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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官人 【作者:三戒大师】(8月28日更新至“ 第六四七章 百恶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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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七零章

  王贤玩的这一手,叫‘先上船、后补票,。趁着自己新官上任,皇帝不会马上撤掉他,短时间内对他的容忍度比较高,把该办的事儿一鼓作气都办好,然后再收敛爪牙,慢慢消化成果。

  他亲自将审理结果整理出来写成奏章,一份上呈皇上,一份关白纪纲,也算是回击了纪纲对自己无中生有、清除异己的污蔑。不过王贤知道,这些陈年旧案顶多能再恶化一下皇帝对纪纲的感观,基本不会影响到纪纲的地位……不过话说回来,积羽沉舟、积毁销骨,只要自己不间断的给纪纲抹黑,相信总有一天能让纪都督在皇帝心里的形象,比那猛张飞还要黑。

  其实纪纲说的也没错,对王贤来说,这些案子的真正意义,还真就是排除异己、培植亲信,把那些纪纲的徒子徒孙扫到垃圾堆里去,自己的人才好完全接收北镇抚司。这种事情每个当官的上台都要做,只是程度不同,水平有高有低罢了。不过像王贤这样一上来就彻底大清洗的,还真是不多见,也幸亏纪纲那帮徒子徒孙的屁股都不于净,才给了王贤擎正义大旗、行清洗之事的机会。

  无论如何、言而总之,完成大清洗的北镇抚司彻底清静下来,一应内外事务由王贤所设的内签押房和五个处室分工负责,而各处室所用之人皆是年富力强、忠心耿耿之辈,虽称不上多出色,但无不兢兢业业、都是很称职的。尽管目下要是开展什么大行动,可能就要露了怯,但仅是衙门日常事务,开展一点小打小闹的行动,还是绰绰有余的。

  王贤自然知道一口吃不了个胖子的道理,他对自己能在这么短时间内虎口夺食,把北镇抚司控制在手中,已经十分知足了,再不能贪得无厌、搅风搅雨。他给各处室制定了严格的演练计划,命其加紧练内功,争取能早日派上大用

  这边北镇抚司风平浪静,那边朝廷却因为科场舞弊案闹得不亦乐乎,连皇帝都因此推迟了北上的行程,纪都督自然更是焦头烂额,根本顾不上王贤这头,才让他顺顺利利的把被镇抚司握在手中……

  第一场会审是在刑部大堂举行,刑部尚书吴中主审,左都御史刘观陪审,因为涉案的都是朝廷命官,而且还是高官,在尚未定罪之前,皇帝也没有剥夺他们的官身,所以无论受审的还是举告的,都是坐着说话的,主审官也是客客气气,不愿意把被告当成犯人看待。所以场面看上去不像是会审,倒向是在部议似的。

  先传上堂的是主考梁潜,梁潜一口咬定自己没有泄露考题,至于考题是如何泄露的,他也是很想知道。又传唤了副主考和几名同考官,以及负责保护监视他们的官兵,都证明主考大人这些日子和他们形影不离,根本没机会向外传递考题。副主考还专门就贡院对主考的监视,向主审官做了介绍,以此说明梁潜从接到主考任命起,就一直处在严密的监视下,根本不可能瞒着守卫向外传递消息。

  主审官倒也认这个解释,又问作为举告方的纪都督有何异议,纪纲对江西佬那一套了若指掌,当即就指出,考题是在梁潜被任命为主考之前泄露的。

  “这真是荒谬,”梁潜冷笑道:“我还没当主考时,哪里来的考题?”书生的特点是心思细密,虽然缺少急智,在贡院中的表现比较跌份,但距离案发已经有几天时间了,足够梁主考想清楚利害,把能遇到的问题和该答的话都统统考虑到位。

  “这看似荒谬,但对你们江西帮来说,却并非不可能”说话的是庄夫子,他今日也以锦衣卫参议的身份陪同纪纲过堂,其实于的还是讼师的活。“从洪武朝到现在,你们江西人基本垄断了三鼎甲和庶吉士的人选,以至于现在朝中文学之臣尽说赣语,高官显贵皆籍江西。加之担任会试主考的条件十分苛刻,符合条件的人选不会太多,且十有**是你们江西的官员,你们完全可以提前约定好考题。”顿一下,庄敬沉声道:“这也并非臆测,今年正月初二,你与杨士奇、胡俨、金幼孜等七人齐聚的胡阁老家中,大门紧闭、斥退奴仆,不知在密议何事?”

