身,马车在街心狭小的空间内兜转过来,重
新向卢景杀去。

  程宗扬记得徐璜说过,负责宫廷守卫的卫尉卫将军是吕淑,为了对付一个杀
手,竟然动用了战车,程宗扬心底生出一种不妙的感觉。

  接下的一幕印证了程宗扬的担心。镇外尘土飞扬,十余辆战车从东侧杀来。
接着西边蹄声四起,一队黑袍黑甲的骑兵魔神般从黑暗冲出,他们身披重铠,头
上戴着铁制的护颊,只露出一双眼睛,坐骑身高腿健,飞驰如龙。

  「屯骑校尉,」朱老头拢着手蹲在墙头,口沫横飞地说道:「全是六郡骑射
世家的子弟!汉国最强的骑兵!」

  埋伏在镇子西边的刘诏首先遇敌,他带领着三名宋国禁军,全是常服轻刀,
准备与吕氏的死士搏杀,此时面对那些擅长弓马的重铠骑兵,完全是以卵击石。

  刘诏一看势头不对,立刻改变战术,倚靠街巷地形的掩护边战边退。埋伏在
南侧的敖润二话不说,抄起铁弓展臂朝汉军屯骑射去,接应刘诏。

  利箭在空中一闪而过,射向为首那名骑兵胸口。那名骑手不闪不避,「叮」
的一声,利箭只射进半寸,就被铁甲挡住,他随手拔下箭枝,挽戈杀来。敖润重
新搭上箭枝,这次射的却是战马,箭锋重重射入马首,只露出一截箭羽。正在狂
奔的战马硬生生被箭矢射得退了半步,然后扑倒在地。马上的骑手厉喝一声,从
马背上高高跃起,敖润挽弓欲射,忽然背后响起一片密集的弦声,数十枝箭矢雨
点般飞来。数十战骑从身后的密林中蜂拥而出。这支骑兵坐骑普遍矮小,比屯骑
的健马低了一头,马上的骑手也只穿了轻甲,他们没有戴冠,而是披散着切短的
头发,身上别说披甲,连衣物都不全,只随便披着兽皮,裸露的皮肤上刺着狰狞
的纹身。

  「越骑校尉。」朱老头如数家珍地说道:「这些是内附的越人,专门从合浦
郡迁来。平原上也许不是屯骑的对手,但在山间奔驰如飞,如履平地,只有这些
越骑能做到。」

  说话间,北方的山林间发出几声忽哨,接着驰出二十余骑,全是髡发左衽的
胡人。

  「长水校尉,」朱老头乐呵呵道:「宣曲一带内附的胡人,那个头顶秃了一
片的是乌桓的,扎小辫的是林胡的,嘿,还有东胡的。」

  程宗扬紧绷着脸,事前他们已经猜到吕家兄弟不会轻易罢休,肯定会全力一
击,杀人灭口,却万万没想到,吕家兄弟竟然会出动军队。卫尉、屯骑、越骑、
长水,四支拱卫帝都的精锐尽数出动,纵然只有一百余骑,也不是他们所能应付
的。

  刘诏与敖润已经会合,敖润据守在一处酒肆的二楼,一脚蹬着栏杆,一手持
着铁弓,每次弯弓必定箭无虚发。刘诏举着一面龙鳞盾,替他遮挡射来的箭矢,
两人配合得默契之极。

  从林中杀出的越骑一边发出尖厉的呼啸声,一边飞驰入镇。最前面一名骑手
已经闯出楼下,他劈开敖润的利箭,双腿夹着马腹一提缰绳,坐骑猛地跃起,跳
上酒肆旁边一人多高的柴堆,接着再一跃,前蹄已经登上二楼的楼面。

  刘诏把龙鳞盾抛给同伴,抄起快刀扑了过去,一连三刀,先挑开那名越骑的
长矛,再一刀荡开他的短剑,最后一刀重重劈在那人胸口,将他斩落马下。

  身披重铠的屯骑也已经杀至,他们举戟朝酒肆的房门砸去。木屑纷飞间,一
条庞大的身影直闯出来,猛兽般迎面扑上一匹战马。青面兽脸上的兽斑跳动着,
双臂一拧,搂住战马的脖颈生生拧折,然后发出一声震耳的咆哮。

  一般马匹听到猛兽的咆哮,都会受惊逃逸,这些战马却是专门训练过,对野
兽的咆哮丝毫不惧。马背上,一名身材魁伟的屯骑军士抡起铁镧,朝青面兽背上
砸去,青面兽背脊一弓,硬生生受了铁镧一击,一边挥拳将他的战马砸得颅骨碎
裂。

  一丝死亡气息远远飞来,如同飞鸟归林般汇入丹田,直接融入阴阳分明的生
死根内。自从阴阳鱼与生死根融合之后,程宗扬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吸收死气
的异能。新生成的生死根效率明显比以前提升了许多,只是随着修为的深厚,这
点死气就显得细微了。

  吴三桂提着一杆长矛,身体贴在屋脊上飞掠过来,低声道:「程头儿,四面
都被围住了!」

  程宗扬吃了一惊,「外面还有人?」

  眼前已经有上百骑,唐季臣居然还留有后手,他终究出动了多少人马?看来
这次是志在必得了。

  「汉军的指挥在哪里?」

  「没有露面。」

  程宗扬断然道:「先撤!」

  话音未落,朱老头就撒丫子跑了。

  「干!死老头!跑那么快,小心我挖你祖坟!」

  对旧主这种行为,吴三桂只有装作没看到,「要突围的话,就往山上冲。如
果下山,他们仗着地势从后面冲下来,谁都跑不了。」

  「那就上山。」

  「我来断后。」

  「交给你了。」程宗扬道:「最好能把他们的指挥引出来。」

  「瞧我的吧!」

  程宗扬穿屋越脊往镇北掠去,一边发出尖啸,召唤众人会合。蒋安世领着鹏
翼社的弟兄守在镇北,闻声并没有上来接应,而是将带来的马车堵在巷口,然后
丢下桌椅家俱,做成简单的拒马。

  敖润等人过早暴露,此时已经被屯骑和越骑的精锐团团围住。青面兽挥舞着
两把巨斧紧守大门,周围已经倒毙了数匹战马,那些汉军骁勇之极,即使面对青
面兽也毫无惧色。青面兽边战边退,最后被堵在酒肆的大门内,脱身不得。

  忽然一声巨响,酒肆的后墙被冯源用手雷炸出一个大洞,早已等候多时的众
人蜂拥而出,纷纷跃上墙头,一边躲避箭矢,一边借助地形冲开骑兵的阻截。

  镇子本来就不大,那些骑兵又骑术精湛,即使夜间在巷中也奔驰如飞。不多
时就衔尾追至,将包围圈缩小到镇北一处大宅周围。

  蒋安世已经将宅前的道路全部堵住,此时冲杀出来,趁追兵不备,狠狠打了
一个反击。敖润翻身跳上屋檐,一边喝骂,一边张弓狙杀来骑,刘诏和青面兽则
和蒋安世一道,调头杀了个回马枪。

  程宗扬迅速清点了一下人数,除了斯明信和朱老头,其他人都已经会合。卢
景此时也甩开卫尉战车的阻截,手中的竹杖换了一杆夺来的长戟。现在追问唐季
臣突然调集军队的原因毫无意义,重要的是先闯出去,甩开追兵。程宗扬与卢景
略一交流,便订下方案,卢景作为鱼饵,是汉军围攻的焦点,留下来断后责无旁
贷。必要时由他引开部分追兵,减轻撤退的压力。程宗扬负责带人撤退。

  卢景对此毫无异议,他当即与吴三桂等人合编,分成两个三人的小组。这边
汉军也已经杀至,屯骑是重骑兵,速度不及轻装的越骑。那些披发的山地越骑劈
开拒马,当先闯进巷中。

  匡仲玉袍袖一挥,一道火墙拔地而起,将十余名越骑分成两截。卢景长戟平
举,戟锋直刺一名越骑的咽喉。那名越骑挥刀格开,忽然卢景双臂一拧,戟牙蓦
然翻出,切断了那名越骑的脖颈。

  吴三桂却遇到了硬茬,他交手的那名越骑身手强横,以他的修为,竟然没有
占到半点便宜。吴三桂杀得性起,一杆重矛幻化出漫天矛影,将那名越骑强者笼
罩在逼人的劲风下。

  卢景压着嗓子,狞声道:「唐季臣!你竟然敢暗算我!」

  「别喊了,姓唐的没来。」一个戴着铁面具的汉子立在墙头,「没想到阳泉
暴氏有这么多帮手,还好主公早防着你们这一手。从今往后,阳泉暴氏就在江湖
中除名了。」

  「火冲!」

  卢景刚一开口,匡仲玉便并指点出,他指尖飞出一点火光,落在那名铁面死
士脚下。接着一道火环猛然爆开,往四周席卷而去。墙边两名越骑被火环卷住,
顿时烧得皮开肉烂。火光一起,那名死士便双臂交叉掩住面孔,烈焰靠近他身周
寸许,就被劲气扑灭。

  「没有。」

  吴三桂道:「这边!」

  匡仲玉又丢下一只火环,同样没能逼出幕后的指挥者。

  那名铁面死士放开双臂,然后喝道:「杀!」

  十余名戴着铁面具的死士从墙后跃出,如狼似虎的朝众人杀来。卢景虽然与
众人战成一团,实际上却是眼观六路,周围任何动静都瞒不过他那双白眼。忽然
他眼角一跳,看到几名死士聚在巷口,中间是一个身材单薄的男子,很明显的与
众不同。

  卢景不动声色,挥戟与几名死士战在一处。那几名死士身手强横,围着卢景
血战不已。杀到激烈处,忽然卢景身体一拧,腰间一只乌黑的钢爪蓦然飞出,悄
无声息地朝那男子抓去。

  男子身边的护卫反应极快,长刀一翻,挑住钢爪,谁知卢景的阴风爪是左右
两枚,左爪擒住钢刀,右爪从那名护卫身侧穿过,扑向中间男子的面门。另一名
护卫合身扑过来,被钢爪扣住肋下,顿时扯下一块肉,鲜血直流。

  卢景将长戟一丢,握住钢索,阴风爪划过一连串诡异的弧线,在人群中盘旋
进击,几次都险些命中那名男子。那些死士极为拚命,每到危急关头,都有人不
顾生死的用身体遮挡,卢景自然不会留手,顷刻间,便有五人死在爪下。

  那名男子似乎不谙武功,只能被死士们护着后撤。眼看又一名死士死在卢景
爪下,那男子身前空门大露,再无退路,一辆战车蓦然从火巷中冲出,车上一名
将领喝道:「吕校尉!得罪了!」说着劈手抓住蒙面男子颈后,把他扯到车上。

  卢景手腕一沉,阴风爪扣住车轮,将战车扯得倾斜过来。那名将领展臂挟住
蒙面的男子,往后腾空而起。

  黑暗中,一条人影轻烟般飞过,接着寒光一闪,一只雪亮的弯钩抹在那名将
领颈中。斯明信一击得手,翼钩随即一提,那名将领身体尚在半空,脖颈已经被
钩锋切开,溅血的头颅高高飞起。

  斯明信像被风吹起来一样,轻飘飘一个转身,鬼魅般飞向那名男子,两柄翼
钩交错挥出,只要被它钩住任何一个部位,都保证会与身体分家。

  旁边一名濒死的死士猛然蹿起,抱住那名男子,拚死往火中滚去。斯明信的
翼钩只来得及留下那死士一条手臂,就被烈火阻挡。斯明信沉默寡言,平时从来
不说硬话,却不做软事。他身形一闪,在原地消失,接着就到了火巷的另一端。

  火中传来一声玉佩碎裂的脆响,翻滚的人影突然少了一个,剩下那名死士在
火中挣扎几下,便不再动作。那男子竟然用护身的法术脱身,着实出乎众人的意
料,斯明信再想去找,已经见不过那人的踪影。

  卢景等人在镇中血战,这边程宗扬刚闯出镇子,结果迎面就撞上了伏兵,又
一批长水胡骑从林中驰出,为首的胡人举起柘木弓,手指一动,两支箭矢流星般
飞来。刘诏抢上前去,举盾格开箭枝,右手一甩,一柄飞刀刺进马胸。

  青面兽提着一根狼牙棒,朝另一名胡骑砸去,那名胡人侧身踢开马镫,只用
一脚的脚尖踩在镫上,右手抽出长刀,劈向青面兽的面门。青面兽头一扭,狼牙
棒重重落下,砸在马鞍上,战马的脊骨顿时碎裂,四蹄一软,跪倒在地,那名胡
人也跌下马来,还未站稳,就被蒋安世刺穿肩膀。

  背后火光冲天,匡仲玉仿佛把整个镇子都给点燃了。他们虽然只有六人,但
卢景和吴三桂都是精于战阵的大行家,两人各带着两名星月湖大营的军士且战且
退,时而互相掩护,时而交替出击,居然打得有攻有守。

  汉军人多马快,即使绕过镇子也用不了多少时间。程宗扬下令放开两翼,全
力突击,务必不与长水胡骑纠缠,好赶在追兵到达之前冲入林中。

  这些人来历各不相同,彼此间甚至未见过面,但程宗扬与他们每一方都交情
非常,指挥起来如臂使指。敖润等人合在一处,轮流充当前锋,往中间突破。长
水胡骑一个个坠下马来,鲜血在黑暗的山野间四处飞溅。

  什么好汉都不是铁打的,搏杀中,刘诏等人也陆续负伤,两名被派来保护高
智商的禁军士卒更是伤在要害,倒在了山林之前。可战况太过激烈,众人也没办
法抢回他们的尸体,只好等以后再收殓他们的遗骨,送回故乡临安。

  程宗扬刚带人冲开最后一道防线,忽然听到有人说道:「有两下子啊。」

  黑暗的山林中传出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那声音清朗动听,却有着与年龄不
相衬的傲慢,就像一个小孩子故意装成的成年人。

  接着一匹战马从林中缓缓踏出,它颅骨高峻如同削成,额头又方又平,比汉
军那些健马还高出尺许,寻常人伸直手臂也摸不到它的下颌。前竖的马耳又尖又
狭,如同削成。马眼大而光亮,粗壮的脖颈犹如虬龙,四蹄大如钵盂,稳稳支撑
着强健的四腿,皮毛又光又滑,通体赤红如火,神骏逼人。

  敖润本来已经张开铁弓,准备射人先射马,但看到这匹战马,拉弦的手指不
由顿住,怎么也不舍得下手。

  马背上是一个英俊的少年,他只有十四五岁,头戴金冠,身上白衣胜雪,剑
眉朗目,唇红齿白,俊美得如同天神之子,五官比起萧遥逸也不逊色。只不过他
神情间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骄傲,就是那种嚣张得不知天高地厚,却并不令人讨
厌的臭屁模样。

  打到这时候,这群「杀手」都已经显露出不俗的实力,单打独斗,那批最精
锐的汉军也不敢说就能必胜,然而这名少年一人一马挡住众人的去路,好像一只
手就能把他们全部搞定。

  程宗扬喝道:「你是谁?」

  少年提起鞍侧的方天画戟,朗声道:「洛下吕奉先!」

  这名字好耳熟啊……程宗扬想着,一口老血险些吐出来,这是汉国好不好?
你一个三国人来凑什么热闹呢?

  虽然眼前的吕布看起来很嫩,但这个名字实在是如雷贯耳。人中吕布,马中
赤兔,能单挑关二爷和张飞的猛人,就算国中刚毕业,程宗扬也不敢吊以轻心。

  程宗扬旁顾左右,「吕家有这人吗?」

  蒋安世道:「不熟。」

  程宗扬叫道:「小家伙,你走错地方了!这事跟你没关系!」

  少年吕奉先高声道:「翼叔叔说了,阳泉暴氏的人,一个都不能留!你们能
闯到这里,也算是好本事,此番就教你们见识见识我吕氏后族的厉害!」

  这厮是吕冀的侄儿?还真是吕家的子弟。如果他真有历史上吕布的身手,敖
润加上青面兽再加上刘诏,三英战吕布的三英是有了,可老敖能跟关二爷比吗?
何况前有劲敌,后有追兵,只要被他缠住几个回合,大伙也不用跑了。

  程宗扬心念电转,忽然抬手把刀架在颈下,喝道:「小家伙!你要不让开!
我立即自杀!」

  吕奉先果然嫩了点,明显有些发愣,「你真是奇怪……什么意思?」

  程宗扬叫道:「死老头!你再不出来,我就死给你看!」

  旁边一声冷哼,朱老头负着手出来,一派高人风范的正要开口,吕奉先却抢
先叫道:「原来是这样啊!你太狡猾了!但是没有用的!兀那老头,你就是他请
来的救兵吗?」

  朱老头怒道:「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懂礼貌!」

  「老家伙!吃我一招!」

  吕奉先脚跟一磕,赤兔马闪电般纵出,马上的少年挥起方天画戟,一片耀眼
的银光匹练般朝朱老头卷去。朱老头抬手拍住戟锋,戟掌相交,两人齐齐「咦」
了一声,显然都为对方的力道感到吃惊。

  虽然少年吕奉先看起来很猛,但遇到死老头这种浑身白毛的老妖精,结局根
本没有悬念。眼看长水胡骑纷纷涌出,程宗扬叫道:「冯大法!看你的了!」说
着拿起一只手雷,展臂挥出。

  冯源连忙抬手施法,大喝一声,「爆!」

  冯源那点火法,比起匡仲玉就如同刚入门的小学生,十次有五次都不见得灵
光。好在那手雷是冯源亲手做出来的,关键时候总算没掉链子。冯源手一指,还
未落地的手雷应声炸开,剧烈的爆炸声中,无数铁片四面飞射,将冲来的长水胡
骑硬生生炸出一个缺口。

  「走!」

  趁着吕奉先被朱老头缠住,程宗扬带头冲上去,众人一鼓作气,突破长水胡
骑的阻截,闯进山林。

                第八章

  汉军出动的多是骑兵,此时在山林中追逐,除了擅长山地作战的越骑,使用
战车的卫尉,重装的屯骑和剽悍的长水胡骑都有点不好使。吴三桂和卢景又拖住
了对方大部分兵力,能够追来的汉军并不多,倒是那些铁面黑衣的死士如同附骨
之蛆,阴魂不散地跟在身后。

  程宗扬走过这一带的山路,至今记忆犹新。他领着众人边战边退,先逃到赵
合德曾住过的猎户小屋,然后又穿溪过涧,专门挑叶深林密,山高路险的地方行
进。这一次交手,程宗扬固然失算,没想到吕冀会出动汉军精锐。吕氏兄弟也没
料到一个杀手背后竟然有这么大的势力。双方一同失算,结果各有损伤,谁都没
有占到便宜。

  半个时辰之后,汉军的骑兵已经被彻底甩开,只剩下那批死士仍在身后穷追
不舍。此时程宗扬手下也有一半人负伤,刘诏更是被长矛戳伤大腿,全靠敖润背
着才能行进,不可避免地影响了速度。

  山中隐约出现一条青石甬道,程宗扬叫道:「这边!」

  敖润把刘诏放在地上,反手去拿自己的铁弓,才想起箭矢已经用尽,只剩下
肉搏一条路了。连番恶战,众人都有些精疲力尽,倒是青面兽仿佛虎入山林,途
中突然返身,扑杀一名死士,将分头追来的死士吓退,这才过来与众人会合。

  趁着这难得的喘息之机,程宗扬道:「前面有一道山涧,从涧底走。好处是
溪水能遮掩脚印,免得那些吕氏的死士再追过来。坏处是涧底不易通行,你们看
呢?」

  蒋安世道:「被人追上的话,若是从涧上投石,只怕不好抵挡。」

  程宗扬道:「所以要有人挡住他们一会儿。」

  蒋安世当仁不让道:「我来!」

  蒋安世虽然主动请战,但他若不是负伤无法痊愈,也不会被派到洛都主持鹏
翼社。程宗扬道:「不行。断后的事我来。老兽,你留下。」

  青面兽得意地拍打着胸膛,「吾晓得!」

  程宗扬叮嘱敖润,「你们过涧之后往上清观去。老敖,你知道路,见到紫姑
娘她自然知道怎么处理。」

  敖润道:「程头儿,我来断后,你带着人去。」

  「别争了。我现在修为比你高,你还不服?」程宗扬扭头道:「老刘,能撑
得住吗?」

  刘诏咬牙道:「还成!」

  「把伤口扎紧,小心血迹。」

  众人都是爽利汉子,当即裹好伤口,背起伤者,由敖润带路往程宗扬说的山
涧奔去。

  程宗扬晃亮火褶,折下松枝,点了根火把,然后立在那座正面无字的墓碑旁
边。青面兽伏在墓碑另一侧,不时舔着皮毛上的血迹。

  周围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几个身影从林中走出。前面一名死士戴着狰狞的铁
面具,背上却背着一个身材单薄的男子。那男子脸上的蒙面巾已经被树枝挂掉,
露出一张青涩的面孔,虽然比吕奉先略大几岁,但也只是刚冒出胡须而已。

  那人目光越过程宗扬和青面兽,落在他们身后的坟茔上,饶有兴致地说道:
「这里就是戾太子墓吗?听说胡巫望出这里有天子气,不知是何道理。」

  程宗扬道:「你是吕戟?吕忠?还是吕让?」

  方才那名屯骑的将领称他吕校尉,自然不是卫尉吕淑,吕家的校尉足足有三
个,长水校尉吕戟,越骑校尉吕忠,屯骑校尉吕让。

  年青男子从铁面人背上下来,微笑着摇摇头,笑容颇为温和,让他并不出色
的相貌都令人觉得顺眼起来,「都不是。」

  「蒙谁呢?除了这三个,还有哪个姓吕的校尉?」

  「在下吕巨君,忝居射声校尉一职。」

  「胡扯!射声校尉是陈升,哪里又出来个姓吕的射声校尉?」

  「阁下竟然知道射声校尉是陈升?」吕巨君有些惊讶,然后道:「但那已经
是昨日之事了。陈升行事不谨,以至于建威将军遇刺,军中无不欲诛之而后快。
所幸圣天子在位,顺天应人,已将陈升解职,由在下接任。」

  屯骑校尉吕让参与了吕冀屠镇之事,天子暗中震怒,想迫他解职,因此让自
己心腹一系的陈升联络韩定国,准备接任屯骑校尉。结果韩定国被杀,屯骑校尉
没拿到手,反而连陈升的射声校尉也丢了。

  程宗扬暗自警惕,这吕巨君看起来年纪不大,但举止从容自若,身处生死之
际也谈吐自若,倒颇是个人物。

  「八校尉你们吕家占了四个,再加上卫尉,洛都一半兵力都是你们吕家的,
明天干脆废了天子,自己当皇帝得了。」

  「此说何其愚也?」吕巨君摇头道:「天子乃天之元子,感天地五行之精气
而生,天子生时,必有瑞征,岂可自立?阁下胡言乱语,不值一驳。」

  这厮年纪不大,怎么一副愚夫子的口吻?难道他是在开玩笑?不过看他的表
情,似乎是认真的。

  程宗扬去过书院,知道洛都最流行的不是纯粹的儒家学说,而是混合了阴阳
家的新儒学——谶纬之学。不仅易纬、书纬、诗纬等纬书与原本的易经、书经、
诗经等经书并列,而且还被称为内学。上自天子,下至黎民,都对此深信不疑。
看来这小子也是受害者。

  程宗扬对谶纬的理解,就是一本正经地说些胡话,只要你敢投其所好,就有
人敢信。他正容说道:「怎么是胡言乱语?我最擅长的就是望气!哎哟哟,小伙
子,我瞧你这会儿浑身就在冒天子气。」

  吕巨君饶有兴致地问道:「什么颜色?」

  「当然是黄色!天子不都是明黄色的吗?」

  吕巨君道:「好个愚人!汉禀火德,因此旗帜尚赤,你以为火德生土,便为
正黄之色吗?五德交替,乃相克而非相生,克火者水,吕某便是有天子气,也当
是水德玄黑之色。」

  「刚才天黑没看清,仔细看看,确实是黄里透黑,这么说吧,你这头上的天
子气,活活就是乌云压顶。」

  吕巨君微微一笑,「你以为多说几句话,就能让你的同伴逃出生天吗?也许
你不知道,我吕氏有几名门客擅长搜魂之术,即使你们逃亡一空,留下那两具尸
体也能把你们的来历说得清清楚楚。」

  「小子,吹牛还是靠点谱吧!」程宗扬看似愤怒地将火把往脚下一丢,然后
飞身疾退。

  轰然一声巨响,藏在供桌下面的手雷猛地炸开,铁屑夹着碎石四处飞溅。

  旁边的死士身体一横,挡在吕巨君身前,一动不动地用身体硬生生挡住爆炸
的手雷。两行鲜血从他铁面具的眼孔中流出,看上去愈发狰狞凶残。

  「停!」

  吕巨君挥手止住众人,「这些人身怀异器,精于夜战,追上去死伤必重。」

  一名死士道:「为侯爷效力,死而无憾。」

  吕巨君温和地说道:「天生万物,以人为尊,岂能白白送死?回去吧,叔父
怪罪下来,由我一力承担。」

  那些死士虽然悍不畏死,但也不是闲得没事就想着去找死。众人闻言感激不
尽,纷纷抱拳道:「多谢大公子。」

  吕巨君若有所思地望着程宗扬消失的方向,过了一会儿问道:「那几位擅长
魂术的法师到了吗?」

  「已经到了。」

  吕巨君亲手扶着受伤的死士,吩咐道:「拿伤药来,我来给他治伤。」

  那死士伤势极重,艰难地说道:「大公子……」

  「不必再说。」吕巨君温言道:「你是因我而负伤,自然由我照料。若是因
此残废,余生由我奉养。」

  一众死士都道:「大公子真乃仁义之士!」

  程宗扬有些奇怪,那些死士居然不追了。这比追上来还让人心里没底。难道
那小子说的是真的,他们真能从死人嘴里问出话来?

  程宗扬蓦然停住脚步,青面兽凑过来,腆着脸道:「一只羊,吾背你!」

  「明天给你宰两只羊吃。」程宗扬道:「你去找老敖,我回去看看。」

  青面兽大摇其头,「叔公让吾跟着公子。」

  「我随便走走,你找老敖要羊去。」

  青面兽立刻就妥协了,「吾给你留块肉!」说着蹿进山林。

  程宗扬一路潜行穿过山林,不到一刻钟,忽然听到一阵喝骂,接着便看到朱
老头跟个兔子似的在树林间乱蹿,后面一个俊美少年手提方天画戟,咬牙切齿地
狂追,追上就拿戟戳,追不上就拉弓射。他的金冠不知掉在何处,发髻也散开大
半,身上的白袍沾满泥土,脸上还印着一个红通通的巴掌印。更可恨的是他已经
这么惨了,看上去居然还挺帅。

  朱老头停下脚步,双足微分,一派宗师气度地负手而立,说道:「小娃娃,
大爷再跟你过几招!」

  吕奉先叫道:「有种你别逃!」

  朱老头凛然道:「咱们按江湖规矩,先喊一二三,然后动手!」

  吕奉先执戟重重一顿,「好!一!二!三!」

  朱老头上前一步,两手跟纺锤一样,抡起手臂「啪里叭拉」打了吕奉先一个
满脸开花。最后还歪歪扭扭地擂了一拳,给吕奉先捶了个熊猫一样的黑眼圈。

  「小子,服不服!」

  吕奉先都快哭了,「混蛋!你踩住我脚了……」

  程宗扬往下一看,果然朱老头正踩着吕奉先的脚背,难怪他一通王八拳抡过
去,吕奉先连躲都不躲——实在是脚被踩着,来不及躲。

  「这是大爷教你的绝招,好好学着!」

  「杀!」吕奉先挥起方天画戟朝朱老头腰腹斩去。

  朱老头脚一松,吕奉先急忙一迈腿,却没想到老头那脚根本没收走,专门在
半空等着他,腿一提就被他跘住,结结实实摔了个嘴啃泥。

  「哎哟,」朱老头恶人先告状,抢先叫嚷道:「大爷这腿都让你踢折了,小
娃娃,你咋不看着路呢?」

  吕奉先握着戟身爬起来,眼睛像喷火一样,「该死的……」

  话音未落,身后有人道:「老头,你是闲的吧!」

  程宗扬悄然掠到吕奉先身后,一掌切在他颈侧,把他打晕在地。

  「你这是干嘛呢?」程宗扬满脸稀奇地说道:「你不是跟吕家的人仇深似海
吗?还不赶紧弄死他得了。」

  朱老头道:「老夫和吕氏结仇时,这小子还没出生呢。」

  「你别告诉我你下不去手。」

  朱老头仰天叹道:「人老了,心也软了啊。」

  「你是下面软了吧!」程宗扬怒道:「干!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你现在要
是不干掉他,过不了几年,就该他弄死你了。」

  朱老头深以为然,点头道:「说得没错,这小子根骨比你强得多。运气好的
话,将来可了不得。」

  「知道你还装什么菩萨?」程宗扬拔出匕首,「你不杀我杀!」

  朱老头扭过脸,表示自己只当没看到。

  程宗扬提起匕首,往吕奉先颈后斩去。刺到中途,却犹豫起来。真是没天理
啊,这小屁孩被老头儿打得狗屎一样,居然还这么帅?

  这小子如果长大,说不定又是一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猛人。吕家跟自己是敌
非友,这次要不杀了他,将来必定养虎为患。可自己难道就这么一刀把这小家伙
宰了?万一他真是吕布那个吕奉先呢?就算他不是什么未来的历史名人,也是未
成年人啊……

  程宗扬到底没能狠下心肠,最后收起匕首,转身就走。

  朱老头屁颠屁颠跟上来,「小程子,你去哪儿?」

  「去看看他们是不是真有搜魂的法术。」

  「小心啊,万一他们把你的老底摸出来……」

  程宗扬心头一震,终于想起自己心里那丝隐忧,「不好!」

  斯明信曾经说过,自己的住处有人盯梢。今晚原本约定与唐季臣交易,结果
唐季臣不见踪影,却等来了吕氏指挥的汉军,还有两个前途无量的吕家小辈。吕
家既然对此事如此重视,唐季臣怎么会不出现?他此时会在哪里?

  …………………………………………………………………………………

  位于步广里的宅院内已经浸满鲜血。那些黑衣铁面的死士一言不发,在院中
四处搜杀。两名留下的宋国禁军此时已经身首异处,剩下的也在苦苦支撑。

  延香已经不是第一次目睹这样血腥的景像,她拉着浑身颤抖的毛延寿绕到柴
房。毛延寿哆嗦着就要往麦秸堆里钻。延香死死拉住他,拚命摇头。

  这些死士杀人之后肯定会放火焚尸灭迹,躲在柴房只有死路一条。她踢开墙
角的乱柴,露出下面一个狗洞,然后在毛延寿耳边颤声道:「逃出去找主人,一
定要给我报仇……」

  毛延寿胡乱点着头,趴到地上就要往狗洞里钻。忽然间,他停下来,扭头问
道:「你为何不逃?」

  延香咬了咬嘴唇,「我试过。钻不过去。」

  毛延寿看看她胸丰臀圆的完美身材,再看看自己瘦巴巴的身体,总算明白过
来。但即使明白了,也不好说什么,毛延寿只好道:「我去找敖管家,你一定要
等着。」

  「快去!」延香推着他的脚,把他送了出去,然后无力地靠在墙上。

  富安靠在门板上,唇角的鼠须不住抽动。在他身后的厢房里,高智商鼾声震
天,外面杀的人头滚滚,他还没醒。

  终于最后两名禁军士卒也被围住,程公子还没回来。富安心一横,抬手敲了
敲门,弓着腰小心道:「衙内,该起床了。」

  高智商狠狠打了两声鼾,然后带着一肚子的怨气嘟囔道:「富安,你个狗奴
才,敢打扰少爷睡觉……」

  「衙内,真的得起来了。」富安苦口婆心地劝道:「外面来人了。」

  「谁来也不行……打断他的腿!」

  富安听着他清醒了一点,赶紧推门进来,「衙内,咱们换个地方睡吧。」

  「大半夜吵什么——」高智商这会儿终于听到外面的动静,一骨碌爬起来,
「外面怎么了?」

  富安脸色发青地说道:「有贼。」

  「好!看少爷我杀贼!」

  高智商兴冲冲摘下墙上的佩刀,一把拉开房门,准备去凑个热闹,但只看了
一眼,他脸色就变了。

  外面血肉横飞,一群戴着铁面具的黑衣人魔鬼一样在夜色下肆意杀戮,那场
面就像一个可怖的噩梦。

  高智商咽了口吐沫,喉咙发干地说道:「师傅……呢?」

  「程爷出去办事了。」富安道:「衙内,从后窗走。」

  高智商省悟过来,一头扎进房内,「富安,你顶着!」

  「衙内,你小心啊!」

  高智商一脚踢开后窗,就看到一柄快刀迎面劈来。高智商赶紧把窗户重新踢
上,富安抢上来,用板凳死死顶住木窗。

  高智商抱着刀呆呆立在当场,接着浑身都开始发抖,他打过架,误杀过人,
但这样真正玩命的血腥场景,他连见都没见过。这会儿高智商脑子都像被冻住一
样,脸色煞白,手脚一片冰凉。

  长刀接连劈在窗上,斩断的窗棂四下纷飞,富安手里的板凳也挨了几刀,几
乎被砍断。刀锋再次砍来,劈掉一截凳腿,接着富安惨叫一声,却是被刀锋划破
了手掌。

  高智商像是被惊醒一样,身体狠狠抖了一下,苍白的脸色迅速涨红。他发出
一声怪叫,猛地抢上前去,双手握住刀柄,使出浑身的力气往外狠狠一捅。

  外面一声闷哼,鲜血喷溅在木窗上、板凳上、富安的手上和他的脸上。

  「滚开!」

  高智商把富安踢到一边,然后钻了出去,抡起佩刀,对着那名没死的汉子一
通乱砍。

  那名汉子被伤到要害,扭动几下便没了声息,接着黑影一闪,一名死士从屋
顶跳下来,举刀向高智商劈来。高智商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拼了命的抡刀对砍,
但到底是修为差距太大,只几下就震得手腕发麻。

  一看自家衙内吃亏,富安拎着半截板凳钻过来助阵。那人见他脚步虚浮,也
不以为意,只随便一肘,就把他打飞出去,还撞掉了他两颗门牙。

  高智商发疯似的冲上来乱砍乱劈,嘴里连串骂着脏话。黑衣人横刀封挡,然
后顺势一拧,高智商佩刀脱手,整个人都摔到一边。黑衣人没有进逼,而是回身
往富安颈中砍去。

  富安举起板凳,试图遮挡,结果刀锋一闪,将他的半截板凳又砍成两半,刀
势毫不停顿地劈向他的喉咙。

  富安嘴巴上全是鲜血,坐在地上「呼呼」地喘着气,再没有力气躲避。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猛地扑来,挡住黑衣人的刀锋。

  鲜血飞溅中,高智商抱住大腿,发出一阵哭爹喊娘的惨叫。

  黑衣人狞笑一声,重新举起刀。富安疯了一样爬起来,一边拖着自家衙内吃
力地往墙边挪,一边用漏风的嘴巴对黑衣人道:「大爷!大爷!我给你钱!要多
少都给你!」

  高智商一边惨叫一边骂道:「富安你个狗才!干你娘!快滚啊!」

  富安拚命许诺钱财,但那死士始终默不作声,显然不准备和他商量。眼看自
己主仆已经走投无路,富安大叫道:「先杀我!我得死前头,给衙内开路。」

  黑衣人脚步略微一顿,接着长刀对准他的脑门疾劈而下。

  忽然身后风声一紧,一只长着鬃毛的兽爪伸来,紧紧扼住黑衣人的喉咙。老
兽人浑身都沾满血污,仿佛一头掉光毛的苍狼,他一把将那名黑衣人拖过来,然
后像一条熟羊腿一样,拧断了他的脖颈。

  哈米蚩把尸体一抛,「走!」

  「哎!」富安趴在地上,把高智商背到背上,用受伤的手扶着墙爬起来,挣
扎着往黑暗中跑去。

  黑衣人纷纷追出,哈米蚩独目中闪着幽光,他披着一件空荡荡的羊皮袍,已
经衰老的身体似乎只剩下骨架。

  一名黑衣人挥舞着流星锤,往哈米蚩胸口击去。老兽人抓住钢链一扯,将那
名黑衣人扯到面前,然后抓住他的下巴往上一掀,露出脖颈,接着张开獠牙,一
口咬断了他的喉咙。

  余下的黑衣人为之气夺,望着同伴抽搐的手脚和那名野兽般噬血的老人,都
不禁心底发寒。

  就在这时,一个女子厉声喝道:「你们这是做什么!还不退下!」

  …………………………………………………………………………………

  离宅院不远的一条暗巷中,临安昔日的花花太岁和他的狗腿子,正相依为命
地挣扎求生。

  富安浑身是血,有自己的,也有少爷的。他使出吃奶的力气,背着高智商跌
跌撞撞往前走,一边喘息道:「衙内……亏得你瘦了些……要不然可要了小人的
狗命了……」

  高智商趴在富安背上,有气无力地说道:「富安……你个狗才,害少爷我挨
了一刀……你个废物……我……我要扒了你的皮……」

  富安喘着气道:「小的自己扒,自己扒……衙内,你忍忍……忍忍啊。」

  高智商脸色苍白,喃喃道:「找师傅……」

  「对,我们去找你师傅。」

  「爹爹……」

  「是,还有老爷。」富安抹了把脸上的血,小心道:「老爷一道令,就把这
些反贼全杀光了……」

  「狗才……别啰嗦……我睡一会儿……好冷……」

  「衙内,你别睡……千万别睡啊!」

  富安带着哭腔的叫喊声在巷中回荡着,「衙内!衙内!你醒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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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六集:汉国篇

  内容简介:

  封面人物:小玲儿

  吕家死士袭杀程宗扬居处,老兽人重伤之际引发地震,而此事也在洛都引起
一阵骚动。随后城内四处谣传在地震后出现的黑白鹅之事,天子便即下令让程宗
扬迎赵合德入宫,以合谶象!

  云家星夜兼程押送大批财物,遭到黑魔海与龙宸联手夹击,损失惨重,更影
响程宗扬与云家在汉国朝廷的布局。当程宗扬与云丹琉赶至现场援手时,却陷入
更致命的计谋中!

                第一章

  林中隐约带来一阵重物撞动的声响,似乎有什么庞然大物正从林中出来。程
宗扬微微皱起眉,一手按住刀柄。夜色如墨,幸好以他如今的目力,一点微弱的
星光就足以让他看到许多东西。声音越来越近,接着一匹神骏如龙的战马从枝条
间奋力跃出,纵身蹿到那名昏迷的少年旁边,然后低下头,伸出厚厚的舌头去舔
他的脸颊,试图唤醒自己的主人。

  程宗扬好不容易下决心才放过未成年版的吕奉先,这会儿望着那匹神骏的战
马,不由一阵心动,但最后只是遗憾的耸耸肩。毕竟是传说中的赤兔马,太过神
骏,自己还真没把握能把它从主人身边拽走。

  程宗扬把赤兔马和吕奉先放到脑后,不再多想,然后开口道:「我觉得有点
不对劲。」

  唐季臣一直没有出现,却等来了四支汉军精锐,程宗扬越想越是不安,「我
要回去一趟看看,别是出了什么事。」

  「别急!」朱老头一脸慎重地拦住他。

  「敌军势大,当心埋伏——来来来,待大爷给你找条明路!」

  朱老头弯腰脱下一只稀烂的破鞋,合在手中摇了几下,然后往地上一丢,指
着鞋尖的方向笃定地说道:「顺着鞋走指定没错!」

  都这时候了,死老头还耍宝,程宗扬不由火冒三丈,刚想一脚把他那破鞋踹
飞,却见朱老头忽然弯下腰,撅着屁股抓了几把泥土,塞到他那只烂得快没边的
破鞋里面,然后举过头顶,往脑袋上一放,接着拣了根枯枝,一手握着,直挺挺
柱在面前,另一只手解开裤带,对着自己脏兮兮的光脚「哗哗」地尿开了。

  夜风入林,发出呜咽般的低响。朱老头一连串古怪的动作,让程宗扬的怒火
瞬间化有乌有,只觉一股冰凉的寒意像毒蛇一样从背后蜿蜒爬起,被夜风一吹,
一阵阵的毛骨悚然。

  「老东西,你真疯了?」

  「嘘……」朱老头顶着破鞋,面色凝重地嘘了一声。

  …………………………………………………………………………………

  烈焰映亮山谷,山口的小镇已经被大火包围,襄邑侯吕冀坐在马车上,望着
飞舞的烈焰,脸色阴沉得仿佛要下雨一样。今晚的行动并不需要吕冀出面,他只
是一时兴起,抱着围猎的心思想把那个来自晴州的杀手当作猎物亲手杀死,没想
到自己动用了四支汉军精锐加上自己门下的死士,却还是让那名杀手逃之夭夭。

  最后一支追踪的军士也无功而返,吕冀一掌拍在案上,案上金制的酒觥滚落
下来,酒水淋淋漓漓洒在席上。

  「叔叔息怒。」吕巨君从容道:「姓暴的主犯虽然逃逸,却留下两具尸体。
侄儿请来的明符师已经施展搜魂秘术,最多一个时辰便能找出他们的来历。」

  「什么搜魂的秘术!」吕冀斥道:「旁人都说你贤能好学,偏生相信这些巫
蛊之事!」

  吕冀正在气头上,吕巨君也不争辩,只温言道:「叔叔教训的是。」

  吕冀道:「正因为你是我嫡亲侄儿,我才教训你,巫蛊是术不是道,唯可用
之,不可信之。你明白了吗?」

  「是。」吕巨君恭敬地躬身施礼。

  「奉先呢?」

  「奉先追着匪寇入山,还没有回来。眼下胡夫人已经去寻了。」

  听到胡夫人,吕冀容色稍霁,对吕巨君道:「我叫你们兄弟过来,就是让你
们学学怎么办事,免得成了不争气的纨裤子弟。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有些世家
子弟连杀鸡都不敢,那种废物要来何用!」

  「是。多谢叔叔教诲。」

  监奴秦宫提醒道:「侯爷,该回去了。今晚是卧虎当值。」

  吕冀脸上的肥肉抽搐了一下,董宣如今已经是司隶校尉,但还兼着洛都令,
而且仍和他担任城门令时一样亲自值夜,只不过巡视的范围由城门延伸到整个洛
都城。这些天撞在他手里的权贵门人颇为不少,一个个都按律或杖或笞,没有一
个轻纵的,一时间城中的权贵都收敛了许多。

  「江充!」

  一名身着绣衣的使者走上前来,拱手道:「君侯。」

  「阿姊把事情交给你,好生去办。」

  身为绣衣使者的江充身材高挺,相貌不俗,闻言微微躬身,应承下来。

  马车辘辘而去,江充转过身,对后面几名胡巫道:「劳烦诸位。」

  一名辫发的胡巫抓起一只羊羔,右手利刃寒光微闪,将羊羔从喉头到腹下齐
齐剖开,然后伸手探入羊羔腹中,拉出温热的内脏,就着火把跳动的光芒仔细察
看。片刻后,他摘下羊羔的肝脏,小心剖开,捧到瞽目的老人面前。

  胡琴老人用枯瘦的手指摸索着肝脏上的血管纹路,喉中「格格」作响,发出
一串梦呓般难以分辨的声音。周围几名胡巫认真听着,直到胡琴老人吟诵完,才
把剖开的肝脏投入火中。

  焦臭的烟雾从火堆中升起,令人作呕,周围的军士都不禁背过身掩住鼻子。
只有吕巨君和江充不动声色,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等羊羔的肝脏化为灰烬,吕巨君道:「敢问大巫,那人眼下在何处?」

  为首一名胡巫道:「北邙。」

  江充对吕巨君解释道:「那人居无定处,连日出没于市井街巷之间,之前七
次占卜参差相异,这北邙却是第二次。」

  吕巨君道:「可是在拜祭戾太子之墓?」

  江充道:「这要问大巫了。」

  瞽目的胡琴老人用胡语吟诵着,辫发的胡巫一句一句说道:「感谢青穹赐我
以慧目……让我的双眼穿透迷雾,看到真相……我看到那人头上覆盖着泥土,脚
下浸着流水,身体困在杨树的枝条间……」

  吕巨君与江充面面相觑,江充道:「浸在水中,被泥土覆盖?是死了吗?」

  「不会。」吕巨君道:「那老贼绝不会这么轻易死掉,多半是用了什么障眼
的法术。」

  …………………………………………………………………………………

  朱老头扔掉树枝,提起裤子,把裤腰带胡乱系好,然后磕掉鞋里的泥土,套
在脚上,意气风发地说道:「小程子。走了!」

  程宗扬惊魂未定,「干!你个老疯子!搞的什么鬼?」

  「有人想闻大爷的屁味儿,大爷泼他一脸洗脚水。」

  「你那是洗脚水吗?那是尿吧!」

  「都一样。」朱老头道:「要不是大爷这些天把他们领得团团转,你还想这
么轻松,想干啥就干啥?」

  程宗扬压根不信,「你就吹吧。」

  镇上火势越来越大,连两人在半山腰也能看见火光。接着一行火把往山上行
去,人数不下百余,带的不是刀剑,而是铁铲与鹤嘴锄。

  「不对啊,他们这是干嘛呢?」看着火把行进的方向,程宗扬有种不祥的预
感,他们好像是要去……

  「老头,你不过去看看?」

  「瞧啥啊。」朱老头一点都不当回事,乐呵呵道:「不就是去刨大爷的祖坟
吗?」

  「……你还真看得开啊。」

  「大爷早就刨过了,里面啥都没有。」朱老头满不在乎地说道:「他们要想
刨,大爷的祖坟多的是,有本事全给刨了。」

  难怪老头看这么开呢,戾太子墓只是座空坟,刨不刨都那么回事。他们要再
往上刨——那就该刨天子的祖坟了。老头那些祖坟跟别人家不一样,有一座算一
座,全是帝陵,别说刨了,进去打个兔子,动根草木都是灭族的大罪。吕氏真要
发疯,倒是遂了老头的心意,灭门可期。

  …………………………………………………………………………………

  唐季臣坐在马车上,心急如焚地盯着车外。那些死士已经进去半个时辰,竟
然还没有办完事。来前他已经让人查过,这间宅子的主人只不过是一个新任的大
行令,六百石的官职。这样的人家,在权贵云集的洛都车载斗量,而且他也让人
事先打探清楚,这位大行令虽然是洛都人氏,但刚买下这处宅子不久,显然是幸
进之徒,如今还未成亲,家中只有十几个仆人,一个婢女。

  没想到事情竟然如此棘手,区区十几名仆人,竟然到现在还没能拿下,反而
是他带来的死士颇有折损,已经死伤了六七名。唐季臣不知道他对上的是宋国太
尉亲自挑选的禁军精锐,只觉得襄邑侯门下死士偌大的名头,竟然这么不济事。

  为了避免惊动旁人,那些死士的尸体和伤者都暂时留在宅内。等办完事,将
宅中清理一番,抹去自家动手的痕迹,再放火烧宅。时间拖这么久,让唐季臣越
来越担心。一旦有巡夜的董卧虎过来,那就麻烦了……

  唐季臣对面是一个青衣男子,他盘膝而坐,双手放在身前,拇指相扣,正在
施展法术。忽然间,他脸色一白,额头汗如雨下。

  唐季臣心下一惊,「宫天师?」

  那位姓宫的道人长吸一口气,睁开眼睛,沉声道:「有人闯进来了。」

  「谁?」

  「似是一女子。」宫道人重新闭上眼睛,「快着些。此地怨气太重,我的禁
音术支撑不了太久。」

  唐季臣心一横,掀开车帘,朝外面打了个手势。

  车前的汉子点了点头,然后拿出一只铁制的面具戴上,跃下马车。

  宅院后的背巷内,一名老兽人拄着木杖,与一群黑衣人对峙。在他面前站着
一名少女,虽然她努力摆出勇敢的姿态,发抖的手指却暴露出她内心的惊惧。

  「还……还不退下!」

  为首的黑衣人盯着她,然后偏了偏头。旁边一名戴着铁面具的黑衣人举起长
刀,刚准备动手,却被人拉住。

  后面有人认出那名少女,失声道:「她是襄城……」

  为首的黑衣人目光一跳,也认出这名主母身边的贴身婢女,不等那人说完,
他便闪身上前,一把扼住红玉的脖颈,手指微一用力,将她扼晕过去。剩下的黑
衣人知机的不再作声,闭紧嘴巴向前冲去,还有人跃上墙头,想绕开老兽人,前
去追杀那对逃跑的主仆。

  哈迷蚩苍老的身形略显佝偻,独眼微微眯起,颌下稀疏的毛发在风中瑟瑟抖
动。他握紧木杖,昂首发出一声凄厉的狼嗥。

  刺耳的啸声只传出十几步,就被空气中一层无形的屏障所阻挡,变得无声无
息。冲在最前面的黑衣人露出一丝狞笑,接着便看到老兽人瘦骨嶙峋的胸膛鼓胀
起来,与此同时,一根根苍黑色的尖毛从他干瘦的皮肤上钻出,仿佛泼染的墨汁
一般,顷刻间就覆满手背。

  化身为苍狼的老兽人狼爪一挥,将那名黑衣人胸口撕开,鲜血漫天飞舞,那
名黑衣人胸口被撕得粉碎,露出白森森的骨骼和跳动的心脏。接着老兽人蹿上墙
头,将另一名黑衣人一举扑杀。

  那些死士虽然悍不畏死,但眼看着那名老兽人变身苍狼,接连扑杀两人,也
不禁心惊。

  剩下的死士两两联手,将老兽人堵在巷中,再顾不得去追杀他人。哈迷蚩在
人群间左右冲杀,杀气越来越浓。但他毕竟已经年迈,只厮杀了一盏茶时间,皮
毛上的光泽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动作也变得迟滞。

  忽然,一条铁链贴着地面飞来,缠住老兽人的脚爪。哈迷蚩咆哮声中,将那
名黑衣人扯到面前,一爪扳住他的下巴,俯身咬断了他的喉管。但那条铁链缠在
他脚爪上,一时间难以解开。

  老兽人拖着铁链继续厮杀,另一名黑衣人挥刀劈来,哈迷蚩身体一扭,劈开
刀锋,接着一头顶在那人胸口,将他撞到墙上。那院墙是用夯土垒成,外面只包
了一层砖,被老兽人一撞,那名黑衣人胸口发出一连串骨折的脆响,背后青砖尽
碎,结实的夯土凹陷下去。

  就在这时,一名戴着铁面具的汉子鬼魅般出现在哈迷蚩身后,他握起拳头,
拳底蓦然卷起一股狂飙,夹杂着空气被拳风压缩的细微爆响,宛如一道奔雷,往
老兽人腰上打去,重重轰上土墙。

  接连两次重击,墙壁再支持不住,轰然一声,撞出一个大洞。前边那名黑衣
人上身被撞得稀烂,胸骨尽碎,已经死得不能再死。老兽人也被一拳打入院中,
到地不起,他蜷着身,苍黑色的狼毛一点一点没入皮肤,枯瘦的胸口满是血迹,
只不过这次是他重伤吐出的鲜血。

  那名戴着铁面具的大汉破墙而入,挥拳往哈迷蚩杀来。他双拳幻化出无数影
子,铁拳雨点般落下,鲜血飞溅中,老兽人皮毛绽开,露出惨白的腿骨、头骨、
肋骨……

  哈迷蚩皮毛一片狼藉,浑身伤痕累累,血肉模糊。戴着铁面具的大汉一脚踩
住老兽人的狼腰,一手扼住他的脖颈,拳头高高举起,往他头上轰去。眼看哈迷
蚩就要被他一拳轰碎头颅,老兽人忽然张开口,一口咬住那人的拳头。

  老兽人锋利的狼牙在铁拳下尽数粉碎,眼角和嘴角都溢出鲜血,仅剩的一只
独眼仿佛要挤出眼眶。就在这时,「噗」的一声,老兽人手中木杖长枪般刺出,
一杖刺穿了那名大汉的胸膛,接着手腕一翻,那名大汉庞大的身体仿佛一片落叶
般被提了起来,然后回手将木杖刺入大地。

  剩余的黑衣人或是翻墙,或是钻洞,纷纷往院中杀来。还没有站稳,大地忽
然晃动了一下,接着一阵剧震,整座宅院连同周围几处房舍,仿佛被巨人按住一
样往地下陷去。院墙从四面倒下,房屋轰然倒塌,瓦砾夹着砖石落下,腾起无数
烟尘。

  唐季臣对面的青衣道人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仰面往后倒去。接着,巨大的轰
鸣声打破了禁音术下的死寂,在夜色中震荡着远远传开。

  不远处,富安弓着腰,胸口喘得像风箱一样。从没干过重活的他,只觉背上
的衙内像座山一样,压得他眼前阵阵发黑。他死死拽着衙内的双手,吃力地拖着
步子,面前的暗巷长得似乎没有尽头。

  忽然地面一震,富安一头栽到地上,鲜血顿时糊了满脸。他顾不得去抹拭,
甚至没有意识到脚下的地面还在剧烈震动,就赶紧爬起来扶住高智商,嘶哑着喉
咙道:「衙内,衙内,你醒醒啊……」

  高智商脸色苍白如纸,半晌才从鼻间透出一缕微弱的气息,「哈大叔……」

  毛延寿从狗洞钻出来,就慌不择路地奔跑着,此时已经跑出了两条街。他不
知道该往哪儿去,只是本能地想离那些杀手越远越好。

  毛延寿跑出巷口,迎面正撞上一队人马,他赶紧掉头,却已经被人看到。只
听到身后一片嘈杂,纷纷喝道:「站住!」

  「哪里来的蝥贼?逮住他!」

  「还敢跑!」

  毛延寿没跑出几步就被人追上,接着膝后一痛,被人用棍子敲中膝弯,滚地
葫芦一样滚到路边。

  两名大汉按住他的肩膀,一手扯住他的头发,拽起脑袋。

  几盏灯笼举了过来,一名身材雄壮的官员皱了皱眉,问道:「你是何人?为
何要犯宵禁?」

  毛延寿又惊又怕,一副失惊落魄的表情,脸色时青时白。他哆哆嗦嗦地正要
开口,地面忽然一阵震动,接着传来房屋倒塌沉闷响声。

  大地震动不已,房屋仿佛木搭的玩具一样摇摇欲坠。延香靠在墙边,望着头
顶的横梁断裂开来,带着屋瓦擞擞落下,心头一片绝望。

  外面整堵的院墙向内倒下,大地像潮水一样升起,一直高过屋顶。延香忽然
意识到,不是周围的地面在上升,而是自己所在的院子正在下陷。外面的黑衣死
士纷纷跃起,试图攀上地面,却像被无形的力量黏住一样,只挣扎片刻就滑落下
来,被倒塌的砖石和土墙埋住。

  眼看房屋就要倒塌下来,延香领后忽然一紧,被人抓住衣领,接着轻飘飘飞
了起来。

  惊理轻笑道:「天可怜见的,都被吓傻了。」

  延香心头一松,这时身体才不受控制地剧颤起来。

  …………………………………………………………………………………

  突如其来的地震将周围几个里坊的人都从睡梦中震醒,惊慌失措的人们纷纷
跑出家门,叫嚷声、哭喊声响成一片。

  程宗扬赶到时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他看着眼前的一片废墟,脸色铁青。此
时地震已经平息,自己刚买来的住宅像被巨人踩过一样,足足陷入地面数丈,所
有的房屋都被夷为平地。

  洛都令董宣第一时间已经带人赶到现场,将受到波及的几处宅邸团团围住。
差役络绎进出,从废墟中搬出一具具尸体,送上地面。

  从宅中运出的尸体远比自己想像得要多,他看到几名曾经与自己喝过酒的宋
国禁军汉子,一些穿着黑衣的陌生人,甚至还有的戴着铁制的面具。

  死者中没有看到高智商、富安,也没有延香和毛延寿。但程宗扬并没有放下
心来,如果他们在宅中死守,很可能被埋在废墟下面。更重要的是凶杀案发生在
自己宅中,主管此事的又是董宣,无论怎么掩饰,自己也脱不了关系。一旦身份
暴露,自己的汉国之行就到此而止了。

  忽然程宗扬眼角一跳,看到罂奴的身影。

  虽然是深夜,但周围几个里坊的人都纷纷赶来,甚至还有附近两家书院的学
子,也闻声而至,在周围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京师地震,所兆非吉。」

  「那还用说?地震都震到了天子脚下,实是百年未有的天变……」

  「何止百年?」有人笃定地说道:「小生读书多年,从未见过此等异事。」

  周围停着不少车马,罂粟女就站在一辆马车旁边。那辆马车没有标记,但程
宗扬一眼就看到罂粟女身边的红玉。

  程宗扬使了个眼色,悄然走到一边,「怎么回事?她怎么来了?」

  罂粟女道:「奴婢夜间回来,正遇到襄邑侯的死士在周围埋伏。事情紧急,
奴婢一时找不到主子,就去了襄城君府,让孙寿出面。没想到那些死士里藏的有
高手,还没来得阻止,哈爷就受了重伤。」

  「重伤?有多重?」

  「性命暂时无妨。但……只怕往后不利于行了。」

  哈迷蚩本来是养老的,没想到会落了残疾。听她的口气,以后想坐起来恐怕
也不容易。

  「其他人呢?」

  「延香运气好,被惊理救了出来。衙内、富管家和毛先生不知去向。其他人
都……」

  程宗扬心下一沉,死了这么多人,又被眼里不揉沙子的董宣撞见,这件事想
掩盖下去,可能性微乎其微。

  「主子不必忧心。」罂粟女道:「有道是民不告官不究,洛都的官员想要插
手,总要有苦主才是。奴婢倒是有个想法……」

  听了罂粟女的主意,程宗扬连连摇头,「不妥不妥。让她出面,只怕会引起
旁人的疑心。」

  罂粟女轻笑道:「那也该是寿奴小贱人头痛的事。」

  …………………………………………………………………………………

  董宣逐一检验着尸体,眉头紧紧锁成一团。几乎所有的尸体都带有致命的刀
伤,显然是经过一场殊死的厮杀。只看现场遗留的铁面具,凶手已经呼之欲出。
毕竟襄邑侯已经不是第一次派遣死士去刺杀自己的政敌了。

  「宅主人的身份查出来了吗?」董宣道:「是哪一位官员?」

  差役奉承道:「大令好眼力,此宅的主人确实是一位官员:新任的鸿胪寺大
行令——天子钦封的常侍郎。」

  先是建威将军韩定国遇刺,接着是大行令遇刺,两个人又都是由天子亲自提
拔,元凶是谁,不问可知。只不过这场地震实在太过蹊跷。董宣少年时曾经出塞
游历,听说过草原上有些部族的巫师,能够施展出可怕的法术,呼吸间能使得天
崩地裂。进入京城的胡巫他正好知道一些,又恰好知道他们正在为谁办事。

  「二十年垂帘,犹嫌不足……」董宣抬起头,脸上的凝重已经一扫而空,只
留下一片刚毅。

  董宣浓眉紧锁的时候,唐季臣正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前来灭门,原本
是为了免除后患,替主人分忧,谁知一场莫名其妙的地震,不仅把他带来的死士
全部陷入其中,还引来了赫赫有名的强项令,卧虎董宣。

  事起突然,唐季臣来不及移走尸体,就被董宣带着人围住现场。第一具尸体
被搬到董宣面前,唐季臣心里就凉了下来。他压根儿没想过那些尸体的身份能瞒
过董宣。一旦强项令拗脾气发作,带着尸体上门问罪,无论襄邑侯还是自己的主
人都脱不了干系。由此牵连到吕氏乃至太后种种秘辛,以及由此而来的后果……
唐季臣根本不敢再想下去。

  拿吕氏的权势压人?董宣在天子面前都能硬着脖子死不低头,两位侯爷的份
量还真没那么大,甚至太后娘娘出面,也未必能让董宣退避。

  唐季臣摸了摸腰侧的短剑,如果自尽能解决问题,他宁愿一死了之。

  就在此时,一个清冷的声音道:「唐季臣,你在这里做什么?」

  唐季臣心中愕然,她怎么会来了?接着屈膝跪倒,「奴才见过襄城君。」

  襄邑侯惧内之名唐季臣早已熟知,在襄城君面前不敢有丝毫隐瞒,细细说了
经过。

  孙寿靠在车窗边,一手挽着车帘,妖媚的面孔上露出一丝轻蔑,「蠢材!些
许小事有什么好为难的?且请宅主人来。」

  唐季臣愕然道:「这……」

  话刚出口,唐季臣才知道襄城君后面的话并不是对自己说的。旁边一个侍女
应了一声,然后走到襄城君车舆之后,从紧邻的车上请下一个人来。

  程宗扬拍了拍衣袖,缓步过来,看着唐季臣冷冷道:「荒唐!」

  襄城君歉然道:「都是妾身的不是,让公子受惊了。」

  唐季臣瞠目结舌,「这……」

  襄城君根本没有理会他,只恭敬地对那个年轻男子道:「今日之事还请公子
帮忙,遮掩一二。」

  程宗扬冷哼一声,对唐季臣道:「跟我来吧。」

  程宗扬亮出身份,迳直走到董宣面前,拱手道:「敝姓程,忝为鸿胪寺大行
令,正是此宅的主人。」

  不等董宣开口询问,程宗扬便道:「今晚敝人与几位朋友夜宴,并无冲撞宵
禁等事。这位是颖阳侯的管家,可以作证。」

  唐季臣连忙道:「正是。」

  董宣冷冷道:「是夜宴还是行凶?」

  「绝无行凶之事。」程宗扬眼都不眨地说道:「只不过座中都是慷慨悲壮的
豪杰之士,酒至酣处,众人拔剑自娱,不意突遇地震,以至横死。」

  「当真吗?」

  「大令若是不信,有襄邑侯和襄城君府的人都可以作证。」

  董宣望了眼襄城君的车驾,然后一挥手,「拿下!」

  几名差役上来,按住程宗扬和唐季臣,给两人戴上手枷。

  「打入狱中。」董宣道:「待我亲自来审!」

  程宗扬坦然自若地说道:「辛苦大令了。走吧。」

                第二章

  秋风乍起,满庭落叶沙沙轻响着,涌上台阶。

  一名老者坐在轩窗前,左手持觞,右臂凭在肘下的小几上,背后倚着锦靠。
在他面前,放着一幅卷轴。那卷轴竖置在一张紫檀木架上,象牙制成的轴身份别
卡在木架两端,中间露出两尺长一段写满字迹的素帛。右侧的象牙轴上悬挂着一
面小小的象牙书签。

  一片落叶飞进轩窗,落在席侧。老者视若无睹,他饮了口酒,然后伸手慢慢
转动象牙轴,轴下的书签摇晃着露出几个朱红色的字迹:论贵粟疏。

  「是故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老者低声念诵着,然后摇了摇头,又饮口
酒,长长叹息了一声。

  旁边一名老儒正在伏案抄录,闻声头也不抬地说道:「子孟兄何事兴叹?」

  霍子孟道:「贵五谷而贱金玉,常人尚且难为,何况天子?」

  「天子岂是常人?」

  霍子孟点头道:「说得也是……那些书卷都是现成的,用得着你来抄吗?」

  老儒道:「书非抄不能读也——何况这些书卷我的书院也没有,正好抄录一
份。」

  「抄什么啊?酒都凉了!」霍子孟敲着桌子道:「赶紧给我热点酒,弄盆肉
来!」

  老儒不乐意地说道:「你干嘛不去?」

  霍子孟理直气壮地说道:「我是病人!」

  老儒无奈地放下笔,出去吩咐几句,不一会儿拿了酒肉进来。

  霍子孟拿起匕、箸,一边生龙活虎地切着肉,一边说道:「听说了吗?」

  「什么事?」

  「京中地震。死了十几个人。」

  「什么时候?」

  「昨晚。」

  「书院怎么样?」

  「就记得你的破书院。」霍子孟抱怨了一句,然后道:「我让人去看了,好
着呢。除了步广里一座宅院被震塌以外,其他都没事。」

  「只震塌了几座宅院?死了十几个人?」

  「还有奇闻,说地震之后,有两只鹅从地下飞了出来,一只黑,一只白。黑
鹅冲天而去,白鹅不能飞,只在池中鸣叫不已。」

  「哪儿来的池?」

  「中间有座宅院整个震没了,半夜时候水涌上来,变成一座池塘。」

  老儒面露慎重,缓缓道:「此兆大为不祥,乃杀戮之征。」

  「算你蒙对了。」霍子孟切了块肉,边吃边道:「死的那十几个人,全都是
被杀死的。」

  老儒抬起眼。

  霍子孟道:「宅子的主人是一个姓程的大行令,死的人里面有六个是他的家
仆。剩下七八个你更想不到——是吕氏小儿豢养的死士。」

  「大行令……可是天子前些日子下诏的那个?」

  霍子孟点了点头。

  老儒道:「一个大行令无关紧要,襄邑侯派遣死士刺杀那人,若非他另有所
图,就是因为他事。」

  「这你可错了。」霍子孟举樽一饮而尽,「会审的结果已经出来了。那个姓
程的大行令当晚请了颖阳侯府的大执事和襄邑侯府的几位壮士赴宴,席间突遇地
震,宾客多有死伤。两处侯府和襄城君府的人都可以作证,事出意外,与凶案无
关。」

  「审案的是谁?」

  「董宣。」

  「怎么可能?」

  「董宣将程大行、唐执事执入狱中,连夜审讯。还没到天亮,就先后有襄邑
侯、襄城君、颖阳侯派人询问,接着永安宫来人,问及此事。最后徐常侍带了天
子的手诏,让董宣放人。董宣虽是强项令,可此事一无苦主二无凶嫌,在场的双
方众口一辞,好得如同一家人。到半夜地陷之处涌出水来,连物证也淹得一干二
净。他关着一个朝廷命官,一个吕氏亲信,还能扛着太后和天子的圣命,动刑逼
供不成?」

  老儒沉吟多时,「吕家兄弟行刺姓程的大行令当无疑问,但无论吕家兄弟还
是天子,显然都不欲将此事闹得尽人皆知。那位姓程的,叫什么名字?」

  霍子孟从席边翻出一支竹简,看了一眼,然后道:「程宗扬。」

  老儒用手指沾了酒水,在案上写着,沉吟道:「这个名字……」忽然他抬起
头,「张敞如今在函谷关?」

  听到此人,霍子孟有些不悦地狠狠切了块肉,「也许吧。怎么了?」

  「年初他出使汉国,回来时曾提到,在宋国的酒宴上,有位惨绿少年,似乎
就是这个名字。」

  霍子孟不以为意地说道:「张敞材轻不堪重用,他的话不听也罢。况且世间
重名之人多矣。即使真是同名,两人一在宋一在汉,岂能会是一人?」

  老儒知道霍子孟与张敞素有嫌隙,张敞出使汉国回来,霍子孟随便找了个借
口,说张敞使宋时应对失措,有失国体,把他打发到函谷关当都尉去了。

  「是不是一人,一看便知。让张敞回来一趟,见见此人。」

  霍子孟冷哼道:「多此一举。随便吧。」

  …………………………………………………………………………………

  孙寿松了口气,「多谢姨娘。」

  胡夫人低声斥道:「你怎么不早说?万一他泄漏了身份,看你怎么收场。」

  孙寿抱着胡夫人的手臂,撒娇道:「我就知道姨娘疼我。若不是姨娘跟苏姨
情同姊妹,哪里有寿儿的今天?」

  胡夫人道:「他真是狐族?」

  孙寿信誓旦旦地说道:「绝无虚假!」至于天狐血脉,孙寿则小心地隐瞒下
来。苏姨去后,胡夫人虽然与自己至为亲近,终究不是狐族的人。

  胡夫人注视着她,忽然道:「你身上的禁制是怎么回事?」

  「啊?」

  胡夫人皱了皱眉,「说不得吗?」

  「我……我……」孙寿期期艾艾地不知该怎么开口。

  胡夫人挥袖一拂,卷住她的手腕,一丝细微的真气瞬息游遍孙寿全身。

  片刻后,胡夫人松开衣袖,似笑非笑地说道:「天狐血脉吗?」

  孙寿这一下真是吃惊了,「姨娘怎么知道?」

  「你那点心思哪里瞒得过我?」胡夫人道:「偏你们狐族最小心,便是本族
也是留下禁制。他身边有一个龙宸的人吧?」

  孙寿失声道:「姨娘怎么知道?」

  「龙宸把标记都放到你家大门上了,你竟然还不知晓?」

  孙寿花容失色,紧紧抓住胡夫人的衣袖,哀求道:「姨娘救我!」

  「看把你吓的。」胡夫人拿出帕子,替她拭去泪滴,「龙宸放的是召唤本门
的暗记,不是冲着你来的。」

  孙寿定了定神,「他身边有一个奴婢,原本是龙宸的人。眼下已经被他解开
禁制,留在身边伺候。」

  胡夫人道:「让他小心些。那个老贼只怕盯住了他。」

  孙寿又吓了一跳,「那个老贼也来了?怎么会盯上他的?」

  「唐季臣让胡巫占卜,发现老贼有两次在他的宅院附近出现,误以为他与那
老贼有勾结,才有今日之事。」胡夫人顿了一下,「唐季臣虽然忠心,但知道了
这些不该知道的事,我已经让他自裁了。」

  「啊?让他自裁了?万一太后知道了……」

  胡夫人淡淡道:「无妨。」

  胡夫人自小服侍太后,是太后心腹的心腹,她既然说无妨,孙寿虽然担心,
也不再多说什么。

  胡夫人道:「他倒有些手段,招惹了龙宸和那个老贼,竟然还搭上了徐璜的
线——大姊此举,不知有什么图谋?」

  程宗扬在筹谋什么,孙寿也不知其详,更不敢开口询问,只笑道:「过不了
多久,苏姨就该回来了。」

  胡夫人眼中露出一丝怅然,幽幽道:「我与大姊可有些年未曾见面了……」

  …………………………………………………………………………………

  天色微亮,马车刚驰出洛都大狱,程宗扬便听到一个坏到极点的消息。他眼
角狠狠跳了几下,「你没看错?」

  惊理道:「奴婢看得清楚,那个人肯定是巫宗的黑鸦使者。只不知他在宅中
藏了多久,直到地下涌水才飞走。」

  程宗扬只觉得头大如斗,哈大爷这一震,居然震出来一个黑魔海的卧底。那
人不知在地下潜藏了多久,一直到半夜地下的水涌上来才飞走。当时天还未亮,
围观的闲人还不少,众口一辞,都说是地下飞出一只黑鹅。后来不知谁家的墙倒
了,跑来一只白鹅把池塘当家,结果市井间以讹传讹,都说是地下震出两只鹅,
黑鹅飞天,白鹅在地,各种牵强附会的谣言更是层出不穷。

  相比于那些谣言,自己宅院下面竟然藏着黑魔海的黑鸦使者,这件事让程宗
扬震惊之余更是后怕无比。有这么个卧底一直躲在院中,自己所有的策划只怕都
已经被黑魔海等人摸得一清二楚,要不然怎么会那么巧的在山中出现?偏偏她们
一直隐忍不发,让自己根本没往这上面想。

  程宗扬忍下这口气,问道:「衙内的下落找到了吗?」

  「只找到一行血迹,到巷口就消失了。」

  程宗扬想了半天也没辙,最后苦笑道:「请卢五哥帮忙吧。」

  「卢五爷已经去了。」惊理停了一会儿,「徐常侍留下话,主人一旦出来,
就请过去见他。」

  洛都的大狱可不好待,程宗扬虽然没有受刑,这一夜也熬得辛苦。他狠狠揉
了把脸,然后道:「不急,我先去看看哈爷。」

  哈迷蚩浑身缠满绷带,在充满药香的房间里沉沉睡去。宅院被毁,众人无处
容身,只好把他送到金市附近那处租屋中安置。昨晚一战,反而是哈迷蚩受伤最
重,浑身上下多处骨折,重伤十余处,最严重的是腰椎在偷袭中被打折,很可能
难以恢复。这样的伤势换作平常人早已死了数次,也幸亏他是兽蛮人,才能撑得
住。

  惊理低声道:「哈老爷子原本有机会突围的,为了让高衙内主仆逃走,才受
了这么重的伤……」

  哈迷蚩一直昏迷不醒,程宗扬没有惊动他,小心退到屋外,才道:「找最好
的大夫,用最好的药。」

  惊理有些为难地说道:「那些大夫看到哈爷是兽蛮人,都不肯医治。」

  程宗扬斥道:「花钱你都不会吗?」

  「是。」

  程宗扬呼了口气,「我心情不好,你别往心里去。」

  「奴婢知道。只是那些大夫即便肯治,医治兽蛮人也未必拿手。」

  程宗扬沉默多时,最后道:「真不行,等找到高智商那小子,让他到太泉古
阵找赤阳圣果去。」

  从租屋出来,程宗扬驱车赶往西邸。

  刚到门前,徐璜尖细的声音便从阁中传来,「进来!进来!」

  程宗扬调整好心情,然后推门而入,施礼道:「在下见过徐常侍。」

  徐璜低声道:「是吕氏的人?」

  「果然瞒不过公公。」

  徐璜重重一拍几案,「你的侍女过来一说,咱家就知道是吕家的人!韩将军
刚死,他们可又对着你下手。天子昨天恼得连玉瓶都摔了。」

  程宗扬百思不得其解地说道:「在下可从来没有得罪过襄邑侯啊,侯爷为何
要取在下的性命呢?」

  「你啊……」徐璜用手指点着他道:「又揣着明白装糊涂!」

  程宗扬正容道:「我一个大行令,实在不值得襄邑侯出手。不知其中是不是
有什么误会?」

  「颖阳侯的大执事回去就自杀了。便是有什么误会,谁能说得清?」徐璜满
腹牢骚地说道:「总不能当面去问吕家那两位侯爷吧?」

  程宗扬道:「若不是公公让人送了个『和』字进来,这回我非要和襄邑侯那
位管家分说清楚。」

  徐璜拍了拍他的手,「且忍一时之气。」

  得知程宗扬和唐季臣一同被执入狱,徐璜让人过来探视,又吩咐那人在掌心
写了『和』字,示意给他看。程宗扬家里死了那么多人,最后忍下这口气,与唐
季臣把臂言欢,徐璜倒有些过意不去,话里话外好生安抚了一番。

  程宗扬却有另一番感受,自从孙寿向胡夫人说明自己「狐族」的真实身份,
来自吕氏的压力仿佛一瞬间就消失了。无论是吕冀还是吕不疑,都对自己避而不
谈。这种立杆见影的效果,让程宗扬忍不住有种错觉,那位一言九鼎的胡夫人好
像才是真正的太后。

  此时程宗扬一番旁敲侧击,可以确定吕氏一方的知情者都对自己的「身份」
守口如瓶,连徐璜都没能打听出来丝毫消息。

  程宗扬笑道:「幸好公公拿来了天子的手诏,要不然我这会儿还在狱里待着
呢。」

  「是你运气好。圣上昨夜在长秋宫睡得极晚,本来刚刚就寝,皇后娘娘听说
是老奴求见,特意唤醒天子。」

  徐璜口气中颇有几分得意,毕竟此事在天子和皇后面前大有面子。程宗扬却
心头微动,想起了深宫里的赵飞燕,不知道这究竟是徐璜的面子还是自己面子?

  徐璜话锋一转,「那些官职的事……」

  程宗扬道:「在下已经让人尽快筹钱了。」

  徐璜犹豫了一下,「初二能不能到?」

  程宗扬一怔,原本说的八天时间,将款项筹集完毕。若是提前到初二,那就
只有四天时间了。

  程宗扬小心道:「下次朝会可是有变?」

  徐璜点了点头,说出原委。吕冀的大司马终究拖不下去,前日已经加封,但
天子还是留了一笔,诏书中没有加上「领尚书事」。无法控制尚书台,大司马一
职就成了一个毫无实权的荣衔。

  天子原本准备再拖延几日,但吕氏藉着韩定国遇刺的事大作文章,不仅以私
下宴饮的借口贬斥了陈升,还暗指天子揽权,以至于群臣无首,朝廷乱象丛生。
眼看朝议汹汹,天子只好退让,最多下次朝会,就要将尚书台拱手相让。朝会在
初二,也就是说,徐璜必须在初二之前,把所有卖出去的官职安排停当。

  程宗扬迟疑道:「时间……只怕太紧。」

  四天时间筹集八万金铢,云氏固然有这样的实力,但把钱款运到洛都,又另
外一回事了。按照云苍峰的计算,在洛都最多只能筹集三万金铢,另外五万金铢
都要从舞都运来。眼下已经是二十九日,除非云家的护卫此时已经将金铢从舞都
出库,快马加鞭运往洛都才赶得上。

  「越快越好。」徐璜道:「万万不可耽误了。」

  程宗扬道:「徐公公,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徐璜也知道刚才的是求是强人所难,大度地说道:「尽管开口。」

  「八万金铢确实不是小数,我那几位朋友虽然有钱,筹款总是要些时日,但
不知天子为何这般急切?」

  徐璜叹道:「还不是因为要借尚书台办几件事,实在拖延不得——咱家也不
必瞒你,你可知道如今的司隶校尉是谁?」

  「董卧虎啊。」

  「那你知不知道以前司隶校尉属下的隶徒?」

  「……这倒没听说。」

  徐璜点了点头,「眼下是没有的,但以前司隶校尉掌管京畿治安,属下有隶
徒捕盗求贼……」

  程宗扬心头一动,这不是警察吗?

