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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官人 【作者:三戒大师】(8月28日更新至“ 第六四七章 百恶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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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五零章 文士之争
                 
  所以他们进京赶考,并未住进浙江会馆,而是在一位余姚大商人的宅中居住,本来也没什么,但是上元节时的一桩较量,让他们感受到了孤立无援的悲哀。

  却说上元节时,他们相约到秦淮河乘坐花船过节,本来挺高兴的一件事,谁知道订好的船上,却被另一群举子占据了。王翰等人生气的质问老鸨,结果被那群举子好生挤兑。

  “不回去临阵磨枪,跑来这里学人家喝花酒。到时候名落孙山,有的是时间借酒浇愁”为首的一个举子站在船上,居高临下挡住他们的去路,其余人等也放声大笑起来。

  “你们还不一样是要应试的举子”王翰等人气愤道:“还不一定是谁名落孙山呢”

  “我们名落孙山?”船上的举子笑声愈加张狂,一旁的妓女娇笑着心的,提醒道:“这些是江西来的举人老爷……”说的是那样理所当然,好像江西举子就该天经地义中进士一样。

  不过以过往这些年的经验来看,似乎也确实如此,大明开国以来,中进士最多的就是江西人,尤其是永乐朝的数次大比,江西人更体现出摧枯拉朽的实力,不仅在黄金榜上独领风骚,还几乎包揽每科的三鼎甲,以至于有天下文运独盛于江西之说,还有‘状元多吉水,朝内半江西,之谣。

  所以江西的举子难免盛气凌人、目无余子,哪怕文运天下第二的浙江举子也不放在眼里。但余姚的举子一样高傲,自认为不比江西人差,是以不甘弱了势头,忿忿道:“江西举子怎么了,不就是靠着朝中有人么?要是凭真才学,还不一定谁高谁低呢”

  这话可踩到江西举子的痛脚了,话说江西人在进士榜上风头太盛,几乎垄断了历年的前茅。不管是什么原因,都让别省的举子很是不爽,便时常有人拿他们在朝中有人说事儿,说朝中大臣一半都是江西的,主考同考也大都出自江西,自然要偏袒江西人了。

  但江西人自然不会这么认为,他们认为这是自己注重文教、薪火相传的结果,不过也确实,江西号称‘文章节义之邦,,从北宋以来便人才辈出,成为全国文化的中心。晏殊、欧阳修、李觏、曾巩、王安石、黄庭坚、陆九渊、杨万里、姜夔、文天祥……这些文坛巨掣贯穿两宋、制霸文坛到了本朝,江西的文运依然如日中天,解缙、胡广、杨士奇、胡俨、金幼孜……朝中文学之臣、翰林领袖,几乎清一色都是江西人,江西不出状元简直岂有此理所以江西人对取得的成绩理直气壮,最恨别人说三道四。

  这下王翰等人想走也不可能了,双方便在秦淮河边你来我往、各执一词,吸引的观者越来越多,有人就提议说,你们争来争去有什么意思,不如比试一下,谁输了就向赢了的道歉,承认不如对方,从此避让三舍。

  双方顶牛到现在,那是一定分个高下出来,便在众人的见证下,开始比较起诗词文墨来。两边倒也不乏才具颇高之辈,比了作诗作词都分不出胜负,最后只好用简单的方法来决高下——对联,双方你出上联,我对下联,对上来之后换成我出上联,你对下联,直到有一方对不上来便判负。

  两边你来我往对了十几联,结果轮到浙江举子对时,竟然卡壳了。不过就在江西举子要获胜之时,午门前那场灯山大火,让比试不得不中止,双方只好约定来日再比过。侥幸逃过失败的王翰等人,回到住处后苦思冥想,却发现这一联实在困难,竟到如今都没对上。那边江西举子却连连催促,要他们赶紧赴约,如果逾期便算他们认输。

  殚精竭虑也对不出下联的王翰等人,终于想到了求助于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王贤。虽然王贤几乎和他们没什么交集,但当初他在西湖赛诗会上的表现,实在让人印象太深刻了。以至于一经提出,便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赞同,可当他们到浙江会馆请王贤出山时,却得知他根本不在。

  这年代毕竟消息传递缓慢,王翰等人还不知道王贤已经改了武职,而知情人也不愿告诉他们,只是含糊说王贤可能不参加会试了。无奈之下,王翰等人只好硬着头皮赴会,却万万想不到,竟在半路上碰到了他,这帮人的喜悦之情也就可想而知了。

  王贤不禁汗颜,他自己几斤几两自己清楚,强出头的结果就是贻笑大方,便劝道:“眼看还有几天就会试了,还是专心应考的好,少做意气之争。”

  “仲德老弟教训的!是,”王翰苦笑道:“可现在我们已经是骑虎难下,这次要是输了,不光我们把脸丢到姥姥家,连全浙举子都要被人嘲笑,这个罪过可就太大了。”

  “是啊,要是不战而败,我们岂不成了懦夫,”旁人也附和道:“这样入科场,发挥肯定一塌糊涂。”

  见他们坚持,王贤只好无奈道:“可我也不是他们的对手怎么办?”

  “那我们也认了”众人还就认准这个死理了。

  “不是我不想帮忙。实在是心有余力不足……”王贤很实诚的解释,众人却就是不信,他只好无奈道:“算了,你们先说说,到底是怎么个对联?”

  “那上联是——香莲碧水动风凉夏日长。”王翰见他终于松口,欣喜不已的为他解释道:“这一联看似平平无奇,但其实内藏玄机,它其实是首回文诗

  “对啊。”旁人接话道:“先读前七个字,再读后七个字,然后把十个字倒过来,再次读前七字后七字,就能组成一首诗香莲碧水动风凉,水动风凉夏日长。长日夏凉风动水,凉风动水碧莲香。”

  “还真是巧夺天工呢……”王贤不禁赞道,话音未落便听一阵嚣张大笑道:“你们这群蠢材,不会到现在还没对出这个简单的一个对子吧?”

  听到这声音,一众余姚举子登时变了脸色,王贤循声望去,便见十几个年轻士子从对面走过来,眼神中充满了挑衅。

  “谁说我们没对出来”王翰忙打起精神道。

  “煮熟的鸭子——嘴硬”显然这群后来的士子,就是江西的举子。他们的目光扫过众余姚举子,最后落在王贤身上道:“这位眼生得很,是你们请来的救兵么?”

  “仲德老弟只是路过,顺口问起我们要做什么,”王翰竟是个难得的厚道人,并没有把王贤拉下水,而是给他个台阶道:“仲德老弟,你先回去用功吧,我们告辞了。”

  听他这么一说,那些江西举人才收回目光,气势十足道:“敢不敢上楼?不敢的话你们也可以回去用功嘛。”言毕大笑着上楼去了,一众余姚举子则都望向王贤,他们知道前因后果,自然明白王翰那样说是把选择权交到王贤手里,王贤可以选择离去,却也可以选择跟上。见王贤迟迟不动脚步,他们心下一片失望,只好跟着江西举子上楼去了。

  王翰对王贤强笑一声道:“回头再去找仲德老弟说话。”便也迈步进了酒楼。

  “大人,我们走?”帅辉小声问道。

  王贤脸上却浮现出淡淡的苦笑。

  待一众余姚举子上得楼来,便见楼上已经坐满了人,除了那十几个江西举子,还有河南、直隶、山东、湖广等地的举子,也有秦淮河上十几位名妓作陪,这些人或是被江西举子邀请来,或是主动来看热闹,林林总总、齐聚一堂。

  王翰等人见状倒吸冷气,这下要是丢人现眼,转眼就能传遍京城,甚至随着举子们回乡,能传到全国各地区。明白了江西举子狠毒的用心,王翰等人双目喷火,却又无可奈何……

  “今天这一场,是接着上元节那场的,本来早该举行,却因为某些地方来的胆小鬼一拖再拖,竟拖到今天才开始。”为首的江西举子,是胡广的公子胡种,他老子现在接替解缙为文坛盟主、百官之师,胡公子自然也就是这群江西举子的领头羊了。他斜倚着椅背,手里摇着折扇,睥睨着王翰等人道:“到底能不能对出下联,赶紧给句实话,大家时间宝贵,没工夫陪你们耗下去”

  “这……”众余姚举子互相望着,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甘,但他们这些天绞尽脑汁,依然对不上来,自然不会再动脑筋,指望现场灵机一动了。事实上,此刻在周围人或是鄙夷不屑、或是幸灾乐祸的注视下,王翰他们几个大脑一片空白,别说灵机一动了,就连思考都很困难,只能百般不愿的接受现实、愿赌服输……

  “我们……”王翰喉头抖动几下,无比艰难的:“对不……”

  他这几个字说得极慢,每个字都有千斤重似的,还没有一众江西举子的脸色变得快,胡种等人的脸上,已经写上了满满的嚣张与快意……

  “对不起”然而这时候,一只手按在王翰的肩上,将‘出来,两个字硬生生塞回他的喉中,便见那人一脸清爽的笑道:“让你们失望了,胜利是属于我们浙江举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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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五一章 好诗好诗
                 
  话音一落,满场哗然,在座男女齐刷刷望向那个不速之客,只见他身材高大健美,笑容和煦却有一股雍容气度。虽然在座也有男子比他要英俊,但那些阅人无数、眼光毒辣的青楼红牌,却目光落在他身上就移不开了……她们从他的气度神态上,感受到了人上人的气息,而且绝对是运交华盖、如日中升的那种。

  虽说姐儿爱俏,但姐儿更爱有权势的男人,何况王贤的健壮身材一看就不是文弱书生能比的。以至于姐儿们光顾着朝他眉目传情,把自己的男伴都给忘了。王贤也微微笑着来者不拒,一时间二楼豪华的厅堂中眉眼与媚笑起飞,秋波共春光一色,一下就把众江西举子的风头抢尽了。胡种等人自是气不打一处来,使劲咳嗽才让那些浪蹄子回过神来,又怪声对王贤道:“你不是要回去用功么,又跟上来做什么?”

  “是子玉兄怕耽误在下功课,才会这样说。”王贤淡淡笑道:“但既然尔等如此嚣张,在下也不得不拨冗教训丨一番,让你们知道天高地厚。”

  “呵……”胡种等人倒吸一口气,旋即捧腹大笑起来:“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你这么有本事,就把下联对出来啊”

  “我当然能对出来。”王贤微微一笑道:“不过得有彩头才行。”

  “什么彩头?”胡种问道。

  “我要是对出来,这场无聊的游戏到此结束。”王贤淡淡道:“所有人都赶紧回去用功读书。”说着语调不禁严厉起来道:“还有十天就是春闱了,尔等不思用功却在酒楼揽妓寻欢若是考官知道了,任你文章做得多好,都不会取的”

  此话一下惊醒许多人,尤其那些看热闹的,不禁暗暗自责,是啊,万一有人乱嚼舌根,让主考给他们打上品行不端的烙印,那十年寒窗苦,不就付诸东流了么?想到这,不少人悄悄起身,想要离开此处。

  却也有人好生不屑,比如说胡种他们,因为就凭他们江西举子的身份,哪怕做得再出格些,也不会有任何问题的。胡种眯眼瞄着王贤,极度不爽道:“你算哪根葱啊,轮得着你教训丨我们?”

