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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官人 【作者:三戒大师】(8月28日更新至“ 第六四七章 百恶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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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八零章 刺王

  朱棣因为对食言不能立朱高煦为储君而愧疚不已,不知该如何安置这个在靖难之役中立下赫赫战功的儿子。按理说,立了太子之后,其余的皇子便要封亲王到各地就藩了,而彼时的朱棣便心知肚明,自己将会对各地的藩王进行比侄儿建文更甚的削弱限制。到那时,所谓藩王不过是天下最高贵的囚徒罢了。朱棣虽然能对自己的兄弟侄子狠下心,但对数次救驾与万军之中、自己曾以嗣位相许的次子,皇帝也实在不忍心如此安置。

  朱棣在一番深思后,作出把朱高炽封在云南的决定,其实是一种补偿。因为云南虽然是大明的一个省,但事实上山高水远,朝廷鞭长莫及,只能遣亲信大将全权镇守,才能降服住那些桀骜不驯的!少数民族。所以实际上出镇云南便是列土封疆,建立自己的国中之国了。

  在洪武朝,这个差事归朱元璋的义子沐英,虽然沐英至孝,但毕竟不姓朱,朱元璋还是不放心将云南交给他和他的子孙,是以沐英出镇云南十年,爵位只不过是侯爵,直到因病去世后才被追封王爵。

  到了永乐朝,沐英已经去世多年,朱棣便想把云南封给朱高煦,事实上就是把这片彩云之南的土地永久的赐给了汉王和他的子孙,这分明封的是诸侯王而不是藩王当然以勇武无双的次子出镇云南,朝廷再也不用担心边陲不靖,在皇帝看来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儿了。

  然而孰料朱高煦竟不肯去云南,因为他眼里只有皇位,其他任何出路都是失败。而且云南也确实是天朝人眼中的蛮夷之地,在朱高煦看来,让自己去那里简直就是发配。于是他不断对父皇诉苦,说自己难道犯了什么错误吗?凭什么要被发配云南?总之就是赖着不走,朱棣本来就更喜爱这个儿子,加上对朱高煦总是心怀愧疚,被他缠得没法,只好收回成命,让他先在京城住着。

  结果这一住就是十年……

  在寻常大臣看来,皇帝这是允许汉王在京城永居了,但胡广这样的老狐狸却依稀记得,似乎真相并非如此。为了验证自己的记忆,他利用职务之便,翻看了皇帝的起居注,果然发现皇帝当时只是允许汉王暂住京城,再让人查阅历年有关汉王的诏旨,也并未有汉王可以不就藩,永居京城的明旨。

  这下胡广可找到了汉王的七寸,马上让自己的门生向皇上上奏曰,藩王久居京城非社稷之福,既然之前汉王是因为云南太偏远而不愿就藩,不妨请皇上换个不偏远的封地给他,这样汉王就可以满意了,也不会再有人说他滞留京城、阴窥神器了,可让父子君臣都有个好收场。奏章最后还提议,青州为古代九州之一,土地肥沃,人口稠密,且地处山东要津,绝对算不上偏远,正好作为汉王殿下的封地。如果汉王殿下还推脱的话,皇上就得不得不考虑下他的用意了

  姜还是老的辣,胡广在幕后炮制出的这篇奏章,正打在汉王殿下的七寸上,同样让朱棣不能不认真考虑。因为虽然没有明说,但朱棣一直在低调的削弱藩王的权力,这在朝野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在永乐以前,藩王是列爵治民,分藩锡土的。藩王封地的布政使、都指挥使及其下僚,每月初一十五都必须到王府侯见,此外亲王亦可以随时召见他们。王府官属除长史及镇守指挥使、护卫指挥使外,其余均由藩王自行任命,王府的官员也可以兼行省参政、都指挥使等官,藩王对他们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在封国内,藩王拥有绝对的军政权力。

  在朝廷这边,亲王可以遣使直达御前,敢有阻挡者,即以奸臣论处。风宪官以亲王小过或风闻亲王大过奏闻,即以离间亲亲关系罪处斩。纵使藩王真有大罪,亦不得加刑,只能召到京师,由皇帝发落,重则降为庶人,轻则当面申饬,或遣官谕以祸福,促使改过自新。

  这样就保证了藩王的超然地位,使藩王拥有足以威胁皇权的强横实力,到了洪武后期,朱元璋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担心孙子的皇位受到威胁,对亲王做出了诸多的限制。但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也没法对亲儿子下狠手,所以效果不大,结果还是形成尾大不掉不势,以至于朱棣有实力发动夺位之战。

  朱棣夺取了侄儿的皇位后,自然要防止有藩王效仿自己,也来这么一出,是以对藩王的控制极为重视,先以谋反等各种罪名,分别削去他们的封爵、属官、护卫、取消他们统领驻军的权力,又废除宗室可以为官规定,命文武百官对于亲王,只具官称名而不称臣。规定亲王封国后到了一定年龄,必须出到封国,以后非奉诏不得进京等等

  其余的规定先放到一边,单‘亲王封国后到了一定年龄,必须出到封国,非奉诏不得进京,一条,就足以把汉王吃得死死的,之前无人提起也就罢了,现在有人说了,朱棣就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必须要给个说法了……

  是以虽然奏章被留中不发,但皇帝也没有因此责罚上书的官员,这让胡广大受鼓励,这些天又有十余名官员上书符合,促请皇帝表态

  对此王贤自然有所考虑,他虽然不相信汉王会因此离开京城,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局十分难解,因为不管怎么说,汉王已经封国十年,还想赖在京里的话,到哪也讲不通这个道理。而这个问题朱棣总要解决,不然后世子孙效此先例,会彻底毁掉他削弱藩王的努力。

  不过这件事自己和太子肯定不能掺合,不然适得其反,反而帮了汉王,所以王贤也就抱着看好戏的心情,冷眼旁观此事的进展。据说皇帝虽然没有召见汉王提起此事,但已经与姚少师、英国公张辅等心腹重臣密议过了,虽然结果不得而知,不过肯定会让汉王头疼欲裂是一定的。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马车到兵部衙门前,柴车便下车了。

  “大人,咱们去哪?”待柴郎中进了衙门,周勇轻声问道。

  王贤想到又是好几天没回家了,不禁一阵愧疚,便道:“回家去吧。”

  马车便往东宫方向驶去,谁知刚看到家门口,就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王贤登时这个郁闷……这马上的骑士八成是朝着自己来的,因为在这皇城之中,敢纵马疾驰的,除了几个皇孙、身负皇差的信使、就是自己身边的人了……

  “大人”果然,一声低唤彻底浇灭了王贤的侥幸,不一会儿,周勇敲开车窗,低声对王贤禀报道:“大人,汉王遇刺了”

  “什么?”王贤登时惊起道:“在哪里?”

  “说是昨个儿孝陵那边传来密信,说孝陵殿前的银杏树一夜间全死光了,皇上听闻十分生气,命汉王殿下去孝陵向太祖请罪,并勘察实地情况。汉王殿下今早便出发,谁知在半路上竟遇到了埋伏,伤势严重,昏迷不醒”那名报信的五处军官忙道:“这会儿汉王殿下差不多已经被送回京城了,皇上命将他直接送往北苑,应该马上也会召大人见驾了。”

  王贤点点头,正在消化这一惊人的消息,便又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是个略尖的声音道:“前面可是北镇抚司的王镇抚?”

  “正是我家大人。”又听周勇沉声问道:“公公是?”

  “咱家奉皇命给王镇抚传口谕了”那太监勒住马缰,沉声道:“皇上命王镇抚火速进宫,不得有误”

  王贤也急忙从马车上下来,一看果然是皇帝身边一名叫李忠的大太监,忙跪倒在地道:“臣谨遵圣谕”

  “具体情形路上再说,大人先跟我见驾吧。”李忠朝王贤点点头,王贤也不废话,接过属下牵来的缰绳,利索的翻身上马,便跟着李忠往北苑疾驰而去

  李忠亮出一面金牌,一路上畅行无阻,两人一直到北苑门外才下马,往仪天殿的路上,李忠简单向王贤介绍了发生的事情,与他所了解的大差不差。唯一的新消息是,太子、英国公等重要人物,也被皇上召到北苑了。

  在仪天殿外候了片刻,王贤便见到英国公张辅匆匆赶来,这位大明朝的第一军人,正是不惑之年,生得身材清瘦,相貌俊雅,胸前三缕长须,眉下一对丹凤,看上去竟像文士多过武臣,可王贤万万不敢小觑这位国公爷,赶忙深深施礼。

  张辅和王贤也打过照面,只是从没说过话,此刻点点头,温声道:“王大人早来。”

  “下官也是刚到。”王贤忙道。

  “皇上命我直接见驾,先失陪了。”张辅客客气气跟王贤打声招呼,说完便径直入了仪天殿。

  “国公爷请便。”王贤微微欠身,目送着张辅进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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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八一章 英国公

  张辅是王贤在山西打过交道的张鲵的嫡亲兄长,其父便是朱棣在靖难时的麾下第一大将河间王张玉靖难之役,朱棣起兵时,就是张玉率兵夺取北平九门,并在三日内控制北平全城,其后在极端敌强我弱的情况下,三破李景隆、耿炳文的百万大军,张玉都立下了头功,一跃成为当世名将

  张辅当时已经成年,一直跟随在父亲身边,这对父子兵参与了靖难前期的每次大战。直到东昌之战中,张玉为救身陷重围、危在旦夕的朱棣,率军闯入敌军阵中,力竭战死为止。东昌之战后,朱棣数度大哭,为张玉举行了隆重的丧礼,并亲自为张玉写悼文,还当着众人的面脱下自己的衣服烧掉以示哀悼。登极后每每与老部下宴饮,朱棣还数次说自己最心痛的就是在座的没有张玉。

  作为张玉的儿子,而且当日东昌之围,张辅是跟其父一起冲入万军之中救驾的。张辅能在那种情况下舍身救驾,其忠诚自然比口头说一万句还要过硬,所以朱棣对张辅的信任,可以说超过了对世上任何一人。

  张玉战死后,张辅便继承了父亲的职位,随从朱棣转战南北,在靖难中立下赫赫战功。随从入南京后,被封为信安伯,食禄千石,给予世袭诰券,随后又进封为新城侯,加禄米三百石。之后安南叛乱,张辅为副帅,辅佐成国公朱能率大军讨伐,孰料朱能到了广西便病逝了,朱棣只能让年轻的张辅挂帅出征,结果张辅大胜而归,之后又两度出征交趾,皆战果辉煌,张辅也由此成就了不世威名,被封为世袭罔替英国公

  去年冬,张辅经过三年的艰苦作战,终于将数降数叛的陈季扩及其妻子儿女抓住,绑送京师。平息了安南贼乱。并依照国家制度,将贼人所夺取的占城国的土地,分设升、华、思、义四州,增设卫所,授予投降者官职,便留下部队驻守凯旋还朝。

  腊月里张辅抵京时,皇帝曾亲自出城迎接,又告拜太庙,以最高的礼节迎接自己的心腹爱将。之后张辅便得恩旨在家休养,皇上并未派他什么差事,只是让他不时伴驾、襄赞国政。朱棣对的张辅信任,是超过所有人的,他从来不反驳张辅说出的话,对张辅可谓言听计从。但张辅却愈发稳重沉默,很有‘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意思,却让皇帝愈加器重,认为他是臣子中第一宣力可信之人

  世人无比羡慕张辅今日的荣宠风光,只有张辅自己知道,这份风光背后的凶险。他已经站在人臣的顶点,再不能更进一步,反而容易招来诽谤之言。虽然皇帝对他的信任无与伦比,但谁知道这位喜怒无常、深不可测的君王,下一刻会是什么心情?