  徐璜道:「那些隶徒主管盗贼,与唐国的刑部来往极多。太后垂帘之后,便
撤销了司隶校尉掌管的隶徒,改由执金吾守卫京城。这些年,京中日渐不宁,天
子有意重设隶徒,仍由司隶校尉掌管。」

  程宗扬终于明白过来,天子一直想削夺吕氏的兵权,谁知刚一出手,就遭到
强硬反击,不仅韩定国殒命,连陈升也被革职,射声校尉换成了吕巨君。这些隶
徒虽然挂着司隶校尉的名号,其实是一支不属于汉国军方,而是由天子直接掌控
的兵力。对于刘骜来说,在吕氏掌管了洛都大半兵力的情形下,司隶校尉属下的
隶徒就显得格外重要。

  吕氏死死把兵权握在手中,天子另辟蹊径,彻底绕开军方,赶在吕冀执掌尚
书台之前,把钱交给董宣这个能靠得住的直臣,算是一着妙棋。吕冀掌管尚书台
之后,天子再想投钱,吕冀随便找个由头,就能冠冕堂皇地把钱款挪作他用。汉
国这么大,就算年年风调雨顺,也少不了失火、地震之类的事。到时吕冀一句:
生民多艰,圣上养民乎?养兵乎?就能堵得天子没话说。

  程宗扬粗略地算了一下,八万金铢足够把五千隶徒从头到脚武装下来,还能
保证一年以上的用度,这笔巨款能不能在初二抵达洛都,拨付给董宣,几乎关系
到汉国的整个政局,怪不得天子如此急切。

  程宗扬咬了咬牙,「这笔钱我会想办法,就依公公所言,初二之前运到。」
话虽这样说,讨价还价也是必须的,「五千隶徒是不是太多了点?如果两千隶徒
的话,三万金铢现在就能办妥。」

  徐璜尴尬地咳了一声,「就是两千隶徒。一共一万五千金铢。其余的钱,是
天子用来建夜游馆的款项——这个更是等不得。」

  程宗扬怔了半晌。天子绕开军方,重新组建司隶校尉属下的隶徒,可谓英明
之举。可他在隶徒上投入了一万五千金铢,却在馆阁上花费了四倍的钱……程宗
扬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徐璜也觉得这事不能多谈,岔开话题,饶有兴致地说道:「听说你宅子的地
下震出两只鹅?」

  「都是以讹传讹。那是我买的鹅,养在后院自己吃的。不知道怎么传来传去
就成了从地下震出来的。」

  徐璜哈哈大笑,「这鹅大难不死,必定别有滋味。」

  程宗扬听了前半句,还以为他要说这鹅大难不死,让他好生养着,没想到他
却是惦记着这鹅的味道,真是好大一枚吃货……

  …………………………………………………………………………………

  永安宫内,一身白衣的吕巨君静静站在柱侧,他已经不知等了多久,但神情
仍然恭恭敬敬,没有丝毫不耐烦。

  吕雉隔着屏风看着他,良久,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站起身,在义姁的服侍下
缓步出来。

  吕巨君施礼道:「侄儿见过姑母。」

  「坐吧。」吕雉道:「先儿可好?」

  「还好。只是昨晚吃了些亏,脸上有些红肿,这两天无论如何不肯出门。」

  吕雉不禁莞尔,她这两个侄儿,吕巨君其貌不扬,吕奉先却是面如冠玉,是
洛都有名的美男子,不过她对两人的宠爱则是一般无二。

  「让他吃些苦头也好。」吕雉道:「总胜过以后不小心丢了性命。」

  吕巨君道:「听说昨晚京中地震?」

  吕雉道:「那户人家的事,你们不用管。」

  吕巨君笑道:「侄儿非是为此而来。倒是此事可以作些文章。」

  「哦?」

  吕巨君缓缓道:「京中地震,乃是天子失德。」

  吕雉望着举止儒雅的吕巨君,心下不禁暗叹,自己两个弟弟一个骄横,一个
迂腐,倒是这侄儿颇有心计,一开口便直指要害。

  一句流言也许无关紧要,但十句、百句、万句……待到世间纷纷传扬,便大
是不同。所谓众口销金,积毁销骨,若世人众口一辞,都说天子是失德之君,哪
怕他是天纵之才,也是一个毫无心腹的孤家寡人。正如那个姓赵的女子一样,虽
然贵为皇后,但名声已经彻底坏了,自己只用一句话就能废了她,世人最多也只
是抱怨自己废得太晚。

  「二鹅之事更非吉兆。」吕巨君道:「黑者冲天,白者坠地,乃阴阳不协,
天地失序之象。天子身为天之元子,代天行事,此事凶吉,不问可知。」

  吕雉笑道:「这些悖逆之辞是哪里来的?」

  吕巨君道:「当然是书院。姑母若以为可,这些说法今天下午便会在各处书
院传扬出去。」

  「昨日天子前来请安,说他跟少傅学经,读到『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当宣
之使言』一句,所获良多。言下之意是我管得太多,让人不敢说话。」吕雉淡淡
道:「既然如此,就让他多听听世人之言吧。」

  吕巨君道:「还有一事要回禀姑母。」

  「什么事?」

  「昨晚那两具尸体,侄儿请人施法,虽然得到消息只是只鳞片爪,但着实骇
人听闻。」吕巨君低声道:「两名死者,都是宋国的禁军。」

  吕雉慢慢挺直背脊,「好啊,我那乖儿子倒是好算计,居然请来外人设下圈
套,好抓住他舅舅的把柄,藉机逼宫——真是异想天开!」

  …………………………………………………………………………………

  在各方默契之下,刺杀之事并没有宣扬出去,总算让焦头烂额的程宗扬有了
一点喘息的机会,但地震的消息很快便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程宅也被推到风头
浪尖上。

  得知消息,鸿胪寺同仁、定陶王府、云家,甚至郭解都纷纷派人过来询问安
好,更有无数人赶来看热闹,瞧瞧一场地震怎么把步广里几座宅子震没了,还震
出一口池塘,两只鹅来。

  程宗扬不堪其扰,恨不得躲到山里图个清净,但场面事还要办,只好在附近
客栈暂住,接待宾客。

  程宗扬一边迎来送往,一边把催款之事告知云家,云苍峰派人回话,钱款已
经如数凑齐,但有五万金铢要从舞都运来。眼下云大小姐闭关,云家已经另派了
人手前去押运,连夜启程,一旦运到,就送往西邸。

  接着敖润赶回来,报了平安。他们昨晚顺利退到上清观,事后察看,只折损
了同一组的三名兄弟,都是宋国禁军,其他有几人受了些或轻或重的伤,好在都
不致命。

  敖润一边说事,一边听着隔壁的哭声,直听得心里发毛,忍不住问道:「程
头儿,不会是延香……」

  程宗扬扶着脑袋叹道:「延香没事。是伊墨云那丫头。她一早就哭着来找高
智商……哦,她的厚道哥哥。我正让人去劝呢。」

  「衙内失踪了?」

  「是啊。一想起这个我就提心吊胆的。」

  「程头儿放宽心些,」敖润道:「衙内是个有福气的,肯定不会出事。」

  「借你吉言吧。」程宗扬叹了口气,「行了,去瞧你的延香吧,人家这会儿
指不定多委屈,正需要你安慰呢。」

  敖润讪讪道:「程头儿,你就别拿老敖打趣了……那我去了啊。」

  「滚!」

  等敖润离开,程宗扬晃了晃脑袋,他有种感觉,似乎有某种危险正在接近,
但想来想去,程宗扬只剩下苦笑,这段日子自己疏漏太多,到处都是破绽,天知
道是哪里出了漏子。

  虱多不痒,债多不愁,破绽太多,就当裸奔好了。程宗扬索性不去理会,静
下心来计算损失。北邙一战,斯明信、卢景、吴三桂应对机敏,损失不大。留守
宅院的手下却是死伤惨重,除了哈迷蚩、延香两人生还,高智商、富安和毛延寿
三人失踪,其余全部遇难。

  高俅派来的十名禁军亲信,如今只剩下一个受伤的刘诏。如果高智商和富安
就此失踪,恐怕连刘诏也剩不下来。落到高俅手里,得把他切成三千多片晾城头
上才解恨。至于自己,也别想落什么好,纵然不反目成仇,以前在包厢看球赌赛
的交情也全都吹了。

  另一边,靠着孙寿帮忙掩饰,吕氏的威胁暂时解除,但最大的隐忧则是那名
逃走的黑鸦使者。黑魔海真是好手段,竟然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形下,在自己家
里藏了个卧底。埋伏这么久,天知道他到底得知道了多少秘密。

  程宗扬仔细梳理了一遍,唯一可以确定没有泄漏的,是自己与襄城君私下的
关系——那些事都发生在襄城君府,除了两名侍奴和小紫,再无人知晓。除此之
外,云如瑶的到来、郭解的拜访、高智商与高俅的关系,恐怕都露了底细。

  程宗扬最担心的是高智商落到黑魔海手里。无论是高俅与自己的私下交往,
还是高智商与岳鸟人可能存在的牵连,一旦泄漏都将后患无穷。事到如今,程宗
扬只能盼望那小子真是个有福气的,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了。

                第三章

  惊理无声地从檐下掠过,身形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昨晚出事之后,她与罂
奴恢复了巡夜,每两个时辰一班,轮流值守。主人本来准备放个替身,好自己溜
去上清观,与瑶夫人相会。但入夜时徐常侍从宫里传来消息,让他明天一早去西
邸,有要事相商,主人只好留在客栈。

  每次换了新地方,布置的警戒都需要重新来过,但惊理现在也已经习惯了。
毕竟自己现在有个还挺过得去的主人,还有罂奴这样的帮手,不像从前,自己每
次接到任务,都要独自上路,奔波数百里上千里去刺杀目标。如果是几人联手,
更惹人厌恶。若是修为不够,会被人视为累赘。遇见修为高深的,又会任意欺压
她们,每天都似乎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惊理微微叹了口气,随即把这些念头抛到脑后,用心查看周围可能出现的疏
漏。很快她在墙头发现一点异样的痕迹。已经干枯的苔藓上,留着一点擦痕,她
记得自己刚才巡视时,这点痕迹并不存在。从痕迹本身判断,应该不是猫鼠,更
像是脚尖轻点所留下的。如果有人进来,那么……

  惊理视线从墙头往下移去,随即在不远处的花坛中,看到一处印痕,印痕旁
边掉着几点细微的苔藓。

  惊理小心收敛气息,沿着时隐时现的痕迹往前找去。几点苔藓,一个似是而
非的脚印,几粒灰尘……这些几乎看不见的痕迹在惊理眼中连成一串,她仿佛看
到那个人如何越过墙头,轻烟一样掠入花坛,然后小心翼翼地靠近客房,为了躲
避自己,又绕到房后,然后又绕到……

  惊理忽然停下脚步,她赫然发现自己绕着主人所在的客房走了一圈,又重新
回到起点。紧接着颈侧微微一凉,一只冰冷而锋利的尖钩扣住她的脖颈。

  「不错,不错,」一个胖子笑嘻嘻道:「我当年教你的那些,你学得可真不
错。」

  惊理一颗心直沉下去。说话的人是牛金牛,龙宸二十八宿正星之一,她曾经
的教官。

  「拂枢死了,灭宝死了,师傅我还以为你也死了,还心痛了好几天。谁知道
居然会在洛都遇见。」牛金牛慢条斯理地说道:「师傅这个高兴啊,赶紧给你留
了讯息。没想到啊没想到,为师连发了几道讯息,你都当作没看见。攀上高枝了
啊,大行令啊,啧啧,六百石的官呢。你不会要告诉为师,你这是从良了吧?」

  惊理低声道:「我以前的禁制被人解除,没有接到师傅的讯息。」

  「谁这么好手艺,连咱们龙宸的禁制都能解除?」牛金牛笑着一手伸进惊理
衣内,先封了她的穴道,然后在她身体上粗暴地摸弄着,查看她经脉间的禁制,
不一会儿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是谁?」

  「师傅不妨猜猜。」

  「以你的身份,十方丛林的沮渠大师你是巴结不上了。王哲一死,太乙真宗
那几个牛鼻子虚有其表。瑶池宗嘛,见到你非杀之而后快,想救你,除非是太阳
打西边出来。是乾贞道,还是长青宗的人?」

  惊理轻笑道:「师傅再猜。」

  「小贱人!」牛金牛胖乎乎脸上露出狰狞的煞气,一把卡住惊理的脖颈,把
她举了起来。

  惊理被他扼得说不出话来,脸上的笑容却愈发甜蜜。

  牛金牛右手卡住她的脖颈,左手铁钩一扬,将她贴身的皮衣撕破半边,狞声
道:「为师的兴趣你也晓得,不管什么样的美貌女子,被师傅掐死的时候都是屎
尿齐流,那时候干起来才有味道……」

  就在这时,牛金牛背心忽然一寒,护体真气像一层薄薄的牛油一样,被一柄
锐器轻易刺穿,接着穿透外衣、内里的皮甲,连甲上密布的铜钉都没能阻住那柄
利器分毫,冰凉的刀锋触体生寒,连背心的血脉都仿佛要冻结一样。

  牛金牛狂吼声中,把惊理抛开,合身往前扑去。刀锋从背至臀拖出一条长长
的伤口,但总算避开了杀身之祸。

  牛金牛稳住身形,扭头看去,只见背后站着一个年轻人,正一脸冷笑地看着
自己。

  程宗扬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的银铃,「这玩意儿怎么使的?怎么响一声就没
动静了,不会是坏了吧?」

  惊理笑道:「这连心铃只能响一声,要想再用,还得紫妈妈重新炼制。」

  「真麻烦啊。」程宗扬嘟囔一声,然后收起银铃,「这死胖子是谁?」

  「是奴婢在龙宸时的教官,匪号叫牛金牛的。」

  牛金牛气得七窍生烟,小贱人以前在自己面前如奴如婢,现在竟然一开口用
上了「匪号」!气恨之余,牛金牛对面前的年轻人也颇有几分忌惮。他手中的匕
首的确有些怪异,可他悄无声息地欺近到自己身后尺许的位置,就不单是因为匕
首的缘故了。要知道他不仅仅是一个五级修为的强者,更是一个杀手。能靠得这
么近才被自己发觉,整个天下恐怕也没有多少。

  程宗扬从身后拔出两柄长刀,在身前一磕,「肥牛!让你尝尝本官的五虎断
门刀!」

  程宗扬双刀如虎般劈来,牛金牛铁钩连挥,挡住他的刀锋,一边收紧背上的
肌肉,收缩伤口。接着他脸色大变,背上的伤口刚一收紧便阵阵灼痛,像是被群
蜂猛蛰一样。

  「匕首上有毒!」

  「知道得晚了!」程宗扬刀势大振,将牛金牛逼得步步后退。

  牛金牛已经无心恋战,但他连施秘术,都未能突破程宗扬的刀网,反而又中
了两刀,肩、腿鲜血淋漓。

  程宗扬也打起十二分的小心,牛金牛的修为比自己还要深厚一些,而且手段
层出不穷,若不是自己凭借生死根断绝所有气息,近身一击得手,胜负的天平说
不定早已倾斜过来。

  惊理忽然叫道:「主人小心!」

  话音未落,牛金牛的身形就猛然膨胀起来,幻化成一团黑影朝程宗扬头顶扑
去。程宗扬双刀一前一后,左刀犹如游龙护住周身要害,右刀如同雷电般狠狠斩
入黑影。

  刀锋轻易就将那黑影斩成两半,却是一件空荡荡的衣服,牛金牛肥胖的身躯
只穿了一件护心甲,满身横肉几乎都溢了出来,像头肥猪一样蹿上墙头,消失不
见。

  程宗扬大骂一声,衔尾追去。牛金牛担心刀上有毒,不敢恋战,程宗扬却是
心知肚明,自己哪儿有用毒的习惯?只不过顺手在刀刃上抹了点吃剩的酱料,那
胖子要不了多久就会发现上当。等他再回来,可就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程宗扬担心牛金牛去而复返,却没想到他竟然回来这么快。自己刚跃起身,
就看到那胖子又倒飞回来,像只风筝一样越过短墙,接着脑袋从颈上掉落,在地
上滴溜溜转了半圈,露出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程宗扬以为这胖子又施出什么妖术,连忙退开半步,双刀守住门户。紧接着
腹内微微一动,他还没有动念,随着丹田气旋的转动,生死根便自然而然生出吸
力,将一股浓烈的死气尽数收入气海。

  程宗扬这才确定牛金牛的确已经死了,可他究竟怎么死的?

  夜风拂过,头顶的槐树摇晃了一下,两条身影轻烟般飘落下来。斯明信收起
翼钩,身体在墙头一闪,又重新隐入黑暗。卢景向他打了个手势,「进去说。」

  程宗扬解开惊理受制的穴道,让她去处置尸体,自己跟着卢景进入室内。

  「高智商有下落了吗?」

  「还在找。」

  程宗扬长叹一声,即使杀了一个五级巅峰修为的高手,吸收了他的死气,心
情也没好起来。

  卢景道:「不过我们找到另外一人。」

  「谁?」

  「毛延寿。」说话的竟然是惜字如金的斯明信。

  卢景道:「毛延寿是从狗洞逃脱,到了街口失去踪影。我们四处打听过,当
晚不止一人看到洛都令亲自带人巡夜,当时正好走到街口。」

  「毛延寿遇到董宣了?」

  「不错。」

  「那他怎么会失踪?」

  「他在洛都的大狱内。」

  「什么!」

  卢景道:「我们刚把他救出来,送到鹏翼社躲藏。」

  人虽然已经救了回来,可两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大好看。程宗扬道:「是不是
他那边出了什么岔子?」

  「昨晚董宣连夜派人审讯,该招的不该招的,他都已经招了,而且还录了口
供,绘了图卷。据他自己交待,这一个月来他所有经历的事情,经历的底细,全
都吐露得一干二净。」

  程宗扬半晌才吐出一个字,「干!」

  …………………………………………………………………………………

  「昨日董宣素服入宫,于却非殿拜见天子,当廷上书,列襄邑侯十大罪,请
收襄邑侯入狱,明正典刑。」

  徐璜眼圈发黑,显然一夜未睡,说起昨天董宣上书之事,语气又阴又冷。

  程宗扬道:「太后尚在。」

  徐璜微微点头,「天子亲手烧了画卷和董宣所列的十大罪状。然后勒令董宣
闭门思过,不奉诏不得会见宾客。」

  刘骜这样的选择也是无可奈何,他若真允了董宣的奏章,说不定董宣还未出
宫门,诸吕就敢领兵封锁宫门。到时废帝别立,只是一道诏书的事。毕竟太后还
政不到两个月,掌权却超过二十年,朝中重臣哪个不是太后从微末之时一手捡拔
出来的?

  「董令勇气可嘉,只是这奏章上得太不是时候。就怕永安宫听到风声。」

  「哪里能瞒得住那边?」徐璜道:「吕氏诸人此时只怕也正在秘商。」

  程宗扬道:「我只是个后辈,有的不过是对圣上的一片忠心。徐公公,要怎
么做你尽管吩咐,我保证指哪儿打哪儿。」

  徐璜叹道:「哪里有什么能做的?董卧虎不上奏章还好,奏章一上,许多事
倒不好办了。天子原本想用羽林天军代替宫里的执金吾,眼下只能另待时机。」

  「无论如何,终究是襄邑侯犯错在先。天子占了大义的名份,朝中官员总有
些忠心的。」

  徐璜沉默片刻,缓缓道:「京中有些传言很不好。」

  程宗扬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今天出去打探消息的冯源给他说过不少。京
城地震,立刻就有人把矛头指向天子,各种引经据典,就差指着天子的鼻子骂他
失德。

  程宗扬忿然道:「明明是地陷,哪里是地震?」

  「地陷倒也罢了。世间愚民多好鬼神之说,如今那两只鹅在京中传得沸沸扬
扬。」徐璜长叹一声。

  「那两只鹅本来是我准备自己吃的,谁知道会闹出这么多事来。」程宗扬越
说越心虚,这位天子外宽内忌,不会因此恨上自己吧?

  「别担心,」徐璜见他神情忐忑,宽慰道:「皇后娘娘亲自为你说话,今天
叫你来,也是为了此事。」

  「是长秋宫的事?」

  「天子昨天听了董宣所言,才知道皇后之妹入宫一事会有这么多波折,命某
传口谕,」徐璜挺了挺身,「诏命大行令程宗扬即日送赵氏入宫,封昭仪,居昭
阳宫。钦此。」

  说着他压低声音,「天子是籍此以应二鹅之象。」

  我干!程宗扬心里直想把天子骂个狗血喷头,嘴上却只能应道:「……臣遵
旨。」

  …………………………………………………………………………………

  蔡敬仲在宫城旁边有处小宅院,和其他权势之辈一样,也招了些门客装点门
面。只不过他跟文士交往不多,好勇之徒更是难入其门,门下宾客多是些有一技
之长的平民百姓,因此住处也被人戏称为「将作监」,言下之意,他门下来往的
宾客都是些匠人。

  在这种节骨眼上,天子做出的反应竟然是下诏命合德入宫,实在有种不务正
业的荒唐,但是站在刘骜的立场上,此举并非不可理解。董宣呈奏的内容触目惊
心,但此时又非发难的时机,刘骜所能做的,只是把赵合德收入宫掖,一来把她
置于自己的庇护之下。二来也勉强将二鹅之事转移到皇后身上,牵强附会为姊妹
两人一个一飞冲天,一个流落民间,最后天子仁德,一并收入宫掖。

  只是这给程宗扬出了一个难题。站在他的立场,无论如何都不想把赵合德送
进皇宫那个虎狼窝中。听了徐璜带来的口谕,程宗扬就暗暗起了心思,反正自己
的汉国之行已经是四处漏风,再闹下去说不定就该一败涂地,真不行自己就带着
合德远走高飞,等他们杀出个你死我活再说。只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想见见蔡敬
仲,看看那个变态会不会有什么主意……

  程宗扬换了一身便服,用卢景教给他的手法稍微修饰了一下,多少能瞒瞒外
行人,然后悄悄登门。

  蔡敬仲的宅邸果然与众不同,大门敞开着,根本没人管。那些门客只顾着忙
自己的事,对他理都不理。

  程宗扬一直走到内院门口,才有人抬起头,「做什么的?」

  「我找蔡常侍。」

  「里边去!别挡住我的光!」

  程宗扬这才注意到他拿着一面磨成凹面的镜子,对着太阳寻找焦点。要不是
自己不小心挡住光线,恐怕他压根不知道有个活人进来。

  正厅的大门也同样敞开着,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地上堆着各种作了一半的器
具,看上面的灰尘,似乎有些日子没有打理过了。

  程宗扬正在纳闷,终于有个苍头一边提着裤子,一边直追进来,一迭声道:
「你是什么人!什么人!我刚上趟茅房,你就敢闯到这里来?」

  「我是来找蔡常侍的,不信看这个。」

  程宗扬专门拿出常侍郎的符传,苍头才信了七八分,「哦,原来你是宫里来
的。」

  你才是宫里出来的!

  苍头系好裤腰带,腆着肚子,趾高气昂地说道:「跟我来吧——别碰那些东
西!金贵着呢!」

  程宗扬翻了个白眼,跟着苍头来到侧院的厢房。

  蔡敬仲正在聚精会神地……折纸。从宋国采购来的雪浪纸在他指间仿佛充满
灵性,随着他手指的动作千变万化,不多时就变成一座房屋,每折好一件,他便
仔细刷上浆糊,小心粘在一张大纸上。

  蔡敬仲全副心神都被他手中的纸张吸引,程宗扬在他桌前站了一盏茶时间,
他才抬头看了一眼。如果换作旁人,面前突然多了个大活人,怎么也免不了要吃
上一惊,再加上程宗扬突然登门,肯定要问清楚他的来意。但在蔡敬仲眼里,吃
惊、寒暄、程宗扬为什么突然跑到自己家里这些事……统统都是浮云,一句闲话
都没有,直接说起正事,「你来看这个。」那种理所当然的口气,好像程宗扬就
是棵高梁,本来就应该长在这里一样。

  「什么东西?」

  蔡敬仲道:「我怕图上标记不清,特意用纸张做了一整套房屋,又怕携带不
便,都做成折叠的。像这样一拉开,整座实验室就一目了然了。」

  蔡敬仲说着拿出一张纸板,随手打开。那纸板折叠后只有尺许见方,打开时
却比席子都大。随着纸张打开,一幢幢精巧的纸制房屋跃然而出。眨眼间,一片
分成六个区域,大小数十间建筑的模型就出现在眼前。

  程宗扬目瞪口呆,蔡敬仲能想出用纸张制作实体模型,就已经够天才了。他
再进一步,把模型做成折叠的,这心思可远远超过了一般的天才,完全是跨越时
代的创举。庸人和天才往往就差在所谓的「灵机一动」上,可蔡敬仲能动的灵机
未免也太多了一点吧?

  蔡敬仲丝毫没有留意他的眼神,指点着上面的建筑,自顾自说道:「这一块
是木料区,需要采集天下各种木材,测算重量和软硬。看哪些适合做船,哪些适
合做车。车上哪些适合做轮子,哪些适合做车厢、木轭。我估算了一下,如果找
到合适的材料,马车的性能至少能提高三成。」

  「这一部分是金料区,炼制各种金属。这一块投入最多,因为要起三座五丈
以上的高炉。听说你那边有水泥,下一步我准备增加到六丈。」

  「这一块是石料区,除了石头以外,还包括各种泥土的衡量测算。」

  程宗扬指着纸板上一口水池道:「这一块是水区?」

  「不是,那是养鱼的。」

  「鱼也要做实验?」

  蔡敬仲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当然是用来吃的。这是畜棚,这是禽棚,这
是菜棚,做完试验统统吃掉。顺便在厨房做一些食用性方面的实验。」

  「什么意思?」

  「寻找最合适的吃法。」蔡敬仲道:「你不觉得我们现在的饮食方法太粗糙
了吗?鱼只有十六种吃法,肉类也不超过三十种。我准备在两年内让鱼、肉、菜
蔬的饮食方法都超过五十种。」

  「大哥,咱们盖的是实验室,不是食堂吧?」

  蔡敬仲严肃地说道:「吃是人生最重要的追求之一,焉能小觑?在我的实验
室里,两个月内的菜谱不能重样。」

  「一二百种啊大哥,都够半年不重样了。」

  「你一顿只吃一个菜?」

  程宗扬都想学朱老头那样,把头塞到裤裆里。敢情人家是一顿饭四菜一汤,
两个月不重样,怎么透着自己就是个穷逼呢?

  「因为木料有很多,为了节省成本,我准备用废弃的木料实验各种熏肉的方
法,松木、柏木、桂木等等。吃不完的还可以往外卖,增加一部分收入。」

  程宗扬拦住他,「吃的咱们就说到这里。」

  「那好,我接着介绍这一部分织料……」

  程宗扬再次拦住他,「实验室的事咱们就说到这里。」

  蔡敬仲终于从实验中摆脱出来,「有事?」

  「对。」

  「说。」

  「长秋宫你熟吗?」

  「熟。」

  「皇后呢?」

  「不行。」

  「什么不行?」

  「哦,你不是想嫖啊?」

  「废话!我疯了!」

  蔡敬仲敲了敲脑袋,「弄错了。你说。」

  「我想请你捎句话。」

  「私情?」

  「跟这没关系!喂,你不是割过了吗?」

  「你难道没有好奇心吗?」

  「我的好奇心早就喂狗了——我就一句话:让不让她进宫?」

  「赵皇后的妹妹?」

  程宗扬惊道:「你怎么知道?」

  「我说我不知道你信吗?」

  程宗扬心力憔悴地按住眉心,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你既然知道我就不多说
了。天子让我送她妹妹进宫,你问问皇后行不行。」

  这回轮到蔡敬仲吃惊了,「真有私情?」

  程宗扬都想掐死他,「我说过了,跟这没关系。」

  「那替你问问吧。」蔡敬仲随口道:「你呢?想让她进宫吗?」

  「你问这个不觉得多余吗?我想不想有用吗?」

  「有。」蔡敬仲道:「你要想让她进宫,我能让皇后答应让她立刻进宫。你
要不想让她进宫,我能让娘娘立刻绝了这个心思。」

  虽然听起来跟玩笑一样,但程宗扬相信他真有这个本事。可自己到底想不想
让赵合德入宫呢?答案只有一个……

  「我等她的回话,另外还要看合德姑娘的意思。但她若是不入宫的话,天子
那边只怕不好交待。」

  「你就是来问这个的吧?」蔡敬仲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

  程宗扬只好道:「让你猜着了。」

  「我先去问问皇后吧。」蔡敬仲一边收拾桌上的物品,一边说道:「有信物
吗?」

  程宗扬没有问他为什么需要信物,因为那样显得自己太白痴了。他从袖里拿
出一张符,递了过去。

  蔡敬仲一拍脑袋,从身后的架上拿下一只腰包。程宗扬道:「不用急着还,
你要用就再留几天。」

  「这是我刚作的。」

  程宗扬拿着那只连自己都分不出真假的仿制腰包,又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十足
的蠢货。

  蔡敬仲叫来苍头,两人一同出去,程宗扬隐约听见那个苍头有些不满地嘀咕
道:「他就是家主投奔的主公?怎么一见面光打听吃的?」

  程宗扬一口老血几乎喷出来,那是我问的吗?

  蔡敬仲教训道:「民以食为天,主公关心膳食乃是仁德。再则食色性也,主
公好吃乃是天性如此,你懂什么!」

  程宗扬抱着仿制的腰包,无力地坐在门槛上,一边深深地低下头,一直低到
两腿之间。

  蔡敬仲住处离南宫极近,连进宫带拜见皇后,只用了半个时辰就回来了,同
时带回皇后娘娘的口谕:天子旨意不得有违,但合德无论如何不能入宫。

  程宗扬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天子要她妹妹入宫,皇后要求合德不能入
宫,难道让我给她变个妹妹出来送到宫里吗?」

  蔡敬仲反问道:「有何不可?」

  程宗扬道:「你是说……」

  「给她找个妹妹。」

  程宗扬抓狂道:「这能随便找吗?」

  「当然不能随便找。」蔡敬仲板着那张死人脸道:「作为皇后亲妹,入宫侍
奉天子,这消息要传出去,抢着要来的姑娘非打破头不可。」

  「我跟你说,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正经一点啊大哥!」

  「找一个容貌出众,没有亲族的孤女。用心教上几日。」蔡敬仲道:「宫里
没有人见过皇后的妹妹,皇后说是,那肯定就是。」

  程宗扬心虚地说道:「这要漏馅,该诛九族吧?」

  「那你把皇后的真妹妹送进宫。」

  「就按你说的办!」程宗扬也豁出去了,大不了自己带着合德那个小美女跑
路,剩下的事统统不管了。

                第四章

  「抬手,好。姑娘请举步,走……」

  一个妙龄女子烟行媚视地从席前走过。

  人牙陪笑道:「公子爷,这个合适吗?」

  程宗扬道:「换一个。」

  「哎。」人牙应了一声,然后唤道:「翠儿!」

  又一个少女袅袅行来,纤软的腰肢犹如柳枝一样,流露出浓浓的春情。

  程宗扬眉头都不皱一下,「换!」

  这位爷一进门就给足了打赏,声称要买一个上等的雏儿,虽然一口气看了七
八个也没有中意的,但有钱的就是大爷,人牙不敢有丝毫怠慢,接着唤道:「香
草!」

  程宗扬越看越是摇头,这些少女都不算丑,有几个还颇为动人,问题是这些
姑娘美则美矣,却都有着浓浓的风尘气息。虽然有人大肆散布谣言,诋毁赵飞燕
是歌伎出身,可人家是明明白白的良家子。自己买个妓女回去,等于坐实了赵飞
燕身上被泼污水。

  「有没有没调教过的?」程宗扬道:「就是刚买来,还不识风月的?」

  「原来公子爷喜欢那种调调的,」人牙为难地说道:「这倒是没有。公子若
是有兴趣,不若小的带公子到市上看看?」

  「洛都有人市?」

  「明面上当然没有。公子爷也知道,咱们汉国的官府禁止买卖奴婢。不过家
贫无依,投效为奴的事,官府向来是不管的。乐津里西边有个集市,专门就是这
种的,只求几个卖身钱,寻个主人讨口饭吃。」

  程宗扬丢给他几枚银铢,「过去看看。」

  人牙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公子爷,这边走!」

  看着集市上的女孩,程宗扬彻底绝望了。那些来卖身的,都是穷苦人家的孩
子,但凡能吃饱饭,也不会到这里来。那些小姑娘一个个面黄肌瘦。有几个眉眼
还过得去,但起码要将养半年才能拿出手。

  人牙子看着他的脸色,知道他不满意,又去找市上的人,让他们带些好货色
来。但挑来挑去,最好的货色也只能算中人之姿,现成合用的一个都没有。

  天子急着让赵合德入宫,好去堵那些黑鹅白鹅的嘴,自己就是拿斋戒沐浴当
借口,也拖不了几天。难道真逼自己去找个良家子?

  「算了,不看了。」

  不合用的,买来反而误事。程宗扬心下盘算着,真要不行,就让卓美人儿从
上清观挑一个。这事得你情我愿,但他就不信观中那么多女子,就没有一个动凡
心的,况且这次的机会可是一步登天。

  程宗扬计较已定,刚转身要走,忽然看到一辆牛车缓缓行来。车上一个少女
十六七岁年纪,一张俏脸宛如桃花,娇美动人,水灵灵的美目顾盼生姿,容貌依
稀有几分眼熟,却是自己在城外见过的那名少女。

  程宗扬不由自主地问道:「她是谁?」

  「她啊,就是乐津里的人。公子爷,你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不行吗?」

  人牙子一脸为难地搓着手,最后心一横,对程宗扬道:「公子爷,你出手大
方,我也不坑你——这姑娘可千万要不得。」

  「怎么了?是人不好,还是不干净?」

  「那倒不是。这姑娘人是好人,从来不招惹是非。只不过她命硬的很——生
下来克父,六岁克母,到了十岁连她唯一的弟弟也克死了。」

  「等会儿!她生下来就克父,怎么还有个弟弟?」

  「她娘又改嫁了嘛。没过几年,连后爹也被她克死了,两家子的活人就剩她
一个。总算家里在城外留了几亩薄田,佃给别人收些租子,还能勉强度日。可今
年收成不好,又得交皇粮,没办法,只有把田卖了。街坊邻居都知道她命硬,虽
然生得花枝一般,可没人敢说亲。依小的看啊。要不了半年,她就只能到集市上
去卖身了,旁人知道她的底细,未必敢买。」人牙子咂了咂嘴,「唉,可惜了她
这模样,好端端一朵鲜花,怕是要落到青楼里了。」

  「她叫什么名字?」

  「友通期。」

  程宗扬打发了人牙,朝牛车走来,含笑拱手道:「友姑娘。」

  友通期微微一怔,然后似乎认出他来,掩口笑道:「奴家复姓友通。」

  程宗扬闹了个大红脸,幸好脸皮够厚,没显出来,「友通姑娘。」

  「公子有什么事?」

  「哦……眼下将近申时,不若吃过饭再谈。」

  友通期脸上泛起一丝红晕,「舍下只有几升稗谷,只怕怠慢……」

  程宗扬赶紧道:「哪里能让姑娘请客?当然是我请!」

  友通期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头从怀里拿出一只荷包,数出几枚铜铢递给赶车
的老汉,结清车费,接着又看了他一眼。

  少女清亮的眼神让程宗扬心头微动,这姑娘看着就是个性格教养都好的,若
不是已经走投无路,绝不会这样就答应一个陌生人的邀约。

  程宗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乐津里最昂贵的酒肆,友通期还是第一次见识这种
豪奢的场所,她瞪大眼睛,不时发出小小的惊叹声。

  「姑娘请坐。」

  友通期摸了摸座席上紫红色的绒毯,小心并膝入座。程宗扬从最贵的菜肴点
起,一连点了八道。

  第一道菜上来,友通期尝了一口,便吃惊地说道:「这是什么肉?」

  「这叫捣珍,」程宗扬宴请鸿胪寺同仁时吃过,介绍道:「用牛、羊、鹿、
麋大小相等的里脊各一,合在一起用柏木捣,一直捣到稀烂,去掉筋膜,然后烧
熟。味道还可以吧?」

  「真好吃……」友通期犹豫片刻,小声道:「是不是很贵?」

  「也不是很贵,一贯而已。」

  「一贯?」友通期吃惊地张大眼睛,「我一个月也吃不了这么多。」

  「再尝尝这个。」程宗扬指着新上来的菜道:「这是炮豚,用十几种名贵香
料烤制的小乳猪。每只三贯。」

  「渍儿羊,用酒渍过的小羊羔。每道两贯。」

  「淳熬,肉酱是用山雀、黄雀、鹌鹑、斑鸠、百灵、鸽子六种禽鸟制成。里
面的饭粒都是一颗一颗挑选过的。这一盏要两贯……」

  友通期吃得舌头都仿佛融化了,等炙驼峰上来,她虽然还想吃,但肚子已经
饱胀。

  程宗扬见她没有动箸的意思,便吩咐道:「撤下吧。」

  友通期有些着急地抬起脸,「哎……」

  程宗扬微笑道:「还想吃吗?」

  「我……」友通期脸上一红,小声道:「我能带回去吗?」

  「不能。」

  一个女儿家,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结果却被人硬生生堵了回来。友通期
尴尬得耳根都红了,默默垂下眼睛。

  「从今往后,你每顿都只能吃最美味,最新鲜的食物,只要这世上有的,你
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唯一不能吃的……」程宗扬道:「就是剩菜。」

  友通期听得吃惊不已,半晌才回过神来,自失地一笑,「莫要笑话我了……
我全部的家当还没有这些菜贵……」

  友通期沉默片刻,然后鼓足勇气道:「他们都说我是个灾星。所以你最好不
要把我带回家。但你若是想……我可以陪你。但你最好要小心,因为他们说……
那样也会染上灾殃。」

  「是吗?」

  友通期低着头道:「他们说,所有与我有牵连的男人,都会死于非命。所以
没有人敢向我提亲,没有人来我家里作客,也没有人敢请我去作客,甚至连里坊
最坏的几个人,也不敢沾惹我。」

  「你这么漂亮,难道从来没有人向你提亲吗?」

  友通期道:「曾经有过一个。但他穷得一文钱都没有,后来就不见了。」

  程宗扬道:「你相信命运吗?」

  「当我弟弟死的时候,我就信了。」

  「那么……」程宗扬慢慢道:「我给你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友通期充满希冀地看着他。

  「你知道汉国最尊贵的女人是谁吗?」

  「是太后。」

  「第二尊贵的呢?」

  「是皇后吗?」

  「太后和皇后之下,最尊贵的女人是谁?」

  「我不知道。」

  「是你。」

  友通期满脸震惊,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因为你是皇后的嫡亲妹妹,天子亲封的昭仪,位比丞相,爵比诸侯。」

  少女期期艾艾地说道:「你……你一定是认错了。」

  「我不会认错的。因为我是鸿胪寺的大行令,奉天子之命接你入宫。」

  「可是……可是……」

  程宗扬温言道:「但入宫之前,你需要学习一些必要的礼仪……」

  …………………………………………………………………………………

  云如瑶笑吟吟道:「你就这么把她骗来了?」

  「也不算是骗吧。顶多算愿打愿挨。」

  朱老头鬼鬼祟祟不知搞些什么,一大早就带了小紫出门。程宗扬没有惊动旁
人,直接把友通期交给卓云君,让她照料,然后就来见云如瑶。

  程宗扬叹了口气,「你知道吗?我遇见她的时候,她身上总共只剩下十几文
钱。她后来告诉我,我请她吃饭的时候,她已经打定主意,只要我给钱,她就陪
我上床。」

  云如瑶道:「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谈何容易?」

  程宗扬坏笑道:「让我再淫一下。」

  云如瑶白了他一眼,整个身子都在狐裘里。程宗扬握住她一只纤软的玉足,
然后靠在她大腿上,闭上眼睛。

  云如瑶伸手轻轻揉着他的额角,「累了吗?」

  程宗扬嘟囔道:「富贵都不让淫。难道你以前看中我是个穷光蛋?」

  云如瑶啐了他一口,「都折腾人家两趟了,还不肯罢休。」

  「要做就做全套。你看雁儿多乖……」

  两人调笑几句,程宗扬依依不舍地爬地起来,「我去看看合德姑娘。」

  云如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程宗扬捏了捏她的鼻子,「别瞎想。我找个人冒充她入宫,总要跟她本人说
一声吧?」

  云如瑶娇声道:「老爷说的是,是妾身多想了,冤枉了老爷一片好心……」

  「死丫头。」程宗扬朝她臀上拍了一记,然后出了帏帐。

  雁儿已经打了水,在帐外侍立,白玉般的粉颊犹自带着红晕。她蹲下身,帮
主人抹净身体,然后替主人披上衣物,结好衣带。

  程宗扬抚摸着她柔嫩的玉颈,低笑道:「雁儿越来越有风情了。」

  雁儿粉颊更红了,眼中却满满的都是欢喜。

  程宗扬狠狠拥抱了她一记,这才离开。他心下感慨良多,对于雁儿,他始终
有一丝愧疚,愧疚自己无法给她更多。但雁儿要的也只是一点点亲密就够了。

  程宗扬去找赵合德,却意外地看到阮香凝在和她聊天。两人坐在亭中,优美
的身形浸浴在夕阳的光辉中,宛如天外飞来的仙子。

  「程公子。」赵合德一边起身施礼,一边小心与他保持着距离。

  程宗扬看了阮香凝一眼,阮香凝识趣地悄悄退去。

  程宗扬等了一会儿,然后从天子下诏开始,源源本本讲了自己为何要找一个
人代替她入宫。

  赵合德静静听着,最后道:「多谢公子。」

  「我事先没有征求你的意见……」程宗扬道:「若是你不同意,我立刻让她
回去。」

  「不!」赵合德急急说道。她略微平静了一些才继续开口,「公子为合德作
的一切,奴家感激不尽。」

  程宗扬松了口气,「只要你不觉得我唐突就好。」

  「公子可是要奴家做什么吗?」

  「我有一点担心,」程宗扬坦白地说道:「你知道的,她毕竟只是个平民之
女……」

  赵合德道:「我也是。且是贫贱人家。」

  「但是你……」程宗扬斟酌着词汇,「……很知礼。」

  与赵氏姊妹并不多的几次接触,完全颠覆了程宗扬对这对红颜祸水的印象。
被称为一代妖后的赵飞燕即便在自己这种小官面前也毫无傲态,不仅谦卑谨慎,
而且知礼守义。赵合德更是温婉恭顺,就像一株养在深山的玉兰,与世无争,安
安静静地吐露芬芳。

  赵合德低声道:「多谢公子。」

  「好吧,我是想请江女傅教她一些宫廷的礼节,免得入宫以后出乱子。同时
还要请你尽量多给她讲一些你们姊妹之间的事——至少别让她见到你姊姊却认不
出来。」

  「奴家知道了。」

  程宗扬放下心来,如果做到这两点,至少糊弄天子是没问题了。正当他准备
告辞时,却听赵合德说道:「那我呢?」

  程宗扬不由一怔。

  赵合德抬起美目,「那个『我』已经进宫了,那我呢?」

  「我送你回……」

  程宗扬只说了一半就沉默下来,他原本只想着把合德送回家,就可以了结此
事。这时被合德提起,才意识到自己的荒谬。「赵合德」已经在宫里成为天子的
昭仪,宫外的赵合德只能从此消失,成为一个失去身份的人。

  「也许,我可以问一下娘娘的意思……」程宗扬笨拙地支吾着,心里却没有
抱太大希望。赵飞燕在宫里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盯着,周围没有一个可以信得过的
心腹,真正能替她办事的,可能只有自己。

  「我会想办法的。」程宗扬只能这样安慰道。

  赵合德没有再说什么,只恭顺地敛衣行礼,然后悄然退去。

  …………………………………………………………………………………

  铺满落叶的山林间传来隐约地呻吟声。一个娇美温婉的丽人弓着腰,白嫩的
双手抱着一棵半人粗地榆树,秀发散乱着垂在脸侧,红唇微微张开,发出娇媚地
喘息声。她上身水红色的衫子扣得整整齐齐,下身翠绿的外裙和湖绿的亵裤却掉
在脚边,带着一抹耀眼的鲜绿铺在金黄的落叶上。她赤裸着雪白的下体,一条霓
龙丝织成的黑色内裤滑到膝间,丰腻的雪臀向后翘起,被主人从后面狠狠侵入。

  虽然程宗扬很不情愿,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并不是一个擅长处理复杂问题
的领导者。比如现在,无数线索交织在一起,宛如一团打成死结的乱麻,让他理
不清头绪。赵合德最后那句话,更让他心烦意乱到极点。

  等赵合德离开,程宗扬才发现阮香凝没有走远,就像只温婉的小鹿,在等待
主人的宠幸。

  阮香凝抱着粗糙的树干,白腻的臀肉颤动着,任由主人那根又硬又热的阳具
在自己湿腻的蜜穴中肆意操弄。阳具「啵」的一声从蜜穴拔出,接着顶住她紧凑
的嫩肛,用力捅入。

  充满弹性的肛洞传来一股火辣辣的痛意,接着肠道就被粗硬的阳具塞满。阮
香凝低低叫了一声,只觉屁眼儿像是要裂开一样。

  程宗扬脑海中翻翻滚滚,时而是汉国慷慨悲歌的豪侠勇士;时而是帝京洛都
巍峨的楼阙;时而是当街杀人血溅七尺的强项令;时而是凶猛剽悍的北军铁骑;
时而是奔走街巷遇到的市井百态;时而是凶猛如鹰的汉国酷吏;时而是威仪谨严
的朝会;时而是卖官鬻爵的西邸;时而是冲天而起的黑鸦使者;时而是不知所踪
的高智商;时而是死在吕氏手中的宋国禁军;时而是襄城君肉体旖旎的春光;时
而是那个与传说中截然不同的赵飞燕……

  忽然耳畔传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程宗扬抬起头,看着坐在树枝上的小紫,
一丝笑意慢慢从唇角绽开。

  「死丫头,你笑什么呢?」

  小紫笑道:「大笨瓜,你愁得眉毛都打结了呢。」

  程宗扬吃惊地说道:「有吗?」

  「当然有。」

  程宗扬放开阮香凝,一边抹拭着身体一边道:「我觉得我之所以这么为难,
是因为我是一个负责任的人……」

  他在阮香凝耳后按了一下,封住她的听觉,一边将今日发生的事告诉小紫。

  小紫坐在树枝上,一手支着下巴,双腿轻轻摇晃着。等程宗扬说完,她眨了
眨眼睛,笑道:「好有趣的太监。」

  「你说蔡敬仲?那个人……确实有点意思。不过这个不是重点吧?我发愁的
是怎么把宫里的事应付下来。」

  「程头儿,你好笨哦。要找一个合适的人入宫,哪里要去外面找呢?」

  「你是说卓美人儿门下那些?我也想过,但没有很合适的。」

  「她们怎么可以?」小紫挺了挺胸,「当然是人家了。」

  程宗扬张大嘴巴,「说什么呢你?」

  程宗扬压根儿就没往小紫身上想过。把死丫头送到宫里,去伺候天子?这是
嫌汉国还不够乱吧。况且侍寝这一关怎么过?还装石女?真要出了漏子,天子要
诛自己九族,难道自己还要闯到宫里救出死丫头,再杀出重围,开始逃亡?

  程宗扬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开什么玩笑?你要进宫肯定得出事。」

  「大笨瓜,」小紫眨了眨眼睛,「你忘了凝奴了。」

  程宗扬脑中闪过一道光亮。被死丫头一语提醒,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都
忽略了阮香凝。自己身边的侍奴中,阮香凝的位置最为尴尬,首先她身份与其他
女子不同,她是一个有夫之妇,不仅丈夫还活着,而且还是自己的朋友,这就意
味着她的存在绝不能曝光;其次,她修为是最弱的一个,只比手无缚鸡之力的弱
质女子略强一点;再次,她又是黑魔海御姬奴出身,无论自己对她下多少禁制,
都不可能像信任雁儿一样信任她。

  不能曝光,全无修为,不被信任,这些因素合在一起,导致阮香凝在自己身
边的作用彻底等同于一只花瓶,除了被自己当作发泄欲望的道具,再没有其他用
途。她的存在,只不过是给自己当一个美貌的肉便壶。

  直到被小紫提醒,程宗扬才意识到,阮香凝还有一项被封禁以至于几乎遗忘
的能力:瞑寂术!

  …………………………………………………………………………………

  马蹄踏过遍地落叶,车轮辘辘而过,伴随着秋风驶入洛都。青面兽迈开大步
跟在马车后面,鼻孔里重重喘着粗气。自从知道叔公重伤,青面兽就满脸凶狞,
暴躁地随时要跟人打上一架。即使程宗扬告诉他那些人一个没漏,全部被他叔公
埋到地下,也没能平息青面兽的怒火。程宗扬怕他闹出事来,回程时特意把他带
到身边。

  鹏翼社众人与吴三桂、匡仲玉等人已经分头撤回洛都,眼下只有刘诏在观中
养伤。为了免得他忧心,程宗扬没有把住处遇袭和高智商失踪的事告诉他,只嘱
咐他好好休息。

  哈迷蚩伤势比自己想像的还要重一点,留在金市的租屋难以照料。程宗扬担
心他昨晚露过相,索性把他和卢景刚救出来的毛延寿都送到鹏翼社,让青面兽赶
去照看。延香幸运一些,没有与吕家的死士打过照面,因此留在客栈,与敖润和
冯源一道看家护院。

  眼下最要紧的是寻找高智商和富安的下落,可这对主仆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踪影全无。当晚的情形太过混乱,尤其是地震之后,家家户户都有人上街,周围
几个里坊都一片大乱,高智商和富安可能留下的踪迹也被这场混乱彻底掩盖,再
找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程宗扬只能盼着卢五哥大展神威,从不可能中再创造出
什么奇迹了。

  回到客栈,又有客人上门,却是赵邸的家宰奉丹太子之命,送来一份礼物,
给程大行压惊。自己和赵王压根就没交情,无非是因为自己的大行令有交接诸侯
之责。刘丹这么会做人,程宗扬也只好请客人入座,寒暄致谢。

  好不容易把客人送走,程宗扬难得有了一刻空闲,才意识到不知不觉中,整
个八月已经过完,明天就该进入九月了。

  这天晚上,程宗扬没有再出门,而是给自己泡了壶茶,铺开茵席坐在院中。
从离开太泉古阵到现在,仅仅两个多月时间,从进入洛都算起还不到一个月,却
如同过了半年之久。自己就像被抛进一个飞速旋转的漩涡之中,各种事情纷至沓
来,局势变化之快,让自己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

  程宗扬斟了杯茶,右边平平一举,然后缓缓浇在地上。

  云如瑶偎依在他身旁,一边剥了颗葡萄送到他口中,一边用询问的眼神看着
他。

  「祝我所有死去的朋友们,在天之灵能够安息。」

  程宗扬又斟了一杯,举杯道:「祝我还在世的亲友们,此生能够平安。」

  云如瑶拿起茶壶,替他斟满。她是偷偷来的洛都,不能久留,最多过两天就
要返回舞都,因此才随自己下山。短短几天时间聚少离多,算下来还不如路上花
费的时间多,但能见上一面,总胜过两地相悬,彼此相思。

  「第三杯,就用汉国的俗语吧。」程宗扬举杯一饮而尽,然后道:「唯愿千
秋万岁,长乐未央。」

  云如瑶嫣然一笑,执壶斟了杯茶,温言道:「妾身也有三愿,」说着双手奉
到他面前,「一愿郎君千岁……」

  程宗扬接过茶盏,笑道:「千岁未免太久。快意百年,我意已足。」

  云如瑶也拿起一只茶盏,「二愿妾身常健……」

  云如瑶身具寒毒,身体常健是她最大的梦想。程宗扬拿着茶盏,与她的茶盏
交在一起,云如瑶柔声道:「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望着云如瑶宛如解语花一般的娇靥,程宗扬心神微荡,举杯交臂而饮。

  程宗扬将云如瑶拥在怀里,一边品尝着茶水的苦涩与清香,一边仰首望向夜
空。

  夜空仿佛洗过一样清澈,虽然没有月光,但一条银河横亘天际,灿烂的星光
就悬在头顶,近得仿佛触手可及。

  「真漂亮啊。」云如瑶望着星空喃喃低语。

  程宗扬已经看过很多次六朝的夜空,但每一次都被震撼。良久,他低下头,
只见云如瑶的明眸中同样映着一条银河,美丽得如同梦幻……

  程宗扬微微一笑,吻住她的唇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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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铜制的漏壶传来水滴的轻响,下方的承水壶中浮着一条小船,船上竖着一支
刻箭,随着水面的上升,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渐渐升高。

  那刻箭像是停在水面上一样,怎么也浮不到子时的位置。又等了片刻,程宗
扬终于按捺不住,焦急地站起身,在铜漏前来回踱步。

  比起程宗扬的坐卧不宁,真正的事主倒是颇为从容。云苍峰握着一杯热茶,
一边慢慢啜饮,一边道:「左右已经快到了,且放宽心些。」

  程宗扬叹了口气,「自从进入汉国,我就处处失策,就好比一条船,四处漏
水,堵都堵不及,搞到现在连哪个漏洞最要命都不知道,真是有点怕了。」

  云苍峰道:「有何可畏?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罢了。」

  云家虽然财力雄厚,但八万金铢的现款毕竟不是小数。云苍峰抽调了手边所
有能够动用的资金,又将洛都数处商铺质押给了城中富户,才凑够三万金铢,其
余五万则要从外郡筹措。

  云家铜山虽然是假的,银子却是实打实的,远在晴州的云秀峰亲自点头,从
舞都的秘库中提取了五万金铢,由云家的亲卫护送,连夜运往洛都。

  按照计划,这笔金铢将在今晚运抵。云苍峰还特意花重金换来宵禁通行的令
箭,交给押运的队伍。可程宗扬心里隐约有种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为
了防止意外,他白天专门把云如瑶送到上清观,又留了敖润和两名兄弟在附近守
着,一有意外就回来禀报。回来后左右无事,程宗扬索性来到云苍峰的住处,等
待那笔钱款。

  这笔金铢事关重大,如果不是时间太紧,高智商的小命还等着人救,他宁愿
冒着得罪云老哥的风险,也要请斯明信和卢景出手,亲自护送这笔巨款。不过云
氏的家底也足够殷实,时间这么紧,他们竟然还能提前一天,赶在初一深夜运抵
洛都。这样的话,明天朝会时,这笔钱尽可以从容入库,再拨付给司隶校尉和主
管宫殿修建的将作大匠。等吕冀入主尚书台,该花的钱都花了,该封的官也都封
了,吕冀再不满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云苍峰啜着茶道:「这笔钱为数不小,西邸催得也未免太急了些。」

  程宗扬苦笑道:「皇帝不急太监急,何况天子还急着等钱用,西邸那帮太监
怎么能不急呢?」

  云苍峰不禁莞尔,「却不知天子急在何处?」

  程宗扬低声说了司隶校尉之事。云苍峰眉头微皱,「两千隶徒?如果都是精
锐,倒是抵得上北军两个校尉了……不对,不对!」

  程宗扬连忙追问道:「哪里不对?」

  「能一次拿到八万金铢,想必不在西邸的算计之中,天子若早有此意,岂会
坐等着卖官的进账?」

  「也许韩定国遇刺之后,天子才开始着急起来。」

  云苍峰微微摇头,总觉得此事说不通。程宗扬又不好明说天子其实是为了给
自己建游玩的楼馆,只能含糊过去。

  云苍峰啜了口茶,半是玩笑地说道:「天子到底还是底气不足。他真要下一
道诏书,把吕冀、吕不疑收入狱中,多半也没什么人敢违抗。」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有人抗命就麻烦了。」程宗扬道:「天子刚执
掌权柄才几天?只怕下面的军士还没多少人知道太后已经还政,反而有不少人受
过吕氏的恩惠,对吕氏唯命是从。真有人敢抗命,天子的诏书甚至连南宫都出不
去。」

  程宗扬长叹道:「我现在最怕的就是宫里突然传来消息,说天子暴病,甚至
暴毙。」

  云苍峰道:「不至于此。」

  程宗扬对此却不乐观,历史上,汉朝天子暴毙的颇有几位。其中一位就是传
说中死在合德身上的汉成帝刘骜……

  寂静中,一串蹄声宛如滚动的雷声,蓦然惊破夜色,往巷中疾驰而来。

  云苍峰与程宗扬对视一眼,然后霍然起身,走到阶前。马匹直接驰入院内,
只见一名骑手伏在马背上,一手紧紧握着通行的令箭,另一只手握着缰绳,半边
身体都被鲜血染红。

  云苍峰脑中轰然一声,身体也不由一晃,但他久经风浪,随即沉住气,只问
道:「出了何事?」

  骑手一边咳血,一边道:「遇劫……」

  云苍峰道:「来人!」

  云苍峰叫人过来施救,骑手精神好一些,断断续续说了经过:云家的护卫用
了三辆轻车押运金铢,从舞都出发后就未曾停歇。入夜后叩关穿过伊阙。谁知半
个多时辰之前,押运金铢的车队在伊水附近突然遇袭,袭击者都蒙着面,来历不
明,人数超过云氏数倍,实力颇为不俗。幸而云氏对这笔金铢十分慎重,在押运
的护卫中暗藏了两名法师,才在仓促间稳住局势,如今正在僵持。

  云苍峰问明遇袭的地点,然后让人带他下去疗伤,一边吩咐道:「叫大小姐
来!」

  最坏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程宗扬立刻道:「我去!」

  云苍峰身边的好手大多已经派去押运金铢,如今能动用的,只剩下云丹琉和
她的几名亲随,确实单薄了些。程宗扬身为云氏的姑爷,也不是外人,云苍峰当
即答应下来。

  程宗扬一边让人去客栈报信,一边整理行装。一刻钟后,十余匹健马冲出云
宅。当先的云丹琉俏脸紧绷,不断催促坐骑。程宗扬脸色也极为难看,他已经隐
约猜到下手的是谁,这让他更像是心里有团野火在烧。

  众人拿着令牌叫开城门,明火执杖地一路南行,半个时辰之后终于赶到遇袭
的地点。

  战斗发生在伊水附近,河岸的沙地上布满散乱的马蹄印迹和车辙,沙土也被
鲜血染成大片大片的暗红色,然而云氏押送金铢的护卫和车马却不见踪影。

  此时距离袭击发生已经超过一个时辰,空气仍然残留着血腥的气味。云丹琉
身边那名戴着铜环的大汉俯下身,像猎犬一样嗅着,片刻后他冲到一处沙丘旁,
飞身下马,用手刨开沙土。

  尸体一具具露了出来,正是云氏押运金铢的护卫。那名铜环大汉检查了一下
尸体,说道:「一个时辰之前死的。」

  云丹琉握住刀柄,红唇抿得紧紧的。她闭关数日,修为似乎更进一步,虽然
依旧气势逼人,但多了几分内敛。

  不多时,河边又有发现,芦苇丛里印着几道深深的车辙,一直延伸到河中。

  云丹琉玉手一摆,她身后的大汉二话不说,扒下皮甲,一头扎进水中,去寻
找那几辆马车的踪迹。这次随行的护卫大多是随云丹琉出过海的,水性精强,当
下又有两人潜入水中。

  程宗扬和云丹琉赶到河边,除了下水的三名汉子,沙丘下留了几人挖掘,另
外的手下则在周围查找线索,渐渐越走越远。

  程宗扬心里猛地升起一股强烈的危险感。沙丘下发现第一具的尸体,被掩埋
的时间就超过一个时辰,说明那名报信的护卫刚走不久,那些护卫便全部遇难。
从时间推算,那名护卫杀出重围,紧接着留下的人手就全军覆没。出现这种状况
只有一个解释:那些袭击者是故意放走了云家那名护卫,让他引来援兵。

  云丹琉带的随从并不多,双方加起来也只有十二骑,此时却分成三组,一组
挖掘尸体,一组在河中寻找,另一组往周围查找线索,随着搜索范围的扩大,彼
此相隔越来越远。如果敌人此时出现,轻易就能把他们分割成几个部分。

  意识到这一点,程宗扬立刻高声道:「都回来!」

  话音刚落,黑暗中蓦然传来一声号角,接着密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从四面八
方响起,似乎有千军万马正从四周掩杀过来。

  「干!是汉国的骑兵!」

  蹄声夹杂着车轮辘辘滚动的声响,与昨晚北邙一战时一模一样!

  余下的护卫早已上马,纷纷往河边聚拢。云丹琉凤目一转,指着旁边的沙丘
道:「冲上去!」

  程宗扬悔得肠子都青了。自己汉国之行破绽无数真不是吹的,潜在自己宅院
地下的黑鸦使者肯定已经得知云氏将往洛都运送大量金铢,自己却还存着几分侥
幸,没有立刻取消计划。结果被剑玉姬抓住这个漏洞,给自己好好上了一课,不
仅干净利落地杀人劫财,还设下了计中计,轻易把自己引入险境。

  云丹琉指向沙丘的刹那,程宗扬终于省悟过来,高声道:「不可!那边肯定
有陷阱!」

  早在舞都时候,自己就已经被黑魔海的人盯上,然而对方的反应却始终不痛
不痒,像温吞水一样平淡,以至于自己警惕性越来越低,以为黑魔海在汉国只有
那位闻姨主事。他现在可以肯定,黑魔海的主事人仍是剑玉姬那个该死的贱人。

  既然黑魔海可以扶植一个韩定国,完全可以再收拢几个拥有实权的将领。她
之所以选在这个该死的时候突然出手,就是趁黑鸦使者刚刚曝光,自己即使走漏
风声也来不及补救的短暂时间内,直击要害。如果是那个贱人在背后布局,绝不
会在近在咫尺的位置给自己留下一个可利用的制高点,一旦冲上去,可能永远都
撤不下来。

  …………………………………………………………………………………

  看着云氏的护卫绕开沙丘,往伊水奔去。闻清语笑道:「仙姬所料不差。他
们果然弃马进入伊水了。」

  齐羽仙也道:「若他们知道蹄声只是幻音术,不知会不会后悔得连肠子都青
了。」

  夜色下,剑玉姬的身形仿佛笼罩在一层薄纱下,似真似幻,根本分不出她此
时显露的究竟是真身,还是一个巧妙的幻影。

  旁边一个男子冷冷道:「仙姬既然算无遗策,为何不亲自出手,却要知会龙
宸?」他双手抱在胸前,神情间隐约带着一丝不满。

  剑玉姬还未开口,齐羽仙便抢着说道:「我们与他还做着生意,何必要取他
性命?再则说,有他在汉国搅局,未必不是好事。」

  那男子冷笑道:「你们在汉国布局多年,我还以为多了不起,原来还需要旁
人前来搅局。依我看,你们所谓的布局只是个笑话吧?」

  齐羽仙微微一笑,「说话小心些——那可是教尊的意思。况且你们大王的开
销,还不是我们这些笑话给的?」

  那男子一张脸顿时气成猪肝色,恨恨一跺脚,转身离开。

  剑玉姬摇头道:「何必如此?」

  齐羽仙啐道:「这种狗仗人势的货色,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闻清语笑道:「让我说,把他气走也好,免得整日在这里碍手碍脚。」

  齐羽仙道:「就是。仙姬的布置岂是他们能懂的?整日多嘴多舌。」

  闻清语道:「话说回来,没想到龙宸会动用这么多人,姓程的不会真死在伊
水之中吧?」

  「只要他能撑过一个时辰,便有一线生机,」剑玉姬平静地说道:「就看他
运道如何了。」

  说着剑玉姬微微扬起手,身后一名高大的鸦人冲天而起,消失在夜空中。

  …………………………………………………………………………………

  云家的护卫纷纷弃马入水,他们都是云丹琉的亲随,跟着云丹琉出过海,水
性极佳,就是一路游回洛都也不在话下,可程宗扬和云丹琉却在河边起了争执。

  云丹琉坚持要留在岸上,「那些汉军虽然来得蹊跷,但未必就是敌人,况且
我们是来追回钱款的,岂能一走了之?」

  「大半夜出来一支汉军,喊打喊杀地围过来,你觉得他们会是朋友吗?」

  「你这么不信任汉国军方?」

  「如果我说这里面有黑魔海的人,你信不信?」

  云丹琉想了想,「虽然我不信,但不能排除这个可能。」

  马蹄声越来越近,隐约能听到战马的嘶鸣声,程宗扬急道:「那你还废什么
话!趁他们还没围上来,赶紧走!」

  「不行,我要留在岸上。」

  「你疯了?」

  「一味逃脱,只会把背后留给敌人。」云丹琉道:「你们先走,我带几个人
留下。如果这些汉军心存歹意,也好阻敌。」

  「开什么玩笑?这来的至少有上千骑,你就是把人全留下,也挡不住他们一
个冲锋。」程宗扬道:「汉军全是车骑,在平地被他们围上,连逃都逃不了,立
刻下水才有一条活路。」

  「这里离洛都有二十里,他们一路追射,我们也逃不掉。」

  「干嘛要一路游回洛都?」程宗扬叫道:「我们只要游到对岸就能保住性命
了。」

  云丹琉吸了口气,「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但我必须留下。」

  程宗扬狐疑地说道:「你不会是……大姨妈来了吧?」

  云丹琉顿时涨红了脸,愤怒地大吼道:「你个只知道逃跑的小人!你知道什
么叫责任吗!」

  云丹琉一声怒吼仿佛拉过一道闸,四周惊天的蹄声蓦然消散,就像从来没有
出现过一样。

  突如其来的寂静让众人面面相觑,再看岸上,没有丝毫汉军车骑的影子。一
名汉子嘀咕道:「不会是过阴兵吧?」

  戴着铜环的大汉也露出头来,「哪儿那么巧就让咱们赶上了?」

  云家还有两名护卫留在岸上,云丹琉打了个手势,两人上马往两边驰去。其
中一个驰上沙丘,往远处张望片刻,然后转身招了招手,示意他那边没有异样。
接着另一边也传来消息,表示一切正常。

  程宗扬刚松了口气,便看到沙丘上那名汉子歪了一下,随即连人带马都向下
陷去,就像被沙丘吞噬掉一样,只溅出一股丈许高的鲜血。

  另一边那名护卫反应更快,他暴喝一声,猛地掷出火把,一手闪电般拔出腰
刀。黑暗中,一个影子像蝙蝠一样绕着他飞了半圈,那名护卫腰刀挥出一半,就
仿佛被吸干鲜血,直挺挺从马上跌倒在地。

  「阿弥陀佛。」

  一个柔和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夜色下,一名穿着白衣的僧人像是在水上散步
一样,缓缓行来,一双芒鞋水波不兴,举手投足犹如一位得道的高僧,只是他腰
带上别着一柄血红的长刀,充满了血腥的意味。

  他单掌竖在胸前,低低喧了声佛号,不疾不徐地说道:「龙宸壁水貐,恭送
诸位赴西方极乐世界。得大欢喜大自在。」

  龙宸!程宗扬心中一震,想起昨晚出现的牛金牛。壁水貐是二十八宿之一,
与牛金牛同属北方玄武七宿。龙宸杀手多以星宿为名,惊理和虞氏姊妹都属于外
围,这僧人的壁水貐作为二十八宿正星,显然是龙宸的核心杀手。

  「原来是你们装神弄鬼!」大敌当前,云丹琉反而冷静下来,反诘道:「那
么好的地方,你怎么不去?」

  那僧人用充满慈悲的口气道:「贫僧发誓要渡尽世人,方可往生极乐。」

  「好大的口气,想杀尽天下人么?」云丹琉一手握住刀柄,「还有谁?都一
起出来吧!」

  几条身影像轻烟一样从黑暗中悄然浮现,连同壁水貐一起,一共五人,三人
在岸,两人在水。紧邻着河边是一名提着长矛的壮汉,他背后背着几支短矛,身
上散发着浓浓的杀气。稍远的地方站着一名胖子,面团团的脸上笑口常开,一副
人畜无害的模样。另一边的芦苇上立着一名女子,她穿着宽大的黑袍,由于距离
太远,朦朦胧胧看不清楚。

  与壁水貐一起拦在河上的也是一名女子,她穿着一身深黑的紧身皮甲,一手
叉腰,一手拎着一根皮鞭,身材凸凹有致,惹火之极。

  五人从岸边到水上,形成一个扇形的包围圈,将他们能够撤走的道路完全封
死。程宗扬暗算估算,那五人的修为都不在自己之下,云家的护卫却已经折损了
两人。如果硬拚的话,自己勉强抵住一人,云丹琉加上剩下的八名护卫,只怕也
不是其余四人的对手。

  何况对方都是龙宸的杀手,精擅刺杀,动起手来,差距只会比修为的差距更
大。比如自己与云家被杀的两名护卫单挑,虽然稳赢,但分出生死也要到十几招
之后。而那两名龙宸的杀手修为与自己相当,却轻易就杀死了他们。

  云丹琉道:「水里两人交给我,你来拖住岸上的人。」

  「水里一共有三个,还有一个在那里。」程宗扬暗中示意了一下方位。那人
全身都藏在水下,只露出一个鼻尖,如果不是他刚杀过人,身上沾染了死亡的气
息,自己根本不会发现他的存在。

  「如果我没有猜错,龙宸北方玄武七宿都来了,岸上那个壮汉是斗木獬,胖
子是室火猪,芦苇里那个是女土蝠。水上是壁水貐、危月燕,还有一个藏在水下
的虚日鼠。」

  「这只有六个,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牛金牛,已经死了。」

  云丹琉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这么多?难道他们是你引来的?」

  程宗扬心虚的扯了扯唇角。他原以为是黑魔海动的手脚,但龙宸出动这么多
人,嫌疑大增。不过龙宸与黑魔海巫宗关系密切,他们既然找上门来,跟自己还
真脱不了关系。

  「咱们马上就要变成一家人了。你这样说实在太见外了。」

  「不行,我要问个明白!」云丹琉提声道:「我们云家与你们素无仇怨,为
何要劫财杀人?」

  胖子笑眯眯道:「姑娘这可问岔了,我们干这行有规矩,不该问的不问,不
该说的不说。为什么要杀你们?你猪哥我一来不知道,二来也不想知道。你要是
个爽快的,就赶紧自己抹了脖子,免得落到我们手里,还要零零碎碎受点女儿家
的活罪。」

  几人发出一阵嗤笑,看着他们的目光,就像看落在笼中的猎物一样。

  程宗扬赶紧拦住暴怒的云丹琉,「别冲动!他们是故意出言撩拨!你要冲出
去,我们就完了。」

  云丹顿忍住怒火,「我们从水上走!」

  「水里有三个人,你怎么样?」

  「在水中我能多两成把握。」

  云丹琉的水性自不用提,她身边的护卫也水性精强,擅长水战。她既然有把
握,程宗扬也下定决心,「就从水上走!你们在水里,我在岸边——往上游!」

  伊水向北流往洛都,往上游走只会离洛都越来越远,但云丹琉知道这是唯一
的生路。如果他们往下游逃往洛都,龙宸等人顺流而下,他们一个都逃不了,只
有逆流而上才有一线生机。

  云丹琉脱去外衣,只留下贴身的内甲,两条修长的美腿在空中一闪,美人鱼
般跃入水中。

  白衣僧人踏波而来,他身上白衣胜雪,腰间血红的长刀却仿佛用鲜血浇铸而
成,散发出浓浓的血腥气。

  程宗扬心头忽然一动,「叵密!你是叵密的人!」

  壁水貐目光闪了一下,然后微微笑道:「不意世间竟还有人知道叵密——贫
僧已入龙宸,前世种种,一如梦幻泡影……」

  壁水貐吐出「泡影」二字,整个人都似乎变成虚幻的影子,只剩下一柄血红
的长刀带着重重血影迎面劈来。

  随着一声娇叱,一道青光怒龙般斩出,劈开血影,落在血刀刀锷前两寸的位
置。

  漫天的血影化为无形,壁水貐白衣芒鞋的身影重新出现。他「咦」了一声,
有些诧异地看了眼云丹琉。他早已进入五级坐照圆满的境界,对云丹琉并不放在
眼中。却没想到这少女不仅刀法犀利,而且水性奇佳。两人相隔数丈,她却转眼
间就抢到自己身前。

  寻常人在水中,实力往往大打折扣,十成功力通常只能施展出五六成。她这
一刀却是神完气足,如同在平地上一样强劲,甚至还隐隐借助河流之力,增强己
身。劈中的位置又是在刀锷前两寸,自己最难使力的部位。若不是自己修为比她
深厚,这一刀下来,自己就要吃一个不小的亏。

  壁水貐略一凝神,便认出云丹琉的身份,恍然道:「原来是云家的大小姐,
难怪!难怪!」

  龙宸出手前也做足功课,自然不会认不出云丹琉。云丹琉却不答话,她一刀
斩开血影,接着双腿一拨,像条矫健的美人鱼般跃出水面,娇叱声中,青龙偃月
刀改劈为挑,刀锋一翻,朝壁水貐下巴掠去。这一刀若是劈中,足以把他头颅劈
成两半。

  壁水貐望着她白美的双腿,目中异彩连现,柔声说道:「女施主可知欢喜妙
谛?以吾之身,加诸汝身,当可同登极乐……」

  随着他的低语,一朵朵金色的莲花从他雪白的僧衣上浮现出来。旋转着飞向
刀光。

  充满一往无前气势的刀光被金莲一阻,速度陡然下降,刀锋奋力递出,在离
僧人下颌还有寸许的位置终于耗尽力气。

  程宗扬大喝一声,猛地纵身跃起,壁水貐不敢怠慢,立即放出一朵金莲,将
云丹琉击退少许,一边回身戒备。

  谁知程宗扬跃到半空,长刀突然一收,竟然没有出手,却是原样跳了回去。
壁水貐微微一怔,接着便听到背后风声响起。他喧了一声佛号,转身一刀劈出。

  背后的物体速度极快,刚才还在背后,此时已经在头顶,壁水貐这一刀只劈
了个空,再抬头时,他才发现那东西竟然是一张渔网,此时被一名耳戴铜环的大
汉抖开,犹如一团丈许大小的乌云,压顶而来。

  壁水貐来不及躲闪就被渔网罩住,云丹琉身边的亲随本来都潜在水下,这时
纷纷露出头来,扯住渔网同时使力,把那个妖异的僧人拖到水下。

  龙宸在水上的另一名女子还在远处,见状燕子般飞起,轻盈在水面上连点数
下,贴着河水飞掠过来,一边挥出长鞭。

  云丹琉夷然不惧,挥刀与危月燕战在一处。她修为虽然不及对手,水性却高
过对手不止一筹,一时间竟然力压危月燕,稳稳占了上风。

                第六章

  河水中传来一阵剧烈的波动,显然壁水貐在水下与众人斗得正急。几乎一炷
香工夫之后,一只头颅猛地冲天而起,却是一名云氏的随从被他在水下斩杀。接
着身穿白衣的壁水貐从水下跃出。他白色的僧衣布满刀痕,右肩更是被一柄尖叉
刺中,几乎穿透了琵琶骨。他刚站在水面,鲜血便狂涌而出,染红了半边身体。

  壁水貐脸上的慈悲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片狰狞。在他手中,那柄血红的
长刀仿佛刚吸过血,血腥气愈发浓重。

  戴着铜环的大汉从水下钻出,赤裸的上身露在水面上,虬髯淌着水滴,像海
神一样举起钢叉朝壁水貐掷去。

  斗木獬振臂一挥,一支短矛呼啸而出,正中钢叉。那名胖子抖着一身肥肉,
笑呵呵迈步奔来,一边张开手,打出一团火球,往云丹琉头顶砸去。

  程宗扬又一次跃起,他双手握刀,合衣落入水中,笨拙地迈了两步,就往水
下沉去。壁水貐狞笑着欺身过来,血红的长刀发出鬼哭般的怪啸。

  程宗扬斜身避开,谁知血刀落在水中,传来的冲击力却丝毫未减,巨大的冲
击力使程宗扬像被人当胸打了一拳,身体往后倒去。接着刀身一紧,却是危月燕
长鞭抖出一个圆圈,套在刀上。

  程宗扬长刀脱手,身体拍在水面上,狼狈不堪地溅起一片水花,却是脑袋先
入的水。

  云丹琉截住危月燕,一边怒道:「废物!你会不会游泳!」

  程宗扬脑袋朝下,身体露在水上,看上去狼狈无比,忽然他一翻身,用一个
狗刨的姿势钻到水下。水下传来一连串气劲交击的闷响,接着程宗扬拖着一条断
臂,拖泥带水地爬到岸上。

  不多时,水下又露出一个人影,他身材瘦削,一手按着肩头,整个右臂都消
失不见,断臂处淋淋漓漓滴着鲜血。

  程宗扬一手拿着珊瑚匕首,一手拎着断臂哈哈大笑,「云大妞,你打赌都输
给我了,还问我会不会水?」

  场中局势的变化让众人目不暇接,程宗扬先被壁水貐隔水震倒,又被危月燕
夺去长刀,身手糟糕得无以复加。没有人能想到他竟是藉机抢到隐藏的虚日鼠身
边。虚日鼠的水下功夫根本没有发挥出来,就被程宗扬完成贴身,接着利用一寸
短一寸险的珊瑚匕首一番近战,斩断了他一条手臂。

  虽然被程宗扬抢白,云丹琉眼中却露出一抹喜意。己方虽然又折损一人,但
虚日鼠断臂,壁水貐重伤,只剩下一个危月燕还在水中,算下来却是己方占了便
宜。趁岸上三人还未合围,她死死缠住危月燕,一边发出清啸。

  水面下的云氏护卫闻声而动,两道渔网半圆形张开,将虚日鼠围在正中,一
边微微露出破绽,等壁水貐过来救援,好将他们两个一网打尽。

  谁知壁水貐与虚日鼠近在咫尺,却转身往岸上掠去,眼看同伴遇险也不出手
救援。他此时遍体鳞伤,自然是保命要紧,根本没想过去救同伴。

  这个破绽却给了虚日鼠一丝机会,他身形连闪,像只水老鼠一样从渔网的缝
隙中逸出,然后一个猛子扎进水中,再露出时已经到了岸边,往芦苇间一滚,消
失不见。

  一名云家护卫将长刀横咬在口中,凫水而至,紧追着虚日鼠冲进芦苇丛中。

  程宗扬大叫一声,「小心!」便看到虚日鼠从泥泞中伸出手掌,一把抓住那
名护卫的脚踝,往地下拽去。

  那名护卫摘下长刀,眼也不眨地对着自己的脚踝砍去,即使少一只脚,也要
把虚日鼠仅剩的一只手剁掉。

  虚日鼠终于放开手,往芦苇深处遁走。那名护卫双手握着刀柄,合身往地上
一扑,刀锋入土,一股鲜血直溅出来。

  眼看虚日鼠危在旦夕,岸上那名女子张开双臂,宛如一只蝙蝠般,悄无声息
地飞来。程宗扬高高跃起身,匕首斩向她的脚踝。那女子突然一个急转,贴着匕
首的锋芒绕了个弯,飞到河上,却是放开了虚日鼠,与壁水貐擦肩而过。

  壁水貐伤势并不比虚日鼠轻多少,此时再没有踏波而行的出尘之姿,而是多
了几分狼狈,甚至连背后的追杀也顾不上理会。女土蝠伸手一捞,一柄钢叉被她
接到手中,头尾不住震颤。

  接连两次投掷都被人截住,那名戴着铜环的大汉不禁恼羞成怒,一边大骂,
一边往岸上游来。

  程宗扬一击不中,见状也转身向壁水貐杀去。壁水貐闪身避开,岸上的斗木
獬大步奔来,左手一摆,挺起长矛,笔直刺向程宗扬后心。程宗扬反手挡住,却
陷入壁水貐和斗木獬前后夹击之间。幸好那名戴着铜环的大汉已经破水而出,替
他挡住斗木獬的长矛。

  眼看云丹琉的亲随纷纷上岸,程宗扬心知不妙。老实说,云家这些护卫的身
手虽然不错,但比龙宸的杀手差了一大截,全靠着水性过人,才能斗到现在不落
下风。龙宸杀手败退得这么干脆,九成九是诱敌之术,如果这些护卫都被引到岸
上,只怕要不了两个回合就会被屠戮一空。

  程宗扬叫道:「都别追!退到水里!」

  铜环大汉一脸不服地瞪了他一眼,「你放的啥——」云丹琉叱道:「退!」

  铜环大汉生生把那个「屁」字吞了回去,转身跳进水里。

  岸上的云家护卫纷纷退回,追击虚日鼠的云家护卫接连刺了几刀,再未能截
住虚日鼠,闻声也停止追杀,往水中退去。

  就在这时,一双胖乎乎的手掌分开芦苇,抱住他的头颅,接着掌中发出一串
令人牙碜的骨碎声。

  「不好!」程宗扬叫道。

  「晚了!」危月燕娇笑声中,手里的鞭影蓦然一紧,夹杂着无数风雷之音,
将云丹琉裹在中间。

  女土蝠、斗木獬、室火猪全力出手,连原本看似惊慌逃蹿的壁水貐也不顾伤
势,悍然返身杀来。上岸的几名云氏护卫被截断退路,几乎一眨眼的工夫就死伤
殆尽。

  程宗扬半身已经退入河中,却被斗木獬死死缠住。他与斗木獬硬拚一记,珊
瑚铁制成的匕首寒意大作,斗木獬手中的长矛结出一层冰茬,连手掌也蒙上一层
寒霜。

  壁水貐刚斩杀一名护卫,他拔出血刀,舔了舔上面的血迹,然后身形一闪,
破入危月燕的鞭影之中,往云丹琉斩去。

  云丹琉在鞭影中虽困不乱,刀势犹如游动的青龙,在身周盘旋飞舞。壁水貐
这一刀躲在鞭影激荡的风雷声中,紧贴着水面斩出,角度刁钻之极。谁知云丹琉
右手龙刀一收,左手雪白般的粉拳玉指并拢,带着一层淡淡的金光一拳挥出,直
接击中血刀。壁水貐身形一震,浑身的伤口都溅出血花。

  云丹琉轻蔑地一笑,挥拳将溅血的壁水貐击进水中,一边举起龙刀,周身笼
罩在一层金光下,丝毫不理会四面八方袭来的鞭影。

  危月燕的长鞭落在云丹琉身上,如中金石。她没想到云家大小姐竟然有一身
不畏刀矢的硬功,失声道:「金刚不坏?」

  室火猪憨厚的眼中闪过一抹犀利的寒光,「金钟罩!」

  他扬手一拍,数十点细小的火光蜂拥而出,落在云丹琉护体的金光上。平常
的火焰被真气隔开,很快就会在空中一闪即逝,他打出的火焰却在护体真气上摇
曳不灭,像是附在上面一样,发出吱吱的烧灼声。

  壁水貐浑身是血地跪在水面上,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巧的匣子,弹开匣盖,抖
手一挥,数十支牛毛粗,专破护体真气的细针一窝蜂般飞向云丹琉。

  云丹琉龙刀翻飞,将细针尽数逼开,她护体的金光在火焰烧炙下越来越淡,
仍不住催发真气。背后的女土蝠忽然身形一晃,鬼魅般破入鞭影,两道乌光从她
手中打出,一左一右钉在云丹琉脚踝上。

  「云丫头!」程宗扬逼退斗木獬,忽然水下泥沙翻开,失去一臂的虚日鼠不
知何时已经潜到程宗扬身后,戴着钢制利爪的手掌朝他背后抓来。

  「给你!」

  程宗扬劈手扔出一团黑乎乎的物体。虚日鼠一把握住,紧接着便听到一声震
耳欲聋的巨响,铁罐激射的碎片带着无数血肉朝四处飞溅。

  程宗扬一把抓住云丹琉,潜入水中,一边又扔出一只手雷。手雷直接在水中
爆炸,巨大的冲击力将程宗扬和云丹琉冲向水底。

  …………………………………………………………………………………

  程宗扬钻出水面,深深吸了口气,随即又潜入水下,奋力往上游游去。在他
旁边,一名云家护卫拖着云丹琉,竭力踩着水。

  依靠水战接连重伤龙宸两名杀手,让众人错误估计了双方的实力。结果斗木
獬、室火猪和女土蝠投入战局之后,程宗扬等人狠狠吃了个亏,转眼就被杀死五
人。云丹琉带来的亲随只剩下三人,还有两人带伤。云丹琉施展金钟罩,几乎耗
尽真气,至于她的伤势更是诡异之极。程宗扬明明看见女土蝠打出暗器击中云丹
琉的脚踝,却找不到任何伤口,云丹琉一直昏迷不醒,难以询问。

  逃亡途中也无暇细看,幸好那些护卫水性惊人,拖着云丹琉一路潜游,才勉
强逃过追杀。程宗扬数过,那家伙一口气差不多能在水下游半炷香的时间,自己
换三次气,他才露出水面一次,肺活量着实惊人。

  那名亲随蹬了几下水,浮上水面,露出口鼻准备换气。水上忽然传来一声短
促的呼啸,一柄短矛蓦然刺穿了他的脖颈,那名护卫只晃了一下,然后不言声地
往水下沉去,一手还紧紧抓住云丹琉的皮甲。

  程宗扬不敢露头,赶紧拉住云丹琉的手臂,把她扯了出来,然后冒险往东边
岸上靠去,好钻进芦苇丛中短暂的喘息片刻。此时身边的护卫只剩下那名铜环大
汉和一个肩背中刀的年轻人。幸好斗木獬和室火猪水性平平,只在岸上掠阵,眼
下壁水貐重伤,虚日鼠被自己炸成碎片,只有危月燕和女土蝠在水中,她们忌惮
自己的手雷,没有逼得太紧。

  铜环大汉一膀子把程宗扬撞开,抓住云丹琉的肩膀拚命摇动,连声道:「大
小姐!大小姐!」

  「小点声!」

  铜环大汉压低声音,「都是你个废物!拖我们后腿!」

  程宗扬哑口无言,不知道是自己水性太差,还是这帮家伙水性太好,带个人
游得还比自己快些。要不是云丹琉昏迷前吩咐手下跟着自己,他们恐怕早就把自
己甩得没影了。

  云丹琉眼皮微微一动,然后睁开眼睛。铜环大汉压着嗓子叫道:「大小姐!
大小姐!」

  云丹琉低声道:「逃出来了吗?」

  「那帮狗娘养的还在后面。」铜环大汉声音哽咽道:「就剩我跟小七了。」

  「别哭!」

  云丹琉喝斥一声,然后看了下左右。她一向负责商会的护卫,对地形极为熟
悉,开口道:「前面有条河汊,你和小七顺着河汊回去禀报三叔,我们去上游把
他们引开。」

  大汉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那怎么成!他背着你?一里地能淹死七次!」

  「别吵!」云丹琉道:「按我的吩咐去做!」

  大汉还想说什么,被云丹琉狠瞪一眼,「滚!」

  铜环大汉要哭一样咧了咧嘴,然后背起同伴往上游的河汊游去。

  程宗扬道:「我说大小姐,你要充大头,舍命断后,干嘛要拖着我啊?」

  「往上游去,能游多远游多远。」

  「我游不动!」

  云丹琉想说什么,脸上青气涌起,又昏迷过去。

  程宗扬瞠目结舌,半晌才道:「你娘!」然后飞快地背起云丹琉,拖泥带水
地往上游狂奔。

  「小哥,这么跑着很累吧?」危月燕的笑语声从身后响起。

  女土蝠冷笑道:「她中了我的噬血蛭,总共只有一个时辰好活,你即便逃到
天边也是无用。」

  背后风声响起,程宗扬跃出芦苇丛,「扑通」一声跳进水中。

  危月燕和女土蝠隔着十几步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显然对他那种杀
伤力极强的暗器颇为忌惮。

  斗木獬在对岸叫道:「截住他!」

  危月燕啐了一口,「你怎么不走快些,到前面截住他?」

  室火猪道:「别闹了,这回要是失手,大伙谁都没有好下场!燕子,你从左
边;蝠妹,你去岸上;老獬,你到前面……等等!前面有个河汊!」

  程宗扬闯进河汊,跃上岸边一条小船,挥刃斩断缆绳,用力一蹬,小船箭矢
般往河中射去。

  船到河心,程宗扬一脚踹破船板,沉到水下,一手托着船底,用力踩水。

  一声尖锐的利啸,对岸掷来的短矛像炮弹一样穿透船舱,带出无数木屑。

  几个声音同时响起:「空的!」

  「在船底!」

  「过河!」

  程宗扬用力一推,小船箭矢般飞出,然后不言声地潜到水底,摸着河底的石
头,转身往另一条河道游去。

  不多时,室火猪等人追上半沉的小船,船下已经人迹全无。

  「追!绝不能让他逃掉!」室火猪喝道:「分开找!」

  …………………………………………………………………………………

  程宗扬伏在河底逆流而上,他头颈青筋直露,胸口像要炸开一样,一直憋到
眼冒金星,才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游到水面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入目的情形使
他一阵叫苦,自己拚命游了这么久,结果一回头还能看见河汊——这爬的就是不
如游的快啊。

  程宗扬一口气换完,立刻又潜到水底。所幸云丹琉在昏迷中还本能的知道换
气——就算她不换气,估计也比自己强得多。

  一只手扶着云丹琉,一只手去摸石头,这样的速度实在慢了些,程宗扬索性
解开那只蔡敬仲仿造的腰包,把云丹琉绑到自己背上,腾出双手,继续攀着石头
往上游爬。

  连续三次换气之后,程宗扬终于被人盯上,他刚露出水面,头顶便响起凌厉
的风声,女土蝠就像乌云一样飞来。程宗扬一个猛子扎进水里,身后水声微响,
女土蝠紧追着入水,一边甩出一柄飞刀。

  飞刀在水中慢了许多,程宗扬转过身,先一个千斤坠稳住身形,然后用匕首
拨开飞刀,顺势往她胸口刺去。

  水下交手,两人受到河水阻力的影响,动作都比平常慢了几拍。相比之下,
程宗扬人在上游,还占了些许上风。只不过自己一直在水下潜行,女土蝠却是以
逸待劳,交手不过数招,程宗扬肺中的氧气已经耗尽,挣扎着往岸边退去。

  两人一前一后钻出水面,程宗扬匕首一挥,周围丈许的芦苇被齐齐斩断,无
数枝叶迎风飞舞。女土蝠左袖飞出一条丈许长的黑绳,缠住程宗扬握着匕首的手
腕,接着亮出右手一柄短剑,往他胸腹扎去。

  绳索勒进手腕,带来刀割般的痛楚,程宗扬右手被困,因为是右衽,左手不
好伸入怀中,索性抓住衣襟一撕,抓出一只拳头大的铁罐。

  这是程宗扬带的第三只手雷,也是最后一只,他对女土蝠刺来的短剑不理不
顾,几乎是硬塞一样把铁罐扔到女土蝠怀里,大喝道:「爆!」

  女土蝠身形疾退,但她手中的绳索还在程宗扬腕上缠着,只退出尺许就被拽
住,反而又飞了回来。那只铁罐重重撞在女土蝠胸口,接着一路滚下,「呯」的
掉进淤泥中,溅起一片污水,然后……就那么没动静了。

  「你娘!」程宗扬大骂一声。要命的关头,冯大法这二把刀竟然出了岔子,
弄出来一个点不响的铁罐头。

  女土蝠虚惊一场,红艳的唇角微微挑起,露出一抹嗜血的笑意,短剑直刺程
宗扬胸口。

  就在这时,程宗扬背后一沉,云丹琉咬紧牙关,拼尽力气一刀劈出。刀长剑
短,女土蝠的短剑还没沾到程宗扬的衣服,镂刻着青龙偃月的长刀便狂斩而下,
从她左肩一直劈到右肋。

  女土蝠眼中充满不可思议的色彩,然后身体沿着刀痕分成两段,一上一下坠
入河中。

  云丹琉「哇」的一口鲜血喷在程宗扬颈中,身体软软倒下,眼看又要昏迷过
去。程宗扬心头大急,龙宸来了六名杀手,即使壁水貐重伤,还有三个人。自己
水性平平,再背着云丹琉,根本不可能逃过他们的追踪。

  「醒醒!」程宗扬叫道:「这条河哪里最深?」

  「往上……一里……」云丹琉说着又昏迷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剧痛使云丹琉清醒过来。她睁开眼睛,一片刺目的光芒
立刻涌入眼帘。她动了一下,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圆桌上,那个该死的家伙站在
旁边,一双手正在自己大腿上来回摸着,大腿根部传来刀割般的剧痛。

  「滚开!」云丹琉羞恼交加,竭力抬腿朝他胸口踢去。

  「别动!」

  程宗扬按住她的大腿,锋利的匕首刺进她雪白的肌肤中。

  云丹琉只觉一道冰冷的剧痛刺进自己大腿中,痛得她眼前一阵发黑。

  程宗扬紧盯着云丹琉腿上的伤口,云丹琉大腿根部雪白的肌肤被齐齐切开,
露出一个寸许长的伤口,忽然伤口血肉一动,一条血红的虫子从她皮肉间露出头
来,然后又缩了回去。

  程宗扬匕首轻轻一点,那条虫子头部顿时被冻住,无法缩回。

  程宗扬捏住虫子,一边慢慢往外拔,一边不停用匕首去点,直用了一炷香工
夫才把虫体整个拔出。

  云丹琉紧紧咬住嘴唇,那种抽筋一样的痛楚,使她痛得满身都冷汗。

  已经冻硬的虫体掉在桌面上,能看到它通体血红,长近半尺,外表与人体的
血肉几乎一模一样,如果不是被那柄匕首冻住,即便把她腿部剖开,也未必能找
出来。

  「这是什么?」

  「噬血蛭。」程宗扬指了指她的脚踝,「我看到这里有个血点,它从这里钻
进去,顺着血脉往上游动。如果游到心口,神仙也救不了你。」

  程宗扬说着,用匕首尾部将那条噬血蛭捣得粉碎。

  云丹琉这才注意到自己所处的环境。四面是质地古怪的墙壁,能看到门窗的
痕迹,房内积着两尺多深的水,头顶隐约还有水流的声音。

  云丹琉诧异地说道:「我们在水底?」

  「没错。」程宗扬道:「我搬了一堆石头才沉到底。屋里空气不多,你千万
省着点用。」

  「房子为什么会在水底?咦?这是……」

  云丹琉抚摸着身下略带弹性的桌面。

  「猜对了,这是蛋屋,跟云老哥那只一样。」

  云丹琉好奇地看着周围,然后目光又落在程宗扬手上那只发光的物体上。

  「手电筒,」程宗扬警告道:「你千万别打主意,我就这一个,本来留在舞
都,刚带回来的。」

  云丹琉撇了撇嘴,「你这只蛋屋比三叔的大。」

  程宗扬干咳了一声,「我那个……家里人多……」

  云丹琉啐了一口,然后翻身坐起,喝道:「你看够了吧!」

  为了找到那只噬血蛭,程宗扬不得不把她靠近腿根的亵裤割开,云丹琉一条
雪白修长的美腿几乎整个裸露出来。

  程宗扬指了指她另一只脚踝,「还有一只。」

  「什么?」

  「那只臭蝙蝠一共扔了两只噬血蛭,左边一只,右边一只,我费了半天力气
才捉到一只。」

  一想到自己血肉里面还钻着一条可怕的虫子,即使云丹琉也禁不住打了个寒
战。

  她咬了咬牙,伸手道:「把匕首给我!我自己来!」

  程宗扬挑起大拇指,赞道:「好汉子!」

  云丹琉恼道:「滚!」

  程宗扬吹了声口哨,一边把匕首递给她,一边道:「别怪我没提醒你——那
条虫子是从你的腿后面往上钻的,而且比那一条钻得更深一点。具体位置嘛,大
概就是你坐的地方。」

  云丹琉气得一阵眩晕,「你!」

  程宗扬也有点尴尬,咳了一声,「我也没办法,只好等你醒了商量一下。按
照臭蝙蝠的说法,噬血蛭最多一个时辰就会钻到心脏的位置。现在回去的话,即
使运气好,没碰上那些杀手,时间也来不及了。你自己动手的话……」

  程宗扬暗道,云丹琉要是能背着手给自己做手术的话,那简直能封神了。

  云丹琉吸了口气,将匕首拍桌上,咬牙道:「你要敢乱碰——」这事儿谁能
说得准?程宗扬正要反唇相讥,但看到云丹琉的表情,不由心里一软,温言道:
「你放心吧。」

  两人眼对眼看了半晌,云丹琉忍不住道:「你看什么看?怎么还不动手?」

  「你先趴下来好吧?」

  云丹琉含羞带怒地趴在桌上,接着又听见他说道:「皮甲。」

  「你!」

  程宗扬也火了,「你不解开,我怎么做!」

  云丹琉忍气解开皮甲,露出里面贴身的小衣,她刚伏下身,又猛地扭过头,
「不许对任何人说!」

  「我就烂在肚子里。」

  「你也不许记得!」云丹琉恶狠狠道:「一会儿马上忘掉!」

  程宗扬翻了个白眼,「行吧。」

  毫无诚意的回答让云丹琉涌起一股杀人的冲动,她咬了咬唇瓣,忍着气道:
「快一点!」

  「嗤」的一声,已经割破的亵裤被撕开半截。

  「你在做什么?」云丹琉咬牙道:「为什么不用刀?」

  「顺手不行吗?」

  程宗扬说着,心里却禁不住狂跳几下,云大小姐这身材不是一般的好,前凸
后翘,修长圆润。灯光照射下,那件湿透的亵衣就跟没有一样,几乎能看到她臀
沟内……

  云丹琉一手伸到臀后,含怒掩住臀缝。

  程宗扬尴尬地收回目光,一边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句:禽兽!