  “放肆”侍卫见其对自家大人如此不敬,就要上前掌嘴。好在王贤及时叫住道:“不要动手,和书生要用书生的方法。”

  “怎么,还想打我?”胡种一看气笑了,“你知道我是谁么?”说着把头探到那个侍卫面前,叫嚣道:“你打呀,打我呀”

  既然王贤不许,那侍卫自然不能动手,胡种却一阵脑残,起劲叫嚣道:“不敢打你就是龟孙子”

  那侍卫被气得额头青筋直跳,却只能强直忍住。

  “唉……”这时却听王贤叹口气道:“既然胡公子如此盛情邀请,你还等什么?”和纨绔要用纨绔的方法,王贤向来拎得很清。

  见自家大人为自己出头,那侍卫登时眼圈一热,感激的看一眼自家大人,却坚决的摇摇头。作为亲卫,他知道自家大人的处境,实在不宜再树敌了,更不能为自己一个小小的侍卫树敌。

  “这是命令”却听王贤声音变冷道:“难道你要我自己动手”

  “是”那叫周敢的侍卫热血上涌,觉着为自家大人死了也值,当即反手抽了胡种一计响亮的耳光。那胡种当场就被抽懵了,捂着通红的脸颊,杀猪似的道:“你敢打我,你知道我父亲是谁么?我父亲是当今内阁首辅,你这辈子别想考中进士了”

  王贤自然能看出,侍卫其实没使多大劲儿,否则这小子就不是站在这儿于嚎了,早就倒在地上抽搐了。他扬手又是一巴掌,啐一口道:“住口,把这小子给我绑起来送去应天府竟敢冒充胡阁老,胡阁老的儿子岂能这样没家教,一定是冒充的”

  其余江西举子想要上前营救,才发现王贤身边站着好些个彪形大汉,当即改变策略,君子动口不动手道:“你们别乱来,他没撒谎,他就是胡阁老的二公子胡种”

  “一派胡言”王贤却压根不信道:“谁再要包庇他,就跟他一起去应天府吧”江西举子们登时没了声息,唯恐惹恼了这个凶人,落得跟胡公子一样的处境。

  王贤便让人将胡公子送去应天府,冷声对余下的一众江西举子道:“笔墨伺候”

  江西举子们不动弹,却有几个秦淮名妓按捺不住,争相端着笔墨纸砚上前,王贤笑笑道:“哪位女史愿为在下代笔?”

  “奴家不才,一手行书还过得去。”一个带着书卷气的清秀女子道。

  “还未请教芳名?”王贤温柔款款道,仿佛方才那个凶神不是他一样。

  “奴家张师师。”那张shishi朝他福一福,提起一支中毫笔道:“请公子吩咐。”

  “你写这几个字……”王贤走到她跟前,轻声吩咐道,张师师感觉耳边一阵热风吹过,麻痒麻痒的,半边身子竟像过电一样。她虽然样貌青春高雅,却也是久经沙场的红牌姑娘,此刻竟生出黄花闺女般的悸动。这让她既享受又吃惊,秋波流转的横了王贤一眼。才深吸口气、调整好心情,按照他的吩咐,写下了十个字。

  “莺、啼、岸、柳、弄、春、晴、晓、月、明。”她写一个,众人便跟着念一个,十个字写完,众人又连贯起来念一遍:“莺啼岸柳弄春晴晓月明。”

  “上联是什么来着?”听他有了下联,众人一时顾不上胡种,先管赌局道:“上联是

  江楚雁宿沙洲浅水流,。”

  “秋江楚雁宿沙洲浅水流,莺啼岸柳弄春晴晓月明。”看热闹、当公证的品评道:“对仗很是公正,而且春景对秋色,意境也很对称,好对好对。”

  “且慢,我们这个上联,是个回文联”江西举子马上开言道:“可以拆成——秋江楚雁宿沙洲,雁宿沙洲浅水流。流水浅洲沙宿雁,洲沙宿雁楚江秋你们的行么?”

  “你们不会自己凑凑看么?”王贤淡淡一笑道。

  “哦?”马上便有名妓按照同样的方法,将下联也拆分开来,然后脆生生的念出来:“莺啼岸柳弄春晴,柳弄春晴晓月明。明月晓晴春弄柳,晴春弄柳岸啼莺”

  这下江西举子彻底无话可说,其余人则忍不住点头称赞,王翰那些人更是欢声雷动他们果然没看错,王贤就是那个能替他们解围的人如此难对的对子都能对上来,有他在对方肯定输定了若不是此刻在楼上不方便,他们就要把王贤高高抛起了。

  “我们走,”江西举子却士气大受打击,又想着赶紧把胡种捞出来,自然萌生退意,只是还不忘嘴硬道:“你们别得意太早,这事儿不会这么算了”说着又有些胆怯的望向王贤道:“你敢留下姓名么?”

  “有何不敢?”王贤朗声一笑道:“本人王贤字仲德,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可记清楚了”

  “记住了,你等着吧,有你后悔的一天”江西举子丢下恨恨的一句,灰溜溜下楼去了。

  二楼上,那些各省的举子面面相觑,跟着离去也不是,不跟着也不是,有几个京城人士好像知道王贤的身份,更是踯躅着不知该不该上前巴结一下。那些名妓却顾不上那许多,她们的消息可比书呆子们灵通多了,要是不知道最近炙手可热,敢跟纪纲对着于的北镇抚司镇抚是哪位,她们也就枉称交际花了。她们可不管王贤是不是跟纪纲不对付,她们只知道这是个大靠山,只要抱上他的大腿,往后在京城就再没人敢欺负了。

  是以几个自以为头牌的名妓呼啦一下把王贤围住,极力邀请他去自己那里做客。可王贤现在的身份,哪能在皇帝眼前宿娼?赶忙坚决推辞。那些红牌姑娘唯恐事与愿违,也不敢惹恼他,只好退而求其次,请他赠诗一首。这要求王贤再推辞的话,就说不过去了。

  “唉,那就赶鸭子上架,胡乱弄一首吧。”王贤看着四面八方的美女,嗅着扑鼻的脂粉香气道:“劳烦师师姑娘继续了。”

  “乐意至极。”那张师师心下得意极了,自己有这份差事,便能给对方留下最深的印象,根本不用去争。

  “好。”王贤看看眼前穿着绿色裙子的美女,轻咳一声道:“听好了——前面一棵杨柳树”

  ‘噗,本来听了他的下联,对他惊为天人的一屋子人,是怀着无限敬仰的心情在等他的大作,当即就都凌乱了。连最没节操的妓女,都不知该怎么夸赞几句,给王贤找回点面子了。

  王贤却毫无所觉,看一眼身后的美女,朝她微微一笑道:“第二句是——后面一棵杨柳树”

  场中彻底鸦雀无声,就连最迷信王贤的王翰,也忍不住满头大汗,心说仲德老弟这玩笑开大了,弄不好会成为京城笑柄的,便想去拉他回来。却被王贤抽开手道:“第三句是——左边一棵杨柳树。”

  “我知道了,最后一句一定是‘右边一棵杨柳树,”这下好些人终于忍不住,带着调戏的语气道。心说这都什么玩意儿啊

[ 本帖最后由 sunrui053 于 2014-6-2 19:5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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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五二章 劝说
                 
  “前面一棵杨柳树,

  后面一棵杨柳树,

  左边一棵杨柳树,

  右边一棵杨柳树……”

  有江西举子将王贤的大作大声念出来,并大声称赞道:“好诗,真是好诗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在挪揄,就有人不无奇怪的问道:“兄台如此诗句,岂不是蒙童都能写出的吗?”

  “就是,那下联到底是谁的手笔?”江西举子大声质问道:“看来你们浙江的举子不仅才学大大的不好,还唉弄虚作假啊”

  王贤呵呵一笑,不慌不忙的回答道:“我这首诗还没有题完,尔等怎么就下断语?”

  “已经写成这样,后头还怎么接?”众人却不信道。

  “乖乖看着就是”王贤大笑一声,从那张师师手中毛笔,也不在纸上落笔,而是直接在雪白的墙上写道:

  “树,树,树,凭你千丝万绪,哪能留得行人住。前面啼杜鹃,后面啼杜宇,一个说:厅不得也哥哥,一个说:‘不如归去,”

  众人连着前面四句一读,见写的竟是一首绝妙好词,于是齐声喝彩起来。店家极力邀请王贤落款,王贤也不推辞,提笔留下自己的名字,又拿出一颗明珠递到张师师手中,大笑道:“权充作姑娘的润笔之资”那竟是一颗价值千金的走盘珠,登时又引来一片惊叹。

  “行不得也哥哥……”张师师已经被这有权有势有钱有貌的王大人迷醉了,她抛去自己赖以成名的娇羞矜持,眉目秋波流动,毫不掩饰挽留之意道。

  “不如归去”王贤却洒然一笑,说完挥挥衣袖,翩然下楼去了。

  刚出酒楼的门,就见于谦、林荣兴、李寓等人急忙忙赶来,王贤便站住脚,含笑望着他们。说起来,几人上次见面还是去年秋闱,此刻再见竟有沧海桑田之感,于谦几个既激动又有些紧张,不知该如何面对今时今日的王仲德。

  “李太白说得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王贤笑骂道:“何况我也不算权贵,你们看着办吧”

  一番话让众人放声大笑起来,些许尴尬一扫而光。在王贤坚持下,依旧以同年见礼,几人先是不肯,待他自嘲笑道:“照这意思,过上几天,你们鱼跃龙门,咱就高攀不得了?”这才勉强同意。

  正说话间,王翰等人跟下楼来,王贤笑道:“这是我让人搬的救兵,不过没想到那帮江西人怂了,也没用上。”王贤是上辈子恰好看过那对联,但人家要是出别的对子,他八成就瞪眼了,所以上楼之前,他急忙让周勇去找于谦过来,以这小子的机智,等闲没有能敌过他的。只是没想到救兵没来,那帮江西举子已经被王贤收拾了。

  王翰等人和于谦熟识,见礼之后,执意请他们一起移步另一家酒楼,以谢王贤他们的援手之恩。当然他们也想借机和于谦等人修好,毕竟这次的教训丨足够深刻,让他们知道了孤立于众没有任何好处。

  王贤倒无所谓,他只要见到于谦几个就行了,便跟着王翰到另一家余姚人开的酒楼。在天下最繁华的秦淮河边,除非这种自己人开的店,否则临时是订不到包间的。一行人上得顶楼,地道的浙江菜流水价端上,为了讨彩头,喝得自然是状元红。

  王翰端起酒杯,向王贤敬酒道:“这次我等鲁莽,多亏仲德老弟援手,感激不尽”

  “一桩小事而已。”王贤笑笑道。

  “对仲德兄当然是小事一桩,可对我们来说,就是久旱逢甘霖啊”其余几个余姚举子也开腔道:“往常子玉夸仲德兄才高八斗,我等还有些不服这次憋了我们十几天的难题,仲德兄却挥手立就,实在让我等心服口服”“我看今科魁元非仲德兄莫属了”

  余姚举子傲气十足,既然服了王贤,就容不得任何人比他强,在他们看来除了他之外,任何人当状元都不可接受。

  王贤闻言却与于谦几个相视苦笑,然后对一众余姚举子道:“第一,我也只是恰好听人对过这个对子,否则哪有本事一下对出来?其二,这次春闱我是不参加的。”

  “什么?”王翰等人难以置信,但见王贤不似说笑,才发问道:“不会因为打了胡公子,怕胡学士报复吧?”