  因此伴驾以来他每日里战战兢兢,唯恐有一句话说错,每每回到家里便累得动都不想动,简直比在安南带兵打仗还要辛苦。当然这话也只能在心里想想,若让旁人听到了,只会觉着他矫情。

  不过好在他只要秉着一颗公心,不偏不倚的为皇帝襄赞军政,也不会有什么麻烦。然而听说汉王遇刺,他知道麻烦来了……乍听到这个消息,张辅的第一反应是难以置信,他十分了解汉王的武艺,那位人中吕布有万夫不当之勇,一身武艺当世无人能敌,等闲几十个壮汉无法近身。就算这些年天下太平,武艺松懈了,他身边也还是高手护卫如云呢

  汉王虽然平日托大了点,但张辅还是想象不出,谁能在重重护卫中行刺到汉王。再联想到近日朝野关于汉王就藩青州的议论,让张辅不得不打几个问号……怎么会这么巧呢?莫非其中有什么蹊跷不成?难道汉王在演苦肉计不成?

  但这些疑问,张辅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因为他和朱高煦的感情非比寻常,他比汉王大五岁,两人在洪武年间便跟随朱棣远征辽东漠北,在靖难中更是结下了深厚的袍泽之谊,朱高煦还曾经数次救过他的命,所谓过命的交情也不过如此。

  永乐初年那场储位之争,张辅和绝大多数武将一样,自然都站在昔日袍泽朱高煦一方,只是他当时还年轻,有淇国公邱福、驸马都尉王宁这些前辈在,还轮不着他个后辈来说话。而且以他沉默谨慎的性格,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出风头。加之随后他便三征交趾,把十年时间都耗在安南,却也避开了朝中的明争暗斗。时至今日,他这个大明第一军人,皇帝最信任的英国公,竟始终未曾表示过对哪位皇子的明确支持,这不得不说是个奇迹。

  可此次班师回朝,张辅便再也躲不开这个漩涡了,朱高煦对他的归来喜出望外,觉着自己添了一位强援,他能帮着在皇帝面前说两句话,比旁人说一万句都管用。所以汉王三番五次的宴请张辅,还降尊纡贵,亲自登门拜访,虽然只是叙叙旧、拉拉家常,但张辅知道,汉王是在争取自己的支持呢。

  然而今天的张辅已经不是十二年前的他的,十二年前他可以毫不犹豫的支持汉王,甚至为他冲锋陷阵,但十二年后的今天,他却很难表现出对汉王的支持。因为朱高炽已经当了十年的太子,虽然如今储位飘摇,但他张辅作为永乐皇帝的领军人物,岂能罔顾储君,帮汉王一起觊觎神器?

  但哪怕他不公开支持汉王,只要和汉王像现在这样过从甚密,那落在朝野百官的眼中,就是他和汉王交好,他英国公是汉王的人但让他和汉王划清界限、不相往来,他又实在无法忘恩负义。这位在战场上指挥若定,决断果敢的元帅,此刻左右为难起来。他感觉在京城的日子难捱,多半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此次汉王遇刺,张辅乍一听自然愤怒不已,但很快就产生了满腹的疑问,但他很快就陷入矛盾中,待会儿面圣时,到底要不要将自己的疑问讲给皇帝?但那样就太对不起汉王了,可要是自己一味罔顾事实替汉王说话,岂不是辜负了皇上的信任?

  带着满腹心事,张辅来到了仪天殿前殿,大殿深深,帷幔层层,殿中即使是白天也需要点着数百盏无烟的油灯。空气中还弥漫着龙涎香的芬芳,那是从御座前的一对高两尺半的紫金香炉中弥漫出来的。

  香炉之后便是御座,御座此刻却空空如也。身明黄圆领窄袖便袍,头戴乌纱翼善冠的永乐皇帝,正在殿中烦躁的负手踱着步,那张本就黝黑的面膛,此刻更是阴沉的能滴出水来,显然皇帝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

  殿中侍立的宦官宫女唯恐被暴躁的皇帝迁怒,全都一点动静不敢出,整个大殿就只有朱棣的来回踱步声,气氛十分瘆人。直到张辅的脚步声响起,朱棣才站住脚,头也不回道:“文弼,你来了。”这大明朝特许不经通传便可上殿的只有两人,一个是姚广孝那个老和尚,另一个就是英国公张辅。这件事还不至于惊动老和尚,自然就只有皇帝让人去请的英国公了。

  “是,陛下。”张辅点点头,轻声应道。

  “唉,”见了张辅,朱棣的心情才稍好些,不过眉头依然紧锁道:“快坐吧。”

  只要不是朝参,张辅在御前都是有座位的,虽然皇帝也会给一些七老八十的老臣设坐,但张辅今年才四十岁,又不像太子那样腿有残疾,却依然被皇帝赐坐,这也是朱棣给他的殊荣。

  小太监搬来一个绣墩,张辅躬身谢过皇上,便端坐其上,等皇帝开口。

  朱棣也坐回了宝座上,对张辅道:“汉王遇刺的消息,你知道了吧?”

  “臣来时听传旨的公公提过。”张辅沉声道:“不过皇上放心,汉王殿下是从刀山火海走出来的,岂会被小小刺客坏了性命?”

  “嗯”朱棣的脸色更平静了些,他是皇帝不假,但也一个父亲,听到儿子遇袭昏迷,生死不知,满怀的勾心斗角都抛到一边,心里只剩下对儿子安危的担心。然而当时伴驾的胡广等人,竟然不问汉王的伤势如何,却旁敲侧击的讲起什么所谓的疑点来,让心忧如焚的皇帝火冒三丈,强压着火气把胡广几个都撵了出去。

  这会儿见张辅一开口,是汉王的安危,皇帝的心情才好受点,道:“朕已经派了太医迎出去,这会儿车驾应该已经回京城了吧。”

  “皇上,臣府中有位大夫,是臣从安南带回来的,尤擅刀剑创伤,臣已经把他带到宫外了……”张辅道。

  “你有心了,待会儿汉王到了,把他一并宣进来,说不定就能帮上忙。”朱棣道:“朕也把太子叫过来了,待会儿你帮朕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表情

  “怎么?”张辅悚然道:“难道皇上怀疑……”

  “你多心了,太子最会假仁假义,这种事情他不敢做,也做不来。”朱棣有些轻蔑的哼一声道:“朕是让你看看,太子平素的温厚友爱,到底是不是装出来的”

  “是……”张辅这才应下,心下不禁有些黯然,原来天家父子相猜相忌若斯,真的不是传言。

  唉,真想念在安南的日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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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八二章 受命

  王贤在殿外又立了一会儿,就见太子殿下在两个小太监的搀扶下姗姗来迟。说起来,这还是大半年来,王贤第一次和太子见面,之前朱高炽被父皇勒令闭门读书,两人虽然一直通过秘密途径联系,这才终于见了面。

  只是面对面时,两人更要装作不熟,王贤赶忙大礼参拜太子殿下。

  “王卿家请起。”朱高炽温声道:“如今你不在东宫,要好好为皇上办差,不可三心二意。”

  “臣谨遵太子教诲。”王贤自然满口应下。

  “那孤先进去了。”朱高炽朝他点点头,便由两个太监扶着蹒跚进了金殿

  “殿下请”

  太子来到大殿上,只见朱棣面无表情端坐在龙椅上,御阶下的绣墩上坐着英国公张辅。看见太子进来,张辅忙站起身来。

  “儿臣拜见父皇”朱高炽一见到朱棣,激动的腮帮子直颤,挣开小太监的搀扶,颤巍巍跪倒在地,“半年没向父皇请安,父皇龙体可一向安好?”

  朱棣一见到朱高炽那身肥肉,似乎比半年前更肥了,心下就是一阵不快,但听了太子的话,皇帝又有些感慨,再不济那是自己的儿子,半年不见确实有些狠心了,便放缓语气道:“朕能吃能睡,身子好得很,倒是你,又胖了。”

  “儿臣也没办法……”提起这事儿,朱高炽就郁闷,他自然知道父皇这种强势的军人,最不喜欢就是自己痴肥的模样。可这事儿实在没处说理去,别人怎么吃都不胖,他却喝凉水都长肉,腿脚又不利便没法活动,只能任由身体横向发展怎么办?按下伤心事,太子忙问道:“不知父皇传儿臣前来有何训丨示,是不是儿臣又有什么不端之处?”

  “你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朱棣冷眼看着太子道。

  “儿臣一直闭门读书,对外界无从所知。”朱高炽忙道。

  朱棣当然知道,太子府上大门一直是紧闭的,半年来确实没有访客出入,但不代表没有人出入,更不代表没有消息出入,他才不相信朱高炽会真那么听话,会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那样的蠢货也不配当大明的储君

  不过朱棣这会儿没心情敲打他,只哼了一声,没有当面戳穿太子,而是低声道:“你二弟遇刺了,至今生死不明……”

  “什么?”朱高炽那张胖脸一下煞白,竟从跪姿改为跌坐,半晌说不出话来。

  朱棣面无表情的盯着朱高炽,想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张辅既然领了圣谕,自然也要定定观察太子,以他那阅人无数的目光来看,太子应该是没有心理准备,整个人都在震惊中。只是不知道在外头的王贤为何不提个醒?难道那小子为达到这样毫无表演的效果,故意向太子保密?如果这样的话,那这个小年青就太可怕了。

  张辅虽然奉旨观察太子,但他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太子身上,他已经位极人臣、世袭罔替,连子孙后代都升无可升,所以张辅没有一丁点掺和天家事务的兴趣。比起太子来,他更感兴趣的是那飞速蹿升的王贤。这个新近蹿红的小子是他回京后才听说的,但似乎已经成了影响朝局的关键点。

  更重要的是,他那个不成器但还算有些眼光的弟弟,对这小子推崇备至,在山西就已经卖好于王贤,回京后更是极力想跟王贤交好。张辅是不想让弟弟跟这种打着太子烙印的人走得太近的,但张鲵却跟吃错药了一样,非说现在和王贤结好,那叫雪中送炭、患难之交,一旦等太子坐稳了位子再交好他,那交情就不值钱了。

  张辅知道自己弟弟打得小九九,虽然皇上对他们兄弟很垂爱,但世袭罔替的公爵只有一个,他两个弟弟张鲵和张牺没有爵位可袭,只封了指挥使的虚职。加之父母去得早,他又常年带兵在外,两个弟弟在京中无人管教,都养成无法无天、不务正业的纨绔性格。直到二三十岁,当初分家时得的家产快败光了,两人这才着了急。

  不过身为张玉的儿子、张辅的弟弟,想找个发家致富的肥差还是很轻松的,张牺年前谋得了天策卫的指挥使一职,有道是穷文富武,有了这个官职,张牺家的日子自然不成问题。但张鲵却不屑于去求那些人,他要自己找一条发达的道路。