  噬血蛭在血肉里的游动并不是没有踪迹可寻,只是痕迹十分细微,程宗扬目
不转睛地盯了半炷香时间,才看到她臀部如雪的肌肤下轻微的波动。

  「忍着点!」

  程宗扬握住匕首,小心翼翼地刺下。刀锋划破肌肤,云丹琉雪臀猛然绷紧,
白美的皮肤上溢出一丝血迹。

  程宗扬抹了把冷汗,这感觉,简直像给云丫头开苞差不多……

  程宗扬「啪」的给了自己一个耳光,不管自己以前跟云丫头有什么过节,现
在她可是自己的晚辈!

  噬血蛭与血肉融为一体,仅凭肉眼几乎看不出区别,幸好程宗扬早有把握,
珊瑚铁如冰的锋刃轻轻一点,血肉中一个蠕动的物体立刻僵住。程宗扬一点一点
拔出噬血蛭,小心不让柔软的蛭身断在云丹琉体内。

  足足又用了一炷香工夫,程宗扬才把那条噬血蛭全部拔出。云丹琉从头到尾
没有叫一声痛,只是肌肤上多了一层冷汗。

  程宗扬长长松了口气,目光刚一移开,鼻血险些喷了出来。

  云丹琉手指紧紧按着臀肉,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春光大泄。湿淋淋的亵
衣贴在臀间,能清楚看到她下体那处秘境娇美的轮廓……

  屋体忽然一晃,程宗扬立足不稳,一下跌到云丹琉身上。

  「该死的小人!」

  云丹琉羞愤地撑起身体,毫不犹豫地一脚把程宗扬踹开。程宗扬猝不及防,
像腾云驾雾一样撞上屋顶,接着蛋屋又是一震,险些倾斜过来。程宗扬背脊在屋
顶一弹,又张牙舞爪地扑下来,「篷」的一声砸在云丹琉身上,两人搂抱着滚成
一团。程宗扬只觉自己左手一软,被充满弹性的臀肉包裹住,甚至还触到臀间那
团令人销魂的软腻……

  云丹琉一张俏脸顿时涨得通红,夺过程宗扬手里的匕首,就要跟他拚命。

  程宗扬顾不得解释,大叫道:「外面有人!」

  又一次震动传来,云丹琉停住手,这次她也意识到外面有人正在轰击蛋屋。

  程宗扬知道,这只蛋屋虽然坚韧异常,但并不是坚不可摧。在太泉古阵时,
潘金莲就曾经一剑将蛋屋击碎。若不是河水的阻力减缓了力道,蛋屋说不定早已
碎裂。他收起腰包,扑到屋角,往床边的机括上一按,坚固的屋体变得像丝绸一
样柔顺,瞬间便收入蛋壳内。

  河水挤压着屋内排出的空气,发出一声爆破般的轰鸣,接着一个胖乎乎的身
影被潮水带动,举掌往河底拍来。

  程宗扬一手搂着云丹琉,一手举起匕首,往他掌心扎去。

  室火猪粗短肥胖的手掌出奇的灵巧,电光火石间,已经改掌为指,弹在匕首
侧面。

  程宗扬掌心一震,匕首险些脱手飞出。两人在水中连交数招,程宗扬心下大
骇,这死胖子一脸猪像,身手却极为强横,绝对是六级的修为,而且出手刁钻阴
狠,单凭一双肉掌就将自己压得死死的。程宗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与他周旋,稍
有疏漏,自己只怕就要变成一具浮尸。

  幸好室火猪的水性确实差点意思,比程宗扬还早一步坚持不住,不得不浮上
水面换气。程宗扬抓住机会往对岸游去。刚到岸边,那死胖子就一路狗刨地追上
来,而且一边游一边还发出利啸。

  不多时远处先后响起两声尖啸,斗木獬和危月燕已经闻声赶来。

  云丹琉身上有伤,又因为噬血蛭大损精血,此时已经无力再战。程宗扬背着
她冲到岸上,忽然转身掷出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叫道:「给你!」

  室火猪已经登岸,见状旋风般往旁边一扑。只听「扑通」一声,那只曾经顷
刻间就将虚日鼠撕成碎片的手雷,掉到河里只听了声响就没了,却是一块河边捡
来的鹅卵石。

  室火猪不怒反喜,抹了把脸上的泥水,笑眯眯往前追去。

  面前的芦苇不停摇晃着,那两人早已不见踪影。室火猪双掌一错,周围丈许
的芦苇无风自燃,腾起一片火焰。

  忽然,一只修长的手掌从火光中伸出,从容不迫地拍向室火猪掌心。

  双掌相交,室火猪脸色大变,他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双膝不由自主地一软,
直挺挺跪倒在地。接着一只衣袖洒然一甩,落在室火猪头顶。伴随着颅骨碎裂的
声响,他听到一个文雅的声音:「多日不见,家主别来无恙?」

  周围的芦苇烈焰滚滚,程宗扬满脸是泥,笑容却十分开心,「你个死奸臣!
怎么才来?」

                第七章

  程宗扬盘膝坐在车上,闭目敛息,慢慢催动丹田的气轮。他今晚吸收的死气
数量虽然不是太多,质量却是非同一般,吸收起来也颇费时辰。

  车马一路北上,虽然夜色浓重,风中的寒意也重了几分,程宗扬心神却一片
宁静,有种久违的安全感。

  这支从宋国远来的车队并不庞大,甚至可以说很小,加上两辆载满货物的大
车,也只有三辆车,十几匹马,人数不足十人。除了秦桧和王蕙夫妇,还有五名
星月湖大营的军士,都是在临安时就跟随自己的老人。

  云丹琉宁死不肯与程宗扬同乘一车,最后只好让她与王蕙同乘,另外将一辆
载货的马车腾出一半,供程宗扬乘坐。

  等程宗扬将最后一缕融入丹田,睁开眼睛,洛都巍峨的城墙已经遥遥在望。
他掀开车帘,只见秦会之正坐在车前,拿着一卷册页,就着车檐上的气死风灯在
读。

  多日不见,死奸臣倒像是又年轻了几分,颌下的长须打理得整整齐齐,气度
愈显从容,看来婚后的小日子过得挺滋润。

  程宗扬笑道:「好端端的,怎么还要连夜赶路?」

  秦桧道:「说来也是怪事,今晚我们本来已经落宿,准备明日入城。谁知半
夜飞来一群乌鸦,在客舍周围啼叫不绝,扰得人难以入眠。在下心有所动,便连
夜启程。没想到正遇到家主。」

  「是龙宸的人。」程宗扬蹲在车沿上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得罪了他们,这
一次竟然派出玄武七宿要我的性命。牛金牛死在四哥手里,虚日鼠是被我杀的,
女土蝠死在云大小姐手里,室火猪被你捏碎脑袋。眼下还剩三个人,壁水貐重伤
暂且不说,斗木獬和危月燕这会儿多半正跟着咱们。」

  秦桧眼中寒光微微一闪,「斩草自当除根。」

  程宗扬叹道:「我要知道根子在哪儿就好了——五万金铢啊,我一想起来心
里都滴血。」

  「既然知道是龙宸做的手脚,总能想个法子讨回来。」

  「问题是这笔钱急等着用,要回来只怕也迟了。」程宗扬叹了口气,打起精
神道:「汉国的情形你了解吗?」

  秦桧扬了扬手中的册页,「路过舞都时,陈乔给了我一些整理过的讯息。」

  「近来的事情我让冯大法整理给你。」程宗扬道:「汉国的情形就一个字:
乱!乱得我脑袋都是蒙的。这几天你不用露面,先帮我把事情理顺。」

  这种事情秦桧当仁不让,拱手道:「家主放心。」

  程宗扬往后面车上看了看,「这一路辛苦嫂夫人了。」

  秦桧笑道:「无妨。有道是读万卷书,行千里路。能到汉国一行,也是拙荆
的夙愿。」

  王蕙不比他们身具修为,一路上跋涉颠簸,再加上秦桧急于赶路,日夜兼程
而行,此时早已睡去。

  程宗扬低声笑道:「有了吗?」

  秦桧略微一怔,然后失笑着连连摇头,「哪里这么早?」

  「瞧瞧人家吴大刀,奸臣兄,你不会是不行吧?」

  秦桧诚恳地道:「属下只有一妻,怎比得上家主身边侍妾如云?」

  程宗扬顿时哑住。自己身边的侍妾连一个下蛋的都没有,实在是没资格拿这
事去打趣别人。

  秦桧见好就收,转过话题道:「属下在舞都听闻前些天朝廷命宁太守回京,
消息传开,城中豪强无不额手称庆,谁知宁太守半月间连破六家豪强。又调动郡
兵,将郡中亡命徒一网打尽。」说着他抚掌道:「好一番霹雳手段!」

  程宗扬道:「汉国的官员确实够狠,有股豪气。像宋国那些官,都是科举考
出来的,一个个都软绵绵的。」

  秦桧笑道:「非为科举。汉国地方官员的权势可比宋国强出数倍。在汉国,
太守都手握虎符,有权调动郡兵,一个县令便有百里侯之称,钱粮、司法、军备
都握在县令手里。宋国官制却大不相同,别说县令,就是朝廷重臣,也没有调兵
之权。」

  程宗扬琢磨了一下,「说的也是。临安那边怎么样?」

  「一切都好。」秦桧道:「小侯爷已经回到江州,前些天在收购精铁,听说
准备建一条轨道,连接码头和城中的仓库。祁远在建康,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不
仅织坊的霓龙丝衣供不应求,更和金谷石家联手,占下了建康一半的珠宝生意。
吴战威负责商会的监察,前些天刚在荆溪的昭南分号抓了几个中饱私囊的蠹虫,
因为是从筠州招的当地人,都交给地方官处置。」

  「粮价和铜价呢?」

  「云氏铜山采尽的消息已经传到临安,如今铜价大涨,使得市面上的粮价降
了一成。临行前我与户部的蔡侍郎一同出面,告知城中商会,敝行发行的纸钞绝
不折价,仍按铜铢的市值缴纳赋税。有官府作保,兑出的纸钞倒是略有增长。俞
子元和周逢正在和城中的粮行商谈,准备按照未降之前的价格,用纸钞购买一批
粮食,如果顺利的话,此时粮食应该已经入库……」

  程宗扬仔细听完,终于放下心来。只要商会根本不失,自己在汉国就能放开
手脚去做了。

  车队一路走得极慢,程宗扬一直暗中戒备,看斗木獬和危月燕是不是还敢追
来。结果龙宸的人动静全无,反而半路上遇到了吴三桂一行人。

  云府派去传话的人赶到客栈,只遇上留守的延香。白天程宗扬送云如瑶回上
清观,把敖润留在那边。冯源趁着无事,去鹏翼社找匡仲玉请教道术,延香对主
人家的事不甚了了,虽然知道事情紧急,却也无计可施。好不容易等惊理从襄城
君府回来,才匆忙去鹏翼社报信。等吴三桂和蒋安世闻讯出发,已经时过境迁。

  秦吴两人相见,又是一番惊喜。眼看着这对左膀右臂终于凑到一起,程宗扬
也觉得有了底气。此时已经天色大亮,这么一行人进城未免张扬,因此程宗扬让
秦桧等人分路去了客栈,自己只带着吴三桂和云丹琉所乘的马车入城。

  车队顺利渡过洛水,由津门进入洛都。云苍峰早已闻讯,亲自带人到城边等
候,见到云丹琉安然归来才松了口气,但神情间丝毫不见轻松。

  「人平安就好,其他事回去再说。」

  昨晚一场血战,龙宸固然伤亡惨重,但云氏更是吃了大亏,不仅丢了五万金
铢,还战死大批好手。云氏在汉国暗中经营多年,这次遇袭使得实力大损。好在
云苍峰平日看着沧桑,事到临头却毫无颓唐之色,行事反而更加果决。

  一路回到住处,云苍峰领着程宗扬从后门进入院中,一边道:「朝会已经开
始。徐常侍所言无差,朝廷已然草诏,由大司马吕冀领尚书事。」

  程宗扬苦笑道:「徐公公还在西邸等消息,事已至此,我还是去一趟吧。」

  「暂且稍等。」云苍峰道:「还有一线机会。」

  「等朝会结束,吕冀就正式接管尚书台,现在最多还有两个时辰。」程宗扬
道:「即使现在就凑够八万金铢,运到西邸只怕也来不及了。」

  云苍峰道:「我已经派人求见徐常侍,以一千金铢的代价拜托他一件事。」

  「什么事?」

  云苍峰道:「请徐常侍说服天子,朝廷为示隆重,并不当廷下诏,而是朝会
之后,由宫中派出使者,赴襄邑侯府传诏。」

  朝会之后再派使者传诏,这样一来一去,已是午后。吕冀最早也要到明天才
好去尚书台理事。程宗扬想了想,「那最多也只有十二……十一个时辰,还差五
万金铢,来得及吗?」

  「我们云家等了这么久,才等到这个机会。」云苍峰道:「即便一线机会也
不能放过,无论如何也不能有失!」

  云苍峰停下脚步,整了整衣冠,仔细将腰间的玉佩结紧,然后推开门。

  眼前是云宅会客的主堂,两人从后门入内,隔着屏风,隐隐约约能看到堂中
坐满宾客。

  云苍峰示意他留在屏风后,然后走入堂中。他矜持地拱了拱手,「云某见过
诸位好友。大清早就把各位请来,还请恕罪。」

  座中有人笑道:「云三爷的名声在下可是久仰了,难得今日召见,我说什么
也得见见三爷真容。」

  座中恭维声不绝于耳,但最前面几位默不作声,反而微微抬起下巴,流露出
几分傲态。

  程宗扬目光在他们衣履上一扫,便认出他们的身份——这些都是城中权贵的
管家执事,虽然是奴仆身份,但都是主人家里掌管实权的心腹,自觉比在座的商
人还要高出一头,颇有几分自矜。

  时间紧急,云苍峰也不寒暄,直接道:「诸位都不是外人,咱们打开天窗说
亮话,今日请各位来,是敝号需要一笔资金周转,还请各位多多帮忙。」

  有人道:「云三爷,你叫了我们这么多人来,要用的只怕不是个小数吧?」

  「不瞒各位,今次敝号需要周转的资金,当在十万金铢。」

  此言一出,座中顿时哗然。过了片刻,才有人道:「云三爷也知道,我们汉
国不比晴州,遍地都是钱庄。十万金铢现款,只怕没几家能拿得出来。」

  前面一名管家模样的宾客道:「十万金铢大伙分摊,倒也不多。只不过云三
爷,我听说你刚借了笔钱,把洛都城里的店铺、产业都质押得一干二净。再借款
可怎么说呢?」

  云苍峰微笑道:「云家虽然比不上各位豪富,倒也不缺钱。只是一时周转不
济,最多一个月,便当奉还。」

  另有人道:「云三爷的意思是不用质押,净借十万金铢?」

  云苍峰道:「用的是我云氏的信誉。」

  前面几人大摇其头,其中一个侧身凭在几上,神情倨傲地说道:「云家的信
誉么,若是以前便也罢了。但近来市面颇有些传言,说府上的铜山早已挖空。云
三爷这时候借款,时机可不大好。」

  有人玩笑道:「三爷用钱,不会是为了购铜吧?」

  云苍峰道:「购铜是小事,不瞒各位,确实有桩生意,急等用钱。日后回报
极重。」

  一名穿着锦袍珠履的豪奴哂道:「不就是首阳山的铜矿吗?」

  此言一出,众人一片喧哗,纷纷交头接耳。程宗扬目光微闪,认出那人是吕
冀门下的监奴秦宫。他坐在前排最中间的位子,周围人多少都让他几分。

  秦宫道:「三爷,你也别吃惊,这种事哪里能瞒得过我们?我瞧云三爷这事
挺急,也罢,咱们也不绕什么花的,直说罢:首阳山能不能出铜还在两可之间,
咱们几个虽然管着钱物进出,可那都是主人家的,谁拿着钱也不能丢水里听响,
就图个乐子。一句话:没有质押,此事免谈。」

  云苍峰也不动怒,「依兄台之见,想要什么质押?」

  旁边有人道:「除了洛都,云家在各郡还有不少生意。加上首阳山的铜矿,
我看也抵得过了。」

  云苍峰道:「有何不可!」

  「利息如何算?」

  「按规矩,年息三成,一月为期。」

  在座众人纷纷摆手,「那是平常的利息,这件事风险太大,用平常的利息可
不成。」

  「按市面上的行情,便是有实物质押,也是九出十三归。」

  九出十三归是质库的利息,以实物抵押借款十万,质库实付九万,以十万计
息,每月一成的利息,三个月后还款十三万。这已经是市面上少见的高息,可还
有人不满足,说道:「若是一个月付三成的息,我便赌上这一铺!」

  众人纷纷狮子大开口,要从云氏身上撕下一块肥肉来。云苍峰面不改色,无
论他们叫出什么价,都一口应诺,要求只有一条:一个时辰内送来现款。

  这时有人说道:「云家在各郡的产业咱家一时也算不清楚,首阳山的铜矿更
是难说。万一是空的,大伙就赔大了。」

  堂中的喧哗声平息下来,众人都看着那个穿着珠履的豪奴少年。

  「以秦监的意思,该当如何?」

  秦宫道:「依我看,除了这些,还得有几样靠得住的质押,免得出了什么岔
子,大伙血本无归。」

  在座的都是场面人,这话已经有些过了,云苍峰拱手道:「还请直言。」

  秦宫微笑道:「听说大小姐也在洛都?若是大小姐肯移步,这十万金铢我们
襄邑府便拿两万出来。」

  众人神情各异,襄邑侯府果然凶狠,居然要人质。云家这位小姐若是进了侯
府,哪里还能出来?

  那名戴着铜环的大汉本来守在门口,听到这话顿时慌了手脚。他一口气跑到
云丹琉的住处,扑进房便带着哭腔叫道:「不好了!大小姐!不好了!三爷要把
你卖了!」

  云丹琉正在运功疗伤,闻言险些真气行岔,「胡说些什么!」

  大堂内云苍峰只微笑着拱拱手,没有再理会秦宫。旁边一名商人岔开话题,
打了几句圆场,把这事抹过去。

  众家商会和高门豪奴联手,最终开出价码:云家以汉国各郡产业以及首阳山
铜矿为抵押,借款十万金铢,实付五万,利息每日一分,逐日计息,限期一月还
清。

  云苍峰当场应诺。等众人满意的离开,程宗扬才发现这场交易总共只用了不
到半个时辰。

  借款的条件不可谓苛刻,云家拿到手的只有五万金铢,却每天都要偿还一千
金铢的利息。一个月后仅利息就高达三万,如果逾期无法偿还,云家在汉国所有
的产业都将被众人瓜分。但相比于这五万金铢能办的事情来说,这些利息也不算
什么了。

  那些商家虽然咬得凶,出钱却不含糊。半个时辰之后,第一笔金铢运到。云
苍峰早已从本家所属各处铺面调来朝奉,当场清点放入特制的木箱中。同时将云
家在诸郡的产业分列出来,根据运来的金铢多少,在借条上填入两倍的金额,列
明利息和质押的产业,最后由云苍峰画押,按上手印。

  一个时辰后,最后一笔钱铢运到。朝会还没有结束,云家已经凑够所有八万
金铢,分别装在十六只用铁框加固过的木箱中,用四辆马车运往西邸。

  徐璜早已在西邸望眼欲穿,得知款项已经凑齐,不禁大喜。马车没有在西邸
停留,直接就驶往少府。五鹿充宗连朝会都没有参加,一大早便在官署等候。车
马抵达之后,立刻有人将金铢全部挪入少府专用的大匮之中,贴上封条。

  随着金铢陆续入库,已经盖过印玺的诏书一封封送往尚书台:诏布衣公孙弘
为博士、金马门待诏;诏朱买臣为主爵都尉、散骑常侍;擢升刀笔吏尹齐为舞都
太守,秩二千石;刀笔吏杨仆为太守别驾;诏布衣云七滨为本郡功曹;诏布衣陈
乔为从事……

  ……

  拜云秀峰为关内侯,本郡大司农丞,主管太仓、均输、平准、都内、籍田诸
事;封云如瑶为舞阳县君……

  ……

  诏儒门秦会之为兰台典校……

  林林总总数十人顷刻得官,忙得尚书台人仰马翻。程宗扬和云苍峰连饭都没
有吃,一直在西邸、少府、南宫、尚书台之间来回奔波。

  直到傍晚,最后一封诏书终于从尚书台发出。程宗扬拿着诏书,长长松了口
气,心里却丝毫不觉轻松。

  加上以前借的三万金铢,云家背上的债务高达八万。以云氏的家底,这笔巨
款也不是拿不出来,问题是云氏的产业大多在晋国,从建康运来,怎么也要到两
个月之后,远水难解近渴。

  云苍峰倒是十分从容,望着他手中的诏书笑道:「还好把这一份办完了。」

  「都是沾了老哥的光,这一份是徐常侍送的。」

  兰台典校并不是一个正式官职,只是负责整理兰台书籍典章的士子,整理包
括地图、户籍、帝王起居注、朝廷诏书、律令、群臣奏章等等……各种档案、图
书。连程宗扬都没有想到自己只略微一提,徐璜就这么轻易地答应下来,简直像
白送的一样。他不禁想起蔡敬仲那句话:没文化实在太可怕了。

  「眼下该想办法挣钱了。」程宗扬道:「八万金铢啊,我想想就头大。」

  「是十六万。」云苍峰道:「第一笔三万金铢,月息七分,一个月后还三万
两千一百金铢。第二笔不是五万,是十万金铢,日息一分,一个月后利息三万,
一共还款十三万金铢。两笔合计十六万两千一百金铢。」

  程宗扬半晌才吐出一个字:「干!」仅仅一个月,五万金铢就翻到十三万,
汉国这些商人简直比吸血鬼还狠。八万都让程宗扬头大无比,何况是十六万?龙
宸这一刀插得真狠,足足劫走二十多万金铢。

  程宗扬正在咬牙,只见云苍峰拍了拍衣袖,「这事我是没办法了。妹夫啊,
事情交给你吧,你得给我想个主意啊。」

  「别开玩笑,」程宗扬道:「这么大的事,我去哪儿给你想辙?」

  云苍峰轻飘飘说了一句:「这笔钱,是如瑶的嫁妆。」然后就飘下车,跟长
了翅膀似的,飞得没影儿了。

  程宗扬怔怔坐在车内,良久才叫道:「我干!有种你给我回来!看我不掐死
你!」

  金铢被劫的事,程宗扬原本并不打算告诉云如瑶,免得她因此伤心劳神,但
这会儿是瞒不得了——毕竟那是她的嫁妆。

  程宗扬郁闷地摸了摸了鼻子,「去上清观——不对!回去!」

  真是越忙越乱,自己还坐着云家的马车,这要去上清观,云如瑶偷跑的事就
露馅了。

                第八章

  回到客栈,迎面看到延香正在整理箱笼。见到主人进来,延香屈膝施礼,说
道:「这些是秦夫人的行李。」

  「秦夫人呢?」

  「她跟秦执事到客栈,和冯先生说了几句,就闭门谢客了。」

  程宗扬踮起脚尖看了一眼,客房里摆着笔墨,秦桧据案而坐,手边放着一堆
卷册,还有一堆体积更庞大的木简,一边翻阅,一边抄录。他媳妇在旁边端茶磨
墨,不时低声交谈几句。夫妻间倒是十分相得。

  程宗扬没打搅他们,小声道:「叫冯大法准备马匹,我要出门。」

  延香道:「老爷,你大爷说了,老爷出门的时候记得带上他。」

  程宗扬一头雾水,「我大爷?我哪儿来的大爷?」

  「就是那个长山羊胡子的。」

  程宗扬黑着脸踹开门,只见朱老头蒙着头,撅着屁股,在自己床榻上睡得正
熟,惊理一脸尴尬地站在旁边,想赶又不敢赶。

  程宗扬不由分说拽起朱老头,把那顶破帽往他头上一罩,两只破鞋往他身上
一扔,拖着他就出了门。

  朱老头迷迷糊糊道:「小程子,你这是弄啥哩?弄啥哩?」

  「少废话,赶紧走!」

  「别捞别捞,大爷还光着屁股哩。」

  「你还啥方言都会啊。」程宗扬跳了起来,「我干!你跑我床上还裸睡?」

  「光屁股睡住舒坦……哎哟亲娘咧,」朱老头惨叫道:「扯住蛋啦……」

  程宗扬都想一头碰死在门框上,「你娘!」

  …………………………………………………………………………………

  朱老头拢着手骑在驴上,看着自己的新裤子新鞋,左一眼右一眼,越看越是
喜欢。

  「瞅瞅这鞋,这裤子……咯整整哩……真不赖。」

  「大爷,我求你了,换个调调说话。」

  「这调咋了?洛下咏啊。」

  「洛都人没这样说话的!」

  「他们说哩不地道。」

  「再说我弄死你!」

  朱老头舌头立刻直了,「前面有人!」

  「哪边是前面?老东西!你别倒着骑驴!」

  朱老头从驴背上扭过来,手一指道:「那边!」

  远处传来马蹄声响,蹄声不疾不徐,带着悦耳的韵律感,听起来让人十分舒
服。等绕过路弯,程宗扬才发现那马竟然快如闪电,之所以听起来并不急切,是
因为它步子迈得极大,每一步都比寻常马匹长出快一倍,而且跑起来舒适自如。

  马背上,一个白衣少年微微俯着身,一手提着缰绳,一手握着方天画戟,金
冠上的红缨球在星光下不住跳动,坐下赤红色的战马如风般飞掠而至。

  少年人就是热情,老远就朝朱老头打招呼:「老贼!有种别走!」

  程宗扬道:「老头,弄死他吧。」

  「弄啥啊,跑吧。」朱老头刚踢着驴要跑,忽然大叫一声,「坏了!大爷刚
换了鞋!」

  程宗扬二话不说,弃马掠入林中。自己是傻瓜才会跟赤兔马比速度,至于朱
老头,管他去死!

  吕奉先不管不顾往两人杀来,他嘴角还留着前几天的青肿,只不过肿得恰到
好处,倒像是多了两抹小胡子,更增添了几分英朗的帅气。

  程宗扬一路狂奔,朱老头抱着新鞋,紧追着他的屁股,蹿得跟野狗一样。

  「分开走!」

  「小程子,你可不能把大爷往火炕上推啊。」

  「我瞎了!推你上炕啊!」

  「留神……」

  迎面拦着一条树藤,程宗扬一个漂亮的飞跃,从藤上跃过。朱老头一路狗爬
地钻过来,速度竟然也不比他慢多少。

  「行啊,老东西。」

  「甩开了吗?」

  程宗扬一回头,就看到赤兔马在山林中如履平地,接着高高跃起,以帝王般
的傲然之态越过树藤,离两人又近了几步。

  眼看平地上是跑不掉了,程宗扬纵身往树上跃去,结果裤子一紧,被朱老头
拽了下来。程宗扬刚要大骂,吕奉先已经摘下雕弓,手指以肉眼几乎看不清的速
度一张,一支带着倒钩的狼牙箭便飞到面前。

  程宗扬往旁边闪开,那支狼牙箭笔直飞出,将面前的古柏射出一个大洞。

  自己竟然忘了吕奉先的箭术,这要上树,铁定是给他当靶子的。跑也跑也不
过,打又没得打,程宗扬万般无奈,只好用出最后的手段——伸脚一跘,把朱老
头跘了个跟头。

  朱老头打着滚趴在地上,一手哆嗦着举起,混浊的老泪混着泥土从他那张老
脸上流过,充满了无言的绝望。在他身后,神骏如龙的赤兔马铁蹄踏着烟尘滚滚
而来,马上的少年宛如雄鹰,高高举起方天画戟,往他背心刺去。

  程宗扬一口气奔出数里,才坐下歇息。这小家伙还真是够执着的,竟然半夜
不睡觉,守在山路上,等死老头出现。

  不得不说,这个世界是看脸的。吕奉先要是长得跟自己这种路人的模样,朱
老头估计不用看第二眼,随手就杀了。顶多杀完才惊觉这小子姿质不错,杀得有
点可惜。

  程宗扬体内真气流转,接连运行了三个周天,化解了身上的疲惫,然后站起
身,准备接着跑路,还没开始迈腿,朱老头就一头蹿过来,死狗一样往他前边一
躺,抱着腿「哎哟哎哟」的叫唤。

  程宗扬都无语了,半晌才道:「你行啊,跑得比赤兔马都快——你是吃药了
吧?」

  朱老头喘着气道:「让大爷歇歇,歇歇……」

  「好狗不挡道啊。」

  「就歇一会儿……」

  「歇什么啊?往哪边走?」

  朱老头左右看了一会儿,「你说。」

  程宗扬冷着脸道:「你不是会占卜吗?丢一个。」

  朱老头拿出一只鞋,在手里摇了摇,往地上一丢,「这边!」

  老头选的路真不错,刚走了半盏茶时间,就看到吕奉先在夜色下横戟立马,
正气势汹汹的等着他们过来。

  程宗扬黑着脸道:「这就是你选的路?」

  朱老头哭丧着脸道:「亲娘啊,新鞋坑死人啊,没沾多少大爷的仙气,扔瞎
了……」

  吕奉先叫道:「你们跑不掉的!过来受死吧!」

  程宗扬道:「老头,你说吕家会不会大半夜放这小子自己出来?」

  朱老头道:「偷跑的?」

  「我看不像。多半这小子带的还有人,只不过他那马跑得太快,没跟上。」

  「小程子,你的意思是……」

  「后边跟的有硬茬,要不要动手,你自己看着办。」

  朱老头一手拿着一只鞋,跟拿着菜刀一样走过去,指着吕奉先道:「有种你
下来!」

  吕奉先当即跳下马,方天画戟迎风一摆,陡然刺到朱老头面前。

  朱老头往地上一趴,避开戟锋,然后狠狠往吕奉先脚背踩去。上一次他就用
这一手把吕奉先打了个满脸开花。这回故技重施,吕奉先喝道:「还来!」说着
一个鹞子翻身,腾起丈许,方天画戟对着他脑门刺下。

  吕奉先这身手,连程宗扬也忍不住喝声彩,自己跟人交手,九成都是靠蛮力
硬拚,像鹞子翻身这种技巧,自己顶多练练,实战中打死也施不出来。

  朱老头挥舞着双鞋,与吕奉先斗在一处,戟来鞋往,戟劈鞋挑,戟起鞋落,
戟飞鞋舞,戟挥鞋斩,戟光鞋影……就那么拿着一双破鞋跟人家方天画戟斗得不
可开交,看得程宗扬都想拿鞋底抽他!

  但看着看着,程宗扬表情由恶心变得惊讶,由惊讶变得凝重,由凝重变得入
神……朱老头那双鞋硬是甩出了双刀的风范,一攻一守,一正一奇,一阴一阳,
比起五虎断门刀有去无回的刚猛,多了几分顺其自然的流畅。

  两人出招越来越快,吕奉先是英气勃勃的少年,一杆方天画戟舞得如同繁花
暴雨,出手如电,而又招式分明。朱老头挥着破鞋,犹如老驴拉破车,眼看就要
跟不上趟了。朱老头手里的鞋子忽然一沉,拍住戟身,接着右手的鞋子甩起,
「啪」的抽在吕奉先脸上,发出一声脆响。

  吕奉先单脚支地,被抽得转了半圈,然后倒在地上,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程宗扬回过神来,啧啧赞道:「老头,你真不要脸啊。」

  他在旁边看得清楚,两人实际修为相差太远,斗的本来是招法,结果朱老头
眼看是输,最后一招使出了真功夫,把吕奉先的方天画戟压得动弹不得,抽冷子
给了人家一记狠的。

  朱老头得意地挥着鞋子,「有仙气!」

  「我,呸!」

  吕奉先刚一倒地,赤兔马便冲过来护住主人。林外传来一声长啸,赤兔马竖
起竹叶般的耳朵,然后昂首发出一声嘶鸣。

  马嘶声随风传开,片刻后风声大作,数道身影从林中疾掠而至。此时已经是
夜间,程宗扬目力虽强,隔着林叶也看得不甚清楚,只依稀看出左边三名女子,
当先是一名白发老妇,后面是一名相貌平平的中年妇人和一名少妇。幸好她们的
身影自己颇为熟悉,正是当初在录像中见过那三名汉宫女官:太后吕雉的嬷嬷,
贴身侍女胡夫人和女医义姁。

  然而掠来的不止她们三人,另一边还有两人,当先一名中年妇人,正是前日
出手劫杀自己的闻清语,另外一个身着黑衣的丽人,在枝叶飞掠而过,身形犹如
闪电,竟然是多日未见的齐羽仙。

  朱老头抬手一挥,一缕薄雾从袖中飞出,身边本来就幽暗无比的光线变得愈
发黯淡。

  双方丝毫不掩饰身形,各自以最快的速度从林中掠出,往林间的赤兔马和那
名昏迷的少年掠去。胡夫人等人距离更近,行到中途便占据了绝对优势。最前面
那名白发嬷嬷虽然老迈,身形却如同鬼魅,她一手扶着拐杖,身体微微一动,就
掠出数丈。

  闻清语翠袖一翻,一道暗金色的小符飞上天际。接着银光闪动,一道电光从
天而降,灵蛇般往白发老妪扑去。老妪昂首一吸,将电光吞入腹中,原本足以击
碎山石的雷咒就此化为无形,只是老妪裹发的巾帕蓦然碎裂,满头白发都为之飞
舞。

  老妪被雷咒所阻,虽然一击而破,速度却慢了少许。老妪受阻,她身后的胡
夫人陡然加速,长袖飘飞,仿佛在草叶上飞翔一样,瞬间抢到前面。义姁落后数
丈,但比另一边最前面的闻清语还要略近一些。

  就在这时,地上的泥土一动,两支弯钩破土而出,贴着地面绞向胡夫人的双
腿。胡夫人长袖斜挥,正中弯钩,发出一声金铁交鸣的震响。

  一条娇小的身影从土中钻出,笑吟吟挡在胡夫人身前,像唱歌一样娇笑道:
「过不去了呢。」

  胡夫人从袖中擎出一柄短剑,平平横在胸前。

  对面是一个戴着蝴蝶面具的小女孩,她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年纪,身上穿着
一件紧贴着皮肤的火红皮衣,勾勒出与她容貌绝不相附的傲人身材,尤其是那对
圆硕的乳球,连胡夫人这样的成人都望尘莫及。

  能用土遁之术潜行到离自己如此之近的位置,胡夫人流露出一丝慎重,她低
喝一声,身旁蓦然飞出两道数丈高的虚影,魔灵般朝那个音容童稚的女孩扑去。

  小玲儿双钩飞出,两个虚影各自握拳,一拳将弯钩磕飞。小玲儿见势不敢硬
挡,举足一踏,脚下的泥土波浪般分开,身体像没入水中一般,钻入地下消失不
见。

  双方借助林中幽暗的夜色,一交手便秘术迭出,以胜负而论,胡夫人等人技
高一筹,结果却是黑魔海等人占了上风。白发嬷嬷和胡夫人先后被人阻截,速度
慢了一线,齐羽仙后发先至,抢在义姁之前落在吕奉先身侧。

  赤兔马感觉到她对主人的敌意,嘶鸣着扬蹄践踏。齐羽仙闪身避开,然后一
手探出,抓住吕奉先的发髻,轻轻往上一提。她身形宛如行云流水一样,没有半
分停滞,顺势就将一柄长剑架在少年颈下。

  三女齐齐停住脚步,对面的闻清语微笑道:「那位小公子可是太后娘娘最宠
爱的子侄,仙儿,小心些,莫伤了小公子。」

  齐羽仙用剑锋抵着吕奉先的喉头,微微翘起唇角,「闻姨放心。」

  吕氏子侄辈虽多,但年轻一辈里真正出色的唯有吕巨君和吕奉先两人。他们
俩一文一武,被视为吕氏未来的栋梁,极受吕雉的重视,所受的宠信绝不在吕冀
和吕不疑之下。事实上吕奉先连续两天在山路上游荡,已经引得太后担心,三位
女官就是太后亲自点名前来看护,没想到小公子这么不安分,仗着马快一转眼就
跑得无影无踪,等循着马嘶声追来,已经晚了一步。

  白发老妪冷冷盯着小玲儿,寒声道:「龙宸可是要与我吕氏为敌?」

  小玲儿笑道:「嬷嬷这可问错人了。你就把人家当成桌子椅子,是龙宸借给
旁人用的好了。嬷嬷怎么能问一张桌子是敌是友呢?」

  闻清语温言道:「淖夫人是前辈,我们这些晚辈自然不敢得罪,只是有件事
想请教嬷嬷,只要嬷嬷点头,我们立刻放了小公子。」

  「说。」

  「昔日澄心棠一分为六,听说花蕊在嬷嬷身上?」

  淖方成盯了闻清语片刻,然后一言不发地伸出手,胡夫人犹豫了一下,从怀
中取出一只小巧玲珑的玉盒,放在淖夫人掌中。

  那玉盒只有指尖大小,宛如一只玉扣,淖方成握在手中,冷冷道:「且先放
人。」

  闻清语幽幽叹了口气,「妾身倒也想先放人。但妾身手中是如假包换的小公
子,这澄心棠的花蕊嘛,是真是假可就难说了。」

  「莫非怕老身骗你不成?」

  「晚辈不敢。只是岳贼狡猾成性,嬷嬷被人骗了也未可知。」

  淖方成冷笑一声,屈指弹出玉盒。

  闻清语从袖中抽出一条丝帕,轻轻一卷,接住玉盒,然后从髻上拔下一根簪
子,朝盒上挑去。

  银簪破开禁制,玉盒莹润的光泽随之收敛,露出玉盒的本来面目,只见盒身
上密布着暗红色的花纹,宛如鲜血沁成。

  淖方成冷冷道:「澄心棠乃不祥之物,出必见血,小心了。」

  闻清语微微一笑,手指往簪尖一按,然后将一滴血珠往盒上弹去。玉盒打开
一道缝隙,紧接着一团血雾从盒中渗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开来。

  闻清语首当其冲,手指触到血雾,立即脸色大变,她双手本来又白又软,此
时却像被蓝色的墨水浸过一般,染上一层诡异的蓝色。

  齐羽仙眼中透出一丝狠绝,她本是杀伐绝断之辈,一见闻姨中招,立即揪住
吕奉先的头发,一剑刺下。

  原本昏迷的少年忽然睁开眼睛,灵猫般往齐妙仙怀中一滚,以毫厘之差避开
剑锋,接着挥拳冲天而起,快捷无伦地朝齐羽仙下巴击去。

  齐羽仙修为远在吕奉先之上,却没想到这少年已经醒来,而且年纪轻轻,出
手竟然如此之迅猛。她微退半步,正待展开身法反击,忽然脚上一紧,竟然被那
少年踩住!齐羽仙吃惊之余,只见吕奉先手、脚、肘、膝同时发力,眨眼之间,
拳打肘击脚踢膝撞……各种攻势便暴风雨般倾泄而出。

  齐羽仙一脚被踩,进退不得,猝不及防之下连中数招,被打得横飞出去。

  吕奉先抓住方天画戟往地上一撑,一个漂亮的鱼跃,翻身跃上马背。不等主
人吩咐,赤兔马已经纵起身,吕奉先握住戟尾,迎风将方天画戟抖得笔直,刺向
齐羽仙的后颈。

  程宗扬愕然中带着一丝佩服,吕奉先虽然有猛将之名,毕竟现在还是个毛都
没长齐的小家伙,两次交手都被老头打得跟狗一样,心下免不了有几分轻视。然
而此时一出手,那小子凶猛的暴发力,精准的判断力,敏捷的应变能力,都让程
宗扬大大吃了一惊。更是紧的是他出色的学习能力,朱老头刚玩了一手贱的,就
被他学了个十足十,在刚才的环境下突然使出,效果立见。

  齐羽仙本身也是出类拔萃的高手,结果让吕奉先抓住机会,竟然被打得毫无
还手之力。此时不等她落地,吕奉先便又是一轮狂攻,那柄方天画戟银光四射,
雷霆般劈向齐羽仙,出手凶悍之极。

  朱老头感慨地说道:「自古英雄出少年,纵虎容易缚虎难啊。」

  「这话该我说吧?老头,你这会儿放过他,小心他将来找你报仇。」

  「等这娃娃长大,大爷早就活够了。小程子,你可要当心,将来别栽到他手
里……哎哟,这丫头命大啊。」

  齐羽仙虽然修为高深,出手却不及吕奉先敏捷,片刻间便连逢险招,最后终
究还是没能躲过,被戟牙刺中肋下,幸好她已经退入林中,戟牙被树干挡住,未
能深入,只在肋下留下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吕奉先一击得手,几乎是本能地趁
势抢攻,齐羽仙身在半空,根本来不及变招,眼看要被方天画戟刺中,赤马兔忽
然往旁里一纵,戟锋错开尺许,与齐羽仙擦身而过。

  齐羽仙竟然是被赤兔马救了性命,不禁惊愕难言。吕奉先却是丝毫不乱,长
戟改刺为挑,俯身朝坐骑腹下挥去。小玲儿从赤兔马腹下破土而出,正好被戟锋
挑中,双钩与戟牙一触即分,整个人远远飞开。

  闻清语一瞬间已陷入困境,玉盒打开,露出的不是澄心棠失落的花蕊,而是
一团剧毒的血雾,她手指触到血雾边缘,顿时像被浸入炙热的熔岩中,双手一阵
剧痛,连心神也为之失守,整个人都仿佛陷入无边的血腥之中。

  白衣白裙的义姁蝴蝶般飞来,一边并起手指,拿住一柄两寸长的柳叶小刀,
往闻清语颈中抹去。

  吕奉先以一敌二,虽然占据上风,毕竟年纪尚小,胡夫人不敢大意,飞身赶
去救援。那位白发的淖夫人则留在原地,防备黑魔海这些人在暗处另藏手段。

  利刃及颈的刹那,闻清语终于清醒过来,她屏住呼吸,一掌拍向义姁的柳叶
小刀。眼看她手掌就要被刀锋刺穿,忽然「叮」的一声,却是闻清语在间不容发
之际,用指环挡住了柳叶刀的薄刃。

  义姁修为不及闻清语,虽然占着先手,仍被她一掌拍开。但接着玉盒渗出的
血雾幻化成一个丈许高的巨人,举拳往闻清语头顶打来。闻清语口中吐出一股罡
气,直接洞穿了血雾巨人的头颅。巨人颈上血雾滚滚,又重新凝出一只头颅,再
次攻出。闻清语虽然脱困,但以一敌二,一时间纵使性命无忧,也难以脱身。

  另一边,齐羽仙一手按住肋下的伤口,挥剑挡住胡夫人,小玲儿则与吕奉先
战成一团。齐羽仙虽然肋下有伤,但剑法灵动犀利,胡夫人几次抢攻都未能占到
便宜,倒是她试图救援的吕奉先此时已经压倒小玲儿,稳稳占据上风。

  小玲儿擅长匿踪刺杀,但那匹赤兔马远非寻常马匹可比,能力堪称魔兽。每
次她使用土遁术,都被赤兔马抢先发觉,或是闪避,或是对她钻出的位置直接践
踏,小玲儿屡次尝试都未能得手,只余下硬拚一途。

  吕奉先叫道:「黄毛小丫头,赶紧给本公子让开!」

  小玲儿笑道:「人家比你还大一点呢。」

  「本公子都十四岁了!最少比你大两岁!」

  「人家都快十六了呢,还不叫姊姊?」

  「我姊姊才不像你穿的这样呢!」

  小玲儿眨了眨眼睛,挑逗道:「我穿的什么样?」

  吕奉先哼了一声,一张俊脸却忽然红了。

  小玲儿笑道:「果然是个小娃娃,脸红得好可爱。你来瞧啊,人家里面什么
都没有穿呢……」

  吕奉先叫道:「我才不是小孩子!我们家有的是歌妓!我早就见过了!」

  小玲儿娇笑道:「那你见过我的没有?」

  吕奉先脸不禁更红了,遇见这么个身高娇小的像妹妹,身材凸凹得像姊姊,
胸乳丰满得像阿姨,脸蛋清纯得像仙女,偏偏只穿了件窄窄的皮衣,近乎全裸的
小妖精,血气方刚的吕奉先只有闷头拚命狂挥方天画戟,以此来发泄自己体内那
股压抑不住的燥热。

  小玲儿本来就落在下风,吕奉先一认起真来,更难抵挡,她左支右绌,粉嫩
的肌肤被银光裹住,好几次都险些被戟锋刺中。

  「喂!」吕奉先叫道:「你赶紧投降吧。」

  程宗扬本来眉头紧锁,觉得放过吕奉先是个错误,闻言顿时舒了口气,「这
小子还是这么傻啊,这关头竟然还怜香惜玉。跟龙宸的人眉来眼去,他是嫌死得
不够快吧?」

  朱老头也摇头道:「好大一个废物啊,大爷真是看走眼了。」

  小玲儿楚楚可怜地说道:「你不杀我吗?」

  吕奉先想了想,「我可以让你当我的贴身侍女。」

  小玲儿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真的吗?人家早就想换个好主人了。」

  「当然是真的!」吕奉先道:「我说话算话!」

  「你会不会对人家好呢?」

  「哼!」吕奉先像个大人一样挺起胸膛,傲然道:「只要你听我的话!」

  小玲儿娇声道:「那人家是不是要给你侍寝呢?」

  吕奉先一阵脸红,然后甩头道:「不用!叔叔早就送给我两个姬侍了!喂!
我这一招很厉害,你挡不住就不要挡了!」

  方天画戟怒龙般挑出,果然像他说的一样声势惊人,小玲儿勉强一挡,两柄
弯钩顿时脱手,远远飞入林中。

  淖方成喝道:「小公子!杀了她!」

  被嬷嬷一喝,吕奉先立刻抖擞精神,双臂抡起方天画戟横扫小玲儿腰间。小
玲儿来不及闪避,被戟身扫个正着,娇小的身体仿佛被打得折断,张口喷出一股
鲜血。

  吕奉先纵马而过,一把抓住小玲儿,把她提到鞍前,威风凛凛地喝道:「别
动!我要把你捆起来!」

  小玲儿凄然看了他一眼,再无力反抗。

  「你是我抓的俘虏!」吕奉先高兴地说着,低头去解鞍旁的绳索。

  就在这时,淖方成、胡夫人、义姁同时惊呼道:「小公子!」

  吕奉先回过头,只见小玲儿朝他灿烂的一笑,一边伸出小手,像是温柔地去
抚摸他一样,手指从他颈中抹过。在她指间,一柄薄如蝉翼的小刀寒光微闪,紧
接着一篷鲜血从少年颈中迸出。

  小玲儿收回手掌,笑吟吟在自己红唇上轻轻一吻,然后按在少年嘴上,也堵
住了他的惊叫声。

  飞溅的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袖,她却毫不在意,只轻轻一推,便把吕奉先推下
马,然后像水滴一样从马背上滑下,落入土中消失不见。

  闻清语收起玉盒,扶住受伤的齐羽仙飞身而起。淖方成、胡夫人、义姁顾不
得拦截,飞身疾掠过来。

  吕奉先仰面躺在地上,他喉咙被切断,气息断绝,两眼睁得大大的,俊美的
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程宗扬目瞪口呆,未来的第一猛将,竟然还没长大就这么死了?小玲儿知道
她杀的是谁吗?也许在她眼里,吕奉先只是一个出身权贵,不知世间险恶的小傻
瓜吧?可你给他上的这一课也太狠了,小家伙只犯了一个错误,命就没了。

  朱老头嘿嘿笑了两声,「杀得好,杀得好。倒是省了大爷将来提心吊胆。」

  老头虽然说得嘴响,最后却叹了口气。以他的眼光,自然能看出吕奉先惊人
的天份,连他都不忍心下手,结果一个前途无量的天才,却被一个没下限的杀手
阴掉,实在是可惜了。

  震惊与惋惜的心情在心头滚滚而过,最后程宗扬摇了摇头,趁吕氏众人方寸
大乱,悄然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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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七集

  内容简介:

  在洛都各书院每月轮流举行的月旦评议上,程宗扬真切体会到汉国以谶纬来
带政治风向的效力。东方曼倩为程宗扬出的「二雉」谶语坏了吕巨君的如意算盘,
但吕巨君迅速以白雉为己用,再次改了议论风向!

  缺钱甚急的程宗扬将主意打到岳鹏举的遗产上,更加急著找出严君平。几人
入赵王私苑禁地搜查,不料石窟禁地关押的人,竟让卢景见之大为失态!秦桧更
指出要破汉国乱局的关键点,便在赵王!

                第一章

  洛都,北宫。

  永安宫大殿内帷幕低垂,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血腥气。大殿一侧的金砖被掘
开,挖出一道深沟,沟中堆满炭火,火苗已经被熄灭,逼人的热气从厚厚的白灰
下不断升起。

  绾着高髻的太后吕雉坐在一旁,白髮苍苍的淖方成立在她身後。义姁跪在太
后身前,低声禀道:「小公子喉管被切开,鲜血逆流入肺,已经气绝。胡巫说有
秘术可救治小公子,奴婢听闻其术,用的尽是些污秽之物,觉得太过匪夷所思,
不敢自专,只能勉强护住小公子的心脉,将他送回宫中……」

  帷幕微微拉开一道缝,胡夫人闪身进来,低声道:「羊粪已经运来了。」

  义姁想说什么,又闭上嘴。太后淡淡道:「刀伤非你所长,事已至此,胡巫
既有其术,便让他们去做。成与不成,你用心体悟便是。」

  义姁应道:「是。」

  内侍搬来成筐的羊粪,那些羊粪挑选过,都是晒乾後呈白色的屎球。几名胡
巫抓起羊粪嗅了嗅,然後撒入沟中。乾燥的羊粪遇到热灰,一股异味顿时弥漫开
来。胡巫一连撒了几十筐羊粪,将沟中填的满满的,然後从上面投下炭火,让表
面的羊粪缓慢燃烧,同时控制火势,使羊粪有烟无焰。

  永安宫是太后寝宫,宫中各种沉香、麝香、郁金香、苏合香、龙涎香……世
间诸般名香无不齐备。自从建成以来,终日熏香不绝,年深日久,连梁柱都散发
着浓郁的异香。然而此时,帷幕内却烟雾滚滚,充斥着羊粪燃烧的浓烈气味。

  胡巫将几根木棍架在沟上,然後抬起喉咙被切断的吕奉先,面朝下放在木棍
上,伸手拍打着他的背脊。吕奉先气绝已久,伏在沟上一动不动。

  羊粪燃烧的浓烟将少年整个包裹起来,冰凉的四肢渐渐有了温度。浓烈的羊
粪气味薰得人几乎流泪,却没有人离开,包括太后在内,都在注视着那个没有知
觉的少年。吕巨君也悄悄进来,静静立在一角,看着胡巫施救的手段。

  胡巫不紧不慢地叩着吕奉先的背脊,口中不知念诵着什么。不知过了多久,
一股鲜血忽然从吕奉先割破的喉管中涌出,落在羊粪上,「嘶嘶」作响。披髮的
胡巫站起身,一脚踩在吕奉先背後,接着整个人都站在他背上,一边高声念诵,
一边双脚用力践踏。

  看到这么粗暴的「医术」,义姁脸色数变,似乎想过去阻拦,又勉强忍住。

  吕奉先颈中鲜血越涌越多,里面夹杂着大块已经凝结的血块,忽然他喉中低
咳一声,苏醒过来。

  一名内侍掩着鼻子钻到烟里看了看,片刻後爬出来道:「恭喜太后娘娘!小
公子已经醒了!」

  殿中众人都鬆了口气,心头如释重负,连吕雉脸上都露出笑意。她站起身,
「我们先出去吧,大巫虽然有起死回生的手段,可这味道着实腌臜了些。」

  众人都笑了起来,纷纷离开帷幕。

  夜色下,两名侍女提着灯笼在前引路,已经是寅初时分,吕雉却了无睡意,
她微微昂着头,双手握在身前,长长的衣袖垂在身前,绣着雲纹仙羽的裙摆映着
星光,水波般在一尘不染的汉白玉阶陛上迤逦拖过。淖夫人和胡夫人一左一右跟
在她身後,再後面是亦步亦趋的义姁。

  吕雉并没有提及吕奉先的伤势,而是说起了一樁闲事。

  「天子前些日子下了一道诏书,」吕雉淡淡道:「召赵氏之妹合德入宫,封
昭仪,居昭阳宫。」

  胡夫人语带讽刺地说道:「南宫又要多了一位娘娘了。」

  淖方成道:「终究是天子私事。」

  昭仪虽然地位尊荣,毕竟不是正宫,作为天子家事,群臣无从置喙,便是太
后也不好多说什么。

  吕雉双手扶着栏杆,望着阶前波涛浩渺的池苑,慢慢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
良久没有开口。

  胡夫人上前,抖开一件披风,披在她肩头,一边道:「天子到底还是年轻,
沉不住气。这天下终究是他的,何必如此?」

  此言虽然是抱怨,却带着一丝劝慰和提醒。吕雉自然听出自己贴身女婢是一
片好意,只是心下不免郁结,冷笑道:「也许有人嫌长秋宫太小,看上这永安宫
了。」

  「她想当太后?」胡夫人笑了起来,「谅她也没这个胆子。她若作了太后,
将置天子于何地?义姁,你说是不是呢?」

  义姁正想着胡巫叩击的手法和白羊粪在典籍中所记载的功效,闻言微微吃了
一惊,「啊?」

  众人都笑了起来。

  义姁微觉赧然,向太后告了个罪。她问明原委,然後问道:「赵氏之妹如今
却在何处?」

  胡夫人道:「已经命人去查了。」

  淖方成道:「南宫那个叫江映秋的,找找她的下落。」

  胡夫人道:「是。」

  义姁道:「赵氏在南宫独木难支,如今多了一个妹妹,看来姊妹俩将来要专
宠後宫了。」

  「赵氏姊妹俱非善类,」淖方成冷冰冰道:「此必祸水——欲灭我炎汉!」

  淖方成声音虽然不高,却刻意用上了一丝真力,在夜色中远远传开,连远在
殿前的内侍都听得清清楚楚。

  胡夫人和义姁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微微点头。

  吕雉道:「嬷嬷说得不错,赵氏姊妹正是祸水!」

  汉秉火德,以炎汉自许,淖方成将赵氏姊妹比作灭亡炎汉带来灾祸的恶水,
可谓入骨三分。这番话一旦传开,赵氏姊妹本来就不佳的名声更是雪上加霜。

  宫中亮起一行灯火,径直往永安宫驶来,途中却拐了个弯,驶入永巷。

  义姁道:「是襄邑侯。多半是听说巨君公子在此,才避而不见。」

  吕雉皱了皱眉,「让阿寿好生管管他。」

  胡夫人笑着答应下来。

  吕雉凭栏远眺,望着夜色下的洛都。北宫地势高峻,永安宫的陛阶便与南宫
的殿顶平齐,从阶上望去,整个洛都都仿佛正在她脚下沉睡。

  良久,吕雉道:「命执金吾封掉城中所有的晴州商铺,一个不留!」

  胡夫人躬身道:「是!」

  …………………………………………………………………………………

  「……只一刀,就把他的喉咙割开了。」程宗扬咂了咂嘴,赞叹道:「真够
狠的!」

  小紫美目微微闪亮,「澄心棠?」

  程宗扬点了点头,「澄心棠,我听到她们这么说的。不过盒子没打开,里面
究竟是什么,我也没看到。话说回来,老头还真有点手段,我们离她们顶多二十
来步,她们硬是没有发现。」

  小紫思索半晌,然後道:「为什么会是龙宸?」

  程宗扬叹了口气,「这算是让你问着了。」

  为什么会是龙宸,程宗扬也想了许久。吕氏与黑魔海仇深似海,当年动手的
虽然是死老头,不过巫宗也没落下什么好。依照双方的旧怨,黑魔海对吕奉先动
了杀机并不稀奇,可出手的却是龙宸的人,这中间的意味就让人不能不多想了。

  龙宸作为恶名昭著的杀手集团,六朝的权贵们虽然对这些冷血的杀手深恶痛
绝——毕竟谁也不喜欢既不受自己控制,又能威胁到自己性命的存在——但龙宸
一向标榜绝对中立,只为金铢服务,不涉及任何立场,更由于龙宸扎根晴州,令
六朝的一众权贵鞭长莫及,于是都只能默契地容忍他们的存在,洁身自爱的对其
敬而远之。同流合污,与龙宸狼狈为奸,各取所需的也不乏其人。

  据孙寿透露的信息,吕氏也不是没有和龙宸打过交道,现在龙宸忽然翻脸杀
了吕奉先,虽然小玲儿是个疯子,这事只怕也不简单。

  程宗扬道:「看来黑魔海和龙宸的关系很深啊。」

  雲氏金铢被劫,出手的虽然是龙宸,但绝对和黑魔海脱不了关系。可龙宸为
何要出面充当打手?如果说是因为牛金牛被杀,那牛金牛又为何会找上门来?

  程宗扬正犹豫要不要叫惊理来再询问一遍,却听小紫道:「龙宸为什么要押
在黑魔海一边?」

  程宗扬不由沉吟起来,龙宸站在黑魔海一方,公然与吕氏翻脸,显然是在黑
魔海身上押了重宝。问题是龙宸为什么会选择黑魔海而不是吕氏?

  难道黑魔海有什么底牌,让龙宸不惜与吕氏翻脸?

  小紫接着道:「在汉国,还有哪张底牌比太后更大?」

  程宗扬心里一动,太后虽然是汉国眼下最大的一张牌,但有一张牌将来会更
大。

  龙宸既然在黑魔海身上押下重宝,那么只有一个解释——「天子身边有黑魔
海的人!」

  小紫小小的打了个呵欠,「真可惜。」

  程宗扬知道小紫说的可惜是什么。他原想让阮香凝冒充赵合德的婢女,与友
通期一道入宫,如今宫里有黑魔海的人,阮香凝肯定不能再露面。

  程宗扬越想越是心惊,黑魔海在汉国的底牌,不会是赵飞燕吧?话说赵飞燕
还真是很符合御姬奴的特征:出身寒微,姿色出众,本身看不出什么修为,却有
着让人心动的魅力。

  两人对视一眼,都知道与对方想到一处去了。如果赵飞燕真是剑玉姬暗藏的
底牌,黑魔海这一把可玩大了。

  小紫站起身,「去问问好了。」

  「别乱来啊。」程宗扬道:「就算她真是黑魔海的御姬奴,合德也不一定知
道——阮香琳可对凝奴的身分一无所知。」

  「大笨瓜,人家是去问那个姓江的女傅。」

  程宗扬鬆了口气,小紫审讯的手段,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若是江映秋还好
些。江映秋是宫中与赵飞燕关系最近的女官,即便不是赵飞燕真正的心腹,也在
她身边多年,总能问出一些蛛丝马迹。

  小紫离开,程宗扬也站起身,看了看旁边的阮香凝,痛心疾首地说了一句:
「你这个废物!」

  阮香凝顿时涨红了脸,楚楚可怜地低下头。

  「唉……」程宗扬叹了口气,然後掀开帷幕。

  帷幕传来雨点般的算珠声,雲如瑶右手执笔,左手抚着算盘,那些算珠在她
指下有节奏地跳动着,清脆的响声像流水一样绵绵密密,不绝于耳。

  忽然她手指一停,密集的算珠声蓦然止住。雲如瑶颦起眉头,右手的笔锋悬
在纸上,怎么也落不下去。

  程宗扬按住她香肩,「还在算呢?」

  雲如瑶叹了口气,向後靠在他怀中。

  看着玉人愁眉不展的样子,程宗扬有些後悔把金铢被劫的事告诉她。他拥着
雲如瑶道:「还差多少?」

  雲如瑶苦笑道:「我已经清点过周围所有的产业和可能的收入,这笔借款,
一个月内无论如何也还不清的。」

  程宗扬道:「我也可以动用一些资金。」

  雲如瑶点了点账目,「可以动用的我已经都算进去了。」

  程宗扬吃了一惊,「都算进来还不够?」

  「远水难济近渴。」雲如瑶道:「我们雲家最近的产业自然在汉国,但汉国
所有的产业都被三哥质押给借款的商家,到期之前无法变卖质押。奴家最担心的
是,那些与我们有来往的商家在这一个月内想尽办法索要或者拖延货款,挤占我
们雲家店铺的流水。奴家估算了一下,这一个月内,我们雲家在汉国的产业能够
动用的流水可能只有平常的三分之一。」

  雲家在汉国的店铺每月交易额也相当可观,如果这部分钱铢被汉国商家联手
拖延,即使自己能如期偿还欠款,这些店铺的生意也要垮掉大半。

  仔细看过雲如瑶计算的账目,程宗扬也不禁苦笑,自己与雲氏合作多时,知
道雲家虽有远忧,但产业遍及六朝,财力雄厚,一个月内便是腾挪出数十万金铢
也不在话下。偏偏这次事情分外不巧,为了筹足现款,雲苍峰将雲家在汉国的产
业尽数质押,汉国的产业无法动用,从宋晋诸国运来钱铢不仅困难重重,而且有
龙宸劫持在前,这一路的风险也远超平日。

  最坏的局面是雲家到时无款可还,雲家在汉国的产业全部清盘,被其他商家
豪门尽数瓜分,还要背上一笔沉甸甸的债务。

  其他的产业还好说,首阳山的铜矿一旦易手,自己当初放出雲家铜山枯竭的
风声,以此抬升铜价,变相打压粮价的一番手段,全都成了弄巧成拙。多米诺骨
牌一旦倒下,甚至将危及雲氏的根本。

  雲如瑶道:「我想去见三哥。」

  「千万别。要知道你又偷跑出来,雲老哥没事也要被你气出点事来。」程宗
扬安慰道:「不就十几万金铢吗?我来想办法。」

  雲如瑶低声道:「可这是我们雲家的事。」

  「谁说的?」程宗扬道:「这是你的嫁妆,那就是我的钱!这件事我来办,
你别发愁了。」

  说着不让雲如瑶发愁,程宗扬自己却是犯了难。从哪儿弄点钱来呢?眼下想
补上这笔亏空,只有来一笔快钱,必须是现成的,而且数额够大——十几万金铢
啊,别看刘骜贵为天子,少府一年的开支也未必有这个数……

  想来想去,程宗扬脑中忽然一亮,现成的钱也就这么一樁了!岳鸟人啊岳鸟
人,这次你一定要靠谱一点。

  雲如瑶柔声道:「夜深了,早些入宿吧。」

  程宗扬坐起身来,「不行。我刚想起来一件事,这会儿要去见卢五哥。」

  雲如瑶呵气如兰地说道:「已经这般时候,还要走么?妾身已经叫了雁儿和
凝奴在外候着……」

  程宗扬心中一荡,接着苦笑起来,「这事手尾太多,已经耽误了不少时候,
眼下要赶紧去办。事不宜迟。」

  雲如瑶依依不舍地说道:「可是我就要回去了。」

  「先别急,等给你治好伤……再回去不迟。」程宗扬说着,在她身上大有深
意地摸了一把,惹得雲如瑶一阵脸红,低低啐了他一口。

  …………………………………………………………………………………

  「龙宸?」卢景摸了颗蚕豆,却没有吃。

  程宗扬坐在他对面,「劫钱的时候黑魔海没有露面,但手法和她们非常像,
我怀疑黑魔海是背後的主谋。而且杀吕奉先的时候,龙宸的人不仅站在黑魔海一
边,还是主动下的手。」

  「龙宸……」卢景将蚕豆填到嘴里,慢慢嚼着。

  「五哥,我来找你不是因为龙宸,而是因为另一件事。」程宗扬道:「我上
次说的,有人在见过北邙见过严君平的事,你们有线索了吗?」

  朱老头在北邙见到严君平的事,程宗扬已经透露给斯明信和卢景,但没有提
及朱老头的名字。

  卢景道:「那天进山的权贵一共有五家,我和四哥已经找了三家,都没有线
索。如今还剩两家没有来得及查看。」

  「哪两家?」

  「霍大将军的别院,还有赵王的私苑。」卢景道:「这两家看管得都十分严
密。」

  十分严密?到底有多严?霍子孟作为大将军,自家的别院看管严密也在情理
之中,赵王身为诸侯,在自家的封地作威作福倒也罢了,在天子眼皮底下,还把
私苑弄得戒备森严,他就不怕犯忌?

  「衙内那边还得接着找,但这几天我们先集中力量,想办法找到严君平,怎
么样?」

  卢景道:「你怎么突然对严君平有兴趣了?」

  「坦白地说,我是对他手里那些岳帅的遗物有兴趣。」程宗扬毫不隐瞒地说
道:「五哥,岳帅当年挺有钱对吧?」

  卢景翻了个白眼,「岳帅当年能养我们一整个星月湖大营,你说呢?」

  「对啊。岳帅当年那么有钱,可他一走,你们就穷得叮当响,他的钱都去哪
儿了?」

  卢景翻着白眼道:「我们兄弟追随岳帅,可不是为他的钱。」

  「我知道我知道,我是说严先生手里很可能有岳帅留下来的钱——我这不是
有急用吗?如果真有的话,我得临时借用一下。」

  「是为了雲家被劫走的那笔金铢吧?」

  「五哥明察秋毫,」程宗扬笑着拍了记马屁,「就是这事。」

  「别说借了,给你都好说。」卢景抿了口酒,「但有没有钱我可说不准。」

  卢景说的没错,以岳鸟人的尿性,留个破罐子破碗给他们当传家宝也不是不
可能,但他当年聚敛的钱财总得有个去处吧?眼下自己急需用钱,实在找不到其
他来钱的路子,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那么就这样说定了,明天……哦,现在已经是九月初三了。事不宜迟,今
晚我们就动手,先去赵王的私苑,如果能找到严君平最好,如果找不到,就去霍
大将军的别院。」

  「不用急。」卢景道:「我先探探路,摸摸底细,安排妥当再说。」

  「成!」程宗扬一口应诺,「我等你的消息。」

  …………………………………………………………………………………

  洛都。南宫。玉堂前殿。

  正是深秋时节,天高雲淡,碧空如洗,一群鸿雁从宫殿的檐角飞过,传来阵
阵雁呖。程宗扬立在赤红的丹墀下,望着南去的鸿雁道:「我那会儿在大狱里蹲
着,压根就没见着。什么黑鹅白鹅,都是些闲人没事瞎扯的。洛都是首善之区,
天子脚下,哪里会有这种妖孽之事?」

  东方曼倩抱着长戟道:「俗世中人,原无论真假,不过得一二谈资而已。」

  「可不是嘛。不过这事传得街闻巷知,什么怪话都有,我本来就够倒霉了,
又碰上这种事,真是冤透了。」

  东方曼倩抹了抹唇上的小鬍子,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你要胆子够大,这
倒是个飞黄腾达的好机会。」

  「这话怎么说?」

  东方曼倩压低声音道:「只要你对外面说,当日飞走的不是什么黑鹅,而是
一隻鸡。」

  「鸡?」

  「对,一隻黑羽黑冠黑喙黑趾的鸡。最好是母鸡。」

  「乌鸡?母的?」

  「对。」

  「那隻白鹅呢?白凤?」

  「白鹅不重要,但你要愿意,也可以这么说。」

  「你的意思是我宅子地下飞出一对乌鸡白凤丸?老东,你不是拿我开玩笑的
吧?」

  「我说了白凤无所谓,要紧的是黑鸡。」东方曼倩神秘的一笑,说道:「黑
属北方,乃水德之相,汉秉火德,所忌者水也。如今黑鸡高飞远走,正是圣天子
在位,祸水已去,实乃我炎汉的吉兆。」

  「那跟鸡有什么关系?」

  「圣天子在位已近二十年。」

  程宗扬等了半天,东方曼倩却只说了一句就闭嘴了。

  「什么意思?」

  「你只用这么说就够了。」

  这是什么哑谜?程宗扬琢磨了一会儿,黑鸡……黑色的鸡……黑色在北为水
德……天子登基近二十年……黑鸡飞走了……还是母鸡……

  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之後终于明白过来。

  「太狠了吧?」程宗扬瞠目结舌地看着东方曼倩。

  东方曼倩挑了挑唇上的小鬍子,「富贵险中求,不狠怎么行?」

  「这扯得也太不着边际了,有人会信吗?」

  「你知道汉国最盛行的学说是什么吗?」东方曼倩吐出两个字:「谶纬。」

  程宗扬犹豫半晌,最後摇了摇头,「不行,这漟浑水可不是好趟的。」

  把鹅改成鸡,暗扣太后名讳,将身居北宫的吕雉暗示为远去的祸水,着实是
一着狠棋。但事关太后与天子这对母子,自己何必站在风头浪尖上?汉国一向标
榜以孝治国,太后谋反都不叫谋反,而是名正言顺的「行废立之事」,这点污水
泼上去,顶多坏点名声,连人家汗毛都伤不了一根,反而把自己置之死地。何况
天子就一定能赢吗?自己这一注押在天子身上,未必就是明智之举。

  但东方曼倩接下来一句话,又动摇了程宗扬的心思,「程兄欲投太后否?」

  这怎么可能?自己和吕氏已经没有妥协的余地,只不过自己一直抱着走避的
心思,才不愿过深地投入其中。但这话不能对东方曼倩说。毕竟自己如今的身份
是洛都土著,朝廷的大行令,根本没有置身事外的可能。

  程宗扬岔开话题,「不知天子为何召见微臣?」

  东方曼倩无可无不可地耸耸肩,也没有再继续劝说,「谁知道呢?宫里也没
有消息。」

  程宗扬玩笑道:「你现在不是已经成了天子心腹吗?」

  「哈哈,」东方曼倩乾笑两声,「依旧持戟而已,哪里谈得上心腹?」

  「对了,」程宗扬道:「老敖说你昨天登门,还了那一万钱,怎么?钓到大
鱼了?」

  「什么大鱼,」东方曼倩叹道:「那女子两日前便踪影皆无,无从寻觅。」

  「搬家了?」程宗扬也没往心里去,安慰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凭老东你
的姿色,肯定能找到可心可意的美人。」

  东方曼倩失了佳人,兴致不高,两人随意说笑几句,不多时,一名小黄门出
来宣诏,命大行令程宗扬觐见。程宗扬扶了扶梁冠,昂首挺胸跟着小黄门入内。

  宣德殿内残留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刘骜坐在案前,一边浏览着案上的简牍,
一边道:「赵氏可好?」

  「托圣上洪福,一切均好。」

  「为何还不入宫?」

  「赵氏出身寒微,骤然入宫只怕引起物议,」程宗扬道:「微臣正请江女傅
教她宫中礼仪。」

  刘骜哼了一声,头也不抬地说道:「好端端的女子,让你们教过,就变得言
语乏味,举止拘束,面目可憎起来。」

  程宗扬陪了两声笑,眼睛却大胆地望向天子。虽然已是深秋,他身上只穿了
一件玄黑色的单衣,只在襟领和袖口处镶了红边,这时一目十行地浏览着奏事的
简牍,看上去颇为干练。

  这小子能斗得赢吕雉吗?自己要不要把宝押在他身上呢?如果自己没记错的
话,跋扈将军梁冀的下场可是一败涂地,什么三皇后几十校尉多少贵人,天子一
封诏书便都束手就擒。不过是现在的吕氏和历史上的梁家可不一样。尤其还有个
吕雉,这名字一听就让人心里发毛。万一输的是天子呢?别人不说,赵飞燕肯定
要倒大霉了。历史上的赵飞燕好像在天子驾崩後挣扎了一番,最後还是被迁入北
宫,不到一个月就自杀了……

  正想的入神,刘骜忽然道:「雲秀峰是谁?」

  程宗扬吃了一惊,「啊?」

                第二章

  「昨天西邸送来的名单里,有个雲秀峰,」刘骜道:「他是什么人?」

  程宗扬紧张地思索了一下,雲秀峰买的爵位是关内侯,官职是大司农丞,除
了爵位,在一众人员中并不起眼,而且递交名单的时候,他们专门把雲秀峰的名
字混在中间,原想着上百个人名一起交上去,天子不会留意,甚至未必会过目,
没想到他不仅看了,而且还看出雲秀峰才是整份名单的真正核心。

  「圣上明鉴,雲秀峰是舞都人,累世经商。」程宗扬没敢多说。

  「舞都的雲家吗?」刘骜想了想,「我怎么记得他们已经迁往晋国了?」

  舞都雲家这么有名,居然连天子都听说过?程宗扬不敢胡编,只好含糊道:
「臣不知其详,还请圣上恕罪。」

  「朕少时记得有一位姓雲的商人入觐,当时他献了一隻会说话的小鸟,朕玩
了许久。只是後来再没有见过他,倒是听旁人说,舞都雲家已经迁至晋国,昨天
看到那个名字才想起来。」

  程宗扬鬆了口气,「也许只是同姓而已。待臣问问他。」

  刘骜点了点头,「你去见徐常侍,让他安排个时候,让雲秀峰入觐。」

  「臣遵旨。」

  「里面还有个雲如瑶,似乎是女子吧?」

  程宗扬心里又是咯噔一声,这问到自己老婆头上了,难道天子一时好奇,想
让她一起入觐?此事万万不可!

  程宗扬心念电转,说道:「那位雲氏,据说是雲秀峰之妹。」

  「雲秀峰的妹妹?那不是老太婆吗?」刘骜似乎想起太后身边那位嬷嬷,面
上露出几分厌色,「免了吧。」

  程宗扬连忙应道:「臣遵旨。」

  刘骜起身走了几步,貌似随意地说道:「向来听说国中有些商贾富可敌国,
朕原本不信,如今看来,这雲家的财力,寻常小国诸侯也未必比得过。」

  程宗扬心头猛跳几下,常言说伴君如伴虎,自己原本也是不信,可现在这感
觉,真和一头猛虎待在一处差不多。一个不留神,就会被他一口吞掉,吃得乾乾
净净。

  程宗扬硬着头皮道:「雲家不过是薄有资财,与国中的豪门大族不可同日而
语。」

  刘骜微微一笑,转过话题,「朝中有官员抨击宁成,说他在舞都破家无数,
连平亭侯邳家也不能幸免,中人之家破败无余。看来是言过其辞了。」

  「宁太守出身刀笔吏,严苛虽有之,却是依法度行事,邳家若与雲氏一样依
从天子诏令,岂会有破家之祸。」

  「说得好。雲家若能遵守法度,依从朝廷诏令,勤勉谨慎,尽心王事,自当
有此富贵。」刘骜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去吧。」

  程宗扬陛辞而出,回到玉堂前殿,才发觉背後已经出了一层冷汗。天子今日
这番诏对,最後只落在「尽心王事」这四个字上。天子的心思昭然若揭,就是想
让雲家拿出家产,为天子——是为天子而不是为朝廷效力。

  以往若是有这样接近天子的机会,雲家砸再多的钱也不在话下,但现在雲家
刚背上巨额债务,一个月内无论如何是筹不出钱来。依天子的性子,又怎么能等
一个月之久?

  程宗扬忽然发现,能不能找到严君平,拿到岳鸟人留下的遗产,已经成为他
这次汉国之行成败的关键。

  …………………………………………………………………………………

  按照天子的吩咐,程宗扬先去拜见徐璜,定下雲秀峰入觐的时间。既然知道
天子是让雲家出钱报效,程宗扬就竭力把时间往後拖延,借口雲秀峰远赴晴州,
把入觐的时间定在一个月之後。

  「雲侯去了晴州?还真是不巧。」徐璜嗟叹道:「咱家刚是听说,北宫传下
懿旨,命执金吾封了城中所有晴州商人店铺。」

  程宗扬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徐璜冷笑道:「听说是吕家几家侯府放质给晴州商人的钱,被那些奸商拖欠
不还。吕家几位侯爷一状告到太后面前,太后这是出面替娘家撑腰来了。」

  程宗扬一脸的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晴州商人向吕家借钱?即便有这种事,那也是晴州商人变相贿赂吕家吧。借
贷一百万钱,每月奉还利息五十万钱,那些商人与权贵之家的借贷大致如此,只
当是花钱买个平安。要闹到被执金吾封铺,还是从未有过的稀罕事。而且是封掉
所有晴州商人的店铺——这件事怎么与当年贾师宪截断雲水航运,不分青红皂白
向晴州船隻收取重税这么像呢?当日贾师宪是由于宋国财政几乎破产,不得已用
出这种手段。太后又是因为什么理由呢?