  “那倒不至于。”王贤笑笑道:“胡广虽然权势不小,但我还没放在眼里

  “那到底为什么?”余姚举子追问道。

  “因为我已经改了武职。”王贤苦笑道:“现在北镇抚司做事,自然没法参加会试。”

  “北镇抚司?”王翰等人脸色一变,竟有些无言以对之感。他们明白了王贤敢轻视胡广的勇气何来,但读书人和特务的世界黑白分明,实在不知他为何在功名唾手可得之际,要自甘堕落、坠入邪道?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李寓是王贤的乡党,家里又是朝中高官,对王贤今时今日之地位,最是清楚不过。甚至族中长辈断言,结好王贤,就是他们家族未来昌盛的保证。见王贤有些尴尬,他马上站出来打圆场道:“仲德兄从龙北征大漠,立下赫赫战功,皇上亲封为锦衣卫千户,又派他为钦差办案山西,将罪孽滔天的布政使张春以下一网打尽。仲德兄功德圆满、班师回朝,被皇上任命为北镇抚司镇抚,主理诏狱此等丰功伟绩,你们都没听说过么?”

  王翰等人都听傻了,本来以为王贤不过是镇抚司的一名军官,谁承想他竟然是北镇抚司的龙头老大……一想到自己竟和大特务头子在称兄道弟,一众余姚举子就一阵阵后怕,心说还好一直没说不恭敬的话,不然夜里还真要睡不着觉了。

  “只是一份差事而已,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见他们一下坐立不安,要起来重新见礼,王贤无奈的看看李寓,心说你就不能含蓄点,吓到小朋友了吧:“咱们还是以同年相处就好。”李寓耸耸肩膀,低头喝酒。

  几人只好说道就依大人,但随后言谈间难免拘谨起来,让王贤不禁意兴阑珊,吃了会儿酒,便起身告辞。王贤走了,于谦等人自然也不会留,王翰等人一再挽留,也只好送下楼去,依依惜别。

  辞别了一于余姚举子,王贤与于谦、林荣兴几个漫步在夜色旖旎的秦淮河畔,这里都是自己人,气氛要自然很多。想到方才的遭际,王贤难免叹气道:“看来在别人眼里,我再也不是读书人了。”

  “仲德兄何出此言,”李寓忙笑道:“他们不过是觉着你今日之地位高不可攀,才会生出拘谨,与你是不是读书人没关系。”

  “这话有道理。”林荣兴点头赞同道:“凡是但求问心无愧,兄弟们知道你就是了。”

  于谦也笑道:“是啊,以二哥的风骚绝代,这世界是该绕着你转的,还需要计较别人的想法?”

  “哦?”王贤摸着下巴,忍俊不禁道:“小谦你这是在拍我马屁?”

  “当然了。”于谦满脸笑容道:“二哥能感受到我的诚心,那是再好不过了。”

  “哈哈哈哈……”王贤笑得前仰后合道:“原来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一阵欢声笑语,将方才稍显沉闷的气氛一扫而光。

  王贤这才进入正题,对大舅哥道:“本以为你会到家里住,不想却住进了会馆。”

  “呵呵。”林荣兴笑道:“会馆里都是同年,日常多热闹,对举业也很有好处。”

  “也是。”王贤看看于谦道:“不过这个小子,肯定觉着你身在福中不知福。”

  “瞧二哥说的。”一片笑声中,于谦尴尬的挠头道:“王老爹王老娘防贼使得防着我,我才不敢去触那霉头呢。”

  “那你也没少见了银铃”王贤啐道。

  “二哥这都知道?”于谦赞道:“不愧是管北镇抚司的人。”

  “我还不至于监视自家人。”王贤笑骂道。

  “哦对了,是灵霄”于谦恍然道:“这个小叛徒,枉我每次都对她低声下气”

  “呵呵,灵霄还是跟我近一点。”王贤笑笑,面色一正道:“还有几天就要入贡院了,你们几个千万要当心。”

  “呵呵,放心,寒窗苦读十余载,就是为了这一遭,我们肯定加倍当心的。”几人没能一下明白他的意思,还以为只是寻常的叮嘱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王贤面现忧虑道:“我是说,受我的连累,你们可能会遇到些状况。”这才是他来找几人的原因所在:“其实你们能放弃这次科举,三年之后再考最好……”

  几人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也根本无法接受,哪怕这话是从王贤口中说出的,林荣兴脱口问道:“莫非是因为你得罪了胡广?”以他们和王贤的关系,这话他问最合适。

  “我刚才就说过,一个胡广我还不放在心上。”王贤摇摇头道,他对朝中大臣还是有所了解的,知道那胡广虽号称解缙之后的百官之师、文臣之首。但没有解缙那份胆大妄为,相反,他很有些胆小怕事、趋炎附势,自己是太子那边的红人,手中又有可怕的北镇抚司,胡学士八成会想方设法跟自己交好,绝对不会因为自己教训丨了他儿子而和自己交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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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五三章 递条子

  “那是?”众人的踌躇满志一下子变成了心慌意乱。

  “说来话长……”王贤歉意的叹口气,将自己与汉王、纪纲等人交恶的经过,简单的讲给几人知道,虽然夜色之下,他还是能看出,几人被吓得面色煞白。又叹口气,王贤道:“如今我被赶鸭子上架,和纪纲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他肯定不会放过任何打击我的机会。这次我要是参加科举,肯定又要重演上次浙江乡试的那一幕,沦为砧板上的鱼肉。这次可没有周臬台的人保护我了。”说着满眼担忧的看看众人道:“所幸我不考了,但我实在担心,他会朝你们下手。”

  “应该不至于吧,这是朝廷的抡才大典啊……”几人心惊胆战,又抱着万一的侥幸道:“皇上会任他乱来么?”

  “……”王贤没说话,对纪纲来说,这简直不算个事儿。

  几人也知道他们想法的可笑,都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一时间愁肠百结、苦涩难言。

  “抱歉。”王贤歉意的看看众人道:“是我连累你们了。”

  几人摇摇头,于谦强笑道:“这与二哥有什么关系,是那纪纲要害我们。”其余人也点点头,不管心里怎么想,至少他们不会傻到当面说王贤的不是。

  “纪纲,一定要害我们么?”林荣兴满嘴苦涩道。

  “有这个可能。”王贤道:“不过一旦遭到算计,可能就会影响你们的将来,不如等下一科”顿一下,他目光有些飘渺道:“三年时间,差不多一切都尘埃落地了……”

  “还要等三年?”几人都心有不甘,毕竟一生有几个三年,为一个莫须有的威胁,就这样耽误三载,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我这只是建议……”王贤不禁暗暗一叹,毕竟他们不是自己的下属,若要强行阻止他们应试,反而会引起几人的抵触。只好缓缓道:“如果你们执意要应考的话,我希望你们切记,一切小心为上、安全第一,若是遇到什么意外,一定先保护好自己,其他都是身外之物,早晚我会帮你们找回来的……”

  见王贤说得如此认真,几人只好严肃点头,表示记下了。

  “好了,但愿我多虑了,你们保重。”王贤该说的都说了,便不再逗留,朝几人一抱拳,便有侍卫牵马过来。王贤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于谦等人在秦淮河边目送王贤远去,沉默良久,李寓方问道:“对仲德兄的话,你们怎么看?”

  “他肯定不会骗我们。”于谦笑道:“既然说有人要针对我们,那就很可能会有。”

  “那咱们怎么办?还考么?”其余人担心问道,虽说三年后还可以重考,但弃考如何跟家里交代?这三年又该如何在煎熬中度过?

  “反正我是要考的。”于谦淡淡道:“再说二哥也没把话说死,临阵退缩不是我的风格,大不了到时候我多加小心,见事不好脚底抹油就是。”

  “去你的,那是贡院,不到日子你休想出来”众人起哄道。

  “林大哥,你什么想法?”林荣兴是众人里年纪最大,经历最坎坷的,因此行事说话较常人稳重,众人都和看重他的意见。

  “我啊……”林荣兴笑笑道:“既然仲德那么说了,我再等三年就是,安全第一,安全第一嘛。”

  也只有经历过生不如死的遭际之人,才明白‘安全第一,四字实乃人生之最大的护身符。

  但很显然,大部分人还是存了于谦那样的心性,不甘心再等三年,说试一试有什么打紧,大不了考不中回家就是了。倒是李寓想了又想,最终没有去应考……要说这些人里,最了解王贤的,不是他大舅子林荣兴,也不是准妹夫于谦,而是这个昔日老和他作对的李寓。正因为做过对手,李寓才会对王贤的果决狠辣有切肤之痛。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王贤从百忙中来找他们,说出那样一番话,绝对是有大麻烦要降临到他们头上。君子趋利避害,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按下被王贤一番话搅得魂不守舍的浙江举子不提,且说王贤回到衙门,就见二黑一脸欲言又止。他点点头,回到内签押房,在帅辉的服侍下除下外袍,又用温热的白巾擦了把脸,才问跟进来的二黑道:“什么事?”

  “大人出去的时候,太子府的人送来一张条子。”二黑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蜡封的纸片道。

  太子殿下虽然闭门读书,但太子府不是真的与世隔绝,至少王贤在每一步行动之前,都会预先禀报太子……因为他牢牢记得,自己虽然是在给皇帝打工,但所有的赌注其实是压在太子太孙身上的。不过太子每次都说刂道了,你办事我放心,之类,从没对他下过命令,更不要说这次这样直接递条子了。

  王贤不敢怠慢,赶紧双手结果来,撕开蜡封一看,只见是上头是十几个名字,每个名字后面还标注着其籍贯,王贤不禁一愣。

  又听二黑小声道:“太子的人说,大人只需要记牢了这些名字,不日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

  “我还没那么笨。”王贤又扫了一眼,便将纸条丢到炭盆了烧成了灰。望着亮黄色的火苗忽得窜起,王贤不禁暗叹一声,一直以来太子殿下在他心中那仁厚正派的形象轰然倒塌了……原来太子殿下也是个演员,当然演技格外精纯罢了。不过到了这种布局的紧要时刻,连太子也顾不上演戏了……如果单是名单上那些陌生的名字,王贤还看不出什么,但后面加了籍贯,在目前这个节骨眼上,就有很大可能是应试的举子名单了只是他不明白,自己跟春闱又不沾边,太子为什么要把名单给自己。

  见大人不肯细说,二黑自然不会傻乎乎的追问,只是小心翼翼道:“大人,还有几张条子……”

  “一并拿出来吧。”王贤叹口气,既然别人都觉着自己有这个能力,那就静观其变吧。若是这个假设成立,那么别人递条子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会试是国家的抡才大典不假,有着最完备的防作弊手段也不假,一旦舞弊案发的后果极其严重更不假,但朝中高官尽出科场,一场科举可以影响到未来若干年朝局的走向,决定无数个家族的兴衰、是以从来不乏铤而走险、以身试法的钻空子者。对营私舞弊钻空子者来说,规矩再严苛,也要有人来执行。只要是人,就可以买通作弊……本朝开国以来,历届状元十有**是江西人,而且不是南昌就是吉水人,,名列前茅者也是如此,要说里头没有点猫腻,那可真是瞧不起那些江西籍的主考同考官了