  前不久张鲵,张辅把他叫到府里,训丨斥他在山西花天酒地、荒淫无度,把父亲的脸都丢光了,张鲵却浑不在意说,自己在山西找到一张长期饭票,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有保证了

  张鲵所谓的长期饭票自然是指太孙,这小子一等一的会玩,自然跟太孙很是投缘,若非张辅催得紧,他肯定要在山西陪朱瞻基到底的。通过和朱瞻基的接触,张鲵彻底意识到了王贤在太孙心里的分量,那是无可动摇的。再想想王贤的手段,张鲵分明看到一位势倾天下的权臣将在未来崛起。张鲵没兴趣也没本事取代王贤在太孙心中的地位,他的法子是投资在王贤身上,将来的回报肯定会是十倍百倍。

  平心而论,张辅真不想让弟弟在嫡位之争中站队,但兄弟毕竟不是父子,弟弟们真想做什么,他这个当哥哥的也拦不住。张鲵能先跟自己说一声,已经比一声不吭就接受汉王馈赠的老三要好得多了。只是现在老三张牺已经成了汉王的人,再让老二再和王贤搅合到一起,这两个弟弟还不反目成仇?真是让人伤脑筋啊

  “文弼,你怎么看?”朱棣终于将视线从太子身上挪开,虽然之前说得轻松,但他最不愿看到的,还是兄弟手足相残,好在观察朱高炽的表情,确实是一脸意外,基本可以排除掉他的嫌疑。又见太子泪如泉涌、一脸担忧,朱棣的心情才好了一些……心说看来几个孽子平时你争我夺下绊子,但真出了事还是兄弟连心的。

  皇帝的一声唤,也让张辅回过神来,轻声道:“太子殿下不要过度悲伤,您是长兄,这时候应该担负起长兄的责任来,让汉王殿下得到最好的救治,及早将凶手绳之于法。”

  “英国公说的是。”朱高炽擦擦眼角的泪,朝皇帝磕头道:“儿臣恳请父皇恩准,让儿臣去迎一迎弟弟。”

  “去吧,有什么情况第一时间回报。”朱棣挥挥衣袖,朱高炽便磕头谢恩,竟不待小太监上殿搀扶,便自己爬起来,一瘸一拐往外走去。

  待太子的身影消失在仪天殿外,朱棣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道:“你说,是谁这么大胆子,敢行刺汉王?”

  “这个臣真不敢妄言。”张辅苦笑道:“臣在交趾时间太长,对京里的事情已经很模糊了。”

  “模糊点好,这会儿就需要你这样,跟他们都没瓜葛的人。”朱棣沉声道:“此案就交给你来查明了,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不管真相如何,都要让朕明白无误的知道”

  “是,臣遵旨。”张辅心下无奈,但还是毫不迟疑的接下差事,又有些迟疑道:“只是臣从未接触过刑名,恐怕误了皇上的大事。”

  “这你不必担心,朕给你准备了帮手。”朱棣这才让人宣王贤进殿,待王贤行礼后,皇帝对张辅道:“这个是北镇抚司的镇抚使王贤,你家张鲵和他在山西共事过,可提起过他?”

  “赞不绝口。”张辅心中苦笑道,我弟弟已经恨不能天天捧他的臭脚了。

  “嗯。”朱棣点点头道:“别看这小子年轻,办案的本事还是有的,朝中大臣谈之变色的山西弊案,到他手里也不过三下五除二。”说着又给王贤贴金道:“他是姚少师的高徒。”

  “原来如此。”张辅恍然道:“既然是姚少师的学生,自然不能以常理而论。”

  虽然知道皇帝是怕张辅瞧不上自己,但听堂堂永乐皇帝这样夸自己,王贤还是觉得一阵阵开心不好意思。

  “他现在是北镇抚司镇抚,专门奉朕的旨意办案。”朱棣对张辅道:“就让他当你的副手吧,一定把这个案子查清楚。”说着又冷声对王贤道:“你要是敢把个人感情带到案子里,就提头来见朕吧”

  “臣谨遵圣谕,定然秉公办案。”王贤忙沉声应道:“还皇上一个真相。

  “嗯。”朱棣这才点点头,挥挥手示意两人可以退下了。

  两人便一齐向皇上行礼,然后王贤跟在英国公身后退下了。

  两人默不作声的离开了仪天殿,走出一段距离,张辅才开口道:“虽说这案子以本公为主,但我不懂刑名,还得仰仗王镇抚出主意。”

  “公爷还是唤下官仲德吧。”王贤在张辅面前可不敢托大,忙回话道:“皇上既然任命下官为公爷的副手,大主意自然还是公爷来拿,下官从旁补充就是了。”

  “仲德不要客气,我跟你说的是认真的。”张辅虽然是国公爷,但面上没有一点骄矜之色,而是很温和道:“我这些年不在京城,对京里的事情两眼一抹黑,必须要仰仗仲德多提点,切不可藏着掖着。”

  “下官从命就是了。”王贤见张辅说的真诚,也只好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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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八三章 汉王府

  “我们先去探视下汉王吧。”张辅虽然说让王贤帮着拿主意,但真到了做决定的时候,这位惯于统帅千军万马的公爷,却于脆利索的下达了命令。

  “是。”王贤对张辅还是很尊敬的,就算为了朱瞻基,也得好好哄着这位第一军人。

  两人便离开北苑,骑马往位于京城正中的汉王府而去。汉王府规模十分宏大,不过朱高煦并非其第一任主人。国初时,太祖皇帝招抚劲敌陈友谅旧部,在此为陈友谅之子陈理建造了这座汉王府。等到了朱棣继位,便把这处王府连带封号一并封给了朱高煦,又大兴土木为他扩建造园,把这座王府修的美轮美奂,比太子东宫还要富丽堂皇。也是皇帝为不能立他为太子的一种补偿。

  当王贤跟着张辅来到汉王府近前时,便见这里如临大敌,王府门前布满了全副武装、黑衣黑甲黑着脸的卫士,虎视眈眈的注视着周围的风吹草动,但凡靠近王府的人马车辆都遭到了严密的盘查,那一丝不苟的架势、择人而噬的气势,甚至比锦衣卫还要强上一分。王贤不禁暗暗心惊,往日里看着汉王府上下一副鼻孔朝天、大大咧咧的松懈模样,一旦遇到情况竟显出如此强横的一面,这么说平日里汉王府上下的差劲表现,都假装出来麻痹人的……

  更让他心惊的是府门前的车水马龙,汉王上午耀武扬威出城,下午却被仓皇抬回来,这一幕不知多少百姓看到了,自然也被那些王公大臣知晓,这会儿那些勋贵们不管是不是汉王一系的,都纷纷前来探望,却统统都被挡驾。不过他们并不离去,而是在王府前静等朱高煦消息。

  身为北镇抚司镇抚,自然能将京城的王公贵族和他们的车驾认个八九不离十,王贤发现满眼都是那些侯爷、伯爷、都督、都指挥使的身影,少说也有一二百位。这么多举足轻重的军方大佬一起跺跺脚,大明朝都要抖三抖。但此刻他们都在王府外安静的等候,没人敢摆臭架子。

  王贤暗暗震惊,想不到汉王在勋贵武将中如此得人心。他却不知道靖难时的朱高煦,和现在的汉王简直判若两人,那时候朱高煦骁勇善战、一往无前,他统帅的朵颜铁骑是朱棣手中最强大的骑兵,凡战百余场未尝一败,在那些上过靖难战场的将军心中,朱高煦就像天神一般,地位之高超乎想象。再说他们从洪武朝便跟着朱棣远征大漠辽东,那份深挚的袍泽之情,又其实王贤这个后辈外人能了解?

  不过英国公显然是个例外,他这些日子隔三差五便会来王府做客,是以那些王府护卫都认得他。原先仿佛老娘被强暴了的王府卫士,一见到来的是张辅,眼神一下就变得炽烈起来,二话不说马上放行。张辅在马上和众勋贵点点头,便带着王贤直趋正门。

  在王府门前领队值守的,竟是天策左护卫的指挥使王武,一见到张辅便单膝下跪,带着哭腔道:“公爷,你可要替我们王爷做主啊”

  “快起来说话。”张辅被这家伙的动作吓一跳,道:“汉王的伤势如何?

  “很重,这会儿还没醒呢。”王武擦泪道:“太医正在给诊治呢,太子和赵王也在里头,公爷里头请。”说着起身牵过张辅的马缰。

  “快带我过去。”张辅翻身下马,也不用马凳,两脚便稳稳落在地上。王贤也跟着下马,这会儿他很知趣的把自己定位为英国公的跟班,一声不吭跟着张辅进了汉王府的朱漆金钉的大门。

  王贤是见过世面的,紫禁城、北苑、太子东宫、还有山西的晋王府他都曾进出过,但走入这座恢弘的汉王府,他还是忍不住暗暗啐一口,所谓天下万民之主,果然是以万民膏血供养一家啊这金碧辉煌的王府不仅宽阔宏大,画栋雕梁,殿宇楼台,高低错落,层檐连绵、壮观雄伟,而且建筑也是最高规制。在王贤看来与皇宫的唯一区别,就是皇宫的大殿都是黄琉璃瓦,庑殿顶,九个屋脊兽。而这王府的殿瓦是绿琉璃瓦,歇山顶,七个屋脊兽。那一重重殿门,一道道回廊,能走得人两腿发酸,似乎不这样不足以体现亲王的威严。

  原先英国公来做客时,汉王都让人用抬舆把他送进来,但这次当着王贤的面,张辅却不太好意思坐轿子,便和他一起快步往寝宫走去。

  走到半路上,有两个身穿王服的青年闻讯出迎,为首的是汉王的嫡三子朱瞻坦,跟在后头的是庶五子朱瞻域。两人自然是来不是来迎接他,人家直接就把他个北镇抚司镇抚无视了,两双目光全集中在张辅身上,朱瞻坦朝张辅深深一揖,一开口就哽咽不能成声。

  张辅使劲拍拍朱瞻坦的肩膀,沉声道:“咱们先进去看看。”

  “是,伯父请。”朱瞻坦躬身侧在一旁,执子侄礼道。

  兄弟俩便伴着张辅进去,王贤作为跟班,自然毫无存在感的跟在后头,他对此并无不快,只是为张辅和汉王的关系暗暗心惊……这是什么情况?通家之好?说穿一条裤子也不为过吧?亏自己还想通过张鲵拉拢张辅,简直是痴心妄想呢吧

  人家在前面走着,王贤正跟在后头深感头痛呢,突然听前头一阵争吵詈骂声,他抬头望去,只见应该是到了汉王的寝宫外,在宫外的花园子里,一群穿着华贵王服的年轻人正在吵架,眼看就有打起来的架势了。

  “快住手”朱瞻坦忙快步上前出声阻止,却看见其中人多一方的领头的,正是自己的二哥朱瞻圻。汉王的长子早夭,朱瞻圻其实就是汉王最大的嫡子,也是未来王位的继承人,又生性暴戾刻薄,朱瞻坦虽跟他是一奶同胞,也不敢激怒自己的兄长。忙解释一句道:“英国公来了”