  “这……”梁潜早知道锦衣卫的厉害,但真被查到自己身上,才感受到那种跗骨之蛆般的可怕:“过年期间同乡聚会,互道一声新年好,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过年聚会需要大门紧闭么?需要把从旁伺候的下人都撵走么?”庄敬冷笑道。

  “大门紧闭是不想有人打扰,斥退下人是为了说话随便,谁知道里头有没有你们锦衣卫的密探。”好在梁潜早想好了说辞,面不改色道:“当时我们还想商量着如何营救同乡解学士,当然不能让你们知道”

  “解缙被关在牢里五年,也不见你们营救。”庄敬不屑道:“这种说辞实在站不住脚”

  “我们是想等皇上消气,过年时听说皇上有开释解缙的意思,我们这才激动的聚在一起商议如何营救。”梁潜双目含泪道:“谁承想尔等锦衣卫丧心病狂、欺君罔上,居然把他害死了……”

  “咳咳……”虽然谁都知道解缙之死应该是纪纲下的手,但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出自皇帝的授意。堂上的吴尚书不得不打住这话题道:“今天问的是科场案,不要偏题太远。”

  双方应下,不再说这件事。

  “纪大人,你认为梁大人在入贡院前,提前泄露考题,可有直接的证据?”吴中把问题扯回案子上。

  “当然有。”纪纲冷笑一声道:“本座在今年二月初三,便经人介绍,从胡广胡阁老的公子胡种手中,花费两千两银子,买到了一份考题”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纸,让人递给吴中道:“这件事,是本座命一名叫陈周的举人,与一个跟胡种过从甚密的举子叫季严的进行交易,两人交割银两的日期可以在万通钱庄查到,乃是开考前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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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七一章 倒戈

  后世有城管钓鱼执法,今世有纪都督钓鱼取证。

  当初纪纲之所以要找陈周出面买考题,而不是直接用锦衣卫的人去钓鱼,是因为那季严行事也很小心,手里的考题并不是有钱就卖,而是要甄选买家的,只有同样要参加今科会试的举人才行。季严这样做倒也很有道理,因为这些人买了考题是用来考进士的,如果让旁人知道他们买到了考题,就算考中进士也会被人瞧不起,而且还会有伴随终生的后患。就算是不会走漏风声的好友,那也是竞争对手,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个人抢名额,所以真正要参加会试的举人,在得到考题后,是不会向任何人透露的。

  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纪纲竟找了个真正的举人去套题,而且陈周和季严之前也有过几面之缘,虽说不上有多少交情,但至少是熟识的。加上胡种对季严太过小心颇有微词,嫌他有钱不赚。季严只好放松审查,把考题卖给了不算太熟悉的陈周,结果就中了计……

  这些事情,梁潜原先一概不知,不过这几日,一直有人暗中为他传递消息,他这才总算是了解到,到底是谁坑了自己。梁主考恨不得扒了胡种那小王八蛋的皮,不过这会儿,他自然还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能眼看着纪纲在那里翻云覆雨。

  “吴大人请看,这是那陈周的供词。”庄敬又拿出一份供状,让人转呈给吴中道:“上面将交易的时间地点经过交代的清清楚楚。”至于那季严,则是从贡院里直接被收监的,但因为当时王贤带人闹场,纪纲的手下仅来得及审问胡种,并没有顾得上他,之后刑部和都察院接手了这个案子,将其羁押在刑部大牢,是以纪纲也没有他的口供。不过这无甚大碍,因为在这样全国最高的法堂上,任你胆大半天也要先被吓破半个胆。到时候只要让陈周和他当堂一对质,这小子必然乖乖招供。

  闲言少叙归正传,下一刻,吴尚书将那陈周和季严传唤到大堂上。

  须臾,两名举人被带上堂来,只见两人外形截然相反,一个身材高瘦,一个矮小敦实,不过两人的神情倒是如出一辙,都是一样的魂不守舍。

  “堂下何人?”毕竟两人还是举人,吴尚书没拍惊堂木,言语也算客气。

  “学生陈周,拜见诸位大人。”那高瘦的举子叫陈周,案发后,他并未被抓到牢里,而是在家等候传唤,但气色看上去比那季严还差,似乎这几天也很难熬。

  “学生季严,拜见诸位大人。”矮壮的自然是季严,他操一口带着吉水口音的官话,一听就知道是胡阁老的同乡。

  “季严,你可知罪?”吴尚书眯起双目,用他那多年练成的,能降妖除魔的目光冷冷注视着季严道。

  “学生,”季严咽口吐沫道:“不知何罪之有……”

  “呵呵,你可要想清楚,哪怕最后罪名一样,但主动交代和被迫承认,在量刑上是天差地别的。”吴中冷笑道:“本官再问你一遍,到底知不知道?”