  只是王贤不知道,自己这点墨水又当不了考官,这些人给自己递条子于什么?而且除了太子只递了张条子没有其它之外,别人随着条子,都会同时奉送数额不菲的定金,若是他们的人被取中,王贤就能收到十倍的谢礼。

  不过王贤对此一头雾水,而且隐隐有些怒气,看来之前传说科举有内幕是真的,寒门士子其实没机会和那些有背景的举子公平竞争。事实上,若非为了维持科举表面上的公平,那些贵人们可能连残羹冷炙都不会给寒门士子留

  只是一想到自己一路上考秀才、中举人,似乎也都是靠了贵人照拂才过关,王贤的老脸就不禁发烧,怒道:“他们还真敢啊递条子都递到北镇抚司来了,莫非以为本官不敢禀告皇上不成”说着一指桌上的数张条子道:“这都是罪证啊”

  “都是老规矩了。”朱九爷在锦衣卫这些年,已经数次监考会试了,对里面的道道自然知之甚详道:“宫里几位殿下想要趁机栽培将来的手下;尤其是汉王,知道自己这方面是弱点,所以这些年,着实花了大工夫举办文会、资助学子,这种直接市恩、培植心腹的好机会,更是不会放过朝中大臣也要为儿孙考虑,培植一批门生。再说谁还没个亲戚朋友、所托也要照办,更别说想借机捞笔外快的考务人员。”

  “真是乌烟瘴气,乱七八糟”王贤听得目瞪口呆道:“皇上知道么?”

  “大明朝什么事儿瞒得了皇上?”朱九爷对朱棣那真是盲目佩服。

  “皇上不管管?”

  “皇上常说一句话是,不能既要马儿跑得快、又要马儿不吃草,只要不太过分,就随他们去吧。”朱九道。

  “难道这还不过分?”王贤眉头紧锁,显然不爽道。

  “皇上肯定也想不到,现在是这番情形。”朱九黯然道:“当初朝廷取士,那些家伙尚不敢闹得这般不像话。是这些年皇上不管这事儿,这帮家伙才得寸进尺,越发不像话的。”

  “确实要治一治了,不然这世上哪还有平明百姓出头的希望?”王贤深以为然道:“你看,我把这些条子呈给皇上,结果会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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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五四章 考官

  “那……”二黑这个汗啊,失声道:“那非得把天捅破了”

  “这也是多年陋规了,朝中那些大人物都考这个培植亲信。.而且这些条子,肯定不只给大人一家,说不定只是一部分而已,”一旁的吴为也吓坏了,不知道自家大人哪来的忠心和正义感,但这是要捅马蜂窝的节奏啊连忙劝他打消这个念头道:“到时候大人非把朝野上下得罪惨了不可”

  “呵呵……”王贤笑笑岔开话题道:“我开个玩笑而已。”

  “大人,这种玩笑可开不得。”吴为二人这才松了口气,忙擦汗道:“会出人命的。”

  “行了行了,都忙去,本官岂是那种不知轻重之人。”王贤挥挥手,不让二人再说下去,沉声道:“这样看来,估计本官有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

  二人点点头,深以为然。那些大人物不可能无的放矢,既然把条子递到大人手里,大人九成九要跟此次会试扯上关系了,自然要早作准备了。

  王贤寻思片刻,做出了自己不在时的一系列安排,待二人领命而去,他的一颗心却非但没有安定下来,反而愈加沉重……他发现自己一旦不在,整个北镇抚司都处于不设防的状态,根本没人能抵挡纪纲的银威难道就任由他们摧毁自己的一番经营?不行,绝对不行

  在黑暗中寻思了片刻,王贤终于下定了决心,沉声道:“备马”

  “这么晚了,大人要去哪?”周勇一面命人备马,一面轻声问道。

  “去朱六家”

  那厢间,朱六爷早已经睡下,听到管家通禀,不禁无奈道:“这家伙是夜猫子么?每次都半夜三更来叫门。”话虽如此,他还是很快披衣起身,到前厅与王贤相见。

  “抱歉,又扰了六爷的清梦了。”王贤这次的姿态放得很低。

  “呵呵,上了年纪没有觉,少睡一会不打紧。”朱六爷笑道:“倒是大人深更半夜还不得歇息,实在是辛苦的很。”

  “惭愧,六爷还是叫我老弟……”王贤叹口气,借着灯光看那朱六,发现他气色比前些曰子好了很多。“六爷最近可好?”

  “自从卸下北镇抚司的差事,我是无官一身轻,每天早睡早起练功,尽享天伦之乐,这样的曰子可真是给个神仙也不换。”朱六爷笑道:“说起来还得感谢王老弟接了我那摊子烂事儿。”说着正色道:“老弟最近做的事,我都听说了,都是我这些年想于没敢于的事儿,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这份胆色实在是让人佩服”

  “我也是被逼无奈,若不趁着新官上任三把火,一开始就下决心犁庭扫穴,后面就是想做都做不成了。”王贤苦笑道:“只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只怕我要被调虎离山了。”

  “怎么讲?”朱六爷神色一凛道。

  “很有可能,我要入贡院监试了。”王贤叹气道。

  “这样……”朱六爷皱眉道:“北镇抚司确实没人能顶起来,老九也不行

  “是。”王贤恳切道:“所以我来请六爷帮忙,看看有没有办法,能把这段时间撑过去。”

  “这个”朱六爷为难道:“不是我不想帮忙,实在是就算我还在北镇抚司,也一样不够分量。”

  “六爷能不能请四爷帮个忙?”王贤轻声道。

  “我四哥……”朱六爷没想到王贤打的这个主意,想一想,他觉着自己还是得帮王贤这个忙的,不然前面的投资便算是白费了。相反,这次若是帮了忙,不管效果如何,王贤都得承他这个情。但是想归想,能不能办到又是另一码事了:“如果纪都督不在,他说话还能管用,但纪都督在的话,怕就不行了。”说着叹气道:“而且我四哥恐怕不敢得罪纪纲。”

  “也不用四爷出面,只要想办法拖上几天,等我出来就行。”王贤也实在是没辙了,他离开朱六这边,下一站是张娘娘的弟弟张永那边,眼下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寄希望于这位都督同知,能看在张娘娘的面子上,帮衬自己一二了。说着他起身施礼道:“来曰必不忘四爷和六爷的恩情”

  “大人不必如此,”朱六爷忙侧身不受他的礼,道:“这样,我明天一早去找我四哥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说动他。”如果不是跟纪纲正面发生冲突,只是拖延一下,朱四爷还是能办到的。而且他和朱九已经上了王贤的船,他四哥倒也不是不可能帮忙。“老弟为何不到庆寿寺求援?”

  “哎,我老师不会管这些俗事的。”王贤很清楚,不到生死攸关的时候,姚广孝那个老和尚是不会出手的,所以压根就没往他身上想。

  “那倒是。”朱六爷点点头道:“行了,老弟就安心进贡院,外面的事情我会尽力而为的。”至于结果么,只能听天由命了……

  “多谢六爷仗义相助”王贤再次施礼。

  第二天一早,宫里传来旨意,命王贤火速进宫。王贤估计皇帝召见,不是为了齐大柱一案,就是为了会试的事情。当他赶到北苑,在仪天殿外等候召见时,便知道是后者了。因为他看到四十多名文武官员都候在那里,以他那不太充足的面圣经验看,大家应该是因为同一件事被皇帝叫来的,那必然不会是为了齐大柱的案子,

  果然,不一会儿,太监传旨命他们进去,参见皇帝平身后,一众文武才看见,御前还立着锦衣卫都督纪纲和礼部尚书吕震。

  朱棣一开口,众文武才知道皇帝让他们来做什么,原来是充当会试的帘官。按照朝廷规制,会试时的考务官员有内帘官、外帘官之分,统称为帘官。之所以称帘官者,是因为至公堂后进有门,加帘以隔之,后进在帘内,称内帘,帘外为外帘。主考及同考官居内帘,主要职务为阅卷。其助理人员为内提调等官,掌管理试卷等事,亦居内帘。外帘则人数多得多,为监临、外提调、监试、收掌、誊录、供给等官。外帘各官管理考场事务。

  这会儿,会试主考官早就住进贡院好些曰子了,但其余的内外帘官人选直到此刻才公布。不过王贤知道,人选已经早在昨天就拟好了,只有这样才能解释那些条子是怎么回事儿……

  皇帝说完,吕震便宣布了任命,纪纲为总监试官,其余官员各有任命,至于王贤,则被派了个巡检官的差事,掌管考场考纪事宜。王贤心中暗暗苦笑,自己本以为错过的春闱,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参加进来。但他一点没有为掌握数千举子的命运而兴奋,心头反而笼罩着浓浓的乌云……因为这意味着自己要被关在贡院十多天的时间,这十多天里,完全与外界隔绝,如果纪纲的人趁机反攻倒算怎么办?而那简直是一定的

  他甚至觉着,自己的名字八成是纪纲加进去的,想到这,他瞥了一眼立在皇帝右手边的纪都督,只见纪纲也在冷冷望着自己,眼里满是猫戏老鼠的冷笑

  胡思乱想间,便见皇帝站起身来,王贤忙定定神,听朱棣沉声道:“你们应该知道,科举是国家的抡才大典,关系到人才选拔、国家兴旺和社稷安定,说是大明朝的头等大事也不为过。你们都是官声很好的官员,也是朕信任的臣子,如果不是这样,朕怎肯把国家抡才大典的重任交给你们,你们知道该怎么做吗?”

  “臣等必然严守法度,不越雷池半步”众文武忙齐声道。

  “光不越雷池半步就够了?”朱棣对这个答案却不满意,声音愈发严厉道:“不,远远不够还得瞪起火眼金睛,要把那些妄图舞弊的败类全都揪出来让朕的抡才大典,实实在在为国家选出一批人才,使居心不良的鼠辈无处可逃,这样才算称职”

  “臣等谨遵教诲”大臣们赶忙低头受教。

  “去”朱棣挥挥衣袖,不再多说什么。

  王贤跟着其他官员叩拜领旨,退出仪天殿。来到殿外,纪纲转过身来,众官员立马立定脚步,静候总监大人的训丨示。纪纲见王贤也老实的垂首听寻,这才满意的沉声道:“如皇上训丨示,抡才大典事关江山社稷,而此次春闱能否公正举行,则取决于诸位是否秉承一颗公心,不越雷池半步、不放过任何一个舞弊者”顿一下,他目光阴冷的扫过一众帘官,杀气腾腾道:“本官把丑话说在前头,谁要是敢徇私舞弊,下半辈子就等着在诏狱里过”

  众官员本来就让皇帝训丨得面色发白,此刻更是噤若寒蝉,全都唯唯诺诺应下。纪纲很满意自己所言的效果,面色稍缓道:“按规制,诸位便不能回家了,出宫便跟本官住进贡院去,至于你们的铺盖物品,会有兵士到你们家中去取”这本是题中之意,众人自然没有异议,便跟着纪都督出了北苑,登上候在那里的数辆马车,往贡院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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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五五章 入贡院

  为了防止舞弊,考官自接到旨意起,便要住进贡院中,外帘官直到考试结束才能出去,至于内帘官,就更要等到放榜才能重获自由了。

  从北苑出来,王贤便和众帘官乘车去往位于城东的贡院。马车上,有担任同考官的文官在旁若无人说着话,通常和武官在一起,他们的话会多些,也更文绉绉,特别爱掉书袋……比如说为何贡院位于城东,是因为取东方文明之意。比如贡院与观象台相望而立,是取《易经》中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之意……往往能把一帮武官说得自惭形秽,愈发不敢吭声

  不过今年的情况不大一样,因为武官队伍里有王贤这个举人在,武官们都希望他能说点什么,替他们挽回点颜面来。王贤却自家事自家知,就凭他那肚里的墨水,真要跟人家拽文,八成是要露馅的。好在那几个文官并不称呼他的官职,而是以表字相称,显然不想把他当成武官,话里话外还颇为推崇……

  “仲德兄昨日可是大出风头”一个担任对读官的礼部主事一脸佩服道:“胡公子那个回文诗联其实大有来头,其实并不是他们现场所作,”说着神秘兮兮的一笑道:“仲德知道出自谁的手笔么?”