  听说张辅到了,一群天之骄子才有所收敛,分成泾渭分明的两帮人,一帮是汉王的儿子,另一帮是太子的儿子。太子虽然是长子,太孙也是长孙,但朱瞻基的二弟朱瞻才不过十二岁,之下几个弟弟更是十岁不到,七八九岁、乳臭未于的小子。而朱瞻圻已经十六岁,几个弟弟也都大过十岁,一个个生得牛高马大,看上去就像在欺负小孩子。

  朱瞻和他几个弟弟也就是小孩子,因为二叔受伤,他们被父亲从东宫叫过来探视,但太子进去汉王寝宫,就把他们丢在外头了。本来也没什么,几个小孩就在花园里自己玩呗,谁知朱瞻圻不知吃了什么炸药,把他们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说他们狼心狗肺,心里没有一点亲情,他爹还在里头生死未卜,他们就在这里玩得不亦乐乎。

  两家本来就面和心离,朱瞻听得有气,便解释说几个弟弟还小,说说让他们知道就行了,谁知道朱瞻圻竟口吐脏话说他们大房这一窝子,都是孬种王八蛋。朱瞻一听不让了,就要跟朱瞻圻理论,可他个十二岁的孩子,哪是十六岁少年的对手,不光道理没讲过人家,还吃了两计耳光,登时心里那个憋屈害怕啊,真如一锅沸腾的稀粥一般。

  这时候朱瞻看到了立在张辅身后的王贤,登时就像见到亲人救星一样,激动的冲上去,一把抱住王贤,呜呜哭道:“二哥,他们欺负我们,你要给我们报仇啊”

  王贤和朱瞻基跟亲兄弟一样,自然也把他的弟弟当成自己的弟弟,看到他们被人欺负了,心里登时火冒三丈。不过他还不至于因为这点事儿失去理智,知道在这汉王府中,又是这种敏感的时候,自己决计不能跟汉王世子发生冲突。对方是龙子龙孙,老爹还躺在里头生死未知,就算这会儿让人把自己打死,皇帝也不会太跟他们计较的。

  所以王贤只是轻声安慰朱瞻圻几个,告诉他们现在他们二叔在里头生死未知,他们这些当子侄的在外头闹,就是不孝。

  王贤的声音很轻,却偏又能让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本来朱瞻圻已经不爽他很久了,见王贤竟跑到自己府上给太子的儿子撑腰,怎能放过这种整治他的天赐良机?非让他竖着进来、横着出去不可。哪成想王贤来了这么一句……

  做侄子的喧闹都是不孝了,他这个当儿子的再闹腾,岂不是大不孝?要是张辅不在,当然可以不理会他这句话,可当着英国公的面,就算骄横如朱瞻圻,也不得不收敛下爪牙。他恨恨的瞪一眼王贤,沉声威胁道:“小子走着瞧

  “过了今日,乐意奉陪。”王贤冷笑一声,不坠气势道。心里却想着,回头又得加强戒备了……

  “住口,休得无礼。”张辅威严的扫一眼王贤,“本公进去探视汉王,你就候在这里。”说着又看看朱瞻圻道:“二公子,你领我进去吧。”他不放心朱瞻圻在外头,生怕他仗势欺人,又怕王贤进去了,没人保护太子的儿子,便让朱瞻圻跟他一起进殿。

  朱瞻圻本来想等着张辅进去了,好好收拾王贤,这下如意算盘被打破,只好怏怏跟道:“我领伯父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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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八四章 汉王大丈夫

  张辅一进汉王寝宫,便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那是血腥味和药味混合而来,他在战场上闻惯了的气味。当他穿过重重帷幔,更是意外的看到了,之前据说昏迷不醒的汉王殿下,此刻居然赤着肌肉虬结的上身,大刀金马的端坐在椅子上。

  再看那朱高煦面如金纸,满头都是豆大的汗珠,左半边身子缠着的厚厚纱布,都已经殷红一片。更加触目惊心的是,他的肩头还插着一根指头粗的短木棍,张辅自然知道,那是剪短了的箭杆,看其粗细,应该是硬弩所发射,吃这一箭射中,就是野猪猛虎也要翻倒,怪不得说汉王当场就昏过去了。

  汉王身边是张辅推荐的那名叫陈金外科大夫,还有太医院蒋院正和一名太医,三人正在小心的为汉王解开之前的临时包扎,要为其处理伤口,染血的布条扔了一地,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再外围,便是太子、赵王、汉王妃和汉王世子朱瞻壑,正焦急的注视着汉王的情形,丝毫没察觉张辅进来,倒是朱高煦看到了他,朝张辅惨然一笑,就要开口。张辅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不然牵动创口会十分痛苦。

  这时另外三人也发觉了张辅,前三位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是眼下这种情形,彼此间自然没那么多客套。朱瞻壑却恭恭敬敬向张辅行了个礼,与在人前的张狂判若两人。他轻声向英国公解释道:“我父皇一回京就醒了,然后执意要坐起来,太医不同意,但伯父家的陈大夫却答应了。”

  “伤在肩上,能坐起来处理当然好。”张辅轻声说到。他和汉王都是身经百战的将军,自然知道这时候能坐起来,可以大大减少失血,而且也方便医生操作。不过话虽如此,受了这么重的伤,有几个能坐得住的?”=

  “换了我可坐不住。”朱高燧在一旁咋舌道。

  几人简单说了几句,怕分散医生的注意力,便都住了嘴。众人目不转睛的盯着太医把汉王身上的包扎解下来,只见汉王的伤处在左肩,因为之前用了最好的金疮药,伤口已经止血,但那狰狞的伤口已经高高隆起、肿得有馒头大小,箭头还在里头无法拔出。

  这时候,陈金和那两个太医却为箭头的种类起来争执,因为箭头深刻入骨,创口已经肿的像馒头,仅靠观察无从轻易分辨出到底是哪一类,只能靠经验了

  “以在下之拙见,此箭长二尺九寸左右,杆为杨木制,羽以大雁羽制,漆成黑色,军中所制鱼叉箭正是这种形制。”那名专精刀箭创伤的冯太医,拿着剪下来的箭尾道:“而看汉王的伤口,此箭应该是有前曲尖钩的,所以应是鱼叉箭无疑。”

  “不对,鱼叉箭的创口不是这样的。”陈金却断然道:“看汉王的创口,应是六棱锐角形的箭头所创。”

  “请问军中哪种六棱锐角箭上有前曲倒勾?”见自己被这么于脆的否认,冯太医脸上挂不住道。

  “为什么非得是军中的箭?”陈金淡淡道:“江湖人所造的箭种多了,我还知道一种前元的皇帝随侍兔叉箭,就是这种样式。”

  “哈,元朝都亡了快一个甲子,哪里跑出什么皇帝随侍……兔叉箭?”冯太医不屑道:“一定是鱼叉箭”

  “是兔叉箭。”陈金寸步不让道。

  “是鱼叉箭”

  见两人竟在汉王面前争起来了,几位贵人的脸色都不好看,太医院高院正更是吓出一头汗,忙拦住道:“太放肆了,肃静”两人这才住了口。

  这下倒是肃静了,可弄不清楚是什么箭,就没法动手下刀。要是一般人当然可以割开看看再说了,可这是汉王殿下的万金贵体,谁敢乱来?

  “割”这时候汉王说话了,虽然声音不大,但措辞彪悍至极,配上他狰狞的表情,还是很震撼的:“割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王爷。”

  “二弟。”

  “二哥。”汉王妃、太子、赵王,都对汉王的彪悍很不适应。

  还是张辅开口问道:“陈金,你敢保证是兔叉箭?”

  “我敢以人头担保。”陈金点点头,沉声道。

  “你呢?”张辅又看向那个太医。

  “这……”冯太医可不想随便拿自己脑袋开玩笑。

  “那就闪一边去”张辅登时面色一沉。

  被脚下万古枯的英国公一瞪眼,那冯太医吓得浑身筛糠,赶忙灰溜溜闪到

  “去吧。”张辅再不理会他,对陈金道:“记住你的话。”显然要是出错,陈金就要以死恕罪了。

  陈金面色平静的点点头,打开随身的药箱,取出一个精致的药瓶,奉给朱瞻壑道:“请世子为王爷用草乌散。”

  “草乌散,是什么东西?”汉王妃韦氏奇怪问道。

  “是一种麻醉药,可让王爷感觉不到痛苦。”陈金解释道。

  “本王不用这个。”朱高煦却傲然道:“关云长可以刮骨疗伤,孤岂能让古人笑话?”

  陈金登时这个汗啊,关羽那时候不是没有这条件么,现在有麻药于嘛死撑着?忙解释道:“王爷容禀,因这箭有倒刺,治疗时难免疼痛难忍,王爷的手臂一旦颤抖,我便无法下手。”

  “休要聒噪,孤王不动弹便是。”朱高煦咬牙道,“来吧”

  “王爷,人都是血肉之躯,岂能忍受得了?”陈金苦劝道。

  “是啊,二弟别逞强了。”太子也从旁劝道:“有草乌散还是要用的。”

  “大哥有所不知,”朱高煦冷声道:“有人服了这草乌散后,会一直手脚麻痹,我可不想像你这样。”

  太子好心赚了驴肝肺,却也不生气,笑笑没有说话。

  “二哥,你要担心草乌散不用,不如把你绑起来吧。”朱高燧出主意道:“绑得结实点,你一样动不了。”

  “哼,我戎马一生,视死如归,这点伤算得了什么?”朱高煦对朱高燧就客气多了,“你实在不放心,给我倒碗酒,趁着酒劲下刀就是了。”

  “也好。”朱高燧没上过战场不知道轻重,感觉喝了酒人晕乎乎,知觉确实会迟钝很多。便依言让人取来烈酒一碗,亲自送服。

  一碗酒猛然灌下肚,朱高煦一阵酒劲上涌,喝道:“趁我酒劲未散,动手吧”

  陈金看看张辅,见自家公爷无奈的点点头,便仔细洗了手,取过刚刚沸煮过的小刀,

  对汉王道:“王爷,小人下刀了。”

  朱高煦豪迈的点下头,左手便握住太师椅的把手,任其动手。

  陈金举起寒光闪闪的小刀,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寝宫中登时针落可闻。陈金便缓慢而稳定的下刀,那锋利的刀片切入伤处,鲜血便激射而出,喷了他一身

  观此状,汉王妃登时晕厥过去,好在朱瞻壑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母妃,交给急忙上前的宫女,挥手示意她们将王妃扶下去歇息。

  再看朱高煦虽然满头豆大的汗珠,却紧咬牙关,果然一动不动

  那陈金丝毫未受影响,出手如电,在汉王的伤口上又下了数刀,鲜血登时染红了汉王的大半边身子,朱高煦痛得面色煞白、牙关紧咬,若非口中咬着一方棉巾,肯定要咬出血了。

  陈金在安南处理过的伤号不下数千人,还从没见过像汉王这样强悍的人物,心下不禁钦佩不已。他两手在汉王血肉模糊的肩头上灵巧的翻动,不一会儿他捏住箭簇,对汉王道:“箭已入骨,小人要将其拔出,王爷要忍住”

  朱高煦双目血红的点点头,陈金便猛一发力,猝然将箭头拔出,朱高煦登时双目圆睁,口中的棉巾都浸出了红色,右手竟然将座椅的扶手生生拧了下来然后身子一软,终于晕厥过去……朱高燧和朱瞻壑赶紧扶住他。

  拔出箭头,陈金也松了口气,将那个六棱锐角形,后有四个前曲尖钩的箭头,扔到一旁的铜盘上,众人一看,果然不是军中所用的鱼叉箭那冯太医登时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陈金却没工夫理会冯太医,他将汉王肩头的淤血挤出,然后手脚麻利的清洗创口、然后覆上厚厚的药膏,再打上夹板包扎起来。这会儿汉王晕着,怎么折腾都不会动弹,他的动作自然也快了不少。

  其实在军中要动手术时,哪有那么多草乌散用?都是直接打晕了事的……

  待汉王悠悠转醒,见自己的身上披着披风,伤口已经处理完成。他刚想习惯性的活动下手臂,便听陈金急声道:“王爷千万别乱动,扯到伤口就不好了

  朱高煦这才停下动作,自嘲的惨笑道:“看来孤还是不如关云长啊。”

  “王爷已经是当世第一大丈夫了”陈金赞道:“关公那毕竟只是传说,谁知道是真是假?”