  季严登时额头见汗,但沉默一会儿,仍是强自摇头道:“确实不知道……

  “那这个人你认不认识?”吴尚书一指那陈周道。

  季严转过头去看着那陈周,面色越来越苍白,脸上的汗水也越来越多,内心的惊惧显然越积越重。他的反应让在在场众大人都暗暗不屑,心说还以为这小子要顽抗呢,原来是嘴硬而已。但梁潜的心却坠到谷底了,只要这季严一招,再加上胡种和陈周的口供,就算自己不开口,也足够被定成死罪了……

  “说”吴尚书终于拿起惊堂木,重重一拍案道。

  “我说,我说……”季严被吓得一哆嗦,好一会儿才定下神道:“原先见过几次,但他叫陈周还是头次听说。”

  “荒谬,你卖考题给他,难道不问他的名字么?”庄夫子插嘴骂道。他感觉有些不对劲,季严的考题都卖给了同年,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呢?

  “我卖考题?”季严却瞪大眼道:“大人何出此言?学生一个区区小举人,哪有那样的神通?况且,就算我能弄到考题,也会尽力保密,保证自己能考个前几名,不比赚多少钱都划算?”

  “你不说也没有用”庄敬骂道:“陈周已经把你们之间的勾当全交代了,你不开口只能死的更难看”说着转向那陈周道:“把你从他那里买试题的经过,原原本本说给他听”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到陈周身上,季严更是汗如浆下,一看就是到了崩溃的边缘。片刻的死寂后,那陈周终于开口了,“学生没有从他那里买过试题……

  “听到了么,他没有从你那买过试……”庄敬一脸得意的重复着陈举人的话,说到最后才戛然而止,难以置信的转过头去,死死盯着陈周。

  纪纲等人同样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盯着陈周,嘴巴里能塞进去个蛋……至于什么蛋,却跟个人嘴巴的大小有关系。

  季严和梁潜的脸上,却浮现出难以抑制的狂喜——季严这种小年青也就罢了,就连四老五十、修身养性到了风不动,的程度的梁潜,都无法克制自己情绪了,可见这陈周倒戈,有多么的令人意想不到,有多么的令人喜出望外

  其实梁潜和季严都是在硬扛着罢了,前者硬扛着,是因为他深知以永乐皇帝的暴戾,自己的罪名一旦定下,想留个全尸都不可能,而且极可能祸及家人,所以他必须要撑到最后……所谓不见棺材不掉泪,他是撞了南墙也不能回头

  至于后者,可没有梁潜那么强的意志,他能撑着不松口,一是一直被关在刑部牢中,没享受过锦衣卫的大刑伺候;二是审讯毕竟才刚开始,他的意志还没完全崩溃;还有最重要,也是最隐秘的一点,就是在开审前一天,给他送饭的狱卒突然开口说,上头说了,明天你只要矢口否认,就可以逢凶化吉。梁潜当时正是彷徨无助到极点的时候,陡然听到这种话,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但再想问时,那狱卒已经走远了。

  昨天一晚上,季举人就没合眼,满脑子都是那狱卒和他说过的话,他回忆起,那狱卒竟然从没来送过饭,那就是说对方是专门冲自己来的。季举人一点也不笨,相反还很聪明,当然事关生死,也由不得他不聪明。想来想去,季举人确定那狱卒不是为了害自己的,因为这个案子自己招认了,那就是死路一条,别人根本没必要再画蛇添足,所以那狱卒一定不是在害自己……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季举人才决定嘴硬到底,不然刚才就被吴尚书和庄夫子连番诈唬给吓秃噜了……