  “莫非胡学士?”王贤心说‘果不其然,,也很好奇道。

  “不是胡学士,是解学士。胡学士学识渊博,在才气上却不如解学士,”那礼部主事笑道:“当年解学士还是《永乐大帝》的总裁官呢,”他说着流露出回忆的神情:“那时候的解学士,是何等的风流倜傥、挥洒不羁,每日收工之后,必召集群僚、共饮作乐,或诗词唱和、或作文字之戏。这个上联就是有一次宴饮时,胡学士想出来的,可惜以胡学士之才,也没想到下联。”

  “志成兄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王贤奇怪道。上车前众人便相互见礼了,这礼部主事叫张文字志成,王贤倒没记错。

  “志成兄当年也是《永乐大典》的撰修之一。”旁边的文官道。

  “失敬失敬。”王贤忙肃容道。

  “哪里哪里,”张主事面露骄傲之色,又有些苦涩道:“《永乐大典》自然震古烁今,但在下不过是数百名撰修官之一,实在不值一提。”他还有半句话没说,但从他的落寞表情,众人都知道他的意思……按照规制,对读官都是年四十上下,五品到七品,有行止者担任。这张文当年可是翰林出身,三十岁就官至六品,只是因为参与了编写《永乐大典》,他自然被划为解缙一党,这些年惨遭打压,到现在还是个主事。不过张主事并不怨恨解缙,反而十分感激他给自己参与《永乐大帝》编修的机会,叹口气道:“解学士泉下有知,知道仲德兄对出了下联,想必十分欣慰。”

  解缙的死讯虽然并未出现在邸报上,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还是已经传遍了京城。其实这也有王贤在背后推波助澜的原因,否则消息传出来的晚了,别人会误以为是他的责任。

  提起死在狱中的解缙,众人一阵唏嘘,一直到了应天贡院门前,没有再高谈阔论。

  马车在贡院前广场停下,这里是数日后举子集合的地方,王贤下车后四处张望,只见广场左右两边,各有一座牌坊,左边的牌坊外面写着‘腾蛟,,右边的牌坊外面写着‘起凤,,越过牌坊则可看到,两座牌坊背面各写着‘明经取士,、‘为国求贤,四个遒劲的大字,充分点明了这里的用处。

  在贡院前广场上,已经集合了数百名轿夫、差役,这是在接下来这段时间,为众考务官员服务的仆役。作为大明朝的抡才大典,会试的花费十分巨大,仅在户部账册上列支的,便有会试贡院修缮费、会试物品经办费、会试宴享供给费、会试场内供给补办家火费、会试场工匠劳务费、会试日常开销费等近百项名目。

  仅会试场内用来取暖做饭的木柴,就多达六万六千六百四十斤,还有木炭三千两千七百斤,又有煤三万三千斤、秫秸一万八千斤、芦苇四千一百三十斤……会试之花费浩淼,由此便可见一斑。

  至于会试的考务官员,朝廷也给予十分的荣宠优待,主考官总监官自不必说,单以王贤这个搜检官来说,便配给他皂隶马夫十六名,在会试期间照顾他的起居饮食、听他调遣差用。为首的是个叫陈老六的班头,率众向他请安,又牵马过请搜检官上马。这马是会试期间供搜检官乘用的两匹高头大马中的一匹,另有红缎马坐褥两件、白扇两把、大雨伞两把、交床两个、青绢伞两顶、红绢十六顶,皆由陈老六等人预先领了,扛在背上跟他入贡院。

  这时候众官员拱手作别,在各自的仆从簇拥下开始入贡院,只见贡院大门前也有一座牌坊,题写了‘天开文运,的字样,牌坊后是辕门,辕门旁边设有木栅栏,还有兵丁日夜把守,防止闲散人员出入。进了辕门正中便是贡院大门,大门朝南分左中右三个门,正门上悬挂着太祖皇帝御笔亲体的‘贡院,匾额

  众帘官由左侧门鱼贯而入,绕过照壁后便是仪门,过了仪门就是龙门了,只见那黑漆漆的两扇大门上,分别嵌着‘龙,、‘门,两个鎏金大字,彰示着此乃读书人‘鱼跃龙门,之处。但其实入了龙门,能不能腾蛟起凤且不说,一番斯文扫地却是一定的,因为龙门里的甬道,是考生接受搜身的地方。

  过去甬道便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层层号舍,那号舍密集狭小、广不容席,如蜂巢一般密密麻麻,每排有一百间,排成一条仅四尺宽的长巷,巷口有栅门,巷尾有厕所。会试期间,举子们吃喝拉撒都在这里头。

  从号舍间的大道一直往北,正中的位置有一座十分威严的建筑,便是至公堂。这至公堂便是贡院外帘部分的标志性建筑,是会试时主考官监考之处,至公堂两侧的厢房,便是负责考场纪律、监考和处理试卷的外帘官办公的地方。再往后便是众帘官的居住场所。

  王贤找到住处,便在陈老六的陪同下四处转悠,只见这贡院的围墙有一丈五高,布满了荆棘,而且还有高高的瞭望塔,站在塔上,贡院中的情形一览无余,竟跟他负责的诏狱有一比。

  “对举子可谓是严防死守啊”王贤不禁感叹道。

  “嘿嘿……”陈老六是一名龙骧卫的小旗,并不知道这位年轻的王大人,就是北镇抚司的老大,见他言谈客气,说话也没了顾忌道:“大人没听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之说?”

  “自然听过。”王贤不动声色道:“难道此等严防之下,还有人作弊不成

  “自然是有的,而且不是个别。”陈老六笑道:“不是小的自夸,从永乐初年起,小得就在考场当差,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都经历过,对这里头的歪门邪道,可以说是一清二楚。”

  “不妨讲来听听,”王贤若有所悟的看他一眼,又道:“说得好重重有赏

  “好说好说,”陈老六见这年轻的大人很上道,便如数家珍道:“说这花样百出的手段,头一条便是替考。这个主要是钻点名识认的空子,只要模样大致相仿,替考就有过关的可能。替考的人叫枪手,有人专门以此为业,他们替人家参加县试、府试、院试,一般都能顺利通过,这叫‘一条葱,。这在考秀才的时候很普遍,差不多十有三四。也有替考乡试和会试的,不过因为难度太大,要少一些,但十个人里还是能找到一个半个。”

  “那也有两三百人,”王贤道:“着实不少了。”

  “两三百人是乡试,会试要更少。”陈老六忙解释道:“毕竟没资格却有能力考贡士的人太不好找了。”

  “这个只要严格识认,还是能揪出来吧?”王贤道。

  “能揪出一部分,但是有一种法子是认不出来的。”陈老六道:“那就是‘龙门调卷,,让考生和枪手都清清白白进考场,进场后两人再交换试卷,互相到对方的号舍答题。不过要买通举人放弃一次中式的机会,代价可是太大了

  “在开考后,再加一次逐房识认,不就解决了么?”王贤道。

  “好像是可以。”陈老六想想道。

  “继续。”王贤点点头,让他说下去。

  “再就是‘夹带,了,夹带的法子五花八门,以避过龙门搜检为目的,就看是藏得隐秘,还是搜的彻底了。”陈老六笑道:“反正小的从耳朵眼里、头发里、鞋底里、坐垫里、烛台中、大饼里都搜出过来,最绝的一次,竟是从个考生的屁眼里抠出来一份小抄……”

  王贤听得一阵阵恶心,忙道:“还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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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五六章 怀挟

  “除了枪替和夹带之外,传递也是常见的一种手段,”陈老六道:“有考场之内的传递,也有考场内外的传递,但大都需要有监考人员的配合。小的只听说,前些年有请飞贼出入考场传递消息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王贤点点头,心说这已经三种了,又问道:“还有吗?”

  “还有就是通关节了,这个就不是大人能管得着的了。”陈老六道:“人家考生和考官早就约好了字眼,到时候考生把字眼往文章里一嵌,只要考官找出来,就能录取到。只要双方都不走漏风声,就没什么危险。”

  王贤老脸不禁一红,他的举人身份不就是这么来的么,忙问下一个问题道:“还有么?”

  “还有就是割卷了。”陈老六道:“那是密封、誊录或者阅卷官员的作法,就是把甲乙两个卷面割下来,将甲的卷面贴到乙上,再将乙的卷面贴到甲上

  陈老六又讲了几个,让王贤大开眼界,才知道科举的各个环节都有作弊的法门,那真是防不胜防。不过对他这个搜检官来说,最主要的还是把夹带防好,至于在其余环节上出了问题,就不是他的责任了。

  在贡院的考场和外帘部分转了一圈,王贤便回至公堂了。至于飞虹桥后的内帘部分,虽然在开考前并不禁止入内,但跟王贤没有关系,他也懒得理会。回到至公堂时,正赶上此次会试的主考梁潜,在召集内外帘官训丨话,所说内容无非是皇帝和纪纲讲过的,秉公执法、火眼金睛那一套。而后纪纲又再次明确了众官员的差遣职责,并一人发了一本礼部编写的《会试守则》,命他们仔细阅看。

  之后便是接风宴会,因为是给皇帝取士,伙食由光禄寺提供,自然是精致美味、花费不菲,席间众文武泾渭分明,文官吟诗作对不亦乐乎,武官呼喝劝酒亦不亦乐乎。王贤本想跟武官坐在一起,却被主考大人叫到文官一桌,落在其余文官眼里,自然是主考大人对他颇有爱护之意,不过武官们就不爽了。

  王贤顾不上那么多,他只要不跟纪纲一席就行,这里可是贡院,没有自己的手下兄弟,纪纲真要发难,自己还真没辙。不过好在国家抡才大典,谅纪纲也不敢无故乱来,不和他发生冲突就好。

  好在纪纲也没有发难的意思,酒席吃的相安无事,之后众官员便各回住处歇息了。王贤连夜通读了颁发的《守则》,不禁好生为难……这《守则》处处严格,唯一对搜检一项,定的也实在太松了点。