  徐璜似乎别有心事,事情办完,本该告辞,但他丝毫没有送客的意思,反而
眉头拧紧,一副欲言又止,有什么话不好出口的模样。

  程宗扬主动道:「常侍有什么难事,在下自当效劳。」

  徐璜堆起笑容,「也不是什么大事……咱家只想问问你,商贾之间,平常欠
条是怎么写的?」

  来了!来了!程宗扬心里暗道:蔡敬仲幹的缺德事,可把他们坑苦了。偏偏
这事还不好直说。

  「平常的欠条就是写明双方的身份、姓名、金额和借款、还款时间。如果有
利息,还要注明利息几何。」

  「里面的文字有什么讲究吗?」

  「不知徐常侍是想问什么?」

  「咱家手里有份欠条,有人说里面有个字不够妥当。」

  「一两个字不够妥当也不要紧,只要双方认可便是。」程宗扬道:「徐常侍
不妨问问打借条那人,只要双方没有歧义便是。」

  徐璜斟酌半晌,「也罢,过几日我再问他。」说着又长叹一声。

  徐璜心事重重的样子看得程宗扬心底老大不忍,就为那几十万钱,让徐公公
为难成这样……这事真不至于啊。得跟老蔡说一声,赶紧把他们的钱退了,瞧这
事闹得,都影响正常工作了。

  程宗扬道:「公公何事发愁?要是钱上的事……」

  徐璜摆摆手,「非是为此……我且问你,你这次觐见,圣上是不是又在催赵
氏入宫了?」

  「公公的意思是?」

  徐璜叹道:「早些送进宫来吧。」

  程宗扬索性道:「徐公公,你知道我是偶然卷入此事,不知道里面是不是有
什么忌讳?」

  徐璜道:「宫里……有些风言风语。」

  程宗扬腹诽道:这点风言风语算什么?真要命的还没上呢。赵氏姊妹在後世
的评价,那才叫个遗臭万年……

  徐璜道:「这事也不必瞒你,宫里人多口杂,总有些人在背後说三道四。什
么狐媚成性,惑乱天子……如今竟有人称她们姊妹是祸水,将灭我炎汉,这岂是
随意说的?」

  徐璜絮絮叨叨说了半晌,程宗扬才知道祸水这个後世的常用词,压根就是给
赵氏姊妹贴身定做的。

  说到後来,徐璜也禁不住埋怨道:「我炎汉历代那么多皇后娘娘,你说怎么
偏这一位如此招惹是非呢?」

  如果说程宗扬以前也纳闷过,现在却是看得明明白白。赵飞燕是不是真有传
说中那么淫恶,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面对的是汉国最大的外戚,有后族之
称的吕氏。别说她一个平民出身的弱势女子,就算是女中圣贤,只要娘家毫无根
基,也照样被黑得面目全非。

  程宗扬没有多说,只泛泛道:「娘娘家世单薄,没有得力的兄弟撑腰。」

  「谁说不是呢?」徐璜叹道:「我也管不得那么多。只盼着那位小赵氏早些
入宫,将来大伙平平安安,宫里也能少些流言蜚语。」

  程宗扬心下暗道:这你恐怕要失算了,等合德入宫,那流言蜚语才热闹呢,
随便拣点流言都能写好几本书,流传好几千年……

  …………………………………………………………………………………

  离开西邸,程宗扬思索再三,决定私下去见蔡敬仲一面,商量对策。天子几
次三番催促,合德入宫之事已是势在逼行,再拖下去也没有意义,只能先让他往
宫里知会一声,免得到时穿帮,闹出「姊妹俩」相见不相识的乌龙来。

  自己与蔡敬仲的交往是私密中私密,少不得乔妆打扮一番。程宗扬刚换好衣
物,正对着镜子黏鬍鬚,车帘微微一晃,一条人影野狗般蹿上来,一头扎到他座
位底下,扭着屁股往里钻。

  程宗扬还在愣神,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吵嚷,「就在这儿!」

  「钻到车上去了!」

  「拦住!拦住!别让这孙子跑了!」

  驾车的敖润叫道:「幹什么呢你们!朝廷命官的车你们也敢拦!」

  「没你的事!一边去!」

  「敢黑我们的钱!天王老子也得扒下层皮来!」

  敖润叫道:「兄弟我就在这儿坐着,哪里有人上车!」

  「那老东西蹿得跟猴一样,一不留神就让他钻了空子!」

  「少废话!把车打开不就知道了?」

  程宗扬黑着脸一脚踩在朱老头兀自扭动的屁股上,然後揪着腰带把他扯了出
来。

  朱老头小声道:「我就避避风头……别拉……别拉……大爷还没吃饭呢……
哎哟……」

  老东西的腰带都快朽了,程宗扬手上一使劲,当时就断成两截,好悬没把他
裤子扒下来。

  程宗扬「哗」的掀开帘子,一手揪住朱老头的鬍子,「找他的吧?大伙千万
别客气,按住往里打!」

  朱老头提着裤子叫道:「小程子,你可不能这样啊……」

  吵闹间,忽然旁边有人惊讶说道:「次卿兄?」

  朱老头犹如绝处逢生,打眼一看,顿时堆起满脸笑容,「原来是仲翁贤弟,
多年不见——借俩钱使使啊!」

  旁边一辆马车上,坐着一个身着儒服的老者,他头戴高冠,腰佩明玉,颌下
留着一丛斑白的长鬚,相貌古板,举止方正,一举一动都流露出正人君子的堂堂
气度。

  饶是这么个方正君子,遇见朱老头这副模样,也不禁有些失态,愣了愣神才
赶紧从袖中掏出钱铢,赔给那些赌棍。

  被人追赌的时候撞见熟人,任谁都免不了有几分羞愧。可朱老头压根儿就没
这觉悟,没羞没臊地凑过去,拢着手胁着肩,一脸谄笑地说道:「仲翁贤弟,你
这是……高升了啊?」

  姓文的老者扶轼下车,然後长揖一礼,「着实惭愧。愚蒙累年苦读,数年前
应试得授博士,如今掌管兰台漆书。」

  朱老头也不知道听懂没有,装得跟真的一样频频点头,「漆书啊,怪好,怪
好。」

  文老者感叹道:「当年同窗之时,你我方值年少,如今皆是垂垂老矣。次卿
兄昔年才学高我十倍,为何落魄到如此境地?」

  朱老头长叹一声,「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这两句诗让朱老头念得一咏三叹,沉郁顿挫,充满悲怅的愁绪,问题是他这
会儿两手还提着裤子,那副装逼的模样让程宗扬差点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可那位姓文的老头偏偏就吃这套,陪着老头长吁短叹,感慨不已——这活活
是俩神经病啊!自己忙得满头是火,哪儿有闲心看他们泛酸?程宗扬悄悄给敖润
使了个眼色,准备甩了老头跑路。

  这边朱老头满腹幽情刚抒了半截,接着话锋一转,「仲翁贤弟——吃饭了没
有?」

  文老者说道:「已经用过了。今日正值石室书院月旦评议,往来皆是文苑精
华,次卿兄精于图谶纬书,若是闲来无事,不妨同去。」

  朱老头本来想找个饭辙,一听是以文会友,当时就想打退堂鼓。程宗扬本来
想走,这会儿却一把抓住他,「谶纬之学?我就喜欢听这个!同去!同去!」

  文老者迟疑道:「这位是?」

  「小程子。我以前收的学生。」朱老头大模大样去拍程宗扬的肩膀,一抬手
裤子险些掉下来,又连忙拉住。

  朱老头脸不红气不喘地说道:「昔日一别,刘某游学天下,立志觅世间英材
而教之,可谓是桃李满天下。日前忽生思乡之念,万里来归。谁曾想刚入洛都便
被人窃去财物,乃至沦落如斯。幸好遇上这位不记名的弟子,还记得老夫昔年授
业之恩,这也是老夫育人多年的回报。哈哈哈哈!」

  「原来如此。次卿兄心性豁达,一如往日啊。」文老者扭过头,含笑对程宗
扬说道:「老夫文党,汝有心求学,各处书院的月旦评可不容错过。次卿兄,程
小友,请。」

  双方各乘一车,往石室书院驶去。程宗扬道:「哎哟老头,就你这德性,还
好几个名呢?次卿……啧啧,这名配你这模样,我都脸红。」

  「那是字,你懂啥?大爷上学的时候,单名一个谋字。」朱老头哼哼叽叽说
道:「谶纬就那么回事。你要想学,大爷这会儿就给你编你一段。」

  「您歇歇吧。你那叫王八卖爪篱——鳖编的。」

  「小程子!你这是咋说话呢?士可杀不可辱哇!——赶紧给大爷弄根裤带!
大爷要下车!」

  「别跑!」程宗扬一把揪住他,「他们去的是石室书院——严君平就是那里
的山长。今天你无论如何也要陪我走一趟!」

  朱老头一个劲儿摇头,「大爷一个时辰好几万的生意,你这不是耽误我发财
吗?」

  「拉倒吧,还一个时辰好几万。跟我走一趟,一个时辰给你一贯。」

  「金铢?」

  老东西还真敢开牙,程宗扬板着脸道:「铜铢。」

  朱老头一拍大腿,「幹了!」

  「轻点拍!」程宗扬捂着鼻子道:「你这一身灰……我幹!你还拍!」

  马车一路南行,不多时,驶入一条街巷。洛都书院林立,石室书院在其中并
不起眼,但山长严君平在儒林中颇有名望。洛都书院相约每月初一轮流在各大书
院以文会友,评点人物,议论经籍,称为月旦评,是洛都儒林有名的盛事。本月
轮到石室书院,但因故推迟至今日。

  程宗扬等人赶到时,书院中已经有车马数十乘,冠盖雲集。大堂正中铺着茵
席,摆着几案,四名文士分据两边,一位白鬚长者作为主持坐在中间,四周陈设
着三排座席,可容纳上百人。

  此时正中的席位上一名年轻书生正高谈阔论,「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
修道之谓教。视前世已行之事,观天人相与之际,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
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

  「此乃董子所言!非为至理也!」对面一位白髮老者高声道:「先王之所记
述,咸以仁义正道为本,非有奇怪虚诞之事!盖天道性命,圣人所难言也!自子
贡以下,不得而闻,况后世浅儒,能通之乎!」

  那名年轻人朗声道:「小子不敢称通!所谓刑罚不中,则生邪气;邪气积于
下,怨恶畜于上。上下不和,则阴阳缪戾而妖孽生矣。此灾异所缘而起也。世间
谶纬之书汗牛充栋,先生尽可考之!」

  那书生声音洪响,在堂外也听得清清楚楚。朱老头一边拍着衣服,一边左顾
右盼地往里走,文党低声道:「那後生是汝南许杨,精擅术数,颇具才学。不过
对上桓老,只怕讨不了好去。」

  只听姓桓的白髮老者道:「圣人所作,唯有六经,何来谶纬!」

  朱老头啧啧道:「桓老头还是这么倔。一张嘴就把谶纬名家都得罪死了。」

  许杨道:「先生之言小子不敢苟同!世间万物各有阴阳,阳为经,阴为纬。
世有六经,更有七纬!易纬、尚书纬、诗纬、礼纬、春秋纬、乐纬、孝经纬……
皆为圣人内学秘传!」

  桓谭拍案道:「七纬皆伪!」

  座中一片哗然,许杨旁边一名中年人长身而起,含笑向桓谭揖了一礼,「汝
南廖扶,见过桓老。」

  桓谭冷冷哼了一声。

  廖扶道:「凡物必有数,由数而得其理,顺其势。凡入乎数者,由小而推大
必合,由人而推天亦合。以理揆之,万物一贯也。」

  桓谭冷笑道:「以尔言之,万物皆有定数?」

  「世间万物,岂有定数?」廖扶出人意料地驳斥了定数之说,接着道:「大
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所不变者,唯有太一。」

  术数之道一旦扯起来就没完没了,桓谭身边一名长鬚乌亮的夫子开口说道:
「余陈留郑兴。久闻汝南廖文起精于风角、推步。今日可否为老夫占上一卦?」

  廖扶恭敬地说道:「小子所学浅陋,岂敢在先生面前现醜?方今秋雨将至,
柱下不安,还请先生延座。」

  桓谭哂道:「无非推搪而已。」

  话音未落,刚才还晴空万里的天气倏忽变色,堂外狂风四起,卷起的竹帘被
吹得「啪啪」作响,紧接着雨点落下,一场秋雨滂沱而至。大堂为了采光,四周
门户大开,此时雨点穿户入室,落在席间,坐在外侧的文士纷纷起身躲避。正纷
乱间,突然「轰隆」一声,廊下一根木柱由于年深日久,柱下已经朽坏,被狂风
一吹,顿时倾颓折断,檐上的瓦片纷纷跌落,幸好坐在附近的文士已经起身,没
有伤到人。

  廖扶平静地拱手施礼,神情自若地安然落座,但众人再看向他的目光都已经
截然不同。

  「偶合而已!」桓谭犹自辩争,但周围无一人附合,连他旁边的郑兴也默然
不语。

  坐在正中的白鬚老者不能再不开口,他低咳一声,等堂中议论声稍停,才缓
缓说道:「一言之间,天地变色,汝南廖扶,卓而不凡!」

  洛都月旦评相当于汉国最高等级的学术会议,对人物的品评更是重中之重,
能被主持金口点评,汝南廖扶的名声将以最快的速度传遍天下。他所代表的谶纬
数术一派,也可谓在今日的月旦评中大获全胜,桓谭重重一顿足,穿过不断掉落
的瓦片径直走到廊下,然後踏上木屐,愤然而去。

  郑兴与他同车而来,也不好再坐下去,只能面露苦笑,向众人拱手施礼,先
行告辞。

  有年轻的学子过来放下竹帘,掩上门户,遮住外面的风雨,重新安排座席。
堂中光线虽然黯淡了许多,又走了两位文学名家,气氛却愈发热烈。

  趁着辩论告一段落,不少文士都过来与廖扶攀谈。廖扶倒是涵养极好,无论
褒贬都神情如常,却隻字不提风角术数。

  风角之术都是门中秘传,廖扶不欲多说也在情理之中,众人也不勉强。言谈
间,堂中话题渐渐从术数转为谶纬之学。

  「世间岂有万世之国?谶语有云:代汉者,当涂高。」

  程宗扬一怔,这帮汉国学者在公然讨论谁来取代汉室?他们是欺负汉国不玩
焚书坑儒吧?

  「此语乃孝武皇帝亲口所言,先师亲耳所闻,」一名年迈的文士说道:「唯
当涂高三字,殊不可解。」

  「莫非代汉者姓涂名高?」

  「谶语岂会如此浅陋?」有学者道:「以五行论之,克火者水也。水之高者,
莫过于九天之雲。代汉者或为雲氏也未可知。」

  我幹!程宗扬都震惊了,这帮学者的脑洞还真大啊。难道这家伙是拿了谁家
的钱,专门赶来往死里黑雲家的?

  「此言差矣。」雲家的钱也不是白给的,当时就有人反驳道:「五德循环,
乃相生而非相克。火德生土德,代汉者当为土德。涂者,途也。代汉之人,名中
或当有一路字。」

  「非也!非也!当途而高,当为门阙。」

  「一派胡言!涂者从水从余,以此解之,则为代汉者,当水余高。临水而高
者,桅也。代汉之人当有操舟之志……」

  那些神神叨叨的议论,程宗扬只听了几句就放弃了。他游目四顾,想找个人
打听一下石室书院的山长,目光却猛然一跳。

  室角的偏席坐着一个白衣少年,他相貌平平,态度谦和,无论谁来攀谈都恭
敬有礼。如果只是一个末学後进,如此恭敬倒也罢了。可他身边坐着一个与桓谭
当面争辩的许杨,一个刚刚出尽风头的廖扶,这身份也不用说了。出身豪门,礼
数又如此恭敬,怎能不令人心生好感——除了程宗扬。

  程宗扬一瞥之下,目光顿时一跳,那少年竟然是吕巨君!

  仿佛感应到他的目光,吕巨君也抬起眼,两人目光相对,吕巨君露出温文尔
雅的笑容,略一施礼,然後才移开视线。

  那小子竟然没有认出自己?程宗扬怔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易过容,上
次见面又是月黑风高林密,难怪他会认不出自己。

  程宗扬略微放心了一些,接着又想起当晚跟他打过照面的不只自己,朱老头
前蹿後跳,也折腾了不短时候,而且他还是吕家的大仇人,烧成灰也必须认得。

  程宗扬转头往朱老头看去,眼珠子险些掉了出来——老家伙一个劲拍衣服,
还真不是白拍的,一件髒得看不出本色的破袍子,硬让他拍得一尘不染,连半朽
的衣带都跟刚洗过一样乾净。衣上的泥垢一去,程宗扬才发现,老东西整天揣着
袖子,髒得像是在泥里滚过一样的衣裳,竟然是一件正经的儒服。

  不但如此,朱老头乱得跟鸡毛似的花白头髮,不知何时让他挽了个髻,还人
模狗样地扎了块新崭崭的方巾。原本让人看见就想踹两脚的一脸贱笑,此时找不
到半点痕迹,取而代之的是一派深邃沉稳的庄严与郑重。

  如果不是跟老东西一起进来的,程宗扬都不敢相信这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
旧衣,穷困却充满气节,老迈而不堕本志,神情肃然,正襟危坐的堂堂君子,居
然是朱老头本尊。

  不过他头上那块方巾怎么看着有点眼熟?那颜色,那质地……程宗扬往衣服
里面一摸,顿时气了个倒仰,自己刚换上的袍子,里子不知何时被人撕了一块,
这会儿正扎在老东西头上呢。

  朱老头沉声道:「风角小道耳,乃农家阴阳家之末技,不值一谈。欲通天人
之际,当知儒门十六字心传: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老头还在睁着眼睛胡侃,倒是他旁边那些文士听得频频点头。

  有人见他面生,问道:「这位是?」

  文党含笑道:「文某昔日同窗的师兄,五陵刘谋,表字次卿。次卿兄去国多
年,返回洛下不过数日。」

  「原来如此,能对儒门十六字心传了然于胸,可谓是学有渊源了………」

                第三章

  今日的月旦评汇聚了洛都乃至汉国的学苑名家,堂中的议论可谓是高潮一波
接着一波。

  「子不语怪力乱神!」这是经论学派还在顽抗。

  「非也非也。怪力乱神,六经不言,七纬却比比皆是,唯其是儒门秘传,世
间少有知者。」谶纬派的学者直接顶上,暗示经论学派都是没接触到儒门绝学的
外行。

  「话说前些日子传言,说城门外有狗生角……」旁边有人岔开话题,谈论京
中出现的异事。

  一名文士淡淡道:「执政有失,下将害之,厥妖狗生角。君子苟免,小人陷
之,厥妖狗生角。」

  程宗扬压根就没听懂,但旁边有人接口道:「君明兄多虑了。听闻君明兄一
直在撰写《开元占经》和《周易妖星占》,不知何时能杀青?」

  程宗扬听得犯困,忽然听到一个神秘兮兮的声音「……京师地陷,有鹅出于
地下,苍者高飞,白者淹留不去……」

  这谈的是自己的事啊,程宗扬立刻竖起耳朵。

  「苍白二色,此乃阴阳之相,失其次序……」

  「不然,以余观之,二者均为阴。天为阳,地为阴,出于地下,其阴可知。
二阴并出,当主二女乱世……」

  洛都地陷,地下飞出两隻鹅是近来传扬最广的异闻,这时被人提出,毫不意
外地成为席间的热点。在座的都是饱学之士,当下各述己见,分别从阴阳五行术
数星象……诸般角度分析其中的意味。

  程宗扬真是大开眼界,真没想到一件破事会被他们编出这么多新鲜的说辞,
活活都能说出花儿来。但听着听着,他渐渐觉得味道有些不对。众人的说法虽然
五花八门,但总有人有意无意把话题往「二女」上引。尤其是那个来自汝南的许
杨,甚至公然声称「二鹅当为姊妹之徵」。

  程宗扬虽然对谶纬一窍不通,但「姊妹」这个词实在太敏感了,在座的其他
人也许还蒙在鼓里,他可是刚奉了天子诏谕,正准备送皇后的亲妹入宫。问题是
合德入宫的事还没有传开,竟然就已经有人准备好流言,等着往赵氏姊妹身上泼
污水,这手段未免太狠了。

  程宗扬暗自思忖,这背後的指使者,究竟是吕冀?还是那个看上去温雅从容
的少年吕巨君?

  许杨还在慷慨陈辞,「苍白颠倒,阴阳失序,此乃女色祸国之徵!」

  有人询问刚才一语成谶的廖扶,「以阁下之见,二鹅当主何事?」

  廖扶淡淡道:「旨在後宫。」

  堂上一片哗然,廖扶在今日的月旦评上一举成名,此时虽然只说了四个字,
但分量已经截然不同,他既然提到後宫,那众人都不得不思量一番。

  议论声中,忽然有人说道:「不过……学生却听说,当晚地下飞出的并不是
二鹅。」

  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程宗扬轻抚着颌下的鬍鬚,泰然道:「据学生所知,从
地下飞出的乃是两隻野鸡。黑者往北飞去,自投于邙山。白者淹留不去。」

  听到地下飞出的不是二鹅,而是一黑一白两隻野鸡,堂中议论声顿时大了几
倍。一片「嗡嗡嗡」的议论声中,吕巨君锋利的目光在程宗扬脸上一扫而过,微
笑道:「如此蹊跷之事,不知先生从何得知?」

  「从一名差役那里听到的。」程宗扬眼也不眨地说道:「当晚他随洛都董令
赴步广里,亲眼所见。」

  许杨道:「月黑风高,也许是看错了。」

  程宗扬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也许吧。」

  堂中不乏心思敏捷之辈,当时就有人道:「苍者主北,若是旨在後宫……」

  他话没说完,堂中就冷场了。在场的没有一个傻瓜,黑者主北,旨在後宫,
二雉双口——这么简单的字谜谁都能解,但北宫吕雉这四个字是能随便说的吗?

  但正因为不能说出口,堂中的沉默更显得意味深长,想必今日之後,步广里
地陷飞出两隻野鸡的说法,就会在洛都流传开来。

  程宗扬若无其事地听着众人的议论,心下对东方曼倩佩服得要死。若不是东
方曼倩提醒,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一招。区区一字之差,不仅化解了吕氏
咄咄逼人的攻势,还反戈一击,打得吕家手忙脚乱。可惜老东这么能幹,却只能
在殿前执戟,如果他来参加月旦评,只怕廖扶也要望尘莫及。

  吕巨君面上无喜无怒,甚至没有去看一眼那个贸然开口的士子,心里却在飞
快地盘算此事可能引发的後果。他数日之前便派人在士林之中散播「步广里二鹅
主二女祸国」的说法,今日更是有备而来,先借着月旦评推出来自汝南的许杨和
廖扶,再操纵话题,拿步广里黑白鹅一事大作文章。

  廖扶的亮相可谓惊艳,靠着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技惊四座,气走桓谭和郑
兴。许杨也不负重望,先是力辩桓谭,然後又挑起二女祸国的话题,在旁推波助
澜。一切都在按照吕巨君的安排顺利进行。却不料临到末尾,却有人抛出二雉的
说法,一字之别,就把吕巨君的如意算盘打得粉碎。二鹅变成二雉,祸水引向北
宫,吕巨君前面的百般铺垫,千般算计,都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甚至无
法争论,在月旦评上争论,只会让二雉的说法流传更广,引来更多人的关注。

  堂中的沉默还在继续,忽然间吕巨君意识到,众人沉默的时间已经太长了,
长到他必须立刻挑起话题。

  吕巨君微微递了个眼神,许杨从容起身,先拱手施礼,然後道:「久闻洛都
学苑甲于天下,余出身乡鄙,今日能结交各位博学多识的鸿儒,实为有幸。」

  许杨的表现虽然不及廖扶惊艳,但与桓谭辩难不落下风,已经可以在洛都文
苑中占有一席之地。此时听他说得谦恭,众人都逊谢几句,又听他说道:「余有
一问,苦思多年不得其解,难得今日群贤毕至,还请诸位高贤为余一解疑窦。」

  一番话说得众人好奇心起,纷纷道:「辩难释疑正是月旦本义,许兄尽可畅
所欲言。」

  许杨道:「余出身汝南,少时常听乡中稚子唱一首童谣。辞意殊不可解。」

  众人被他吊足胃口,都道:「是何童谣?」

  许杨缓缓道:「燕燕尾涎涎,张公子,时相见。木门仓琅根……」

  堂上议论声起,诸人纷纷交头接耳。汉国谶言犹重童谣,认为童子无知,所
歌者当为天启,许杨开口就抛出一则童谣,正挠中众人的痒处。

  许杨略微顿了一顿,接着高声道:「燕飞来,啄皇孙!皇孙死,燕啄矢!」

  程宗扬紧紧盯着对面的吕巨君,终于可以肯定赵氏姊妹最大的敌人不是吕雉
或者吕冀,而是这个貌似文弱的少年。

  堂上一片哗然,廖扶却闭着嘴,一言不发。他今日已经出尽风头,最後再放
出「旨在後宫」的口风,就可以完美收宫。没成想竟然有个愣头青跳出来,一句
话就彻底变了风向。众目睽睽之下,刚在洛都月旦评上崭露头角的廖扶自然无法
改口,注明自己说的後宫不是太后所在的北宫,而是皇后在的南宫。

  所幸家主并不是毫无准备,许杨话音刚落,就有人接口笑道:「刚说了鹅,
这会儿又来了隻燕。尾涎涎……这燕子倒是生得妖娆。」

  在座的三百余名文士来自汉国数十家书院,与吕氏暗中来往的也不是一家两
家,当下又有人道:「木门仓琅根……仓琅根,可是指门上的铜环兽吻?」

  有人捋着长鬚应道:「然也。非贵人无以居之。」

  「张公子,时相见——不知是哪位张公子?」

  「富贵莫如富平侯……」

  「燕啄皇孙?」

  「思之令人骇然……」

  「宫中尚无皇子,哪里谈得上皇孙?」

  众人对北宫那位太后畏如蛇蝎,言谈间涉及当今天子却显得满不在乎。他们
似乎忘了刚才冷场时的尴尬,又开始口若悬河地评议古今,指点江山起来。

  刘谋没有再开口,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化,只在眼底流露出一丝隐藏极深的
不屑。

  话题从二鹅到二雉,又到了燕燕的二燕,程宗扬越听越觉得刺耳,正准备找
个理由走人,却看到朱老头目光精芒微闪。

  大堂边缘一角坐着寥寥三五名文士,其中一名生着虬髯的文士腰佩长剑,背
脊挺得笔直,正说道:「……是余亲眼所见。」

  旁边的文士道:「柳树死而复生,倒也寻常。」

  「余问过苑中的侍者,那棵柳树本来已经僵死倒地,不知何时又自行立起,
重发新芽。」

  「枯柳倒而复起,当有其缘由。」

  「还有一樁异事,」佩剑文士道:「余见树上每一片叶子都被虫子吃出五个
字:公孙病已……」

  众人来了兴致,「这倒是异事,公孙病已……还有一个字呢?」

  佩剑文士轻轻吐出一个字:「立。」

  周围几名文士低声念了一遍,然後齐齐变了脸色,那名佩剑文士沉声说道:
「树上几万片叶子,都是这五个字。」

  有人勉强笑道:「也许柳树是被那个公孙病已给立起来的。」

  佩剑文士冷冷看了他一眼,「刚才的童谣你们都听到了,圣上至今无後,可
见刘氏气数已尽,当立公孙氏为帝。天意如此,岂可违逆!」

  主持月旦评的白鬚老者忽然扭过头,厉声道:「眭弘!不可妄言!」

  眭弘长身而起,向白鬚老者微微躬身施礼,然後一手扶着剑柄,昂然说道:
「回禀先生,学生来前已伏阙上书,请天子顺天承命,传帝位于公孙病已。」

  堂上仿佛被捅了一隻马蜂窝般,群蜂嗡鸣之声四起,片刻後又安静下来,数
以百计的目光都落在眭弘身上,有的惊愕,有的佩服,有的茫然,有的惶惧,有
的羡慕,有的怜悯,有的觉得他荒唐可笑,还有些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个死人。

  有人嘀咕道:「拿一条谶言就让天子退位,他是傻的吗?」

  「看着倒是条汉子,这脑子够糊涂的。」

  「以死邀名,这厮够狠!」

  「公孙病已……有这人吗?」

  「有也要杀乾净……」

  程宗扬神情古怪地看着朱老头,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老头,你小名叫啥
来着?」

  朱老头不置可否,只像一个旁观者一样,冷着脸看着堂上的一切,半晌才淡
淡道:「写了几万片树叶。还真不容易。」

  「公孙氏何曾有德于天下!」

  一个声音蓦然响起,许杨摘下佩剑往案上一拍,暴喝道:「妖言妄语!惑乱
世人!姓眭的,你既然满口天意,敢不敢与许杨仗剑一决,生死各凭天命!」

  「住口!」不等眭弘应战,吕巨君便喝止许杨,「废立之事非市井宜言,如
今圣天子在位,岂容妖言恣肆?我们走!」

  眭弘面无异色,向白鬚老者一丝不乱地长揖为礼,「天命将有所归。顺之,
抑或逆之?还请先生有以教我。」

  白鬚老者眉毛抖了几下,然後拂袖而去。

  …………………………………………………………………………………

  回程的路上,程宗扬仍沉浸在震撼中,今日的月旦评一波三折,吕氏为「二
女乱国」张目,机关算尽,却狠狠吃了个哑巴亏。吕巨君见事不济,急忙抛出精
心炮制的「燕啄皇孙」,却不料又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眭弘抢尽风头。

  汉国文士大嘴巴不少,议论间颇有些犯禁的字眼,但大伙都是打打嘴炮,既
安全又文雅。玩真的,眭弘这可是蝎子尾巴——独一份。

  公然上书,要求天子退位,传帝位于异姓,只怕在座的文人不少都对他恨得
咬牙切齿——这家伙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吗?大伙都是文人,讲究的是斯文雅
致,姓眭的整出这幺蛾子,把无伤大雅的嘴炮玩成了掉脑袋的勾当,大伙往後还
能不能在一起开心的玩耍了?

  程宗扬压根就不信什么「树上飘来五个字」之类的邪事,即便是有,也肯定
是有人做出来的。问题是谁会闲的没事,在几万片树叶上做出虫痕呢?

  车帘微微一动,一名剽悍的汉子闪身进来,却是石敬瑭。他单膝跪地,沉声
道:「回禀主上,眭弘祖父曾任东宫太子洗马,太子事败,族人尽迁入五陵,父
兄曾为五陵啬夫。其人以忠孝闻名,素与剧孟交好。」

  「原来是眭老三的幼子,」身穿儒服的殇侯道:「他父亲可还在世?」

  石敬瑭道:「前年已然去世。」

  殇侯点了点头,不再开口。

  石敬瑭施了一礼,悄然退开。

  殇侯闭口不语,似乎在想着什么。

  听到眭弘的父祖属于戾太子旧部,又一同迁往五陵,程宗扬终于明白过来。
眭弘的举动的确实荒唐可笑,就是傻瓜也知道,天子不可能因为一条莫名其妙的
谶言就把帝位传给那个更加莫名其妙,压根就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公孙病已。可眭
弘偏偏这么做了。也许别人会觉得眭弘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但程宗扬在旁亲眼
所见,这个眭弘显然不蠢。

  既然眭弘不傻,那么他上书要求天子退位,甚至还在月旦评上公然宣扬出去
的傻事,其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更多人知道那条谶言,让更多人知道那个在谶
言中被神话的「公孙病已」。那个比当今天子血统更正统的先帝苗裔,戾太子唯
一的孙子:刘病已。

  眭弘不是傻瓜,他只是一个不惧生死,不计毁誉的死士。

  老头隐名埋姓几十年,音信俱无,竟然还有这样视死如归的旧部,程宗扬觉
得老东西死都可以瞑目了。

  良久,殇侯淡淡道:「剧孟出事了。」

  「呃?」程宗扬脑子狠转了几下才反应过来。眭弘隐忍多年,今日在月旦评
上孤注一掷,多半与剧孟的失踪有关,既然不免一死,索性玩了一票大的。

  殇侯解下儒巾,束起衣袖,接着双肩一垮,身形重新变得佝偻,然後慢吞吞
站起身。

  「喂!老头,你不跟我一起去找你那位同窗?」

  「有你们尽够了。」老头的声音从车外飘来,「我去见见姓眭的小子。」

  …………………………………………………………………………………

  回到客栈,已经过了午时。冯源一直在门口等候,见到主人的车马过来,赶
紧上前迎接。

  程宗扬一边入内一边道:「今天看了场大热闹,可惜老秦不在。会之呢?」

  「还在房内,一直没出门。」

  「你给他准备了多少东西,怎么还在看呢?」

  「好像是看完了。」

  「哦?」

  冯源道:「上午秦先生传话出来,让我给他买些洛都风物志之类的书。这都
有心思看闲书了,那些卷宗多半是看完了。」

  都看起闲书了?程宗扬转念一想,奸臣兄哪儿来的这闲心?自己眼下急需他
来出主意,甚至不惜把他从临安召来,以秦桧的七窍玲珑,怎么会不明白自己的
着急?那些旁人眼里的闲书,在他眼里可未必等闲。

  「还有件事。」冯源匆忙道:「上午有客人来访,说是家主的本家故旧。」

  程宗扬一怔,自己跟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哪儿来的本家?

  「谁?」

  「他没有留名,听说家主被天子召见,也没有久留。只留了些礼物,说过几
日待家主得闲,再来拜访。」

  「什么礼物?」

  「银铢一万。」

  这几日因为地陷的事,不少人上门慰问,但礼金大都是千钱而已,奉礼万钱
的都不多,何况是一万银铢?

  程宗扬生出一丝好奇,「倒是个有钱的本家啊。下次我若不在,务必留他作
客。」

  「成。」冯源答应着又说道:「定陶王邸也派人过来,想问问家主定陶王入
觐的礼仪。」

  我还想找个人问问呢。程宗扬道:「这些朝廷都有规矩,让他们去鸿胪寺打
听。」

  冯源笑道:「我看他们未必不知道,就是想跟家主套个近乎。」

  程宗扬叹道:「这个近乎不套也罢。」他边走边道:「哈大爷怎么样?」

  冯源挑起大拇指,「别看哈大爷上了年纪,身子骨可够结实。我瞧着再将养
半月便能下地了。」

  程宗扬舒了口气,吩咐道:「告诉外面,无论谁来拜访,都说我不在。」

  话音刚落,敖润便快步进来,「徐公公来了。」

  徐璜不可能不见,程宗扬只好转身,「他亲自来了?」

  「只带了一个小黄门,没有用宫里的车乘。」

  程宗扬心下起疑,徐璜若是有事,派人传句话便够了,眼下离两人见面不到
两个时辰,他居然亲自登门,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徐璜步履匆忙,见到他劈头便道:「京中有人传言,当日地下飞出的不是两
隻鹅,而是一对野鸡?」

  程宗扬心念电转,「在下并未亲眼目睹,但当时正值夜半,飞走的是一隻野
鸡也未可知。不过留下那隻,倒真是隻白鹅。」

  「立刻把那隻白鹅杀吃了。」

  不会吧?你就这么想吃新鲜的?

  徐璜冰凉的手指握住他的手腕,低声道:「若是有人问起,你便一口咬定,
当晚飞出的就是一黑一白两隻野鸡,黑雉向北飞入邙山,留下的是隻白雉。」

  程宗扬迟疑了一下,然後拍着胸脯道:「这个好说。就依公公吩咐。」

  徐璜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你立刻找一隻白色的野鸡来,若有人问起,就
说地陷时从地下飞出的便是这一隻. 」

  程宗扬张大嘴巴,半晌才道:「徐公公,野鸡哪儿有白色的?」

  徐璜一挥手,「此事你想办法。无论花多少钱,宫里给你出。」

  「不是多少钱的事,世上压根就没有白色的野鸡,我去哪儿找啊?」

  「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

  程宗扬道:「徐公公,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就说那隻白色的野鸡让人吃了,
死无对证。」

  「切切不可!」徐璜道:「那就说不清楚了。无论如何,你都要弄一隻白色
的野鸡出来。此事成败,便在此一举!切记!切记!」

  徐璜叮嘱完,便匆匆离开。

  敖润道:「程头儿,这是怎么回事?」

  程宗扬坐下来想了半晌,然後叹道:「吕巨君那小子可真了不起。」

  徐璜显然是刚刚听到月旦评上传出的言论,发现其中大有文章可作,才匆忙
赶来统一口径。但他在白雉上的急切,则是因为吕氏在士林清流中的巨大压力。
吕巨君在士林中的影响力远非宫中可比,若是拿不出实物,双方各执一辞,即使
二雉说有天子在背後支持,也未必能压倒吕巨君操纵的「二女祸国」说。想彻底
赢下这一局,只有拿出一隻活的白雉。

  程宗扬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搬起石头,把自己的脚给砸了。白色的野鸡去哪
儿找啊?

  程宗扬怔了半晌,然後咳了一声,「老敖——」

  敖润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程头儿,你让我上吊我都没二话,可是这玩意
儿……我就是上吊也变不出来啊。」

  「滚!」

  看到家主的视线移过来,冯源倒是拿出了一个主意,「刷点白漆行吗?」

  没等程宗扬开口,冯源便老实道:「我觉得有点悬……」

  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你也滚!」

  赶走两人,程宗扬也没能想出辙来,索性把白雉的事扔到一边,收拾心情,
闭目入定,静下心为今晚的行动调养起来。比起那隻子虚乌有的白雉,严君平的
下落可要紧得多。

  …………………………………………………………………………………

  前往北邙的山道,程宗扬已经是轻车熟路。今晚行动的目的是找人,贵精不
贵多,出动的人手一共有六人,斯明信仍在追查高智商的下落,领头的是卢景。
除程宗扬外,还有匡仲玉、吴三桂和韩玉,蒋安世驾车负责接应。

  赵王的私苑位于邙山南麓,汉国诸侯豪族的苑林向来占地极广,赵王的私苑
也不例外,虽然比不上吕氏纵横数百里,跨越数郡的私家苑林,但也有方圆十余
里的规模。

  卢景白天已经踩过点,一进山便领着众人离开大路,沿着一条只容一辆马车
通行的小路深入山间,然後让蒋安世把马车驶入林中隐藏,五人徒步涉过一条小
溪,从一处荒无人迹的山坳潜入苑中。

  赵王刘彭祖的私苑占地十余里,自然不可能遍建砖墙,只用夯土垒出一道及
膝高的矮墙,上面用柳条编成篱笆,作为苑林的边界。

  卢景在地上画出苑林的布局,「苑门在最南端,东侧是马厩,养有五百多匹
健马。西侧是护卫的营地,常驻有三百余人。外院是仆役的居处,内院一共分为
三处,被溪水隔开,彼此相隔五里。」

  程宗扬道:「哪儿来的溪水?」

  卢景道:「是从山上引来的。苑中掘了一大两小三处池泽,用来蓄水。」

  在山上掘出池泽,这种事也只有汉国这些诸侯才幹得出来。

  程宗扬望望四周,「这么大的地方,怎么找?」

  「其他几处不用去看,唯有这一处,」卢景在地上重重一点,「最北边的池
苑。」

  匡仲玉和韩玉一言不发地听着卢景安排,吴三桂却道:「为什么?」

  「据程上校得到的情报,那个酷似严君平的人是穿着奴仆的衣物混在入山的
队伍中。严先生是儒门中人,行事光明磊落,没道理藏头露尾,因此我怀疑他是
被人挟持。」

  吴三桂点了点头。

  卢景道:「这处苑林里面,外院人多眼杂,内院三处池苑,有两处是赵王家
眷平常宴饮的所在,能够藏人的只有最冷清也最不引人注目的北苑。」

  吴三桂道:「程头儿,你看呢?」

  程宗扬道:「就按五哥说的,直接去北苑。」

  「是!」

                第四章

  夜色下的山林中传来几声鸟叫,程宗扬停下脚步,和匡仲玉一道隐身在树藤
下方。北苑可以说是苑中之苑,沿着山体建出一道高墙,两侧设有望楼,几名护
卫守在楼上,隐约能看到他们手中拿着半人高的强弓。

  吴三桂和韩玉从两边分别伏身潜来,低声道:「上面盯得太紧,必须要把望
楼里的人幹掉才成。」

  「五哥呢?」

  「他试着绕到後山,看能不能找出漏洞。」

  匡仲玉忽然道:「瞧!」

  众人往角楼望去,只见一个影子贴在柱上,像壁虎一样往楼顶游去。夜色下
几乎看不到他手脚的动作,速度却快得惊人,匡仲玉发现时,他还在楼柱底部,
不过三个呼吸,就攀上三丈高的望楼。而望楼中的几名护卫仍在戒备着周围,丝
毫不知道脚下多了一个人。

  程宗扬低声道:「不是五哥。」

  那人头脸上都用黑布包着,只露出一双眼睛,看不出本来面目,刚开始他们
都以为卢景,此时才发现那是一个陌生人。

  吴三桂道:「望楼上有三个人,只要有人叫一声,苑内就立刻惊动起来,他
一个人怎么应付?」

  「看!」

  韩玉话音刚落,便看到一道肉眼几乎看不清的乌光射入望楼,钉在一名护卫
颈下。那名护卫身形一晃,两手捂住喉咙,贴着柱子慢慢坐倒,旁边的同伴发觉
有异,俯身要去拉他。就在此时,藏在望楼下的那名夜行人身形暴起,猎豹般跃
入楼内,展臂勒住後面一名护卫的脖颈,右手一挥,一柄利刃切断了他的喉咙,
接着毫不停顿地送入那名俯身护卫的背心。

  顷刻间,三名护卫横尸当场。那名夜行人不慌不忙地解下蒙脸的头巾,露出
和三名护卫一模一样的锥髻和一张平平无奇的面孔,然後解下护卫的衣甲,换到
身上。

  远处的望楼传来几声锣响,那名夜行人拿起旁边的铜锣,有板有眼地敲了四
声,间隔三长一短,报了平安。

  程宗扬等人面面相觑,怎么也想不到有人会和自己一样选在今夜动手,而且
看人家的作派,准备工作比自己可扎实得多,不仅衣服头饰都准备齐全,连报讯
的锣声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锣声响起的同时,数道黑影贴着望楼潜入苑中,其中一人背着长剑,身形颇
为眼熟。程宗扬正在诧异,远处传来几声枭鸣。这是约好的信号,卢景已经找到
可以潜入的漏洞,召唤众人会合。

  一刻钟後,五人全部在苑内一处山石边聚齐。程宗扬说了刚才的见闻,卢景
也大出意料。

  程宗扬道:「那人下手乾净利落,像是杀手出身,说不定是冲着赵王邸的人
来的。」

  韩玉道:「赵王与王后都在邸中,未曾出行,赵太子昨天骑马摔伤了腿,也
在邸中静养。」

  「那他们是冲着谁来的?」

  卢景道:「不管他们,先找到严先生的下落再说。」

  程宗扬道:「万一撞上了呢?」

  「只有见机行事了。」

  这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但程宗扬也拿不出更好的主意。

  呈三桂脸上露出一丝狠辣,「既然已经出了人命,不如我们也找个人来盘问
一番。」

  匡仲玉掷出几枚铜铢,临时占了一卦,「否之匪人,大往小来。」

  程宗扬道:「什么意思?」

  匡仲玉直白地说道:「付出的多,得到的少。」

  「这生意要赔本?」

  卢景不以为意地说道:「岳帅在上,百无禁忌。看我的。」

  卢景闪身出去,不到一盏茶工夫,便掳了一名护卫过来。

  匡仲玉迅速布下禁音的法诀,然後向卢景点了点头。

  星月湖大营的汉子们,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好先生。卢景二话不说,便一脚踩
断了那名护卫的腿骨。

  那护卫顿时痛醒,他甚是悍勇,虽然腿骨折断,骨茬刺入肉中,却咬着牙,
一声不响,只怒目瞪着他们。

  程宗扬一阵头大,这种不计生死的悍勇之徒最难应付,要逼到他开口,只怕
天都亮了。

  卢景狞笑着恶狠狠道:「小子,你得罪人了,知道吗?」

  这句话一出来,那名护卫额头顿时青筋迸起,露出狂怒的神情,破口骂道:
「柳老五!我幹你娘啊!」

  卢景道:「不是他。」

  那护卫立刻改口道:「魏老三!你这孙子不得好死!」索性又骂道:「赵老
八!我幹你祖宗十八代!」

  程宗扬听得咧嘴,看来跟他有仇的还真不少。

  卢景把一柄短剑贴在他眼皮上,狞声道:「兄弟,我跟你无冤无仇,就是拿
钱办事。出钱那位说了,上次那事,是你做的不地道,别的也不要,就要你一条
腿加一双眼睛。」

  那护卫一听就急眼了,骂道:「有种让那孙子弄死我!要不我跟他没完!」

  「还嘴硬呢?」卢景恶狠狠道:「出钱的说了,你看人时漏的马脚,凭什么
让他背黑锅?一句话,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那护卫本来是咬着牙硬抗,听到这话却一头雾水,茫然张大嘴巴。

  吴三桂凑过来,粗声大气地说道:「甭跟他废话!先废了他一双招子!」

  那护卫大叫道:「等等!你们认错人了吧?」

  吴三桂拔出匕首就要动手,卢景拦住他,冲那名护卫道:「你不是在里面看
人的吗?」

  那护卫叫道:「我是巡夜的!」

  卢景和吴三桂面面相觑,卢景道:「看人的在什么地方?」

  那名护卫眼泪都快下来了,带着哭腔道:「在东边!靠着山那处,你们弄反
了!」

  卢景吸了口凉气,「这事儿咋整的?」

  吴三桂道:「说不定他是蒙咱们呢?」

  卢景深以为然,「问明白再说!」

  那护卫忍痛叫道:「你们尽管问!」

  那名护卫只当他们是被同伴叫来寻仇的,以下再无戒备,当下竹筒倒豆子,
说得乾乾净净。不过他了解的内幕并不多,只知道苑中有一名要紧人物,被关押
在东北角的山洞内,里面都是赵王的心腹,像他们这些外围护卫,根本不允许靠
近。至于被关押者的身份、来历、相貌,却是一问三不知。

  卢景反复问了几遍,见再问不出什么,随即一掌切在那护卫颈後,将他打晕
过去。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与他们想像的似乎有所出入。严君平毕竟是名儒者,
一名力士就能制住他。赵王再怎么小心谨慎,也不用这么如临大敌。再想到那些
不知来历的夜行人,事情就更蹊跷了。

  吴三桂道:「也许不是严先生?」

  程宗扬反问道:「也许是呢?」

  如果被囚的是严君平,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这次机会。如果不是,大伙误打
误撞卷入此事就太不明智了。

  大伙正在迟疑,匡仲玉索性又占了一卦,「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利君
子贞。此人与我等似乎颇有渊源。」说着指着其中一枚卦象道:「五阳,先嚎啕
而後笑,似有不吉。」

  卢景下了决心,「见机行事。」

  苑中山水相连,风景颇具特色,可以想像昼间山林合抱,水光雲影交相辉映
的景致,但此时众人都无心欣赏。卢景当仁不让在前领路,他展开身形,悄无声
息地往东北方向潜去。从後面看去,卢景的身形犹如蛇行鼠伏,程宗扬紧跟在他
身後都有种错觉,似乎前方的人影与周围的环境重合在一起,时不时就在自己的
视野内消失无踪。他打起精神,紧跟着卢景的身影,不敢稍有鬆懈。

  不多时,那名护卫说的石洞已经在望。那是一处天然石窟加以开凿而成,洞
口有十几步宽,顶部是一整块巨石,此时略加修葺,在洞前砌了一道石阶,两名
护卫守在石阶尽头,看上去并不像意料中那般戒备森严。

  「停!」开口的却是匡仲玉。

  他走到众人之前,小心触摸着面前的空气。片刻後他抬起手,掌心飞出数点
莹光,他掌下荡起一层涟漪,空气微微波动着,闪现出一抹法术的微光。

  「有禁制。」

  匡仲玉双手各掐出一个法诀,低低念诵几句,然後探入禁制,往两边一分。
那层禁制像被撕开一样,露出一道缝隙。

  匡仲玉需要克制禁制,无法脱身,韩玉留下来替他护法。卢景、程宗扬和吴
三桂从缝隙间穿过,往山洞潜去。

  三人避开护卫的视线,绕了一个大弧靠近崖壁,躲在石壁的凹处。卢景摊开
手,露出掌心一面小镜子,伸到外面去看洞口的动静。

  两名护卫牢牢守在阶上,他们腰间佩着汉军惯用的环首长刀,按在刀柄上的
手掌筋骨毕露,双眼精光内敛,带着一丝淡淡的杀气。

  卢景微微偏头,向洞内示意了一下,吴三桂指了指上面,卢景微微点头,又
看向程宗扬。程宗扬老实摊开手,表示自己没辙。

  卢景把镜子塞给他,然後脱下衣服,里外一反,露出里面暗灰的颜色,猛然
看去仿佛与岩石融为一体,接着卢景摆出了一个怪异的动作:头前脚後,仰面朝
天,背後贴在地面,像条蛇一样向前游去。

  程宗扬瞪大眼睛,看着镜子中的卢景用游一样的动作游上石阶,只不过他速
度极快,利用手指的力量撑起身体,背脊紧贴着石阶边缘,时而快速行进,时而
翻到台阶下面,仅靠指尖攀住台阶一点,毫无规律地忽上忽下。

  片刻後,程宗扬终于看了出来,卢景竟然是根据那两人的目光进行预判,抢
先移动位置。那两名护卫只要眼睛移动得快一点就能看到他的存在,却偏偏总是
差了毫厘。

  等接近台阶尽头,藉着两人视线交叉後又分开的刹那,卢景身体蓦然一蜷,
像隻球一样从两人中间无声无息地滚了过去。

  程宗扬在後面看得大开眼界,心下佩服不已,卢景对两人视线的预判已经神
乎其技,更难得的是他的身法,要知道任何物体运动时,都不免带动气流,卢景
却像一条在水里游动的鱼,将气流可能出现的波动降到最低,那两名护卫都不是
庸手,竟然没有丝毫察觉,就这么被他硬生生从两人眼皮底下潜了进去。

  与此同时,吴三桂也已经靠近洞口。他是先攀上石壁,依靠指力扳住岩石的
缝隙,从洞顶上方潜入。相对于卢景的手段来说,他的方法要简单得多,但对指
力的要求更高,尤其是洞顶正上方是一整块岩石,表面像是在水中打磨过一样光
滑,光溜溜没有丝毫缝隙。如果换成自己,肯定要抓瞎,吴三桂却靠着他精修过
的大力金刚臂,硬生生在石上抓出几个浅坑,壁虎一样倒挂着,从两人头顶爬了
进去。

  吴三桂身影刚一消失,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刀剑撞击的震响,声音极为短促,
刚响起就已经消失,洞口两名护卫却听得清楚,两人闻声而动,跃下石阶。

  程宗扬这时候要是不动那就是傻子,他收起掌心的镜子,以最快的速度从那
两名护卫身後切入,箭矢般掠上台阶,一头钻进洞内。

  黑暗中有人伸手一托,卸去他闯进来的力道,片刻後,程宗扬才适应了周围
的黑暗,看到卢景和吴三桂都紧靠着石壁,躲在洞口的拐角处。

  程宗扬长出了一口气,低笑道:「五哥真是好手段,隔那么远还能把他们引
开。」

  卢景低声道:「不是我。我还没来得及出手。」

  程宗扬一怔,便听到外面又是一声震响,一名护卫喝道:「有贼——」接着
声音戛然而止,似乎被人切断喉咙。

  洞内传来一阵响动,随即火光大亮,几名武士执着火把从洞内涌出,却没有
立即出去查看,而是分成两排停在洞口,前面一排一手举着火把往洞外照去,一
手紧紧握住兵刃。後面一排单膝跪地,张开强弓,架上箭矢,稳稳瞄向黑暗。等
牢牢守住洞口,才有人大声向黑暗中喊话。

  洞内不断传来叫嚷声,三人已经退无可退,索性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往洞
内探去。

  周围的岩石上还残留着斧凿的痕迹,显然开凿不久。离洞口不远,有几间石
室,里面闹哄哄一片,那些轮过班已经休息的护卫正在穿衣披甲。再往里,是一
道铁门。

  一名护卫首领立在石室门口大声命令手下,卢景着地一滚,从他身後滚过。
擦腿而过的刹那,卢景手一伸,轻轻巧巧把他腰间一串钥匙解了下来。

  那名护卫丝毫没有觉察到异样,洞外的刀剑撞击声越来越近,似乎来敌正不
停闯过他们的防线。

  在首领的喝骂下,那些护卫终于准备停当,纷纷握着兵刃涌出石室,朝外面
奔去。

  等最後一个人离开,卢景迅速打开门锁,将铁门推开一道缝隙,闪身入内。
程宗扬紧随其後,吴三桂却留在门外。他沿着嶙峋的石壁攀上洞顶,伏在一处火
光照不到的阴影内,小心埋伏下来。这道铁门可是他们唯一的出路,万一被人堵
住,就成了瓮中捉鳖了。

  山洞是由天然石窟开凿而来,越往里走人工开凿的痕迹越少。洞壁的凹处被
人略加开凿,再装上铁栅,就成为天然的监牢。有一些还没有完工,只留下一个
简单的轮廓。一路看来,这些洞窟都是空的,似乎根本没有用过。

  洞内没有灯光,脚下的石头像蒙着一层水汽,既潮湿又阴冷,空气中有一股
略带血腥的腐臭气息,让人阵阵反胃。

  绕了个弯,洞窟已经到了尽头,石壁上有道一人宽的缝隙,旁边点着一盏如
豆的油灯。

  卢景往里面瞥了一眼,顿时身体一震,露出难以置信的惊愕神情。

  缝隙里是一间狭窄的石窟,以程宗扬的身高,进去都要低着头,免得碰到脑
袋。一名大汉坐在地上——说是坐,其实是半悬在空中,他双肩的琵琶骨被两根
铁链穿过,挂在洞顶的铁环上,裸露的胸膛上,原本雄壮有力的肌肉已经萎缩,
皮肉上布满鞭打火烙的伤痕。他双手拇指都被人斩下,双膝以下更是露出森森白
骨。他身材魁伟,即使失去双腿也几乎挨到洞顶,只不过此时头髮披散下来,混
着发黑的血块污迹,像毡毯一样贴在脸上,看不出他的本来面目。

  程宗扬失声道:「这不是严先生吧?」

  卢景盯着那名大汉,咬着牙嘶声道:「剧孟!你这挨毬的鸟货!怎么混成这
副鸟样了!」说着迸出热泪。

  程宗扬眼睛险些瞪出来,这大汉就是斯明信和卢景苦寻多时,在江湖中大名
鼎鼎的大侠剧孟?

  卢景顾不得去找钥匙,双手握着铁栅一撑,扳开一道缝隙,闯了进去。

  剧孟垂着头,像是昏迷一样一声不响,对身边的动静毫无所觉。卢景迅速看
过他身上的伤势,又送过一道真气,察看他的经脉。

  剧孟一动不动,只是胸口微有起伏。程宗扬脱下衣服,裹住剧孟的双腿,卢
景抱住他的腰,一手握住铁链准备扯断。

  程宗扬道:「用这个!」

  卢景接过珊瑚匕首,手一挥,铁链应声而断。

  「好刀!」

  卢景赞了一声,却见一直昏迷不醒的剧孟微微动了一下。卢景哭笑不得,啐
道:「你个鸟货!都惨成这样了,听见好刀还起劲呢?娘的,你要能活下来,我
给你弄一屋子刀,让你抱着乐去!忍住!」

  卢景一边说,一边把铁链从他肩上连血带肉地抽了出来。剧孟身体抽搐了一
下,终于还是没醒。

  外面的厮杀声越来越密集,忽然脚步声响,一名护卫提着刀奔进来,杀气腾
腾地冲向石窟。

  卢景把剧孟背到背後,钻出洞窟,然後一口吹灭油灯。那名护卫奔过来才发
现牢中多了两个人,不由一愣。

  卢景狞笑道:「来灭口的吧?晚了!」说着劈手抓住他的面门,往後一拗,
硬生生拗断了他的脖颈。

  程宗扬拔出双刀,在前开路。陆续有几名护卫进来,但洞中灯火俱无,再加
上那些护卫一直戒备着洞外,根本没想到洞内居然有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黑
暗中掠出的双刀绞杀。

  程宗扬一年多来已经久历生死,别说剧孟身受的酷刑,就是双方无怨无仇,
你死我活之下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程宗扬与卢景一前一後从洞中杀出,下手毫不留情,等冲至铁门的位置,身
後已经伏尸处处。

  洞中刀剑碰撞声、厮杀声、叫喊声不绝于耳……忽然一个高大的身影直闯过
来,长剑翻飞间,数名护卫来不及挡格就溅血倒地。

  和那些护卫一样,那名汉子也没料到洞内还有外人,见有人从洞内出来,当
即一剑挑出。他手腕极稳,剑锋带着一抹寒光暴掠而起,刹那间便点到程宗扬咽
喉处。程宗扬左手横刀挡住,接着主攻的右手长刀劈出,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狂
斩而下。

  那人「咦?」了一声,没想到会遇见一个使双刀的,接着剑锋一沉,正点在
他的刀身上。

  那人用的虽然是一柄长剑,这一击的力道却聚而不散,就像一根棍子笔直攻
出,程宗扬手腕一震,连退两步才稳住身形。

  一个黑影从洞顶掠下,吴三桂翻出一根长矛,接着双臂肌肉像蟠龙般鼓起,
长矛带着千钧之力对着那人颅顶刺下。

  那人挥剑挡格,身形微微一顿,脚下一块碎石顿时崩碎。

  吴三桂一招破去他的步法,接着长矛一抖,刺向他的面门。

  「长伯住手!」程宗扬冲那人叫道:「怎么是你?」

  那人也认出程宗扬,愕然道:「程先生?」

  卢景掠出铁门。那人瞪大眼睛,「卢爷?剧大侠?」

  卢景道:「杀出去再说!」

  赵王私苑前後足有数里,等大批护卫闻讯赶来,那些贼人已经杀出重围,逃
入山中。

  卢景在林中找了一处乾燥的空地,先脱下衣服铺在地上,然後将剧孟小心放
了上去。剧孟脸色又黑又青,头髮鬍鬚都粘在一起,程宗扬看他头髮上沾着一块
黑糊糊的污物,本来想伸手去擦,接着才发现那是一隻乾瘪的眼珠。

  程宗扬怔了片刻,然後心底猛然升起一团怒火。对于剧孟,他谈不上什么好
感,卢景平常提到剧孟,更是满口鸟货鸟货的乱骂,恨不得逮住他狠踹几脚。但
公平的说,剧孟在江湖中的口碑真是不错,即使平民百姓谈起剧大侠,也敬服有
加,比起朱安世那种一味以力服人的江湖汉子不知强出几条街。

  这样一位天下知名的大侠,却落得如此惨状,赵王的手段也未免太狠毒了。

  王孟解下蒙脸的布巾,往脸上一抹,不让人看到他眼角的泪水,低沉着声音
说道:「我们郭大侠因为合族迁徙,并不知道剧大侠近况,前日郭大侠答应卢爷
给剧大侠传话,才知道剧大侠多日未有音信。郭大侠细查之下,终于从朱安世手
下那边得知剧大侠失踪当天,曾与赵邸的人见过面,却没想到……」

  看着剧孟凄惨的模样,王孟眼圈禁不住又红了,这一次他不再掩饰,索性嚎
啕痛哭起来。

  与他同来的侠士也压抑许久,此时各放悲声。老实说,程宗扬还是头一次见
到这么多大男人一起哭的,但这些男人的哭声没有丝毫软弱,只有伤心之极的悲
痛。汉国的好汉喜则笑,悲则泣,无论悲喜都淋漓尽致,纵情渲泄,倒让程宗扬
也生出满腔悲意。

  哭到痛处,王孟拔剑将一块大石斩成两半,「刘彭祖!我必灭其满门!为剧
大侠报仇!」

  众人纷纷拔出刀剑,「灭其满门!为剧大侠报仇!」

  王孟一抹泪水,抱拳躬身,郑而重之地向程宗扬深施一礼。

  程宗扬赶紧扶起他,「王兄这是做什么?」

  王孟大声道:「上次见程先生,王某颇有几分鄙薄,以为程先生有市侩气,
非是我等同道中人。不料先生与剧大侠无一面之交,却能深入死地,舍身相救!
王某有眼无珠,愿向先生赔礼。请先生见谅!」

  怪不得上次王孟一直扬着下巴,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原来是没把自己放在
眼里,故意摆出脸色让自己看。其实我是不小心救错人了,但这种事情你以为我
会跟你说吗?

  「王兄客气了。」程宗扬凛然道:「义之所在,死而不悔。莫说被囚的是剧
大侠,便是其他侠义道的兄弟受此磨难,我也不能坐视不理。」

  王孟更增愧色,「先生说的是,在下受教了。」

  卢景道:「郭解呢?」

  「郭大哥去了赵邸。」王孟道:「郭大哥怕赵王手下有高手,大伙强行救人
会多有损伤,才孤身前去拜访。」

  程宗扬与卢景对视一眼,不由对郭解多了几分佩服。明知道剧孟折在赵王手
中,还敢前去王邸拜访,孤身一人牵制住赵王一众手下,真是好胆色。而且一位
堂堂诸侯,他说拜访就拜访,诸侯还不能不见,这面子也真不小。换成自己,就
算拿出大行令的官职,赵王派太子出面也算给自己面子了。

  卢景道:「老剧伤得很重,我先带他回去。你去跟郭解说,有什么好药别藏
着,赶紧拿过来。」

  王孟想说什么,终于还是闭了嘴,施礼道:「是。卢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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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左眼被挖,琵琶骨被穿透,左手少了拇指和中指,右手只剩下小指和无名
指。肋骨断了五根,经脉受创。两边的膝盖骨一边被挖,一边被重手法击碎,下
肢筋肉腐坏,双腿已废……」

  匡仲玉检查着剧孟的伤势,又从他伤口处沾了点血,「体内有毒,怕是还不
止一种。」

  剧孟身份敏感,客栈人多眼杂,不是藏身之处,鹏翼社已经有了一个重伤的
哈老爷子,再多一个伤号风险太大。程宗扬和卢景商量多时,最後冒着风险把他
送到伊墨雲的小店里暂时躲藏。此时望着榻上昏迷不醒的剧孟,程宗扬不免也有
几分恻隐之心。剧孟为人侠义豪爽,是江湖中有数的豪杰,如今落得如此下场,
直如一头猛虎落入鼠辈手中,被一群宵小痛加折磨。

  程宗扬大包大揽地说道:「只要能治好他,花多少钱都无所谓。需要什么药
物,老匡你尽管开口。」

  匡仲玉道:「先请个高明的大夫。」

  「你呢?」

  匡仲玉摇摇头,「贫道只能治命,不能治病。」

  这话说得程宗扬都想猛翻白眼。

  匡仲玉提醒道:「看剧大侠伤势……只怕撑不了太久。」

  「老敖,」程宗扬吩咐道:「你去请大夫。要最好的。」

  「成!」敖润答应一声就要出门。

  「等等。」程宗扬突然想起一事,连忙叫住他,低声道:「你去打听一下城
里的胡巫。」

  卢景在旁道:「胡巫?」

  「我听说胡巫治外伤很有一手。」程宗扬道:「吕家那个小子不是让人割断
喉咙了吗?昨天我去宫里,听说他气绝多时,最後硬是被胡巫救了过来。」

  「竟然有这种事?」匡仲玉吃了一惊。

  程宗扬道:「不管成不成,只有试试了。」

  「不行。」卢景道:「这件事不能让外人插手。」

  众人是在赵王私苑的地牢里找到的剧孟,里面的内情必定是黑幕重重,如果
走漏风声,请来的医生也许就成了催命符。

  可是剧孟的外伤、内伤还有体内多种剧毒纠缠在一起,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
迹,此时性命如同风中残烛,生机随时都可能断绝,无论如何也不能拖延下去。

  程宗扬犹豫了一下,自己手边擅长医术的,哈迷蚩算是一个,但哈老爷子眼
下自己都重伤难起。如果不能从外面请医生的话……自己的生死根对治疗伤势似
乎大有益处,但自从自己学会收敛气息之後,还没有尝试过再释放出来,是不是
真的有效根本还是未知数,而且很可能会暴露自己身上一直隐藏的秘密……

  正犹豫间,只见卢景踢掉鞋子,盘膝坐在榻上,然後拿起那根从不离身的竹
杖一抖,一把银针从杖内飞出,密密麻麻钉在榻侧。

  匡仲玉叫道:「万万不可!」

  程宗扬也反应过来,卢景是要施展金针续命了。当初小狐狸身受重伤,就是
被六骏用此术救了下来。但那时是六骏联手。他还记得孟老大说过,如果一人施
展,至少要耗去一半的真元,勉强施为,甚至会伤及本源。

  「不要说了。」卢景道:「替我把风。」

  程宗扬只好让人守住周围,不让外人打扰。匡仲玉更是接连施了几个禁制的
法术,让房间保持绝对的安静。

  卢景捻起一根银针,往剧孟颈後刺下。剧孟皮肤僵如木石,银针勉强刺入,
针尖立刻变得乌黑。

  银针接连刺下,卢景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起来,就像被银针吸
去精血一样,不多时便血色全无。金针续命一共需要一百零八针,施展到三分之
二,卢景双颊已经凹陷下去,一缕髮丝也悄然变白。

  银针一支一支刺下,虽然没有什么刀光剑影,程宗扬却看得惊心动魄。五哥
完全是以命换命,拿自己的性命来换取剧孟的一线生机。一百零八针刺完,剧孟
能不能救活不好说,但五哥肯定要元气大伤。

  当卢景拿起第八十一根银针,一直稳如磐石的手指也不禁微微抖了一下。他
长长吸了口气,额头的汗珠还未滚落便即消失,接着捻针刺下。这一针卢景用的
时间分外漫长,已经变黑的针身落在剧孟的穴道上,几乎是一丝一丝的刺入。与
此同时,他眉梢一根眉毛逐渐变得灰白,接着又是一根。

  程宗扬轻声道:「老匡,你先出去。」

  匡仲玉挑起眉毛。

  「什么都别问,出去把门关好。」

  匡仲玉闭紧嘴巴,抬手敬了个军礼,然後起身出门。

  程宗扬盘膝趺坐,丹田气轮微微一滞,然後艰难地逆行起来。

  一股春风般的气息从他身上溢出,那气息中仿佛带着阳光和花草的味道,充
满了勃勃生机。

  卢景精神一振,那根银针稳稳刺入剧孟肋下。

  一百零八根银针刺完,时间已经过去两个时辰,外面天色已然大亮。卢景头
髮和眉毛多了几许灰白,白纸般的脸颊却恢复了一些血色。他身边的剧孟虽然还
在昏迷,但气息平稳了许多,体表的外伤也癒合大半,一些不太重要的伤口已经
结痂。

  卢景捻完最後一根银针,立刻道:「行了。」

  程宗扬鬆了口气,停下逆转的气轮。

  「剧大侠怎么样?」

  「经脉稳住了。只要祛除体内的余毒,便能醒来。」

  「我去找人。」

  程宗扬已经盘算停当,剧孟经络的内伤有卢五哥的金针续命维持住,外伤在
自己生死根的治疗下也好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体内的剧毒未解。但论起毒药,自
己身边还放着一尊大神——也该老东西幹点正事了。

  程宗扬站起身,脚下不由一虚。卢景道:「你没事吧?」

  「当然没事。」程宗扬笑道:「要不要我打套拳给你看看?」

  卢景翻了个白眼,「看个鸟!你那花样我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消耗的真
元肯定不比我少。」他放缓口气,「在这儿休息一会儿。」

  程宗扬苦笑道:「哪里能休息呢?昨晚出的事,我今天肯定要出去走一圈,
在人前露露面。五哥,倒是你去歇歇了。」

  「不用。」卢景双手十指相抵,摆了个行功的姿势,「此地生机满溢,可不
能浪费了。」

  …………………………………………………………………………………

  把剧孟安顿停当,已经是辰末时分。程宗扬狠狠洗了把脸,然後堆起笑容,
出外应酬。鸿胪寺他已经多日未曾去过,倒是敖润腾出空就去转一圈,偶尔也跑
个腿,办些不大不小的差事,如今人头比他都熟。

  程宗扬赶到官署,先拜见几位长官,送了些看似平常,内里却十分实在的礼
物,然後又去见了自己一众手下,满面春风地嘘寒问暖。正说话间,有人前来拜
访,说是城中一间专门供应木炭的店铺,眼看隆冬将至,担心各位忙于公务,顾
不上家中的奉养,专门送来些炭票。钱虽然不多,但人人有份。

  那些吏员心知肚明,自己这大行令的衙门,跟城中店铺的关系八杆子都打不
着,要不是这位不怎么管事的主官,就算太阳打西边出来,也不会想起来巴结自
己这帮微末小吏。

  程宗扬也不说破,只含笑把自己那一份交给敖润,让他带大伙找个地方热闹
一下,便即告辞。

  离开鸿胪寺,程宗扬又去了趟西邸,徐璜却不在邸中。程宗扬已经是邸中常
客,稍一打听便得知宫中出了大事,昨天一名狂生上书请天子退位让贤,惹得天
子勃然大怒,连夜派洛都令将那名姓眭的狂生捉拿入狱,罪名却是私入上林苑。

  天子明显不想让此事闹得尽人皆知,另寻了名目将眭弘入罪,徐璜等人留在
宫中,便是商量对策。

  那名小黄门道:「徐公公留了话,那隻白雉,还请大行令多费心。」

  程宗扬一听就头大如斗,应付了几声,便驱车离开。

  四处打过照面,马车在城中兜了一圈,然後在伊墨雲的小店前停下。程宗扬
装作用餐,大摇大摆进了店门,要了一个房间,然後潜入剧孟养伤的静室。

  卢景已经离开,此时剧孟身边除了匡仲玉,还有一个人,却是布衣以傲王侯
的大侠郭解。

  程宗扬一怔,然後笑道:「郭大侠。」

  郭解双手抚膝,微微向他躬身,然後又扭头看着剧孟。良久,他站起身,淡
淡道:「好好养伤。我这就去杀了刘彭祖,为你报仇。」

  程宗扬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个看似木讷的郭大侠如此果决,刘彭祖身为天子
近亲,堂堂诸侯王,他居然说杀就杀。

  「等等!郭大侠!这事咱们再商量一下!」

  「我与剧孟情同手足,人伤其一指,如断我一臂,折其一足,如残我身。如
今手足俱残,体无完肤,于我痛入骨髓。此恨此仇,焉能不报!」

  郭解身材不高,甚至可以说有些矮小,然而此时他站起身,就如同一柄可以
斩山断岳的长刀,一股凛冽的雄霸之气扑面而来。程宗扬被他气势一逼,舌头竟
然僵在口中。

  郭解抱拳向他揖了一礼,沉声道:「多谢。」说着转过身,只迈出一步,人
就到了门边。

  一个人影挡在门口,秦桧叫道:「郭大侠且慢!」

  郭解微一迈步,周身气劲交击,逼得秦桧连退数步。

  秦桧厉声道:「郭大侠可是不想报仇了吗!」

  郭解停住脚步,秦桧匆忙道:「赵王力不能缚鸡,岂是剧大侠一合之敌?剧
大侠拘于小人之手,惨受荼毒,又岂是赵王一人所为?郭大侠亲自出手,自能取
赵王性命,可剧大侠命悬如丝,赵王一条性命又岂能抵得上如海深仇?」

  「依你之见,该如何雪恨?」

  「欲报此仇,当灭其满门!自刘彭祖以下,尽皆伏诛,方消此恨!」

  郭解沉默片刻,然後抱拳施礼,「郭某唐突,还请先生勿怪。」

  秦桧连称不敢。

  郭解却不是那么容易打发,施礼之後便直接问道:「先生意欲何为?」

  秦桧断然道:「吾有一策,十日之内可见分晓。」

  「可否告知某家?」

  秦桧看了程宗扬一眼,为难地说道:「事关主公大计,还请郭大侠见谅。」

  程宗扬必须要给手下撑腰,当即道:「郭大侠尽管放心!这件事就包在我身
上!」

  郭解深深看了他一眼,「郭某便再等五日,还请先生不可食言。告辞。」

  郭解离开後,程宗扬赶紧问道:「什么计策?」

  秦桧苦笑着摊开手,「哪里有什么计策?属下好不容易才理出头绪,实在是
害怕郭大侠一怒之下,乱了眼下的局面。」

  程宗扬打量了他几眼,死奸臣一向注重风仪,仪表翩翩,气度不凡,然而此
时髮鬚虽然整齐,眉眼间却颇有几分憔悴。以他的修为,几天不睡也不碍气色,
短短几天就熬成这副模样,显然是绞尽心力。

  「老头呢?」程宗扬记得自己是让人去找朱老头,没想到来的会是秦桧。

  「侯爷无暇分身,属下听闻之後,特意赶来。」

  「这毒你能解吗?」

  「若是其他毒药倒是棘手。好在剧大侠中的是鸩毒、鹤顶红和断肠草。」秦
桧道:「这三种毒药毒性虽烈,却是常见的毒物,不需侯爷出手,紫姑娘便能清
理乾净。」

  程宗扬放下心来,虽然花费偌大代价,剧孟这条命好歹算是保住了。他有些
疲倦地坐下来,问道:「理清头绪了吗?」

  「略有所得。」秦桧道:「天子虽然秉政,但内有太后,外有诸侯,朝有权
臣,野有豪强,汉国如今是乱局,也是危局。」

  说来好笑,当初看到宋国众奸盈朝,程宗扬觉得宋主已经够惨了,可这会儿
看起来刘骜比宋主还惨。宋主面对的顶多是个烂摊子,汉国这位天子可是坐在火
山口上。

  「真要不行,咱们就撤,等他们拼出胜负再说。」

  「家主在舞都和首阳山都投了不少钱铢,再加上送入西邸的巨款,前後不下
二十万金铢。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一旦罢手,便万事俱休。」

  「钱要紧,命更要紧。」程宗扬道:「大伙的性命可不只二十万金铢。」

  「若是昨日,属下也许会劝主公退回舞都,暂时避开洛都的乱局。但眼下,
倒有了破局的机会。」

  程宗扬看了一眼床榻,「因为剧大侠?」

  「正是。」

  「说来听听。」

  「这要从头说起,」秦桧道:「听说四爷和五爷来洛都多时,也未能找到剧
大侠的下落,却是这次去赵王私苑无意中撞上?」

  「没错。」

  「属下听说主公昨晚正遇上了郭解手下的王孟等人?」

  「是的。」

  「他们是从何处得到消息?」

  程宗扬想了一下,「好像是从朱安世手下那里听说的。」

  「卢五爷为何不知?」

  程宗扬一怔,卢景为什么不知道?五哥是大盗世家出身,道上的人都很给面
子,朱安世也不例外。当初寻找延香的时候,还是朱安世帮的忙。为什么朱安世
对卢景隐瞒了剧孟的消息?

  「你是说……」

  秦桧徐徐道:「以属下之见,此事与朱安世脱不了干系。若是破局,只怕要
着落在此人身上。」

  「怎么破?」程宗扬看了下左右,「五哥呢?」

  「卢五爷要去找朱安世,属下劝他先在暗处打探。至于如何破局……」秦桧
道:「眼下还未有定论,待属下去城中走走,再回禀主上。」

  「好。」程宗扬痛快地说道:「我给你安排车马!」

  程宗扬没有多留,见剧孟伤势已经稳住,便回到住处。

  客栈的大门外停着一辆马车,车身看起来颇为陈旧,车上的驭手却是一名年
轻的书生。

  程宗扬示意敖润停下马车,然後下车笑道:「原来是郑公子。」

  驾车的正是雲台书院的郑子卿,他跳下马车,向程宗扬施了一礼,不卑不亢
地说道:「学生随班先生前来拜访,冒昧登门,还请恕罪。」

  程宗扬道:「太客气了,没想到是你亲自驾车。」

  郑子卿笑道:「班先生于学生有半师之谊,有事自然弟子服其劳。」

  程宗扬对这个年轻的书生颇为欣赏,自己手下能打的不少,能写字的却寥寥
无几,像敖润那种半文盲,都当了半个文化人用。如果能把他请入行中,帮秦会
之处理一些文字事宜,倒是一个得力的臂助。

  程宗扬存了招揽的心思,亲自携了郑子卿的手,谈笑风生地走进客栈。

  班超正在堂中与冯源闲叙,此时已经闻声出迎,揖手道:「兰台末学班超,
见过大行令。」

  程宗扬笑道:「班先生,久仰了。」

  双方分宾主坐下,程宗扬仔细打量着班超,他二十五六岁年纪,虽然冠上簪
笔,腰佩书刀,但丝毫没有刀笔吏的严苛与刻薄,也没有寻常文人的酸腐气,而
是充满了汉国士人特有的阳刚之气。

  席间说到步广里地陷,只能暂借客栈安身,程宗扬苦笑道:「如今外界议论
纷纷,程某实在不堪其扰。」

  班超道:「洛都居民数百万,水井以万计,每日取水更是难以计数。年深日
久,地下自成空穴,非是步广里,亦会是在他处,大行令只是适逢其会。」

  步广里地陷议论者实在太多,程宗扬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从地下水的角度阐
述其缘由,当即道:「何以见得?」

  「余少时即寓居洛都,十余年前城中水井缆长五丈便可汲水,如今缆长六丈
尚有不及。又曾听耆老所言,四十年前,缆长不过三四丈。由此可知地中水位日
浅。」

  「以先生之见,此事当如何避免?」

  「当引洛水入城。」

  程宗扬笑着点了点头,然後压低声音,「不知班先生可听说过二女祸国?」

  班超挑了挑眉,「谶纬之学,非余所知。」

  程宗扬皱眉道:「先生可是不信谶纬?」

  班超微微怔了一下,似乎觉得他问的过于唐突,最後还是坦然道:「谶纬之
事或亦有之,然古来无以此成大事者。儒者醉心谶纬,实是舍本逐末。」

  程宗扬抚掌大笑,「说的好!我敬先生一杯!咦?」他这才发现席间无酒,
赶紧道:「老敖,去安排酒席!」

  班超起身道:「不敢叨扰,改日再来拜会。」

  程宗扬说什么也不肯让他走,一边拉着留客,一边让敖润速去治觞里订制席
面,又给他使了个眼色,暗示他不惜钱铢,务必豪奢。

  自古钱财便能通神,敖润大把钱铢撒出去,不多时酒食送到,随行的不仅有
几名厨子,还有一班伎乐。

  来自冶觞里的几位名厨当庭整治菜肴,乐伎轻歌曼舞,一展芳姿。等驼峰炙
好,程宗扬亲手切下一片,送入班超盘中。堂上觥筹交错,庭中歌舞不绝,双方
一直饮宴到日暮时分,才尽欢而散。

  等送走客人,敖润忍不住道:「程头儿,你怎么不开口招揽呢?」

  程宗扬带着几分酒意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想招揽他?」

  「那还用说吗?」敖润道:「今天这席面带舞乐一共用了三十万钱,姓郑那
小子都看傻了,何况班先生比姓郑那小子还穷呢。」

  「你啊,太小看天下英雄了。」程宗扬叹道:「班超这样的人物,岂是一顿
饭能打动的?别说三十万钱,就是三百万钱他也不会动心。」

  程宗扬说着也不免有几分遗憾,他一直留意班超的神情,虽然自己的豪奢让
他也颇有些吃惊,但更多的是不以为然,只不过出于礼数,没有多说什么。自己
如果开口招揽,只会被他当成不知天高地厚的土财主。

  不过话说回来,自己也没指望一顿饭就能收买班超。用一顿饭能打动的是友
通期那样单纯的小姑娘,不会是班超班定远。想让他动心,自己必须拿出真正能
打动他的东西出来。

  请来的歌舞伎已经被遣散,堂中宾客已去,徒留残羹。程宗扬拿起酒觥,呷
了口微冷的酒水,独自一人坐在堂上,不由生出几分寥落。

  这几日事情一樁接着一樁,忙得不可开交。此时酒冷杯残,宴散人静,程宗
扬不禁想起了高智商那倒霉的小子。那晚局势太乱,根本没人知道高智商和富安
去了什么地方,到後来周围几个里坊的人都来看热闹,即使留有脚印血迹也被抹
得乱七八糟。

  虽然斯明信出手,但斯四哥到底不是神仙,能不能找到线索还在两可之间。
事到如今尚无音讯,唯一值得安慰的,只能说没有坏消息就是好消息了。

  酒意微醺,各种杂乱的思绪涌上心头,程宗扬不由学着徐璜的样子,长长叹
了口气。

  静谧中,一缕清越的琴音悄然响起,琴声婉转而悠扬,比起刚才为客人助兴
的伎乐多了几分从容与优雅。

  程宗扬抬起头,只见一个娇柔如花的女子坐在堂下,她披着狐皮大氅,双手
轻抚着瑶琴。如水的琴音从她纤美的玉指下流淌而出,在萧索的小院中轻柔地回
荡着,仿佛连自己的呼吸中都有琴音的轻颤。

  枯黄的落叶萧萧而下,满庭萧然的景象,那琴声却犹如一隻白鹤,不疾不徐
地张开双翼,在秋风中翩然而起。程宗扬拿着酒觥,心神仿佛在琴声中一点一点
化开,伴着琴弦轻盈的颤动,挣脱人世间的种种束缚,在空中无拘无束,自由自
在的飞舞着。

  良久,雲如瑶停下手指,琴声却还仿佛在她指间弦上缭绕,余韵袅袅。

  程宗扬回味许久,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白鹤飞。」雲如瑶道:「原本是道家名曲,妾身这几日在观中无事,随卓
教御学的。」

  程宗扬讶道:「卓美人儿还会弹琴?」

  雲如瑶白了他一眼,「卓教御不但擅琴,而且能书擅绘。」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我还真没看出来。」

  小紫笑道:「反正你也用不上。」

  程宗扬道:「你们两个怎么来了?」

  「瑶姊姊要回舞都,人家来送她。」

  程宗扬道:「急什么?等我忙过这两天,带你们到金市好好逛逛。」

  雲如瑶道:「奴家已经想过了,三哥哥这几日必定要回舞都筹措款项。奴家
无论如何也要赶在三哥哥之前回去。」

  程宗扬想了片刻,「这段时间恐怕不太平,多带些人去。我再从鹏翼社找辆
车。」

  「夫君这里还缺人手,奴家只带雁儿回去便是。」

  「那怎么行?路上万一出了什么事呢?」

  雲如瑶笑道:「不用夫君费心,紫妹妹已经安排妥当了。」

  程宗扬扭头道:「你跟如瑶一起?」

  小紫道:「老头要去舞都,正好顺路一起走。」

  程宗扬满心不解,有死老头跟着,雲如瑶这一路的安全不用自己费半点心思
了。问题是朱老头怎么走得开?除非是……

  程宗扬愕然道:「老东西不会是把姓眭的劫走了要跑路吧?」

  小紫笑道:「猜对了。」

  程宗扬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死老头虽然不大靠谱,但一向也是老谋深算,
怎么幹出这种愣头青一样冲动的事来?

  雲如瑶道:「夫君不必担心,奴家刚拿到符节,路上不会有事。」

  程宗扬只好道:「我送你。」

  门外车马已经备好,程宗扬一眼便看出那是鹏翼社特制的大车,车下设有暗
格,能容纳一个人藏身。驾车的驭手是膝盖中过一箭的郑宾,朱老头骑个瘦驴跟
在车後。

  眭弘失踪,肯定要满城大索,现在消息还未传开,众人必须赶在城门关闭前
出城。程宗扬再不舍得也不敢耽误,一路护送着车马出了津门,驶过津阳桥才停
步。

  雲如瑶是当家主母,尚能自持,雁儿眼睛已经红了。程宗扬看得不忍,又随
着走了里许,路上言语殷殷,逗得雁儿破啼为笑。

  回来时,城中已经如临大敌,成群的军士蜂拥而出,城门只留下一人宽的缝
隙,无论商旅官吏,都只许进不许出。

  程宗扬无意卷入其中,拉着小紫道:「帮我治个人。」

  小紫听说中毒的是剧孟,皱了皱鼻子道:「不去,人家还有事情要办。」

  「什么事比救命还要紧?」

  「他都熬这么久了,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人家的事可不能耽误。」

  「什么事?」

  「城里要死很多人。」小紫笑道:「不许你跟我抢。」

  小紫拿了幽冥宗的传承,又独出心裁把幽魂之术和机械融合在一起。她造出
的机械精巧和复杂性也许比不上现代技术,但智能化的实现方式压根是现代科技
想都不敢想的。但相应的,幽魂的消耗量也极大,单是铁箱中那些密密麻麻的格
子,每一格都有一个魂魄在工作,用不了多久就要替换。她在江州之战时获取的
魂魄虽多,也不可能无限止的使用下去。而自己的生死根融入丹田之後,不用催
动就能吸收死气,如果两人同时在场,九成的死气都会被自己吸走。

  程宗扬悻悻道:「别说那些人都是你杀的。克制一点啊,别让咱们孩子觉得
他妈妈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女魔头。」

  「大笨瓜,人家是去捡东西。」小紫说是要走,却没有动,她歪着头看了程
宗扬半晌,「你好像很累呢。」

  程宗扬打了个哈哈。自己怕卢景为了搭救剧孟伤及本源,动用了生死根,消
耗自然不小。但这种事告诉死丫头,平白惹她担心,于是叹了口气,「我都忙了
好几天了,还想着今晚轻鬆一下,谁知道你把瑶儿送走了。你说,今晚你怎么陪
我吧?」

  「你今晚就当个乖宝宝好了。」小紫做了个鬼脸,然後飘然离开。

  程宗扬当晚留在客栈,真是像乖宝宝一样吐纳调息,养精蓄锐。洛都风波在
际,刘诏、哈迷蚩得伤,随行的宋国禁军死伤殆尽,自己手上的实力已经单薄了
许多,眼下朱老头跑路去了洛都,卢五哥又大耗真元,自己如果不能尽快恢复,
一旦打起来,就成了众人的负累。

  第二天程宗扬才知道,当天洛都狱被人闯入,劫走了打入天牢的死囚,并在
囚牢墙壁上留下一行大字:「天子御此」。

  那行悖逆之极的字迹被董宣在第一时间抹去,但洛都已经流言四起,甚至有
传言称,当天有擅长望气的胡巫发现,京师狱中有天子气。

  暴怒的刘骜立即下令,将狱中犯人不分贵贱尽数处死。一直心存侥幸的平亭
侯也没能逃过此劫,在狱中被斩首。

  接连两天,京中杀的人头滚滚,数千囚犯被屠戮一空,与此同时,城中缇骑
四出,捉拿私入上林苑的囚犯。一时间洛都人心惶惶,不少人家都关门谢客,免
得被卷入这起无妄之灾中。

  这种风头浪尖上的危急关头,最好低调一点,能不出门最好不要出门。程宗
扬也关门谢客,等着风头过去。谁知自己想消停,偏偏消停不了,躲在家里也有
事情找到头上。

  程宗扬原本想过这两天会有人上门——或者是天子等不急,又派人催自己送
合德入宫,来的说不定还是中行说那个聒噪的臭屁小子;要不然是徐璜撵着自己
去找白雉——但他怎么也想不到,最先找上门来的居然会是孙寿。而她带来的消
息更是让程宗扬险些惊掉下巴。

  「什么?太后要召见我!?」

  「是私下接见。」孙寿媚眼如丝地说道:「好哥哥,不会耽误你的事的。」

                第六章

  程宗扬不是第一次来永安宫,他不仅在摄像机的光球中见识过这座宫殿的华
丽,甚至还暗中光顾过。然而此时站在殿中,亲眼目睹太后宫寝的宏伟和壮阔,
仍然让他禁不住心下惊叹。

  数人合抱的巨柱犹如参天大树,支撑着庞大的殿顶。藻井中用珍珠和白玉镶
嵌成灿烂的星汉,在灯光映照下光芒四射,地板用浸过桐油的柚木制成,光滑如
镜,上面还铺设着一层猩红的地毯。

  殿中用帷幕围出一个私密的空间,里面放着六隻半人高的博山炉,炉上铸造
着栩栩如生的珍禽异兽,还有髹漆抹彩的山水人物。浓郁的瑞香从镂空的炉盖上
喷薄而出,沁人心脾。

  胡夫人往炉中添了些沉香,挽起衣袖往鼻前扇了扇,感觉香气已起,又调了
调炉温,然後坐回席间,温言道:「苏娘子可好?」

  已经是秋末,天气已然转冷,但四周的博山炉实在太多,程宗扬刚坐下不久
就有些汗意,也不知道是殿中太热,还是因为怕露馅,一直提心吊胆。

  孙寿提出太后想见他时,程宗扬险些以为自己露出马脚,使得吕雉起疑,要
把自己诓进宫里一杀了之。最後是身为谋主的秦桧极力主张他入宫觐见,匡仲玉
又算了一卦,声称此行有惊无险,绝对没有性命之忧,程宗扬才硬着头皮入宫。

  程宗扬来前已经打定主意,宁愿不说也不能说错,闻言只道:「还好。」

  胡夫人目光在他脸上停了片刻,「苏娘子昔年曾与娘娘比邻而居,情分非比
寻常。一别多年,却不知在何处定居?」

  「夫人在五原城,如今以经商为业。」

  「可曾有了人家?」

  「夫君早逝,眼下一人孀居。」

  「膝下无有子息?」

  「没有。」

  胡夫人沉默下来,片刻後低叹道:「苏娘子与娘娘天各一方,奈何命数如出
一辙。先帝去後,娘娘膝下也荒凉得紧。」

  两人东拉西扯说了半晌,胡夫人问的都是生活琐事,幸好程宗扬真在苏妲己
手下混过,对商馆也了解一二,多少能答上来一些。只是随着两人的交谈,殿中
越来越热,没多久程宗扬已经汗透重衣。

  胡夫人道:「不必拘束,且去了外衣。」

  程宗扬听着都觉得匪夷所思,自己一个外臣,竟然在太后宫中宽衣——私入
上林苑都是大辟的罪行,这要传出去,自己都够腰斩了吧?