  但那陈周开口前,季严还是险些被吓晕了,因为他很清楚,只要陈周招认了,吴尚书就有充分的理由,剥夺自己的举人出身,三木之下,自己必招无疑

  这就好比断头台上,刽子手已经举起刀来了,却突然有人大喊‘刀下留人,,虽然最后留不留还两说,但对脑袋已经搁在砧板上的人来说,却会激发出他们无穷的希望和力量

  “你再说一遍?”庄敬回过神来,毒蛇般盯着那陈周的眼,一字一顿,冷得掉渣道。

  “学生没有从他那里买考题,”陈周被盯得满头大汗,嘴上却越说越顺溜道:“当时纪大人的手下以高堂的安危威逼学生,去找季兄买考题,但季兄只是很错愕的看着学生,把我骂了一顿,批评我不想着刻苦用功,尽想着歪门邪道把我灰溜溜的骂了回来。”顿一下道:“回来后,学生怕纪大人的手下会伤害我父母,便从历年程墨上胡乱找个三题糊弄交了差……”

  “你胡说”这下连纪纲也坐不住了,拍案道:“你给本座的考题,明明就是今科的三题我已经作为证物呈给皇上了,就算本座眼瞎,若有出入皇上会看不出么?”

  “我写的那三题,一道是‘生财有大道,、一道是‘百姓足、孰与不足,,还有一道是‘责难于君谓之恭,,与会试的题目完全不同。”陈周一边说着,脸上却满脸发白,显然吓得不轻,但在主审和陪审眼中,却只是他慑于纪纲淫威的正常反应而已……在吴尚书和刘总宪心里,已然信了这季举人的说辞。这一方面是因为纪纲往日的名声太坏,让人对他的话总是难以相信。另一方面则是谁也无法相信,一个文弱书生居然敢冒激怒纪纲的危险,在这刑部大堂之上撒谎

  两位部堂宁肯以为,这季举人是读书人的良心发现,或是别的什么原因,让他决定说实话了……

  但纪纲知道,这季严分明他妈的瞎扯淡季严弄到的考题,自己在考前就看了,等试题开出来一对照,自然是一模一样纪都督虽然是学校肄业的,但也不至于不识字,连题目一不一样都能看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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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七二章 反水

  满堂人万万没想到,本应当一锤定音的人证,竟然在此刻反水,而且调转枪口指向了纪纲。

  “小子敢尔?”最难以接受的自然是纪纲纪都督,他登时抛却朝廷重臣的沉稳,重重拍案道:“这世上还没有人敢欺辱本座”

  人的名、树的影,这大明朝有几人能承受得起纪纲纪大人的淫威?那陈周被吓得面如土色,却仍是强撑着道:“学生不敢,学生只是实话实说……”

  “我宰你了”纪纲暴跳如雷,从桌案后豁然起身,看那眼里的凶光,竟真像要杀人一样。

  “纪大人息怒,纪大人息怒……”吴中和刘观赶忙将其拦住,“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纪纲也是气昏了头,这才醒悟到这是在刑部大堂上,不是在自己的锦衣卫衙门,忿然闷哼一声,黑着一张脸坐下。

  安抚下纪纲,审讯继续进行,吴尚书反复盘问,那陈周都一口咬定了,自己没有买到考题。吴中又问,那你之前为何写那样的供状?

  陈周惭愧垂泪道:“圣人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学生愧对圣贤教诲,然而他们以我父母的安危威胁于我,学生一时糊涂,只顾自己的父母,却忘了别人也有父母……”

  这话说的很有水平,让两位部堂对他的印象大有改观,吴中又问道:“如你所说属实,你现在改口,岂不害死了父母?”

  “学生当时没想到会波及这么多人,”陈周泪流满面道:“这几日案发才知道,若是我不说实话,上至阁老、主考,下至百余同年,就要家破人亡,死于非命了昨日,我父亲也从街坊口中知道了此事,回来后对我严加盘问,待知道学生在诬陷同年后,他们羞愤难当,痛骂我一夜,说他们不要我这样的孝道。如果要用这么多人的性命,换他们苟活下去,他们宁肯现在就去死,也不要给祖宗抹黑。是我答应了他们,今天上堂说实话,他们才没有自尽……”

  一番话说得吴中和刘观唏嘘不已,很是钦佩两位深明大义的老人,纪纲却气炸了肺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对这种怙恶不悛之辈,必须要动刑,三木之下看他还敢不敢鬼话连篇”

  “纪大人少安毋躁。”吴中此刻心中的天平,已经悄然向陈周这边倾斜。其实他和李观在私下碰头时已经商量过了,虽然这两位北方官员,平素十分看不惯江西帮把持朝堂、沆瀣一气的样子,但大家毕竟同朝为官多年,更不能给纪纲助纣为虐,还是要可能的减少株连的。