  这倒不是制定《守则》的礼部官员有意为难他如何,而是有太祖皇帝的玉训丨在里头。搜检针对的是‘夹带,,夹带又叫怀挟,,是科举中最常见也是最多的一种舞弊形式,目的是把与考试相关的资料带入考场,以便考试时参考或抄录。从有科举考试起,就有夹带的行为存在,历朝历代自然会制定搜检的规定。

  唐朝考生进场时,要对照名册严格盘查考生的姓名、籍贯、年龄、相貌等,都要询问查看,搜查的士兵还要将考生的上下全身搜查一边,把携带的物品检查一番,看看有没有挟带,官吏士兵一个个长呼短喝让文弱书生们心惊胆寒,斯文扫地。对于这种搜检,有骨气的人是没法接受的,但刂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唯一途径就是科举,除了极个别愤而弃考者外,绝大多数考生还是默默忍受这番折辱。

  这种折辱在少数民族政权金朝统治时达到了顶峰,当时要求进场考生都必须把盘结的头发松开,解开所有的衣服,还要掏耳朵抠鼻子,防止考生在耳朵和鼻子里塞纸条之类。对于这种人身侮辱的搜检方式,很多考生都感觉无法接受,朝廷大臣也认为太过分了,确实对读书人不够尊重。所以到了本朝,太祖皇帝觉着参加会试者都是层层选拔出来的举人,常年受儒家经典的熏陶,都是文质彬彬的才子,为什么要像对待盗贼一样地搜检他们呢?这显然对他们是不够尊重的,他便建议会试时不要过于严厉。

  皇帝说话自然是金口玉言,何况还是太祖皇帝,他说了不要严厉,那肯定就也会放松搜检,无论考生还是搜检人员都很高兴……对考生来说,终于不用斯文扫地了,对搜检人员来说,也不用再面对举子们‘有辱斯文,的指责了。不过听白日那陈老六所言,作弊的现象也越来越严重了这自然是情理之中的。毕竟皇帝大开方便之门,对投机取巧之士便是一种纵容,连许多没有作弊之心者,也会因为担心别人带小抄自己不带会吃亏,而选择怀挟文字。太祖皇帝的初衷是好的,但指望考生自觉,实在太理想化了……

  王贤手里这份《守则》,便是礼部官员本着太祖精神拟定出来的,要是按照上面的规定执行,怀挟舞弊者十有**会蒙混过关。本来这也无妨,多少年来都是这么稀里糊涂过的呗,他又是个荤腥不忌之人,自然不会为难举子,恶心自己。

  但这次的总监官可是纪纲,这位顶头上司兼头号仇人,可对自己虎视眈眈呢王贤甚至有强烈的感觉,自己之所以会出现在搜检官这个位子上,就是纪纲这厮的主意——若真如此,自然绝不是提携,而是挖了个大坑让自己往里跳

  因为经过这么年的经验积累,其它各环节的防作弊手段,已经很完善了,唯独搜检这个环节,因为太祖皇帝一句话,变成了舞弊的重灾区,而且因为怀挟文字特别容易,作弊者都会集中在这个环节,怪不得那么多人递条子给自己……王贤已经能想到,一旦自己按《守则》对举子采取放纵的姿态,那身为总监官的纪纲,完全可以派亲信,在考试过程中突击检查,若是发现夹带舞弊现象十分严重,自己这个搜检官首当其冲、难逃其咎。那时候,太祖皇帝的玉训可救不了自己就算性命无忧,但一旦失去了镇抚之位,之前在北镇抚司的心血白费不说,全家都难逃纪纲的毒手

  但要是严格搜检的话,自己岂不要被考生骂死,恐怕就连主考,乃至整个士林,都要视自己为敌人了。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那些递条子的贵人,自己一旦要严查,就不能区别对待,那样会引爆举子们的怨气的。而条子上的举子八成是有挟带的,要是被自己揪出来进不了考场,恐怕那些贵人们都会恨上自己。

  想到这,王贤不禁满头大汗,纪纲这一招好狠毒,让自己不论往左往右都会掉到深坑里去。

  这一夜,王贤失眠了,他发现自己之前实在高估了自己,低估了纪纲……以为靠着皇帝的庇护和自己的本事,能让纪纲自顾不暇,看着自己站住脚跟。但事实却是,纪都督之前那是被他乱拳打懵了,一旦让人家缓过劲儿来,瞅准机会,随随便便一出手,就能让自己遭遇难以摆脱的困境。

  到底该严查还是姑息,王贤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中……

  翌日是开考演练,王贤主要负责入场前的搜检,和入场后的巡场,责任可谓十分重大,他与归属于自己的三百名搜检兵丁碰头,又向他们宣布了搜检时的规矩。

  那些兵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本来听前辈说,所谓搜检不过是走个过场,但现在这位王大人却要他们从严搜检,不放过一个夹带者。

  “考生入场时,”本来众人还以为王贤不过是说几句场面话,但当他将连夜拟定的细则递给担任副手的一名监察御史,命其念出来时,众人才知道他是务必认真的。那御史按着心头的惊涛骇浪,大声念道:“头门、二门内负责搜检的士兵排成两行,对考生进行严格搜检,命其脱下鞋袜、解开头发,还需要解开包括内衣内裤在内的所有衣服等待搜检……搜检时,由两名士兵先后进行搜检,严格检查考生的衣服并携带的所有物品。为了强化搜检责任,这些士兵之间是相互监督的,如果第二个搜检士兵,搜出考生携带作弊物品,就要处罚第一个。作为奖励,搜出一个作弊的考生,便奖励五两银子”

  哪怕是对京卫的士卒,五两银子也是他们一个月的粮饷了,只要揪出一个作弊的考生,就能赚到正常一个月的收入,要是搜出个十个八个,岂不是发大财了?何况还可以正大光明作践高高在上的举人老爷,众兵丁自然无不同意,一个个摩拳擦掌、兴奋不已,恨不得赶紧开始。

  那位叫熊概的御史,又继续宣读了王贤撰写的搜检细则,诸如帽子、衫、袍、褂、衣、裤,除单层之外,都要拆开里子仔细搜检,就连鞋袜也一样。只要不是单底鞋,都要拆开检查。至于携带的物品,如考箱、烤篮、被褥、坐垫、装考卷的考袋,毛笔、砚台、烛台、水壶、字圈、风炉、茶铫等考试用品也必须要经过严格检查才能带进考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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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五七章 坚持

  待熊御史宣读完了之后,王贤才沉声道:“诸位可能只知道本官姓王,自我介绍一下,本官王贤,忝任北镇抚司镇抚使”

  此言一出,本来还因为兴奋而显得有些躁动的众兵丁,一下子鸦雀无声,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位年轻的大人,居然是北镇抚司的老大,怪不得如此刁钻狠辣。<众兵丁凛然,看王贤的眼神都变得充满畏惧。

  “所以你们不用担心我的决心,天子开科取士,是为了为朝廷选拔真才实学之士,绝不是给弄虚作假之辈大开方便之门的”王贤语调严肃的接着道:“所以尔等切勿玩忽职守,搜检出几个作弊的考生,我便奖你多少银子,不用担心赖账。如果尔等玩忽职守,没有把作弊者找出来,一旦被后面搜检的人发现,杖责二十等出了贡,再去北镇抚司领刑”

  “喏……”众人畏惧的应声道。

  “不要怪本官过于严苛,”王贤叹口气道:“按规制,如果考生在考场中被查出有怀挟文字入场,那么负责搜检的官员和兵丁,都要被处罚。”说着目光无情的扫过众人,从牙缝中迸出几个冰冷的字道:“谁要是连累了老子,我要他的命,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众兵丁畏惧道。

  “我没听见”王贤暴喝道。

  “明白了”众兵丁忙提高了声调,声嘶力竭道。

  “去吧”王贤这才摆摆手,让他们下去跟着陈老六学习如何搜检,如何找出藏在各种物品中的夹带。

  待众兵丁下去,王贤看看身边有些呆滞的熊御史,神情稍缓道:“抱歉,和这帮丘八说话就得这样,污了元节兄视听。”

  “哪里哪里。”那熊御史忙使劲摇手,吞口吐沫道:“只是实在想不到,大人这次竟要严加整顿一番……”

  “呵呵,元节兄是不是怪我视线没打招呼?”王贤笑笑,坦诚的目光直照熊概的心胸。

  “哪里哪里”熊概在王贤的目光下,竟感觉无所遁逃。“大人也是一片好心。”

  “这话倒也没错。”王贤点头笑道:“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件事你就不要掺合了。”

  “下官既然是大人的副手,有什么事自然要一起承担,”熊概是御史言官,见王贤这样说,不禁老脸一红道:“只是不知大人此番举措,事先知会主考大人了么?”本年会试的主考叫梁潜,江西泰和人,官居翰林学士。解缙出事之后,他便接任《永乐大典的总裁,算是胡广之后赣党的二号人物了。而熊概是江西吉水人,虽然为官正直,但也不能免俗,身为江西帮的一员,自然不能知情不报。不过他还是很厚道的,不愿瞒着王贤打小报告。

  “未曾。”王贤摇摇头道:“元节兄可以去代为禀报。”

  “还是大人自去禀报吧。”熊概轻声道:“有什么话也可以当面说清。”

  “也好。”王贤点下头,便往至公堂去了。

  “王大人这番主张,恐怕与太祖宽待举子的玉训丨不符吧。”王贤知道,熊概但凡那么说了,自己就没法先斩后奏了,与其让熊御史被夹在中间难做人,还不如自己自己来跟主考大人说明白。不出所料,主考大人对王贤的规定很不感冒,不过还是给他留了点面子,还算客气道。

  “太祖皇帝之所以说要宽待举子,是有前提条件的,是他们知达理识廉耻,不会作弊,”王贤回道:“然而世易时移、世风日下,下官早就听闻如今的举子却颇有趁机钻空子之举,辜负了太祖皇帝的一片好心。”说着面色一正道:“下官以为为了正视听、服人心,的确应当严肃考纪、彻查一次。如果果然没有人夹带,那么便说明我大明的举子,果然没有辜负太祖皇帝的期许。”又顿一下道:“况且临来前,圣上耳提面命,我们监考的官员不仅要自己不枉法,还要火眼金睛,不让营私舞弊者侥幸得脱。下官也以为,国家取士,实乃简拔为皇上牧民的官员,为官者首先在德,德行不好的官,能力越大危害越大。我们严打作弊者,不正是将德行不好者挡在科场之外,让正直清白的举子得到公平取中的机会么?”

  王贤好一番长篇大论,且不说梁主考如何,他自己先老脸通红,天,老子不就是走歪门邪道中的举么?这不是自己骂自己骂吗?还骂得这么义正言辞?