  “也是。”朱高煦这才高兴起来道:“先生医术高明,看赏”

  “谢王爷。”陈金忙连声称谢,又详细嘱咐了注意事项,便告退和世子下去开药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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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八五章 避重就轻

  寝殿中剩下皇家三兄弟和英国公。☆万本收费免费看☆看到汉王术后虚弱,摇摇欲坠,几人忙让太监和宫女将他扶到床上躺好后,便要告辞出来。却听朱高煦道:“文弼,你先别走。”

  张辅只好站住脚,向太子和赵王歉意的笑笑,两人点点头,便先行离开了

  朱高煦感到一阵阵虚弱无力,却依然硬撑着道:“文弼你坐。”

  “有什么事,不能等伤好了再说。”张辅叹口气,一撩长袍下襟,在床边的锦墩上坐下。

  “有些话,不说出来睡不着觉。”朱高煦道:“我想,父皇应该是让你查我遇刺一案吧?”

  “是,”张辅有些不解道:“王爷怎么知道的?”

  “若非如此,你老盯着我的伤口于什么?”朱高煦显出与平时的粗豪很不相称的精明道。

  张辅却并不意外,虽然朱高煦现在整日以一副鲁莽的面孔示人,但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共同出生入死的袍泽,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汉王是个什么样的人——朱高煦能在兄弟三人就要沦为人质时,断然盗取舅家的神骏,带着哥哥弟弟从京城狂奔千里逃回北平,为燕王斩断了起兵枷锁;他能在白沟河之战,救父皇于危难之间;于东昌之战,救父皇于败军之际;甚至在靖难之役能否取得成功的最关键时刻,亦是他挺身而出,面对盛庸军队的顽强抵抗,他毫不畏惧,敏锐的发现了敌军的薄弱之处,带领援军拼死向前,勇猛拼杀,最终拼出了一条胜利之路,帮助父皇扭转了战局,遂成功突破了朱允炕的最后一道屏障

  汉王能数度力挽狂澜,总是败局之中杀出胜机,没有敏锐的洞察力,高超的行动力,是万万不可能的。所以张辅知道他平时不过是在扮猪吃老虎罢了…

  “不错。”

  见张辅承认了,朱高煦愤然道:“莫非父皇以为我用的是苦肉计?”

  “王爷何出此言?”张辅忙道:“皇上知道王爷受伤,心痛还来不及呢,怎会怀疑王爷?”又解释道:“我看王爷的伤口,不过是奇怪到底何方神圣,能用什么法子伤到王爷?”

  “你也看见了,是连狗熊都能射死的三石硬弓,若非我身上穿着宝甲,又反应及时,”否则早跟你阴阳相隔了”朱高煦恨然道:“那两个太医回宫后,皇上肯定要详细询问我的伤情。但他们说的话,皇上未必信,所以还得你跟皇上说明白,我这到底是不是苦肉计?”

  “当然不是苦肉计,王爷何等英雄,岂能做那种懦夫行径?”张辅断然道:“王爷放心,我一定跟皇上说清楚的。”

  “你办事我当然放心。”朱高煦这才松口气,又换上一副狰狞之色道:“帮本王查出凶手是谁,我定要将其碎尸万段”

  “是。”张辅轻声应下道:“不知汉王对凶手有何看法?”

  “那凶手定然是早就埋伏在紫金山的,箭术出奇的高,轻功也很超绝。”汉王露出回忆之色道:“而且本王去孝陵这件事很隐秘,朝中大臣都不知道,那刺客却对我什么时候去,走哪条路都清清楚楚,早就在那守株待兔。不然本王的护卫虽然吃于饭的,却也不会让他偷袭得手。紧接着本王的护卫便纵马追过去,却连人影都没看到……”

  “嗯。”张辅点点头,缓缓道:“王爷觉着谁的嫌疑最大?若王爷能有所指点,我一定尽力给王爷一个交代”

  “不错,这才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朱高煦这才露出一丝笑,两眼紧紧盯着张辅道:“本王这几年名声不好,但除了老大之外,还真没什么人,既是本王的仇家,又有这么大本事……”

  “这个”张辅登时头大道:“皇上已经说了,此案跟太子没关系,不然也不会让那王贤陪我一同查案。”

  “王贤?”朱高煦嘴角抽动一下,嘿然道:“老大真是狗屎运,已然要完蛋的时候,竟杀出这么个救星来,要不是他,我早就把老大废掉了”

  张辅听得暗暗心惊,他当然知道汉王和太子水火不容,但知道是一回事儿,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不过他也吃惊于那王贤,竟在汉王这个敌人这边,也能获得这么高的评价。

  “你这次和他共事,要看看能把他拉到本王这边,”说这么多话,朱高煦已经精疲力竭,有些迷糊了,喃喃道:“老大能给他什么,本王都给他双倍,将来就是封他个国公又如何?”

  见汉王眼皮沉重,实在撑不住了,张辅便劝几句,看着朱高煦很快昏睡过去,这才悄然起身,退出寝宫。

  待张辅来到寝宫外,见园子里已经一片安静,争吵的王子们都不见了,连王贤那小子也不见了。

  张辅眉头皱了皱,正想向安静等在那里的朱瞻坦,问问王贤的去向,却见他快步走了回来。

  张辅是带兵打仗的人,很生气这个未曾请示便四处乱跑的家伙。他示意朱瞻坦不要送了,后者知道他有话要说,便行个礼目送他离去。待走远了,张辅皱眉道:“你跑去哪了?”

  “下官见公爷还不知什么时候出来,杵在那里也是浪费时间,索性走访了一下汉王的卫士和内侍。”王贤不紧不慢道。

  “他们能搭理你?”张辅皱眉道。

  “他们不像公爷想得那么不好打交道。”王贤笑道:“还是蛮好说话的。

  “蛮好说话……”张辅有些无语,朱高炽治军森严,别说手下的将士,就是府里的宫女太监,也没有敢乱嚼舌头的。估计那些护卫是得了吩咐,才会透露消息给他的。不过王府显然不是说话的地方,张辅低声道:“出去再说吧。

  说话间,两人出了王府,此时王府外的人流明显减少,显然之前太子和赵王已经把众人安抚回去了。

  两人骑上马,王贤问道:“公爷,咱们去哪?”

  “本公没有衙门可坐,”张辅淡淡道:“去你那吧。”

  片刻之后,两人便坐在北镇抚司后衙的正厅中。厅中的摆设很简单,却恰到好处,居中两张太师椅,中间摆着一张红木高几,下头是东西各四把交椅,王贤请英国公上座,自己却在下首的交椅上就坐,这让张辅暗暗点头,说明他还没太膨胀。

  然而一开口,王贤却气得他半死……

  “既然询问了王府的护卫,那你有何收获?”吃了一盏茶,张辅开口问道

  “收获不大,”王贤嘴角挂起苦笑道:“汉王吃了凭空射出的一箭,连刺客的影子都没看着,天策卫将紫金山团团包围,却只逮到几只兔子。”他摸着下巴寻思道:“以下官愚见,咱们查了也是白查。”

  “何出此言?”张辅皱眉道。

  “刺客在城外行刺,一击命中,随即远遁,以天策卫之精锐,气急败坏之下仍没找到人影。”王贤道:“我们现在就算发下海捕文书,封锁水陆交通,也已经于事无补了。”

  “你的意思是,我们什么都不做?”张辅黑着脸道。

  “当然要做。”王贤正色道。

  “做什么?”张辅问道。

  “发下海捕文书,封锁水陆交通……”王贤道。

  张辅的脸色更黑了,不过他自然知道,这是题中应有之义。就算明知道这些措施没用,但依然要认真去做,不然就要被视为渎职……

  “还有呢?”

  “还有就是大索全城,抓捕江湖亡命。”王贤如数家珍道:“命各地衙门将其境内神箭手解送京城……”

  “难道这样能抓到刺客?”张辅暗道王贤就这水平?配不上那么多人推崇吧?

  “虽然抓不到刺客,但可以⊥他们辨认箭支。”王贤道:“听说那箭是前元的皇帝用箭,应该不会有太多人用吧,而见过的人也一定会印象深刻。”

  张辅心说这才有点意思,又问道:“这法子太慢,皇上定然近期就要问个丁卯,有没有快点的法子?”

  “快点的法子也有。”王贤淡淡道:“先不查这个案子,去查一查是谁把孝陵殿前那些银杏树杀死的。”

  “你说银杏树突然死亡,是人为的?”张辅心下一沉,银杏树又叫公孙树或子孙树,繁衍时多生于附近,形成一个树群。就像一个人丁兴旺、多代同堂的家族。因此很多人会在自己的房前屋后种植银杏树,以求子孙昌盛。而孝陵殿前的银杏树,自然象征着皇家子孙昌盛,开枝散叶。

  这次孝陵殿前的公孙树死光了,那寓意着什么?光想想都是欺君大罪皇帝能不光火?紧接着汉王又遇刺了,这让朱棣很难不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当然是人为的,不然这个季节连耗子都没有,好端端涨了几年的银杏树,怎么可能一下全死了。”王贤沉声道。

  “你的意思是,破了杀树案,效果也一样?”英国公不愧是英国公,立时就明白王贤的意思了。

  “破了杀树案,对皇上就有交代了,那刺客的出现也可以归咎于银杏树的死掉,总算是有个说法。”王贤脸皮足够厚道:“最重要的是,杀树案比行刺案要好破……”

  听了王贤这句无耻之言,久经沙场的英国公都险些顶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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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八六章 全城搜捕

  商谈罢了,英国公见天色已暗,谢绝了王贤留饭,一句轻飘飘的‘事情都交给你了,有什么责任我来担。’便把具体的差事让王贤处理,自个则优哉游哉回家吃饭去了。在见惯大风大浪的英国公眼中,虽然是汉王遇刺不是小事,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当然有王贤这个众人夸赞的牛人当副手,让国公爷可以完全放心的当甩手掌柜。张辅也相信王贤这样少年得志的家伙,肯定不喜欢有外行上司指手划脚。索性卖他个好,让他自己看着折腾去吧。

  英国公的决定十分英明,虽然和王贤才是初次接触,但从其过往经历看,就知道他是个权力欲和掌控欲十分强的人,这样处理两人的关系,无疑比说一万句好话,都更能赢得王贤的好感。

  对英国公当甩手掌柜这件事,王贤也也无可奈何,而且也感觉这样做起事来还爽利。便让人准备海捕文书,命应天府所辖各州县封锁水陆交通,并照会各地官府押解弓箭高手入京等等,又行文应天府,命他们协助镇抚司大搜京畿!