  当然两位大人也没必要为江西帮顶缸,就算要施以援手,也是在不妨害到己身的大前提下。之前两人也觉着希望渺茫,但现在看到纪纲这边的重点证人突然反水,案件有峰回路转的趋势,吴尚书自然要顺水推舟了。“这陈周毕竟是举人身份,还动不得刑。”

  “那就立即剥夺他的出身”纪纲瞪眼道:“休要推脱什么需要知会礼部,这件事你个刑部尚书就办得到”他也是气大了劲儿,见吴中言语间颇有倾向,竟当堂咆哮起来。

  “纪大人少安毋躁。”吴尚书虽然一直小心不想得罪纪纲,但他怎么说也是堂堂二品尚书见纪纲如此不给面子,吴尚书也动了真火,把脸一沉道:“奉旨问案的是下官,下官自有分寸。”

  “黄公公看到了吧?这些文官就是官官相护、沆瀣一气”纪纲怒归怒,却没失去心机,马上给吴中扣上一顶大帽子,对黄道:“若是让他们继续审下去,可想而知这案子是什么结局还请你将他们如何颠倒黑白如实禀报皇上,让皇上圣断”

  “纪大人息怒……”黄和赵王不清不楚,心里自然是偏向纪纲的,可永乐皇帝是那么好糊弄的么?他也不敢太过分了。“我自然会如实禀报皇上。”

  见黄和纪纲站在一边,本不想得罪人的李观,也只好开口支持吴中道:“本官也会如实禀报皇上的。”

  这话好像是在附和黄,但以他和吴中的关系,谁都知道他这是在唱对台戏。

  “诸位大人都请稍安,既然分歧太大,那不妨先把季严的案子放在一边。”吴中也是被纪纲气坏了。自从太祖皇帝废宰相、尊尚书。六部尚书和都御史便是文官的领袖,虽然后来皇帝设内阁,群臣对首辅以宰相视之,但永乐年间的内阁,毕竟无法跟几十年后相比,六部尚书和都御史这七卿,才是朝堂列班时站在文官前列,真正位高权重的文官领袖。纪纲却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让吴尚书动了真火,再不给纪纲留情面道:“咱们还是先说说贡院里发生的事情吧”

  纪纲一听自然更加火大,死死盯着吴中,阴森森道:“看来吴尚书是要和本座死磕到底了”

  “纪大人何出此言?”吴中面无表情道:“既然是科场弊案,难道下官不能只能问科场外,不能问科场内?”

  这话让纪纲哑口无言,险些憋到内伤。此时此刻,纪都督心中烦闷要死,他万万没想到,本来是自己精心布下的必杀之局,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种拖泥带水,甚至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局面了?

  按说这个案子,纪都督难得站在正义一方,就算为取证钓了回鱼,也是合情合理,没人能挑出不是来。怎么会从发动那天起,就像是一脚踩进个泥坑里,反而把自己弄了一裤子泥汤,不是屎也是屎了?

  “纪大人,您是总监官,请问龙门搜检的时候,可算彻底?”见纪纲没法反对,吴中便发问道。

  “不算彻底。”纪纲闷声道。他当然不能说王贤搜检彻底了,不然他再次搜检的动机就要成疑了。

  “不算彻底?“吴中眉头一皱道:“为何据下官了解,这次搜检极端严苛,甚至可以说是世上最严的一次也不为过”

  “我承认,对一部分考生来说,搜检是挺严格。”纪纲道:“但他有区别对待,对浙江和江西的举子网开一面。”

  “这样说有何证据?”吴中道。

  “本座有眼线在搜检官兵中。”纪纲道:“是他禀报我的。”

  “此人何在?”吴中问道。

  “就在外面等候传唤。”纪纲道。

  “传”

  不一会,那名密探便被传上堂来,向吴中交代自己如何听王贤说,要对浙江和江西的举子网开一面。在龙门搜检时,又是如何放过浙江和江西举子的。待其说完之后,吴中命请王贤上堂。

  王贤虽然被皇帝放了出来,但不是说他就是没事儿人,还得随时接受对质。是以今天开堂他也在,只不过一开始问的与他无关,便被吴中请在耳房休息,待衙役来请,才施施然上堂。

  王贤的身份虽然不如在场人显赫,但也是天子近臣,吴中命人搬了椅子,客气的请他就坐,这才问起那密探告发之事。

  “大人想知道真假很是简单,”王贤淡淡道:“这不是对一两个举子放水,而是对浙江和江西的数百名举子大放水,必须要所有参与搜检的官员、兵士一起合作才能做到。”说着笑笑道:“大人不妨传唤下其他人,看看是不是也得过我的吩咐,若是他们都这样说,我有口莫辩。若是只有个别人说,大人青天高悬,必然为下官做主。”

  “嗯。”吴中心说,王贤和纪纲都是特务头子,可前者毕竟是读书人,这话听起来就让人舒服多了,便看看另外三人道:“几位大人意下如何?”