  胡夫人声音转冷,「寿儿,取汗巾为公子拭汗。」

  程宗扬听出她语中的寒意,心一横,就信老匡那骗子一次好了。

  孙寿亲自取了汗巾,帮他抹去汗水,抹到颈後时,略微停了一停,然後加了
些力气从他那处伤痕上抹过。

  胡夫人毫不避嫌地走到他身边注视片刻,这才如释重负地鬆了口气,露出一
丝笑意,「辛苦公子了。来人,撤去香炉。」

  几名内侍轻手轻脚地过来,将多余的博山炉抬走,只留下原来的一隻. 程宗
扬知道自己过了一关,但必要的姿态不能不做,于是冷冷哼了一声。

  眼看他面露不豫之色,孙寿连忙娇声道:「就知道是姨娘多心,奴家与哥哥
交颈而眠,早看得真切,哪里会不知道真假?」

  这骚货还真不含蓄。但她说得这么露骨,既是为自己开脱,也是在暗示她与
胡夫人的关系非同寻常,提醒他已经验过身份,接下来就不会像刚才一样泛泛而
谈了。

  果然,胡夫人再开口时便直接问道:「听寿儿说,苏娘子有意回洛都?」

  「确有此意。」

  「是打算盘桓数日,还是回乡定居?」

  「这要看——太后娘娘的意思了。」

  胡夫人轻笑一声,「你不用试探我。也许你不知道苏娘子与我……们娘娘的
交情。你问过她就知道,大家都不是外人。若不是我替你遮掩,你哪里还能安安
稳稳坐在此地?」

  这倒不是虚言,步广里地陷之後,吕氏再没有找过自己的麻烦,听说唐季臣
甚至被勒令自裁,这诚意不可谓不厚。

  「多谢夫人。」

  「你来洛都,不来找我倒也罢了,只是……」胡夫人略一停顿,然後盯着他
的眼睛道:「为何去了西邸?」

  程宗扬听懂了她的意思,她问的不是自己去西邸做什么事,而是为什么来到
洛都不联络太后,反而与天子私设的西邸来往。

  「这是夫人的安排,请恕在下不能多说。」

  胡夫人冷哼一声,「狐性多疑,她生来便疑心太重。也罢,既然如此,我便
不多问了。等她回来问她便是。」

  程宗扬微微一笑,心道:你不多问就好。

  胡夫人一边拿起漆盏,轻呷了一口浸过花瓣的清水,然後道:「有人在打听
你的来历。」

  程宗扬心下暗惊,脸上却不动声色,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你在宋国的身份已经有人知晓了。」胡夫人意味深长地笑道:「好一个惨
绿少年。」

  程宗扬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自己刚在汉国立住脚根,就会露出马脚。

  「张敞并非针对于你,他出使归来,便与霍大将军交恶,将军府让他指认,
他直接投书到了北宫。」

  程宗扬表情古怪地问道:「张敞?可是画眉那个?」

  胡夫人莞尔一笑,「正是。」

  张敞画眉的典故,程宗扬也算是如雷灌耳,但自己对张敞的了解也仅限于画
眉,在临安接待汉使时,自己就是个凑数的,压根没想到他会是张敞。而当时在
座的宋国官员不下百人,张敞竟然能注意到自己这么个微末官员,还在汉国认出
自己,看来这位张敞可不仅仅是会画眉那么简单。

  胡夫人道:「你若是冒用他人形貌,那便另当别论了。」

  狐族擅长化形,借用他人形貌也是常事。但程宗扬还是不打算赌这一把。他
苦笑道:「是我大意了,还请夫人遮掩一二。」

  「这么说来,你不是借用他人形貌了?」胡夫人目中灵光微动,「既然你在
宋国有身份,那么帮我查一件事。」

  「什么事?」

  「帮我查出来天子在宋国的帮手是谁,他们派了多少人在洛都,来此所图何
事?」

  程宗扬心念电转,一边迟疑道:「这个……」

  「寿儿,把你在金市的产业给他一处。」胡夫人道:「苏姊如今既然以商贾
行事,回洛都也要有个落脚的地方。」

  程宗扬已经打听过,金市的商铺不是多少钱的事,而是根本有价无市,有钱
都买不来。胡夫人张口便送了一处产业,这报酬着实不薄。但这事程宗扬听着很
有些蹊跷,似乎跟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样。

  「且慢。」程宗扬道:「夫人提到这些,总要跟我说一下前因後果吧?」

  「数日前北军捕拿一伙贼寇,发现里面竟然有几个宋国的禁军。刑讯之下,
得知他们在洛都已经潜藏多日,同行的还有一个宋国的要紧人物,将不利于我炎
汉。」

  胡夫人这番话不尽不实,至少程宗扬知道,汉军并没有得到活口,也没有什
么刑讯,所谓的口供其实是用了搜魂密术。但从她的话语判断,搜魂的结果显然
不乐观,他们只知道那些宋国禁军来洛都是因为一个要紧人物,由于那几名宋国
禁军都是有职衔的高级军官,使得他们错以为来人身份极高,却不知道那个人什
么官职都没有,只不过是高俅视若心肝的乾儿子。

  「不行!」程宗扬一口回绝,同时霍然起身,「既然洛都有宋国奸细,我的
处境就太危险了。我要立刻离开,告辞!」

  程宗扬掀开帷幕,抬脚往殿外走去。胡夫人一言不发,直到他走到门边才掩
口笑道:「果然是狐性多疑——公子请留步,此事再做商量。」

  「好哥哥,莫生气……」孙寿挽住他的胳膊,又是撒娇又是央求,半推半位
地把他扯回帐内。

  程宗扬冷冷看了她一眼,目中流露出一丝杀气。孙寿娇躯一颤,顿时觉得遍
体生寒。

  胡夫人对他的愤怒倒是不那么意外,坦率地开出条件,「我可以保证你的身
份不会泄露,并且为你提供必要的保护,同时也不会过问你如何行事。但作为交
换,若是事关天子与太后,务必知会于我。比方说……」胡夫人微微顿了一下,
「你宅下飞出的是两隻鹅——而不是其他什么东西。」

  月旦评还真是个传播谣言的好平台,这么快两宫都已经知道了。程宗扬推脱
道:「此事与我无关。」

  「徐璜那阉贼异想天开,以为些许流言能成什么大事。」胡夫人道:「不需
你出面否认,若有人问到你头上,你直说二鹅便是。」

  程宗扬却不鬆口,「在下还有求于徐公公。」想让我帮忙,总要拿些好处出
来吧?

  「所求何事?」

  程宗扬却道:「你确定我的身份不会外泄?」

  「除我与娘娘以外,宫中再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程宗扬看了一眼孙寿,「她把我的身份泄露给你们,该怎么处置?」

  胡夫人莞尔一笑,「这是你们族内的事,该怎么处置与我无关。」

  孙寿脸色发白,终于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胡夫人心下暗叹,这些年自己虽然对孙寿百般维护,但狐族几近灭门,也难
怪苏妲己起疑。如今狐族重归,也该是把寿儿交还给他们了。

  胡夫人不再理会噤若寒蝉的孙寿,站起身道:「太后该上殿了,随我去觐见
吧。」

  穿着黑色宫装的吕雉坐在御座上,远得几乎看不清面目。她温言询问了几句
昔日姊妹的近况,又赏赐了一些金玉丝帛,随即就打发他出来,前後还不到一刻
钟。

  …………………………………………………………………………………

  为了掩人耳目,程宗扬是乘坐孙寿的车舆入宫。孙寿被他那一眼盯得忐忑不
安,回到车上便依偎过来,腻声道:「好哥哥,奴家好想你……」

  程宗扬道:「出来吧。」

  在孙寿惊讶的目光中,车厢空荡荡的角落里伸出一条白生生的美腿,接着一
个火辣的身影从空气中浮现出来,杏眼桃腮,艳红的唇角带着一丝残忍的笑意,
正是屠戮狐族从不手软的龙宸杀手惊理。

  程宗扬挑起孙寿的下巴,「说吧,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孙寿玉脸雪白,战战兢兢道:「奴婢不敢相瞒……」

  「我看那位胡夫人知道的事情不少嘛。」

  「太后娘娘与苏姨是手帕之交,胡姨娘是太后的贴身女婢,也知道苏姨的身
份……苏姨离开後,一直是胡姨娘照顾奴家……」

  「你是说你跟她更亲近,连族里的事都可以随便告诉她吗?」

  孙寿颤声道:「奴婢不敢。」

  「我允许你说的,你才能说。没有经过我的允许,你一个字都不能说。」

  孙寿打了个寒战,急忙解释道:「奴婢知错了。不过奴婢不曾泄露紫妈妈的
身份。只说过公子是苏姨的人。」

  程宗扬站起身,对惊理吩咐道:「好好查查她还泄露了什么。从现在起,不
许她离开你半步。」

  惊理嫣然一笑,对孙寿勾了勾手指,「小乖乖,过来吧。」

  孙寿对惊理极为畏惧,白着脸露出一个胆战心惊的笑容,然後顺从地伏在她
脚边。

  一辆马车迎面驶来,两车相错的刹那,程宗扬身影微微一闪,落在另一辆车
上,两车背道而驰,瞬间便即拉远。

  卧在门边的雪雪懒洋洋看了他一眼,然後打了个呵欠,又闭上眼打盹。小紫
靠在茵席上,一条泛着铁黑色光泽的机械蛇正在她白皙的手臂上蜿蜒游动。在她
面前悬着一隻铁箱,铁箱八个棱角各有一隻弹簧悬挂在壁上,木制的车轮虽然颠
簸,铁箱却能最大程度地保持平稳。

  「那个匿形的符箓还有一些缺陷,」程宗扬道:「动作一快就会露出形迹,
而且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出轮廓,光线越强,效果越差。」

  「像这样吗?」

  小紫轻轻一拍,臂上的小蛇昂起头,蛇信微吐,口中放出一道强光,照出他
身边一个淡淡的人影。

  程宗扬这才看出车厢里还有一个人,「咦?这效果比刚才的强得多。」

  「这是蛇奴另外用上她天生的匿形法术,但也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

  程宗扬叹道:「想靠匿形符潜入宫内,看来还有点风险。」

  小紫道:「吕雉是个什么样的人?」

  「怎么说呢?」程宗扬难以措辞地迟疑片刻,「今天吕雉的表现很奇怪,好
像是在……有意回避我?」

  这话程宗扬连自己都不相信,但他就是有这种感觉,今天的北宫之行,好像
胡夫人才是主角,吕雉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背景。

  程宗扬把自己在宫里的对话尽量完整的复述了一遍,最後道:「我有一个感
觉——很可能我们猜测得不对,与苏妖妇结拜的九面魔姬不是吕雉,而是那位胡
夫人。」

  见过胡夫人和吕雉之後,这个念头就在程宗扬心里萦绕不去。胡夫人对苏妲
己了解之深,根本不像一个只站在主人身後的仆妇,反倒是後来出现的吕雉,平
淡中带着几分疏离,并没有那种情同姊妹,亲密无间的感觉。

  小紫道:「她说的虽多,但话里少了很关键的一环。」

  「哪一环?」

  「她们发现死者中有宋国禁军,为什么会以为与天子有关?」

  程宗扬一想也觉得蹊跷,那些禁军在名义上是和来自晴州的暴氏杀手兄弟一
伙的,无论如何也和天子扯不上关系。

  程宗扬眼睛一亮,「会不会是天子以前就和宋国某些人来往过?」

  小紫惊讶地眨了眨眼睛,「大笨瓜,你说的很有可能哦。」

  「看来,我真该查一查刘骜在宋国的关系了……」

  程宗扬说着忽然腿上一紧,一隻象牙蝎子不知从哪儿钻出来,跳到自己膝盖
上。

  「有毒吧!」程宗扬急忙抬指把蝎子弹飞,接着想起一事,「死丫头,你能
不能造一隻野雉?要纯白的。」

  「什么样子的?」

  「越逼真越好,尤其是羽毛和皮肉必须是真的,最好让人拿起来都看不出破
绽,把它当成活的。」

  「那我可做不出来。」

  程宗扬叹了口气,脑中却不由想起一个人——自己曾经答应徐大忽悠,要带
他离开太泉古阵,没想到自己会一下子来到汉国,结果失信于人。如果徐大忽悠
在的话,以他造假的手艺,说不定真能弄出一隻纯白的野鸡。

  程宗扬估算了一下,如果徐君房及时动身北上,两个月时间,现在也应该抵
达临安了,他那些花样,在汉国倒是很能混得开……

  程宗扬蓦然想起一事,喝道:「停车!」

  马车在一条街巷内停住,程宗扬顾不得多说,立刻从腰包中取出一块玉佩,
指尖略一用力,将玉佩捏得粉碎。

  空气中传来一阵细微的波动,片刻後,一面水镜缓缓浮现,接着林清浦的面
孔出现在镜中。

  「清浦见过家主。」

  「苍澜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林清浦道:「属下已经派人去见过莫如霖,并依照家主的吩咐支取了两千金
铢。」

  「金铢?我不是让你们送些粮食过去吗?」

  「粮食已经送去,并且接了徐先生等人回来。」林清浦道:「那笔金铢就是
给徐先生他们的。」

  程宗扬越听越纳闷,「徐君房要金铢做什么?」

  林清浦道:「是属下没有说清——那笔金铢不是徐先生要的,而是与徐先生
同行的慈音师太取走的。她拿着家主给她的凭证,从柜上支取了两千金铢。」

  「我幹!」程宗扬差点把水镜吼破,「那贼尼姑竟然骗到我头上来了!」

  林清浦也吃了一惊,「这不是家主给她的凭信吗?」

  说着林清浦拿出一张花花绿绿的纸张,放在水镜前。那是一张作工精致的纸
币,面值1000。程宗扬咬牙道:「她拿着一张一千的纸币,就骗了你们两千
金铢?」

  「她一共拿了五张。」林清浦将五张纸币一字排开,「徐先生给她作保,证
明是家主的凭信。属下见这凭信无法伪造,才相信了她。」

  程宗扬奇道:「徐君房给她作保?」

  林清浦寻思了一会儿,然後苦笑道:「我明白了,那尼姑故意在徐先生面前
拿出这些纸张,徐先生只说这是家主的东西,没想到她手里也有。那尼姑说是家
主亲手给她的。後来又私下找到我,一番花言巧语,支取了两千金铢。」

  程宗扬叹了口气,「算了,也怪不得你,那贼尼活脱脱就是个白毛妖精,骗
的也不是你一个了。妈的!两千金铢!」

  「她还拿了一张欠条,说是小侯爷亲笔写的借据,向她借款一万金铢。因为
她急着用钱,暂时以五千金铢的价格抵押给我,十天之後来赎。若有逾期,借条
归我所有。」林清浦有些後怕地说道:「好在我拒绝了。」

  程宗扬咬着牙狠狠冷笑两声,这贼尼姑还真是花样百出,石头里都想刮出油
来,「你记住了,下次再见到那贼尼,千万别听她忽悠,直接叫上人砍死她!」

  林清浦重重点头,「明白!」

  「水镜别收!」程宗扬道:「我再问你一件事:有没有一对姊妹从苍澜来找
我?」

  林清浦想了想,「未闻此事。」

  「其他人呢?」程宗扬道:「尤其是女人。」

  看到林清浦暧昧的表情,程宗扬重重咳了一声,「别笑,我是说正事。」

  林清浦收起笑容,「有一个女子曾来打听过家主,游掌柜认出她是剑霄门的
门主,姓黎。」

  程宗扬怔了一会儿,才想起剑霄门那个黎锦香。自己跟她只是一面之交,她
怎么会来打听自己?

  程宗扬想问的是虞氏姊妹,龙宸对自己的袭击来得太过蹊跷,力度也大得出
奇。他刚才想起徐君房,才忽然想到问题是不是出在虞氏姊妹身上?虞氏姊妹在
龙宸的地位比惊理更高,接触的机密也比惊理更多,如果龙宸得知她们被人收服
而脱离组织,因此来刺杀自己,那就说得通了。

  「家主?」林清浦在镜中问道。

  程宗扬把虞氏姊妹的模样描述了一遍,然後道:「有她们的消息,立刻通知
我。」

  林清浦仔细记下,接着水镜化为一片细碎的星光,还未落地就闪烁着消散不
见。

  …………………………………………………………………………………

  与此同时,新任的兰台典校秦会之卷起一册竹书,装入布囊,放回高及殿顶
的木架上,然後又重新拿起一卷。

  他动作从容不迫,其实看得极快,解开布囊,将牛皮绳编好的书简摊开,目
光从简上一扫而过,便即合起,书简有竹有木,有些还是金石之属,上面的字迹
有些是刻书,有些是墨书,有些是色彩鲜艳的丹书,有些是字迹浓厚的漆书,有
的还有删削改动的痕迹,读起来并不轻鬆,但秦桧一目十行,只遇到要紧的内容
才停下来细读片刻。

  木架上方的角落里塞着一堆积满灰尘的书简,都是五十余年前的旧物。竹简
下压着一隻锦囊,上好的锦缎已经失去光泽,显得陈旧不堪。秦桧拿出锦囊,解
开系绳,从囊中取出一卷竹书。

  竹书的牛皮绳已经朽坏,刚一解开,竹简便散落开来。秦桧拨开竹简,取出
一块玉牒。白色的玉面上刻着四组干支,旁边用金汁书写的文字看起来还是崭新
的:刘询。父:刘进。母:王翁须。玉牒下方,有一个小小的漆痕掌印,旁边依
次是父、母、官员、御医、稳婆的指痕印漆,所有印漆都用透明的蜜蜡封着,为
了防止有人改动,里面还嵌着易碎的蝉翼。

  秦桧轻轻吁了口气,将竹书和玉牒原样收好,放入锦囊,重新放回原处。

                第七章

  斗室内一灯如豆,昏暗的灯光下,程宗扬正襟危坐,聚精会神地听着自己的
谋士侃侃而言。

  「汉国之事头绪繁多,要紧之事,便有三件。」秦桧道:「先是找两个人:
高智商和严君平;其次是筹一笔钱,避免雲氏的产业被清盘;再次是与四方势力
周旋。」

  在浏览过所有卷宗,查阅过记录洛都琐事的闲书,用半天时间在街市走马观
花,又用一天时间在兰台翻阅过档案图书之後,秦奸臣终于摆脱吃闲饭的嫌疑,
开始替主公出谋划策。

  「所谓四方者,天子与内侍一方、太后与外戚一方、赵王与诸侯一方、还有
潜在暗处的巫宗与龙宸一方。」

  程宗扬点头道:「说到龙宸,他们死了几个人居然就这么算了?我还以为他
们会立刻回来找场子。」

  「此事大有蹊跷,」秦桧道:「龙宸一向谋定而後动,何况七宿齐出,定有
必得之计。」

  程宗扬道:「他们不是得手了吗?雲家的金铢都被他们劫走了。」

  「这就是蹊跷之处,」秦桧拿出笔墨,在纸上列出时间,「当晚雲家遇劫在
先,家主出动在後,中间相差一个时辰,龙宸若是意在金铢,绝不会拖泥带水。
何况数万金铢,也不至于让龙宸七宿齐出。」

  「你的意思是……」

  「龙宸之意不在金铢,而在家主。」

  「你是说他们专门等我上钩的?」

  秦桧仍然摇头,「若是如此,家主未必能顺利脱身。」

  程宗扬纳闷地问道:「我怎么听不懂呢?你是说他们的目标是我,又不是刻
意针对我?」

  秦桧坦然道:「属下也难解其详。」

  程宗扬板着脸道:「我听出来了,你是说他们要刻意针对我,我早就死到他
们手里了是不是?你这是没把我这家主放在眼里啊。」

  秦桧正容道:「家主英明果决,神武盖世,龙宸几个跳踉小丑,家主伸出一
根手指便捻死他们。」

  程宗扬以手抚膺,「好久没听你的马屁了,真是舒坦……继续拍!」

  秦桧叹道:「那只有请主公奉天承运,开国登基了。」

  程宗扬挑起大拇指,「这马屁拍得够狠。」

  他本来开句玩笑,眼看秦桧神情不对,不禁愕然道:「奸臣兄,你不是当真
的吧?」

  秦桧笑而不语。

  程宗扬叹了口气,「别扯这些了,先想想怎么把人捞出来吧。跟你说,自从
见过剧孟,我两天都心惊肉跳的,生怕高智商那小子落到别人手里,跟他一样。
到时候高俅非找我玩命不可。」

  「此事主公尽管放心,」秦桧道:「衙内不会是个肯吃眼前亏的。」

  程宗扬一听也对,以高智商那德性,用不着别人动刑,他就坦白从宽了。除
非他遇到个虐待狂,坦白了还要给他来个狠的。

  程宗扬道:「剧孟到现在还没醒,而且又查出来他喉咙还有伤,只怕苏醒之
後也不能说话了。」

  秦桧沉声道:「刘彭祖狡诈过人,此举必有所谋。」

  「他想图谋什么?他都诸侯王了,还能图谋什么?难道想当皇帝?」程宗扬
说着忽然顿住,接着一拍几案,「没错!他就是想当皇帝!剧孟肯定是知道些什
么,刘彭祖才下了毒手!」

  秦桧道:「理当如此。」

  「怪不得你说破局的关键在剧孟身上,原来早就想到这一点了。」程宗扬赞
道:「行啊,奸臣兄,真有两下子。说说看,汉国这乱局该怎么破?」

  「方才所言三事,皆为皮毛,汉国乱局的关键只在一处——」秦桧道:「天
子无後。」

  程宗扬跪坐得不耐烦,索性盘膝而坐,双手抱在胸前,仔细听他的分析。

  「汉国诸般乱象,皆根源于此。」秦桧道:「天子秉政不过数月,与太后离
心之迹已显。吕氏所图,无非是将来幼主继位,太后再度垂帘听政,重掌大权。
此处关键在于当今皇后,因此吕氏极力诋毁赵氏,却隻字不提废后之事。」

  程宗扬追问道:「为什么?」

  「赵氏出身寒微,又无父兄可依,遍观後宫,再没有比她更弱势的后妃,若
是废后另立,只会比赵氏更棘手。留其位而皇后势弱,污其人则众心难服,天子
百年之後,太后垂帘便顺理成章。」

  程宗扬低骂一声,「幹!」赵飞燕真够惨的,纯粹是被吕氏当成了靶子,就
连她当上皇后,也是因为她好欺负。

  「其次,天子既无子嗣,继位者只能选之于诸侯。汉国如今共有一十六位诸
侯,最近者无过于赵王。」秦桧话锋一转,「但赵王一系最不可能继承帝位。」

  程宗扬道:「因为赵太子年长。」

  「正是。赵王父强子壮,若是继位必与吕氏争权。吕氏若想当国,必选一婴
儿才肯幹休。」

  程宗扬拍案道:「定陶王!那小家伙才三岁,爹妈都死了,选来当太子正合
适!」程宗扬恍然大悟,「我说刘骜怎么吃撑了,非要让他入觐!」

  秦桧道:「定陶王入嗣只是天子的心思,未必就能继承大位。」

  程宗扬想了想,「太后不肯?」

  秦桧问道:「定陶王入京,是养在南宫还是北宫?」

  「当然是南宫。天子选的太子,肯定要养在身边。」

  「定陶王将来是亲近太后,还是亲近皇后?」

  这个问题根本不用回答,程宗扬已经知道答案,索性道:「既然不是赵王,
也不是定陶王,那会是谁?」

  「谁有望入嗣便不是谁。」秦桧道:「天子驾崩之前,吕氏绝不会让任何诸
侯之子入嗣为太子,唯恐其承天子恩泽。待天子驾崩之後,再议立新帝,所有恩
德都将系于太后一身。」

  这就是说,只有天子死後,继承人才会水落石出。刘骜只要活着一天,就一
天不知道谁会是自己将来的「儿子」,他亲近谁,谁就不可能继承帝位,原因只
是不让他向可能继位的「儿子」施恩。

  秦桧这番话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程宗扬思索半晌,然後长叹道:
「赵飞燕一点都不冤,实在是对手太强了。」

  如果说以前程宗扬对赵飞燕只是同情,此时已经是怜惜了。那个弱女子所能
倚仗的,只有天子的宠爱,面对如狼似虎又狡毒无比的外戚,根本就没有任何应
对的能力,一旦天子驾崩,她的下场不会比北宫那些不见天日的女子好多少。

  程宗扬冷笑道:「万一天子真生了儿子,那就有意思了。吕氏精打细算,一
把就输个乾净。」

  秦桧反问道:「天子有儿子吗?」

  程宗扬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难道赵氏姊妹是被冤枉的,其实是天子不育?

  「有吗?」

  「属下在兰台查过宗室谱牒,」秦桧道:「天子曾有过两个儿子,但赵氏入
宫前均已夭折。自赵氏入宫,便再无所出。」

  程宗扬叹了口气,「我还以为是他不能生呢。」

  秦桧却道:「若非如此,吕氏有何借口阻挡诸侯入嗣?」

  如果天子始终无出,挑选嗣子就理所当然,便是太后也不好阻止。天子曾经
生过两个,却没有留住,再想选嗣子,别人就有了借口:反正不是你的事,再等
等,说不定哪个后妃有了呢?刘骜也肯定觉得生不出儿子不是自己的错,只是运
气不好,再加把劲说不定就生出来了。再说姊姊不行,那不是还有妹妹吗?

  程宗扬沉吟道:「那两个皇子会不会是……」

  「此事属下不敢妄言。但无论如何,天子至今尚无子嗣。」

  「好嘛,天子没儿子,太后又不肯让诸侯先行入嗣,大伙就这么乾耗着,看
谁先熬死谁。」

  本来应该是双方智计百出,斗智斗勇的宫廷大戏,最後却变成比赛谁活的更
长,这事怎么想都够无趣的。

  「你说的破局,不会是等着看他们谁能熬到最後吧?」

  「天子春秋鼎盛,太后也芳华正荣,要想寿终正寝,至少要二十年。」

  「二十年?我两个月都不想待,赶紧想辙!」

  「吾当为主公谋之。」

  秦桧提笔在纸上写下两个字:赵王。

  「若要破局,只在此人身上。」

  「为什么?」

  「赵王身为诸侯,却不思恭顺诚敬,屈己避嫌,反而勾陷臣子,觊觎大宝,
其愚一也;欲图天子之位,却极力讨好太后,一心与虎谋皮,其愚二也;力尚不
能齐家,却野心显露,为人自不量力,其愚三也;交结亡命,却又反目成仇,太
阿倒持,授柄于人,其愚四也;群臣侧目,尚不知警醒,其愚五也。凡此五愚,
可谓取死有道。」

  程宗扬仔细想来,还真是这样,赵王把能得罪的人都得罪了一遍,自己屁股
又不乾净,还野心勃勃想当太上皇,简直是上杆子找死。而赵王又是血脉最近的
支系,处于汉国乱局的中心,可以说牵一髮而动全身,从赵王身上下手,说不定
真能破开汉国的乱局。

  「怎么下手?」

  「逼得他狗急跳墙便是。」

  「赵王狗急跳墙,就能化解汉国的乱局?」

  「也许是汉国大乱。但至少不会像如今这般再僵持下去。」

  程宗扬终于明白过来,果然是别人家的孩子死不完,只要能破局,把汉国搞
得天下大乱秦奸臣也毫不在乎。但这又关自己什么事?自己在鸿胪寺没待多久,
倒也听了一些诸侯的隐私传闻,用骇人听闻,令人髮指之类的词形容毫不为过。
汉国诸侯全死光光,说不定对百姓还好些。

  「要动赵王只怕也不容易。」

  再怎么说,赵王也是一方诸侯,汉国诸侯权力极大,不仅拥有封地的财税收
入,还可以拥有自己的军队。更厉害一些的诸侯如赵王,还将朝廷派去的官员架
空,实质上掌握了封地的政务。

  「吾有一策,请主公参详。」秦桧说着,在纸上写下三个字:朱安世。

  程宗扬眼睛微微一亮。朱安世为人不是善类,面目又十分可疑,如果能从他
身上下手幹掉赵王,倒是一石二鸟。

  「郭大侠会怎么看?」程宗扬有点担心郭解与朱安世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不过泛泛之交……」

  程宗扬和秦桧商量了一夜,直到天色微亮才终于定下了针对赵王刘彭祖的布
局,包括出现各种情况的应对手段和必要时的退路。程宗扬连熬了几个通宵,此
时虽然面带倦意,心情却极为畅快。

  汉国的局势其乱如麻,高智商和严君平的失踪;雲家的巨额欠款;黑魔海和
龙宸的威胁;自己对蔡敬仲和班超的招揽;徐璜催促的白雉;与雲如瑶越来越近
的婚期;天子、太后、外戚、内宦、诸侯、豪强、群臣、士林,乃至游侠亡命;
还有赵合德、友通期和孙寿……每一件都迫在眉睫,每一件都不容有失,结果所
有的事情纠缠在一起,想下手都找不到头绪。

  秦奸臣证明了他能遗臭万年的确不是浪得虚名,先从一团乱麻中找出最关键
的根源,接着抽丝剥茧,将各种头绪梳理得一清二楚,排出轻重缓急,而且还拿
出了解决问题的步骤和方案。连程宗扬自己都没想到,排在最前面的,居然是看
似与自己没什么关系的赵王刘彭祖。

  死奸臣一夜都在出谋划策,口不停言,手不停笔,连程宗扬这个拍板的都不
知道死了多少脑细胞,结果死奸臣天一亮就精神抖擞地跑到厨房,亲自下厨作了
早点给娘子送去,说是要弥补昨晚彻夜未归的过失。

  程宗扬本来还想拉他再完善一下细节,但看到死奸臣一脸讨好地捧着食盒,
屁颠屁颠去巴结老婆的殷勤模样,立刻就死了这条心。

  …………………………………………………………………………………

  金市是洛都第一大市,坊内街道一纵三横,形成三个相连的十字路口。洛都
最大的珠宝店延年阁,就位于其中一处路口。店铺上下三层,面阔六间,阁外专
门镶嵌着从临安运来的玻璃,由于玻璃呈绿色,阳光从外面射来,整座阁楼如同
一块晶莹剔透的翡翠,美不胜收。

  延年阁的老板杜延年,在洛都已经经营十余年,一向以财势雄厚,手眼通天
而闻名。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杜老板只是个挂名的掌柜,延年阁背後真正的东
家其实是赵王刘彭祖。更没有人知道,阁中许多珠宝都是赵王带着卫士,从封地
的商家处抢夺而来,完全是无本生意。

  时值正午,坊中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小厮杜充正在抹拭一隻玉碗,忽然门
外传来「笃笃」的竹杖敲击声,接着一个瞽了双目的盲乞丐持杖进入阁中。杜充
见状赶紧放下玉碗,挥着抹布嚷道:「出去!出去!」

  瞎子陪着笑脸道:「老爷,赏口饭吃。」

  「进错地方了!」杜充道:「我这是珠宝阁,随便碰坏件东西,你几辈子都
赔不起!快出去!」

  那瞎子摸索着还要往屋内走,眼看就要撞到摆设瓷器的桌案,杜充赶紧上前
拦住,谁知他手刚沾上那瞎子的衣服,那瞎子就像被人用力一推,踉跄着向後倒
去,然後一脚跘住门槛,滚地葫芦一样滚到大街上。

  盲乞丐躺在地上,哀哀直叫,引来不少人驻足围观。杜充一怔,就知道自己
是遇见讹诈的恶丐了。他心下冷笑,自家的延年阁开在金市,岂怕他一个恶丐?
只不过这会儿人流正密,吵闹起来倒是坏了自家店铺的名头。

  汉国民风豪勇,众人见一个瞎子被人推跌在地,当即就有人为之不平。

  杜充是杜延年的侄子,在店里已经幹了几年,深知其中的利害,连忙从袖中
摸出几枚铜铢,扔到瞎子身上,「里面都是价值万贯的珍宝,你一个瞎子,碰坏
了算谁的?拿了钱快走!」

  围观的众人听了这话倒觉得有理,一个瞎子进了珍宝店终有些不妥,虽然摔
了一跤,但人家给了钱,也算说得过去,于是陆续散开。

  那瞎子摸了钱铢还不肯走,一个劲的哭天喊地。忽然一隻大脚伸来,像踢死
狗一样把他踢到路边,然後跨进阁内。

  来人穿着一件髒兮兮的皂衣,身材不高,却极为强壮,衣袖卷到肘上,露出
粗壮的手臂,衣襟敞开,胸口生着寸把长的护心毛,看上去气势汹汹。

  杜充见惯客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城里的混混,看起来虽然面目凶恶,但比起
那些好勇斗狠的游侠儿,根本就是不入流的地痞无赖。可偏偏这种无赖最不好对
付,软了会让人得寸进尺,硬了又容易惹出祸端。延年阁腰杆子硬,杜充自然不
怕一个无赖——延年阁为了防人闹事,店里就有打手,换作别的时候,杜充一声
招呼就能叫人出来,狠狠教训他一番,让他知道喇叭是铜锅是铁。但这会儿那瞎
子在外面哭天抹泪,门口还聚着不少人,被人抓住把柄,坏了店铺的名声可就得
不偿失了。

  世间万事总抬不过一个理字去,汉国人虽然性烈,但都讲道理。杜充虽然心
里腻歪,还是打定主意好言相待,先占住道理再说,于是堆起笑脸道:「这位客
官,要买些什么货色呢?」

  那壮汉昂着头,眼珠子几乎翻到後脑勺上去,哼了一声才道:「找个能说话
出来。」

  杜充躬着腰道:「客官有事找我就行。」

  壮汉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说道:「你算老几?」

  我忍!杜充陪着笑脸道:「小的只是个跑堂。客官要买货,找小的便是。」

  壮汉斜着眼道:「你能作主?」

  杜充轻轻推开,「那要看客官买什么货了。」

  那壮汉抱着肩在店门处晃了几步,「你这店里生意不小啊。」

  「托福!托福!」

  「东家姓什么?」

  「我们东家姓杜。杜掌柜。」

  那大汉往阶上呸了一口,大咧咧道:「为什么不姓驴呢?」

  杜充一直觉得自己在店面上已经历练出来,能屈能伸,但听了这话,头髮根
都直往上竖——这是人话吗?当场翻脸道:「你是来找茬的吧?」

  他声音刚一提起,几条大汉就从内堂冲了出来,揪住那汉子的衣领把他扯了
出去。

  吴三桂扯开喉咙道:「延年阁打人啦!」

  「打的就是你这个不长眼的!」一名打手叉开五指,一个漏风巴掌扇过去,
顿时一声脆响,半条街都能听见。

  那打手张大嘴巴,自己一巴掌过去明明打了个空,连根汗毛都没碰到,谁知
却扇出这么响的耳光声。再看那汉子脸上,跟泼了血似的红了半边,活活是见鬼
了。

  路边一个闲人看不过眼,「刚才我就看见你们把一个瞎子推出来,这会儿又
当街打人,你们延年阁也太横了吧?」

  杜充梗着脖子道:「那厮刚才问我东家姓什么?我说姓杜。他说怎么不姓驴
呢——你们说这是人话吗?」

  吴三桂捂着脸叫道:「我说不是姓吕吗?怎么?你们东家是皇上,问都不能
问吗?」

  汉国市井永远少不了仗义之辈,当时就有人叫道:「延年阁仗势欺人!」

  那瞎子哭叫道:「连一百个钱都不给我,没良心啊……」

  几名打手挡在门前,戟指道:「滚开!再惹事,打断你们的腿!」

  吴三桂扯下衣服往地上一摔,光着膀子把头伸过去,「来啊!来啊!」

  杜充道:「去叫人!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敢到我们延年阁闹事!好胆!」

  一个正带着女伴逛街的年轻人忍不住道:「你们也太霸道了吧?还讲不讲道
理了?」

  围观的众人纷纷道:「正是!正是!」

  那光膀子的壮汉被激得热血上头,一头撞了过去,对面的打手狞然一笑,施
出一个窝心脚,「想死?成全你!」

  话音未落,他就被那壮汉一头顶住胸口,眼前一黑,直接闭过气去。

  那几名打手赶紧过来帮忙,几个人一起把吴三桂按到地上,一顿胖揍,捎带
连那瞎子也挨了几下。

  带着女伴的年轻人一脸愤怒,厉声道:「以众欺寡!以强凌弱!是可忍孰不
可忍!」

  打手恐吓道:「再啰嗦连你也打!」

  谁知人群中一个白鬚白髮的老道振臂一挥,慨然道:「揍他!」

  这句话就像一根导火索,人群「轰」的一声涌上前去。

  杜充原本脸上还带着冷笑,延年阁的打手都是赵王的卫士,对付这种乌合之
众,以一挡百也不在话下。但紧接着他就瞪大眼睛,那些赵王从各地搜罗来的亡
命之徒竟然连一个回合都没撑住,就跟割韭菜一样被齐齐放倒,随即被人群踩在
脚下。

  杜充转身就跑,没跑两步就被那个光膀子的壮汉追上,抡着衣服抽过来。杜
充下意识地一躲,背脊被衣服抽中,顿时吐出一口鲜血,扑倒在地。

  昏迷之前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衣服里面还包着板砖,太无赖了……

  …………………………………………………………………………………

  刘彭祖盯着面前的箱子,脸色难看得像要吃人一样。延年阁被人打砸一空,
单是被抢走的珍玩就有上万金铢,毁坏的更是不计其数。由于事发突然,当官府
赶来,贼人已经逃散无踪,连追究都找不到人。

  单是损失的财物也就罢了,可眼前的箱子却让他愤怒之余,生出一丝无法抑
制的恐惧。

  「他要逃?」

  杜延年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他安排了十几辆马车,准备今夜分道出
城。这是从其中一辆马车上找到的。」

  「他说什么了吗?」

  「他说这些是别人转卖给他的。因为要价极低,便接手了。至于来历却是不
知。」

  刘彭祖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我是问他为什么要逃!」

  杜延年咽了口吐沫,「他……他说刚听闻北邙的事。说大王没知会他,想出
去避避风头……」

  「好一个朱安世!」刘彭祖蓦然大笑起来,「他听说剧孟被人劫走,就吓得
屁滚尿流,连洛都都不敢待,居然有胆量抢我的珍宝!莫非在他眼里,本王还不
及剧孟那厮?」

  杜延年嗫嚅道:「那些贼人还不敢断定是朱安世指使的……」

  刘彭祖咆哮道:「难道是你指使的吗!」

  杜延年身体一抖,不敢再发一言。

  刘彭祖绕室疾走,腰间佩的长剑在裾衣不断摆动。片刻後他猛地停步,「朱
安世不能再留了。」

  杜延年道:「朱逆担心剧孟党徒复仇,身边戒备森严。」

  「不能用王府的卫士——去找董卧虎,把朱安世的藏身地告诉他。朱安世是
在册缉拿多年的人犯,董卧虎不敢坐视不理。」

  这是要借官府的刀来除掉朱安世了,跪坐在旁边的太子刘丹脸色发白,低声
道:「请父王三思……」

  「三思个什么!」刘彭祖吼道:「看看你都结交的什么货色!一有风吹草动
就想着逃之夭夭!我们赵国的钱是好拿的吗?」

  刘彭祖忽然停住口,狐疑地看着刘丹,沉声道:「他是不是知晓什么不该知
晓的隐秘?」

  刘丹连忙道:「万万没有!孩儿只在剧孟的事上用过他。」

  刘彭祖颜色稍霁,「那就去知会董卧虎。还有,往襄邑侯处也透些风声。有
襄邑侯盯着,董卧虎也不敢隐瞒。」

  刘丹背後全是冷汗,朱安世并不是不知道自己的隐私,可这些秘事丝毫不敢
跟父王提及。他与朱安世的交往还是因为父王的安排,想拉拢洛都的地头蛇。却
没想到因此撞到剧孟这条大鱼。剧孟身边颇有些戾太子的旧部,自家父王突发奇
想,要把他们收拢过来,才私下囚禁了剧孟。

  剧孟被党羽救走,赵王顿时慌了手脚,生怕别人知道他的不臣之心,拼命遮
掩此事,甚至连朱安世都蒙在鼓里。但纸终究包不住火,朱安世终于听到风声,
如同惊弓之鸟,当即就要远飏. 可谁都没想到他会这么大胆,临行前竟然翻脸抢
了自家一把。

  这种桀骜不驯的匪徒,留在外面必成祸患,可收入狱中,一旦捅破自己的隐
私,为祸更烈。如今之计,只有想办法让他在狱中彻底闭嘴了。

  刘丹起身道:「儿臣这便去找董卧虎!」

  「哪里用你去!」刘彭祖怒斥道:「让延年阁的人去!他们才是被人砸抢的
苦主!」

  刘丹与杜延年唯唯告退,连忙安排人去官府报案。

                第八章

  九月初九,盘踞洛都多年的大侠朱安世终于被擒,成为官府的阶下囚。

  董宣动作极快,襄邑侯派来的属吏还未登门,他已经亲自带着人把朱安世逮
入狱中。

  董宣也是不能不快,眭弘被劫,京城流言四起,洛都狱中囚徒被杀戮殆尽,
他身为洛都令,这几日倍受攻讦。董宣倒不怕丢官,只是怕自己一旦去职,天子
无人可用。前番因韩定国遇刺,陈升被贬,天子在军中已经折了一臂,如果自己
再被论罪去职,天子又去一臂,只怕往後政令难出南宫。

  眭弘至今踪影皆无,董宣正想寻个由头,拿那些控制洛都地下势力的大侠开
刀,朱安世落网的消息,可以说来得正好。

  董宣尽显强硬之势,赶在朱安世亡命之前,带着人将朱安世的藏身地团团围
住,然後亲自出手破掉朱安世的刀法,当场断其一臂,又将他的手筋脚筋尽数挑
断,扔进死牢。反正洛都的监狱全部清理一空,再多的人也能填下。

  朱安世落网,董宣顾不得洗去身上的血迹,便亲自在狱中开审。

  朱安世为人凶悍,董宣审到天亮,几种酷刑连番上阵,他始终坚不吐口。

  董宣阴沉着脸掷下刀笔,吩咐道:「先给他治伤。包扎好,再接着拷打!」

  朱安世断臂被白布包着,血水不断渗出,另一条完好的手臂也被生生割下两
块肉来。看到差役拿来伤药,他只轻蔑的一笑,便不再理会。

  那差役拿着一隻陶罐,用一根缠着布条的柳枝搅拌两下,然後挑起黑糊糊的
药膏往朱安世伤口上抹去。

  树枝触到伤口,朱安世牙关「格」的咬紧,额头冒出冷汗。

  董宣冷冰冰看着他,忽然眼角一跳,来不及起身便抄起身前的案几,往那名
差役身上砸去。

  药罐落在地上,「呯」的一声摔得粉碎,里面的药膏泼洒出来,地上立刻黑
了一片,接着发出一丝轻微的腐蚀声。

  「拿下!」董宣厉声道:「查清他的毒药是从哪里来的!敢有一字虚言,将
他的手腿关节尽数打碎!」

  不等那差役开口,便有人抓住他的手臂,往案角一磕,肘关节应声断裂,就
算他不吐一字虚言,也只剩下三处完好的关节了。

  那差役惨叫道:「是赵邸!赵邸的管事给我的!说是上好的金创药,让我混
到伤药里,找机会抹到他的伤口上!小的不知道是是毒药啊!」

  「荒唐!」董宣喝道:「赵王身为诸侯,为何会给你毒物?」

  「小的不知道!他们许了我五十金铢!」那差役痛哭流涕,「小的也不知道
他们要害朱大侠的性命啊!」

  董宣当机立断,「这厮胡言乱语!推出去斩了!」

  片刻後,那名差役的首级就被送到案前。

  浓郁的血腥气充斥牢内,一直死咬牙关的朱安世抬起头,然後「格格」笑了
起来,「没想到我朱安世一条性命,就值五十金铢……哈哈哈哈……」

  董宣森然道:「眭弘在哪里?」

  「先放开乃公!再给乃公切五斤狗肉!」朱安世狞声道:「乃公什么都告诉
你!」

  董宣冷冷盯着他,「拿酒食来!」

  朱安世断臂被一块新布扎紧,他拖着沉重的锁镣席地而坐,旁边两名差役,
一人持酒,一人持肉,供他大嚼。

  「我不如剧孟!」朱安世酒足饭饱,第一句话就令董宣背脊绷紧,「刘丹那
厮亲手挖掉剧孟的眼珠,他都一声不吭!好汉子!哈哈!好汉子!」

  董宣厉声道:「说眭弘!」

  「乃公哪里知道什么眭弘?」朱安世斜着眼看着他,「董卧虎,你不会连听
都没胆子听吧?」

  董宣目光转冷。旁边一名一直默不作声的官吏慢悠悠道:「董令何必心急,
且听听朱大侠怎么说。」

  …………………………………………………………………………………

  洛都,南宫,玉堂前殿。

  殿中的宫女、内侍都被远远打发开去。单超、徐璜、左悺、具瑗、唐衡,五
位中常侍屏息敛视,微微躬着身,一言不发地侍立两侧。

  刘骜没有戴冠,只穿了一身玄衣,头髮挽了个髻,用一根簪子插着,慢慢看
着面前的简牍。竹简长一尺二寸,宽寸半,厚三分,简上的字迹墨痕尚新,内容
却是触目惊心。

  「赵王刘彭祖私囚剧孟于私苑,每日严刑拷打,追问戾太子子孙下落……」

  「赵王交结亡命,刺杀仇家,事发之後,嫁祸于襄邑侯……」

  「赵太子刘丹与父妾通姦……」

  「淫及胞妹、继母……」

  「与平城君有私……」

  「平城君、赵王后姊妹行巫蛊事,诅咒赵王刘彭祖……」

  「于御道私埋人偶,诅咒天子……」

  「埋人偶于寝宫,诅咒太后……」

  「赵王父子暗连诸侯,图谋不轨……」

  刘骜放下竹简,「太后知道了吗?」

  董宣道:「审讯时襄邑侯派来僚属,入狱旁听。其後永安宫也派人来,将供
辞抄录了一份。」

  洛都令审案,列侯自然无权旁听,但吕冀身为掌管朝政的大司马,派僚属听
审理所当然,连强项令也拒绝不得。

  「查出来了吗?」

  「依照朱逆的供辞,臣在朱雀门御道起出人偶数隻. 其余各处未敢妄动。」

  董宣拿出一隻木偶,大小只有两寸,依稀是一个年轻男子。木偶通体漆黑,
只在眼、耳、口、鼻、私处涂上朱漆,背後用朱砂写着生辰八字。

  「就这些?」

  「据朱逆口供,由他经手的人偶,便不下百枚。」

  那木偶刚从地下掘出,上面还沾着泥土,几处朱漆红得刺眼,仿佛木偶体内
渗出的鲜血,尤其是私处的血痕,让刘骜一瞥之下眼角就不禁微微跳动。

  「好!好!好!」刘骜咬牙笑道:「中行说!你去下诏,赵邸所有人等,无
分贵贱长幼,一律收系入狱。正好监狱空着,让他们先去尝尝阶下囚的滋味。」

  中行说木着脸道:「是系往诏狱,还是洛都狱?」

  「让他们去享福吗?」刘骜冷冷道:「赵邸仆隶奴婢送入虎穴地牢,其余都
送到北寺狱。」

  董宣眉头动了一下。虎穴地牢是洛都最严酷的监狱,专门收押地痞无赖。日
前处决在押囚徒时,虎穴地牢在押的千余囚犯,斩首不足百级,因为大多数囚犯
都已经死于狱中。那些奴婢送进去,能活下来的十不存一。北寺狱则设在北宫,
由内庭宦者掌管,由于地处宫中,囚徒一入其中就与外界断绝消息,若没有天子
太后的恩旨,便就此消失,家人甚至连收尸的资格都没有,传闻酷毒之处甚至还
在虎穴地牢之上。天子这道诏书,等于将赵王一系都送上不归路。

  董宣俯身叩首,沉声道:「臣遵旨。」

  徐璜等人眼观鼻,鼻观心,泥胎木偶般默不作声,中行说却插口道:「应该
把赵王父子送到上林狱,严加拷问!」

  上林狱在上林苑,而上林苑的主管正是从徐璜手里买的官,中行说此议还是
想把这些身份贵重的囚徒拿到自己手中。

  刘骜回顾左右,对几位中常侍道:「你们看呢?」

  若非事关太后,徐璜真不介意籍着此案抖抖威风,但有太后和襄邑侯盯着,
这事比炭团还烫手。此时被天子问到头上,他硬着头皮道:「北寺狱便可。」

  刘骜道:「就北寺狱吧。」

  中行说不服气地说道:「北寺狱在北宫!上林狱!」

  刘骜提高声音道:「北宫就北宫!你闭嘴!去召金马门侍诏!」

  中行说气鼓鼓出门,一转眼又回来了,後面跟着一个执戟郎。

  刘骜恼道:「我让你去找金马门侍诏!写诏书的!」

  中行说一脸无辜地说道:「他也是金马门侍诏,圣上亲自给的。只不过还兼
着执戟郎。」

  刘敖瞪了他半晌,最後叹了口气,无奈地对东方曼倩道:「你来写。」

  东方曼倩的长戟放在殿外,这会儿过来看了眼简牍,便提起笔,醮了醮调好
的朱砂,在黄帛诏书一挥而就。

  中行说兴灾乐祸地说道:「外行啊。让你草诏,你竟然直接写了?圣上,这
可不怨我。」

  刘骜皱眉拿起诏书看了一遍,片刻後点了点头,「就这样吧。具瑗。」

  具瑗躬身道:「奴婢在。」

  「用玺。发尚书台。」

  中行说有点不信,接过诏书又看了一遍,努力想挑个错处,最後冷哼一声,
「还金马门侍诏呢,我拿脚趾夹根树枝,都比你这字强!」

  东方曼倩笼着手呵了口气,「执戟太久,手麻。」

  「你手不麻就能比我写得好吗?」中行说拿笔在上面写了个「诏」字,「你
来看看,是不是比你写得好一百倍?」

  「够了!」刘骜怒道:「诏书也是你乱写的!换一张来!」

  中行说嘟着嘴去拿诏书,东方曼倩却略一思索,提笔又补了几个字,然後奉
给刘骜,「如此可好?」

  刘骜看了一眼,後面补了一句:诏听罪者入郡邸狱。

  刘骜沉吟多时,他把赵王一家发往北寺,大半有赌气的成份。赵王一向与太
后亲近,这下可好,这些逆贼私底下连太后都诅咒上了,还把木偶埋到了太后的
寝宫里,因此他愤怒之余,还有一丝隐约的幸灾乐祸。但赵王谋逆,是他秉政以
来,甚至是登基以来第一大案,能不能顺利办下来,无论是对他在朝野之间的声
望,还是他对朝局进一步的掌控,都至关重要。将这个机会拱手相让,刘骜颇有
些不甘心。

  东方曼倩的提议正在两者之间,郡邸狱是诸侯设在洛都郡邸的监狱,由鸿胪
寺主管。将谋逆者交给太后审询,听罪之後再发往郡邸狱,外面只会说这是天子
的一片孝心,不会说天子是忌惮太后的权势,此举既顾全了太后的体面尊严,最
後的处置权又回到自己手中。

  「可!」

  刘骜赞许地看了东方曼倩一眼,「你不用去金马门了,就在此殿待诏吧。」

  东方曼倩不动声色地躬身道:「臣遵旨。」

  …………………………………………………………………………………

  夕阳金黄色的光芒从窗口透入,程宗扬临窗而坐,一手执觞,一边透过玻璃
窗,望着街口的延年阁。

  赵王谋逆案一出,朝廷反应快得惊人,也粗暴得惊人。朱安世下狱不到三个
时辰,中行说便带着诏书直趋赵邸。

  中行说宣诏之後,并没有按惯例允许赵王自尽,而是由绣衣使者江充带领执
金吾封了赵邸。赵王刘彭祖、赵太子刘丹、赵王后淖姬、平城君淖氏被带走,再
无音讯。邸中奴仆尽数收押入狱——而且还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虎穴地牢。更有使
者远赴赵地,捉拿赵王的家眷、家臣和僚属。

  延年阁也未免幸免,被砸坏的玻璃还没有来得及修复,就被差役封门,自掌
柜杜延年以下,店内所有的仆役、打手都被锁拿一空。

  卢景与他碰了碗酒,一饮而尽,然後长呼一口气,拍案道:「痛快!」

  卢景前日大耗真元,脸色苍白得吓人,一碗烈酒下肚,脸上才多了点血色。
他捏了颗炒豆,一边咬得「格崩格崩」响,一边道:「我还想着要用多久才能收
拾刘彭祖那厮,没想到一转眼你就把他们全家送到狱里!连朱安世也没放过!哈
哈哈!大丈夫快意恩仇,当如是也!」

  程宗扬却不肯居功,「主意是老秦出的。砸延年阁是五哥和长伯出的手,我
倒是什么都没幹。」

  「何必妄自菲薄?」卢景道:「如果让我来做,顶多跟郭解一样,找个机会
摸入赵邸,斩了刘彭祖的狗头,怎么也不会这么一网打尽,而且还斩草除根。」

  说着他又感叹道:「真没想到朱安世和刘彭祖会掐起来。」

  「因为他们两个心里都有鬼,旁边还有个心里鬼更多的刘丹。」程宗扬给卢
景斟了碗酒,「刘丹背後幹的缺德事数不胜数,连刘彭祖也蒙在鼓里。朱安世这
人倒不怕死,但他被赵王父子出卖,肯定咽不下这口气,索性反咬出来。」

  卢景冷哼道:「朱安世年轻时还好,年纪越大心思越重,连江湖上的兄弟也
能卖掉。落到今天的下场,真是咎由自取!」

  「剧大侠怎么样?」

  「他昨晚醒来片刻,又昏睡过去。」

  「又昏迷了?」

  「这是好事。」卢景道:「他醒过来,知道是我帮他打通经脉,才放心昏睡
过去,好尽快恢复伤势。」

  程宗扬的生死根比什么伤药都好使,他与卢景联手施展金针续命,终于稳住
剧孟的内外伤势。但他体内的剧毒却一直拖延到昨晚,等到收集了大量魂魄的小
紫回来,才出手清理乾净。

  「赵王之事,你算是替老剧报了仇,但咱们要找的严君平还没有下落。」卢
景道:「如今只剩下一家,今晚我替你探探路。」

  「不急。」程宗扬道:「五哥,等你恢复好了再说。」

  「今晚不行。」

  一个声音在背後响起,程宗扬扭头去看,却看了个空。回过头时,斯明信已
经坐在卢景身边,就像他一直坐在那里一样。

  「原来是四哥,吓我一跳。」程宗扬一边斟酒一边问道:「高智商那边有线
索了?」

  斯明信微一摇头。

  程宗扬叹了口气。由于眭弘逃脱,天子下令满城大索,洛都城中一时间沉渣
泛起,许多藏身市井的亡命之徒都被清查出来,按说高智商和富安这两个外乡人
根本不可能躲开如此规模的盘查,可偏偏至今全无音讯,让程宗扬怀疑他们主仆
是不是已经逃离,根本就不在洛都。不然步广里二鹅的说法已经传得满城都是,
他们如果留在城中,不可能不与自己联系。

  从理性的角度判断,高智商和富安还留在洛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程宗扬
仍抱着一丝侥幸,也许他们躲在某个风波未及的地方,一直避免与外界接触。

  程宗扬打起精神,「四哥今晚有事?」

  斯明信取出一支竹简,放在案上。程宗扬拿起来一看,上面一行墨字:「羽
林天军右营骑射甄厚道」。

  程宗扬霍然站起身,「哪里来的?」

  「幕府长史掌管的簿册。」

  程宗扬狠狠一握拳,「羽林军!」

  自己居然忘了军营!洛都缇骑四出,高智商唯一可以藏身的地方,只可能是
军营。而且他还有正经的军籍,完全可以躲在羽林天军的大营里面。高智商通过
义纵搞到军籍,自己原本是知道的,可一直没往那边想。却是斯明信不知费了多
少力气,从幕府数以万计的簿册中找到高智商的化名。程宗扬惭愧之余,对这位
四哥的毅力也是佩服不已。

  「羽林军的军营在哪里?」

  「上林苑。」

  「居然在上林苑?」

  程宗扬脸色不禁难看了几分,且不说军营戒备森严,上林苑作为皇帝私苑,
私自入内就是死罪。高智商如果躲在那里,安全肯定无忧,问题是自己要摸进去
找他,可就太危险了。

  程宗扬转念一想,自己有门路,根本用不着冒险啊。

  「找义纵!」

  斯明信微一点头,便消失不见。

  程宗扬看着席间的空处怔了半晌,「四哥这也太雷厉风行了。」

  卢景道:「赶早不赶晚,总要找到人才好安心。」

  卢景拿起竹杖,「笃笃」敲着走下楼梯,去伊墨雲的小店照看剧孟。终于找
到高智商可能的藏身地,程宗扬庆幸之余,也不免心有余悸。他站在窗边,望着
繁华的金市,不由想起朱老头说过,让自己给他在金市买一条街。这虽然是个玩
笑,但开得也实在太大了。别说自己买不起,就算真有一条街,眼下也得卖了给
雲老哥筹钱。

  身後响起细微的脚步声,程宗扬道:「都看过了吗?」

  秦桧道:「都看过了。店中没有什么异样。给原本的商家退了一年的房租,
已经打发走了。」

  这处店面就是孙寿私底下的产业,论面积比延年阁也差不了多少,同样是上
下三层,但位置差得太远,位于金市最西端,紧邻城墙。孙寿作为实际的业主,
根本就不出面,只租给一户商家作绸缎行。程宗扬接手之後,第一时间请走了商
户,绸缎行的招牌却还留着,准备售卖盛银织坊的织物。

  「打听过了吗?」

  秦桧道:「已经打听过了。如果要卖的话,按市价能卖三万金铢,不过只能
卖给城中的权贵。」

  程宗扬也知道金市的店铺非比寻常,如果不是权贵,只怕能买到也保不住。
不过三万金铢虽然不是个小数,但对于雲家的欠款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

  「一间店铺就是三万金铢,一条街下来至少五十家店铺,起码要一百五十万
金铢。老秦,你有没有办法把价钱压下来?」

  秦桧道:「办法倒是有,只怕家主未必答应。」

  「哦?说来听听。」

  「只用一把火,把金市烧了。」

  程宗扬愣了一会儿,然後道:「这种主意不要再出了。妈的,我差一点都心
动了。不看了,回去。」

  …………………………………………………………………………………

  马车刚驶出金市,就被迫停了下来。前面是通向中东门的大街,街面宽近五
十步,横贯东西,平常车马川流不息。然而此时,整条大街都被一支声势煊赫的
车队占据。那支车队前後不下千人,最前面是两队衣甲鲜明的骑兵开路,接着是
百余人的步卒,再後面是数十辆马车,车後跟着成群的侍从仆役,浩浩荡荡一眼
看不到尽头。

  中间一辆马车又宽又大,车身贴着金箔,伞状的车盖镶着翠羽,周围悬挂着
无数用丝绸结成的彩球,被阳光一映,更显得金碧辉煌。新任的大司马吕冀稳稳
坐在车上,头戴七梁冠,双手抚膝,腰背挺得笔直,摆出一副不苟言笑的重臣气
度。

  所有的行人都停下来,退到街道两边,带着艳羡、敬畏、好奇,甚至是愤恨
的目光,望向车队打出的吕字旗号。程宗扬暗叫倒霉,竟然正赶上吕冀的车队大
张旗鼓前往尚书台,他只好下车,随旁人一道,躬身向吕大司马的仪仗施礼。

  吕冀的马车越来越近,程宗扬双手举过头顶,正准备长揖为礼,忽然目光微
微一跳。在离他不远的人群中,立着一个皮肤黧黑的汉子,他的衣裳与周围的汉
国百姓截然不同,头上包着一圈厚厚的白布,身上是一件靛蓝的衣袍,衣摆打了
无数褶曲,衣裳一角被小心地掖到腋下,式样看上去颇为古怪。

  程宗扬与秦桧对视一眼,都露出几分诧异。旁人看来,也许觉得这人的衣着
稀奇,很容易把他当成来自南方的异族。但落在他们眼中,却觉得此人的衣着有
些不伦不类。程宗扬和秦桧都在南荒混过不少日子,一眼就看出这汉子的衣着是
在刻意模仿南荒的部族,只不过许多地方都模仿的不到位,像衣料的质地,衣摆
的褶曲,还有掖起的衣裳一角,都似是而非。

  程宗扬目光下移,在他手上停住。那人手中提着一个三尺来宽的物体,外面
覆盖着蓝色的锦缎,里面方方正正,像是一隻箱子。他手握得极紧,随着车轮辘
辘行来,他手指的关节不仅握得发白,连衣袖都在微微颤抖。

  程宗扬心下大奇,这人……难道是一名刺客?他箱子里装的什么武器?折叠
的长刀?板斧?还是系着长链的大铁锥?

  程宗扬微微移步,想靠近一些,但刚一举步,就停了下来。他身体一动,周
围有数道视线立即盯住他。这人身边不仅有同伴,而且还是高手!

  程宗扬收住脚步,像是不经意地挪挪脚一样,若无其事地朝前望去。

  来自周围的视线慢慢移开,程宗扬心底却掀起惊涛骇浪,光天化日之下,竟
然有人敢打吕冀的主意,究竟谁这么大的胆子?

  难道是龙宸?不过龙宸的杀手不至于这么业余,紧张得连衣袖都在发抖。

  吕冀的仇家?可这是当街行刺,吕冀身边的甲士可不是纸扎的,他们即使敢
动手,成功率也微乎其微。

  难道那个人手里的箱子装着什么大威力的武器,能一举幹掉吕冀?程宗扬心
里嘀咕着,这家伙手里不会拎着个定时炸弹吧?

  正胡思乱想间,吕冀的车驾已经越来越近。程宗扬一直用眼角的余光盯着那
名汉子,忽然,那人指节一白,握紧了提手。

  来了!

  程宗扬心下暗道,接着便见那名汉子冲出人群,奔向吕冀的车驾。

  吕冀车旁的甲士立即上前,将那名汉子团团围住。

  那名汉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然後双手举过头顶,将那隻箱子高高举起,用
怪异的腔调叫道:「越裳国使者!特献白雉一隻!」

  周围的人群顿时一片哗然,程宗扬却觉得背脊一阵发麻。

  吕冀挺直身体,威严而不失温和地说道:「原来是越裳国的使者,贵使若是
进贡,当去鸿胪寺,为何当街拦我车驾?」

  那人高声道:「我们越裳国的白雉,只献给当世的贤者!」

  「等等!」吕冀车驾旁一名锦袍老者惊呼道:「汝可是越裳国人?」

  「正是!」

  老者更加激动了,「进献的是白雉?」

  「正是!」

  老者站了起来,颤声道:「白雉何在?」

  那人掀开蓝色的锦缎,露出一隻金灿灿的笼子,只见一隻雪白的野雉立在笼
内,白色的尾翎高高挑起,它通体雪白,连鸡冠和尖趾也是白色的。

  老者激动得双手乱抖,哆哆嗦嗦地向吕冀施礼,「恭喜大司马!此乃天大的
祥瑞啊!昔日周公在世,有越裳国进献白雉。越裳献雉,乃是国势兴盛,朝有圣
贤之象!老夫请为大司马贺!」

  程宗扬看得眼都直了,这是什么?彩排还是现场直播?当街献祥瑞,还牵涉
到周公身上,你就不怕穿帮吗?

  程宗扬一肚子的腹诽还没有压下去,车驾周围的军士已经高声应和道:「为
大司马贺!」

  先是车旁的甲士,然後是随行的侍从,接着在一些有心人的鼓动下,街旁的
行人也纷纷加入应和,高声叫道:「为大司马贺!」

  听着周围山呼海啸般的欢声,程宗扬虽然明明知道这里面很多都是吕家布置
的人手,眼前的一切都是一场戏,但还是被突然爆发出的巨大声浪惊出了一身冷
汗。

  秦桧低声道:「好计谋!好手段!」

  程宗扬忽然意识到,这一局是吕巨君那小子赢了。自己筹划假的白雉连八字
都没有一撇,吕巨君已经把活的白雉当街送到吕冀面前,即使自己立马弄出一隻
白雉,声称这就是地下飞出的二雉之一,也不会再有任何效果。大家都会说,白
雉的出现乃是祥瑞,吕大司马就有一隻. 流言对吕雉的攻击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
束,轻易就被化解于无形之间。

  四周欢呼不绝,形势比人强,程宗扬也含糊应了几声,但他显然低估了洛都
百姓对祥瑞的热情,也低估了吕巨君安排的剧本有多么精细。

  众目睽睽之下,吕大司马三次婉拒,「越裳国」的使者三次进献,甚至于叩
头流血,声泪俱下,可吕大司马仍然推辞不已。那种坚决的态度,让程宗扬看着
都担心这戏要演不下去。

  谁知人群中有人高声叫道:「天降祥瑞,佑我大汉百姓!求大司马收下!」
说着「扑嗵」一声跪下。

  两边的百姓纷纷跪倒,动作稍慢一点,就被人从後面踹中膝弯,跪得那叫一
个爽快。

  程宗扬和秦会之相视苦笑,都有些後悔自己出来的不是时候。

  那名老者从车上爬下来,一路膝行地跪到吕冀的车驾前,求大司马看在百姓
的份上,收下礼物。接着随行的侍女、仆从、卫士……全部跪在地上,直到在场
的只剩下吕冀一个人站着。

  好不容易等吕大司马接下「越裳国进献的礼物」,周围百姓的欢呼声越发响
亮。还有人甚至对着那隻白雉行礼,整个场面既新鲜又热辣,热闹得不行。

  一场闹剧终于收场,吕大司马也顾不上去尚书台,捧着白雉就去了北宫,向
太后报喜。

  程宗扬在人群里脸都快笑疼了,好不容易登上马车,仿佛卸下一张面具,脸
色立刻又沉了下来。

  秦桧叹道:「被他们占了一着之先,这一局不好下了。」

  程宗扬道:「白雉算什么祥瑞?基因变异的妖物!」

  程宗扬只是赌气,街上黎民百姓虽多,但目睹真相的只是极少数,方才的场
面下,就算那位「越裳国」使者捧的是一头大白猪,传扬出去也只会说是白雉。

  「好一隻白雉,跟宫里那个黑寡妇倒是一对。」程宗扬冷笑道:「走吧。这
街底下说不定还有赵王埋的木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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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八集

  内容简介:

  赵王谋反一案牵连无数人,不只皇后身边的大长秋,连云台书院山长都被刘
丹攀咬,是受人指使还是真有其事?

  程宗扬带同斯明信趁夜潜入上林苑,寻找严君平的下落,却误打误撞找到另
一个人。当日出于戒备而胡编的身分,竟让程宗扬差点与左武军的暗棋擦身而过!

  为了让剧孟手刃仇敌,程宗扬一时意气,入北寺狱带出受尽寺人折磨的赵后
与平城君,然此举却种下变数……

                第一章

  洛都南宫。玉堂前殿。

  朱红色的丹墀下,刘骜将一只玉制的扳指套在右手拇指上,勾住弓弦,然后
搭上一支羽箭,左手握着弓身,手臂微一用力,稳稳向前推开。

  「绷」的一声,弓弦弹起,带着鸣镝的利箭发出一声锐响,瞬间越过五十步
宽的广场,重重落在靶上。草扎的箭靶微微一晃,靶上的红心被箭矢穿透。

  周围的期门武士举起弓刀齐声欢呼,连衣袖系在肘上,裸着胳膊的中行说也
兴奋地挥了挥拳头。

  刘骜连开六箭,五支中的,只有一支飞到靶外。然后他放下雕弓,面无表情
地说道:「准备车驾,去永安宫。」

  唐衡躬身道:「圣上,天色将暮,此时赴北宫,只怕打扰太后休憩。」

  刘骜扬起下巴,「越裳国献来白雉,阿舅家出了一位圣贤——如此盛事,朕
怎能不亲自向太后道喜?又岂能怕晚?」

  具瑗细声细气地说道:「圣上,前日合浦郡送来一顶珠冠,圣上若赴北宫,
不若一并进献太后。」

  「当然要献!太后是天下之母!世间珍玩,都应该献给太后赏玩。」刘骜提
高声音,「白雉如是!珠冠亦如是!」

  周围的内侍噤若寒蝉,唐衡一言不发,免冠跪在刘骜脚前,然后「呯呯」的
磕起头来,他每一下都十分用力,不多时便头破血流。

  刘骜冷冰冰看着他,半晌才冷哼道:「朕知道了。你起来吧。」

  唐衡仍不起身,双手据地,叩首不已。

  「我知道!我知道!」刘骜愤怒地挥着手臂,有些失态地叫道:「我炎汉以
孝治天下!朕身为天子,顺天承运,自当孝敬太后!阿舅已经是总揽朝政的大司
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又是不世出的圣贤——你还要我怎么做!」

  唐衡默不作声地磕着头。刘骜一脚把他踢开。唐衡又爬回来,不屈不挠地继
续磕头,直到鲜血溅到天子的衣角上。

  刘骜握住自己的天子佩剑,直想一剑挥出,将世间所有违逆自己心思的狗贼
全部斩尽杀绝。

  鲜血越溅越多,星星点点沾在衣角、履上。刘骜满腔怒意渐渐克制下去,终
于开口道:「把唐国送来的那幅屏风带上,还有珠冠,一起送到永安宫。」

  唐衡哑声道:「陛下圣明!」

  「少拍马屁!」刘骜骂了一声。见他血流满面,终究心中不忍,又道:「来
人,给唐常侍裹伤。」

  「我来!我来!」中行说上前扶起唐衡,抽出帕子给他抹脸,然后仔细裹在
他额头的伤口上,又拿了头冠给他戴上。

  「瞧,我裹得不错吧?戴好冠一点都看不出来。」

  唐衡躬身道:「多谢。」

  「别动!又歪了……」

  左悺一路小跑地过来,垂着手道:「娘娘来了。」

  刘骜知道他是见自己发怒,专门请了皇后过来。想到他们一番殷勤,都是为
了让自己息怒,气笑之余又有几许欣慰,笑骂道:「你们这些狗才!都滚开!」

  赵飞燕穿着宫装,犹如一支摇曳的花枝,娉娉袅袅走来。她帮刘骜紧了紧衣
袖,柔声道:「衣裳污了,换一件可好?」

  「忠臣义士的血,何污之有?」刘骜道:「不用换。」

  赵飞燕不再多说,温婉地跪下身,用丝帕沾了清水,帮他抹拭衣角的血迹。

  身前的丽人粉颊犹如明玉,耳侧两只坠子轻轻晃动着,在雪白的玉颊上映出
一片醉人的绿光,轻柔地一摇一荡,让刘骜的心神也随之摇曳起来。

  刘骜握住赵飞燕的柔荑,把她拉起来,然后搂住她纤软的腰肢,将她拥在臂
间,把脸埋在她香馥的粉颈中,呼吸着她身上的芬芳,良久才闷闷道:「我们去
向太后请安,然后叫上张放,一起去上林苑打猎。」

  「好。」

  刘骜一笑,扭头道:「走!我们去看看那只白雉!」

  唐衡上前一步,重重叩首。

  刘骜大笑两声,不以为意地说道:「好了!好了!朕知道犯了太后的圣讳。
到北宫自不会再说。」

  …………………………………………………………………………………

  「儿臣叩见母后。」刘骜与皇后一同大礼参拜,「娘娘万安。」

  「起来吧。」吕雉吩咐道:「看座。」

  宫娥搬来座榻,刘骜却不肯坐,而是围着殿中那只笼子走了一圈,饶有兴致
地问道:「这就是越裳人献来的祥瑞?果然少见。」

  「此物非人臣宜留,吾已命人将此祥瑞送入濯龙园,留于禁中。」

  刘骜笑道:「连越裳人都知道阿舅是当世周公,如此盛事,儿臣高兴还来不
及,正想下诏为阿舅加封食邑呢。」

  「他食邑已比开国,哪里需要加封?」吕雉淡淡道:「却是赵王谋逆之事,
不知陛下如何处置?」

  「赵王身为诸侯,理当忠心王室。如此倒行逆施,儿臣惊骇莫名。但其乃宗
室近支,一旦其罪行公诸天下,只怕天下震荡,如何处置,还请母后作主。」

  吕雉道:「赵王以巫蛊诅咒天子,罪当不赦。狼子野心,非严惩不足为天下
诫!」

  「刑不上大夫,何况诸侯?」

  「赵王赐自尽。太子刘丹以下,尽数贬为庶人,依律论罪。」

  刘骜微笑道:「如此甚好。」

  殿上沉默片刻,吕雉道:「眭弘还没捉到吗?」

  刘骜笑容僵了一下,「未曾。」

  吕雉环视左右,「你们退下。」

  淖方成、胡夫人、义姁,连同殿内的宫女都悄然退下。

  吕雉对赵飞燕道:「你也退下。」

  赵飞燕低下头,咬了咬唇瓣,然后欠身施礼,「是。」

  殿中只剩下吕雉和刘骜这对名义上的母子,顿时显得冷清下来。

  吕雉穿着黑色的长衣,犹如一团化不开阴影,「当年戾太子身死,其妻子尽
数处决,唯有一幼孙尚在襁褓。」

  刘骜还是头一次听闻此事,不由皱起眉头。

  「当时武祖要赐死此子,阴差阳错未能处置。武祖叹为天意,其后便不加理
睬,任其自生自灭。后来那人沦为庶民,不知下落,但他的名字尚在宗室谱牒之
内。」吕雉慢慢道:「若依按辈份算,先帝还要称他一声叔叔。」

  刘骜不知不觉地握紧拳头,「他叫什么名字?」

  「谱牒所记为单名一个询字。但他后来自取别名为谋,表字次卿。还有一个
乳名……便是病已。」

  刘骜浑身一震,「公……孙……病已?」

  吕雉微微颔首。

  刘骜脸色数变,太后和吕氏巨大的阴影,让他一直觉得喘不过气来。他为此
愤怒过,气恼过,也试图反抗过。但他还是头一次真切感受到,自己的天子之位
受到威胁。

  由于无子,刘骜担忧过自己身后由何人入继大统,也在想办法挑选合适的继
承人。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有一个人始终可以威胁到自己的天子之位。戾太子是
武帝嫡子,他的嫡孙,按血统来说是武帝的嫡脉,在宗室谱牒上的位次,远远在
自己之前。

  原本刘骜只当眭弘是个混蛋狂生,此时他却觉得背后阵阵发冷。「公孙病已
立」原来不是一个笑话,而是一个恶毒的诅咒!这五个字就像一根毒刺,扎得他
几欲发狂。

  刘骜抬起头,双眼流露出一抹病态的血红,「儿臣欲游猎上林苑。」

  吕雉微微点头,「把那棵树烧了。」

  刘骜咬牙道:「明白。」

  吕雉淡淡道:「吾已命绣衣使者江充,穷治赵王巫蛊之事。」

  与那个刘询,又叫刘谋、刘次卿、刘病已的皇孙相比,赵王刘彭祖的谋逆轻
如鸿毛。刘骜毫不犹豫地说道:「全由娘娘处置。」

  「你去吧。」

  车驾络绎驶出永安宫,沿着御街驶向连通南北二宫的复道。暮色中,远远能
看到北寺的宫墙。但刘骜根本没有去看一眼,只腰身笔直地坐在车上。

  赵飞燕握着他的手,只觉他手心湿湿的,满是冷汗。

  …………………………………………………………………………………

  暮色苍茫,寒风越过宫禁的高墙,发出阵阵呜咽。程宗扬用衣袖捂着鼻子,
阵阵恶臭还是不断涌入鼻中。

  领路的内侍道:「每次关进来新犯人,北寺狱都会臭上几日。那些犯人刚来
时都不中用,略一用刑就溅出污物,过几日便好了。」

  程宗扬道:「怎么狱里也有地道?」

  「不仅是此地,整个北宫,每处宫室下面都有地道。有些还是前几任主人留
下的,各宫到底有多少地道,只怕连天老爷都不晓得。」

  内侍拿出胡夫人手书的竹简亮了亮,守在门边的寺人看了一眼,不言声地推
开一扇小门。

  那是一条只有一人宽的夹道,每隔几步开着一扇镂空雕刻的小窗,专门用来
窥视狱内的情形。透过窗口,北寺狱所有的监牢、用来审讯的刑房都尽收眼底。

  程宗扬透过窗口,看到赵王刘彭祖被几名太监死死按住,一名内侍用绳索勒
住他的脖颈,后面插着一根木棍,不住拧动。绳索越绞越紧,刘彭祖双目鼓起,
大张着嘴巴,发青的舌头伸得老长,却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忽然旁边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嚎。程宗扬移步过去,只见已经被废为庶人的刘
丹被钉在一只木架上,一名穿着绣衣的官员拿着烙铁,轻描淡写地按在他大腿内
侧。刘丹浑身抽搐着屎尿齐流,焦臭的白烟从他腿间不断升起。

  江充慢条斯理地问道:「在宫里埋藏木偶,行厌胜之术的还有谁?」

  刘丹用变调的声音哀嚎道:「我说了!都已经说了!」

  江充把黏连着皮肉的烙铁放在炉中,一边加热,一边道:「再想一想。」

  「我说……我说……」

  「附逆的宫人,还有些哪些?老实说出来吧……」

  「我……我……」

  「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江充厉声道:「长秋宫的江映秋!你可记起来了
吗?」

  「我……我不知道……嗷!嗷!嗷——」刘丹一声惨嚎,拚命叫道:「记得!
记得!」

  江充拍了拍手,「记下来!刘逆亲口招供,长秋宫大长秋黄今,女傅江映秋
附逆,行巫蛊事。」

  旁边一名小黄门拿着木简奋笔疾书,中间略有错误,也不敢用书刀删削,直
接弃简重换一支。

  「再想想,还有谁?比如云台书院……」

  「有!有!云台书院的……」

  「山长?」

  刘丹嘶声道:「对!就是他!」

  「记下!云台书院山长附逆!」

  一名小黄门道:「要不要把他们都抓来?」

  江充肃然道:「此乃刘逆一面之辞。找到证据才能论罪,以免诬陷好人。」

  江充指使刘丹攀咬大长秋黄今和女傅江映秋,显然是针对皇后。虽然赵飞燕
是吕氏所能找到,最弱势最容易欺负的皇后,但皇后之位毕竟显赫,对于她身边
可能形成的势力,吕氏就像割草一样时时刈除,以免出现后患。

  不过云台书院……程宗扬想起郑子卿,不禁纳闷。他们怎么会惹了江充,被
人扣了个要命的罪名?

  一墙之隔,正在接受审讯的是平城君,她如今已被褫夺封君的身份,沦为阶
下罪妇。

  一名下巴光溜溜的寺人斜身凭在几上,用尖细的声音道:「尔等诅咒太后、
天子,事实俱在,岂容你肆意抵赖?」

  平城君痛哭流涕,「奴家不敢诅咒太后天子,那只木偶实是诅咒赵王的。」

  「为何要诅咒赵王啊?」

  平城君嗫嚅半晌,作声不得。

  那寺人指着她骂道:「死罪奴!死到临头尚不招供!来人!褫衣!」

  几名寺奴狞笑着上前,将平城君从头到脚剥了个干净。

  那寺人站起身,绕着平城君走了一圈,阴声笑道:「这罪妇好一身白肉,啧
啧……怕是经不起烙铁……」

  平城君抱着身子跪在寺人脚边,涕泣道:「罪奴真不是诅咒太后,实是太子
逼迫,要诅咒赵王早死……」

  寺人淫笑着伸出手掌,放在平城君颈侧。他手掌像死人一样,又湿又冷,被
他一触,平城君颈中顿时泛起一层细密的肉粒。她本能地缩了缩身子,忽然间发
出一声痛入骨髓的尖叫,却是被那内侍扯住耳朵,硬生生撕开半边。

  鲜血顺着平城君的面颊淌下,将她风韵犹存的面孔染红了半边。

  领路的内侍低笑道:「北寺狱这些寺人少了下面的物件,最喜欢变着花样的
折磨女人。尤其是平城君这样有些身份,又犯了谋逆大罪,出头无望的囚妇,少
不得被他们摆布。」

  程宗扬哼了一声,往前走去。

  另一间监牢内,却是一个陌生的丽人,她被拔去钗饰,披头散发地跪在地板
上,眉眼与淖氏略有几分相似,容貌却娇艳得多。

  领路的内侍道:「那是赵逆的王后淖姬。」

  一名肥头大耳的太监笑眯眯道:「你说受刘庶人逼奸,什么时候啊?」

  淖姬低声道:「妾身……记不清了……」

  「不用急,慢慢来。」胖太监态度十分和蔼可亲,软绵绵道:「第一次是什
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在赵地……妾身方入邸中未久……」

  「赵地方圆几百里呢。」胖太监忽的板起脸,「说清楚些!」

  淖姬羞噤难言,半晌才道:「是在离宫……太子闯进来,拿剑逼迫……」

  胖太监堆起笑容,「什么时候?」

  接着皱起眉,「离宫怎么会没有侍者?」

  随即笑嘻嘻道:「婢女被他遣走,你就没发觉吗?」

  然后寒声道:「他把剑架在你颈上,你就从了?」

  又倾过身,用尖细的声音道:「什么姿势?」

  胖太监哈哈大笑,挥着手道:「摆出来!摆出来!」

  淖姬脸上时红时白,咬着右手食指,珠泪涟涟。

  胖太监脸上肥肉一抖,拍案道:「莫以为你还是什么王后!落到我手上,你
就是一块肉!咱家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你若不信——」胖太监眼中露出一丝
近乎疯狂的兴奋,「来人!绞死她!」

  两名寺奴把淖姬往地上一踩,用一条白绫绞住她的脖颈,两边用力扯紧。

  淖姬柔颈昂起,美目圆瞪,一张玉脸惊恐万状,接着她红唇张开,被勒得吐
出舌头。

  那胖太监喜怒无常的表情在眼前不住变幻,让人无法理解他是故意摆出阴晴
不定的模样来威慑囚徒,还是因为他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淖姬脖颈仿佛被白绫勒断,眼前阵阵发黑,声音逐渐模糊,耳中传来嗡嗡的
低鸣声。她拚命呼吸,却吸不进一丝空气,身体仿佛不断下沉,一直坠入阴界,
离死亡越来越近,无比恐惧充塞心间,使她没有其他念头……

  忽然颈中一松,眼前无数金星闪烁着,视野渐渐恢复。淖姬像被人捏住的小
鸟一样蜷着身体,泪流满面地伏在地上不停低咳。虽然只是几个呼吸时间,却仿
佛过了一生一世。与死亡擦肩而过,她才发现原本可怕的监牢原来是如此温暖,
她贪婪地呼吸着带着恶臭的空气,心中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再阴暗的牢笼,终
究也是阳间,她宁愿呼吸着恶臭的空气,也不愿再经历死亡的过程。

  淖姬喘息着抬起脸,露出卑微而哀求的神情,但她还没有喘息完,便又听见
那个胖太监兴奋的声音,「再绞一次!让她快活快活!」

  白绫再次绞紧,刹那间,淖姬仿佛从阳间陷入地狱,死亡和恐惧重新来临。
这一回死亡的阴影愈发清晰,她无比恐惧地面对着死亡,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失
禁。

  那些寺奴一连绞了三次,接踵而来的死亡,绞尽了淖姬所有的尊严和矜持,
她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和意志,就像一滩软泥,蜷缩在自己失禁的污物中,卑微得
像一株野草,可以任人践踏。

  刘丹的惨叫越来越凄厉,他的头发在烙铁下一缕缕化为青烟,被钉穿的手腕
撕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说吧。」江充慢悠悠道:「朱安世可都已经说了。」

  刘丹惨叫道:「朱逆信口雌黄……」

  「你倒是好本事,竟然能买通狱吏,取他性命。这般狗急跳墙,想来还有不
少见不得的事。」

  「不是我……」刘丹泣不成声,「不是我干的!我确是想除掉他,可董卧虎
那边,实是插不进手去……」

  程宗扬微微一怔。给朱安世下毒的不是他?难道是奸臣兄干的?可他也没跟
自己提过啊?