  好在梁主考以为他满脸通红是激动所致,倒也没往那处想,反而暗暗惭愧。他知道王贤说得是事情,自从太祖皇帝说要宽待举子后,历年科举便大开方便之门,可谓是泥沙俱下,龙蛇混杂,每次不知多少舞弊者混进考场,又有多少真才实学的正直之士,被作弊者挤下金榜。这科举,也确实到了该好好整治的时候

  可是梁潜不希望在这一届整顿,那样会让他成为众矢之的。而且他作为赣党在此次科举的保护伞,要提携的同乡后进达五十名之多,虽然这些人没必要携带文字入场,但保不齐自己成了众矢之的后,旁人会因此寻自己的不是。

  所谓正人先正己,自己都立身不正,自然没脸去管别人。自从洪武后期,江西人把持了会试,便一直搞这种资源垄断。自己把最好的名次都占去,自然不好再管别人搞小动作。所以说起来,如今科场风气败坏,这帮江西大佬真真脱不了责任。不过话又说回来,要不是科场风气若斯,以金问等人的爱惜名声,也不会帮王贤运作乡试了,实乃这科举营私舞弊,太过平常稀松……所以王贤要整风,一定会得罪一大批人。

  梁潜一把年纪了,而且目睹了他的老上司解缙的遭遇,他早就对皇帝心透了,现在只想把自己这一班岗站好,送那些江西举子一程,也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这次科举之后,便可以回翰林安心编修史,再不用为子孙发愁了……因为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是赣党的一员,他尽了自己的义务,将来他的子孙,自然有别人来尽义务……

  所以虽然情感上认同王贤的说法,但梁潜不能容许王贤乱来,想一下说辞,他正色对王贤道:“你说的有些道理,可你想过这样做的后果没有?”

  “无非就是骂名滔天。”王贤淡淡道。“主考大人是清流名臣,自然要估计名声。但下官这个北镇抚司镇抚,却不在乎什么名声不名声的。”

  “这……”梁潜这才想起,这个年轻的搜检官,本职还是皇帝的亲信特务头子。看着王贤微笑时露出森白的牙齿,主考大人不禁打个寒噤,他突然想到,王贤突然抽风似的非要严查,是不是奉了皇上的密旨?就算没奉旨,可他要时候向皇上打小报告,也够自己喝一壶的。不过梁主考毕竟是久经风浪的,定定心神道:“这不是惜身的问题,而是不管你如何做都是错。你想,要是搜查的结果表明,挟带文字者不过是极少数,那你这个搜检官可吃罪不起,往重里说,你这是蔑视太祖,违抗祖训榔h”

  王贤知道他是在咋呼自己,可惜自己也不是吓大的,冷笑一声道:“大人认为存在这种可能么?”

  “可能还是有的。”梁潜底气严重不足道。

  “那好,只要主考大人立下字据,说如果从考场中搜出小抄文字之后,不算搜检官员和士兵的责任,我便依大人的。”王贤也有些动了火气,他从开始一直耐心的解释,姓梁的却敢睁着眼说瞎话,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梁潜也有些生气了。“难道出了事情,我这个主考能逃脱责任么?”

  “我只关心自己和手下,会不会遭到罪责。”王贤面无表情道,言外之意很伤人,就是你这个主考如何,不在我考虑之内。

  若换成等闲的搜检官,梁潜说不得就要摆出主考的威风,严厉训丨斥一番,然后让他有多远滚多远了。可王贤是北镇抚司的老大,更是太子殿下的头号心腹,自然不是他可以随意训丨斥的。

  “好吧,”梁潜暗暗念一段不动心经,平复下心中的怒气,尽量平静道:“假使,我是说假使,搜检出大批怀挟文字的举子怎么办?”

  “按照《大明律,叉出场外,知会礼部取消举人资格。”王贤淡淡道。因为应考的都是举人,其实已经是官身了,在礼部没取消其举人身份前,自然不能随意处罚。但因为作弊被赶出贡,谁也保不住他们,礼部肯定会取消他们的举人出身,这意味着他们将终生与科场无缘,对视功名为生命的读人来说,这真比杀了他们还残酷。

  “若是犯事的举子太多呢?”梁潜追问道。

  “查出一个,叉出一个”王贤杀气四溢道:“查出一千,叉出一千”

  “要是因此耽误了开考怎么办?”

  “一天时间足够了,不会耽误开考的。”

  “要是人数不够开考怎么办?”

  “要是真出这种丑闻,”王贤冷冷笑道:“还考什么?直接向皇上禀报就是了”

  “这……”见王贤不是自己可以对付的,便打太极道:“既然大人坚持,我这个主考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此事还是要请示过总监管大人才行。”

  “这是自然。”王贤轻声应道,心里却冷笑一声,他焉能看不出这主考大人是在踢皮球,但他又何尝不是在敷衍这主考大人。反正主意已经拿定,他才不会去纪纲那里找不痛快呢,横竖明天搜检是自己做主,有人来砸场子最好,把差事搅合了,自己也不用左右为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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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五八章 议察厅

  二月初七便是会试开考的日子。才丑时满天繁星,京城各处的会馆旅舍便灯火通明热闹起来。不一会儿,一夜无眠的举子们,用罢壮行的酒饭,揣着忐忑壮志,坐上车马或是步行,在书童或家人的陪同下,浩浩荡荡从四面八方往贡院汇集而去……只见他们身后的书童或家人,扛着铺盖卷,提着大大小小的考篮考箱之类,那架势看上去就像逃难一样。

  因为举子们是要在考场中过夜的,而且二月份的京城一早一晚还是春寒料峭,所以除了必要的考试物品和吃食之外,铺盖棉衣暖炉之类都是少不了的。当然这也跟考生们的身份今非昔比有关,历来只有酸秀才,没有穷举人,有资格参加会试的都是举人老爷,就算原先家里一贫如洗,这会儿也都发达了,有的是同乡缙绅贴补帮衬、锦上添花,所以都带着书童,顾着脚夫,应考物品也准备的齐全周到,跟乡试时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等到了贡院前的广场时,不少人就后悔了,因为考场不许闲杂人等入内,一应物品只能由考生一人携带。举子们只好将被褥大衣抗在肩上,背上背着考箱,手里提着考篮和考凳……之所以要带凳子,是因为数千名考生入场点名、搜检是十分耗费时间的,头一天从天不亮到黄昏,全都用来于这个。如果考生运气不好,凌晨等候,黄昏才入场的话,没个凳子坐坐怎么撑得住?

  除此之外,他们脖子上还挂着卷袋……顾名思义,卷袋是用来装试卷的袋子。当考生通过点名搜检进入考场后,便可以领取答题卷了,但那时候两只手都占满了,根本腾不出手来拿卷子,而且答题卷可是考生们的命根子,容不得半点污损,于是挂在脖子上的卷袋便应运而生了,领到卷子可以直接往卷袋一塞,而且卷带中间有一层油布可以防雨。到了号房中第一件事,就是把卷袋挂到墙上才安心。

  于是贡院门前便出现了这样一副情形,只见一个个文弱书生,扛着被褥、背着考箱、提着考篮、考凳,脖子上还挂着卷袋,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但比起他们接下来将遭受的非人待遇,这又算不了什么。

  待到五更鼓起,便听平地三声炮响,贡院辕门洞开,两列身穿簇新号服,腰挎长刀的禁军兵丁从辕门里顺序出来,在贡院前的广场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待其一个个手按剑柄肃容站定,又是三声炮响,这次贡院大门洞开,又走出两列穿着飞鱼服、挎着绣春刀的锦衣卫官兵,在大门到辕门间列队。

  当再次响起三声大炮时,龙门缓缓洞开,京城的钟鼓楼也撞响了钟鼓,各寺庙观宇也一起响应,遥相唱和,昭示着大明永乐十三年的会试,正式开始了

  此刻至公堂前早已摆好了香案,主考大人领着众考官跪接了圣旨,又拜过了至圣先师,再请三界伏魔大帝关圣帝君进来镇压,请周将军进场巡场,请文昌帝君进场主试,请魁星老爷进场来放光……做完了这些仪式,才放考生进场点名搜检。

  待第一批一百名考生被放进贡院大门,天刚蒙蒙亮,二月上旬的京城,白天已经暖和起来了,但这样清晨时分,依然春寒料峭,整个贡院像一座小城,城四周是密密丛丛的围棘,所以贡院又叫做。此刻这座棘城笼罩在清晨的薄雾,棘城中的举子们,觉着自己的前程,也笼罩在一片迷雾之中……

  点名识认之后,考生便可以进贡院大门了,但不是直接入考场,而是在一座石坊前排队,待凑齐了一百人便在官员的带领下进入龙门,便见龙门内是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两边各设着数座小厅,这就是考生们闻风变色的察厅,,这议察厅的名字虽然不错,可却是所有举人们最最丢脸、最最扫进颜面的地方。因为按照大明朝最初的规定,只要是想进考场的举子,不管穷富也不论老少,全都得在这里头宽衣解带、**裸的接受贡院兵丁的搜检。

  不过好在洪武皇帝仁慈,在听说举子们饱受羞辱,甚至有人愤而弃考后,在洪武二十年下旨宽待举子,从那后入场搜检就成了走过场,通常是举子们在甬道列队,兵丁简单一搜身了事,至于那些议察厅则闲置下来,只有极个别不长眼的考生才会享受到入内搜身的待遇。

  举子们本以为今次也如同以往,应该只是走个过场,此刻却有些不安的发现,那些本应该无人问津的议察厅内,如今都亮如白昼,不像是要闲置的样子

  待举子们在甬道中列队,王贤出现在龙门前,他立在高高的台阶上,清冷的目光扫过众举子道:“本官王贤,此次会试的搜检官,诸位可能都知道,往届会试的搜检十分松懈,未免有不少鸡鸣狗盗之徒心怀侥幸挟带文字入场。这是对太祖皇帝的善意的最大不敬,是对朝廷抡才大典的最大羞辱,也是对诚实正直的考生的最大伤害”

  王贤一上来三顶大帽子,镇得那帮举子全都一愣一愣,不知道他只是说说而已,还是要动真格的。“朝廷开科取士,是为了选拔替天子治理国家、教化百姓的官员,连考进士都要作弊者,实乃心术不正之徒,岂能肩负起教化之责?岂能守法清廉尽忠?”

  “所以这次会试要严加搜检,本官绝不容许只字片纸代入考场”王贤是上过战场杀过人,能将一省官员玩弄于股掌的狠角色,此时气场全开,众举子哪能顶得住?一个个噤若寒蝉,谁还以为他不过是随便说说?

  “不过念在之前搜检松懈,本官不忍不教而诛,故而容许尔等若有怀挟,此刻可将身上夹带的东西,扔进你们面前的大筐子里,本官便一概不咎。”王贤虽然年轻,却也是饱尝宦海凶险的老吏了,他虽然昨天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但真到办事儿时,还是要变通一下的,不然真把天下读书人得罪惨了,自己将来哪有好日子过?何况也犯不着……

  所以王贤牢牢占住一个维护诚实考生的立场,更给那些已经怀挟文字在身者机会,让他们可以扔掉小抄,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这样别人只能说他冷酷严苛,却不能说他故意刁难读书人……毕竟王贤给了机会,他们还执迷不悟,就是对他这个搜检官最大的蔑视,王贤再出手整治他们,也就没人能多讲什么了。

  言罢,王贤便和搜检的官兵退到议察厅中,不看外面的情形。众举子知道,这是给他们留面子,让他们自己交出小抄来呢。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许多人便将藏在靴底、衣缝、笔管、砚台、考箱、点心中的纸条、纸团、小册子丢到筐子里头。但也有不少人仗着自己的小抄藏得严实,不想这次会试白走一趟,怀着侥幸心理,不肯将小抄拿出来。还有些人则是羞于拿出来……比如藏在内裤里,甚至于脆写在内衣上的,冬天穿得衣裳多,哪好意思当众宽衣解带?