  “有道理。”李观点头道。

  “咱家只听不说。”黄也不想惹一身骚。

  “哼”就连纪纲也反驳不得,不过他还是有点信心的,因为那日案发之后,他便亲自召集搜检的官兵训丨话,命他们统一口径,就说‘因为搜检官是浙江人,副搜检是江西人,所以被要求对浙江人和江西人网开一面。,

  只是经过那陈周的突然反水,纪都督的信心也不是那么强烈……

  果然,当那日担任搜检任务的官兵被一一传上堂来,竟都矢口否认王贤曾说过那样的话,对此吴中和李观深信不疑。因为他们原先就不相信,王贤会那样丧心病狂,要求别的省的考生要脱光搜查,对浙江和江西的考生却包庇纵容,他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根本没道理这样做的。

  纪纲的一张脸,都要涨成猪腰子了,如果说之前那陈周反水,他还理直气壮,只是生气而已。但这一回他确实是诬陷人家王贤,结果被当场啪啪地打脸……相信今日之后,他堂堂纪都督,定要成为京城朝野的笑柄了。

  到现在这会儿,纪纲自然已经醒悟,这好好的必胜之局之所以变成这样,皆因为自己一时脑残,想把王贤扯进来一起解决的缘故。纪纲同时还惊觉到一点,王贤之所以能做到这些事,必然是已经将北镇抚司彻底收服……

  此时此刻,他终于意识到,王贤根本不是什么跳梁小丑,而是他命里的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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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七三章 坦白

  案子审到这儿没法继续下去了。再审下去的话,就要审到纪都督的头上了,吴中和李观并不想过分得罪纪纲,便宣布暂时退堂、来日再审。王贤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毕竟纪纲有没有罪,只有皇帝才能说了算。在皇帝没开口之前,哪怕是刑部尚书都御史,都没胆量说他有罪……

  能像现在这样,把自己完全摘出来,还狠狠坑了一把纪都督,也算帮了胡广和梁潜的大忙,已经不能再奢望太多了。

  这天的问讯到此便戛然而止,梁潜和那季严、陈周都被收监,纪纲和王贤则各回各的衙门。

  王贤走出刑部衙门大门时,只见纪纲面色阴沉的等在那里。

  “见过都督。”王贤拱拱手,算是行礼,便要闪人。

  “王大人好手段,竟然连本官都敢坑”见他如此无礼,纪纲眼中怒色更重,恨声道。

  “纪大人正好说倒了吧。”王贤终于站住脚,目光冰冷的回望着纪纲道:“这次是你在坑下官吧”

  “你”纪纲惯常的逻辑是,我坑你可以,你坑我就不行,偏生王贤不吃他这一套,险些把他憋出内伤,半天才憋出一句:“咱们走着瞧”便带人愤愤离去了。

  王贤立在台阶上,目光冰冷的望着纪纲骑在马上的背影,面上的冷笑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凝重。

  回到衙门后,他在内签押房中召见了朱九,屏退左右,王贤将今日在刑部大堂发生的事情,向朱九爷讲了一遍。

  朱九爷闻言啧啧称奇道:“想不到竟是这样的局面,那陈周临阵倒戈,可把姓纪的坑得不轻。姓纪的也是鬼迷心窍,竟然在这上头造假。”

  “其实”王贤迟疑一下,方缓缓道:“纪纲没造假,是陈周撒了谎。

  “啊?”朱九爷震惊道:“那陈周莫非得了失心疯不成?敢冒如此之大不韪?”

  “陈周的父母被纪纲的人胁迫,这件事是真的,是我保证了他全家的安全。”王贤声音低沉道:“并让人告诉他,他说实话的后果,就是又一场大狱兴起,而且他也会被天下读书人唾弃,生不如死。”

  “所以他就改口了?”朱九爷难以置信道。

  “不错,他在大堂上所说的,大抵都是肺腑之言。”王贤淡淡道:“这个案子株连士林太广,他毕竟是个读书人,岂能让自己成为纪纲戕害读书人的工具?”