  一名内侍跑进来,在江充耳边低低说了一句。

  江充眉毛一挑,「找到了?」

  内侍拿出一只沾满泥土的人偶,双手呈上。

  江充丢下烙铁,正了正衣冠,吩咐道:「接着审!小心别让他死了!」

  江充带着人匆匆离开,寺人冷笑着拿来伤药,抹在刘丹的伤口上。

  忽然外面微微一响,墙边的窗口伸出一支木简。

  夹道贴墙而建,由于没有光线,从狱内看去,里面黑沉沉一片,连人影都看
不清楚。但那些寺人都知道,能进入夹道的都是大有来头的贵人。尤其是那支木
简,上面刻的是胡夫人的标记——那可是太后身边最亲近的心腹之人。寺人不敢
作声,连忙过去接过木简,然后尖声道:「刘逆,你可知道剧孟?」

  刘丹再没有丝毫身为太子的气度,一边痛得涕泪交流,一边嘶声道:「我要
举发剧孟!他是戾太子余孽……一心谋反……」

  寺人拿烙铁一晃,刘丹顿时打了个哆嗦,连声叫道:「是父王!都是父王的
主意!他被平城君说动,要剧孟助他为逆!剧孟不肯!父王囚禁了他!」

  「他们说剧孟是硬汉,我想知道他有多硬……嗷嗷……别打了……啊!」

  刘丹的惨叫声在狱中回荡。旁边狱中,赵王颈中的绳索还未解开,身体已经
僵硬。几名寺奴剥下他的王服,在他尸体上四处翻捡,抢夺各种金钩、玉佩、珠
宝、饰物……

  另外一边,平城君身无寸缕,她耳朵被撕开半边,左手小指被人生生折断,
弯折成一个奇怪的角度,浑身颤抖着,就像一条白光光的肉虫一样,匍匐在几个
阉人脚下。

  赵后淖姬像是已经死过一次,无力地瘫软在地,那名胖太监拿着她沾满污物
的亵裤哈哈大笑。

  其他牢房里也关了不少人,都是刘彭祖的子女姬妾。

  程宗扬视线停在刘丹身上,那个自以为聪明的年轻人哀声不绝,仿佛一条濒
死的野狗,不停抽搐。

  程宗扬目光中充满了厌恶和不屑,然后道:「走吧。」

  …………………………………………………………………………………

  回到酒肆,斯明信正在给剧孟疏通经脉。

  斯明信昨晚赶往上林苑,潜入羽林军走了一遭,但没有找到高智商的踪迹,
甚至连人都没找到几个——天子突然下诏,要御驾亲临,上林苑的驻军都被派出
去,驻守各处宫殿。义纵所在的右营先被派到宜春苑,等斯明信赶过去,听说又
分成几队,分别转往博望苑、白鹿观、扶荔宫和建章宫等地。

  斯明信再强,一夜之间也不可能找遍这些宫观。由于天子御临,苑中戒备成
倍加强,白天难以行动,斯明信只好先退了出来,等夜间再去探视。

  程宗扬没想到高智商会这么难找,他和富安两个,一个是胡作非为的恶少,
一个是无下限的狗腿子,从正常人的角度看,这两个都不是什么好鸟,除了仗势
欺人,也没有别的本事。可他们竟然能躲过吕氏派来的杀手,躲过官府的盘查,
还能躲过四哥和五哥的追踪。这事未免太邪门了吧?

  程宗扬打定主意,自己专门去上林苑一趟,找找高智商的下落。作为高智商
主仆最可能的藏身地,若是不去看一眼,实在放心不下。而且自己有常侍郎的身
份,天子出行,尽可以随侍左右,堂而皇之地进入上林苑。

  比起当日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惨状,剧孟现在气色好了许多,多少有点人
样。他身上的伤口大半已经结痂,双膝以下裸露的白骨被仔细包扎过。按程宗扬
的主意,最好是给他截肢,免得出现坏疽,连大腿也不得不截掉。但卢景坚决不
同意,据他所说,白骨生肉这种医学上的奇迹,在六朝也不是没有出现过。留住
剧孟的双腿,就留住一线机会,也许有一天他还能重新站起来。

  剧孟的断指大多已经无法找到,残留的两截指骨也被同样包扎起来。肩头穿
透琵琶骨时留下的血洞已经愈合,曾经被血污凝结的头发也清理干净——这活儿
本来是伊墨云做的,可自从不小心触到那颗干瘪的眼珠,小胡姬大吐一场,就坚
决不肯再靠近他。最后还是程宗扬亲自动手,用匕首小心给剧孟刮了个秃瓢。

  说起来,作为名震洛都的大侠,剧孟现在的模样确实有点可笑,珊瑚匕首再
锋利也不是推子,程宗扬又没学过理发的手艺,剧大侠这发型,也就比狗啃的强
点,如果不包好头巾,铁定没办法出去见人。不过刮成光头,对他伤口的愈合极
有好处。尤其是他头上几处暗伤,若不是刮净头发,恐怕就被忽略了。

  程宗扬从腰包里拿出一只瓷瓶,拔开玉塞,倒出三枚绿豆大小的药丸,放在
盏中用水调开。然后用一根木箸撬开剧孟的牙关,一点一点灌到他喉咙里。

  剧孟刚被救出时,整个喉咙都糜烂了,从伤口的痕迹推测,应该是有人把烧
红的炭团塞到他喉中,造成重度烫伤。眼下他喉咙的伤口虽然愈合,但以后能不
能说话还是未知数。

  那三颗药丸是清理体内余毒用的,剧孟虽然在几种剧毒侵蚀下硬撑下来,但
多处脏器受损,将来如何调理,也是一大难题。

  程宗扬一边喂药,一边道:「剧大侠,赵王已经死了,很抱歉没有让你亲手
杀了他。不过他是被几个寺奴活活勒死的,死的时候舌头伸得老长,眼珠子都快
瞪出来了。身为诸侯王,死成这样也够惨的。」

  「刘丹还活着,但让我看,他恐怕宁肯痛快点一死百了。我在想办法让他多
活几天,等你好些了,再亲手取他的狗命。」

  「对了,还有平城君。朱安世说,刘彭祖就是被那个贱人怂恿,才对你下的
手。朱安世也跑不了,他已经定了大辟,过两天就要杀头。平城君还没有判,但
事涉巫蛊,一个死罪也是跑不了的。剧大侠,你要赶紧醒过来,还有机会亲手报
仇。」

  程宗扬笑道:「说起来,赵王后倒是个尤物。她跟巫蛊案关系不大,杀不杀
都可以。剧大侠要是有兴趣,我想办法把她弄出来,往后就让她给你当奴婢……
剧大侠,你能听见吗?」

  「我还想着你要醒了,让你见识见识我那把宝刀。珊瑚铁的,正经是削铁如
泥……」

  剧孟喉中发出「咕碌」一声微响,终于还是没有醒来。

  程宗扬叹了口气,「四哥,明天我去上林苑,剧大侠这边就拜托你了。」

                第二章

  十二辆武刚车分成两列疾驰而过,包铁的车轮碾过夯实的黄土,发出沉闷的
辘辘声。程宗扬和徐璜同乘一车,紧紧跟在武刚车后面,两翼是百余甲骑。

  通往上林苑的道路是天子出行的御道,无论武刚车还是徐璜的车驾,都只能
在边道行驶,道路正中的是一辆六匹枣红色骏马拉着的大车,车身用象牙装饰,
正是天子御驾之一,仅次于金根、玉辂的象辂。不过乘车的不是天子,而是富平
侯张放。昨日天子忽然下诏,要往上林苑游猎,事起仓促,富平侯主动请缨为王
前驱,好提前为天子清理宫室。徐璜作为中常侍,程宗扬作为有资格随行的常侍
郎,也随同先行入苑。

  程宗扬道:「我本来以为天子会带上期门,顶多加上几个散骑常侍,没想到
会出动御驾。这下随行的侍从就有上万,上林苑能住下吗?」

  徐璜发出一阵尖细的笑声,「你没去过上林苑吧?上林苑周遭四百余里,地
跨五县,苑中有三十六苑,十二宫,二十五观,号称离宫七十。今日要住的建章
宫,便绵延二十余里,号称千门万户,岂会住不下?」

  程宗扬想了一下,觉得自己有点想像不了。一个四百里的苑林——如果换算
一下的话,大概有两三千平方公里——这样的数字自己不是太好理解。

  至于建章宫倒是可以想像一下,绵延二十余里,基本相当于一个大型城市,
而这只是上林苑八十余处宫观之一……难怪汉国会是六朝之主,这样的规模,晋
宋两国的君主连想都不敢想。

  离上林苑还有里许,便看到上林苑的大门,苑门以巨木为柱,高及十丈,上
面是饰金的「上林」二字。两边的苑墙高及丈许——虽然看起来不算太高,但一
想到这道墙只不过是天子私苑的院墙,而且有四百里长,程宗扬就觉得这高度已
经是很了不起了。

  苑门外停着一队车驾,队中打着一面高近五丈的青旗,上面绘着苍龙七宿,
正是诸侯王才有的龙旗。看到旁边旗号上的江都二字,程宗扬想起来,昨日正赶
上江都王入朝,本来今天觐见天子,但天子临时决定前往上林苑,索性邀江都王
在苑中见面,还是自己专门去下的诏书。没想到江都王这么早就在苑门外等候。

  看到天子的象辂驶来,江都王的车驾连忙避到路边,让出边道,江都王亲自
下车,先整理衣冠,然后跪伏于道,准备向天子御驾行礼参拜。

  程宗扬本来想解释一下,免得江都王误会,结果他的车马刚减速,还没有停
下,富平侯所乘的象辂就疾驰而过,根本没有理睬路边的江都王。江都王不知道
车上乘坐的是富平侯张放,还依照礼节,一拜再拜,口呼「万岁」。

  程宗扬身为大行令,总不能装作没看见,赶紧下车扶起江都王,低声解释了
几句。江都王年纪已经不轻,一听自己拜的居然是富平侯,那黄口小儿居然连车
都不停,就这么大摇大摆地驰过,脸色顿时发青,一手捂着胸口,险些坐倒。王
邸的僚属赶紧过来扶起主公,替他揉了半天胸口。

  好半天,江都王脸色才略微恢复了一些,他勉强登车,然后迳自返回洛都。

  程宗扬知道江都王羞怒难平,但无从劝阻,只好灰头土脸地回来,对徐璜叹
道:「这都是什么事啊……」

  江都王的车驾并没有全部离开,还留下了一小半。其中一辆马车驶来,车上
一名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生得唇红齿白,一表人材。他绽开一个温和的笑
容,然后用清亮的声音解释道:「父王素有小恙,如今一时心悸,难以入苑,还
请大行令见谅。」

  程宗扬躬身道:「在下只是个小小的六百石,哪里有资格说什么见谅?」

  少年在车上揖手道:「徐常侍。」

  徐璜堆起笑容,一边还礼,一边道:「老奴见过太子殿下。」

  少年温和地笑道:「我尚得等候天子,不敢耽误两位入苑,请。」

  程宗扬施礼告辞,驭手驱车而行。与江都王留下车乘擦肩而过时,中间一辆
马车窗帘微微掀开,露出一张娇艳的面孔,却是一个丽如海棠的女子。那女子目
光犹如春水,在程宗扬身上微微打了个转,然后放下窗帘。

  程宗扬微微一怔,觉得她的面孔仿佛在哪里见过。再仔细一想,却又觉得全
然陌生。向徐璜询问江都王的眷属未免失礼,程宗扬只好把疑惑压在心底。

  半个时辰之后,建章宫已然在望。程宗扬第一眼看见,就大吃一惊,「这么
大?」

  建章宫四周不再是丈许高的苑墙,而是高达五丈的城垣。城南的正门更是高
及二十五丈,名为阊阖,上面建着重檐飞拱的三层门楼,势如雄关,与它相比,
洛都宫城的朱雀、白虎诸门都相形见绌。门楼阶陛都用白玉砌成,楼上飞檐伸出
的椽首镶嵌着圆形的璧玉,因此又称为璧门。三座并列的门洞最小的高阔也有数
丈,车马穿行其下,如同蝼蚁。

  穿过阊阖门,便看到一座被称为圆阙的阙楼,圆阙以东,是建章宫东门的阙
楼:别凤阙,由于阙楼上立着两只金灿灿的铜凤凰,又被称为凤阙或双凤阙。两
只铜凤凰高及丈许,遍体饰金,但下面装有转台,轻快无比,长风一起,双凤便
随之转动,宫中由此来测定风向和风速。正值深秋时节,天高云淡,碧空如洗,
高阙金凤,随风而舞,直如天上宫阙。

  圆阙以西是一座高楼,由无数巨木搭建而成,高达五十丈。程宗扬一直觉得
自己在建康设计的临江楼就挺高了,但和这座巨楼相比,简直跟玩具一样。楼中
万木交错纵横,形成一个巨型的六边形木台,由于汉国的水井四周也是用木料支
撑,与此楼异曲同工,因此被称为井干楼。

  但井干楼并不是建章宫最高的建筑,井干楼以西还有一座高台,同样高五十
丈,台上所有的木料全部是香柏木,即使相隔数里,也能闻到浓郁的柏木香气。
笔直的长阶仿佛天梯,一直延伸到碧空深处。台阶尽头立着一根铜柱,柱身比一
般的房屋还要宽,高二十丈。柱顶立着一个仙人,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它双手舒
掌,托着一只巨大的金盘。从台下算起,整个高度超过七十丈,从下面看来,那
仙人仿佛上接云霄,投下的阴影犹如乌云。

  程宗扬一直觉得自己有两千年文明的熏陶,眼光见识比六朝这些土包子超出
百倍,然而此时,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条土狗一样,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座高台。

  「那是……承露台?」

  「虽然是用来承露的,但叫神明台。」徐璜低声道:「天子不喜甘露,已经
许久不用了。」

  程宗扬听说过武帝承露的金人,但他以为那金人也就十几米高,拿着一个几
米大小的金盘,虽然也不小,可和眼前的实物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眼前的仙人
顶天立地,传说中用来承露的玉杯虽然在下面看不见,但那只金盘足有一间房那
么大,玉杯再小也得有浴缸大小,而这些仅仅是为了让天子喝一口「甘露」……

  程宗扬来不及感叹,车驾已经从阙楼下驶过,接着是玉堂、建章前殿、天梁
宫……一路上宫阙相望,重门叠户,楼阙间以阁道通连,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到
尽头。

  宫城北部是太液池,车马一直驰到池边的鼓簧台才停下。一路行到此处,众
人都已经疲累不堪,拉车的健马也汗出如浆,驭手解开马辔,给马匹抹去汗水,
免得战马受凉。

  太液池是一个方圆数里的大池,池中用掘出的泥土堆起三座神山,还有一座
二十丈高的渐台。随行的内侍、常侍等人都已经下车,在池边谈笑指点,观看秋
水澄湖的美景。程宗扬却没有理会池中的神山、楼阁,而是一个劲儿地打量着池
中的石鱼、石龟……

  他在寻找一条石鲸。

  如果说程宗扬对太液池有什么印象,那就是他知道池中有一条石鲸,还见过
石鲸的遗物。只不过历经两千年风雨,当时自己只看到一块外表斑驳的长石头,
如果不是别人指点,根本看不出那曾经是一条人工雕刻的巨鲸。

  在池边走了许久,程宗扬终于在太液池北找到那条石鲸。看到水面上足有遗
物三倍大的石鲸原物,程宗扬忽然有种冲动,如果自己用珊瑚匕首在石鲸腹下开
个洞,藏进去些什么,不知道两千年后是否会被人发现?

  程宗扬最后还是克制住自己这番冲动。毕竟这个世界是六朝,谁也不知道它
的未来是什么样。或者……它究竟有没有未来。

  众人不是来游玩,而是来干活的。稍事休整,富平侯便带人开始清理宫室,
程宗扬则找到徐璜,主动要了一个察验宫中禁卫的差事。

  这是一桩苦差事,建章宫千门万户,禁卫也分散各处,全检查一遍至少要在
宫里跑一整天。一听程宗扬主动要去,徐璜很痛快地答应下来,还专门派了一个
小黄门,给他作助手。

  程宗扬拿到当值禁卫的名册简牍,先把其他军营放到一边,先找右营骑射。
宫里准备的名册档案很齐备,没多久他就找到那个自己想找的名字:义纵。

  「去承光殿!」

  …………………………………………………………………………………

  穿上羽林军铠甲的义纵似乎成熟了许多,少了几分游侠少年的无赖之气,但
骨子里那种好勇斗狠的亡命性格却丝毫未变。

  见到程宗扬,他有些讶异,但听说程宗扬现在已经是常侍郎,有资格随侍天
子,义纵眼里顿时又多了几分艳羡。

  程宗扬没有绕什么圈子,便问起高衙内的下落,可义纵开口的第一句就让他
心下一沉,「没有?」

  「自从上回吃酒,一起打过那一场,我就没再见过他。」义纵悻悻道:「这
小子,真不够朋友。」

  「前几天他说要去你那里投军,挣一份功名出来,怎么会没有呢?」

  「这我哪儿知道?」义纵忽然压低声音,「我听说上次他捅死那个,是郭解
郭大侠的外甥?」

  程宗扬含糊道:「好像是吧。」

  「这小子!」义纵一拳擂在大腿上,又羡又妒地说道:「这下他可在我们这
帮兄弟里拔份了!郭大侠的外甥啊,竟然被他一刀捅死了!」

  程宗扬很想给他个白眼,你这是什么道德观?把杀人当成出风头?

  为了打听高智商的消息,程宗扬特意把义纵领到偏殿,这会儿见左右无人,
义纵走近一步,「程大夫——能不能把我调到建章前殿去?」

  程宗扬有些纳闷,「为什么?」

  「在这里干活,累死也没人看见。」义纵见他不解,压低声音道:「这承光
殿……是太子的寝宫。」

  程宗扬明白过来,承光殿是太子寝宫,可现在天子连儿子都没有,哪里来的
太子?根本就是个闲置的宫室。义纵是觉得这地方干着没前途,才想让自己帮他
活动。

  程宗扬一口应诺,「这个好办。」

  义纵大喜过望,拍着胸口道:「我现在是右营队正,管着几十号人马。那小
子要来,我肯定给他找个又轻松又风光的差事!」

  说着义纵又叮嘱道:「越快越好!千万别耽误——这回能赶着在天子面前露
个脸,哥儿几个这辈子都有着落了。」

  程宗扬办着察验禁卫的差事,给义纵调个宫殿只是一句话的事。没费多少工
夫,义纵便如愿以偿入值建章前殿,结果他那番心思却落了个空。御驾的金根、
玉辂直到午后才进入上林苑,可天子并不在车舆上。

  徐璜得到单超暗中传来的消息,连忙抛开车驾,连富平侯也没有知会,只带
了程宗扬一人,便轻骑离开建章宫,悄悄赶往昭台宫。

  昭台宫在建章宫南,相距二十余里,两人都骑的健马,用不了两刻钟就能赶
到。一出宫门,程宗扬心里便是一震。他来时走的是建章宫南门的御道,当时还
不觉得,此时走的西门,便进入上林苑深处。道路虽然仍是黄土夯成,路面平整
结实,但两旁都是参天古木。林中不时传来野兽的吼叫声,听声音,不仅有狐、
鹿、熊、狼,还有虎、豹之类的猛兽,他甚至还听到原本不应该生活在这一带的
犀牛、大象的叫声。难怪徐璜一个人走不放心,还要带上自己。

  徐璜道:「不用担心。那些野兽都养在兽圈中。天子射猎时才会放出。」

  正说着,路旁忽然蹿出三四只野猪,险些撞上马蹄。

  程宗扬叫道:「这是什么!」

  「该死!」徐璜尖声骂道:「彘圈又被撞破了!」

  「徐公公,你不会说老虎也会从圈里跑出来吧?」

  「放心!放心!」徐璜安慰道:「虎圈在白鹿观东,隔着两条河,就算从圈
里跑出来,也不会闯到这边。」

  「熊呢?」

  「射熊馆在最西边的长杨宫,离此一百余里,足足隔着五条河。」

  程宗扬举鞭叫道:「那是什么!」

  徐璜抬眼一看,「该死!谁落下这么大一头熊瞎子?快走!」

  总算两人的坐骑矫健异常,那只黑熊追了两里路,眼看追不上,只好悻悻钻
入林中。

  徐璜松了口气,「天下郡国每年都要送来各种野兽,圈在苑中豢养,供天子
秋冬射猎。苑中养得多了,时不时就会跑出来几只。」

  一路有惊无险,总算及时赶到昭台宫。昭台宫本来是冷宫,通常用来安置被
废黜的皇后,如今也已经空置多年。此时整个昭台宫被期门武士封锁,留居在此
的宫人都被看管起来。

  一名小黄门在宫门外等候,见到两人先打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不言声地在
前带路。

  小黄门并没有进宫,而是绕过宫门,领着两人来到昭台宫西侧,一处被废弃
的池沼旁。

  池旁已经聚了不少人,天子刘骜、皇后赵飞燕、中常侍单超、唐衡、左悺、
具瑗、内侍中行说、侍诏东方曼倩都在,程宗扬甚至还看到蔡敬仲的身影,只不
过此时每个人的脸色都十分难看。

  池沼旁立着一棵半枯的大柳树,程宗扬一眼看去,顿时一阵毛骨悚然。与半
枯的树身不同,那棵柳树丝绦一直垂到地上,看起来极为茂盛,只是所有的柳叶
都被蛀虫咬过,碧绿的叶片上遍布着无数一模一样的黑色虫痕,仿佛满树都挂着
诅咒的符文,密密麻麻重复著相同的咒语:公孙病已立。

  长风乍起,柳枝在风中舞动着,柳叶上诅咒的符文像是无数利爪,挣扎着要
从叶片上冲出,那种妖异的气息,让所有人都心生寒意。

  刘骜死死握住剑柄,冷汗却从颈后不断涌出。眼前的一切都像是他意识最深
处挥之不去的梦魇,那些咒语在眼前飞舞着,每一句都是:公孙病已立。

  刘骜想开口说话,牙关却死死咬紧,舌头仿佛黏在上颚,无法动作。他竭力
想拔出他的天子剑,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掌正在颤抖。

  忽然东方曼倩走上前去,从柳条上摘了片叶子,看也不看就放在唇间吹了起
来。虫痕影响了柳笛的声音,声调有些怪模怪样,但东方曼倩吹的是一首乡间俚
曲,由于太过俚俗,在场的人人都耳熟能详,甚至连天子都听过,怪模怪样的曲
调再配上东方曼倩眉飞色舞的陶醉表情,效果令人捧腹。

  东方曼倩只吹了几句,场中妖异阴森的气氛便不翼而飞,片刻后,刘骜第一
个大笑起来,接着众人仿佛得到号令,同时大笑。由于笑得太过整齐,众人倒把
自己吓了一跳,笑声又戛然而止。中行说本来臭着脸,这会儿见众人尴尬,反而
捂着肚子哈哈狂笑不止。

  众人半是尴尬,半是觉得好笑,再看到天子仍然笑声不停,也都先后大笑了
起来。

  刘骜一直笑到眼泪都出来了,才喘着气收住笑声,然后一挥手,「烧了!」

  期门武士抱起木薪,堆在柳树下,一直堆到快把柳树埋住,才泼上灯油,放
火点燃。

  火焰升起,将那棵传说中死而复生,倒而自立的柳树吞噬其中。树上的咒语
连同柳叶和树干,在烈焰中一同化为灰烬。

  刘骜转身就走,唐衡追上几步,低声说了几句。

  刘骜微微一怔,「他竟然找到这里?那就在昭台宫见见吧。」

  宫外多了几辆马车,正是那位江都王太子的车驾。众人簇拥着天子进入昭台
宫,稍事整理,随即宣江都王太子觐见。

  天子接见诸侯,徐璜等人自当入殿随侍。程宗扬六百石的官职这会儿就差了
点意思,又不是内侍,于是被留在殿外候旨。他紧张了一天,这会儿松懈下来,
忽然有些内急,左右无事,索性去找厕所。

  六朝厕所一般建在宫室西南,昭台宫本身规模不大,出了正殿,穿过一个角
门就是。门口守着几个侍从,似乎正有人入厕。程宗扬一亮身份,毕竟是六百石
的大行令,那些人也没敢拦他。

  昭台宫位于上林苑深处,又是冷宫,厕所也建得颇为简陋,墙壁是用未去皮
的树干垒起,年深日久,上面生满青苔,衬着四周茂密的古槐老柏,倒很有几分
野趣诗意。

  程宗扬一泡尿痛痛快快放完,刚提起裤子,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树枝折断的声
响,似乎有一个物体正快速接近,接著「轰隆」一声,厕所已经半朽的木墙被撞
出一个大洞,蹿进来的竟然是一头野猪。

  那野猪足有半人多高,浑身鬃毛又黑又硬,双眼血红,两支雪亮的獠牙犹如
尖刀,程宗扬眼尖,一眼看到野猪背上被撕开一个血淋淋的伤口。受伤的野兽最
是危险,他连忙拔出匕首,小心戒备。

  那野猪似乎对他的匕首十分畏惧,在厕溷中转了个圈,然后一头往旁边的木
墙撞去。整道木墙都被撞得散架,隔壁传来一片惊呼,竟然是女子的声音。

  程宗扬不由生出一丝好奇,天子这次出行,一个妃嫔都没带,只带了皇后。
但赵飞燕身边的侍女就有好几十个,各种净桶、香灰、布巾一应俱全,哪里用得
着上这种厕所?

  这会儿木墙被野猪撞断,视野通透,程宗扬一眼看去,只见里面两个挽着丫
鬟的小婢,正扶着一个丽人入厕。

  那两个小婢只有十二三岁年纪,陡然见到一只野猪闯进来,已经吓得傻了。
中间的丽人也目瞪口呆,她明眸皓齿,正是自己入苑前,惊鸿一瞥所见的那个美
人儿。她头上戴着一支华丽的凤钗,身上穿着绣服,只不过她下裳褪到脚下,裸
露着一只雪团般又圆又白的美臀。

  野猪在厕中转了半圈,又往墙上撞去,结果这次没能撞穿墙壁,反而撞断了
一支獠牙。野猪凶性大发,弓身发出一声刺耳的嗥叫。

  那丽人和小婢吓得惊叫不已,搂抱着退到厕所一角,挤成一团。

  厕所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免惊动了天子。刘骜亲自赶来,身后跟着那个俊
俏的江都王太子。看到厕中的情形,江都王太子失态地大叫道:「光儿!」

  那女子名字叫光?程宗扬暗道:确实很光很白……

  那丽人被小婢挡在身后,总算没有春光外泄,她又羞又怕,一边泪如雨下,
一边凄声道:「太子!救命……」

  刘骜盯着那头野猪,眼里露出一丝兴奋,握着剑柄,跃跃欲试地说道:「苑
中的野彘竟然长到这么大了!」

  江都王太子扯着刘骜的衣角央求道:「圣上救命!」

  「别担心,看我的!」

  刘骜拔出长剑,正欲上前,却被一个人张臂拦住。

  东方曼倩语调铿锵地说道:「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陛下轻投险地,奈宗
庙、太后何!」

  那丽人珠泪连连地哀求道:「救命啊……」

  唐衡也道:「陛下三思!来人!快传期门!」

  刘骜正在兴头上,却被东方曼倩拦住,心里十二分不爽,冷着脸道:「朕不
去可以——执戟郎,你的戟呢!」

  东方曼倩坦然道:「臣受命侍诏,今日未曾执戟。」

  「找支戟来!你上!」

  程宗扬叹了口气,老东身手怎么样,自己没见过,但跟这头野猪搏斗,恐怕
够呛。众目睽睽之下,他实在不想出手,但老东真要被逼得赶鸭子上架,被野猪
撞出个好歹,未免也不是朋友之道。

  程宗扬握着匕首,正要上前。单超大步过来,他提着一把环首长刀,黑色的
长袖微微鼓起。

  那野猪双目血红,口中淌著白沫,背上的伤口使它狂燥无比,此时看到有人
过来,立刻嗥叫着撞向单超。单超脚步微微一错,长刀疾劈而下。只一刀,一颗
巨大的猪头就带着无数血花飞了起来。

  好死不死,那猪头竟然冲着自己的脑袋飞来,自己要是躲开的话,就该撞到
天子身上了。程宗扬万般无奈,只好收起匕首,双臂一展,把这颗还喷着血的大
猪头抱了个结结实实。

  …………………………………………………………………………………

  虽然从头到脚洗了一遍,连衣服也换过,程宗扬似乎还能闻到自己身上的血
腥味。单超猪口救人,东方曼倩一番大义言辞,事后都得到天子的赏赐,连他这
个拦猪头的功臣也得了两匹丝帛。

  事后察验,那头野猪是被花豹咬伤,追逐中闯入昭台宫,花豹的足迹也在离
宫殿不远的位置找到,也许是看到里面人太多,花豹没有进来。但能把一头野猪
追得慌不择路,那头花豹也不是一般的凶猛。

  外面飘来淡淡的肉香,那些期门武士正在烤炙野猪。昭台宫出现怪柳,天子
本不欲多待,方才一场意外,却让天子来了兴致,让人将那头野猪拖到殿前洗剥
宰杀,当庭烤炙。一方面大快朵颐,一方面也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那头花豹的线
索,打一张豹皮。

  程宗扬把毛笔簪到冠侧,系好充当书刀的珊瑚匕首,然后推开殿门,走出宫
室。

  迎面看到徐璜、左悺、具瑗三人,一个个笑眯眯地看着自己,那笑容即慈祥
又和蔼,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程宗扬下意识地摸了摸衣物,心想自己不会是被偷窥了吧?老头可说过,汉
宫的太监净出变态……

                第三章

  程宗扬把欠条往案上一拍,痛心疾首地说道:「看你干的缺德事!」

  蔡敬仲丝毫不显慌张,只叹息道:「南宫这班同僚,也是穷得太狠了。些许
小钱也放在眼里,思之令人怅然……」

  蔡敬仲摇了摇头,一边叹息,一边慢条斯理地把那些欠条撕成碎片。

  程宗扬盯着那堆碎到拼不起来的纸渣渣,半晌才抬眼看着他,一脸不可思议
地说道:「怎么回事?欠条呢?」

  蔡敬仲嗤之以鼻,「欠条都拿来了,还想再拿走?他们以为我蔡敬仲是好欺
负的吗?作梦!」

  「大哥!我知道你是爽快人!可我是中间人啊!你这一撕,你是痛快了,我
怎么跟他们交待?」

  「就说我再给他们写一份。」

  程宗扬哑口无言。高啊,真高。徐璜他们原本好歹也算有张白条,这会儿连
白条都没了。徐璜要是信了他,运气好到顶天,恐怕也要等到进棺材那天,蔡敬
仲大发善心,才会把欠条烧给他们。

  「大哥,」程宗扬推心置腹地说道:「我也不是什么滥施善心的好人。但这
事儿吧,我觉得真不能这么做。你要觉得把钱给他们会让你念头不通达,我来替
你还!」

  蔡敬仲道:「你还有钱?」

  程宗扬警觉起来,「什么意思?」

  蔡敬仲从怀里取出一块纸板,往两边一摊,一座纸制的楼宇跃然而出,「你
上次说的电梯我觉得有点意思。实验楼太高的话,平常上下一者耽误时间,二者
太累,你说的电我虽然没有,但其间的道理是相通的,我考虑了一下,实验楼位
于江边,完全可以采用水力驱动……」

  「等等!你的意思是:你宁愿给你的实验楼加装一部水力升降机,省点上楼
的力气,也不肯还钱是不是?」

  蔡敬仲想了想,「你可以这么理解。但我必须告诉你,还不还钱不是重点,
重点是——」蔡敬仲竖起一根手指,「效率。」

  「这词还是我告诉你的吧!」

  「但我觉得很对。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哎?你说我给他们点时
间怎么样?我有一种药,每天可以让他们多睡一个时辰,可谓金不换……」

  程宗扬果断道:「咱们说正事——刚才入厕那个女人是谁?」

  「江都王太子妃,名叫成光。纳娶不足一月。」

  程宗扬有些话甚至不能问徐璜,在蔡敬仲面前倒没有什么顾忌。

  「那就不对了。」程宗扬低声道:「我那会儿站在中间,回头时正好能看到
江都王太子的表情——他嘴里喊著」救命『,眼里的高兴劲儿却藏都藏不住。
「蔡敬仲道:」也许是因为漂亮女人入厕受野猪袭击,让他感到兴奋吧。那些诸
侯里面,什么样的人都有。「

  蔡敬仲这话也太不靠谱了,哪儿有这么早就盼着老婆死的?起码也得过完蜜
月吧?话说回来,这种变态那算什么?我还见过有人天子不当,专门当乞丐的。

  蔡敬仲道:「我就见过有人诸侯不当,非要改名换姓当乞丐的。」

  程宗扬愕然道:「谁这么变态?」

  「胶西王刘端。」

  「王邸长草那个?」

  「京中的王邸还算好的。他在封地的宫室全都塌了。」

  「怎么会塌了?他就算自己不住,老婆孩子也得住吧?」

  蔡敬仲摆摆手,「不说这些,咱们还是说正事——实验室……」

  「实验室的事咱们等会儿说。我问你,江都王太子入觐说了些什么?」

  蔡敬仲无奈地说道:「也没什么。我看他的意思,是想当太子。」

  「什么?」

  「赵太子不是死了吗?」

  「死了?」

  「哦,还活着,但也算个死人了——他就动了心思。」

  「天子呢?」

  「天子很喜欢他。」

  程宗扬沉默半晌,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和秦桧判断,刘骜中意的应
该是定陶王。但定陶王毕竟只是个婴儿,很可能会夭折。而江都王太子生得一副
好模样,性情也温和有礼。刘骜对美男一向很有好感,比如对富平侯张放,就十
二分的宠信爱护。他如果选中江都王太子,还真不算意外。

  「江都王太子……叫什么名字?」

  「刘建。」

  「江都王……刘建……」程宗扬念叨了几遍,忽然站起身,险些撞倒面前的
几案。

  「干!」程宗扬叫道:「让你说中了!那家伙真是个变态!」

  程宗扬去过江都王邸下诏,又在苑门处遇见江都王的车驾,但对江都王这个
封号并没有特别的感受。直到此时,江都王和刘建这两个词放在一起,他终于反
应过来——江都王刘建!

  这位诸侯在史籍中所占的篇幅并不长,但每一个字都令人作呕——也令某些
人兴奋。短短几百字,涵盖了各种虐杀和变态的性行为。以至于后世只要有人写
到关于性变态的历史,这位江都王刘建都绝对是绕不开的人物,无论内容还是深
度,都远在任何帝王之上。

  史籍中关于江都王刘建的具体记载,程宗扬已经记不太清,但他可以确定三
件事:第一,刘建眼中的兴奋是真的,自己并没有看错;第二,刘建并非不喜欢
王后成光,相反,两人很可能有共同的兴趣和爱好;第三,正如蔡敬仲所言,他
就是因为美女、入厕和野猪这三者,尤其是后者而兴奋。最后一点,刘建如果继
位,赵飞燕就完了。

  突然间程宗扬心头一凛,深深吸了口凉气,背后寒意直冒。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为什么第一眼看到成光,会觉得她有些熟悉——她的美色
中有一种奇特的气质——与泉玉姬、凝玉姬相似的气质。

  这个猜测太过震撼,使得程宗扬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主公?」

  程宗扬一把捏住蔡敬仲的手腕,「你去对皇后说,立刻离开上林苑,回长秋
宫。我来护送!」

  蔡敬仲没有多问,只拿起那个新建的模型,慎而重之地放在他手中,「财力
有限,一定要花到正处!」

  …………………………………………………………………………………

  赵王巫蛊案发,在朝野间掀起一场所料未及的风暴。绣衣使者江充一夜之间
便取代董卧虎,成为洛都人闻之色变的存在。

  先是赵邸被封,赵王赐自尽,太子刘丹、赵后淖姬入北寺狱,接着平城君、
阳石公主府中先后掘出诅咒木偶,平城君下狱,阳石公主自尽。

  随着江充的追查,越来越多的木偶被发掘出来,仅第一天,就在御道、北宫
的安福殿、永春殿、南宫的建德殿等处掘出木偶数百只,主管宫禁的宦者令苏文
弃市,皇后宫中的大长秋黄今腰斩……

  不仅如此,江充还带着胡巫在京中望气,一旦发现哪里有施展巫蛊之术的踪
迹,立即破门而入,掘地三尺,寻找证据。一日之间,洛都受到牵连而下狱的便
有数千人,刚刚被处决一空的监狱重新人满为患。

  大司马吕冀亲自过问此案,处理更是果决异常,只要罪行确凿,便毫不手软
地予以处决。自赵王以下,已经伏诛的便有数十人之多,然而这仅仅是开始,还
有更多人在狱中被追问案情。汉国刑律素来严苛,往往族诛,一旦兴起大狱,不
仅已经下狱的数千人,连同远在赵地的赵王眷属、家臣,最终只怕无一逃脱。

  一片血雨腥风中,天子却出宫游猎,引起不少非议。以至有传闻说,大司马
正在忙于案情的时候,天子却带着他那位出身歌伎的皇后,在上林苑尽情游乐。
也正是因为顾忌皇后,吕大司马才只处决了一个大长秋,便草草结束了对皇后寝
宫长秋宫的搜查。

  士林为此议论纷纷,颇有些人以为皇后赵氏才是巫蛊案的主谋,目的是诅咒
太后。

  就在一片非议声中,程宗扬陪同皇后的车驾悄悄返回洛都。

  凤舆上的帷帐四面卷起,赵飞燕端坐车上,她戴着金灿灿的凤钗,披着一袭
纯白的裘衣,纤柔的身体仿佛弱不经风。她手中拿着一幅画卷,正在默默观赏。

  风中已经带着初冬的轻寒,但赵飞燕仍然坚持卷起帷帐。因为她车舆还有一
个外臣,鸿胪寺的大行令。她可以想像,若是自己因为御寒放下帷帐,立刻就会
有不堪入耳的流言四处传播。因此即使她贵为皇后,即使天气再冷,她也只能忍
受。

  眼下所有的内侍和宫人都知道,那位姓程的大行令是奉天子御旨,要送皇后
的妹妹入宫,幸好他们离得太远,听不到两人的交谈。

  那是毛延寿用了两天时间精心绘制的肖像,上面画的是皇后亲妹,即将入宫
的赵合德。毛延寿被救出来之后,急于将功补过,这幅画更是十二分尽心。画上
的少女巧笑嫣然,惊姿绝艳,洋溢着无可比拟的青春气息。

  赵飞燕看着画卷,「她很漂亮。」

  「比起令妹尚有不及。」程宗扬实话实说。友通期的确很漂亮,但和赵合德
放在一起,光芒就不由得黯淡下来。

  「她还好吗?」

  「很好。」程宗扬没有多说。虽然他这些天并没有顾得上去看赵合德,但对
赵合德而言,上清观是唯一安全的地方了。

  「我宫里的大长秋死了。」赵飞燕轻叹道:「他只是不小心,与我走得近了
些,就被人查出榻下藏有木偶。」赵飞燕无奈地说道:「甚至连我的榻下也被人
掘开。」

  「别担心,这只是一种很拙劣的警告。他们不会轻易动你的皇后位子。」

  「是啊。哪里还有比我家世更单薄的皇后呢?」

  程宗扬默无无语。他并不认为自己一手引发的赵王谋逆是一起冤案,但牵连
到赵飞燕身上未免太过荒唐。那些诅咒的木偶确有其物,大多是针对天子和夭折
的两位皇子,只有北宫掘出的几具是针对太后,但那几具木偶的来源非常可疑,
很可能赵王一系对此并不知情。究竟是某些妃嫔对太后心怀怨恨,还是干脆就是
江充一手炮制的,便不得其详了。

  「若是你相信我,我会在她身边安排一个人,」程宗扬道:「有什么事,你
可以通过她来联系我。另外,那位江女傅现在也可以信任。但除了她们三个,宫
里其他人我就不敢保证了。」

  「我知道了。」赵飞燕道:「你也小心。」

  凤辇的帷帐落下,程宗扬也随之退了出来。

  他拢起拳头,往冰冷的手指上呵了口气。无论如何,汉国朝局的多米诺骨牌
已经倒下。虽然太后和天子都以为他们可以掌控局势,可程宗扬并不这么认为。

  程宗扬刚护送着皇后的凤辇回到洛都,便听说了一桩奇事:江都王自上林苑
返回,便赴永安宫,哭诉于太后御前,求收封国,去王爵,自愿入宫充当侍卫,
于殿前执戟。

  「臣僻居乡鄙,犹如井底之蛙。不回洛都,不知天子近臣尊贵如斯!」江都
王一把年纪了,在太后面前毫无形象的嚎啕大哭,「求太后允臣入宫当值!」

  吕雉面沉如水,耐着性子安抚了江都王,随即派内侍赴上林苑,赐给富平侯
一柄短剑。

  「也该轮到他了。」秦桧道:「吕氏正步步紧逼,逐一清除天子亲信,绝不
会放过这个机会。」

  程宗扬道:「富平侯我没怎么打过交道。但除了富贵之名,也没说过富平侯
有别的什么本事。这样一个纨裤子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除掉他只会激怒天
子,于大局好像没有什么补益。太后此举,我觉得有点多余。」

  秦桧提醒道:「主公可忘了江都王太子?太后此举虽然无益,却足以让天子
怨及江都王父子。」

  程宗扬恍然大悟,「还是立储!富平侯虽然嚣张了些,但只是失礼不谨,斥
责几句让他向江都王赔罪也就是了,吕雉却借题发挥,直接赐死,这是刚除掉刘
丹,又防着刘建啊……」

  富平侯如果因此自尽,天子最怨恨的未必是太后,而是入宫哭诉的江都王。
刘建作为江都王太子,想入继大统,天子头一个不会答应。太后此举看似草率,
其实一石二鸟,既除掉了天子亲信,也堵死了刘建入嗣的可能。

  程宗扬绕室走了几步,「成光的事,你怎么看?」

  「依属下之见,主公的担忧多半实有其事。」

  「我只是感觉,有理由吗?」

  「属下是反推。」秦桧道:「属下都能看出汉国的关键在于天子无后,以剑
玉姬之智,岂会不及于此?」

  是啊,程宗扬可以骂剑玉姬卑鄙下流,甚至可以说她是个淫妇、贱人,可从
来不敢轻视她的智商。黑魔海在汉国暗中经营多年,对眼下的局面怎么会没有准
备?不显山不露水,用御姬奴暗中布局,在众人全无察觉的情形下占尽先机,正
是剑玉姬的惯用手法。可以想像,假如自己不是见到成光,又起了疑心,也许等
刘建继位,自己还蒙在鼓里。

  「这么说来,剑玉姬也在储君身上押宝,但她押的是江都王太子刘建?」

  「刘丹以外,刘建确实最有可能。」

  「如果这样的话,也就是说:太后随手一击,却坏了剑玉姬的大计?」

  程宗扬与秦桧对视一眼,心里同时升起一个念头:吕雉与剑玉姬对上,这两
个女人谁胜谁负?

  「有意思。」程宗扬道:「让她们两个斗一场,咱们先在旁边看好戏吧。」

  …………………………………………………………………………………

  接到太后赐来的短剑,刘骜犹如天崩地裂,再顾不上游猎,连夜返回洛都,
求见太后。

  吕雉对刘骜虽然严厉,但很多事上还是顺着他的心思。当初天子一意立赵飞
燕为后,太后虽然不悦,终究也没有多作阻拦。这一次吕雉却是毫不宽纵,天子
捧着她赐下的短剑苦求不已,吕雉不仅没有收回成命,反而又接连赐下白绫和鸩
酒。

  富平侯这下可傻了眼。自尽他当然不肯,入宫请罪他又不敢——万一被太后
下令杖杀,连天子都拦不住。

  「所以他就求到公公头上了?」

  「富平侯终究是年轻,被太后一吓,就乱了分寸。」徐璜说着翘起唇角。显
然是因为富平侯求到自己头上而得意——看他的笑容,恐怕还在中间大大捞了一
笔。

  「徐公公是什么主意?难道公公亲自出面去求太后?」话虽这样说,可程宗
扬一点都不信。连天子求情都没用,太后凭什么给一个奴才面子?

  徐璜倒是有自知之明,「当然不是。就是找个能在太后面前说得上话的。」

  能在太后面前说得上话的?「胡夫人吗?」

  徐璜一怔,「你知道胡情?」

  「只是听说过。跟太后一起长大的贴身婢女嘛。」

  徐璜叹了口气,「要能找到她的门路倒也好了。」

  「那公公准备找谁?」

  徐璜笑眯眯道:「颖阳侯为人宽厚,有仁者之心。」

  徐璜竟然想到找吕不疑的门路?

  程宗扬忽然有些同情起徐璜来。如果别的事,找吕不疑也许是一着妙棋,但
他显然不知道这里面水有多深。事关立储,再深的交情也没有情面可讲,何况徐
璜身为天子家奴,跟那些外戚交情能有多深呢?

  说完闲话,徐璜提起正事,「那些欠条……」

  「公公放心!」程宗扬拍着胸脯道:「蔡常侍已经说了,欠各位的钱,月底
全部还清!」

  徐璜眉开眼笑,「若是还钱那便不急了——多拿几个利钱也是好的。」

  程宗扬听罢当时就无语了。徐公公也算是自己人,可怎么就记吃不记打呢?
怪不得蔡敬仲感叹:这种人,不坑都亏得慌,半夜想起来都得后悔。

  徐璜心情极好。富平侯为了保命,大把大把的钱铢拿出来,到处找门路。他
私下跟左悺商量过,都觉得这一铺做得。颖阳侯是太后亲弟弟,在洛都的名声也
不坏。自己派几个能说会道的亲信,拿擅杀贵人,有伤太后令誉之类的借口危言
耸听一番,说不定花不了几个钱就能挑动颖阳侯出面。到时富平侯拿出来的买命
钱,自己和左悺一人一半……想想都快活!

  徐璜正想着,一眼瞥见外面有人探头探脑。他笑吟吟挥手,「你手下那个大
个子来了,去吧。」

  程宗扬出门,敖润连忙过来,「冯大法让人捎信,说有客人来访。」

  「还是上次那个?」程宗扬有些好奇,「是谁?」

  敖润道:「是个经商的,姓程名郑。说是主公旧识。」

  程宗扬恍然道:「原来是他。奇怪……」

  程郑与自己虽是旧识,但只有一面之交,而且还是在游冶台那种地方,没想
到他竟然上了心,不仅屡次登门拜访,还送上厚礼。就算自己当了官,可大行令
这种跟商贾完全不沾边的官职,也不至于会被人看在眼中。

  程宗扬心下纳闷,想了想,还是与敖润一同回到住处。

  …………………………………………………………………………………

  程郑还是老样子,满面春风,未语先笑,手中还捧了个匣子。

  程宗扬笑道:「原来是程兄,来就来吧,还带什么礼物?」

  程郑笑嘻嘻道:「这次哥哥是有事来求贤弟,自然要依足礼数。」

  「程兄这么说就见外了,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愚兄是有件事要给贤弟说合说合……」程郑笑眯眯道:「他们想让我来解
释一下,当日是他们认错了人,非是有意为之。误会,都是误会。」

  程宗扬吃惊地抬起眼,良久才试探道:「龙宸?」

  程郑叹了口气,「愚兄的生意大半在晴州,他们找到我,我也不敢推辞,只
能厚着脸皮来找贤弟。」

  「是他们说的,他们认错人了?还是程兄自己猜的?」

  「是他们的原话。」

  「那他们劫走的钱呢?也是误会吗?」

  程郑笑嘻嘻道:「贤弟误会了。钱铢的事跟他们没关系,这完全是误会。我
敢保证,那些钱铢跟他们一文钱的关系都没有。」

  程宗扬似笑非笑地说道:「他们的意思是准备赔偿我的损失吗?」

  「这个……」程郑看了眼旁边的冯源。

  冯源知趣,立刻起身道:「我去外面看看。」

  等冯源离开,程郑这才开口道:「宗扬贤弟,这事跟我毫无关系,他们怎么
说,我原话告诉你,是真是假,贤弟自己忖度。但据我所知,他们行事虽然肆无
忌惮,但从不虚言诳骗。这些事说说就罢,反正我把话传到了。我来找贤弟,其
实是为了自己的私事。」

  程宗扬听得莫名其妙,龙宸死了一堆人,不但没有展开报复,反而找了个商
人过来,说他们认错人了,那天发生的事全是误会——钱铢不是他们劫的,行动
的目标也不是自己,至于死掉的人,压根没提,就当白死了——他们以为他们是
蔡敬仲吗?眼都不眨就想忽悠自己?

  听到最后一句,程宗扬才回过神来,「什么私事?」

  程郑叹道:「老哥我如今遇到了难关,就盼着贤弟能拉一把。」

  程郑的难关说来也很简单。近日洛都大案频发,先是钦犯逃狱,接着是赵王
谋逆,闹得满城风雨,其中最倒霉的一批,要算是来自晴州的商人了。他们好端
端作着生意,却莫名其妙被执金吾闯上门来,只要是晴州商人开的店铺,全部查
封。而且至今没有给任何说法,为什么封?怎么处置?什么时候开?什么说法都
没有。

  晴州商人在六朝经商,为避免地方官府欺压,自己设有商会,负责摆平各方
面的关系,而且晴州商人自己的触角也极为灵敏,上至王侯,下至百姓,都有他
们的消息来源,可这一回说什么都打听不出来内情。

  事到如今,晴州商会也知道事情大了。程郑更是着急,他一批货物被挡在洛
水码头,不许上岸,每一天都在往水里扔金铢,连响都听不见。他也没有隐瞒,
坦白说自己把能找的关系都找遍了。这边还是来得少的,有些关系熟的,去得更
多,可人人都说不出个眉目来,急得程郑一天三趟往商会跑。

  商会的人心里也没底,只能拿话安抚众人,慢慢以拖待变。昨日又去时,遇
到几个同病相怜的商贾,闲谈中程郑一来二去提到自己和步广里地陷那家有点来
往,当时只是随口一说,互通有无。谁知一出门就被人请到旁边的酒肆,然后有
人说了一番话,让他原样带到。

  程郑在晴州打滚多年,自然知道哪些人惹不起,小心应了下来。程宗扬昨日
去了上林苑,又等了一天才赶紧上门。

  「那边的事,我也就知道个影子。我们生意人,讲究的是和气生财。把话带
到,不得罪他们也就是了。要紧的还是那批货,还请贤弟帮帮忙。」

  程宗扬沉吟片刻,自己虽然挂着官职,骨子里还是商人,自然能理解程郑等
人的心情。他从徐璜那里得到消息,知道查封晴州店铺是太后的旨意——但也仅
此而已,至于缘由自己也是一头雾水。想来程郑打听到的消息和自己知道的也差
不多,都弄不清这里面的关键在何处。

  程宗扬缓缓道:「程兄,这事我只听过一点风声。不是我不想帮你,实在是
那边我也说不话——只怕天子也不好张口。」

  说到这里,程宗扬把话已经说明白了,程郑焉能不懂?既然连天子都不好张
口,那就只有太后了。

  听到程宗扬这样说,程郑反而笑了起来,「其中的利害,愚兄也知道一二。
贤弟放心,我程郑做事,断不会让别人为难,游说宫里,解禁店铺这种事,我想
都没敢想。」

  程宗扬听得好奇,「既然程兄不是为解封店铺,那会有什么事?」

  程郑把匣子放在案上,轻轻推到程宗扬面前,「愚兄想把一些产业寄到贤弟
名下。」

  程宗扬看着那只木匣,半晌才微微一笑,「程兄有高枝不攀,何苦就我这低
枝呢?」

  程郑一怔,「贤弟何出此言?」

  程宗扬把木匣扫到一边,「大家不妨摊开说吧。程兄是吕氏门客,听说拜在
襄邑侯门下。当初还请了晴州干黑活的,打听过我的底细。大家萍水相逢,突然
送上这么一份大礼,你说我该怎么想?」

  程郑手指下意识地敲着几案,良久忽然起身,解下外袍,露出里面的夹衣,
然后用随身的短刀拆开夹衣一角,抽出一张薄薄的羊皮。

  程宗扬接过摊开,心口顿时一阵剧震。那张羊皮上印着一副肖像,正是用影
月宗水镜秘术留下的影痕。羊皮上是一位略显憔悴的文士,他面带微笑,双目中
却带着一丝决绝的意味,一如战士走向沙场的决然和视死如生。

  看着羊皮上那张微笑的面孔,程宗扬恍忽中仿佛回到那个长戈如林的战场。
惊天的战鼓响彻草原,食不裹腹的六朝精锐与兽蛮和罗马军团浴血而战。漫天的
箭矢,驰骋的战车,如雪的刀林,纵横的投枪,狂舞的战斧,坠落的鹰帜……

  程宗扬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忘了那一切,直到此刻,所有的记忆都鲜活起来,
他仿佛闻到战场中的血腥气息,听到那些军士们慷慨赴死的战歌,看到那个在万
军丛中显得有些单薄的文士身影……

  程宗扬轻轻抚摸着羊皮上的人像,在心里低语道:文参军,好久不见了……

  忽然他眼眶一热,久违的泪水奔涌而出,一滴滴落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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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程宗扬把布巾覆在脸上,用力擦着,良久才把布巾扔进铜盆。他眼圈兀自发
红,囔着鼻子道:「有些失态,让兄台见笑了。」

  程郑道:「文参军最后一次联络,是发到我这里的。他在水镜中给出你的相
貌,所以我在舞都才能认出你。」

  程宗扬道:「你应该早点来找我。」

  程郑苦笑道:「我不敢。」

  「说到我的身份……我只能算是师帅的仰慕者吧。我们程氏是秦国人,在北
地牧马为业。真辽入侵,屡次毁我家园,最终身陷虏手。直到师帅北上,才将我
一家解救出来。我程氏一族感念师帅的恩德,阖族加入左武军。只有我一人奉家
父之命移居晴州,为左武军提供粮秣辎重。」

  「左武军隶属于汉国,驻地却远在唐塞以西,朝中对此颇为不满,历年提供
的粮草不足全军所需半数。幸而唐国李药师与师帅交好,为左武军提供了三成的
军需,剩下的差额就由我来想办法补齐,而且还要瞒过朝廷。我攀上吕氏,成为
吕氏的门客,获得了往唐国通商的权力,将货物运至唐国贩卖,再换成粮草运往
左武军驻地。」

  「你问我做的什么生意?战马,当然是战马!」

  「边塞之地,一匹马不过千余,贩到内陆,便是最劣的耕马也要五千钱,若
是上等战马,更是价值数万钱。我在晴州有一处马场,放牧了数千良驹。左武军
获得的马匹,都由我贩回内陆。这些战马成本极低,是我获利的主要来源。其他
还有冶铁、粮食、皮革、布疋……只要左武军需要的,我都会去经营。」

  「为左武军提供资助并不轻松,虽然我只负担一小部分,也几乎耗尽了所有
的利润。我作为吕氏门客,能进献给吕氏的寥寥无几,所以在吕氏门下也不受重
视。」

  「我在舞都见到你第一面,就认出了你,但我不敢冒险。」程郑道:「我不
怕死,但我怕我死了,再没有人替师帅雪冤。」

  「师帅,还有他的左武军,是被人害死的!」

  程宗扬道:「是谁?」

  程郑举手划了一个圈,「就在这里。他们所有人都想让师帅死。」

  「他们讨厌他,也痛恨他,因为他在打一场看不到敌人,看不到战果,看不
到尽头的战争,更因为他是六朝中唯一无敌的存在……」

  …………………………………………………………………………………

  敖润大马金刀地坐在堂前,双眼警觉地盯着四周。他身后的大堂一片黑暗,
没有灯火,也没有声音。

  一只蜘蛛蛰伏在梁上,触肢中的机械齿轮一片静默。装在它身体正中的龙睛
玉却在微微闪亮,监听着周围可疑的声音。在它下方,有一片肉眼几乎看不清楚
的阴影,模模糊糊张开一个蛋形的轮廓。

  屏蔽了所有光线和声音的蛋屋内,散发着浅白色的莹光。程宗扬、程郑、秦
桧三人围着一张桌子。桌上一只木匣已经打开,里面放着一叠各式各样的文契。

  「洛都店铺两处,一处在南市,一处在马市。南市作的是铁料生意,马市是
马匹交易。」

  程宗扬道:「都是租契?」

  「原本是我程家的产业,因为左武军用钱,都盘给他人。又签了租约。」程
郑捡出一份房契,「通商里这处宅子是文参军当年置下的产业,他从军之后就交
给我打理。其他房产都卖光了,这一处我舍不得卖。」

  「这一些是股契。晴州商人为了躲避风险,有些生意会拿出来,大家参股经
营,利润共享,风险同担。因为风险小,所以利润也不怎么丰厚。」

  「剩下这些,是在其他郡县的产业。一共六处商铺,都在唐国边境。」程郑
道:「我在汉国的产业都在这里了。晴州和秦国还有一些,但没有带在身边。」

  秦桧一份一份看着,那些商契涉及的行当极多,但正如程郑所言,都是与军
务相关的,而且大都是负债经营。

  「先生一人就做了这么许多生意,」秦桧微笑道:「果然是能人所不能。」

  程郑道:「这些不是我的产业,是左武军的。自从被真辽掳走,我们程氏就
再没有自己的产业。这些年来,我只是为师帅,为左武军管理这些产业。」

  程宗扬道:「既然如此,为何要寄到我的名下?」

  「因为我要替左武军保住这些产业。」程郑道:「只要这些产业还在,师帅
的左武军就还在。」

  「师帅在大草原覆没的是左武第一军,左武第二军呢?」

  「那是汉国用来监视第一军的。」

  程宗扬沉默片刻,「关于左武军覆没的事,你知道多少?」

  「我只知道文参军告诉我,自从他们受命围剿兽蛮人,来自后方的物资供应
就陆续减少。最开始督粮官只说道路不畅,略有延期,等左武军深入草原,就全
部中断了。」

  「汉国停止拨付粮草了?」

  「我不知道。我当时在晴州,按文参军的要求筹集了一批物资,由磐石佣兵
团护送。佣兵团的人告诉我,物资如期运抵边塞,但没有找到左武军的人。他们
跟汉国派驻当地的督粮官交接完毕,就返回了。事后我派人去看过,那些物资全
都不见了。」

  「督粮官是谁?」

  「听说是新任的,事后不久他就被调走了。新来的督粮官对此前的事都不知
情。」

  秦桧道:「督粮官职卑而任重,大将军府即使不知情,也定然有记录。」

  程宗扬喃喃道:「霍大将军吗?」

  说起霍大将军,程宗扬不由想起严君平,也许自己应该尽快去大将军府探探
路,或者能找到些什么。

  程郑道:「我那些生意本来就是勉强维持,如今店铺被封,用不了多久便会
债台高筑。我想来想去,即使冒险,也只能找你帮忙了。」他苦笑道:「我请人
打听你的底细,反而让我生了疑心,刚才你别看我在笑,心里可是一个劲儿地打
鼓。」

  程宗扬想起那份资料还是自己亲手胡编出来的,不由有些讪讪的,谁能想到
自己出于戒备的小心举措,险些就和左武军的暗棋失之交臂了呢?

  「这些产业寄到我的名下,就能保住吗?」

  程郑道:「执金吾封的只是晴州商人的店铺。只要证明那些店铺是你所有,
应该就能启封。」

  「你说还有批货物在船上?」

  「二百匹马。本来准备运往长安贩卖,已经在船上走了半月,本来想在洛都
上岸休息数日,没想到又困在洛水码头。」

  秦桧道:「这些产业都寄到主公名下,只怕不妥。」

  程郑道:「愿闻其详。」

  「这些产业牵连甚多,逐一过寄到主公名下,只怕令人生疑。」

  程宗扬和程郑互相看了一眼,都点了点头。程郑拿来的文契林林总总有几十
张,逐一更易业主,肯定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依在下之见,倒是有个简单的法子。」秦桧道:「这些产业仍在先生名下
不动,只将先生与家主合籍。」

  程宗扬和程郑都怔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

  程郑想的是:此人不愧是谋臣之才,竟能想出这般主意,轻而易举就保全了
自家的产业。

  程宗扬想的是:死奸臣果然够黑,显然他对程郑还有些不放心,索性把程郑
本人收入户籍,那些产业说是没动,其实连没拿来的产业都跑不了,全被自己收
入囊中。

  「先生堪称妙才!」程郑笑道:「当初在舞都我便说过,一笔写不出两个程
字,如今合为一家,还是我们程氏的产业。若是合籍难办,入奴籍亦可。」

  「开什么玩笑!」程宗扬道:「不就是合个籍吗?我们程家子弟认祖归宗,
这样的好事谁会拦着?」

  程郑道:「那便以贤弟为嫡支,愚兄为旁支。你我是……」

  「未出五服的兄弟。」程宗扬道:「老秦,这件事交给你去办,一天时间能
不能搞定?」

  「主公放心。」秦桧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主公有西邸的门路,无中生有都能
编一套户籍出来,何况是合籍这种小事?

  程郑道:「不知我们这一支是何郡望?」

  程宗扬笑道:「我是盘江程,大哥是秦氏程,如今合为一宗,干脆就叫洛都
程氏。」

  「不可。当以盘江为号。」程郑道:「我族中父兄或死于北虏之手,或覆于
大漠,只余我孑然一身,既无家眷,又无子息,今后便以盘江为号。」

  「那么,往后我便叫你大哥。」

  程郑揖手道:「贤弟!」

  程宗扬笑道:「这个」大哥『可不是白叫的——大哥如今有多少钱?都给小
弟吧!「程郑笑道:」朋友尚且有通财之谊,何况兄弟乎?你要多少?「

  「二十万金铢。」

  程郑倒抽一口凉气,「这么多!」

  「十六万也行啊!」

  程郑哭笑不得,「你可知道十六万金铢是多少?三亿两千万钱!我那二百匹
马最多也不过一千多万钱,五六千金铢。」

  程宗扬叹道:「我是急着用钱,月底之前必须拿到。」

  程郑苦笑道:「愚兄那些产业大都背着债务,也就这一年多才积赚了一些。
十六万金铢……这笔巨款怕只有晴州商会才拿得出来。不过我劝你不要去借。」

  「为什么?」

  「晴州人做生意,从来是不肯吃亏的。」程郑道:「我在晴州多年,等闲不
敢往商会借贷。」

  「他们的利息多少?」

  程郑道:「晴州商人最会捕捉机会,你借贷的金额既大,时间又紧,利息必
定极高。我听说前几日晴州商会放出一笔款子,总额不过一万金铢,便要求以两
万计债,日息一分,限期一月还清,必须用实物质押,而且不许提前偿还。」

  程宗扬脸一黑,「干!」

  这不正是云氏当初借贷的条件吗?原来自己已经被晴州商会宰过一刀了。

  程郑问明情形,不由苦笑,「我这些产业全加起来也不及云氏在汉国产业的
一半,便是全部变卖,尚不足三万金铢。若是拿去质押,最多能借贷两万。我把
晴州的牧场卖了,倒是能值些钱,但和贤弟一样,远水难济近渴。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卖给晴州总商会,由洛都的晴州商会结款,这样能免去途中运送的时
间。」

  这怎么好意思?刚认的大哥,就让人家把家当全卖了,给自己补窟窿?这是
人干的事吗?

  「不行。」程宗扬道:「那也太便宜晴州商会了。」

  便是卖掉晴州的牧场,离所需的钱款还差得远。程郑筹划半天,看能不能从
相熟的商贾处借些款项过来,最后还是摇摇头。实在是金额过于巨大,已经超出
了他的能力。

  程宗扬打起精神,「船到桥头自然直,先不想了。不过大哥,你那二百马别
往唐国送了,就在洛都贩卖,真要用钱的时候也能用得上。」

  程郑拱手道:「依家主吩咐!」

  「别叫家主!」程宗扬赶紧拦住,「叫个贤弟我都挺惭愧的。」

  「贤弟是程氏嫡支,自是一家之主。平常兄弟相称无妨,有正事吩咐,自当
以家主相称。」

  程宗扬再三推让,程郑始终坚持以他为家主。程郑为人活络,是个出色的商
人,这会儿程宗扬才见识到他骨子里固执一面。若非如此,程家也不会因此阖族
加入左武军,以至于殒身大漠。

  程宗扬笑道:「要不是太后娘娘心血来潮,大哥恐怕也不会贸然前来。说起
来我们兄弟能够坐在此处,还是托了太后娘娘的福。」

  程郑道:「我原本想先和贤弟混熟了,再慢慢试探。要不是被封铺逼得走投
无路,我也不敢赌这一铺。」他以手加额,「幸好赌对了。」

  说着两人哈哈大笑,彼此都觉得庆幸不已。程宗扬是庆幸自己往后又多了一
个可以信赖的帮手,程郑则是庆幸自己在左武军覆没之后,终于找到了文泽在遗
言中提到的:师帅的继承人。

  「还有一件事:龙宸为什么会找到大哥传话?」

  「我以前从来没有和龙宸打过交道。不过看他们那天的态度,似乎是确实认
错了人,急于同你和解。」

  「原来是这样啊……」

  …………………………………………………………………………………

  赵王谋逆一案风波未息,又出了江都王的事,太后接连赐下短剑、白绫、鸩
酒,让富平侯自尽。天子为此两度入永安宫,苦苦哀求,都未让太后收回成命。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次日又爆出消息,徐璜与左悺私下派亲信游说颖阳侯,
谁知事情没说下来,反而在言辞中激怒了颖阳侯。颖阳侯当即以「言语狂悖,诬
陷贵人」为名,把那几名亲信统统送入洛都狱。

  徐璜和左悺被这个耳光给打蒙了,他们本来抱的心思是有枣没枣打两杆子,
万一撞上运气了呢?怎么也想不到素有贤名的吕不疑会这么不给面子。若是那几
名亲信被颖阳侯赶出来,两人为了自家体面,说不定还要上门分说一番,讨个说
法什么的。可吕不疑一改往日的温和,直接把人送到洛都狱,这手段一出来,两
人果断缩了。

  富平侯此时就跟掉进油锅里一样,急得焦头烂额,可又不敢随意出去,生怕
遇见太后派来的内侍,被他们拿著白绫给「自尽」了,整天躲在玉堂前殿不敢出
门。

  程宗扬倒是很淡定地坐看风起浪涌。吕雉和剑玉姬这俩贱人,谁赢谁负自己
都无所谓,斗死一个最好,她们两个要能拚个同归于尽,那才叫个舒坦呢。程宗
扬反而有些好奇,吕雉抓住此事大作文章,逼天子与江都王一系绝裂,无论时机
还是缘由都选得恰到好处,就算最后吕雉放手饶富平侯一命,也是太后开恩,天
子与江都王之间已经生出隔阂。吕雉眼下经占尽上风,无论进退都稳赚不赔,剑
玉姬还有什么手段能翻盘呢?

  于是程宗扬很快就见识到剑玉姬的手段。

  人命关天,尤其是自己宠臣的命,刘骜一改往日的懈怠,当天傍晚,又赴永
安宫面圣。这次他带上江都王太子刘建。天子诚恳地向江都王表示了歉意,称自
己一时不谨,命富平侯乘御驾赴上林苑,导致江都王误解,最终铸成大错。富平
侯得知犯下这等过失,痛不欲生,愿以洛水私苑一处,白璧十双,车十乘,骏马
百匹,童仆五百人,金铢一万,向江都王赔罪。

  江都王太子则代表父王接受了天子转达的歉意,并表示富平侯劳心王事,急
于入上林苑,为王前驱,未曾留意江都车驾,也在情理之中。无心之失,哪里不
能原谅呢?由天子痛斥一番,小惩大诫也就是了。

  两人在太后面前上演了一出互相理解,互相支持,君臣相得,其乐融融的戏
码。最终使得太后收回成命,改为将富平侯禁足百日,削减食邑五百户,以示惩
诫。

  「真是好手段!」程宗扬赞叹道:「江都王太子出面和解,太后要是再不退
让,富平侯一死,天子的怨恨都由她一个人背着。此举不但化解了僵局,还让刘
建那小子向天子和富平侯各卖了一个好。富平侯保住性命,天子如愿以偿,江都
王有了面子,刘建卖了交情,连太后也不失体面。一场祸事,竟然让她办得八面
生光,人人都得了好处。这剑玉姬……妈的!我得赶紧弄死她!」

  「只怕是太后输了呢。」

  程宗扬抬头一看,竟然是秦夫人王蕙,赶紧起身去接她手里的茶盘,「怎么
敢劳烦嫂夫人?我来!我来!」

  老婆捧着茶出来,秦桧私下里不知怎么殷勤,这会儿当着外人的面,倒是坐
得稳如泰山,只拧眉道:「太后输了?」

  程宗扬插口道:「你还用想?嫂夫人说得肯定没错!」

  王蕙莞尔一笑,「我进来时听见后面几句,若没有削减富平侯食邑五百户,
此局太后虽未竟全功,但也略有小得。加上此句,太后只怕要吃些小亏。」

  秦桧也已经想通了,抚掌道:「不错!连江都王都不再追究,太后却还削夺
了富平侯的食封,减下的食封又到不了她手里,反而引来富平侯的怨恨。损人而
不利己,实非上策。」

  程宗扬道:「富平侯怨不怨恨,我估计吕雉也未必放在眼里。倒是借此敲打
一下天子的亲信,让他们把尾巴都夹起来。」

  秦桧道:「主公说得有理。」

  程宗扬促狭地问道:「是我说的有道理,还是嫂夫人说的有道理?」

  秦桧从容道:「主公说的是正理。吾妻说的是妙理。两者曲尽人心,入于精
微,何分高下?」

  程宗扬挑起拇指,「奸臣兄,还是你最有道理。」

  王蕙也知道自家夫君与某本杂书上的奸臣同名,没少被程宗扬拿来开玩笑,
闻言只是一笑,便欲退下。

  程宗扬道:「嫂夫人留步,眼下的局势太乱,下一步该怎么走,一起参详参
详吧。」

  王蕙微微一怔,看了自家相公一眼,便没有推辞。

  程宗扬道:「赵王」自尽『,刘丹定了大辟,为首的主犯都已伏诛,说来已
经可以结案了,但看宫里的态度,我觉得现在才是刚开始。「秦桧道:」主公有
何忧虑?「

  「我担心的是,这把火万一失控了怎么办?」

  历史上的巫蛊之祸,江充等人借巫蛊发难,激得太子起兵,双方兵戎相见,
最终波及到几乎全部的贵族、重臣,牵连被杀的近四十万人。双方杀来杀去,杀
到最后,敌对双方几乎统统被杀光,甚至连在旁边看热闹的,也因为存心观望而
被诛杀。虽然说别人家的孩子死不完,可六朝若是重演这一幕,程宗扬真担心自
己会被卷入其中,无法脱身。

  秦桧道:「那主公的意思呢?」

  「我在想,能不能在这件事上装个刹车,一旦事态失控,咱们一脚刹车,至
少能争取到逃命的机会。」

  秦桧虽然不知道主公的担心因何而来,但主公所提到的风险不能不考虑。沉
吟片刻,秦桧道:「主公可打算投入某一方阵营?」

  程宗扬道:「说实话,我真不看好刘骜,但现在我们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王蕙开口道:「最好的局面呢?」

  「最好的局面……」程宗扬一时语塞,这个问题他还没有考虑过。对自己最
好的局面是什么呢?

  「吕氏势败,天子驾崩,赵氏为太后,立稚儿为帝,亲加抚养。如何?」

  程宗扬笑道:「让嫂夫人这么一说,我感觉就像拨云见日,眼前一片光明。
这样的局面,绝对超过我最好的设想了。」

  秦桧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一步一步来,首先是翦除吕氏的势力。」

  「对!不管怎么说,吕氏坐大,对我们都没有好处。」

  「欲为大事,无非二策,」秦桧道:「一是缓图,徐徐侵蚀,虚其根基;二
者力取,积蓄实力,一击致命。」

  程宗扬道:「缓图怎么做?」

  「选材。」秦桧道:「如今吕氏族人占据要津,朝野重臣都是太后选拔。天
子不欲掀起波澜,唯有另择良材,徐徐更替。」

  程宗扬想到徐璜的西邸,天子开设西邸,除了敛财之外,是不是也有这方面
的考虑,想选拔一些自己人出来呢?

  「开西邸卖官……虽然他运气好,碰见了我,但总觉得不靠谱。」

  「主公有所不知。天子择材之所非在西邸,而在书院。」秦桧道:「天子秉
政之初,便在云台书院置博士,选拔博士弟子二十余人,备为郎官。」

  「等等!选博士弟子为什么不在太学?」

  「诸吕子弟多在太学。譬如吕巨君,便是太学博士弟子。」

  程宗扬良久才吐出一个字,「干!」

  吕氏在士林中的影响不容置疑,又有吕巨君这个以文学见长的希望之星。刘
骜为了避开吕氏的影响,不惜绕过太学,从云台书院选拔人材。难怪江充会指使
刘丹攀咬云台书院的山长,显然吕氏对此早就有所提防,不等云台书院的弟子冒
出头来,就抢先拍死。

  程宗扬说了在北寺狱的见闻,然后道:「缓图是不行了。就好比两人对奕,
对手比咱们更精明,棋力更深,算路更广,而且先下了几十手,盘面棋子比咱们
多得多,一板一眼地对下,只有输的份。我看还是设法力取。」

  「若是力取,那便要先行蛰伏,寻找可趁之机。」

  程宗扬沉默半晌,秦奸臣这个方案自己来执行的话,也许还能成功。可是刘
骜的性格……他要有这份隐忍,也不至于被吕氏处处提防了。

  …………………………………………………………………………………

  「天子那边,只能看他自己,他怎么做,我们管不了,也不敢管。咱们能做
的,就是设法让天子多保存一分实力,比如不让火烧到云台书院身上。」

  程宗扬这番话是在西邸说的。他先给徐璜分析了形势,然后直截了当地提出
让天子暂时隐忍。但这话他一个六百石小官去说,根本是找死,因此找到徐璜,
想让他寻机劝劝天子。

  徐璜脸色阴晴不定,等听到最后一句,顿时跳起身,像被踩住尾巴的猫一样
声音又尖又细,「方才江充上奏,称胡巫檀何望气,见永和里一带有蛊气。天子
已经应允他与执金吾去永和里搜查——云台书院就在永和里!」

  徐璜绕室疾走,他吃了颖阳侯一记闷棍,这两天都没回过神来。这会儿陡然
听到江充要对云台书院下手,更是慌了神。他是天子心腹,当然知道云台书院才
是天才的选材之所。云台书院若是被牵涉进巫蛊案中,天子私下准备的人材只怕
会被一网打尽。

  徐璜猛地在程宗扬面前停下脚步,眼巴巴看着程宗扬道:「事已至此,该当
如何?」

  该当如何?程宗扬拚命转着脑筋,江充已经准备好屠刀,眼看刀子就要落下
来,谁去挡刀?天子身边就这几个心腹,眼下哪一个都不够份量,无论单超还是
徐璜,绝对谁挡谁死。若是以前,富平侯倒是可以出面试试,但现在他刚刚死里
逃生,又被禁足百日,真要跑到云台书院挡刀,江充绝不介意顺手把他干掉。除
了这些心腹近臣,朝中重臣有资格挡刀的,只有霍子孟和金蜜镝——问题是天子
能使得动他们吗?自己来洛都这么长时间,就没怎么见过这两位重臣。毕竟是先
帝和太后留下的老臣,即便他们两个真是忠心耿耿,愿意挡刀,恐怕天子还不放
心呢。

  程宗扬想了一圈也找不出人来,果断道:「去找老东!」

  「谁?」

  「东方曼倩!」程宗扬道:「就说天子口谕,让他想个主意出来!」

  徐璜不放心地说道:「那个措大?他行吗?」

  程宗扬诚恳地说道:「行不行我不知道,但我能肯定,他比我强。」

                第五章

  洛都。永和里。

  几名军士牵着獒犬在街巷中搜寻,虽然正值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街上却看
不到一个行人。坊内的百姓家家关门,人人闭户,唯恐惹上灭门的祸事。

  忽然一头獒犬挣起铁链,往侧巷奔去,后面的军士死命拉住铁链,一边敲响
铜锣。獒犬奔到巷尾,然后围着一块地面,一边绕圈,一边狂吠。

  军士铜锣敲得愈发急切,不多时,数名胡巫簇拥着一名绣衣使者走到巷内。

  那块地面色泽发暗,为首的胡巫捻起一搓泥土嗅了嗅,然后点点头。

  江充一挥手,随行的军士立刻四处散开,踹开大门,抓捕居民。不多时,整
条街巷二十余户人家,近百居民都被押到街上,跪成一列。

  江充目不斜视,只仔细看着场中。几名军士正在胡巫的指点下挖掘泥土,片
刻后,一具数寸高的木偶显露出来。胡巫仔细看过,然后从耳垂上剪了块肉,按
在木偶上,破去诅咒,然后用白绫包裹,放在筐中。

  筐内已经扔了六七具木偶,都是从坊中各处掘出的。每一个挖掘点周围的人
家,无分长幼,一律投入狱中。

  江充看了看不远处的云台书院,唇角泛起一丝冷笑。他不介意把云台书院放
在最后,更不介意会有人出面阻挡。在他看来,主动跳出来的人越多越好,倒是
省了自己劳心费力地一一栽赃。

  前日洒在书院周围的猪血已经被掘出来七处,还有五处,全部在书院之内。
江充又在周围找了半个时辰,才带着一丝遗憾,让人叩响书院紧闭的大门。

  门内传来卸下门闩的声响,接著「吱哑」一声打开,一个身材挺拔,英气十
足的年轻书生走出来,不卑不亢地说道:「这里是云台书院,各位有什么事?」

  江充笑容流露出一丝冷酷。洛都书院鱼龙混杂,尤其是太学,随便一个不起
眼的学生,保不准就是哪位重臣的子侄。但云台书院的学生大都是平民出身。天
子想要避开权贵之族,也算是处心积虑了。

  「绣衣使者江充,奉太后、天子之命,查办巫蛊一案。」

  「子不语怪力乱神。此地是圣贤教化之所,没有什么巫蛊,各位请回吧。」

  「敢问阁下尊姓?」

  年轻书生微微昂起头,带着年轻人的锐气道:「河间郑子卿!」

  江充道:「记下!云台书院郑子卿,河间人,拒不承认巫蛊之事。」

  郑子卿火气上涌,「何出此言?」

  江充讶道:「哪里写得不对吗?」

  郑子卿叫道:「当然不对!圣贤所在,诸邪辟易!我云台书院根本就不会有
巫蛊之事!」

  「这不正是拒不承认吗?」

  郑子卿胸口一阵起伏,「久闻洛都刀笔吏,擅长玩弄文字以罪人,今日一见
果不其然!」

  江充不屑地说道:「破家之犬,犹在狺狺狂吠……拿下!」

  郑子卿振臂道:「你便是有天子之命,又岂能抓无罪之人!」

  江充冷冷道:「有胡巫望见此地有蛊气,待本官掘出巫蛊器具,便知道你是
不是有罪。」

  江充说着昂然踏上台阶。就在这时,院中迎面走出一个人来,他身穿袍服,
戴貂佩珰,稳稳走到台阶上方,挡住江充的去路。

  江充神情顿变,怎么也想不到会是此人出面,他立在阶下迟疑半晌,最后躬
身道:「吕常侍。」

  吕闳道:「此地是书院,岂容尔等胡来?回去吧。」

  江充道:「下官是奉太后之命……」

  吕闳打断他,「我会亲自向太后分说。」

  江充差点把牙都咬碎,如果这里站的是别人,便是诸侯,他也敢硬闯进去。
可谁知出面的竟然是吕闳,吕氏出身的中常侍,也是太后族中名声最好的几个人
之一。

  江充忍了又忍,最后只好道:「下官这便回去,向太后覆命。」

  吕闳道:「让这些人都回去。我稍后便会入宫,面见太后。」

  江充终于忍不住道:「这可是巫蛊案!事关谋逆!」

  吕闳道:「由我一力承担。」

  太后自己家的人都这么说了,江充再不甘心也只好闭嘴,带上掘出的木偶,
回宫向太后覆命。

  …………………………………………………………………………………

  徐璜尖声笑道:「咱家只知道东方那小子嘴巴素不饶人,没想到竟能想出这
等主意。以吕氏之矛攻吕氏之盾,哈哈!真是绝妙!妙绝!」

  程宗扬也没料到东方曼倩竟然会想到找吕闳出面,吕闳为人方正,明知道是
被人当枪使,还是以大局为重,义不容辞地挺身而出。

  谁也不知道吕闳入宫说了些什么,但第二天江充便偃旗息鼓,赵王以巫蛊谋
逆一案至此为止,没有再追查下去。

  洛都大多数人都松了口气,觉得这场风波总算过去。唯有程宗扬知道吕闳这
次出面,究竟救了多少人。可惜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所谓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真正做出大功德的,往往没有功绩可以显示。

  巫蛊案虽然中止,但纷争并没有结束。这一回是天子主动出击,他与东方曼
倩商谈了整整两个时辰,然后在一日之内连下七道诏书:诏举明经;诏举明法;
诏举贤良方正;诏举贤良文学;诏举直言极谏;诏举明阴阳灾异;诏举勇猛知兵
法。

  六朝任命官吏,选拔人材各有不同。昭南是世卿世禄,贵族世袭;秦国实行
军功爵制,以军功赐爵;晋国是九品中正,以门第、德才品评人物,授予官职;
唐国采用科举制,一共有五十余科,士人通过科考方可进入仕途;宋国同样是科
举,但最核心的只剩下进士一科,分为州试、省试和殿试三级,并且将每年都进
行的常科改为三年一科。

  汉国则是以察举为主,征辟为辅。征辟是天子或官府征召某人为官,天子征
召向来属于特例。察举则分常科和特科,常科由各郡国或重臣推荐人材,定期进
行,如举孝廉、秀才。特科则是朝中缺乏某一方面的人材,由天子下诏,临时进
行选拔。而天子这七道诏书,全部都是特科。

  七道诏书一出,立即轰动天下。更令人惊讶的,则是负责察举的人选:明经:
主爵都尉、散骑常侍朱买臣。

  明法:内史、大司农宁成。

  贤良方正:中常侍吕闳。

  贤良文学:博士、金马门侍诏公孙弘。

  直言极谏:司隶校尉、洛都令董宣。

  明阴阳灾异:光禄勋、颖阳侯吕不疑。

  勇猛知兵法:车骑将军金蜜镝。

  虽然吕氏一族占据了两个名额,显赫依旧,荣宠不衰,但明眼人都能看出,
七科之中,真正为吕氏掌控的,只有最不重要的「明阴阳灾异」一科。而最重要
的几科都由天子一手擢拔的近臣负责。

  与此同时,士林之中有风声流传:以往特科每次选拔不过五七人,这一次每
科选拔都不会低于十人,同时资格大为放宽,举荐者不再限于三公之类重臣,而
且最高可直入九卿,最低也会授予千石的官职,绝不会有六百石之类介于官吏之
间,有辱斯文的职位。

  一时间洛都数万学子无不翘首以待,等待朝廷公布察举的日期,以及最终确
定的资格——要知道,以往特科很有几科限定年龄,要求年过四十,甚至五十,
仅此一条就能刷下好几万人。

  不过这些与程宗扬无关,他现在忙着一件事:卖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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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都马市位于城东,相比于槐市的幽静雅致,金市的繁华热闹,马市的环境
实在让人不敢恭维。程宗扬还没入市,就被那股浓冽的气息薰得捂住鼻子。他一
边在满是马尿的路上艰难地找着落脚处,一边心里嘀咕:难怪洛都的官员一直想
把马市迁到城外。就这么一个马市,影响得周围好几个里坊都卖不上价。

  秦桧只用了一天工夫,就将合籍的事情办妥。如今程宗扬的户籍上总算多了
一个人,一共兄弟两人,程郑比他大了十岁,算是哥哥,但户主仍是程宗扬。有
了这份户籍,再加上金铢开路,程郑名下的产业顺利启封,谁知那二百匹马却惹
出了麻烦——那些马匹刚一上岸,不知从哪儿钻出个官,扔了根木简就宣布这些
马匹都被征用了。程郑百般解说,也没能见效,最后只好把自家兄弟的名头拿出
来。结果那官一听是个六百石的大行令,眼睛差点儿翻到额头上,直接让人把马
匹赶进马市,只留下一句话:「这些马是霍将军看中的!」

  程郑阻拦不住,只好赶紧找程宗扬商量。程宗扬一听,真是恨从心头起,恶
从胆边生。他对霍子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恶感,不管霍子孟以前怎么权势滔天,
他进入洛都以来的所见所闻,霍老头还是挺低调的,很少出来搅风搅雨。即便是
那个倚依将军势的霍家奴冯子都,相处下来也不算十分讨厌。但钻出个莫名其妙
的小吏,张嘴就要征用二百匹马,这个「霍将军」未免太嚣张了吧?