  时间很短,只听一声锣响,众举子一阵凛然,便见王贤和众兵丁从议察厅转出。

  王贤冰冷的目光再次扫过众考生,最后落在那几个大筐里,看里头都已经堆了不少东西,他不禁暗暗松了口气。真要是这帮举子冥顽不灵,就是想以身试法,他还真没办法……就如那梁主考担心的,总不能缺考千人,甚至连开考人数都达不到吧?真要整出那样的大丑闻,皇帝肯定饶不了他,天下的读书人更会一人一口吐沫淹死他。

  王贤敢说,原先不说十成十举子都挟带文字了,**成人是没问题的。这不是说大家都学艺不精,不作弊做不了文。事实上,对于经过了寒窗苦读、层层文战,才考中举人的众考生说,早就把那些四书章句、程文窗课背得滚瓜烂熟了,其实根本用不着带小抄。无非是觉着别人带了小抄也没人抓,自己不带小抄进去总觉着是吃亏了,出于这种心理才会夹带的。

  好在举子们大都还算识时务,也算自己没白摆出一副磨刀霍霍的架势,这下大多数人应该可以过关了,王贤这才点点头,示意可以开始搜检了。

  那些兵士见筐子里已经堆满了小抄,心里都在滴血……这可都是钱啊,要是王大人不来这一手,俺们岂不发大财了?不过,这下更得好好搜查了,不能让任何一个带着小抄家伙漏网,尽量弥补下大家的损失。

  在搜检官兵眼中,举子们已经成了摇钱树。将一棵棵摇钱树……哦不,一个个举子请到议察厅中,官兵们便开始细致的搜检起来。加上一名在旁边监视的军官,便是三名官兵搜查一名举子,而且查得极细致,唯恐出现遗漏……那可都是钱啊

  他们严格按照王贤制定的流程来搜查,基本上一遍搜查下来,那些举子便成了鞋儿破、帽儿破,被褥全都被撕破的乞丐样。更别说他们携带的点心、灯台、砚台、毛笔之类的能隐藏纸条的物品……

  然而最让举子们接受不了的,是官兵们居然要求他们脱下衣服,连内衣裤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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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五九章 争执

  “这怎么可以?”举子们登时炸了锅,竟然要脱光光接受检查?这不是斯文扫地的问题了,而是**裸的亵渎啊

  “不脱也得脱,这是王八的屁股——规定”兵士们没好气的训丨斥起来。

  “抗议,王大人,我们严重抗议”举子们激动的冲出议察厅,朝立在龙门前的王贤大声抗议起来:“你这是在亵渎读书人的尊严”

  “本官是在维护抡才大典的尊严”王贤冷声道:“何况正是因为要脱衣搜查,才建了这些议察厅,否则何须多此一举”

  举子们当然知道蒙元乃至国初,举子确实要脱光衣服接受检查的,但那毕竟是老黄历了,自从太祖皇帝下旨宽待举人后,他们早就淡忘了这种耻辱。现在王贤又要回到几十年前的老路上去,让他们如何能接受?何况很多人的内衣裤里,还藏着东西呢……

  “不行,”举子们坚决不同意道:“我们是举人,唐虞辟门,三代贡士,未尝有此轻辱者”

  “搜检是定规,”王贤针锋相对道:“就算搜检了九成九,有半成没有搜检,也不能说明你们未曾夹带”

  “王大人,你把我们举人看成什么人了?”举子们针锋相对,闹将起来。若他们现在还是生员,也就任其摆布了,但他们已经是举人了,自打中举以来,到哪里不是被捧着敬着,就连大宗师、布政使召见时,也是客客气气,以礼相待,何曾被这样羞辱过?

  “本官并非有意折辱诸位,实在是挟带之风太过猖狂,若不加以重手整治,堵住侥幸之门,诚实正直之人何以上进?”王贤冷声相激道:“有道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如果你们都是清白的,为何不能忍一时侮辱,证明给本官看”顿一下道:“如果所有人的身上都没藏片纸只字,本官自然当面向你们请罪,事后任凭弹劾”

  “……”王贤这番话分量还是很重的,至少对尚算年轻皮薄的举子们来说,是有很大触动的。对那些没在身上藏字的举子来说,他们之所以抵触抵触搜身,是觉着那些丘八在趁机折辱自己,但王贤此刻如此的郑重其事,表示绝非是故意折辱,只是为了打击不法分子,为守法的举子扫清障碍。说起来王大人也是为了他们好啊……毕竟对那些不屑作弊的,还有已经把作弊的东西交出来的举子来说,其实最恨的还是那些作弊的……何况王贤还说出‘当面请罪,事后任凭弹劾,之类的话,让举子们感觉好受了不少,至少面子上过得去了。

  不过那些身上才藏着小抄的举子,一见风头不对,赶忙拼命大声鼓噪,叫嚷着要去主考大人那里告状。

  不用他们去告状,已经引来了纪纲。

  这时候,第二批一百名举子已经在石坊外候着了,甬道中的前一百名举子却迟迟没出来,还传出那么大的聒噪争吵声,早就让别处的官员侧目,议论纷纷,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王贤要严加搜检一事,只迫于无奈禀报了梁主考,然而主考大人此刻在至公堂,负责入场的纪纲纪总监却混不知情。见搜检处迟迟不肯放人,他眉头一皱,决定亲自过去看看。

  紧闭的龙门缓缓打开,纪纲在几名徒子徒孙的陪同下,出现在王贤和众举子面前。

  众举子虽然不知道纪纲乃何人,但见连搜检官王大人也向他行礼,口称‘总监大人,,便知道来了能管住王贤的了。那些身上藏了东西的举子,就像见到救星一样,忙七嘴八舌道:“总监大人,我们要告状,王搜检无端肆意凌辱考生”

  纪纲本就是为了寻王贤的错处来的,闻言心下暗喜,面上不动声色道:“休得聒噪,本官自会问个明白。”说着冷冷望向王贤道:“王大人,为何迟迟不肯放人入考场?”

  “搜检尚未完成。”王贤淡淡道。

  “为何如此拖拉”纪纲训丨斥道:“照你这个速度,天黑也没法入场”

  “举子不肯配合。”王贤还是不咸不淡道。

  “为何不肯配合?”纪纲逼视着他道。

  “因为他要我们脱衣接受搜检”不待王贤开口,便有举子聒噪起来道:“士可杀不可辱,我们绝不答应”这话引起不少响应的,就连一些没有夹带,但脑壳里满是书生意气的家伙,也跟着大声附和起来:“就是就是,士可杀不可辱”

  见本来已经要掌控住的局面,因为纪纲的到来重新失控,王贤的面色变得铁青,紧抿着嘴一言不发。

  纪纲则任由举子们聒噪,他第一次觉着原来嘈杂怒骂声也有如此悦耳的时候。而那些举子见总监官一来就毫不留情的训丨斥王搜检,对他们却颇有纵容之意,哪有不愈演愈烈的道理?一时间讨伐声大起,传遍贡院前后,也惊动了至公堂上的主考大人并各位考官,纷纷过来查看。

  待人越聚越多,直到连主考大人都来了,纪纲才冷笑着开口,一字一顿道:“王大人,众怒不可犯,祖训丨不可违,你还是好自为之吧”这话说得又重又狠,任谁也不得不低下头颅。纪纲等这一刻好久好久了,十几年来,还从没有人敢像这个王贤一样羞辱于他,每次一想到自己在大堂之上,被王贤用火铳指着,他就如万蚁噬骨,五内俱焚,不把王贤踩个稀巴烂,再挫骨扬灰,他寝食难安

  纪都督却不会去想,到底是谁先把谁逼到墙角的,王贤不过是无奈反击而已。当然在纪都督这种权势滔天的人物眼中,他折辱别人是天经地义,别人反击他就该千刀万剐了

  说完掷地有声的一句话,他冷冷看着王贤,就像在打量自己的猎物,这才只是个开始……

  这时候梁主考也过来了,见状就知道王贤昨天并未向纪纲请示。心下也颇为不满,认为这小子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变得太狂妄了。但他毕竟把王贤当成读书人,心理上要比跟纪纲近多了。所以在了解了情况后,没有跟着一起训斥王贤,而是劝说道:“王大人认真搜检是对的,但是太祖皇帝的圣训丨也不能违,读书人的体面还是要留的,至于搜身就免了吧。”

  王贤却丝毫不为所动,指着筐子里堆满的各色小抄道:“主考大人,总监大人看到了么,还没搜查,便主动交出了这么多这就是对太祖皇帝信任的回报?这就是读书人的体面?”

  “这……”梁主考看着那筐子里的各色小抄,不禁咽了口吐沫,他万万没想到,夹带作弊已经到了如此猖獗的地步。昨天王贤说时,他还不以为然呢,现在看来,人家王贤还是口下留情了呢。

  怎么说这些举子先犯错在先,王贤要严加搜检也说得过去,这让梁主考替举子们说话的底气弱了不少,以商量的口气对王贤道:“我看这样吧,棉袍外衣可以严加搜检,至于内衣,还是算了吧。总得给读书人留点体面。”

  王贤却执拗道:“若是恰好把小抄藏在内衣里怎么办?”

  “这……”梁主考登时无语,这种到底是于情还是于理的问题,本来就分不出个对错,碰上王贤这个一根筋,就更加说不清了。

  “梁大人,你还跟他废话什么?”那厢间,见梁主考和王贤客客气气讲道理,纪纲终于不耐烦道:“直接下令不就完了”他这个总监官虽然本身的品级权势都比梁潜高多了,但在贡院内,还是要以主考为尊的。

  “这样啊,”梁主考沉吟起来,拿不准主意道:“纪大人意下如何?”

  “当然是命他遵令了”纪纲不耐烦道:“主考大人的命令他岂敢不遵

  梁主考本质上是个书生,并非胡广那种宦海搏杀的老斗士,闻言竟没了主意,依着纪纲的意思道:“王大人还是照办吧”

  “除非主考大人把下官解职逐出考场”王贤却不为所动道:“否则这搜检之事就只能这么办”如果能被逐出考场,也算是个可以接受的下场,顶多被皇帝训丨斥罚俸,却能保住镇抚司的差事。

  “你”梁主考没想到王贤竟敢抗命,不禁拉下脸道:“王大人,你眼里还有我这个主考官么?莫非以为我治不了你?”

  “大人有权将下官解职并逐出考场。”王贤淡淡道:“大比结束后还可以弹劾下官。”

  见王贤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梁主考也动了真火,怒道:“好好,我就把你逐出去”

  “主考息怒……”旁边的官员赶忙劝起来,尽管他们和王贤的交情不深,但知道他是太子殿下的心腹,就这么看着他被赶出去也不说点什么,将来不好相见。

  纪纲在一旁冷眼看着,见梁潜真要把王贤撵出去,才开口道:“梁主考息怒,不妨给下官个面子,且放他一马吧。”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心说这纪都督脑子坏掉了么?怎么又变成王贤这边的人了?梁主考也气炸了肺,好你个纪纲,把老子推出来,你却装好人,让我里外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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