  “原来如此……”朱九爷点点头,他知道王贤肯定没完全说实话,比如那陈周的父母,就极有可能捏在王贤的人手里。再比如给陈周许诺了种种……不过有一点他就更糊涂了:“大人为何要对属下说这些事?”

  “因为你对皇上是忠的……”王贤轻声道。

  “大人……”朱九爷不禁虎躯一震,他还有一层秘密使命,就是暗中监视王贤。此事也不算什么秘密,王贤当初请他入伙,也有示君以诚的意思,不过之前谁都一直没说破。沉吟片刻,朱九爷低声道:“这件事,我可以不禀报皇上。”他觉着,这毕竟是纪纲出阴招在前,王贤还回去也是以牙还牙,替他瞒一瞒也无不可。

  “你想岔了,我是让你禀报皇上的,”王贤却断然摇头道:“皇上让我当这个北镇抚司镇抚,我就不能欺瞒皇上,不然就是不忠。”

  朱九爷瞪大眼看着王贤,想知道这是不是在正话反说,但见他一脸坦诚,怎么也不像是说假话的样儿。“大人,这又何必呢?”

  “为臣者侍君唯有尽忠,”王贤却闭上眼道:“这就是我的忠君之道,这就去禀报吧。”

  “…”朱九爷深深看了眼王贤,这一刻,他发现自己真有些看不懂这位年轻的大人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大人何不亲自禀报?”

  “这些话,我不能直接向皇上说,会让皇上陷入被动的。”王贤没睁开眼,脸上写满忠诚道:“你不用担心本官,皇上圣明,不会看不到我这颗忠心的

  “是。”王贤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朱九爷只好应一声下去。

  “大人。”朱九一走,吴为闪身出来,眉头紧锁道:“您这是何苦呢?”

  “百计千方,只能如此。”王贤苦笑一声道:“眼下这个案子,看起来是对纪纲很不利,但你跳出去仔细一想,就会明白不管纪纲用了什么手段,肯定是之前发现了什么,他才会有的放矢的。”

  吴为想一想,点头道:“确实,纪纲和胡广和江西帮,又没有深仇大恨,不可能平白无故的构陷他们。”

  “但这个案子到了这一步,纪纲却成了罪魁祸首。”王贤苦笑道:“这样固然解恨,可皇上也成了被愚弄的对象,如果你是皇帝,你会怎么想?”

  “我会认为那些文官沆瀣一气,连大人也跟他们穿一条裤子。”吴为有些明白了。

  “你都能想到,当今皇上是英名圣主,谁也别想糊弄了他。”王贤沉声道:“所以我不能瞒着皇帝,否则就要大祸临头。相反,要让皇帝认为我是忠心的,而且我这种忠心和纪纲是不一样的,纪纲那种是通过害人表现忠诚,我是通过保护人表达忠诚,这两颗忠心孰高孰低,相信皇上心里会有杆秤的。”

  “可要是皇上没想那么多,非要治大人的罪呢?”吴为问道。

  “不会的。”王贤摸一把下颌才长出来的短短胡须:“这个案子牵连太广,牵扯太重,真要追究起来,自内阁首辅以下,五分之一的公卿大臣要受牵连,那样朝廷的颜面何在?所以皇上会领情的……”说着苦笑一下道:“当然我也休想落到好处。”

  “只要能过去这关,大人就善莫大焉了。”吴为笑道:“还有比这更大的好处么?”

  “你这是诛心之言啊。”王贤白他一眼道:“本官明明是本着一颗忠心。

  北苑,仪天殿后殿,大明永乐皇帝内寝宫中。

  朱棣冷冷看着跪在地下的朱九,半晌才幽幽问道:“王贤真是这么说的?

  “是,”朱九重重点头道:“他说让那陈周改口供,虽然亵渎了朝廷的司法,却绝对不能瞒着皇上,皇上就是杀了他的头,他也会那样做。”

  朱棣那阴沉沉的脸上,根本看不出半点表情,好一会儿才冷哼一声道:“他胆子既然这么大,为何不自个来请罪,还要你来传话?”