  马市的建筑都是些竹木、草席搭成的棚子,道路被马蹄反覆践踏,混着草秣
和马尿,泥泞不堪。马匹被系在棚内,交易的商人们用手量着马匹的高矮,通过
牙口判断马匹的年龄,又扳起马腿检查蹄甲的磨损,最后把手藏在袖筒内讨价还
价。

  程郑的二百匹马被赶到马市西北角的两个大棚内,由一名官吏看管,程郑手
下一名朝奉在旁边一个劲儿的陪好话,那官吏只带理不理。

  程宗扬使了个眼色,敖润心下会意,上前唱了个诺。他有治礼郎的职衔,也
算吏身,倒能搭上话。

  几句话一说,程宗扬听明白了,那个小官原来是大将军府的僚吏。汉国官员
权力极大,二千石以上都可以自行辟除僚属。汉国平民想成为官员,察举以外还
有征辟。征是天子征召,辟就是官员辟除,由主官决定僚属。也正是因此,属吏
对主官依附度极高,很多都出自门客和家臣。

  敖润已经得到主人的授意,笑道:「霍将军即便是要马,哪里能要得了二百
匹?老兄看中哪一匹,尽管说!我作主!送老兄两匹!」

  那属吏却道:「这二百匹大将军府全都要了!三千钱一匹,一个子儿都不会
少你。」

  朝奉开口道:「官爷莫说笑——这马市最下等的驽马,也不止三千钱。便是
耕马、驮马,也要五六千。驾车的驭马更是上万钱,这些都是能充作战马的上等
良驹,最少也要六万钱一匹。刚才这位官爷既然说了,小的便作主,再送官爷一
匹,给官爷代步,怎么样?」

  属吏眼睛一瞪,「六万?你以为这是天马?」

  「还真让官爷说着了,」朝奉道:「这些马匹就是从西域带回来的天马。我
家主人在晴州设了马场,花了数不尽的钱铢,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一批儿马。别说
和耕马、驭马相比,就是用来当战马也是一等一的。」

  「你就是说破天,我也是这个价!」

  那朝奉还待再说,敖润伸手拦住他,「我要是不卖呢?」

  属吏冷哼一声,「大将军府征用!由不得你!」

  「大将军府也不能不讲理吧?」

  属吏跷起二郎腿,「讲道理?好啊。道理我已经跟你讲了。三千一匹!想敲
诈我大将军府,你还嫩点……」

  话音未落,那属吏屁股下面像是装了弹簧似的,猛地跳了起来,满脸堆笑地
说道:「少将军!」

  一个少年骑在马上,饶有兴致地看着马棚里那些马匹,「这就是你说的那批
马?」

  他跳下马,上前熟练地拍了拍马颈。那马昂首打了个响鼻,然后偏过头,在
他手上蹭了蹭。

  「还行。筋骨不错。就是萎靡了一些。在船上待得久了吧?」

  属吏挑起大拇指,「少将军看得真准!刚从船上下来,货主急着脱手。三千
一匹全卖了。」

  程郑手下的朝奉赶紧道:「我可没说三千!」

  少年一匹一匹看过来,不时拍拍马颈,捋捋鬃毛。在他手下,性子再烈的马
匹也温顺下来,有些还用鼻子去蹭着他的手掌,显得十分亲匿。

  那少年道:「三千太少了。一万钱吧,我全要了。」

  朝奉道:「少将军,小的一看就知道你是行家!小的这些马匹都是儿马,没
有一匹低于五万的。要是贩到唐国,最少也是六万起。」

  「我刚从唐国回来,像这样的马匹,在长安也就是一万多钱。」

  这纯粹是睁着眼说瞎话了,可那少年偏生说得理直气壮,倒把那朝奉堵的一
时间找不到话说。

  程宗扬正待出面,忽然间眼睛一亮,旁边来了一乘两人抬的步辇,上面坐着
一个头戴貂蝉冠的内侍,一张脸像吸血鬼一样,苍白得毫无血色,正是中常侍蔡
敬仲。

  程宗扬连忙侧过身,拚命给蔡敬仲施眼色。蔡敬仲在外人面前那张脸就跟瘫
痪一样,没有半点表情,这会儿也不例外。虽然明知道这家伙长着一颗七窍玲珑
心,可光看表情,程宗扬硬是没看出来他明白没有。

  步辇慢慢靠近,蔡敬仲眼珠微微动了动,木然开口道:「霍少?」

  少年转过身,一眼看见便笑道:「蔡常侍。」

  「回来了?」

  「待了三年,刚回来。」

  「有事?」

  「没什么事,想买几匹马,来马市看看。」

  「唔。」

  蔡敬仲没再说什么,竟然就那么走了。

  程宗扬看得眼里冒火,这死太监!多说几句会死啊!

  那位霍少也不想多待,从马棚里挑出六匹最神骏的马匹,然后道:「一匹一
万钱,二百匹一共二百万钱。」他从鞍旁摘下一个沉甸甸的皮囊,「这是三百金
铢,剩下的明天再给。」

  说罢把钱囊一丢,骑上马扬长而去。

  那属吏笑眯眯道:「这些马能被少将军看中,是你们的福气……」

  朝奉还待开口,那属吏强行把钱袋塞到他手里,「拿着!别废话!这些马我
们大将军府全要了。」

  话音未落,那顶步辇又转了回来。辇上的太监微微抬了抬下巴,像是要死了
一样有气无力地说道:「就这些吧。」

  两边都在纳闷,辇旁一个小黄门跑过来道:「这马是谁的?」

  属吏赶紧道:「大将军府刚征用的。公公,有什么事?」

  小黄门跑回去道:「他说是大将军府刚征用的。」

  「嗯。跟大将军说,」蔡敬仲风轻云淡地说道:「这些马,天子征用了。」

  那属吏脸都变了,二百匹马啊,他一个征用就全拿走了?少将军要是知道,
还不剥了自己的皮?

  「鞍呢?」

  那属吏觉得自己没听懂。鞍?什么鞍?

  蔡敬仲仍是那副死人脸,甚至都没看他一眼,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理所当
然一样轻飘飘吐出几个字:「全套马具。配齐。」

  啥?属吏油然生出一种「风好大,我没听清」的感觉,这公公说的是啥?等
他明白过来,感觉天都塌了——再配二百副全套鞍具?要了命这是!

  「公公!」那属吏顾不得满地马尿,扑通跪下,「这马是少将军看中的,刚
才还挑了六匹……」

  「还有六匹?」蔡敬仲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一并送过来吧。」

  那属吏伸手给了自己一个脆生生的大嘴巴子,然后叫道:「公公!这马……
它不是我的!」

  朝奉紧紧抱着钱袋,「已经被你们征用了!钱都给了!」

  开什么玩笑!这马要是我的,还得赔二百套鞍具!属吏已经捋清楚了,态度
无比坚决地说道:「那是六匹马的钱!」

  敖润道:「剩下的不买了?」

  「不买了!」废话!要是买下来,还得赔鞍具钱。

  看到程宗扬暗中施的眼色,朝奉立刻道:「那好!天子征用是小的福气。公
公,这些马匹小的愿意全都献给天子!」

  蔡敬仲微微点头,然后闭上眼,不再言语。

  小黄门拿出竹简,写了马匹的数量和天子征用的缘由,自己留下一份,另一
份则和一支金漆令箭一并递来,吩咐道:「走水路,送到上林苑的观马台去。」

  蔡敬仲乘着步辇离开。敖润和朝奉拿了「天子御用」的令箭,趾高气昂地带
着马匹出了马市,一路上没人敢拦——这马虽然还在马市,但已经是天子的私人
财产,别看马背上还光着,但按宫里的说法,上面已经配好了全套鞍具,拦一匹
就要赔一套鞍具的钱,缺心眼了才会拦。

  那属吏失魂落魄地跪在地上,半晌才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混帐啊!我们
大将军府征用,好歹还给一万钱。宫里出来的倒好,一点规矩都不讲,说征用就
征用,别说给钱,还得倒贴。

  那属吏咬牙切齿地爬起来,赶紧去找少将军——钱没了不算什么,就当是花
高价买了六匹马。问题是,那六匹马还得赶紧送到宫里去。宫里这些玩意儿,不
光缺鸡巴,还缺德!

  程宗扬想了一会儿,对敖润道:「打听一下,那位霍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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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去病,霍子孟同父异母的兄弟。十三岁入皇图天策。上个月皇图天策大
比,获骑兵第一。又在结业考试中击败教官李牧,获骑兵超等。」

  「李牧?」斯明信问道。

  「是。」

  「李牧?」斯明信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充满了不可思议。对于他来说,这可
是极其少见的。

  程宗扬很确定地说道:「是他。」

  卢景也为之动容,「他怎么赢的?」

  「听说他一开始就抛掉所有辎重,轻骑突进,一夜奔行一百余里,绕到李牧
军的背后。当晚天降暴雨,李牧军黎明才进入战场,刚开始布阵,他从后直攻帅
帐,突袭得手。」

  卢景讶道:「夜行?暴雨?他竟然没迷路?还直接找到李教官的帅帐?」

  程宗扬道:「看来——这位霍少方向感很好。」

  卢景喃喃道:「这个霍少……挺了不起啊。」

  「再了不起,今晚你也见不到他。」程宗扬道:「我们已经商量好了,就我
跟四哥去。」

  卢景没有反对,他自己知自己事,真要勉强跟去,只会是众人的累赘,眼下
可不是逞强的时候。

  「接应的是谁?」

  「老匡和长伯。」

  「驾车的呢?」

  「蒋安世和老敖。」

  卢景还待再问,程宗扬道:「五哥,你放心吧。四哥已经踩过点。那处别院
并不大,而且今晚霍家的人都在城中,院里只有一些奴仆。绝对没有风险。」

  「当心。」

  「知道了。你就安安心心在家等我们的好消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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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剩下最后一处了。」程宗扬在卢景面前虽然说得笃定,心里其实还有些
忐忑,「我现在就怕霍家的别院也找不到人,线索彻底断掉。」

  「不找就彻底没线索。」

  「咦?四哥,你是对我说话?」

  斯明信没好气地说道:「这里还有别的人吗?」

  程宗扬干笑两声,「我还以为四哥不喜欢开口呢。」

  斯明信冷冰冰道:「我不太会聊天。」

  「聊天有什么会不会的?」程宗扬笑道:「反正这会儿没什么事——四哥,
听说你也在皇图天策府待过?说来那位霍少还得叫你一声前辈呢。」

  「唔。」

  「……四哥,我看你带了一个包裹,里面装的什么?」

  「有用。」

  ……

  难得斯明信开口,程宗扬可不想这么放弃,没话找话地说道:「霍大将军年
过五十了吧?霍少才十六,他们兄弟两个,年龄差得够远的。」

  「那是霍仲孺有本事。」

  「谁?」

  斯明信轻飘飘道:「他们的爹。」

  程宗扬摸了摸鼻子,半晌才道:「四哥,我看你很会聊天嘛……」

  霍府别院本身并不大,但占了一处数百亩的池沼,十余处台榭沿着池岸星罗
棋布,形成一个新月形。此时刚入夜不久,可几乎所有建筑都一片漆黑,看不到
丝毫灯火。

  不会是没人吧?程宗扬心里嘀咕着,说道:「四哥,你踩过点,从哪里开始
找?」

  「厨娘。」

  斯明信熟门熟路找到一间仆役的房屋,然后推门而入。

  房内点着一盏油灯,案上放着一只花花绿绿的木偶。一个胖胖的仆妇正在对
着木偶跪拜,口里念念有辞。

  听到门响,厨娘回过头,屋里的油灯却忽然被风吹灭。厨娘念叨了一句,摸
出火镰,敲打着重新点着油灯。

  她无意中往案上一看,嘴巴猛然张得老大。案上空荡荡的,那只好不容易求
来的神偶竟然不见了。再往旁边一看,厨娘嘴巴张得更大了,两只眼睛跟牛眼一
样鼓了起来。

  屋内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花花绿绿的身影,颜色跟她拜的神偶几乎一模一样。
只不过她跪拜的神偶只有半尺长短,眼前的身影却足有丈许高,脑袋几乎挨到房
顶,一张脸在阴影中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吾乃仙人也。」那个身影道:「汝每日跪拜,虔心动天。今天降仙人,赐
福于汝。」

  「天爷啊!真是神仙啊!」那厨娘惊得屁滚尿流,捣蒜一样连连磕头不止。

  「汝之所求,本仙人已然知晓。今赐汝仙符,汝藏于枕中,可保汝子娶一房
好妻。」

  说着一张金光闪闪的符菉从天而降,落在厨娘面前。

  「多谢仙人!多谢仙人!」厨娘紧紧抓住符菉。

  「吾有一事……」

  那神仙还没说完,厨娘便抢着说道:「我家老大倒是娶了媳妇,可一连生了
三个都是丫头……」

  「再赐汝一道仙符,汝藏于枕中,可保生男。」

  又一道仙符飘下,厨娘赶紧捡起来,喜不自胜地说道:「还有我家那闺女,
过门都半年了,还没怀上……」

  「再赐汝一道仙符,汝藏于枕中……」

  又一道仙符飘下,厨娘一把抓住,急切地说道:「还有我家二丫头,都十五
了,还没人说亲……」

  这次仙人迟迟没有开口。

  厨娘眼巴巴道:「求仙人开恩……」

  半空中终于又落下一道仙符,这次却是木制的,硬梆梆有木屐底那么厚,砸
在地上「呯」的一声。

  「多谢仙人!多谢仙人!」厨娘赶紧抱住,喜滋滋道:「我一会儿就藏到枕
头底下,等人上门说亲。」

  「错了。」那仙人道:「你把这道符连同前面三道一同烧成灰,加盐半斤,
茱萸七两,和水服下,保你诸事顺遂。否则必有大祸!」

  「半斤盐?」

  那神仙似乎也觉得有点多了,「每个人都喝。」

  「是!是!」

  「且慢!本仙人还有一事问你……」

                第六章

  程宗扬一想起斯明信方才的糗态,就憋不住想笑。四哥踩点时看准厨娘拜的
木偶,一早就准备好衣物、符菉、高跷,出来冒充仙人。可没想到人心苦不足,
准备好的三张符菉全部用光,还赔了一只木屐。等问完厨娘,四哥都是瘸着出来
的。

  斯明信忽然扭头看了他一眼,阴恻恻的目光让程宗扬背后一寒,满肚子的笑
意都憋了回去。

  「是不是觉得可笑?」

  程宗扬老实道:「有点。」

  「想问话有几百种手法,这一种是手尾最少的。」

  程宗扬想着,忽然明白过来。以斯明信的手段,想从一个厨娘口里问话,根
本用不着费事。星月湖大营出来的人,无论是谢艺,还是萧遥逸、卢景,逼供的
手段他都见过,就算是铁人也得服软。那些手法让斯明信这种冷面人使出来,只
会更狠。可他宁愿大费周章,准备一堆道具,自毁形象装神弄鬼,也不愿用手段
对付一个无知愚妇——这位四哥脸虽然冷了点,心肠却是软的。

  程宗扬停下脚步,「就是这里了。那厨娘说,这些天她每日都要准备五份宾
客用的上等膳食,一份仆人用的中等膳食,送到此处。每次来收餐具的时候,都
吃得干干净净——看来至少有五位贵客和一个仆人。」

  斯明信没有开口,程宗扬也习惯了,指着面前的木屋道:「如果这里面有一
个是严君平,我猜他身边有四名护卫,一名仆人。还有一种可能,那四名护卫是
负责看押严先生主仆的。若是这样的话,我们闯进去之后,四哥,你负责护住严
先生,我来对付其他人。除了长胡子的老头以外,其他全部打倒,但尽量不要伤
人性命,免得误伤——四哥,你看怎么样?」

  斯明信没有说话,只一脚踹开房门。

  屋内空荡荡的,只靠墙放着一张坐榻,地上铺著白色的草席,里面连个鬼影
都没有。

  程宗扬看了一圈,这房屋平平常常,屏风、箱笼一应俱无,根本没有能藏人
的地方。

  程宗扬上前摸了摸坐榻,上面一层薄薄的浮灰,至少三五天没有人坐过。

  「找错了?不可能啊?」

  程宗扬还在纳闷,斯明信已经手脚麻利地揭开草席,不一会儿便在墙角找到
一个铁盖。盖上的铁环磨得珵亮,显然经常使用。

  斯明信轻轻一提铁环,里面露出一丝光线,紧接着一闪而灭。显然里面人已
经听到动静,抢先吹灭了油灯。

  斯明信掀开铁盖,轻烟般没入洞口。片刻后里面响起几道极快的风声,接著
有人似乎张口想喊,但刚一出声就被斯明信出手截断。

  等了一会儿,暗室再没有声音传出,程宗扬潜入其中,往地上一摸,心道不
对,地上只躺了两个人。其中一个穿着丝绸衣物,肥嘟嘟跟个球一样。另一个是
个瘦子,嘴上留着鼠须,怎么看也不像严君平。

  他警觉地握着匕首,一边防备着另外四个还潜藏在黑暗中的人,一边沿着墙
仔细摸索。

  暗室并不大,只用摸的,片刻工夫便也摸完了,可另外四人踪影皆无,连被
褥也只有两条,其他人似乎根本不存在一样。

  黑暗中传来一个怪异的声音,斯明信用腹语道:「还有人呢?」

  他手指卡住那胖子的喉咙,只要微微一紧,就能捏碎他的喉骨。那胖子很上
道,没敢放声大喊,像只被捏住脖子的小鸡一样,用变调的声音道:「没……没
有了……」

  「他们去哪里了?」

  「就我自己,没有别人……这个?这是个下三滥的奴才,根本不是人!你就
把他当成狗得了。呃——大,爷,饶,命……」

  「另外四个人,去哪里了?」

  「我说!我说!他们刚走,好像去躲风头了……」

  「有什么人?」

  「有……有男的,有女的,有老的,有小的——你想要什么样的?都有!」

  「老的什么样?」

  「老得都快死了。浑身的毛全都白了,脸上的褶子能夹死苍蝇!」

  「等等!」程宗扬道:「这声我怎么听着不对呢?」

  说着程宗扬打开手电筒,雪亮的光柱下照出一张圆嘟嘟的胖脸。

  「干!」程宗扬大叫一声。

  那胖子浑身一个哆嗦,然后惨叫道:「师傅!救命啊!」

  …………………………………………………………………………………

  程宗扬黑着脸给高智商扎紧伤口,「你说你遇到冯子都,被他救了?」

  「可不是嘛。那家伙没敢对人说,悄悄把我和富安带到山上。我让他给你捎
个信,他说那地方成了个大坑,谣言满天飞,让我先养好伤再说。」

  「那五个人的饭都是你一个人吃的?」

  高智商赶紧道:「富安也吃了。」

  富安哈着腰连连点头,「吃了吃了。」

  好不容易把他饿瘦,这孙子几天工夫就吃回来了。但想想这也是自己交待过
让他胖过来,这会儿也没什么好说的。倒是想起高智商那张瘦脸,程宗扬不由又
是一阵心颤,连忙转过话题,「外面怎么会没有人?」

  「老冯哪儿敢跟人说啊。连大将军都瞒着呢。再说了,富安那狗才夜里要出
去倒屎倒尿顺便透气,外面有人也不方便。」

  「冯子都呢?」

  「老冯说天子要去上林苑,他要去守卫宫禁,顺便看看情形,若是有路子,
就把我弄到上林苑放生了。」

  冯子都身为羽林郎,天子去上林苑,肯定要随驾。虽然因为富平侯之事,天
子提前回到洛都,但狩猎并没有取消,他仍然留在上林苑无法回来。

  虽然寻找严君平的事又一次落空,但能找到高智商也是意外之喜。至少程宗
扬心里一块大石头算是落地了。

  听说主宅被毁,现在另外找到住处,那些人也停止追杀,高智商便吵着要回
去,「这地方屁大一点,黑洞洞跟棺材似的,我都快闷出病了。整天看着富安那
狗才的马脸,吃饭都不香。」

  「那你还吃这么胖?五个人的份量,你吃得完吗?」

  「我这不是愁得慌吗?哈大叔怎么样?」

  「伤得挺重。命倒是保住了。」

  「我就知道哈大叔命硬!他要不折腾死我,躺棺材里都能爬出来。」

  「你爹给你派来的那些护卫,就剩刘诏一个了。」

  高智商没心没肺地说道:「那些废物,死就死吧。小胡姬呢?」

  「哟,你还记得她?」

  「那可不是嘛。我这抓心挠肝的。师傅,你不知道,我当时被砍到大腿根,
只差那么一点就要断子绝孙。我这几天都在想,小云那屁股圆圆的,倒是个能生
养的。我要是能出去,得赶紧生一个,免得跟我爹那么倒霉,养个不争气的干儿
子,气都能气死……」

  「抓紧了。」

  高智商腿上使不了劲,程宗扬提着他的手腕往外一拽,那小子刚露出头就是
一声惨叫,却是肚子卡在洞口。

  「不是吧?」程宗扬失声道:「你都胖成这样了?」

  高智商呲牙咧嘴地说道:「我进来的时候……可没这么窄啊?」

  「废话!你不看看你进来的时候有多瘦!」

  高智商卡在洞口进退不得,程宗扬在上面使劲拽,富安在下面托着衙内的屁
股,使出吃奶的力气往上推。两人折腾半天也没能把高智商弄出来,最后还是斯
明信把洞口拆掉半尺,才把高智商给扯出来。

  高智商腿上的伤势不轻,折腾这么半天,整个人都跟瘫了一样,坐在地上狂
喘。程宗扬索性把他背起来,结果手往下一捞,有他那肚子顶着,硬是摸不到他
的腿。

  程宗扬忍不住骂道:「你也真奇葩了!这才几天工夫,就吃这么胖!」

  高智商一脸委屈,「这地方就跟笼子似的,我天天吃了睡,睡了吃,能不胖
吗?富安!富安!你个狗才死哪儿去了!赶紧来托着少爷!」

  「哎!哎!」富安给冯子都留了话,闻声赶紧爬出来,托住少爷的屁股。

  程宗扬和斯明信来时已经安排好退路,冯子都为了避人耳目,选的又是四面
不靠的僻静处,四人略加小心,就顺顺利利离开别院,一路没有惊动任何人。

  敖润看到家主背了个圆滚滚的东西出来,也吓了一跳,待看清是高智商,不
由失声叫道:「你咋胖成这样了?」

  高智商没好气地说道:「肿的!」

  等上了马车,把高智商往车上一放,程宗扬才松了口气。这货跟圆球一样,
浑身上下都找不到使力的地方,背着要多费劲有多费劲。

  敖润凑过来道:「严先生呢?」

  「没找着。」

  「好事多磨。」敖润宽慰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说不定
一会儿就撞见了呢?」

  程宗扬叹道:「借你吉言吧。」

  最后一个可能的地方也找过了,严君平仍然不见踪影,程宗扬都怀疑那老东
西是不是压根没看到人,随口忽悠自己的。

  蒋安世一抖缰绳,马车缓缓启动,在夜色下平稳地向山外驶去。程宗扬打着
手电筒,重新给高智商检查一遍伤势,一边随口道:「冯子都那天为什么会去步
广里?」

  「哦,他那天去送一个老头,说是什么书院的山长……」

  …………………………………………………………………………………

  「……就这么问出来了。」程宗扬躺在小紫膝上,长叹道:「我和四哥、五
哥费了多少心思、力气,累死累活都没打听出来的事,结果一不留神,就跟在路
边捡棵大白菜似的,随随便便打听到了——这都叫什么事啊!」

  「他送严老头去哪里?」

  「车骑将军的府邸。严君平除了跟霍大将军偶尔见面,就一直藏在金蜜镝的
府上。难怪外面没有半点风声。」

  「金蜜镝治家最严,若不是冯子都多嘴,只怕永远都打听不到呢。」

  「你怎么知道金蜜镝治家最严?」

  「你猜呢?」

  「江女傅说的?」

  像是应合他的话语,帷幕外传来几声低低的呻吟。

  程宗扬摇了摇头。旁边的罂粟女朝外面娇声嗔道:「蛇奴,轻些着弄,莫打
扰了主子。」

  蛇夫人略显沙哑的笑声响起,「女傅小乖乖,且忍着些……」

  程宗扬道:「她是宫里的女傅,和吕家不是一路的,你们干嘛作弄她?」

  罂粟女吃吃笑道:「不是我们作弄她,是她自己愿意的。自从和蛇姊睡过,
她就和蛇姊如胶似漆,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小紫道:「为什么不接着找呢?」

  「四哥已经去了,但传回来的消息不是太好。金家内外都严谨得很,一直没
找到空子。」程宗扬舒了口气,然后笑道:「左右已经有了严君平的下落,总能
找到机会的。」

  这一趟不仅找到了高智商,了却了一桩心事,而且阴差阳错,连严君平的确
切下落也终于浮出水面。程宗扬欣喜之下,想到连日未到上清观,便趁夜往观中
一游。

  上清观的上院,如今已经是自己的私人禁地。程宗扬此时就待在上院的望阁
内,用帷幕一隔,周围松涛阵阵传来,宛如一方独立的天地。

  幕内的人并不多,除了小紫和罂奴,就只有一个阮香凝,众人交谈时,凝奴
就伏在他身下,殷勤地吞吐着主人的阳具。月光下,她赤裸的胴体犹如冰玉,光
洁的背脊,纤细的腰肢,一直到圆润的雪臀,全都裸露在外。

  程宗扬看了眼身下那个如花似玉的美妇,然后打了个响指。阮香凝闻声抬起
俏脸,小心吐出阳具,接着爬起身,分开双膝,背对着主人跨坐在他腰间。然后
转过脸,绽开一个明艳的媚笑,一边耸起雪臀,将那根怒涨的阳具顶在臀缝间,
柔腻地前后挺动,让它在白生生的臀肉间滑来滑去。

  程宗扬略微一顶,阮香凝心下会意,一手扶着阳具,一手伸到臀后,分开臀
缝,将硬梆梆的龟头纳入后庭紧凑的肉孔内,缓缓套入。

  待阳具挤入肠道,阮香凝两手扶着主人的膝盖,像骑马一样耸着雪臀,卖力
地上下套弄。罂粟女双手在她白嫩的胴体上不住游走,时而伸到她胸前,捻住她
红艳艳的乳椒,时而探入她腹下,拨弄她湿腻的蜜穴,时而扒开她的臀肉,将她
柔艳的屁眼儿展露出来,让主人观赏她那只嫩肛在阳具戳弄下不住变形的艳态。

  小紫道:「那个程郑……可靠吗?」

  「靠得住。」程宗扬道:「那副肖像是文泽临死前留下的,那一战幸存下来
的只有我和月霜,绝对无法伪造。」

  「龙宸呢?」

  「这事太古怪了。如果不是程大哥亲口说的,根本就是个笑话。认错人了?
亏他们说得出来。」

  「也许真的认错了呢?」

  「哦?」

  「你也说他们当时出手很奇怪,好像根本没有预先设计,糊糊涂涂就打了一
场,结果还死了不少人。会不会是他们本来做好了计划,完全可以控制局面,却
真的认错人了呢?」

  「你是说……」

  「他们原本要对付是狐族。」

  程宗扬脑中飞快地转动着,「干!那个胡夫人有问题!」

  小紫的推测很可能是真相,龙宸误以为他是狐族,种种手段都是针对狐族的
布置的,结果上了一个大当。

  小紫道:「胡夫人单名一个情字,自小服侍太后吕雉。她们两个中间,有一
个跟苏妲己结拜为姊妹。苏妲己失踪后,洛都的狐族几乎被一网打尽,只剩下一
个孙寿,被胡夫人或者太后庇护下来。而吕冀私下里与龙宸也有过交往……」

  程宗扬道:「如果这样话,吕氏以前就与龙宸有勾结,甚至可能做了某种交
易,一同对付狐族,所以在得知我的」狐族『身份后,胡情第一时间就把我出卖
给龙宸。但她没想到龙宸居然没杀我,反而干掉了吕氏的未来之星。愤怒之下,
吕雉立刻翻脸,封掉晴州商人的店铺——龙宸与晴州商会的关系不浅。「」当然
啰。「小紫道:」龙宸需要一个足够大,也足够敏锐的信息网,但如果他们自己
去做,组织就太庞大,也太容易被人抓到把柄,遍布六朝的晴州商会是一个很好
的介入点。「

  程宗扬继续道:「另一边,龙宸发现针对狐族的布置根本没有起效,怀疑胡
情骗了他们,所以反手杀了吕奉先,作为报复。他们双方就像刺猬,一边合作,
一边戒备,随时都可能翻脸——剑玉姬呢?这贱人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剑玉姬的野心,也许比龙宸能想像得更大。」

  「成光吗?」

  剑玉姬这一步棋布置得足够隐蔽,如果不是一头野猪突然闯入厕溷,引起自
己的警惕,也许自己就被蒙在鼓里了。吕雉刻意在天子与江都王之间投靠嫌隙,
却被剑玉姬轻松化解,天子与江都王太子的关系反而走得更近,赵王父子失势,
刘建成为储君的可能性大增。剑玉姬的布局总是这样隐蔽而周密,不知不觉间,
她的棋子已经在棋盘上份量越来越重。

  假如不是那头野猪的话……

  程宗扬猛地一挺身,肉棒重重顶入阮香凝体内。他翻过身,将阮香凝压到身
下,一边挺动一边笑道:「光玉姬……要不是那头野猪不解风情,可能我连输都
不知道怎么输的。眼下她既然露出马脚,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如意。哈哈,说不
定能给你找个伴,让汉国未来的皇后跟你一道光着屁股,被主子享用。」

  阮香凝娇滴滴道:「是,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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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唐过后,程宗扬像一只夹起尾巴的大灰狼,一脸道貌岸然地出现在隔壁的
房间内,笑眯眯道:「合德姑娘,怎么样啊?」

  换了一身宫装的友通期仿佛一株带着露水的琼花,鲜丽动人,她侧身施礼,
玉脸微红地说道:「多谢程大夫,奴家都已经准备好了。」

  江映秋昨晚与程宗扬只隔了一道帷幕,两边呼吸之声相闻,彼此都知道对方
做了些什么。此时她双腿还微微发抖,脸上努力摆出女傅的威严之态,「本傅已
经给她讲过宫中的礼仪,平常的衣着妆扮,还有父母的名讳,家中的陈设……」

  「这些都不重要。」程宗扬道:「重要的是怎么迷住天子——只要能把天子
迷倒,浑身都是破绽也不算事。若是迷不住天子,就算没有一丝破绽,那也是白
搭。」

  江女傅低头道:「是。」

  友通期玉脸微红,掩口笑道:「江女傅都已经教过我了。」

  「她亲自教的?」

  友通期红着脸点了点头。

  「行了。就记住一条:别让他随随便便就吃到饱。吃得越容易,男人越不知
道珍惜,吊着他的胃口,少少给他点甜头,抻着他,才是王道。」

  友通期大胆地抬起眼睛,「你呢?」

  「我?我不一样。」程宗扬笑道:「像你这样的,我一口气连吃几个都不会
饱。比这个,天子可差远了。」

  友通期红唇轻动,耳语般呢喃道:「你不想尝尝吗?」

  不知道是谁教的,就这么几天,小姑娘声音中便多了种勾人的韵致,一喘一
息,都带着荡人心魄的风情。

  程宗扬看得微一愣神,然后道:「你出师了。天子的禁脔,我要是尝一口,
立马就是灭九族的下场,还是免了吧。」

  友通期娇声道:「奴家听姊姊们说,程大夫很厉害呢……」

  「赶紧忘掉!这种浑话千万别想!就当没听见过。你是天子嫔妃,别总琢磨
臣子裤裆里那点事!」程宗扬环顾左右,「这是谁教的?」

  罂粟女和蛇夫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惊理那小蹄子!」

  「你们是看她不在场吧?」程宗扬瞪了她们一眼,然后对友通期道:「这里
的事你情统统忘掉。从现在开始,你就是皇后娘娘的亲妹,昭阳殿的主人,赵昭
仪赵合德。」

  友通期敛衣垂首,温婉地说道:「是。」

  程宗扬呼了口气,扭头道:「你们两个谁去?」

  罂粟女道:「奴婢愿往。」

  「小心点。」程宗扬警告道:「你可是我的侍奴,千万别让天子对你起了不
该起心思。」

  蛇夫人笑道:「主子放心。罂奴若是忘了给主子守贞,她身上的纹身都不答
应。要不然也不会让她入宫。」

  「你们紫妈妈主内,怎么安排,她说了算。」程宗扬道:「卓美人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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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卓云君玉脸含霜,手里拿着一根戒尺,重重打下。「啪」的一声,身前那只
白如雪玉的小手便多一条血痕。

  赵合德咬紧嘴唇,泪水在眼眶里一个劲儿打转,终于还是忍住没有流出来。

  「灵台虽仅方寸,天地自在其间。」卓云君道:「世间炼气之法数不胜数,
我太乙真宗秘传唯有十六字:气之所行,如挟雷霆,一呼一吸,百脉俱震——再
来!」

  赵合德深深吸了口气,闭上双眼,两手放在身侧,似握非握,静下心感觉着
真气的运转。渐渐的,她仿佛听到真气行进时带着隐隐的雷声,无数微不可见的
雷霆在真气中交织闪动,不停淬炼着经脉。

  她手背上的血痕渐渐消失,重新变得白如脂玉。慢慢的,肌肤仿佛透出一层
朦胧的莹光,皎如明月。

  「可惜她入门晚了十年,不然此女可有望大道。」卓云君私下叹息道。

  「气之所行,如挟雷霆——这秘诀你连我都没说过。」

  「这是太乙真宗秘传心法,旁人若是修习,需得散功重修。再说……」卓云
君喟叹一声,「主子天纵其材,哪里还需要修习?」

  卓云君亲眼看着他不到两年时间,便从一个不懂修行的普通人,一路升到五
级坐照境,距离坐照巅峰也仅一步之遥。除了天纵之材,她还能说什么?

  程宗扬玩笑道:「你觉得我有望大道吗?」

  卓云君嫣然笑道:「主子身为掌教真人,足下所履,即是大道。」

  程宗扬笑了一声,「你把她收入门下了?」

  卓云君摇头道:「她想拜入我门下,斩除俗缘,被我拒绝了。」

  「哦?」

  卓云君瞥了他一眼,眼角一丝笑意媚艳入骨,「我与她只是姊妹相称。也免
了日后再改称呼。」

  程宗扬摇了摇手指,「我可不是什么都要往篮子里捡的人。你有机会可以问
问她的心思,是想就这么隐居,还是嫁人——我刚认了一个大哥,是做生意的。
这些年忙于商贾,一直没有婚娶。相貌、人品、家世都比我强那么一点点。」

  「主子可不要认错了。此女虽是稚龄,稍显不足,但已经堪称国色,再有一
年半载,便是倾城之姿。」

  程宗扬叹了口气,「我以前无聊的时候,倒是想过收尽天下绝色,尤其是合
德这样注定青史留名的绝代佳人。但是现在……」

  程宗扬摸了摸下巴,喃喃道:「下不去手啊……」

  卓云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然后轻啐一口。

  程宗扬勃然大怒,顾不得车马在外等候,当场扯下卓云君的衣带,把她压在
身下,来了一场盘肠大战。

                第七章

  「九月十三,赵后之妹合德入宫。合德年方十六,有殊色,天子见而悦之,
赐居昭阳殿……」

  「是夜帝幸昭阳殿,七日不出。合德肌肤丰腴,遍体如脂,以脯属体,无所
不靡,帝称之为」温柔乡『……累诏封昭仪,赏金马一对,明珠十斛,金银、丝
帛、白璧、名香、裘服、珊瑚……奇珍异宝无算。其宫人、内侍封赏之厚,数倍
于他处,荣宠之盛,一时无比……「程宗扬把那本手抄的小册子往案上一扔,」
七日不出——他们还真能编得出来!赵昭仪入宫才几天?「

  徐璜唉声叹气地说道:「我都没敢让天子知道。」

  具瑗尖声道:「这帮杀千刀的文贼!让咱家逮到,非族了他不可!」

  「没找到人吗?这书是哪儿来的?」

  「槐市。」单超道:「查到的就有好几十本,都是些无主的摊位。」

  程宗扬去过槐市,知道里面有一种无主的摊位,书籍、器具都摆在摊上,但
货主不在场。有人愿拿,丢下几个钱就可以拿走,买卖双方互不见面,更没有讨
价还价,颇具君子之风,没想到会被人用来当作散播谣言的平台。

  徐璜恨声道:「我明日便带人封了槐市!让那些贼子敢诬蔑天子!」

  「万万不可!」程宗扬道:「这些卷册都是手抄的,再多也多不到哪里去。
封了槐市,可是关系到洛都数以万计的文人学子,没事也要引出事来。」

  「那你说怎生办?跟他们说这都是瞎扯?」

  程宗扬道:「什么都办不了,什么都不能办。对付这种七实三虚的流言,只
能忍,等它自己消停。你看这小册子,里面有帝王,有美女,有后宫秘辛,还有
最吸引人眼球的艳情绯闻,虽然不长,但所有内容都是精心挑选过的,最能引起
话题和看客的兴趣。要是去辩解的话,只会越描越黑。」

  具瑗不相信,「世上哪有这般道理?他们随意编造,我连辩都辩不得?」

  「还真是这样。这种流言就跟野草一样,烧不尽,铲不尽。要想清除,除非
找到根子。」

  「根子?」

  「公公不会以为这流言是哪个闲人随便编出来的吧?」

  徐璜倒是有些犹豫,「不是闲人?」

  「哪个闲人会抄几十上百本,然后放到槐市传播?还专门摆出来几十个无主
的摊位?」

  徐璜明白过来,恨恨一擂几案,「该死!」

  「让我说,这种事要不就别管,权当不知道。要不就找到根子,把背后的指
使者给挖出来。最怕的就是摆出要管的架势,其实不管,那根本就是嫌流言传得
不够快,官府帮着传播。」

  一直没开口的唐衡说道:「程大行此言——颇为有理。」

  具瑗道:「我等为天子分忧,怎能什么都不做?」

  左悺细声道:「那便找根子,把根子挖出来。」

  单超冷哼道:「那还用找吗?」

  说话间,一名小黄门进来,说是绣衣使者江充来访。众人赶紧藏好那本《飞
燕外传》,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江充一手处置巫蛊案,在洛都已经是声名赫赫,几位中常侍也不敢怠慢,他
一进来便纷纷起身。

  江充略一见礼,便拿出一本手抄的小册子,「这本书你们知道吗?」

  徐璜满面堆笑道:「什么书?咱家不大识字……」

  「诬蔑天子,语涉宫禁,狂悖无礼,莫此为甚!」江充骈起双指,用力敲着
那本小册子,厉声道:「这是一本秽书!」

  徐璜一脸震惊,「谁这么大胆?」

  「查!」江充道:「太后的意思是一查到底!你们立刻传檄天下郡国,严禁
这本秽书流传,有敢贩卖、抄录、传阅者,杀无赦!」

  几名中常侍的目光同时落在程宗扬身上。程宗扬头一低,只当不知道。

  唐衡说道:「只怕不妥。这本……秽书,眼下只在洛都流传,所知者并无多
少。若是传檄四方,反倒引得尽人皆知。」

  江充皱起眉头,冷冷道:「依唐常侍之见呢?」

  「当找其根源。看是谁在背后炮制谣言。」

  「那些贩卖、抄录、传阅之人呢?」

  唐衡默然不语。

  江充寒声道:「不去彻查贩卖、抄录、传阅之人,如何去找其根源?唐常侍
莫非是有意推托?」

  唐衡拱手道:「唐某不敢。」

  江充还待再说,一只手忽然伸来,拿过他手上的册子。

  蔡敬仲刚进来,一边翻着册子,一边道:「出了何事?」

  江充道:「城中发现有人传阅诽谤天子的秽书,太后大怒,下令查禁。」

  「如何查禁?」

  「贩卖、抄录、传阅者,杀无赦!」

  蔡敬仲一怔,「怎么不早说?你们看了吗?」

  五名中常侍齐齐摇头,徐璜头摇得跟拨郎鼓似的,「咱不识字。」

  蔡敬仲迟疑道:「江绣使,你看了吧?」

  江充闭紧嘴巴。

  蔡敬仲默默摘下貂蝉冠,跪在江充面前,说道:「老奴该死,还求江绣使赏
个全尸。」

  江充脸色由白转青,最后一跺脚,抓过小册子,转身离开。

  徐璜等人一边掩口偷笑,一边互相施了个眼色,然后借口有事,纷纷走人。

  徐璜临走时悄悄推了程宗扬一把,低声道:「利钱!」

  殿内只剩下两人,顿时显得空旷起来。程宗扬跪坐得难受,伸开两腿,换了
个箕坐的姿势,一边道:「你这么当着众人的面把江充气走,不怕太后不满?」

  「你听他瞎扯。」蔡敬仲不以为然地说道:「这种馊主意,顶风能臭出十好
几里去,也就他想得出来。一屋子都是下面挨过刀的内臣,他扯着太后的虎皮吓
唬谁呢?」

  「你说他是拿着太后的名头吓唬人,跟太后没关系?」

  「要是太后的意思,我能不知道?还不是吕巨君私下指使的。」

  听到吕巨君的名字,程宗扬就有点头痛,「还真不消停……喂,人家又问利
钱了。」

  「好说。单超二十万,徐唐左具十六万,六折九万六。现在要,我现在就给
他们。要是等到下个月,单超五十万,余下四人四十万,六折二十四万。再等一
个月,本利翻倍,单超二百万,余下四人一百二十八万!让他们自己琢磨去。」

  「行了。让你一说,他们连家底都得赔给你。对了,上次那马怎么说?不会
真送上林苑去吧?」

  「书简呢?」

  程宗扬随身带着,当即从袖里拿出来。

  蔡敬仲拿起书刀刻了几个字,然后用朱砂一涂,原样掷还。

  「什么意思?」

  蔡敬仲轻飘飘吐出两个字,「漂没。」

  「什么漂没?」

  「怎么漂没随你。比方说船翻了,所有马匹都漂走了。」

  程宗扬好不容易才听明白,合著蔡敬仲的意思是随便报个翻船,天子征用这
二百匹马就当是打水漂了。

  「这行吗?」太儿戏了吧?二百匹马啊,全打水漂也能漂半条洛水的。

  蔡敬仲道:「宫里出钱了吗?」

  「没有。」

  「宫里出人了吗?」

  「没有。」

  「宫里出船了吗?」

  「也没有……我懂了,反正宫里什么也没少,就当没这回事得了。」

  「胡说。」蔡敬仲严肃地说道:「宫里的事最讲规矩:漂没就是漂没,岂能
当作没有?」

  「行行……你说漂没就漂没。」程宗扬一边收起木简,一边随便往上看了一
眼,忽然一愣,叫道:「等会儿!不是二百匹吗?怎么写的六百?」

  「反正是漂没,你管它是多少呢?」蔡敬仲道:「你就按六百匹报,我再从
上林苑弄四百匹马出来,你替我卖了。」

  程宗扬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从上林苑偷马出来往外卖?你就不怕查?」

  「我都快死了还怕什么?」蔡敬仲道:「你可得快点。早点办完我早点死,
实验室的事可不能耽误。」

  「……大哥,你为了科学,还真是什么都能豁出去啊。」程宗扬不放心地说
道:「你不会哪天为了给实验室筹钱,把我都卖了吧?」

  「这个笑话很无聊。」蔡敬仲起身就走,对他的笑话嗤之以鼻。

  等走到殿门边,蔡敬仲忽然转过身,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我说——你很值
钱吗?」

  程宗扬使劲摇头,「不值钱!」

  蔡敬仲头一扭,「当我没问。」

  「……我能当你没问过吗?合著我要值点钱,你还真把我给卖了?大哥,你
赶紧去江州吧,别在这里祸害了。」

  …………………………………………………………………………………

  秋风瑟瑟,触体生寒。程宗扬扶了扶进贤冠,然后下了马车,从怀里取出竹
制的名刺,递给门前的谒者,「鸿胪寺大行令程,求见大司农。」

  谒者接过名刺,进去通报。少顷打开大门,请车马入内。

  宁成在舞都太守任上不过数月,便先后除掉平亭侯和当地十余家豪强,杀戮
过千,破家无数。如今的江充虽然声名雀起,但他是一步登天的幸进之徒,根本
无法和宁成这种资历深厚的酷吏相比。

  宁成在舞都的铁腕引起不少非议,令人没想到的是,他卸任舞都太守之后,
竟然一跃为大司农。大司农位列九卿之一,掌管朝廷的钱粮赋税以及官营产业。
汉国岁入四百余万金铢,归天子私人掌管的少府占了四分之一,其余都由大司农
管理。宁成坐上这个位子,可谓是位高权重。

  程宗扬也觉得他这一步跃得蹊跷。甚至私底下猜测,老宁恐怕是偷偷给天子
塞钱了——宁成虽然是酷吏,但不代表他不会变通。自己一个外乡人都能摸到西
邸的路子,何况宁成这种精明果决的资深官吏?

  毕竟是说得上话的熟人,得知宁成奉诏进京,程宗扬没有耽误,第一时间就
赶来拜访。

  宁成气色很不错,虽然官职高升,但并没有摆出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子,言谈
间也没有什么生疏,倒是很直白地告诉程宗扬,自己急需用钱,能不能将七里坊
和首阳山铜矿的股份折现?

  程宗扬有些意外,七里坊和首阳山铜矿虽然刚起步,还谈不上什么收益,但
将来都是能下金蛋的母鸡,宁成愿意卖出股份,对自己来说当然是好事,问题是
自己也缺钱得紧。可如果宁成因为急于用钱,把股份转卖给他人,自己想再收回
来就千难万难了。

  程宗扬思索片刻,然后道:「宁公用钱,只管吩咐在下便是。不知宁公还差
多少?」

  宁成很爽快地说道:「一千万钱。」

  「什么时候?」

  「三日之内。」

  程宗扬一听就心里有数,宁成还真是给天子送钱的。大司农这个位置,宁成
不是不够格,但同样有资格的至少也能数出十个。宁成能从群臣之中脱颖而出,
这一千万钱功不可没。这可是大司农,实打实的要职,天子还真是什么都敢卖。
但想到传说中那个西邸连三公都卖,而且还讨价还价,这也不算奇怪了。

  既然关系到宁成的前程,程宗扬也不敢耽误,他长身而起,揖手道:「三日
之内必定奉上。」

  程宗扬说到做到,三日后便将五千金铢送入宁成的府邸。宁成没说什么,但
能看出他很松了口气,甚至暗示,他主掌的明法科,可以给程宗扬留一个名额。

  但对程宗扬来说,这五千金铢出得可没有那么轻松。也不知道蔡敬仲用了什
么手段,真从上林苑弄出来四百匹马。加上原来的二百匹马,六百匹马总共才卖
了一万金铢——平均每匹不过三万多钱。要知道程郑的二百匹马都是能够充当战
马的上等良驹,那四百匹还是御马,这样的价格出手至少亏了三成。但程宗扬也
没有办法,这批马不但数量大,还有御马的标记,宁成又急等用钱,有能力并且
有胆量吃下这批货的商贾实在不多。最后还是由程郑出面,私下找到晴州商会的
大买家才脱的手。

  「吸血鬼啊!」程宗扬无奈叹道。

  这些马匹按市价当在一万五千金铢以上,晴州商会压下五千,宁成又拿走五
千,自己只落下五千金铢,等于有四百匹马都打了水漂——这事他都没敢跟老蔡
提,老蔡要是知道有人敢这么吸他的血,不知道会不会把自己咬死。

  家主急于用钱,秦桧也是无奈,只好劝慰道:「钱铢便也罢了,倒是宁公的
心意不好白费了。」

  五千金铢收回两处股权,还附送一个名额,宁成这也算够意思了。

  程宗扬道:「你们有谁想当官吗?」

  在场的诸人齐齐摇头。

  「老敖跑哪儿去了?」程宗扬道:「他不是当官挺上劲吗?」

  冯源道:「你让他当官还行,让他考明法科可不成——斗大的字他也识不了
一箩筐。」

  程宗扬想想,就老敖那文化素质,在佣兵团是够使了,要去考明法科,纯粹
是给宁成添堵的。

  秦桧提醒道:「咱们用不了,云家也许有兴趣。」

  程宗扬道:「云家得用的人已经花钱走了西邸,或大或小都是官了。这要是
察廉正合适,明法就算给云家,也是鸡肋。」

  程宗扬还在考虑人选,冯源在旁边道:「程头儿,你不是看中那位班先生了
吗?给他不就得了。」

  「开什么玩笑。」程宗扬道:「这回谁要是不开眼把他举荐上去,我也得想
办法把他给拉下来——他要跑去当官,将来谁给我办事?」

  冯源笑道:「程头儿,你这话要让班先生听见,非得翻脸啊。」

  程宗扬理直气壮地说道:「我是为他的前途着想。他要考中明法科,将来平
平常常做个小吏,还真不如跟着我干呢。」

  高智商道:「没人要?给义纵呗。那小子削尖了脑袋想当官呢。」

  义纵?义纵的姊姊可是吕雉的心腹,程宗扬压根没往他身上想。

  高智商道:「他姊是他姊,他是他。那小子坏是坏,倒是讲点义气,而且他
胆子够大,把名额给他,保证亏不了。」

  听到义纵胆大,程宗扬有些心动。自己在汉国,也许真需要几个胆大敢赌的
亡命徒。

  一屋子人都拿不出人选,最后程宗扬拍板道:「就他了!」

  刚商量了一件事,门外忽然传来一声猛兽般的低吼,接著「呯」的一声。众
人出去看时,却是吴三桂和青面兽掰腕子,将石桌压得碎裂。

  程宗扬一阵心痛,这可是文泽留下的遗物,刚搬进来没几天,就被这俩货给
毁了,当下黑着脸道:「你们两个是吃饱撑的!」

  青面兽抓了抓脑袋,还没开口,冯源便问道:「老兽,你不是跟延香在煎药
吗?」

  青面兽一拍脑袋,撒腿冲到厨下,不一会儿拎着一只巨大的砂锅出来,里面
的药汤已经熬干了,只剩黑乎乎的药渣。

  程宗扬恼道:「这是你叔公的锅吧?一副三十银铢的药你都能忘了?你是不
是屁眼儿大的连心都掉了?」

  青面兽垂着头,从屁股后面又摸出一只砂锅。里面的药材早就炭化了,黑乎
乎一团,连模样都看不出来。

  卢景嗅了嗅,不由变了脸色,「这是最里面那一锅?」

  「剧大侠的?」程宗扬接过来一看,顿时气了个倒仰,「这里面单是一味党
参就要三个金铢!你熬成这样是炼丹呢?延香呢?不是她在看火的吗?」

  吴三桂站起身,讪讪道:「老敖找她办点事,托我代看一会儿……我跟老兽
聊得高兴,就给忘了。」

  「干!」程宗扬气急败坏地说道:「看你们看的破事!药熬坏了是小事,耽
误了服药怎么办?」

  程郑打圆场道:「都是一群糙老爷们儿,一个比一个心粗,再说受伤的兄弟
那么多,指望延香姑娘自己也忙不过来。」

  程宗扬在步广里的宅子陷到地下,为了避人耳目,伤者原本都分散在各处。
前几日程郑拿来地契,得知文泽的故宅如今还空着,他又掩藏得好,没有露出过
手尾,程宗扬索性把伤号都聚在一处。眼下伤势最重的是剧孟,其次是哈米蚩,
刘诏和高智商是腿上中刀,不便行走,富安的伤也没有好利落,再加上卢景救助
剧孟时大耗真元,最多的时候厨下一字摆开六口药锅,全靠延香自己照应。

  自己手下一群糙汉,上阵厮杀一个顶俩,让他们蹲在炉子边,盯着火候,熬
药、加柴、添水……那可真是要了老命了。这不延香刚出去一会儿,六锅药就熬
废了四锅。

  可自己偏偏又不能说什么——自己知道老敖以前在佣兵团和月霜搭班子,对
月丫头很有那么点意思,好不容易老敖移情别恋,跟延香勾勾搭搭,而且还没有
什么过分的举止,就是逛个街什么的,自己凭什么拦着?

  除了延香,院子里的女人就剩下王蕙,可她是大小姐出身,别说伺候别人,
老秦还得伺候她呢。至于自己身边那几个侍奴,罂奴陪友通期入宫,惊理在看着
孙寿,剩下的无论卓云君还是阮香琳,都不适合在人前露脸。

  正头痛间,斯明信忽然从厢房出来,用阴冷的声音道:「醒了。」

  程宗扬有点莫名其妙,这边卢景已经跳了起来,「老剧醒了!?」

  …………………………………………………………………………………

  剧孟受伤的眼眶被缠上纱布,顶着一个参差不齐的大光头,虽然整个人都瘦
得脱形,但仅剩的一只眼睛目光依然犀利。

  卢景臭着脸道:「瞪啥呢?认识我不?」说着伸出一根中指,在他眼前晃了
晃,「是几?」

  剧孟咧了咧嘴,似乎想笑骂,却只发出一阵嘶哑之极的呜咽声。

  卢景鼻子一酸,「你个鸟货,怎么哑巴了……」

  剧孟又说了句什么,但喉中发出的怪声让他自己也皱起眉。

  秦桧道:「剧大侠醒了是好事,大家先别围着,让剧大侠先静静神。四爷、
五爷,你们坐下来歇歇。我去熬些粥。主公,是不是知会郭大侠一声?」

  「当然要告诉他。」救出剧孟,郭解的门客也出了不少力,通知郭解自是应
该的,不过程宗扬又特意吩咐一句,「这个地方最好别暴露。」

  秦桧心下会意,找到冯大法商量几句。冯源点了点头,自去通知郭解。

  房里只剩下斯明信、卢景和程宗扬,其他人都退了出去。剧孟喉咙被热炭烫
过,无法说话,但他不停地发着声音,似乎急切地想说什么。

  卢景凑在他旁边猜着,「郭解?赵王?刘丹那孙子?要吃饭?……莫非你说
的是酒?我说,你这厮不会还在惦记我那点酒吧?」

  剧孟越发着急,呜哑呜哑说个不停。

  斯明信冷着脸道:「我现在就传你腹语之术,只要用心,七日就能学会。」

  剧孟用独目狠狠翻了他一个白眼。

  程宗扬眼看不是事,抄起铜盆出去,不一会儿装了一盆沙土回来,放到剧孟
手边。

  剧孟反应过来,立刻用仅存的手指在沙上勉力写了一个「眭」字。

  「眭弘?」

  剧孟用力点头。

  「眭弘没事。」程宗扬道:「他被人救走了。你放心,整个汉国都没人能动
他一根汗毛——连天子都不能。」

  剧孟松了口气,又在沙上写道:「刘彭祖?」

  「死了。赵王刘彭祖因为巫蛊、谋反,已经被太后赐死。还有朱安世,也被
斩首了。」

  剧孟手指微微一抖,脸上露出惊喜交加的表情,在沙上慢慢写道:「元非梦
耶?」

  程宗扬用力点了下头,「剧大侠,看不出你还是有文化的人呢。」

  剧孟继续写道:「刀……」

  程宗扬二话不说,从怀中取出珊瑚匕首,放到他手上。

  剧孟手掌已经残缺大半,但一摸到那柄匕首,眼睛就是一亮,整个人的精气
神都仿佛回来了。

  卢景忍不住道:「喂喂,我跟老四俩大活人还在这儿呢。」

  剧孟在沙上写了两个字,「啊……呸!」

  「嘿!你个鸟货!」卢景挂着眼泪笑出声来。

  程宗扬以前没有跟剧孟打过交道,但就眼前所见,足以令他心生敬意。他身
体残了大半,换作别人,不是嚎啕痛哭,就是心如死灰,要不然便是满腔恨意,
大骂贼老天对自己不公。剧孟却是丝毫不放在心上,反而还有间心跟斯明信和卢
景开玩笑。唯大英雄能真本色,不说别的,单是他这份豁达豪爽的气度,便能当
得上英雄豪杰这四个字。

  秦桧不愧是专业伺候老婆的好手,一锅白粥熬得又香又浓。剧孟一口气喝了
两碗,还要再喝,被卢景劈手把碗夺走。剧孟虎目含泪,一把扯开衣衫,露出胸
膛上方的伤口,用力指了指,眼神既悲壮又委屈,终于成功又混了碗粥喝。

  剧孟两只手总共只剩下五根手指,他不肯让人喂,只勉强捧着碗喝,不一会
儿又一碗白粥下肚。

  程宗扬道:「剧大侠,你胃口刚开,真不能多喝了。」

  剧孟恋恋不舍地放下碗,赞许地看了秦桧一眼,先抬起右手,想挑起拇指,
接着意识到自己右手只剩下小指和无名指,随即又换左手,但他左手拇指也被砍
掉,终于没能挑起。剧孟微微一怔,只有这一瞬间才流露出一丝伤感。

  程宗扬也忍不住鼻子发酸,低声道:「剧大侠,让你受苦了。」

  剧孟用残缺的手掌一抹嘴,在沙上写道:「既来之,则安之!」

  一个时辰之后,一身布衣的郭解独自来到院中。他们两人一个说一个写,中
间又休息几次,断断续续一直交谈到深夜。

  临别时,郭解握着剧孟残缺的手掌,良久不语,最后躬身长揖一礼。

  剧孟豪爽地挥挥手。他已经把自己的门客、追随者,都交给了郭解。虽然刘
彭祖已死,但眭弘逃亡,他本人的名字也在官府通缉的名单上。事涉谋反,他此
时虽然脱身,往后也只能隐姓埋名,藏身于江湖。

  卢景和斯明信都有一肚子的话想要问他,但剧孟眼下的状况显然不是谈话的
时候,两人默契地没有开口,只是临睡前又联手帮剧孟舒通了一番经络,帮他培
根固元,尽快恢复。

                第八章

  洛都北宫。北寺狱。

  甬道内的空气依旧污浊,虽然那股呛人的恶臭淡了几分,空气中却有一股血
肉焦糊的味道挥之不去,总之还是令人掩鼻。

  昏暗的夹墙内,身穿黑衣,脸色苍白的内侍像影子一样移动着,他的长衣垂
在地上,就像一只拖着尾巴的老鼠在阴影中出没。领路的内侍还是上次那一位,
他是北寺狱出来的老人,在宫里的路数极熟。跟在他身后的程宗扬却换了一副模
样,他黏上假胡须,用黄连水涂了肤色,还在左边的靴子里塞了块鹅卵石,作出
微跛的姿态。

  上一次进入北寺狱,程宗扬是通过孙寿的关系找到此人,还拿到了胡夫人的
手书。但程宗扬一直摸不清胡夫人的底细,对她始终心存忌惮,等闲不想和那个
女人打交道。这一次他是通过郭解的路子进入北寺狱,不仅绕过胡夫人,甚至连
孙寿也不知情,可没想到找到的还是同一人。

  火光透过墙上的窥视孔,落入墙内,将内侍苍白的面孔映得时隐时现。耳边
不时传来刺耳的惨叫,还有寺人们公鸭一样又尖又硬的笑声。和上一次相比,寺
人们的笑声更加恣意嚣张,肆无忌惮。

  赵王刘彭祖的尸身已经被运回封地,他运气不错,朝廷看在宗室的份上,依
旧允许他按照诸侯王的规制入葬。刘丹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他被废为庶人,取
消了宗室的身份,又依罪定为大辟,在狱中等待斩首。眼下虽然还活着,但已经
等于是个死人。

  江充因为巫蛊案,当初对他严加考掠,后来巫蛊案被吕闳所阻,江充只好罢
手,但刘丹的噩梦才刚刚开始。那些寺人都是身体残缺,心思阴微之辈,又被拘
在不见天日的牢狱中,心态一个比一个扭曲,平日便以折磨囚犯为乐。尤其是刘
丹这样曾经的贵人,如今沦入狱中论罪待死,再没有任何出头的机会,是他们最
喜欢炮制的下脚料。

  刘丹此时已经体无完肤,身上一片一片,都是烙铁留下的焦黑烙痕,他头发
胡须都被烙铁烫光,从头到脚伤痕累累,幸好天气转冷,不然整个人都该被苍蝇
盖住。那些寺人也是好手段,此时刘丹被钉在木架上,就像一块濒死的臭肉,只
偶尔发出细微的呼吸,偏偏还不得死。

  此前因为查案,那些寺人多少还要收敛几分。眼下江充被迫停止对巫蛊案的
追查,外面的官员绝足不入,整个北寺狱又成为这些寺人的天下,行事更是百无
禁忌。刘丹是主犯,那些寺人还给他留了口气,与他同时被送入北寺狱的赵王庶
出子女,已经有好几个被拷掠致死。

  领路的内侍甚至不乏得意地程宗扬炫耀,那些龙子凤孙,金枝玉叶,如何向
那些寺人乞求讨饶,结果还是像臭虫一样被寺人们笑眯眯地一点一点捺死。

  内侍停下脚步,往狱中指了指,一边发出「嘶嘶」的笑声,「你瞧,那个是
赵逆的女儿。」

  北寺狱的墙壁是夯土垒成,厚度超过两尺,由于通风不畅,平常极为潮湿。
牢内的照明都是火把,长年烟熏火燎,墙壁和屋梁都被熏得发黑。籍着摇动的火
光下,能看到牢狱一角铺着一堆稻草,一个戴着木枷的女子伏在上面,她衣裳鞋
袜都被剥得干干净净,裸露出白晰的肉体。一名寺人趴在她身上,挺着腰腹顶住
她的屁股用力耸动,巨大的阴影落在斑驳的泥墙上,如同一只正在噬人的怪兽。

  那女子双手捧着木枷,头脸埋在稻草中。虽然看不到面孔,但身子看起来颇
为年轻。她头发乱纷纷挽成一团,上面还沾着枯黄的草茎,然而用来夹住头发的
一支最简单的两股钗,却是金制的凤钗。

  「乱伦败德的下流胚子,」内侍满脸不屑地啐道:「跟逆贼刘丹乱伦的就有
她。一个下贱的淫材儿,入了北寺狱还当自己是翁主贵人。寺署问她怎么和刘逆
乱伦,她还敢摆脸色。惹得寺署不高兴,让人拿来木桶给她溺了几次水。」

  内侍像提到什么好玩的趣事一样「嘶嘶」笑了起来,「……刚溺了两次,这
小贱人就服帖了。寺署想让她丢丑,先给她喂了药,然后当着众人的面,狠狠弄
了她一遍。这小贱人被弄得泄了十几次身,晕了四五次,后来一见到寺署那根镏
银的物件,就直打哆嗦。」

  内侍压低声音,「你要是想弄,我把她叫过来。只要你发句话,保证听话,
要圆就圆,要扁就扁,随你怎么揉捏……」

  程宗扬道:「这不好吧?」

  「这有什么?」内侍满不在乎地说道:「那小贱人生得嫩,又是个浪货,弄
着爽利,就这几天,狱里上上下下便都弄过她。换成你这种热乎乎的真物件,她
求都求不来呢。」

  「再怎么说,她也是赵王的女儿,天子的亲族。」

  内侍「嘶嘶」笑了两声,尖声细气地说道:「你想的多了。赵逆犯的是谋逆
的大罪,能赏个全尸已经是圣上开恩。这些逆匪家属都已经被贬为庶人,销去谱
牒,哪儿还有什么身份?再说了,只要入了我们北寺狱,必定没有冤枉的。左右
是一班该死的罪囚……」说着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贴在程宗扬耳边低声道:「若
是给了她们体面,怎么对得起太后娘娘和圣上的谕旨?」

  程宗扬没有作声。吕雉和刘骜未必有这个意思,但北寺狱是宫里的监狱,这
些寺人为了讨好主子,把谋逆的囚犯作践得越狠,越显得对太后娘娘忠心。他们
要是反过来,对囚犯嘘寒问暖,只怕下一个死的就是他们。

  领路的内侍又道:「她们若是受不得这些,尽可以求死嘛。他们愿意死,咱
们也不拦着。有道是一死百了,上面的人也高兴。她们舍不得死,怨得谁来?咱
们这里是北寺狱,又不是王邸,既不肯死,又想要体面,哪儿有这种好事?」

  他说得好听,可程宗扬听说过狱中的情形。在北寺狱的寺人手下,求死也不
是一件容易的事。甚至有人自尽到一半,被寺人发觉,解救下来,又用烙铁活活
烙死的例子。救人再处死,看似多此一举,其实是为了震慑狱中的囚徒,让那些
囚犯知道,他们的生死都在这些寺人一念之间。

  事实上,北寺狱里除了这批囚犯,还有犯了事的宫人和太监被送来受惩诫,
便是宫奴,也不至于受此待遇。赵王一系已经没有出头可能,虽然活着,也等于
是死人了。正如那内侍说的,上面把这些谋逆的罪囚扔到北寺狱,就是让他们肆
意作践的。那些囚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为了苟延残喘,只能抛弃所有的尊严
和体面,用尽一切办法去讨好那些寺人。这种情形下,作出什么羞耻的勾当都不
奇怪。

  「那些死了的,狱里怎么处置?」

  「记过档,拉出去埋了便是。」

  「埋在什么地方?」

  「濯龙园后边就有一片乱坟岗。」

  「有人管吗?」

  「一帮死囚,谁会来管?」内侍道:「这些都是赵逆的罪属,本来就不是什
么好货色。便是把她们作践死,也是罪有应得。」

  程宗扬点了点头。

  那内侍见他没有开口,料想是没有看中,也不再多说,领着他往里面走去。

  旁边的牢房里,一名女子跪在地上,被两个寺人夹在中间,肌肤像雪一样,
白得耀眼。

  领路的内侍嘻笑道:「那个是赵逆的宠姬,说是冰肌玉骨,平常出恭用的都
是丝帛,还得四五个婢女服侍着,拿香汤涤洗。刚进来时,大伙叫来一看,后庭
果然养得又鲜又嫩,真跟一朵花似的,说不得,一人采了一回……」

  另一间牢房内,一个男子被吊在梁上,一名寺人正拿着薄刃,一点一点剔着
他腿上的肉。旁边一名女子赤条条躺在地上,她手上带着铁镣,白生生的双腿向
上跷起,被另一名寺人扛在肩上。那寺人腰间绑着一根木制的阳具,正在她蜜穴
间戳弄。

  「那个是赵逆的庶子,刚成亲不到三日,就被送到狱里。」

  「那是他妻子?」

  内侍笑道:「他新娶的妻子倒是个烈性的,入狱第二天就自尽了。那个是他
的宠妾。听说他背地里藏了不少金银珠宝,少不得要一一逼问出来。」

  说话间,那名寺人拔出阳具,然后抱住那女子的屁股往上一抬,淌满淫液的
木棒硬梆梆顶到她臀间,用力插了进去,一边对受刑的赵王庶子尖笑道:「这贱
人生得好妙物,弄起来着实爽利。」

  程宗扬道:「寺人也会爽?」

  「哎哟,贵人,你这话说的——咱是少点了物件,可以前也是男人不是?算
起来拢共也就缺了二两肉,又不是缺心眼儿。再说了,」那寺人压低声音,「这
些可都是金枝玉叶,就算过过干瘾,心里头也爽快。」

  太监生理有缺陷,心理上不见得没有欲望。汉代自己不知道,但到了明代,
太监光明正大娶妻娶妾的就有一堆,甚至还有争风吃醋,弄出人命的……

  再往前,是一间用来刑讯的牢房,几个女子脱得光溜溜一丝不挂,只在左脚
拴着铁镣,正裸著白生生的身子起舞。周围坐着几个寺人,都是阉割过的,此时
光着身子,裸露着或胖或瘦的身体,各自搂着一个赤裸的妇人正在取乐。墙边数
名罪妇跪成一排,在旁服侍,那些寺人一个个志满意得,不时发出肆意的大笑。

  其中一个肥胖的太监满面堆笑,在他面前,还跪着一名赤裸的妇人,她上身
后仰,双膝分开,两手伸到腹下,正拿着一根镏银的假阳具,在穴中来回抽送。

  平城君此时早没有往日尊荣,就像一个下贱的娼妓,当着一群阉奴的面,一
边自慰,一边浪叫。她头发被髡去,只剩下寸许长短,两手的尾指都被折断,软
搭搭的歪到一边。那根镏银的假阳具沾满淫液,硬梆梆插在她敞露的秘处,随着
淫具的进出,她蜜穴微微抽动着,在火光下纤毫毕露。能看到她臀间还塞着一只
硬物,却是一只木制的人偶。

  不多时,平城君身体抽搐起来。她双手剥开下体,哆嗦着开始泄身。肥胖的
寺署乐不可支,双手抚掌,哈哈大笑。平城君竭力张开双膝,敞露着下体,让众
人观赏她泄身的淫态。淫液顺着大腿直淌下来,湿淋淋洒在地上。忽然那根镏银
的阳具一滑,从穴中掉落出来。

  胖太监脸色猛然一变,挺起身,一脚重重踢在平城君腹下。平城君被踢得滚
到一边,她双手捂住下体,紧紧夹着双腿,身体像触电一样颤抖起来,喉中发出
一阵奇怪的「呵呵」声。

  程宗扬立在窗边,神情不住变幻。

  内侍暧昧地笑道:「贵人原来喜欢这号的……这罪奴的罪名已经定下来了,
判的大辟,后日就要拉到街上斩首。」

  程宗扬皱眉道:「这么快?」

  内侍附到他耳边,「有人想让她早些闭嘴——那罪奴是个好啰嗦的,江绣使
结案的时候,特意让人把她和刘逆的舌头都烙掉了。」

  程宗扬心里一沉,自己还是从朱安世那边听说,刘彭祖会对剧孟下手,泰半
都出于平城君的挑唆。剧孟与平城君素无交往,更不可能有什么仇怨,因此才赶
来想弄清其中的原委,没想到江充已经先出手掐断了线索。

  内侍人尖细的淫笑声不断灌进耳中,「那罪奴虽然没了舌头,下边倒是还好
使。前边软,后边紧……」

  程宗扬取出一只钱袋,拿出一枚金灿灿的钱铢,「这个认识吗?」

  内侍咽了口吐沫,露出贪婪的目光,「认识。」

  「能换多少钱?」

  「官价两千钱,市面上还多添几十钱。」

  程宗扬左手拿着钱袋晃了晃,「这里有一百枚金铢,都是你的。」

  那内侍呼吸声一粗,伸手就想去接。

  程宗扬一抬手,「有件事你要先替我办了。」

  「贵人尽管吩咐!」

  「我要带两个人走。」

  内侍吃了一惊,连忙摇头,「这可不成。这是北寺狱,小的胆子再大,也不
敢放人出去。」

  「不会让你为难。」程宗扬右手一翻,亮出两枚药丸,「这两枚药服下去,
一个时辰内便会呼吸断绝,肢体僵硬。你去报个瘐死,把尸体送出去埋了,剩下
的事就不用你管了。」

  内侍犹豫着伸手想接,又缩了回去,然后又试探着伸出手,再缩了回去,如
此几次三番,他咬了咬牙,「再加一百!」

  程宗扬抬手把钱袋抛给他,「事成之后再给一半。」

  内侍把钱铢塞到怀里,这才问道:「你要带谁走?」

  「赵逆的王后淖姬,还有平城君。」

  内侍一听是这两个人,又踌躇起来。狱里一众囚犯,刘丹以外,就属她们两
个身份最贵重。

  程宗扬伸出手,「若是不行,便把钱还给我好了。」

  内侍抱着沉甸甸的金铢,怎么也撒不开手,最后一咬牙,「再加五十!」

  「成交。」

  内侍忍不住道:「别的倒也罢了,平城君可是要斩首的。」

  「就是因为要斩首我才等不及。」程宗扬道:「她要是能活着,我倒是想让
她留在你们这里,待一辈子都别出去。」

  黄昏时分,一辆木轮车辘辘出了北宫。车上扔着两卷破旧的草席,席间隐约
露出一丛头发,上面乱纷纷沾着枯草,发上簪钗饰物都被摘拔一空。

  几名寺人用力推着车,后面一名内侍两眼乱转,看到马车边的程宗扬才松了
口气,然后转过脸,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

  木轮车推到濯龙园后方一片荒丘间,几名寺人找了处挖好的大坑,把草席连
着尸首往坑里一扔,用铲子泼了层浮土,然后忙不迭地推着车回去。

  一个时辰之后,马车载着两具「尸体」驶入通商里一处不起眼的宅院。

  …………………………………………………………………………………

  斯明信正在教剧孟学习腹语,剧孟靠在软榻上,眼睛似闭非闭,看着像是睡
着了一样,其实一直用眼角往旁边瞄着。

  卢景拿着一只小锤子,「叮叮铛铛」地敲着一块银饼。一边敲,一边不时用
手背感觉是否光滑。银饼慢慢敲出轮廓,卢景拿起来在脸上比了比,却是一只能
挡住半张脸的面具。

  剧孟眼睛一亮,挣扎着坐起身,把脸凑过去。斯明信冷着脸伸出手掌,按住
剧孟头顶,把他脑袋扭过来。

  剧孟悻悻然哼了一声,要死不活地靠在软榻上,继续听他讲腹语的技巧。

  等程宗扬回来,那只银面具已经成形,剧孟正戴在脸上直乐。那张面具遮住
了剧孟被挖掉的眼睛,还有脸上几处烙痕,只露出嘴巴和一只完好的右眼。银制
的面具泛着金属冷漠的光泽,面具下的剧孟却是刚清醒就活力十足的主儿,两者
一冷一热,形成一个奇妙的组合。

  剧孟得意的晃了晃脑袋,炫耀自己新得的面具,但急接着,他的笑容就消失
了。

  程宗扬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后还跟着青面兽。老兽两手各挟着一卷草席,弓
腰进入室内,然后把草席放在地上,一把摊开。

  一股潮湿的霉味在室内弥漫开来,草席内卷的是两个女子,她们身上套着一
件又破又旧的赭红色囚衣,光着双脚,露出的手臂上带着鞭打的痕迹。两女双目
紧闭,脸上蒙着一层暗青的死灰色,身体僵硬,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卢景看了一眼,「这个是赵后,这个是……平城君?死了?」

  「剧大哥没有鞭尸的爱好吧?当然是活的。」说着程宗扬用匕首在两人颈侧
刺了些血,然后取出一只瓷瓶,撒了些极细微的黑色药末在伤口上。

  两人的血液暗红呈现一种微蓝的颜色,看上去极为怪异,与药末一触,渐渐
回复成鲜红的色泽。

  随着药末生效,两人的气色迅速恢复,僵硬的身体像是重新活过来一样,逐
渐恢复了弹性和原有的颜色。

  程宗扬指着平城君道:「她已经定了大辟,后天斩首。我是担心剧大哥不能
亲手报仇,将来引以为憾,才把她带出来。剧大哥,是不是她出卖的你?」

  剧孟用力点了下头。

  程宗扬在两女眉心一弹,把她们唤醒。

  平城君慢慢醒转,紧接着就瞪大眼睛,像是看到鬼一样,看着榻上那个戴着
银具的男子。虽然剧孟模样已经大变,但那种睥睨天下的气势,让她一眼就认出
面前这个男人的身份。

  程宗扬道:「你识字吗?」

  平城君慌张地摇摇头。

  程宗扬捏住她的下巴,让她张开嘴巴看了一眼,遗憾地说道:「可惜她舌头
没有了,没办法询问。」

  剧孟摇了摇头。他喝下的毒酒是平城君亲手送上的,哪里还需要询问?

  程宗扬道:「害过你的人,差不多都死了。还活着的,现在也不比死人好多
少。」他抬起平城君的下巴,「这个是害你的主谋,是杀是留,如何处置,剧大
哥,你一言可决。」

  程宗扬说着,把匕首放到剧孟手边。

  剧孟仅剩的右眼在银面具后慢慢转动,看着地上两个女子。平城君一只耳朵
被撕下半边,似乎血中余毒,神情还有些呆滞。旁边的淖姬颈中带着绞痕,她双
手抱着身子,像受惊的小猫一样在瑟缩着,原本灵动的双眼只剩下深深的恐惧。

  程宗扬道:「剧大哥若是不想脏自己的手,我可以找两个寺人,把你吃过的
苦头,原样不动的还到她身上。」

  平城君惊得魂飞魄散,张着嘴「哑哑」的叫着,拚命磕头讨饶。淖姬也脸色
发白,显然都对那些寺人怕到极处。

  剧孟一根手指放在匕首上,感受着珊瑚铁的冰冷,然后抬起手,一指点在平
城君眉心。

  平城君额头「呯」的一声,像是被锐器刺穿一样,被剧孟手指硬生生穿透。
她瞪大眼睛,鲜血混着脑浆从额上淌出。旁边的淖姬呆若木鸡,接着无法抑制的
颤抖起来。

  程宗扬也是大吃一惊,没想到剧孟重伤之余,还有如此劲力,竟然能用手指
刺穿人体最结实的颅骨——他不是一身修为都废了九成吗?

  正惊诧间,只见寒光一闪,剧孟用残缺的手掌夹住匕首,一刀斩掉平城君的
头颅,然后仰天发出一个无声的大笑。接着他猛地咯了口血,浑身一震,原本已
经愈合的伤口同时迸出鲜血,连那只银面具也被鲜血染红,「滴滴答答」地往下
淌着血珠。

  斯明信和卢景同时出手,一人按在他的背后,一人按在他的胸口,竭力护住
他的心脉。

  「蠢货!你想死啊!」卢景骂道。

  …………………………………………………………………………………

  案上一灯如豆,秦桧端坐案前,神情严肃。

  「主公此举大为不妥。赵后与平城君已然是阶下死囚,早死晚死无甚分别。
主公此举冒了偌大的风险,实属不智!」

  「应该没有什么风险吧?」程宗扬道:「赵王谋逆的事已经结案,平城君定
为大辟,过两天就要杀头。赵后恐怕也不会活着出狱。两个已经死了的人,有几
个人在意?」

  「赵王谋逆一案说是结案,实是被中常侍吕闳所阻。江充此人气量狭小,睚
眦必报。如今深得太后宠信,正欲有所作为,此番虎头蛇尾,岂会善罢干休?更
何况赵后与平城君一母同胞,同为淖氏,」秦桧提醒道:「太后的乳母可是淖方
成。」

  程宗扬心里咯登一声,「她们是亲戚?」

  「虽然仅是同宗的远亲,但未必没交往。」秦桧道:「这就是风险。」

  程宗扬想了一会儿,「她们两个在北寺狱,淖方成近在咫尺,都对她们两个
不闻不问,应该只是同姓,没有什么交情。」

  「即使没有交情,可风险仍在。主公将平城君的尸首弃之坑中,更是错上加
错。将来宫里若是核对尸体,必定会露出马脚。」

  程宗扬叹道:「我没想那么多。只是剧大侠受得苦楚实在太重,如果不让他
亲手报仇,我都咽不下这口气。大丈夫快意恩仇,就算冒些风险,能替剧大侠出
气也值了。」

  秦桧毫不客气地说道:「剧大侠此番快意,又当如何?」

  剧孟亲手斩杀仇人,结果因为妄动真气,伤势刚有起色就又陷入昏迷。说起
来这事自己办得确实鲁莽了一些。

  秦桧提到的危险让程宗扬也警觉起来,看来这事不能只顾着快意,还得设法
补救。但要补救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尤其是平城君被剧孟斩首,尸首分离,无论
如何是接不回来了。

  程宗扬道:「不行就找两具尸体代替,把面容毁掉。」

  秦桧道:「尸骸易找,难在不让人生疑。」

  淖姬和平城君身为贵族,平日养尊处优,单是肤色就难找到相符的。

  「依你之见呢?」

  秦桧沉吟片刻,「若想灭迹,当是焚尸。」

  要想毁尸灭迹,最好的办法是放火,可火也不是随便放的。程宗扬道:「那
处坟场在一处荒丘之后,周围光秃秃的,想失火都没有理由。」

  「若是朝廷出面焚烧呢?」

  「你是说……」

  「洛都人烟稠密,一旦出现疫疾,必成大祸。当有人说动天子或者太后,对
无主的尸体集中焚毁,以断疫疾之源。」

  程宗扬一怔,然后笑了起来。秦桧这条主意,用的鱼目混珠之计,不显山不
露水就把可能出现的漏洞消除了。

  「这可是善政。得找个合适的人来办。」

  秦桧微笑道:「久闻蔡常侍之名,不知属下可有缘一见?」

  程宗扬大笑道:「好主意!奸臣兄,你可小心点,别跟着那家伙学坏了。」

  蔡敬仲出面,这种小事自然是手到擒来,程宗扬忧心尽去,却不知道自己晚
了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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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九集

  内容简介:

  奉诏往昭阳殿的程宗扬与东方曼倩原要「逗昭仪开心」,一见却是惊吓!友
通期早与东方曼倩熟识,并险些成了他的姬妾!东方曼倩挂冠求去,朝廷上却传
起「东方谪仙为天子一卜,翩然远去」的流言……

  作为带走小紫的交换,朱老头说出严君平的下落,程宗扬等人总算知晓黑魔
海演的是什么戏!江州大战成了黑魔海抹黑星月湖的材料,严君平错信歹人,更
将程宗扬急需的财物交出大半给黑魔海!眼下债主纷纷上门,这该如何是好?