  虽然知道这样没什么效果,但声势一定要做足,不然如何体现皇上对汉王的关心,如何体现朝廷对此案的高度重视?至于耗费这么大人力物力,是不是对国家财政不负责任,这素来不是特务机关该考虑的问题。

  此时天完全漆黑下来,镇抚司院内大坪上,熊熊的火把和通明的灯笼,把院中照得亮如白地。

  北镇抚司百户以上的官员,全都在院中肃然列队、目视前方,空气中只有火把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其余便一点动静也没了。虽然才上任月余,但如今的北镇抚司,早就不是从先的那个了,一切异己的军官统统被清洗出去,一切权利牢牢掌握在内外签押房手中,新提拔上的军官都是昔日饱受排挤、不得晋升的一群人,这些人对王贤充满感ji,甚至比他在签押房的亲信,表现的还要狂热。

  王贤一身绯红色的团领窄袖武官服,头带短翅乌纱帽,肩上是宽大的黑绒披风,腰间挎着锦衣卫标志性的绣春刀。火光招摇,衬得他一张脸愈加棱廓分明、五官如刀削一般。王贤整个人身形笔挺、肃立不动,只有搭在刀柄上的右手食指,在无声的轻磕着刀柄。

  镇抚使大人显然在等待着什么,好一会儿,才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众军官却没有一个回头的。那来人就像穿过一排木桩,在阶下向王贤沉声道:“有旨意!汉王遇刺,应天府、江宁县一干庸员责无旁贷,命北镇抚司捉拿罪员下狱,查问有无勾结匪类,阴害亲王之事!”

  “臣谨遵圣谕。”王贤忙双手接过上谕,在灯光下验看无误,对那传旨太监道:“敢问公公是回去复旨,还是留下作监军?”

  “监军不敢当,”那太监倒也还算客气道:“不过这会儿宫门落锁了,咱家横竖回不去,就跟大人走一遭吧。”

  “好,您请这边来。”王贤往边上挪一步,让那太监和自己并肩而立,才冷声对部下道:“三处的任务变了,先把应天府和江宁府的一干官员抓起来再说。”

  “是!”周勇和三处的人一起吼应,朝王贤行礼后转身出去,带着手下的锦衣卫一阵风刮出了院门。

  待抓捕的人出发,王贤才问那太监道:“本来是要大嗦全城的,这下应天府的官员都下了诏狱,不知皇上让谁暂时负责?”

  “呵呵,是薛府尹。”那太监笑道:“薛府尹之前因为上元节失火,在家闭门思过,倒是躲过这一劫,现在皇上雷霆震怒,把应天府地面的官员一撸到底,也只能让他老人家再回来了。”

  “那感情好。”王贤也放心不少:“有薛府尹出山,破案的希望大增啊。”

  一夜之间,京城百姓便感受到了皇帝的雷霆震怒,一队队脚踏皮靴的锦衣卫官兵,还有身穿大红号衣的应天府官差,粗鲁的敲开一户户家门,稍有迟缓着,大门便被踹开,然后如狼似虎的兵丁便冲进,控制住所有人,命其伸手检查。同时应天府官差和保甲一一点名,只要户籍册上没名的,保甲不认识的,手指有老茧的,都被统统抓走。

  这一宿,镇抚司和应天府不知道抓了多少人,把应天府的大牢都塞爆了,最后不得不找了个空仓库充作临时牢房,才解决了监狱里人满为患的难题。

  这一夜,京城人心惶惶,百姓无人入眠。待到天亮时,他们又发现城门紧闭,一切水陆通道都被封锁。京城外也好不到哪去,各州县的官差和卫所的兵丁都被调动起来,封锁水陆交通,所有人不带路引不许通行,就算带路引的,也要经过严密检查才能放行,任何拇指有老茧的人都被收押送到北镇抚司去。

  再远一些的周边府县,气氛虽然没有这么紧张,但官府开始清剿江湖亡命,那些大小帮派都倒了霉,所有会射箭的高手、中手、低手,更是统统被抓起来解送京城!

  总之一句话,京城内外都因为汉王遇刺,进入高度紧张的戒严状态,官府只有一个行事准则,那就是高压扫荡、宁枉勿纵!

  京城内外登时风声鹤唳,街上的行人都少了一半,连市肆买卖都大受影响,重任府尹的薛居正虽然感觉心疼……南京城的繁华,浸着他多少心血啊!可他本就是因为汉王遇刺的案子才得以复职,哪能得了便宜还卖乖?何况通过这次大扫荡,不知抓到多少穷凶极恶的罪犯,连带着一些毒瘤般的帮派都被连根拔起,也算是意外收获。所以他一直不作声,镇抚司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不过薛居正看的下去,御史们可实在看不下去了,若非和王贤有心照不宣的盟友关系,他们早就上本弹劾他滥用职权、戕害百姓了。不过他们也不能装聋作哑,一番商量,便派了刑科都给事中杨彦,跟王贤说和一下。

  说起来,刑科监管刑部、大理寺和北镇抚司,也算是北镇抚司的监管部门了。不过之前北镇抚司从来都以皇命自居,向来不鸟刑科,是王贤上台后,才开始买刑科面子,至少所有驾帖都请刑科佥签在先,所以杨科长对王贤还是很有几分好感的。

  这天王贤在衙门正准备出门,便听外面说杨科长来了,他快步亲自迎出去,亲热拉着杨彦的手笑道:“稀客稀客,欢迎领导莅临指导。”

  虽然听着王贤这话怪怪的,但杨彦还能听出,他是在拍自己马屁,便笑道:“哪里哪里,实在是贵司送去的驾帖太多,刑科人手又少,实在忙不过来,我只好跑一趟。”

  “科长知会一声,让下面人去取就是。”王贤说着瞪一眼身边的吴为道:“不是让人在刑科全天候着么。”

  “也是驾帖太多,”吴为忙小声解释道:“难免有前后脚接不上的时候。”

  “那就多派点人,还让杨科长亲自跑一趟,不像话!”王贤训斥道。

  “唉,王镇抚言重了。”吴为知道王贤是在做戏,忙配合着‘诚惶诚恐’的点头。杨科长见状忙摆摆手道:“下官跑跑腿也算不得什么。”说着笑笑道:“况且我还真有点事,要跟大人说和一下。”

  “里面请。”王贤请杨科长在客厅就坐,又上了茶,才正色问道:“不知科长有何赐教?”

  “赐教谈不上,”给事中都是十足十的臭石头,杨科长因为要和各衙门的长官打交道,说话还算是中听点,不过也就中听一点,“只是想问问大人,这两天驾帖发的是不是多了点?”

  “非常时期么,在所难免啊。”王贤闻言笑道:“汉王殿下遇刺,皇上雷霆震怒,不多抓几个人,如何能平息圣怒?”

  “话虽如此,可抓的人也实在太多了,”杨彦耐着性子道:“很多人根本不可能是刺客,却被官府抓去便音信全无。京城百姓不堪其扰,生恐什么时候,家里人就让官府带走了,长此以往,怕是要出乱子的。”

  “我的杨科长,”王贤无奈苦笑道:“这时候顾不上百姓,要先顾皇上呐!”这种话一般的读书人是说不出来的,但王贤说着毫无障碍。他正色道:“如果换成令公子险些被人杀死,请问科长的心情会如何?”

  “那当然是很愤怒了。”杨彦道:“可我也知道冤有头债有主,并不会波及无辜的。”

  “问题是冤家藏起来了,一时找不到。”王贤两手一摊道:“只能这样漫天撒网。”

  “找不到应该想办法找,而不是波及无辜。”杨彦道。

  “那是我们寻常人的反应。但皇上是天子,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王贤沉声道:“现在皇上把这个案子交给我们这些臣子来办,我们只能尽量让皇上消气,若是皇上不满意,要亲自过问此案,那就不是抓人,而是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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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八七章 出城踏青

  永乐九年,盛世天下,国大民骄,四海来朝!

  “言过其实了?”听了王贤的话,杨彦皱眉道:“皇上又不是无道昏君,岂能胡乱杀人?”说完这话,他自己都有些心虚,说起胡乱杀人的皇帝,今上肯定不甘人后的。

  “不,一点不夸张!”王贤却一脸郑重道:“汉王遇刺后,皇上最关心的不是刺客是谁,而是如何杜绝有人敢行刺龙子龙孙!只有让天下人感受到血流漂杵的天子之怒,才能让那些心怀不轨者有所忌惮!”说着压低声音,一字一顿道:“为此,换了哪个皇帝,都不会心慈手软的!”

  “这……”杨彦竟被王贤这套歪理邪说说得哑口无言,但总觉着哪里不对劲?却直到走出北镇抚司衙门,也没想出该如何反驳。

  送走了杨彦,往回走的路上,一直沉默不语的吴为开口道:“大人,您这话听起来很有道理,但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哈哈哈。”王贤大笑起来道:“小胖,你执念了,要像我一样单纯,就会轻松很多。”

  “……”吴为登时无语道:“大人若是单纯,这天下还有不单纯的么?”

  “这话说的……”王贤白他一眼道:“我是单纯的在其位、谋其政,其它就不放在心上了。”

  “在其位、谋其政?”吴为道。

  “是呀,”王贤淡淡道:“我现在是北镇抚司镇抚,就要本分的行使朝廷鹰犬的责任,至于折腾过后会不会怨声载道,那不是我该考虑的事情。”

  “大人,”吴为听了很不好受道:“我总觉着,您应该更有理想一点。”

  “理想,几文钱一斤,不贵的话你称我两斤下酒成不?”王贤白他一眼道:“ri子已经够艰难了,就别给我添乱了,赶紧去备马!

  “是。”吴为暗叹一声,他也知道以大人现在的处境,真没资格奢谈什么道德,能在厩这龙潭虎穴中独善其身,就已经是个奇迹了。

  “去哪去哪?”一听说让备马,在屋檐下百无聊赖看燕子砌窝的灵霄,登时来了jing神。这些ri子她一直在衙门里担当王贤的护卫,整ri看他在文山会海中忙忙碌碌,灵霄妹子感觉好无聊。这下有出门的机会,她当然要跟着了。

  “这个么,”王贤也有些心疼这小丫头,笑呵呵道:“出城踏青去。”

  “真的么?”灵霄登时ji动了:“我也可以骑马喽?我还要射箭!”

  “……”王贤登时无语,难道女孩子一提到踏青,不都马上想到花红柳绿、草长莺飞么?怎么这小女汉子偏生想到骑马射箭,将来还怎么找婆家。不过他素来不是扫兴之人,见灵霄妹子兴致这么高,便笑道:“当然可以了,还可以撵兔子呢!”

  “那还等什么呢?”灵霄彻底按捺不住了,却有不失女汉子仗义本色道:“我们去叫着银铃?”

  “你当我真是踏青啊……”王贤白眼一翻道:“不行!”

  “不行就不行!”灵霄吐吐小舌头,转头便欢天喜地的去准备了。

  如今这个关头,出行自然要严加护卫,何况不光王贤自己,还有英国公也要去。两人约好了今天去紫金山勘察现场。若是英国公有什么闪失,王贤把命赔给人家都不够。

  所以跟着王贤去迎接英国公的护卫,足足有两百人,这让只带了一名仆从、轻裘缓带的英国公微微皱眉,“排场略大了点。”

  “非常时期么。”王贤笑道:“何况公爷身份何等尊贵,这点人算什么?另外还有八百人的卫队,下官怕太招摇,让他们在玄武门外等着呢。”

  “……”听说还有八百人,英国公的眉头反而展开了,若有所思的看看王贤道:“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嘿嘿。”王贤也不否认道:“有备无患、有备无患么。”

  英国公便不再说什么,被北镇抚司的兵马簇拥着出了厩,这天城门已经打开了,毕竟厩里头人口百万,要是城门紧闭不让人进出,最多两天就得乱套。还是那句话,姿态要做足,但不能真出了乱子。

  玄武门前,出城的百姓排队等候检查,北镇抚司二百骑轰轰烈烈掠过人群,向城门司的官兵通报一声,便被放行出城,自然惹得百姓一片骂声。不过这就对了,不挨骂能叫锦衣卫?

  城外,果然有八百锦衣卫先出城一步,等在官道旁的山坡上。见到镇抚大人和英国公出来,领队的朱六打个呼哨,漫山遍野的锦衣卫便齐刷刷上马,列队跟在镇抚大人后面。

  “那是朱六么?”张辅和十三太保自然熟悉,不过距离稍远也不敢确定,而且也不大相信以十三太保骄傲的xing格,能甘居一个ru臭未干的小子属下。

  “是朱六爷。”王贤点点头,大声招呼道:“六爷,英国公问起你呢。”

  朱六闻令策马归来,先朝王贤一抱拳道:“大人。”这才翻身下马,给英国公磕头。

  “快起来快起来。”张辅忙下马扶住他,使劲捶他一拳道:“你我之间还要来这套!”

  “礼不可废。”朱六也笑道:“您如今是尊贵国公爷了,不是昔ri跟卑职一起偷鸡的大头兵了。”

  “哈哈哈,我还是我,”这一句,勾起张辅多少回忆,哈哈大笑道:“至少在昔ri袍泽面前,我永远是那个张辅。”说着亲热的拉着朱六道:“你别过去了,咱们路上好好聊聊。”

  “等卑职下了值再说,”朱六却毫不犹豫道:“这会儿我不能脱离队伍太久。”

  “不要紧。”王贤笑道:“国公爷开口了,我还能不卖他个面子?”

  “规矩虽然是大人定的,却是卑职这个掌刑千户在监督。”朱六却不领情道:“我若是今ri破例,回头还有什么脸面去罚别人?”

  “得。”张辅苦笑道:“我不让你为难,等你下了值再找你吃酒,这下总可以了?”

  “谢公爷体谅。”朱六朝张辅一抱拳,又向王贤肃然道:“大人,卑职归队了。”

  “去。”王贤点点头,笑容里很有些灿烂的意味……六爷真给老子张脸啊!

  “你本事不小啊。”待朱六转回,张辅不禁赞道:“能让十三太保甘愿任你驱策。”

  “这里头一言难尽,”王贤却不自傲道:“不过六爷能屈就北镇抚司,还是出于对皇上的赤忠。”

  “嗯。”张辅却笑道:“那你手腕也不简单,这朱老六我是知道的,本事大,对皇上也忠心不二,就是脾气太臭,哪个上官也受不了他。你能让他安安生生跟你混,就是大本事。”

  “随着岁数增长的,人的火气是越来越小的。”王贤笑笑道,他发觉这些天英国公对自己一直是淡淡的,就连皇上的夸奖他都没放在心上,可看到朱六在自己手下,却反应这么大,真不知是个什么心理。

  其实在英国公这样戎马半生的大帅眼中,没上过战场武官,都是不值一提的,根本提不起他的兴趣,只有战场上一同拼杀过的袍泽,才会引起他的重视……很不幸,王贤身上穿的是武将官服,自然被英国公划入没上过战场的武将行列,跟那些勋贵子弟一样了。

  但张辅对朱六又是另一番心情了,那是跟他一起拼杀过的同袍,张辅十分关心他的状况,看到王贤能容得下朱六,朱六也乐意为王贤效劳,英国公这才对王贤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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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八八章 射箭

  整日的忙忙碌碌,让王贤无暇体会环境的变化,直到出了京城来到郊外,他才猛然发现,原来已经是盛春时节了。

  蔚蓝的天空一碧如洗,温暖的阳光暂时驱散了江南的烟雨,道边鲜花怒放、青青杨柳轻抚着碧绿的水面,河上有水鸟在嬉戏,有渔夫在撒网,远山如黛、春色如酒,让人如此如醉。

  灵霄像一只逃脱樊笼的小雀,策着枣红色的骏马,在山野上来回奔驰,不时传来一阵阵清脆的笑声,欢快的笑声十分有感染力,竟让面色死板的锦衣卫们,也露出一丝丝笑容来。

  “那是孙真人的孙女吧?”张辅收回目光道。

  “是。”王贤点点头道:“也是下官的妹妹。”

  “听说孙真人的孙子也在你身边?”张辅道。

  “是。”王贤点头道。

  “这样地位超然的兄妹,竟然也甘心跟着你,看来你确实非同凡响。”张辅道。

  “公爷就别给下官戴高帽子了,”王贤苦笑道:“有话您就直说吧?”

  “呵呵,好吧,”张辅笑笑,不再和他废话,沉声道:“我问你,这案子你怎么看?”

  “公爷前日好像问过这问题。”王贤摸摸鼻子道。

  “上次问你是打算怎么办,这次是问你…”张辅顿一顿道:“对疑凶有什么看法?”说着一摆手,堵住王贤敷衍的话头道:“本公不妨抛砖引玉,先谈谈我的看法。”

  “下官洗耳恭听。”王贤道。

  “本公回去细思此案,”张辅便道:“窃以为行刺者,或者幕后的主使者,必然是对汉王的一切十分熟悉的人,知道汉王要去孝陵勘察,知道汉王素来不坐车而是骑马,知道汉王卫士的搜检策略和习惯,这三条,缺一都没机会威胁到汉王。”

  “不错。”王贤点点头,表示认同。

  “其实还有一条,就是射术。”张辅又补充道:“根据他们的描述,我感觉天下能射中这一箭的实在不多。”

  “确实,虽然是居高临下,但二百丈的距离,实在是太远了,”王贤道:“下官年幼无知,反正没见过这种神射。”

  “不止要射术好,膂力还得超凡。”张辅说着陷入了沉思,好像在寻思,自己认识或听说过的人里,有几个能做到这点的。

  出玄武门往东十里,就是紫金山,不知不觉,张辅和王贤等人就来到了汉王遇刺的对方,但见周围山势跌宕起伏,景色秀丽无边,又离着京城这么近,真让人想不到刺客竟会选择在这里下手。

  “你确定汉王是在这里遇刺的?”王贤问同来的天策右卫指挥使张龙道。

  “是。”张龙正是那天负责汉王安保的将领,虽然刺客的本事匪夷所思,但也不是他免责的理由。事实上,一回到王府,他便吃了八十军棍,要不是汉王素来体恤下属,他连命都保不住。这次英国公要来勘察现场,他虽然还在榻上养伤,却依然咬牙跟了来。至于那八十军棍,只要不是存心想把他们打死,对这些铜浇铁铸的汉子来说,便不过是些皮肉之苦罢了,唯一不雅的是,他此刻是趴在马背上的……屁股被打烂了,坐不得马鞍。仔细辨认过之后,张龙很肯定的点头道:“就是这个地方,地上还能看到王爷的血迹呢。”

  王贤翻身下马,果然在被践踏成泥的草皮上,看到了零星的血迹。

  “刺客射箭的地点呢?”

  张龙一指北面一个山头道:“在那个山头上,刺客躲在岩石下,避过了我们之前的搜查。我们有规矩,要在王爷到达前片刻,对沿途所经的区域进行搜查,对能威胁到王爷的方位,还要派人布守。当时我手下一个经验丰富的百人队,已经搜查过这座山了,并未发现刺客的痕迹。而且这座山的位置有些远,考虑到在弓弩射程之外,搜查之后便没有再派人驻守。”说着他一脸懊恼道:“谁承想那该是的刺客,竟真能从那里射中。”

  “我上去看看。”一直不说话的英国公突然开口,王贤刚要说,‘我陪公爷一同去,,却见英国公那名随从的马背上,挂着一张大弓一壶箭,便改口道:“扎个靶子立在这里。”

  从王贤所立的地点到刺客射箭的地点,直线距离大概是二百丈,已经远在弓箭的射程之外,一些军中重弩倒有这个射程,但那种笨重的玩意儿,根本就藏不住痕迹。而且从汉王所中箭支看,也是弓箭而不是弩箭。

  盏茶功夫后,英国公立在了山头那块刺客所立的大石上,王贤等人也在汉王遇刺的地方,立好了靶子,然后便慌忙找掩体躲藏起来开玩笑呢,这么远的距离,哪有准头可言,谁知道这一箭会射到什么地方?

  躲在一块岩石后,王贤看着英国公接过那张大弓,试探拉了几下,待调整好状态,方接过一支长箭,把箭搭在弓上,箭尾扣在弓弦箭上。霎时一片安静,人们远远看着山上的英国公扣弦开弓,将一张大弓稳稳得拉得如满月一般,最终瞄准脱弦,扣弦的右手三指迅速张开,射出了那霸道凌厉的一箭,只见那长箭如一道黑色闪电,眨眼之间便从山头呼啸而至,在众目睽睽之下正中木靶

  “好”叫好声轰然而起,众人不禁佩服的五体投地,英国公的射术真是神乎其技看那手持弓箭立在山上的英国公,就像天神下凡一样。

  当众人纷纷从掩蔽处起身,山顶上的英国公又射出第二箭,与酝酿良久的第一箭不同,这第二箭从张弓搭箭,到拉弦射箭一气呵成,动作要快了许多。再看那箭如流星、飞射而下,从木靶顶上一尺处越过,钉在道旁的山石上,距离一名刚站起来的锦衣卫,不过半尺,那锦衣卫登时吓白了脸……

  叫好声戛然而止,众人没想到他们心目中的军神,这箭竟然脱靶了……不过在场都是练家子,知道若换成他们,在这个距离想要命中是绝无可能。事实上,哪怕是最精锐的锦衣卫,也不过要求开一石弓,百步之内命中,像这样百丈的射程,已经不是普通人可以想象的了。

  “公爷好箭法”见张辅从山上下来,王贤忙迎上去,赞道:“之前真想不到,竟能在百丈命中”

  “这有什么想不到的,”张辅淡淡瞥他一眼道:“那刺客不就做到了?”

  “眼见为实、耳闻为虚么。”王贤装着听不懂张辅的言外之意,笑道:“不知道公爷射了那两箭之后,又有什么心得?”