                第一章

  洛都。北宫,濯龙园。

  虽然已是深夜,园后的荒丘上却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火把。江充蹲在坑边,看
着脚前一只沾满泥土的头颅。

  那头颅是一个妇人,头发被髡过,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已经被鸟雀叼
走,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眼眶。脖颈的伤口极为平整,显然是被人一刀斩断。

  在江充身后,数十名军士、寺人像蝼蚁一样忙碌着,不断从坑中掘出尸体,
一具一具摆开,一名小黄门拿着木简核对死者的年纪和身份。其中有十几具是刚
埋下不久的,面容尚能辨识,但能够辨识的也仅仅只是面容而已。无论他们原来
的身份如何高贵,此时除了一条破旧的草席,一件几乎遮不住身体的破烂赭衣之
外,再没有任何多余的物品。

  江充从袖中取出一条帕子,一点一点抹去头颅上的泥土,直到额头上一个沾
满血污的圆孔显露出来。江充伸手比了比,然后轻轻一按,手指轻易没入颅骨,
正好卡进圆孔内。

  他回过头,看着身后的白衣少年。那少年用一条帕子掩住口鼻,一手拿着火
把伸过去,仔细审视半晌,然后点了点头。

  那名核对尸首的小黄门从坑里爬出来,一边扯掉蒙在脸上的布巾,一边喘着
气道:「回吕校尉、江绣使,一共十三具尸体,九男四女,其中一具尸首分离,
小的带人查验得实,正是简牍上的平城君。尚有淖姬尸首一具,未曾找到。」

  吕巨君把火把递给护卫,自己退后一步,把面孔隐入阴影中。

  江充放下那只头颅,一边用帕子抹去指上的泥土,一边淡淡道:「淖姬的尸
体呢?」

  一名被摘掉冠带的内侍跪在旁边,他半边脸都肿了起来,嘴角淌着血,眼睛
肿得只剩一条细缝。听到江充的问话,他翻了翻眼睛,木然道:「小的什么都不
知道。」

  「砍掉他的脚趾。」

  一名军士拔出佩刀,一脚踩住内侍的膝弯,接着手起刀落,将他左脚的大拇
趾生生斩了下来。

  内侍惨叫道:「狱中已经验过尸首!江充!你敢冤我!我要与你在太后面前
分说清楚!」

  「淖姬的尸体呢?」

  那内侍双手拍着泥地,嚎啕痛哭,「太后,你睁开眼睛看看!姓江的一个外
臣,就敢这么欺负老奴啊……冤枉啊……」

  江充冷冷道:「把他另一边的脚趾也砍掉。」

  内侍的嚎啕声戛然而止,他咬紧牙关,肿胀的眼角飞快地跳动几下,横下心
要硬撑过去。

  那名军士举起环首刀,正要落下,却被一只手拦住。

  吕巨君放下掩鼻的帕子,淡淡道:「我知道你,你原本是太后的家生奴婢,
随太后一起入宫,在长秋宫当值数年。先帝驾崩之后,你先到北寺狱,然后又调
往永巷,如今在永安宫担任内侍……」

  江充道:「这样一个对太后忠心耿耿的老奴,竟然勾结外人,私纵囚犯,实
属骇人听闻。」

  内侍叫道:「江充!你明知道我对太后忠心耿耿,还敢构陷于我!」

  吕巨君摆了摆手,止住双方的争辩,然后道:「我倒想问你,到底是什么让
你忘了太后对你的恩典,做出这种胆大妄为的勾当?」

  「我冤枉!」内侍梗着脖子,声嘶力竭地叫道:「我为太后出过力!我为吕
家流过血!」

  吕巨君用帕子慢慢抹着手指,对他的惨叫置若罔闻,「你既然不肯说,我便
来猜一猜……有资格让你背叛太后的,整个汉国也不过寥寥数人。」

  他抬起手,然后屈下一根手指,「天子?不可能。天子对赵逆一系,深恶痛
绝,况且你是众所周知的太后心腹,天子即便有所行事,也绝不会找你。」

  他屈下第二根手指,「大将军霍子孟。霍大将军秉政多年,深受太后信任,
多半能使得动你。但霍大将军与赵王交情泛泛,绝不会冒着得罪太后的风险,插
手赵逆之事。」

  「车骑将军金蜜镝……」吕巨君屈下第三根手指,然后摇了摇头,没有说什
么,就直接跳过。

  「大将军与车骑将军以外,其余大臣对你来说都不够份量。那么除却外朝,
便是内廷。」吕巨君屈下第四根手指,「最有资格使唤你的,莫过于两人:太后
乳母淖方成;亲信第一胡情。」

  「以常理论之,淖夫人嫌疑最大,赵后淖姬不仅与其同宗,更是远房族亲。
淖夫人设法救下淖姬性命,当在情理之中。」

  吕巨君笑了笑,「你抵死不吐口,想必也是打的这番主意,想牵出淖夫人,
让别人知难而退吧?可惜你忘了一事……」

  吕巨君低下头,温言道:「淖夫人若是要救淖姬,何必将同属族亲的平城君
斩首?更何况,淖夫人想救下淖姬,只用对太后开口便是,哪里需要找你?」

  内侍已经忘了脚上的剧痛,只睁大眼睛,像见到鬼一样瞪着那个侃侃而言的
白衣少年。

  「常言道:钱帛动人心,却不知义字亦动人心。」吕巨君直起腰,望着夜色
下浓重的阴云,「平城君已经定了大辟,那人却要抢先下手,显然与平城君仇深
似海,非如此不足以复仇。既是平城君仇家,又能让你宁肯废掉双腿也不吐口,
这样的人我只能想到一个……」

  吕巨君微笑起来,「……剧孟生死至交,大侠郭解。」

  内侍脸色一下变得煞白。

  吕巨君舒了口气,然后又笑了起来,「果然是他!」

  …………………………………………………………………………………

  程宗扬直到中午时分,才得知江充已经将濯龙园后的乱坟岗挖掘一空,又叫
来胡巫占卜、望气。江充虽然下过禁口令,但在宫廷的小圈子中,这些事都已经
不是秘密。

  平城君在大辟前突然瘐死,复验时却是遭人斩首;同时身故的赵后淖姬踪影
俱无,下落不明,在宫里引发了无数猜想。

  「襄邑侯当上大司马,胆量是越发大了。」徐璜如此说道:「竟然以瘐死为
名,私下盗走赵后。」

  东方曼倩道:「此事颇为蹊跷,若是襄邑侯所为,为何要斩杀平城君?」

  徐璜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谁不知道北寺狱上上下下,都是吕家
的家奴。赵王谋逆案发,家属被系。第二天便有流言,称大司马去了北寺狱,籍
口问案,遍淫赵王诸女。赵王虽然谋逆,终究是宗室至亲,侯爷如此胡作非为,
让天子好生了一场气。」

  程宗扬道:「那平城君为什么尸首分离?」

  「平城君勾结朱安世,与大司马素有私怨。」左悺道:「听说平城君颅骨被
人凿开,脑浆被人吸食得干干净净——寻常人岂能做出这种事来?」

  东方曼倩道:「若说是襄邑侯所为,尚且有可议之处。」

  具瑗道:「外戚与诸侯不合,由来已久。左右不关咱们的事——圣上还没有
起身?」

  唐衡看了看铜漏,已经是辰初时分。若是平时,天子应该已经晨起习射,然
后开始用膳了。他咳了一声,「许是在晨沐吧。」

  中行说板着脸道:「是在晨沐。不过晨沐的不是天子,是昭仪。圣上原本已
经将要过来用膳,临行时听说昭仪晨起洗沐,悄悄过去窥视,还拿钱贿赂昭仪身
边的侍女,让她们不要声张。」

  唐衡道:「休得胡说。圣上身为天子,哪里需要去贿赂宫女?」

  「你们不信?」中行说怨气冲天,「你们问问圣上,他身上什么时候带过钱
了?他拿的是我的钱!」

  单超道:「好了好了。亏得蔡常侍和吕常侍两个不在,要不然又被人看了笑
话去。」

  程宗扬朝东方曼倩使了个眼色,借口方便,从殿里出来。

  「天子叫咱们过来,有什么事?」

  东方曼倩道:「因为富平侯之事,江都王羞怒难平,想将王位传给太子,自
己回封地养老。炎汉开国以来,尚无此例,天子不欲人知,特意召来我等,想找
个主意,好说服江都王。」

  「江都王要传位给太子?」程宗扬觉得有些奇怪,江都王不知道他那位太子
也是储君的候选人之一?这个时候晋位诸侯王,虽然还有继承大统的资格,但可
能性要小了许多。

  「江都王是被刘彭祖的下场吓住了,不想趟这漟混水。」

  有赵王的遭遇在前,无论哪位诸侯都得掂量三分。与其身死族灭,不如激流
勇退。江都王若是退出角逐,仍不失为一方诸侯,总好过一不小心便祸及亲族。
只是剑玉姬已经布下局面,岂会答应他这么轻易退出?

  剑玉姬的应对手段自己不必想,也想不过来,程宗扬转过话题,「听说天子
诏举七科,是你的主意?」

  东方曼倩叹了口气,「我只请天子诏举明法一科,天子一意孤行,同时诏举
七科。」

  「我说呢,你怎么会这么激进?七科同诏,起码要选出来七八十个官员,而
且还都是千石以上的实职。朝中哪里有这么多位置?」

  「天子此举操之过急,但我屡谏不听——总不能让我尸谏吧?」

  「我担心的是……」程宗扬道:「尚书台竟然没有提出异议?难道吕冀就放
心天子这么大举选材?」

  「你是担心最后选出来的都是吕家的门客吧?」

  「让你说中了。」程宗扬道:「参加诏举的士子必须有二千石以上的官员举
荐,才有资格应诏,吕氏一门,二千石以上的高官至少有二十余位,每人举荐三
个,就是六十人。再加上他们的亲朋故旧,差不多占据二百个举荐的名额。天子
有意扶持的云台书院才有多少人?」

  东方曼倩道:「也许吕家有人会出于公心,举荐书院士子。」

  「吕闳吗?」

  东方曼倩笑道:「谁知道呢?吕家以后族名世,也不是只有吕冀一支……」

  一名小黄门跑过来,「天子已经出来了,两位快些入殿吧!」

  刘骜面带笑意,唇上的小胡子微微翘起,显然情绪极好。他没有责怪两人姗
姗来迟,随意吩咐两人入座,然后道:「江都王欲传位于太子,朕以为不可,你
们说说吧。」

  程宗扬暗暗撇嘴,你都先开了御口说不行,大伙儿还能说什么?

  果然,众人纷纷发言,都说江都王此举不妥,应当驳回,连东方曼倩也随声
附和,不肯作仗马之鸣。

  程宗扬满肚子苦笑,自己倒是想来个顺水推舟,让刘建继位江都王,看剑玉
姬如何应对。可大家都这么聪明,自己凭什么当那只该死的出头鸟?

  刘骜的目光忽然落在程宗扬身上,然后笑道:「程卿,你看呢?」

  「圣上说得极是。江都王此举于礼不合,理当驳回。」

  「你是大行令,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得,自己刚才还想着要看剑玉姬的笑话,这会儿笑话就落在自己头上。自己
亲自上门,给那贱人排忧解难,这事可实在太他妈的扯了……

  程宗扬无奈地说道:「臣遵旨。」

  刘骜一笑,对徐璜道:「公孙博士、朱常侍到了吗?」

  徐璜道:「已经奉旨在建德殿等候。」

  刘骜点了点头。唐衡在旁道:「圣上起驾——」

  在座的中常侍纷纷起身,安排天子出行的琐事,殿中只剩下东方曼倩和程宗
扬这两个外臣。刘骜起身张开双臂,一边由内侍服侍着束上衣带,一边对程宗扬
道:「听说你门下有个丹青师?」

  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心道:来了!

  自从毛延寿被董宣逮入狱中,慌张之下全盘招供,他就担心着会有这一天。
这会儿被天子当面问到,程宗扬避无可避,只好硬着头皮道:「是。」

  出乎程宗扬的意料,刘骜却说道:「那件事你做得不错。你把人收留下来,
不让他在外面乱说,也是维护了宫里的体面。但你不该瞒着朕,更不该连董卧虎
都信不过。」

  按说天子把话说到这份上,自己应该跪下谢罪,但程宗扬实在跪不下去,便
拿着面前的几案当掩护,装作手忙脚乱,来不及推开,只在席间躬身道:「请陛
下恕罪。」

  刘骜摆了摆手,「朕知道,你冒了风险,怕得罪人,才不敢声张。」

  程宗扬心里一松,刘骜把自己的隐瞒当成是害怕襄邑侯的威势,倒也能说得
通。若是别人遇上这种事,肯定有多远逃多远,更有甚者,把人交给襄邑侯,以
此邀功。相比之下,自己把毛延寿藏起来,不让他在外边乱走乱说,已经是忠心
耿耿了。若是为此上书,请诛襄邑侯——强项令可是只有一个,天子也不能指望
人人都是董卧虎。

  刘骜道:「这件事到此作罢,朕不会追究你的欺君之罪。但要记着,下不为
例。」

  「多谢圣上开恩。」程宗扬道:「臣也不是有意隐瞒,实在是事关重大,因
此才买通狱吏,把人带走。」

  「能在董卧虎眼皮底下作手脚,你也是好本事。」刘骜笑了笑,这才开始说
起正题,「宫里的丹青师,昭仪都不中意。让你门下那丹青师来试试。」

  「只是他技艺不精……」

  「让他来试试就来试试。若是画得让昭仪中意,朕有赏。」

  「是。」

  「昭仪入宫这几日,有些不习惯,昨晚还说想见见你。毕竟你是她认识的头
一个外臣,若是有什么事,你就替她办了。」

  程宗扬一怔,天子这意思……是让自己贿赂昭仪?

  「臣遵旨。」

  刘骜对东方曼倩道:「你也去吧。你若能把昭仪逗笑,赏你千钱。」

  车驾已经备好,刘骜吩咐完,便启驾前往建德殿。

  程宗扬与东方曼倩对视一眼,各自露出苦笑。东方曼倩自嘲道:「我自负智
谋,兼资文武,岂料在君主眼中,只是弄臣优伶之属。」

  「就算是弄臣,你好歹也是个臣。我在天子眼里,恐怕就是个活蹦乱跳的钱
包,踢一脚就能吐出来钱那种。」

  两人哈哈大笑,虽然心有不平,也唯有苦中作乐了。

  一名内侍在前领路,东方曼倩道:「听说这位新来的赵昭仪姿容绝世,比皇
后还胜过一筹。若能目睹,也算不虚此行。」

  「美则美矣,但比起皇后,还略有不及。」

  东方曼倩笑道:「那也是难得的美人儿了。」

  程宗扬压低声音,「喂,你心里有气,也不用这么大声吧?两个外臣议论妃
嫔的容貌,你觉得合适吗?」

  东方曼倩对他的小心嗤之以鼻,「富贵不还乡,有如衣锦夜行。我有胭脂烈
马,岂能藏之名室,不使外人得见耶?」

  「越说越过分了。你以为天子是小孩子,老婆长得漂亮,要拿出来炫耀?」

  穿过一条长廊,面前便是昭阳殿。作为仅次于长秋宫的寝宫,昭阳殿的华丽
自然不在话下,而且东西各有一座高阁,以廊桥与宫殿相连,规模比寻常妃嫔的
宫殿大了数倍,气势更显恢弘。

  领路的内侍停下脚步,一名女官立在阶前,不苟言笑地微微施礼,然后领两
人入内。

  江映秋挽着高髻,双手平平握在胸前,两眼平视前方,衣裾长长拖在地上,
举止端庄自持,行不露足,踱不过寸,行走时几乎看不到她腿足的动作,一举一
动都堪称女德的模范。

  程宗扬知道江映秋落到死丫头手里,被调教得不轻,但也没有想过要染指于
她,只是这会儿看到她这么能装,不禁起了恶作剧的心思。趁她转身,伸手在她
臀上抓了一把。

  江映秋脸一下子红到耳根,但丝毫不敢声张,只慌忙躲开。幸好此时走到廊
阁转角,东方曼倩被隔在后面,除了当事的两人,并没有人察觉到他们的异状。

  好不容易走到殿内,江女傅没有开口就退入偏殿。那位随昭仪一同入宫的贴
身婢女鹦儿目如春水地看了程宗扬一眼,然后掀开珠帘,娇声道:「娘娘,大行
令与侍诏来了。」

  友通期盈盈起身。数日不见,她眉眼间已经褪去少女的青涩,顾盼生辉,容
光焕发。此时换了一身宫装,头戴凤钗,耳垂明珰,脚下的丝履镶着明珠,更是
贵气逼人。

  友通期轻笑道:「程大行免礼,这位是……」

  话音未落,友通期忽然变了脸色。与此同时,东方曼倩也骇然变色,失声叫
道:「是你!」

  两人愕然相对,接着友通期慌乱地低下头,一手抚着额角,「我……我有些
不舒服。鹦儿,扶我出去……」

  一向诙谐洒脱的东方曼倩,此时却像失了魂一样,神情呆滞。半晌他才退后
一步,对着空气说了一句,「臣告退。」说罢逃也似的往外奔去。

  程宗扬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知道事情不妙,刚出殿门,就一个箭步
冲上前去,把东方曼倩扯到旁边一间偏殿。

  「怎么回事?」

  东方曼倩失魂落魄地说道:「没……没什么……」

  「少来!你脸色都变了。」

  东方曼倩张了张嘴巴,然后干涩地说道:「罢了,我也不必瞒你……你记得
上次我向你借一万钱?」

  程宗扬背后冷汗都下来了,「当然记得。」

  「那就是给她下的聘礼。没想到……」

  程宗扬一字一句地说道:「老东,你认错人了吧?」

  「怎么会认错?我……」东方曼倩忽然省悟过来,「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不是我找到的,而是宫里找到的。我只是奉命送她入宫。」

  东方曼倩脸色数变,然后闭紧嘴巴。

  程宗扬也没想到会这么巧,自己在街上找来这个克父克母克兄克弟,所有亲
戚全都死光光,不会有任何麻烦的孤女,竟然就是东方曼倩准备迎娶的女子。难
怪友通期说曾有人来找她,后来又不见了,原来那个人是找自己借钱来了。难怪
自己前脚刚找到友通期,东方曼倩后脚就还了钱,原来他要娶的姑娘被自己给截
胡了。

  事已至此,就算再懊悔,也没办法重新来过,甚至连补救都不可能——她已
经入宫成了昭仪,难道还能再嫁给一个侍诏?这事连想都不敢想!

  程宗扬低声道:「其实昭仪很早就到了洛都,但被人所阻,一直无法入宫,
甚至有性命之危,才不得不隐名埋姓,藏身市井之间。」

  东方曼倩已经冷静下来,嘟囔道:「你那一万钱要早些给我,我就娶个昭仪
回来了……」

  这时候还能开玩笑,这家伙也算是胆大了。接着东方曼倩叹了口气,「你说
的没错,是我认错人了。」

  程宗扬道:「我知道这有点过分,但是……你能不能向昭仪道个罪?就说自
己一时失礼,免得刚才有人看到,在外面多嘴。」

  东方曼倩摇了摇头,「不行。我腹痛如绞,无法支撑。」他犹豫了一下,低
声道:「帮帮我——别让人……天子知道。」

  程宗扬默然无语,自己害怕东方曼倩说出友通期的真实身份。东方曼倩又何
尝不怕?友通期如今正得宠,若是天子知道他曾经找过友通期,还准备下聘,最
好的结局也是立刻下蚕室,狠狠挨上一刀,以绝后患。但以当今天子脾性,根本
不会这么仁慈,更有可能是碎尸万段,挫骨扬灰。甚至连友通期、皇后、宫里的
女官、内侍……一直到程宗扬,都逃不了被灭口。

  「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

  东方曼倩感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悄然离开。

  程宗扬等了片刻,稳住心情,才回头往昭阳殿走去。

  幸好刚才在场的人不多,因为要与程宗扬见面,其余的宫女都已经被早早遣
开了,只留下罂粟女和江映秋。此时两女守在寝宫外,友通期钻在被子里,小脸
吓得煞白。

  程宗扬道:「没事了。」

  友通期微微掀开被子,只露出两只眼睛,半是后怕半是委屈地说道:「吓死
我了……」

  「别怕。他是个很聪明的人,绝对不会说的。」

  友通期松了口气,然后嗔道:「都是你,人家心里这会儿还怦怦直跳呢。」

  这丫头倒是个心大的,天大的事,她吐口气就完了。程宗扬苦笑道:「那也
怨不得我吧?我怎么知道会这么巧呢?」

  「怎么不怨你?」友通期道:「要不是罂姊姊要见你,怎么会有这种事?」

  罂粟女笑道:「那你还不赶快起来?占着床榻不起,莫非是想和姊姊一同服
侍主人?」

  友通期吃吃笑道:「只怕你家主人看不上我。」

  程宗扬道:「有事赶紧说吧,我一个外臣,在这里待得久了可不合适。」

  罂粟女对友通期笑道:「拜托娘娘替奴婢看着些门户。」

  友通期啐了她一口,扯着江映秋道:「我们去东阁赏花。」

  左右无人,罂粟女立刻满面含春,像小狗一样伏在主人身下,扬起脸,用玉
齿咬住主人的衣带,慢慢扯开。

  程宗扬道:「你还真不怕给我惹事。」

  罂粟女笑道:「昭仪思念家人,拜托大行令捎些东西给养父。如今娘娘在外
面赏花,命奴婢在殿里挑选整理,交给大行令。都是些体己的物件,自然不想让
别人看见。」

  这也能说得过去。反正友通期在外面赏花,只留了一个奴婢在殿内,不怕别
人说她与外臣私会于密室。当然《飞燕外传》之类的秽书捕风捉影地胡乱编排,
那就谁都拦不住了。

  罂粟女一边说,一边解开衣带。她穿着一件白底红花的曲裾,只轻轻一扯,
衣裳便从肩头滑落,露出雪白的上身。她把脸埋在主人身下,贪婪地呼吸着主人
身上的气味。

  那股阳光般的气息,使她身子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一点针尖大小的殷红从
她肩头冒出,接着又是一点……

  罂奴呼吸变得炙热,她扬起脸,水汪汪的双目仿佛要滴下蜜来。她用脸颊摩
蹭着主人的阳具,一边伸出香舌,用舌尖在主人身下舔舐。

  罂粟女被小紫下过禁制,每天都要闻到主人的气味,否则纹身的禁制就会发
作。她入宫时专门带了主人准备一套换洗的内衣,但怎么比得了主子本人身上的
气味?她张口含住主人的阳具,从龟头开始,一点一点舔舐到阳具根部,动作急
切而又细致,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小的部位。

  程宗扬坐在榻上,一边抚摸着她的粉颈,一边把脚伸到她膝间,将她双腿分
开。

  罂奴细细舔过阳具,然后开始吞吐起来,粗硬的阳具将她口腔塞得满满的,
她伸直喉咙,每一次都用力吞到根部,将龟头纳入自己喉内。

  一连吞吐了数十下,罂奴才吐出阳具,她扬起脸,讨好地看着主人,眉眼间
满满的都是春意。

                第二章

  惊理贴身看着孙寿,罂粟女入宫,蛇夫人跟着死丫头跑得踪影不见,卓云君
一门心思在教赵合德,就剩一个阮香凝,还不好在人前露面。说来自己身边不少
女人,一忙起来,竟然一口都吃不上,硬生生素了这么些天。此时被罂粟女勾起
欲火,程宗扬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就要往榻上扯。

  罂粟女却轻轻挣开,「主子稍等……」说着嫣然一笑,一手拉起衣裳,闪身
退到屏风后。

  程宗扬仰面躺在榻上,打量着周围的陈设。昭阳殿规模宏伟自不用说,而且
四壁都画着花鸟山水,尤其是对面墙壁上,一只飞凤占据了整面墙壁,长及数丈
的凤羽都是用金箔贴成,华光四射。程宗扬也算是见过富贵的,但目睹了汉宫的
华奢还是不禁为之兴叹,人世间的富贵莫此为极。

  他不由想起了在上清观苦修的赵合德,假如不是自己安排的李代桃僵之计,
此时在这座宫殿中享受人间富贵的,应该是她吧?

  屏风后环佩轻响,一个丽人迤逦而出。程宗扬一眼望去,不禁愕然,良久才
吐出一个字:「干!」

  罂粟女去了屏风后,竟然换了一身宫装出来。她头发梳成高髻,上面戴着一
只展翅的金凤钗子,凤首叼着一串玉珠,下面一颗红宝石正悬在她眉心。她身上
的宫装艳如丹霞,衣上绣着连绵的云纹,腰间的丝绦七彩交错,悬着玉环玉佩,
却是昭仪的服色。

  罂粟女款款走来,然后身子一旋,丹红的长裾旋转着散开,宛如一朵盛开的
鲜花,流光溢彩。罂粟女仿佛摇曳的花枝般伏下身,然后回过头,媚眼如丝地看
着主人,一边柔柔拉起长裙。

  她里面什么都没有穿,宫装下直接是雪白的胴体。罂粟女一直把长裙拉到腰
间,露出那只丰满的雪臀,高高向上翘起,然后双手拨开白滑的臀肉,将那只娇
嫩的玉户绽露出来。

  程宗扬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制服控,但此时在天子最宠爱的妃嫔寝宫内,自
己的侍奴穿上天子最宠爱的妃嫔的昭仪宫装,却像娼妓一样裸露出妖艳的下体,
程宗扬满腔欲火猛然腾起。

  「啊……」罂奴低叫着昂起螓首,感受着那根火热的肉棒硬梆梆捣入自己蜜
穴。蜜腔内柔腻的嫩肉在强烈的磨擦下颤抖着,仿佛不受控制一样抽搐起来。穴
口被肉棒撑紧,蜜穴被塞得满满的,几乎没有一丝缝隙。

  肉棒一直捅到蜜穴尽头,重重顶在花心上。罂奴浑身一颤,只一下,就忍不
住泄了身。

  罂粟女只觉得浑身瘫软,手脚冰凉,全身仅剩的力气仿佛都集中在下体。她
蜜穴早已湿透,随着阳具的进出,淫液一股一股泼溅出来。她肌肤上的纹身一片
一片浮现出来,形成一片妖艳的罂粟花海,这片花海的中央,也是她纹身的最后
一针,那颗阴珠已经涨得殷红,宛如一颗鲜红的玛瑙,正在主人指下不住变形。

  她嘴巴张开,喉咙却像窒息一样,发不出一丝声音,只有一丝口水从她唇角
淌出。主人的阳具甫一入体,她下体就似乎完全失去控制,只剩下本能的战栗,
随着阳具的捣弄,一波接一波的高潮。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好啊,你竟然穿了我的衣服!」

  罂粟女什么都没有说,只尖叫着耸起雪臀,把花心紧紧顶在龟头上,将自己
的阴精喷溅而出。她丝毫不担心频繁的泄身会伤及身体,甚至脱阴而死,因为她
每次把阴精献给主人,都会得到主人反渡回来的精纯阴气,这也是她为什么能一
直不断的泄身。

  友通期却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她一手掩住红唇,惊愕地张大的眼睛,半
晌才道:「他好大……」

  江映秋垂下眼睛,甚至不敢去看一眼。但眼角偶然一瞥,却让她整个人都呆
住了。

  友通期眼中的惊愕慢慢变成好奇,接着变成羡慕,望着那根怒涨的阳具在少
妇熟艳的性器进出抽送,充满了活力和雄性的野蛮气息,她一阵阵脸热心跳,目
光却怎么移不开。

  「姊姊们没有骗我,他……真的很厉害……」

  友通期心旌摇曳,美目望着阳物的进出,呼吸越来越急促。忽然她一手掩住
嘴巴,仿佛要惊叫出来一样。

  程宗扬双手抱住那只白腻的雪臀,猛地一挺身,阳具深深插入蜜穴内,在罂
奴体内剧烈地喷射起来。

  穿着宫装的侍奴伏在地上,低低喘着气,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她臀间一
片狼藉,蜜穴浓精四溢,被干得几乎无法合拢。

  程宗扬拿起一条丝巾,抹拭犹自挺直的下体。

  友通期忽然脱口而出,「让我来!」话音刚一出口,她脸便红透了。但还是
大着胆子拿过丝巾,握住那根又粗又硬的肉棒。她白美的手指微微颤抖,呼吸也
变得慌乱,当她碰触到肉棒的火热,浑身都不由得抖了一下。

  在她还想做什么之前,程宗扬已经穿好衣服,系上衣带,戴上进贤冠,拿起
掉落的毛笔,簪在冠侧。没有再理会友通期幽怨的眼神,便昂然而出。

  江映秋捧着一只事先准备好的木箱,在前领路。此时廊中只有两人,程宗扬
毫不客气地把手伸到她臀上。这一次江映秋没有躲开或者闪避,任由他把手伸到
自己臀间。

  程宗扬只是确定她是否顺从,见状松开手,淡淡道:「别担心,只要你小心
听话,你紫妈妈不会亏待你的。」

  程宗扬说着,拿过木箱,扬长而去。江映秋一手扶着铜门,身体再也支撑不
住,慢慢跪倒在地。

  …………………………………………………………………………………

  天子诏举七科的旨意一出,汉国数以万计的文士学子闻风而动,一时间,通
往洛都的各条大道上车马相望,冠盖云集,无数学子竞相赶赴洛都。洛都各大书
院更是车马川流不息,平日以矜持自许的文人士子纷纷出动,拜访各路公卿。当
郑子卿奉先生之命赶赴程大行寓居的客栈时,却扑了个空——大行令已经乔迁新
居了。

  天子一旦高兴起来,赏赐也不吝啬。这次程宗扬护送赵昭仪入宫有功,考虑
到他在步广里的旧居因地陷被毁,天子直接赏赐了一处宅院。天子赏赐一般以钱
铢丝帛为主,近臣还会赏赐名香、珠玉等贵重物品,其中以赏赐宅院门路最多。
因为天子只说「赏赐宅院一处」,宅院的大小、位置、新旧,都由少府从皇家名
下的产业中挑选,里面大有文章可做。

  得知程宗扬获赏了一处宅院,连徐璜都很是羡慕了一番,私下告诉他,若是
拿些钱走走门路,少府手里的宅院尽可以随便挑,以天子如今对赵昭仪的宠爱,
便是弄一处占地二十来亩的上等宅院也不是难事。

  程宗扬深以为然,特意找到少府的长官五鹿充宗,拿出十万钱,换了一份少
府名下的房产清单,最后精挑细选之下,找了一处占地三亩的宅院。

  那是一处建成差不多有五十年的老宅,而且三面临街,环境杂乱,属于少府
清单上最末的一等,为此程宗扬还被传诏的中行说好一通嘲笑。徐璜等人也大为
不满,觉得自家人被少府忽悠了。倒是天子得知之后,说了句:「程卿谨慎,颇
知分寸。」

  程宗扬选择这处宅院的理由很简单——那处宅院位于通商里西北,与文泽的
旧宅相去不远。事前他专门去看过,那处宅院与洛都其他宅邸一样,南面的正门
面向坊内,正对着横贯坊内的大街,西侧是一条背巷,开了一处角门。宅院东侧
是一条小巷,两旁居住的都是来洛都讨生活的手艺人和小生意人,也因此形成了
一条规模不大的商业街。

  洛都的商业场所大都集中在规定的坊市,也就是所谓的洛都九市,但各处里
坊也有自己的商业经营场所,前者大致相当于正式规划的商业区,后者相当于生
活区内的小商店。也正是因此,这条小巷虽然不大,却鱼龙混杂,从屠狗沽酒的
食肆,到经营布匹铁器的店铺,再到医馆、杂货、缝补、洗浴、牙行……样样俱
全,甚至还有两家客栈和一间不起眼的娼馆。

  程宗扬选定宅院之后,没等诏书下来,就由程郑出面,把其中一间客栈买了
下来。那客栈只有六间客房,一楼一间大厅,一间大通铺,二楼两间通铺,三楼
四个单间算是上房。由于位置偏僻,生意也冷清得很,唯一的优势是它与程宗扬
选定的宅院只有一墙之隔,同时北面邻着文泽故宅的后墙。

  买下客栈之后,程宗扬立刻在柜台边砌了间小室,作为掌柜休息和藏酒的内
间,其实那间房有三道门,南边通往客栈,西边通往程宅,北边通往文宅。冯源
摇身一变,成了客栈的掌柜,平时就守着柜台。吴三桂和匡仲玉带来的星月湖旧
部,也安置在这三处,负责警戒。

  寓居客栈诸事不便,程宗扬早就住得不耐烦了。等诏书下来,和少府的人交
接好房契,众人花了一天时间打扫,第二天就搬了过来。

  程宗扬下了马车,把木箱交给吴三桂,刚进入内院,便听到一阵大笑。程宗
扬不由纳闷,秦奸臣笑得这么开心,难道有客人来了?

  吴三桂道:「是蔡常侍。」

  程宗扬讶道:「他怎么来了?」

  秦奸臣原本说今天去拜访蔡敬仲,商量预防瘟疫的事,没想到老蔡会亲自登
门。这宅院今天刚安置停当,自己还没开始住呢,头一个上门的客人竟然是个太
监,这意头可不太好。但话说回来,老蔡这太监也算太监中的奇葩了。让他光顾
一下,总比中行说那个咶噪的家伙跑来唠唠叨叨的传旨强。

  秦桧与蔡敬仲分席而坐,相谈正欢。见到程宗扬进来,秦桧起身道:「属下
冒昧,与蔡常侍一见如故,因此请他前来详述。」

  程宗扬心里嘀咕道:你们两个一见如故?是比着缺德吗?

  程宗扬坐下道:「大家都不是外人。我就直接说吧。江充那家伙抢先了,咱
们商量的事恐怕办不成了。」

  秦桧道:「属下方才已经听蔡常侍说了。江充连夜发掘濯龙园抛尸之所,想
必一直盯着北寺狱。好在主公当时易容而去,未曾泄漏身份,江充即便生疑,暂
时也不会疑心到主公身上。」

  程宗扬道:「我担心江充手下的胡巫,听说他们占卜很有一手。」

  蔡敬仲对秦桧道:「有地室?」

  秦桧道:「有。」

  「藏之地室即可。」蔡敬仲道:「人在土中,乃必死之象。」

  秦桧抚掌笑道:「大善!既然如此,剧大侠最好也暂时住在地室。」

  如果不是见过朱老头破解占卜的手法,程宗扬恐怕还听不明白他们说的什么
意思。文泽故宅有一处地窖,程宗扬前些日子把它腾出来,是担心宅中遇袭,剧
孟行动不便,紧急时好用来暂时藏身,没想到眼下会成为躲避占卜的绝佳地点。

  程宗扬去了一桩心事,笑道:「你们刚才在谈在什么呢?」

  秦桧笑道:「说到霍少将军昨日献了六十匹马给天子。」

  「不是六匹吗?怎么变成六十匹了?」

  蔡敬仲道:「有人上书天子,称霍家为家仆购买良驹,私备兵刃,有不臣之
心。霍大将军得知之后,勒命霍少将军将所选马匹尽数献予天子。」

  程宗扬笑道:「是你上的书吧?」

  蔡敬仲吐出三个字,「金蜜镝。」

  程宗扬怔了一下,「霍大将军这是铁了心要明哲保身啊。」

  霍子孟与金蜜镝同为托孤重臣,交情深厚,明眼人都知道,金蜜镝上书只会
是霍子孟的意思。霍子孟做出这种姿态,无非是以此自污,好远离政治漩涡的中
心。

  秦桧却道:「大司马大将军向来连称,天子加襄邑侯大司马,却未动霍子孟
的大将军之号,显然是有意拉拢霍大将军,对抗吕氏。霍大将军称病不出,貌似
忍让,实则既得罪了天子,也得罪了吕氏。」

  程宗扬想了一下:可不是嘛。天子想推霍子孟与吕氏打擂台,霍子孟死活不
出头,吕冀盼着霍子孟识趣,自己辞去大将军一职,霍子孟又装聋作哑,貌似两
边都不得罪,其实把两边都得罪了。

  蔡敬仲道:「霍大将军这么做,定有他的道理。」

  霍子孟可不是雏儿,他在朝中秉政二十年,不会连这些都看不出来,那么他
这样做,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程宗扬道:「看来……霍大将军不是很看好天子啊。」

  如果霍子孟押宝天子,肯定不会这么模棱两可。况且霍子孟二十年的富贵与
太后吕雉息息相关,就算改投天子,也未必会得到信重。他现在是隔岸观火,静
等着天子与太后分出胜负,甚至很可能已经把目光投到天子身后。

  秦桧道:「主公今日入宫,不知天子何事召见?」

  「一点破事。」程宗扬道:「你去通知毛延寿,让他准备一下,明日……后
日,去昭阳殿为昭仪画像。」

  秦桧应诺一声,出门安排。

  蔡敬仲是聪明人——那智商都变态了。程宗扬也不藏着掖着,开门见山地说
道:「有一个要紧人物,在金车骑府上。」

  他将严君平的事原原本本告诉蔡敬仲,然后道:「你有没有办法去见见霍子
孟或者金蜜镝?」

  蔡敬仲眼也不眨地说道:「有。」

  「两件事:一是探探他们的口风,看他们在天子与太后之争中,究竟持什么
立场?二是这个严君平,他手里很可能拿了一大笔钱,对江州,尤其是对咱们至
关重要。」

  蔡敬仲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要见面吗?」

  「你有办法能见到本人当然最好。我担心,他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如
果能确定他的下落,那最好不过。」

  蔡敬仲点了点头,起身告辞。程宗扬一直送到门口,只见蔡敬仲从门旁拿起
一顶斗笠戴上,然后推开门,就像一个庸庸碌碌的普通行人一样,融入芸芸众生
之中。

  延香过来帮他解开冠带,程宗扬连忙摆手,「别!别!这种活我自己来。」

  延香道:「奴婢是下人。」

  程宗扬道:「老敖可不是下人——我们商会只有伙计,没有奴才。」

  延香低头道:「奴婢又不是敖爷……」

  程宗扬叹道:「亏得老敖没在这儿,他要听到这话,心都得碎成八瓣,连拼
都拼不起来。」

  延香赧然道:「老爷,你就别拿奴婢打趣了。」

  程宗扬笑道:「我跟老敖玩笑开惯了,你别介意啊。说正经的,你要不乐意
老敖,没人强迫你。我把话放这儿——我们商会的爷儿们,你随便挑,只要你们
看对眼,别人谁都管不着。不过我站在朋友的立场说一句:老敖这人真挺不错,
有身手,心眼儿活,而且还顾家,还有吧……」程宗扬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挤
着眼睛道:「身子骨结实——够壮。」

  延香想笑又不敢笑,最后红着脸啐了他一口,转身跑进内院。

  程宗扬哈哈一笑,然后招了招手,「老敖,出来吧。」

  敖润探头探脑从厢房出来,讪笑道:「程头儿,老敖可得谢谢你了。」

  「别废话,我还要去江都王邸,」程宗扬虚虚踢了一脚,「快赶车去。」

  「好咧!」敖润一边收拾车马,一边道:「还有件事,上午郑公子去客栈,
像是班先生有什么事。」

  「是吗?」程宗扬想了想,「先见过江都王再说。」

  …………………………………………………………………………………

  程宗扬并没有奉诏,只是以大行令的身份前往江都王邸,询问江都王在京城
居住是否有什么不适?又闲聊了一番京中的趣闻,虽然逗留的时间不长,但态度
诚恳,言辞和蔼,最后客气的婉拒了江都王的留宴,起身告辞。

  虽然只是闲聊,可大行令此时登门,就代表了天子的意思。尤其是交谈间程
宗扬根本没有问及江都王身体是否安好——这表明:无论他身体是否有恙,这个
王爵都是辞不掉的;太子刘建想提前继位,也是不可能的。江都王见状,也借着
天子递来的梯子下了台阶,称自己不日将返回江都,继续为国藩篱。双方的会面
其乐融融,宾主尽欢,然后由太子刘建出面,亲自把大行令送到邸外。

  程大行对江都王太子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直到登车,还拉着刘建的手殷
殷说了半天的话。这同样是一种表态,由近臣的态度暗示了天子的倾向性,刘建
心领神会,虽然努力抑制情绪,仍禁不住喜上眉梢。

  程宗扬脸上一直挂着春风般的笑意,直到马车驰出里坊,才渐渐收起。他当
然不希望刘建成为嗣君,但他更不想打草惊蛇,只能勉强作些姿态出来。

  此时已经过了申时,程宗扬看了看天色,对敖润说道:「去班宅。」

  班超派人去客栈拜访程宗扬扑了个空,结果程宗扬去班宅回访同样也扑了个
空。他到了地方才知道,班超不在家里,而是在云台书院备考。

  吕闳出面逐走江充之后,就再没有人前来骚扰,此时书院内到处都是朗朗的
读书声。

  班超闻讯出迎,躬身道:「不知公子乔迁新居,贸然到访,是班某失礼。」

  「先生客气了,」程宗扬笑道:「蜗居刚开始打理,满院狼籍,难以待客,
实在惭愧。」

  班超寒喧几句,将程宗扬引入室内,两人分别落座。班超穿着一身发白的布
袍,手肘处新打了一个补丁,虽然洗得干净,到底难掩敝旧。他手边的木几上放
着一册木简,一方瓦砚,一管毛笔和一柄书刀,简上墨迹尚新。

  诏举在际,有志仕途的士子都抓紧最后的时间温习功课,或是奔走于权贵之
门,争取举荐的名额。班超胸中抱负甚大,希望能找到举荐的门路并不奇怪,程
宗扬奇怪的是他怎么会想起来找自己?自己只是个六百石的大行令,离举荐的资
格还差着好几阶。

  班超似乎在想着如何措辞,一时间没有开口。程宗扬虽然很敬仰他未来的功
业,但眼下他只是个年纪还没有自己大的年轻士子,于是主动寻找话题,「听说
这次诏举已经改用纸张,先生为何还用木简?」

  班超道:「纸张价昂,在下先用木简练笔。」

  程宗扬笑道:「看来先生今次是有意诏举了,先祝先生马到成功。」

  班超脸色微红,终于开口道:「某有一事,想拜托阁下。」

  程宗扬拍着胸口道:「先生有何吩咐,尽管开口!只要我能帮得上忙,绝不
推辞!」

  程宗扬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打定主意,别说帮忙了,自己该使绊就使绊,想
尽办法堵住他上进的路子,一定要让这位雄才伟略的大爷碰得头破血流,对朝廷
心灰意冷,对人生充满怀疑。开玩笑,他若诏举得官,被天子打发到塞外开疆拓
土,将来谁给我干活?

  班超不知道他的心思,听他答应得爽快,大起知己之感,感激地说道:「上
次闲谈时,班某听说,阁下与文党前辈相识?」

  「一面之交,也谈不上什么交情……咦?你不是和他同属兰台吗?」

  班超苦笑道:「班某只是以抄书为生的末学后进,与掌管兰台漆书的文前辈
不啻于云泥之别……」

  程宗扬听他说完才明白,敢情朱老头那个同窗文党文仲翁,在汉国文坛也是
学霸级别的人物。汉国的经卷典籍都是手工抄录,传抄中不免讹误,更因为年深
日久,简册散乱,造成错简,连文字顺序都对不上。再加上汉国学派林立,每一
家都有自己的传承。结果各家学派连典籍都不统一,考试时用哪一家学派的典籍
作为标准,就成了问题。

  文党掌管的兰台漆书,是官方召集各家学派,对各家典籍厘定整理之后,整
理出来的经籍定本。为示郑重,以漆书写,藏之兰台,因此称为兰台漆书,相当
于由官方认定的典籍标准本。一旦考试中对经典原文产生歧义,都以兰台漆书为
准。

  这样看来似乎问题解决了,可兰台漆书也是人管的,比如各家典籍上一处文
字有十种歧义,兰台漆书存一去九,那就有九家不满意。更重要的是,这些分歧
最终都关系到各家学子的仕途。因此总有人想方设法勾结兰台的官吏,对漆书进
行改动,以适合自家的典籍。于是这事就更乱了。

  比如六经之一的《书经》,开篇便是《尧典》,文中记载舜帝继位之后,任
命各位大臣,是人类社会开始行政分工的最早纪录文献,但文中列举群臣之后,
舜帝道:「咨汝二十有二人,钦哉。」意思是一共任命了二十二位大臣。

  可后人对着文献一个一个数,有数到二十一的,有数到二十五的,有数到二
十九的,八个字能数出来三人、五人、六人、七人的……但无论怎么数,都对不
上二十二这个数。连错在哪里都没人知道,后人无所适从,只能对着文献照录。

  也正是因此,朝廷中一直有人建议设立石经,把馆藏的秘本刻在石碑上,作
为钦定的范本,公之于众,既避免人为篡改,也便于文士学子阅览。可朝廷囿于
财力,至今未能施行,只能待之后世明主了。

  班超在兰台抄书,当然知道兰台漆书的重要,但以他的资格根本接触不到这
些秘本。不了解漆书的内容,即使把手边的典籍背得再熟,也很可能在一个不起
眼的地方错得干干净净。他找到程宗扬,就是想请文党帮忙,允许他阅读漆书。

  程宗扬一听,心里犯起嘀咕:班超应考的是明经一科,我要给他编本假经,
会不会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淘汰掉了?这倒是好事啊。

  程宗扬正要拍胸口答应,忽然外面一片惊呼,有人大叫道:「子卿!子卿!
快躲!」话音未落,便传来一声惨叫。

  程宗扬和班超同时站起身,往外看去。

                第三章

  书院中已经乱成一团,手持经籍的学子们纷纷惊叫走避。混乱中,一个年轻
学子踉跄着扑进书院大门,他胸前鲜血狂涌,被人重重砍了一刀,身上的白衣已
经被鲜血染红,正是郑子卿。

  两名拿刀的少年在后面穷追不舍,郑子卿刚扑进门内,那两名游侠少年就抢
上来,其中一人双手执刀,狠狠刺入郑子卿背心,一边高声叫道:「敢在伊阙辱
骂郭大侠!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郑子卿背心中刀,伤及肺脏,口中顿时喷出鲜血。另一人挺刀从他腰侧用力
刺入,拧着手腕使劲一绞,然后丢开手,叫道:「敢辱郭大侠者!死!」

  程宗扬心头剧震,正要开口,旁边的班超先大喝一声,「抓住他们!」说着
撩起衣袍下摆,往外冲去。程宗扬不禁愣神,这一刻的班超再没有半点文士的迂
腐拘禁之气,倒像个豪迈勇烈的纠纠武夫。

  书院内尽是奔逃的士子,等程宗扬和班超冲出人群,那两名游侠儿已经跑得
无影无踪,只剩下已经气绝的郑子卿,双目兀自圆瞪。

  周围的叫嚷声乱糟糟响成一片,「死了?」

  「真死了吗?」

  「天啊!」有人叫道:「杀人了!」

  「报官!」

  「赶紧报官!」

  「快!快……」

  「官府的人来了!」

  程宗扬伸手帮郑子卿合上眼睛,心里大骂一声,「干!」

  …………………………………………………………………………………

  长秋宫内,帘幕低垂。程宗扬立在陛阶下,隔着珠帘,只能影影绰绰看到一
个曼妙的身影。

  郑子卿刚死,官府的人就赶到书院,不由分说地封了大门。即便程宗扬有官
员的身份,也大费周章,折腾到傍晚时分,才好不容易脱身。他急于回到住处与
众人商议,谁知半路却接到宫里的谕旨,召他前往长秋宫觐见。

  珠帘后,赵飞燕轻柔的声音响起,「程大行今日去了昭阳宫?」

  友通期借口怀念家人,把程宗扬召进宫去。她这借口能瞒得过别人,怎么能
瞒得过她「一母同胞的亲姊姊」?程宗扬有心解释,可旁边还站着个中行说,真
是要多碍眼有多碍眼,只好应道:「是。」

  赵飞燕从腕上摘下一只八宝镶嵌的金镯,交给身边的侍女,柔声道:「难得
妹妹有心——有劳程大行,将此物捎给家父。」

  程宗扬接过金镯,然后行礼参拜,接着就被中行说打发出来。

  程宗扬心情沉闷,郑子卿也是自己看好的人,有勇有义有识,更难得的是有
文化,若能收为己有,将来可堪大用,谁知自己还没开口招揽,变故突生,他竟
然会在自己面前被人杀死。

  因为心里有事,程宗扬没有留意赵飞燕的言谈,直到登上马车,他才觉得纳
闷。赵飞燕明知道她「妹妹」是个冒牌货,压根跟她在故乡的养父没半点关系,
所谓惦念家人,无非是个幌子,为何还要让自己捎东西?而且自己上午去的昭阳
宫,怎么到了傍晚突然想起来把自己召进长秋宫?好不容易进了宫,隔着珠帘说
了两句话,就把自己打发出来,赵飞燕什么时候闲得这么无聊了?还有,赵飞燕
如果真的想往家里捎东西,总不会随手摘一只金镯这么仓促吧?

  程宗扬越想越觉得不对,打开木匣,取出那只金镯仔细端详起来。

  那只金镯沉甸甸的,上面镶嵌着血红的宝石、深紫色的水晶、黑色的珍珠、
金色的琥珀……从手工看,算不上精品,但份量十足,用料十分扎实,赵飞燕家
世贫寒,捎这样一件镯子回家比什么稀世珍宝更合适。不过程宗扬很快就发现金
镯内侧有个夹层,里面有一幅薄如蝉翼的丝帛,上面写着四个字:西观。子时。

  南宫有东、西二观,东观原本是天子御用的藏书阁,经过历代扩建,如今规
模颇为宏大,逐渐有取代兰台的趋势。西观则籍籍无名,连宫里知道西观的人都
不多。事实上,西观与长秋宫相去不远,起初规模与东观相似,但因为在阁上能
俯览皇后寝宫,早已废弃,如今只剩下一处空院。

  南宫以玉堂前殿为界,以北属内廷,外臣非奉诏不得入内。外廷则允许近臣
出入,甚至留宿,以便于天子随时征召。西观离长秋宫极近,但属于外廷。程宗
扬有着常侍郎的身份,职份就是常侍天子左右,留在宫中也没人说什么。

  此时离子时不到两个时辰,程宗扬索性去了兰台,随便要了几册书简,心不
在焉地看着,只是脑中翻翻滚滚,怎么也静不下来。

  自从友通期冒名入宫,自己和赵飞燕已经成为事实上的同盟,一损俱损,一
荣俱荣。但赵飞燕以皇后之尊在宫中私会外臣,以她的小心谨慎,此举未免太过
蹊跷。

  经过秦奸臣的分析,汉国唯一的大事就是天子立嗣。难道她是想……借种?

  当然不可能!

  程宗扬以前就觉得历史上的赵飞燕有些失真,赵飞燕当皇后时,内有历经四
朝天子的太后王政君,外有一门九侯的头号外戚王氏家族,她一个平民出身的女
子,凭什么能在王政君和王莽眼皮底下胡作非为?如今身临其境,程宗扬感触更
深。所谓的「燕啄皇孙,秽乱宫廷」,无非是吕氏泼的污水。赵飞燕就算再想要
儿子,也不可能干出借种的事——除非她借吕家的种。

  也许她看中了某个诸侯的子孙,想要立为嗣子?这倒是很有可能,毕竟自己
身为大行令,可以名正言顺地与诸侯交往。况且她再弱势,也是名义上的皇后,
有诸侯找到她名下,一点都不奇怪。问题是找她的会是谁?难道又是江都王太子
刘建?

  程宗扬翻来覆去想着,时间不知不觉中渐渐过去。

  「程兄倒是好雅兴。」

  说话间,一个人大步过来,一屁股在席侧坐下,顺手拿起案上程宗扬用来裹
腹的蒸饼,毫不客气地撕下一块,一边吃,一边含糊说道:「深宫无人,挑灯夜
读……啧啧,居然还是倒读书简,程兄果然不是常人。」

  程宗扬若无其事地把书简倒转过来,「哪里比得上东方兄学富五车,满腹经
纶?大半夜跑到兰台来,莫非你身为侍诏还不满意,准备再进一步,诏举时考一
遍明经?」

  「窗前黄叶树,灯下白头人。若是苦读有用,要诏举干什么?」东方曼倩自
嘲道:「便是学富五车又如何?不过是丧家犬一条而已。」

  程宗扬收起嘻笑,深深看了他一眼。

  东方曼倩三口两口把饼吃完,然后拍了拍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程兄
有没有兴趣喝两杯?」

  程宗扬摇了摇头,「明天。」

  「那就明天。」东方曼倩道:「找个安静点的去处。」

  程宗扬想了想,用手指醮了水,在案上写了一个地址。

  东方曼倩一眼扫过,点了点头,然后起身离开。

  几片落叶从窗外飘过,落在阶上,东方曼倩的身影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夜
色中。程宗扬抬袖抹干案上的水渍,嘟囔道:「多事之秋啊……」

  …………………………………………………………………………………

  西观院中栽满梧桐,年深日久,藤蔓爬得到处都是,石板缝隙中满是枯黄的
杂草,显然许久未曾有人来过。程宗扬四处查看一遍,确认不是圈套,这才耐着
性子等候。

  刚过子时,阁内传来一声轻响。

  赵飞燕似乎是畏寒,披了条黑色的貂氅,远远看去,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但即使隔着宽大的貂氅,仍能感觉到她纤柔的身形,就像一株娇弱的花枝,轻盈
而又婀娜,静静吐露芬芳。

  程宗扬没有开口,只安静地看着她,目光没有多少尊敬,而是充满赞赏。

  赵飞燕戴着一幅面纱,黑白分明的美目落落大方地看着他,虽然柔弱,却没
有多少羞涩。

  程宗扬往她身后看了一眼,「娘娘皇后之尊,竟然一个人出来?」

  虽然他语气不是很正经,更不像是臣下面对皇后时的口吻,但赵飞燕也是心
思灵动之人,听出来他话语中流露出来的关切,坦然道:「长秋宫原本有五处通
道,我入宫后便禀明天子,封了四处,只留一条供天子出入。这一处是我前两天
偶然发现的,一时好奇才知道通往西观。明日我便会奏请天子,将其封闭。」

  程宗扬由衷道:「很辛苦吧?」

  「还好吧。」赵飞燕道:「毕竟……我也是贫苦人家出身。」

  赵飞燕倒霉就倒霉在身为皇后,却是贫苦人家出身。娘家毫无势力不说,连
个兄弟都没有。但凡她能有一个兄弟封侯,也不至于这么孤立无援。

  程宗扬心下感叹,缓缓道:「愿效犬马之劳。」

  赵飞燕眼中露出一抹感激,她压低声音,「天子今日又发怒了。他砍碎了一
张书案,还砸了两只玉瓶,踢倒了一只博山炉。」

  「因为云台书院的案子?」

  程宗扬暗道:也难怪天子发怒,两名游侠儿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行凶,杀的还
是云台书院的学子。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出了这种事,简直是公然去打天子的
脸。

  但赵飞燕摇了摇头,「不是。是尚书台吵得很厉害。」

  程宗扬警觉起来,「尚书台?他们吵什么?」

  汉国的尚书远没有后世的风光,主官尚书令奉禄不过千石,作为副手的尚书
仆射和六曹尚书才六百石,跟程宗扬的大行令品秩相同,但尚书台统管政事,主
掌尚书台的大司马更是群臣之首,因此尚书台职位虽卑而权力极重。

  「他们要求下令封闭云台书院,并将涉案学子全部拿入狱中,详加审讯。天
子因此才生的气。」

  江充已经对云台书院下过一次手,但被吕闳堵了回来。这次是尚书台出手,
籍着郑子卿被杀一案,封闭书院。云台书院是天子选材之所,死了一个大有前途
的学子已经令天子动怒,这下整个书院都要被牵连进去,那些学子一旦入狱,能
活着出来的不知道会有几个,也难怪天子发脾气。只不过刘骜身为天子,发脾气
能解决问题吗?

  程宗扬道:「天子这脾气,可不太好。」

  赵飞燕低声道:「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嗯?」

  「他以前性子很好,温和淳厚,和他在一起,我只觉得安心……」赵飞燕笑
了笑,眉眼间多了几分凄凉,「自从我入宫之后,他许多事情不顺心,性子才越
来越坏。」

  「……这个,跟你没关系吧。」程宗扬虽然想安慰她,但自己的口气也不是
很确定。假如没有赵飞燕,没有外戚之争,史书上的刘骜也许会被描绘成一个明
主吧?

  「我请你来,是想请你帮帮天子。」赵飞燕低声道:「帮帮他吧……」

  程宗扬苦笑道:「我怎么帮他?」

  「他们要抓郭解……」

  他们要抓郭解!

  程宗扬突然明白过来,他们的目标是剧孟和郭解,郑子卿只是用来嫁祸的手
段!

  「如果抓到他就好了……」赵飞燕道:「你一定有办法的。」

  程宗扬慢慢吐了口气,「为什么是我?」

  「因为朝廷的外臣,我只认识你。而且你能把她送进宫里,你也一定能抓到
郭解的……」

  …………………………………………………………………………………

  程宗扬面无表情地从谒者手中收回符节,走出朱雀门。他原以为赵飞燕是为
立嗣忧心,没想到她甘愿冒着声名受损的风险,深夜与自己私会,竟然只是为了
想让自己帮刘骜。

  郑子卿被杀,吕氏趁机对云台书院下手毫不出奇,但程宗扬没有想到,郭解
也是吕氏的目标。郭解名声再响亮,也只是个江湖人物。吕氏这么急切地想除去
他,难道他也卷入到立嗣一事里面?

  回到文泽故居,程宗扬立刻叫来众人商议。听他说完眼下的局面,尤其是事
情牵连到郭解,众人神情都凝重起来。

  卢景道:「老郭不能在洛都待了,走得越远越好。」

  剧孟在沙盘上写了几个字,「二凶?」

  程宗扬道:「那两个凶手不可能找到。遇见心狠手辣的,也许已经把他们灭
口了。」

  吴三桂道:「找不到凶手,没有证据,怎么能证明是郭大侠指使的?」

  「要怪只能怪郭大侠名声太好了。」匡仲玉道:「洛都尽人皆知,多少游侠
儿以给郭大侠办事为荣,而且以留名为耻,深藏名姓。」

  敖润道:「也许那两个人真是仰慕郭大侠的游侠少年,只是受人指使,结果
反害了郭大侠。」

  「绝对不会。」程宗扬说道:「我在伊阙亲眼见过替郭解报仇的侠士,杀完
人,专门留下人顶罪。像今天这两个,口口声声说是因为郑子卿在伊阙辱骂郭大
侠,才动手杀人,结果杀完就跑,九成九是别有用心。妈的,坑了郭大侠,也坑
了云台书院,一箭双雕,够狠!」

  秦桧道:「郭解虽然名满天下,终究只是一介武夫。除掉郭解,对他们有何
好处?」

  程宗扬道:「你是说……」

  秦桧摇了摇头,「属下也难以知晓。也许有人出于私怨,对郭大侠欲除之而
后快。也许有人剑指郭解,意在他人。」

  那个「他人」会是谁呢?吕氏的政敌吗?

  秦桧道:「主公欲何为之?」

  「要为天子分忧,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郭大侠投案。」程宗扬道:「但这是不
可能的。」

  他站起身,「郭大侠即使投案,也不可能自证清白。唯一的好处就是太后一
系失去攻击云台书院的借口,让天子能腾出手来选材。」

  秦桧长长松了口气,「主公说得不错。于情于理,都不可能让郭大侠投案。
云台书院的存亡兴败,与我们没有关系。天子能不能选到良材,对我们更没有任
何好处。」

  程宗扬很想踢秦奸臣一脚,这厮又在暗示怕自己被美色所惑,答应赵飞燕去
帮天子,可他用得着喘那么大声吗?

  「既然如此,就请郭大侠暂避一时。」秦桧道:「至于云台书院,我等爱莫
难助,只能让他们自求多福了。」

  众人都沉默下来,冯源却道:「程头儿……」

  程宗扬精神一振,「冯大法,你有主意?」

  「不是。」冯源道:「下午上清观有人来,让程头儿有空去一趟。」

  「什么事?」

  「是紫姑娘派来的,没说什么事。」

  死丫头?程宗扬犹豫了一下,「我知道了,等我见了他再说。」

  「也许还有办法。」一直没有开口王蕙说道:「假若找到凶手呢?」

  程宗扬精神一振,「嫂夫人的意思是?」

  「如果有人承认他们是凶手,与郑子卿有私怨以至杀人,只是借郭大侠的名
头来吓唬旁人……」

  众人明白过来。既然官府找不到凶手,那就给他们塞个凶手好尽快结案。

  冯源道:「如果找到真凶,双方一对质,不就露馅了吗?」

  匡仲玉道:「找到真凶还怕什么?」

  高智商插口道:「万一书院的人说他们不是呢?」

  吴三桂道:「要么封闭书院,大伙全都进监狱;要么指认凶手,尽快结案,
好参加诏举。书院的人只要不傻,就知道怎么选。」

  卢景不好直接去夸别人的老婆,拍了拍秦桧的肩膀,「老秦,你小子很有本
事嘛。」

  秦桧叹了口气,「此计虽善,但饿虎未得其食,更为凶险。」

  程宗扬一手摸住下巴。这样的计策秦桧不是想不出来,而是死奸臣心肠更硬
更狠,把云台书院当成一块肥肉,喂给太后一系,好让这头饿虎暂时无暇他顾。
江充和吕巨君这一口咬下去,又是什么都没捞到,下一次再张口,只会更凶狠,
也更危险。

  程宗扬思索良久,最后道:「先让他们饿着。」

  剧孟在沙上写道:「你们怎么不问问郭解,他答不答应?」

  …………………………………………………………………………………

  就在程宗扬召集属下秘议的同时,洛都一处密室内,一个优美的身影静静立
在桌边,正一边看着卷宗,一边听着属下的汇报。

  「……郭解门客白昼杀人,又是在云台书院内格杀学子,天子闻讯大怒,下
旨严惩凶手。」闻清语停顿了一下,然后道:「董卧虎已奉诏前往五陵,捉拿郭
解及其亲族。」

  「又是大怒。」剑玉姬淡淡道:「若是我没记错,这位天子少时性情淳厚,
处事沉稳,为人宽弘大度,年仅八岁,便有帝王气度……」

  「确实有此传言。」闻清语道:「看来永安宫当年为了天子的帝位,花了不
少力气。」

  「依我看,传言未必为虚。」齐羽仙道:「昔年宽弘仁厚的是这位天子,如
今喜怒无常,多疑善妒的,也是这位天子。」

  闻清语道:「有道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天子年纪轻轻,却性情大变。不
知到底是出了何事?」

  齐羽仙唇角露出一抹嘲讽的微笑,「这要看永安宫用的是什么诅咒了。」

  闻清语眉峰微挑,「原来如此。」

  剑玉姬道:「以天子如今的脾气,能赐刘彭祖全尸,已经是仁德了。」

  齐羽仙笑道:「幸好有仙姬吩咐,我们没有在赵王身上押注,又买通了官府
的差役,诈作下毒,逼使朱安世与赵王反目,将赵王一系攀咬出来。如今赵王事
败,门客四散,倒让我们趁此机会,接手了赵王的大半势力。」

  剑玉姬一边合起卷宗,一边道:「这都是教尊的指点。」

  听到剑玉姬提及教尊,闻清语和齐羽仙都露出恭敬的神情,两人齐齐躬身,
同声应道:「是。」

  齐羽仙抬起头,笑道:「那位程少主今日去了江都王邸,还拉着江都王太子
说了好一番话——倒是个会见风使舵的。」

  剑玉姬道:「说了什么?」

  「无非是夸奖江都王太子年轻有为,」齐羽仙道:「多半是得了天子授意,
作出一番姿态给外人看。」

  剑玉姬又拿起一份卷宗,却是一份记账的簿册,一连十几页,都记着一笔一
笔的细目。剑玉姬美目一扫,随即落笔,在册页旁心算出账目出入的总额,最后
与卷宗末尾的统计对比,两者分文不差。

  剑玉姬一边计算账目,一边从容道:「告诉成光,不要再与他碰面。」

  闻清语道:「我已经吩咐过光玉姬,让她小心从事。」

  剑玉姬合起卷宗,问道:「金蜜镝如何?」

  齐羽仙露出几分尴尬,「教尊所赐药物想必不会有问题,我们估计,金蜜镝
虽然病愈,但寿元很可能消耗殆尽。」

  剑玉姬微微颦起眉头,这并不是一个完美的借口,却是眼下所能找到的最好
借口。

  齐羽仙也是满心无奈,教尊所赐的药物本来是让金蜜镝卧床不起,谁知金蜜
镝只打了两天喷嚏,便即病愈,只好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剑玉姬也是十二分的为难,朱笔悬在半空,迟迟难以落下,最后道:「严先
生应该换个地方了。」

  「是。」

  剑玉姬重又打开一份卷宗,略一注目,便轻轻「咦」了一声。

  齐羽仙接过来看了一眼,「是拜火教?」

  「这些人还真是不死心。竟然找到吕家的门路,」闻清语道:「依我看,这
些人不必再留了。」

  剑玉姬道:「拜火教只是疥癣之疾,我们最要紧的对手,只有一个。」

  闻清语被她点醒,不由露出半是气恨,半是心有余悸的表情,「没想到那位
紫姑娘小小年纪,竟是好生心狠手辣。」

  剑玉姬在那份卷宗上记了几笔,然后交给齐羽仙,「拜火教的事,由你去处
置。」

  齐羽仙接过卷宗,闪身离开。

  剑玉姬道:「我已经禀明教尊,不能让她再在洛都坏我们的大事了。」

  闻清语有些不安地说道:「不知教尊……」

  剑玉姬信手又打开一份卷宗,一边一目十行地往下扫去,一边道:「不必担
心,是大祭的事出了漏子,不是你的责任。教尊若是召见,我自会分说明白。」

  闻清语放下心事,她静静望着剑玉姬,看着她从容不迫,而又极具效率地处
理着教中事物,目光中渐渐流露出一丝慈爱。良久,她感叹道:「这些年,真是
让你受累了。」

  剑玉姬挽起笔,一边在晴州送来的一份卷宗上批注,一边道:「姆妈说的哪
里话?若非我们好运遇到教尊,哪里会有今日?」

  「你说的是,」闻清语望空拜了几拜,叹道:「到底要多谢教尊。」

  …………………………………………………………………………………

  程宗扬感慨地发现,怪不得是莫逆之交,剧孟的问题还真问到了点子上。

  「岂能让人代我受过?」郭解这样回答道。

  王孟道:「是我指使的!我去投案!」

  郭解摇头道:「不行。」

  王孟道:「某不怕死!」

  郭解想了一会儿,「我也不怕。」

  郭解并不是一个很擅长言辞的人,平常言谈甚至有些木讷,然而正是他这种
木讷和口诎,使他说出的话格外有份量。

  程宗扬不放心地问道:「郭大侠,你不会自己去投案吧?」

  郭解摇摇头,「我不怕死。但我不愿白死。」

  程宗扬放下心来,郭解是不惧生死的江湖豪士,并不是迂腐,只要他不肯平
白送死就好。

  「郭大侠,」程宗扬道:「这件事你一定要告诉我——你和剧大侠有没有牵
连到天子立嗣这件事里?」

  郭解沉默片刻,然后慢慢点了下头。

  「我不是指赵王。」

  「当然不是。」

  「那是谁?」

  郭解刚要开口,一名大汉闪身进来,「有官府的人。」

  众人对视一眼,郭解道:「走。」说着抬指一点,一缕劲风将油灯捺灭。

  王孟长身而起,守在郭解身侧,郭解道:「你去送程公子。」

  王孟悻悻道:「是。」

  「郭大侠!」程宗扬叫道:「是谁?」

  郭解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说了四个字:「上林,枯柳。」

  程宗扬虽然有预感,但这个答案还是让他心里一沉。他原以为枯柳事件是眭
弘自作主张,没想到郭解也牵连其中。枯柳事件之前,剧孟已经被赵王囚禁,对
此并不知情。可同样不知情的,还有一个人——朱老头。连朱老头自己都对此一
无所知,那么究竟是谁安排了这件事?

  程宗扬心念电转,忽然脑中一亮,想起一个人……

                第四章

  几名豪士拥着郭解匆忙离开,身边只剩下王孟。程宗扬吸了口气,然后紧跟
着王孟掠入黑暗。这里是城南一片陋巷,无数小径交织得如同迷宫,如果没有人
领路,自己还真不好出去。

  王孟负着剑弓身在巷中飞奔,速度虽快,脚下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两人一
连转了十几个巷口,才看到里坊的土坯墙。王孟停下脚步,向程宗扬抱了抱拳。

  程宗扬道:「郭大侠最好暂时到外地避避风头。」

  王孟道:「公子这番恩义,我王孟记下了。」

  「千万不要去找朝中权贵,」程宗扬权衡一路,最后还是说道:「尤其是霍
大将军。」

  王孟有些纳闷地皱起眉。汉国权贵一向有招纳亡命的风气,许多被通缉的豪
士都托庇在权贵门下。郭解如果想藏身,朝中一半权贵都会打开大门。这其中,
位高权重的霍子孟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我知道郭大侠与霍大将军有点交情,」程宗扬道:「但他现在自顾不暇,
郭大侠真要登门,霍子孟不一定敢替郭大侠出头,去触怒太后一系。况且这次的
事情风头太明显,他即便想顶,也未必能顶住。」

  王孟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这些话并不是程宗扬的本意,但他只能说到这个地步。他不愿意相信整件事
情的幕后黑手会是霍子孟,但他也不能看到郭解面临危险。

  程宗扬与王孟等人分手,一路逾墙而过,忽然他蹲下身,小心收敛身形。月
色下,一条人影从飞檐下掠出,在屋脊上一闪,像缕轻烟般投入阴影间。紧接着
檐下又掠出两条身影,纵身跃上屋脊,却是盯着前面那人穷追不舍。

  「四哥?」

  程宗扬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斯明信,但只看了两眼,他就觉出不对来。斯明
信的身影在檐脊间时隐时现,身法犹如鬼魅,速度却不快,每次现身,正好都能
被后面追踪的人看到,就像一只鱼饵,让后面的人紧紧咬住,舍不得放弃。

  程宗扬看出他是故意引人来追,于是脱下外袍,往墙角一塞,露出里面一身
自制的夜用迷彩服,又用一块灰布遮住口鼻。

  准备停当,程宗扬背身靠在墙角,然后发出一声低咳。

  隔着数十步远,这咳声比起几丈外一只蚊子飞过也大不了多少,斯明信却没
有半点迟疑,身形斗然一转,准确地朝程宗扬藏身的位置掠来。

  擦肩而过时,期明信声音传来,「要活口。」接着他掠出数步,飞身跃上墙
头。

  后面两人如风般追来,见状刚想跃起,背后风声一紧,藏在墙角的程宗扬纵
身而出,双掌分袭两人背后。两人急忙转身,拔刀朝偷袭者劈去。程宗扬身体一
沉,一脚重重蹬住地面,向后跃开,避开两人的刀锋。

  在两人身后,刚才逾墙而走的斯明信悄无声息地掠来,双手拿住其中一人左
右两边的肩井穴,指力一吐,那人遍体酸麻,跪倒在地,晕厥过去。另一人听到
声音,意识到自己中计,顾不得再追杀程宗扬,飞身往旁边逃去。

  斯明信左手一展,一柄弯钩贴地飞出,钩住那人的脚踝。那人刚一抬步,便
重重跌倒,幸好斯明信手下留情,没有用弯钩的锋刃,免了他的断足之祸。斯明
信一掌将他拍晕,然后提起两人的腰带,越过墙头。

  那两人也勉强算得上好手,可别说和斯明信相比,就是比自己都差了一截。
斯明信因为严君平的事,一连数日都没有音信,没想到会引出这么两个人。

  到了僻静处,程宗扬这才道:「怎么回事?他们是谁?」

  「在车骑将军府外遇到的。」

  斯明信简单说了几句。原来他在金蜜镝府外一连盯了数日,始终没有见到严
君平的踪迹,却发现还有人在车骑将军的府邸外盯梢。斯明信疑心之下,索性调
头搜查周围的暗桩,又趁夜色设法把人引出,谁知正巧遇到了程宗扬。

  程宗扬和斯明信把两人分别叫醒,仔细询问。结果却大出所料,那两人竟然
是正经的官差,是由洛都令董宣派来的。他们盯梢的理由也很充分,近来都中屡
屡出现意外,董令担心朝中重臣有失,特意派出人手,在诸位重臣的府邸外暗中
警戒。不仅车骑将军,大将军霍子孟、大司马吕冀,以及三公九卿的府邸周围,
都有官方的差役换了便衣值守。

  程宗扬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恶狠狠道:「回去告诉姓董的!你们办差
归办差,别坏了我们兄弟的好事!」说着用刀柄把人打晕。

  程宗扬不想取两人性命,又不能让人猜出自己的目的,索性放两句虚言,让
董宣疑神疑鬼。

  把两人扔到一处死胡同里,程宗扬和斯明信一同回到通商里的住处。两人没
有直接返回宅院,而是去了客栈。冯源守了一个白天,此时值守的换了韩玉,见
两人进来,微微侧身,让出旁边的通道。

  新砌好的房间内堆满酒瓮,层层叠叠一直挨到房顶,两侧的通道就藏在酒瓮
之后。除了外面的掌柜,房间内还有一个暗哨,一天十二时辰不会离人。所有人
手的调配都由秦桧安排,此时当值的是临安来的一名退役军士。

  程宗扬拿起一只酒瓮,走到文泽故宅院内,放在那张新砌的石桌上,然后拍
开泥封,倒了两碗酒,递给斯明信一碗。

  斯明信一口喝完,自己又倒了一碗。

  程宗扬安慰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说不定明天往街上随
便一走,就遇到严先生了。」

  斯明信讶异地看了他一眼,「难道你以为我不开心吗?」

  程宗扬愕然道:「难道你很开心吗?四哥,你那表情……我真是什么都看不
出来。我只是看你喝酒的样子,好像不大顺心。」

  「我渴了。」

  「……那当我没说。」

  过了一会儿,斯明信道:「我和老五当杀手,一次都没有失败过。但只有我
们两个自己知道,为了找到一个目标,我们走过多少弯路,白费过多少工夫。所
以……」

  斯明信举碗一饮而尽,「这种事我们都已经很习惯了。」

  「四哥,你觉得姓严的是不是故意躲着我们?怎么这么巧,我们刚在江州闹
出动静,他这边就断了音讯?」

  斯明信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

  程宗扬也没有答案。现在只能看老蔡那边,会不会带给自己什么惊喜了。

  …………………………………………………………………………………

  第二天,蔡敬仲果然给了他一个惊喜。

  程宗扬捧着天子使臣的节杖,头都是晕的,「天子让我去车骑将军府?」

  蔡敬仲很认真地告诉他,「你是常侍郎,天子亲信。」

  意思是这种事就该我干吗?程宗扬挣扎道:「宣诏这种事情,不是太监干的
吗?」

  「不是还有我吗?」

  「大哥,你这事办的……」程宗扬一脸便秘的表情。

  「不妥?」

  程宗扬揉了揉额角,「我有点头晕,让我想想……」

  程宗扬琢磨半晌,终于捋清楚了,「大哥,你的意思是,让我当面去问金车
骑:严君平在不在你这里?在的话,立刻跟我走——是不是这样?」

  「是我问,不是你。」蔡敬仲道:「你只用跟着我就行了。」

  「这事我怎么觉得这么悬乎呢?」

  蔡敬仲觉得他的担心很莫名其妙,「车骑将军会抗旨吗?」

  「他要是说没有呢?」

  「那就是没有。」

  程宗扬足足愣了两分钟,「凭什么他说没有就没有?」

  「因为问话的不是我,是天子。」蔡敬仲竖起一根手指,肃容道:「假如这
世上只有一个人不会欺君,那个人只会是金蜜镝。」

  程宗扬原本只是想让蔡敬仲借着拜访金蜜镝,设法打听一下严君平的下落。
谁知道蔡敬仲会直接向天子请了诏书,以诏举的名义,召集洛都各大书院诸位山
长、博士,共同参与选材。严君平身为石室书院山长,当然也在名单之列。

  于是困绕众人多时的难题,到了蔡敬仲手里,就成了拿着诏书直接去找金蜜
镝——风闻严君平在你这里?天子有诏,跟我走吧——简单得令人发指,而且冠
冕堂皇,任谁都挑不出错处。

  如果换成别的臣子,也许会睁着眼说瞎话,或者含糊过去。但蔡敬仲认定金
蜜镝不会欺君。既然他这么信任金蜜镝,程宗扬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虽然惦记着
小紫那边的事,还是换了衣冠,驱车前往金蜜镝的府邸。

  车骑将军仅次于大将军和骠骑将军,是汉国军方的第三号人物,但由于骠骑
将军一直空缺,金蜜镝在军中的品秩仅次于大将军霍子孟,他的车骑将军府也颇
为壮丽。程宗扬随宫里的车马赶到时,车骑将军府已经闻讯摆好仪仗。远远看到
车马驶来,一名金紫重臣当先俯下身,一丝不苟地行礼参拜。

  蔡敬仲持节下车,肃然受礼,然后展开诏书,神情刻板地念道:「奉天承运
皇帝,诏曰……」

  诏书写得骈四骊六,总之就是天子下诏召集学界名宿,将委以重任。金府家
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封诏书和车骑将军有什么关系?倒是为首那名重臣不动声
色,等蔡敬仲念完,俯身叩首,沉声道:「臣金蜜镝,接旨。」

  程宗扬仔细打量着金蜜镝,这是一个很传奇的人物,他原本是匈奴王子,被
俘后从一个养马的奴隶做起,一直当到托孤重臣。据说先帝最初是想让他作为辅
臣之首,但金蜜镝以自己出身异族力辞,霍子孟才排名第一,但他所受的信重绝
不亚于霍子孟。此前洛都谣传匈奴入侵,金蜜镝辞去左丞相一职,可即使谣言最
盛的时候,太后和天子也没有收回他的虎符。

  程宗扬曾在鸿胪寺的驿馆外远远见过金蜜镝一眼,当时他坐在车上,腰背挺
拔,稳如泰岳。此时等他叩谢之后昂然挺身,发现他身材魁伟高大,足足比自己
高出一头,犹如一个雄健的武夫,但在他身上丝毫看不到武夫的粗鲁和跋扈,他
留着及胸的长髯,神情庄严肃穆,一举一动都有着军国重臣的风范,只是双鬓已
经染霜。

  金蜜镝接过诏书,一字一句仔细看过,这才取出随身携带的金印,在回执上
留印,交给蔡敬仲,然后收起诏书,请天使入府稍坐。

  蔡敬仲是天子正使,当仁不让地坐了首席,程宗扬的常侍郎只能忝居末座,
但好歹也混了一个席位。

  厅中再无他人,蔡敬仲开门见山地说道:「太后族中子弟好武者颇多,久闻
将军深知兵法,襄邑侯想择日带子弟前来请教一二。」

  金蜜镝道:「臣今日出府,只为奉诏。」

  程宗扬眉角微微一动,金蜜镝负责诏举勇猛知兵法,吕冀所说带子弟前来请
教,用意不问可知,更何况又是蔡敬仲开口,显然代表了太后的态度。金蜜镝的
回答则是用自己闭门谢客来直接拒绝,同时还不乏对蔡敬仲的提醒——他身为天
子使节,是来传诏,而不是给吕氏当说客的。

  程宗扬原以为金蜜镝身居高位多年,早就成了高俅那种官场老油子,滑不溜
手,没想到他言辞竟然如此分明,没有绕半点弯子,不由大感意外,深深看了蔡
敬仲一眼。

  蔡敬仲淡淡道:「太后、天子乃是一体。」

  金蜜镝道:「臣乃蛮夷,唯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蔡敬仲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仿佛没有听到金蜜镝的话语,但他没有再提什
么吕氏和太后的言辞,而是话风一转,说道:「听说石室书院的山长严君平在将
军府上,天子让我来问将军,是不是有这回事?」

  听到是天子垂询,金蜜镝毫不迟疑地答道:「回陛下,确有此事。严山长欲
求静处著书,因此在臣宅暂居。」

  蔡敬仲道:「难怪天子屡次征召,书院都推说不在。」

  「臣实不知天子征召。」

  蔡敬仲道:「既然严先生在府上,倒省了我再跑路。天子诏举七科,勇猛知
兵法由将军主持,自是无妨,但明经、明法、方正、文学诸科择材不易,天子久
闻严先生通习经籍,还请严先生前往东观,以备为诏举选材。」

  金蜜镝叫来仆从,「去请严先生来。」

  那仆从去了一顿饭时间,然后匆匆,在主人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金蜜镝眉头微皱,然后起身离席,免冠叩首,沉声道:「臣罪该万死——严
先生昨日傍晚出外访友,至今尚未返回。」

  程宗扬失声道:「什么?」

  蔡敬仲和金蜜镝的目光同时看了过来。

  程宗扬心情忽起忽落,自己好不容易找到严君平的踪迹,谁知居然又晚了一
步。严君平一直躲在金蜜镝府中,直到昨日傍晚才出门,结果正好与斯四哥擦肩
而过,这也实在太巧了些。

  程宗扬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失态,「不知严先生是去哪里访友了?」

  金蜜镝摇头道:「严先生未曾提起。」

  蔡敬仲开口道:「既然不在,也就罢了。待严先生回来,将军转告他一声便
是。」

  金蜜镝道:「臣这便派人寻找。」

  「不过是访友而已,反正又不是什么急事,何必劳师动众?」蔡敬仲似乎对
此不甚在意,略谈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程宗扬虽然着急,但也不好再开口。

  走到阶前,蔡敬仲像是刚想起来一样随意问道:「严先生出外访友,是乘谁
的车啊?」

  金蜜镝一番查问,很快找到了当日送严君平出行的车夫,却是一辆牛车。程
宗扬心下越发起疑,车骑将军府门客虽然不多,也有百余,供宾客出入的马车有
数十乘,严君平居然挑了一辆不起眼的牛车,甚至还瞒过了府中的主人,这事怎
么看都透着几分蹊跷。

  金蜜镝微微皱着眉,神情不怒自威,他正要让人把车夫带下去仔细讯问,蔡
敬仲先开口道:「找到车夫就好办。程大行,辛苦你走一趟吧。态度好些,要是
惊到严先生,反而不美。」

  程宗扬应道:「是。」

  金蜜镝治家严谨,那车夫未禀告主人便私下带客人出行,还把人弄丢了,正
心里忐忑,因此路上十二分尽心。他驾车重走了一遍严君平当日所行的路线,最
后在一处街口停下来,说道:「严先生就是在这里下的车,然后往南走了。」

  「他说什么了?」

  「严先生说不用我等,就打发我回去了。」

  「辛苦你了。」程宗扬拿出一串铜铢,递给车夫,然后下了马车。

  面前的街巷十分宽敞,街上整齐的铺着青石,两旁高墙相对,檐牙交错,却
只有一户人家,两处府邸——右边是襄邑侯府,左边是襄城君府。

  程宗扬摸了摸怀中的匕首,然后顺着街巷南行。他怎么也没想到严君平会是
来了这里。严君平主动出门,还小心地掩藏了行迹,更像是在有意躲避什么。问
题是他在躲谁呢?难道是躲避自己?可蔡敬仲刚请的诏书,严君平怎么可能未卜
先知,提前离开金蜜镝的府邸?

  严君平奇怪的动向,让程宗扬越来越怀疑这里面是否别有隐情。如果他是岳
鹏举布置的棋子,实在没有理由失联这么久——除非他已经背叛了岳帅。

  程宗扬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金府的马车已经离开,巷中空无一人。他
低下头,用袖子遮挡了一下,再抬起头时,唇上已经多了一副胡须,眉毛也浓了
几分,然后板着脸往旁边一道角门走去。

  门禁接过腰牌,上下打量他一番,嘟囔道:「在府里没怎么见过你啊?什么
时候出去的?」

  程宗扬咳了两声,「红玉让我去办点事,刚回来。」

  门禁一听是夫人的亲信,立即堆起笑脸,一边双手捧着腰牌还给他,一边殷
勤地说道:「红玉跟着夫人一道出去了,只怕要晚上才回来。」

  她们主仆一同出去,惊理想必要也会跟着。这会儿刚过午时,要等到晚上,
自己实在耗不起这时间。程宗扬心里一动,这些门禁整天守在门前,街上有什么
事,他们只会比红玉和孙寿主仆知道得更清楚。

  程宗扬心念电转,一边大方的从袖里摸出两枚银铢丢了过去,一边道:「我
是给夫人跑腿的。前些天从焉支山为夫人买了些胭脂,让一个老苍头带着回府,
算算日子,昨日就该到了的,小哥既然掌管门户,不知可曾见着?」

  门禁想了半晌,陪着笑道:「昨天……我还真没留意。」

  程宗扬提醒道:「送货的是一个老头,五六十岁年纪。」

  门禁攥着银铢想了一会儿,摇头道:「没见过。」

  程宗扬皱起眉头,「怎么会没有呢?你再想想!」

  「昨天啊?」门禁一脸为难地挠着脑袋,忽然他眼睛一亮,「焉支山?胡地
出的胭脂?小的想起来了,昨天有几名胡商来,不过是去了对面府上——会不会
是送错地方了?」

  自己想问的是严君平,可不是什么胡商。可惜自己不是卢景,卢五哥看似随
便的一问,总能找到某些线索,轮到自己全成了白费力气。看来这问话的技巧,
自己还有得学。

  「既然如此,我就不进去了。」程宗扬没接腰牌,「你跟红玉说一声,小的
今晚去金市附近办点事,明天再到府里回话。」

  门禁一口答应,一边小心收起腰牌,一边喜滋滋地将银铢都揣到怀里。

  一个时辰之后,程宗扬重新出现在襄城君府门前,只不过这次他换了一身绸
衣,乘着一辆半新不旧的马车,身边也多了一个脸色阴沉的汉子。

  「就在这条街上。」程宗扬道:「车夫说,严君平是在巷口下的车,然后往
南走了。」

  斯明信往车外看了看,然后点了点头。

  「坐稳了。」程宗扬说着,在车厢上敲了一记。

  驾车的吴三桂心下会意,左手提起缰绳放慢速度,右手鞭子往后一挥,卷住
轮毂旁边梢子,拔了出来。那木梢本来是固定车轮的,已经松动过,这时一被拔
出,车轮扭动几下,从车毂上滚落下来,马车猛地一倾,险些翻倒。

  一身仆役打扮,跟在车后的敖润扯着嗓子叫道:「轮!车轮!」

  敖润拔脚去追轮子,失去支撑的车身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磨擦声,歪歪斜斜的
滑出丈许,颠得像是要散架一样,最后重重撞在墙上。

  马嘶声,叫喊声,还有马车的碰撞声响成一片,襄城君府的门禁闻声出来,
都站在阶上看热闹。眼见着那名车夫狠狠摔了一跤,跌得七荤八素,愣愣坐在地
上回不过神来。接着主人鼻青脸肿的从车厢里面爬出来,指着车夫大声斥骂。后
面的仆从慌慌张张去捡轮子,抬车厢……

  一主三仆四个人一通忙乱,好不容易把车轮装上,又发现少了固定车轮的梢
子,几个人又是一通好找,差不多把路上的石头都一块一块翻开,才找了出来,
气得主人跳脚大骂。

  足足折腾了大半个时辰,众人才收拾好马车,那主人不敢再坐,几名仆人半
赶半推地把马车弄出街巷,那副笨拙的样子,引得一众门禁好一通嘲笑。

  程宗扬等人出了街巷,卢景已经在周围踩完点,在巷口等着。

  出乎程宗扬的意料,无论是在街巷中查找线索的斯明信,还是在周边打听消
息的卢景,都没有得到任何收获。严君平就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走进巷子,就
消失得无影无踪。

  卢景道:「昨日申末,确实有一辆牛车路过,形制与金府的车辆大致吻合。
但没有人留意车中的乘客。」

  斯明信摇了摇头,意思是巷中没有线索。

  吴三桂奇道:「那位严先生莫非还能飞了不成?」

  卢景翻着白眼道:「他要是飞了就好了,那看到的人可就多了。」

  「换个角度来想,」程宗扬道:「假如那个车夫撒谎了呢?」

  敖润道:「金将军府里有内贼?」

  几个人沉吟片刻,都缓缓点了点头。

  卢景道:「我去找那个车夫。」

  吴三桂道:「我也去!」

  斯明信道:「我去书院。」

  假如金府有人在刻意掩盖严君平的行踪,石室书院未必没有。

  敖润道:「程头儿,我听你的。」

  「你去鸿胪寺。」程宗扬道:「我要去金市一趟——约了人。」

  襄邑侯府向北便是金市,这些天洛都出了不少事端,金市的生意也冷清了许
多。诚庆绸缎行内,只有一名店员没精打睬地守着铺子。

  那店员也不知道程宗扬的身份,只知道他是东家,见他进来,连忙起身。程
宗扬只点了点头,径直上了二楼。

  程宗扬接过商铺,便请走了原来的租户,他原本准备用这处店铺贩卖霓龙丝
衣,不过从建康运来货物尚需时日,况且这处店铺是孙寿的产业,与胡夫人更有
着说不清的关系,尘埃落定之前,自己当然不会冒险露出底细,因此从市中另外
雇佣了一名店员,随便发卖些存货,维持经营。

  楼上的地毯已经使用多年,虽然清洗过,免不了还是有一股淡淡的霉味。此
时一个颀长的身影立在窗前,正望着外面的街市。他一手按着剑柄,肩膀又宽又
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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