  “第一,我不如那刺客多矣,”张辅坦率道:“我虽然勉强也能射中,但需要准备太长时间,如果那次也要准备这么长时间,肯定在射出那一箭之前,就被无数双眼睛看到了。”

  王贤点点头,对张辅的话表示赞同,又听他接着道:“第一箭射中后,我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达到巅峰状态,这才第二箭尝试速射,结果没有创造奇迹,果然还是射偏了。那刺客却可以速射命中,说明我们的差距是全方位的,从射术到力量,我都不如他。”

  “公爷过谦了。”王贤笑道。

  “不,我没跟你谦虚。”张辅淡淡道:“天下比本公射术强的,不会超过五个人……”

  “也就是说刺客的范围,可以缩小到五个人之中了?”王贤惊喜道。

  “准确说是三个人。”张辅看看王贤,他既然是北镇抚司的镇抚,对他来说天下几无秘密可言,所以最后还是爆料道:“因为五个人里,有一位是汉王,还有一个是寸步不离皇上左右的影子。”

  “……”王贤点点头,果然没有追问,汉王的箭术高于张辅,他一点不意外。正如张辅所想,当上北镇抚司镇抚后,王贤了解到了很多很多的机密,知道了很多已经被扭曲的真相,比如汉王当年靖难之役中,表现是何等的彪悍,简直如浑身是胆的赵子龙这种猛将兄射得一手好箭,实在不稀奇。

  至于后者,王贤也有所了解,永乐身为皇帝,又是个杀人太多的主,自然把自己的安全看得重如泰山,身边除了有明面上的带刀侍卫,还有秘不示人的影子护卫,那些人连来历都很神秘,但各个武功高强,会毫不犹豫为保护朱棣,献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说白了,这些所谓的影子护卫,就是永乐从军中民间暗中目找到的高手,在得到他们的绝对忠心后,便让他们成为自己的影子。绝大多数时候,影子都是隐藏在黑暗中的,只有皇帝的安全受到威胁时,他们才会义无反顾挺身而出,以自己的牺牲换取皇帝脱险。

  事实上,影子们可能一生都遇不到一次需要他们表现的机会,但一旦遇到了,就是行刺皇帝的惊天大案,这就要求他们非但要有勇气和决心,还得有超凡的武艺所以听英国公说,王贤也不吃惊,反而笑问道:

  “这么说,嫌疑人只剩三个人?”

  “可以这么说。”张辅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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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八九章 三个高手

  三石弓,历来是寻常武人望尘莫及的。北宋官修的《武经总要》里面给弓箭手划级,说能挽一石弓的是普通人,能挽两石弓的是牛人,能挽三石弓的就是变tai牛人了。但实际上北宋后期,宋神宗颁旨阅兵,以弓力分士兵为三等,挽弓七斗为下等,挽弓八斗为中等,挽弓九斗就是上等。北宋所谓九斗弓力,最多只有九十四斤,连一石都不到。

  除却没边的野史不论,翻遍比较靠谱的二十一史,可以现膂力排第一的是天生神力的岳飞,开弓三百斤宋朝的三百斤,等于这会儿的三百五十斤,比三石还要强。所以岳飞是牛人中的牛人——人

  到了本朝立国,上呈蒙元遗风,民风彪悍、精擅骑射,所以对射箭高手的标准有所提高,弓力在一百二十斤左右是高手,过一百二十斤,堪称虎力,,也就是说,能开一石以上弓的,就是神射手了。开两石的便是高手高高手了,至于开三石的,只是传说中的存在。

  所以王贤一开始不相信有人能开三石弓,当看到张辅的神乎其技后,才会惊呆了。接着却听说世上还有五个人能开三石弓,惊得他下巴都掉地上了……

  “那么都是谁呢?”王贤追问道。

  “这三个人的身份各个隐秘,但和你我渊源不小。”

  “和下官还能扯上关系?”

  “我姑且说之,你姑妄听之……”张辅低声说道:“一个是正在寻找张邋遢的礼部右侍郎胡。”

  “啊?”王贤没想到第一个人就差点把他的下巴吓掉了:“胡,胡侍郎?”他眼前一下浮现出那位面容清矍、身材瘦削的胡大人,实在想不到,竟然还是武林高手高高手

  “胡侍郎是武当的嫡传弟子,尽得武当绝学真传,加之他惊采绝艳、天分人,三十六岁便成为当世太极第一高手。不然你以为,皇上为何会派他寻找张真人?孙碧云孙真人,为何会让自己的孙子孙女跟在他身边?”张辅淡淡道:“只不过胡侍郎现在是朝臣了,与孙真人之间要避嫌,是以天下知道的人才不多。”

  “就算胡侍郎是太极高手,他能开三石强弓?”王贤还是难以置信道。

  “太极拳深通阴阳之道,胡侍郎这样的决定高手,可以将全部的力气蓄于一点,然后以万钧之势迸,开三石强弓自然不在话下。”张辅看他一眼道:“难道本公就像能开三石弓的人么?”

  “您是人的名、树的影,就算开五石弓也没人奇怪。”王贤这计马屁高明得紧,就连谨慎如英国公,也不慎着了他的道。

  张辅啐一口,笑骂道:“我的名声是带兵打仗得来的,跟个人的武力有何关系?本公和胡侍郎之所以能做到这点,是因为我们都把内家拳练到了少人能及的地步,别人用的是筋肉力,我们却用丹田气海,自然不可同曰而语。”

  “原来如此,可惜下官没那造化。”王贤真心羡慕道。

  “其实也没什么用了,”张辅却淡淡道:“该打的仗都打完了,你这辈人是享太平的一代,武功还有什么用?不如多读两本书……”

  “什么也不如自己的本事可靠,”王贤苦笑道:“不过现在说啥都晚了,公爷,您说的第二位是?”

  “你自然知道,胡还有个秘密任务是什么。”张辅轻声道。

  “知道,下官当时在青浦县当典史,还被卷进去过。”王贤点头道:“也不知道郑宅镇的人,现在可安好?”

  “郑家的人现在在南洋,”张辅神色平静的爆料道:“本公曾在安南见到过他们的人,这样团结有序的家族,自然在哪里都能生存。”

  “那就好,那就好。”王贤闻言松了口气,心说小白菜听到这消息,肯定能高兴不少。

  “怎么,你对郑家还有好感?”张辅眯起眼道。

  “是有好感,”王贤无所畏惧道:“毕竟他们在那种情况下,还能保持对主子的忠诚,仅此一点便足以赢得下官的尊敬。”

  “嗯。”张辅点点头,回到正题道:“皇上之所以派胡但此重任,是因为那人身边高手如云,其中最厉害的一个叫……无名,一身功夫出神入化,也能开得三石弓。”

  “无名?”王贤道:“这种高手怎么会无名呢?”

  “不错,”张辅今天是爆料大赠送了,语不惊人死不休道:“说起来,无名、我和汉王,都是一种功法,名唤龙象功”

  “龙象功?那不是开平王的绝学吗?”王贤不禁瞪大眼,他这一世没少听评书话本,知道那龙象功乃是开平王常遇春的绝学,正是凭着这功法,常遇春每每战必争先,所向披靡,这才从万军之中脱颖而出,成为大明朝排名第一的大将与徐元帅交相辉映,并称帝国双璧

  “不错,那的确是开平王的绝学,我和汉王拜在开平王家三公子的门下,得授这门功法。”张辅道:“因为汉王习武的资质比我好,所以功夫也在我之

  “那无名呢,这门功法是哪里学来的?”王贤说着想到一种可能道:“还是说他就是开平王家三公子?”

  “不错,那无名便是传我和汉王武功的开平王三子常森”张辅点头道:“开平王英年早逝,传位长子郑国公常茂,后常茂病卒无子,爵位由其二弟袭承,其三子常森则因武功高强、又是将门之后,为侍卫亲军指挥使,负责建文君的安全。建文末,今上入京,建文君仓皇出逃,常森便是扈从其离京的若于名文武之一。”又顿一下道:“正因为深知常森的厉害,皇上才动用了胡潆这张牌。”

  “那还有一位呢?”王贤心说失敬失敬,不过自己和老胡关系不错,也没啥好担心的,便又问道。

  “还有一位,则可以算作你的师兄了divclass=adls。”张辅道:“都说你家师傅姚少师是千古第一奇僧,其实几十年前,还有一位僧人,比起你师傅来不遑多让。”

  “公爷说得可是彭和尚?”

  “不错,正是彭莹玉彭和尚。”张辅有些悠然神往道:“他白莲教的彭祖师、是南派红巾军的创始人,也是威震天南的江南第一高手。我太祖皇帝打天下的班底,倒有大半受过他的教化,不过也正因为他的声威太大、威望太高,不仅元朝人视他为眼中钉,红巾军内部也有人视他为肉中刺,最终在外贼内敌的里应外和下,他落入了敌人的圈套……当时他接到自己的徒弟欧普祥的口信,说自己正在围困袁州城,攻城不下,请他率部前来支援。彭和尚不疑有他,便率部将况普天、闵总管等前往汇合,谁知行军路上便撞上了蒙元大军,被围困在瑞州城。江西右丞火你赤亲自督大军围攻瑞州。彭和尚率众奋力御守,终寡不敌众,城陷屠城,人无老幼俱无活口……”

  王贤听得倒吸一口冷气,想不到彭和尚这样的英雄人物,居然陨落的这样悲壮。不禁追问道:“那彭和尚逃出来了么?他既然是天下第一高手……”

  “以他的身手,想要逃生自然没问题。”张辅淡淡道:“但那就不是义薄云天的彭和尚了,守城时他既然已经允诺部下同生共死,自然不肯独活,因此拒绝了徒弟们数次护送他突围的提议,最终在手刃数十名元军后力竭身亡。”

  “彭和尚果然是英雄了得,”王贤回过神,问道:“可跟我有什么关系。

  “彭和尚是你家姚少师的师傅。”张辅道。

  “我家老和尚的师傅,不是道士席应真么?”王贤大奇道。

  “那你师傅为什么是和尚?”张辅哈哈大笑道:“除了彭和尚那样的奇僧,天下还有谁能教出你师傅这样的奇僧来?”

  “那倒是。”王贤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

  “当时彭和尚的门徒遍天下,很多人把彭和尚的死归咎于陈友谅,因而愤然提兵归顺吴王,使我大吴军队力量陡增。这些人在与陈友谅决战过程中,都是出了死力的。”张辅道:“不过并不包括当时并不起眼的姚少师,他不认为这件事是陈友谅所为,但也清楚吴王是驱逐鞑虏的天命之主,知道自己无法与吴王为敌,这才拜在席应真门下,学习兵法谋略……”

  王贤听得目瞪口呆,这才明白老和尚当年为啥抽了风似的非要造反,原来是有这段杀师之仇啊

  “你说这第三位高手,莫非是老和尚的徒弟?”

  “不是,姚少师的武功走阴柔路子,几个徒弟虽然厉害,却不是开硬弓的料。”张辅道:“那人是小明王韩林儿之子,韩林儿是彭英玉的徒弟,那人自然是你的师兄了。”

  “韩林儿之子……”王贤嘴角抽动一下,好么,小明王都出来了。“他叫什么?”

  “不知道。”张辅摇头道:“我只知道当时小明王溺水后,南北红巾军各自救走了他一个儿子,在南方红巾军的那个姓韩,在北方的那个则姓了林……

  “韩,林……”王贤脑海中猛然浮现出两个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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