  “他说,那样会让皇上被动。由奴才禀报的话,皇上如何决断都进退有余。”朱九虽然对皇帝忠诚,但对给了自己咸鱼翻身机会的王贤,也是感激不尽,是以原原本本的重述了王贤的话不说,还用力给他洗白道:“以奴才跟随他这些日子来看,王镇抚确实是秉着一颗忠心,从没有以权谋私的想法。只是奴才也不明白,他为何宁肯犯法,也要帮着胡广和梁潜他们。据奴才所知,朝中的浙江人和江西人可是水火不容,就在开考前几天,王镇抚还把胡广的公子打了一顿,送进了应天府大牢呢。”

  他这样的疑问,比直接说王贤忠诚不二还管用。果然,只见皇帝的表情起了微妙的变化,便听朱棣冷哼一声道:“他不过是狗拿耗子罢了”说着看看一旁的黄道:“你觉着王贤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黄可是此案的听审官,闻言神情一凛,不禁心下打鼓,有心给王贤捅上两刀,又怕说错了话,露出自己的马脚,只好道:“臣说不好……”

  “有什么说什么就是”朱棣不耐烦道。

  “是,”黄只好称量着道:“回皇上,臣以为他这样做,至少有三个心

  “哪三个心思?”朱棣紧接着问道。

  “第一,他是跟纪纲在别苗头,两人在锦衣卫闹得不可开交,他对纪大人安排他任贡试的搜检官,意见好像很大,此举坏了纪大人的好事,他可以看笑话。第二,他知道皇上英名,肯定瞒不过去,所以索性先交代了。”黄看看皇帝的脸,见朱棣依然面无表情,才放下心接着道:“第三,他对感情太子的还是很深的,虽然和胡广等人的关系不好,这种时候还是要保一保他们。”

  其实黄把王贤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可惜他虽然聪明有余,但缺乏真正的智慧。在真正有智慧的人——譬如永乐皇帝朱棣眼中,首先看到的是这这个案子对朝局的影响——正如王贤所言,如果这个案子坐实了,对朝局的震动就太大了。今年年初刚死了个首辅,这下再杀一个首辅,大明朝的文官真有一蹶不振的危险。

  永乐皇帝虽然是马上得天下,但也知道治理天下要用读书人,但此时距离大明开国不过几十年,距离靖难更是只有十几年,他登极后又是平安南、又是征漠北,国家几乎一直在征战。这样的结果便是朝中地方上满是勋贵功臣,这些家伙仗着功劳,手里又有兵有将,一个个飞扬跋扈,哪里把那些靠几篇文官发迹的文官放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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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七四章 圣意难测

  朱棣对黄的话不以为然,他认为王贤和纪纲别苗头是有的,王贤和太子感情还很深也是有的,但这都构不成王贤保护胡广等人的理由。像王贤这样的聪明人,如果为太子舍身而出还在情理之中,但是不会为一群江西佬出头的。

  而且在帝王心中,文官不过是一群只知道盆里争食的家犬,把他们捧得再高,也威胁不到皇家的江山。武官就不同了,那是一群虎狼,要是不对他们加以限制,他活着自然没事儿,但等他百年之后,那是要把他的子孙吃得骨头都不剩的。

  所以天下人都觉着,朱棣是马上皇帝,和那群靖难功臣称兄道弟,对他们好的没话说,所以皇帝应该是重武轻文的。这样想的人,都太傻太天真了,就像朱棣打着维护藩王利益的旗号起兵靖难,等他一坐上皇位,削起藩来比他侄子还猛,只不过手段更高了些而已。

  对于称职的君王来说,他的行为并不受感情的控制,而是由他屁股底下的龙椅决定的。朱棣头脑十分清醒,为了朱家的江山千秋万代,他是一定要推行重文抑武的国策。只是之前朱棣因为天下未靖,虽然有心提高文官地位,却也得顾忌武官的感受。但现在四海晏然、已经不会再有大战了,他就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所以年前朱棣翻看锦衣卫呈上的名册,说那句缙犹在耶?,纪纲给理解成皇帝嫌解缙还活着,其实是错误的。皇帝其实是觉着,解缙这些年遭得罪也够了,作为天下文人的榜样,不应该再受折辱了。皇帝是想把解缙给放了,结果纪纲却把解缙给杀了,这让朱棣极不满意,才促成皇帝想换个人来管诏狱的念头。而王贤这个举人,说起来也算是读书人,又是太孙的好兄弟,让他来管诏狱,必能保护好牢里那些文官。那些家伙虽然是铁杆太子党不假,却也是大明文臣的种子。皇帝把他们关在牢里,让他们避开二龙夺嫡的凶险风浪,又何尝不是一种保护?

  这就是帝王心术,对你好不一定真就是想让你好,对你不好,也不一定是真恶了你……就像皇帝把王贤推到北镇抚司的位子上,看上去好像是莫大的信任和提携,可那是把他放到最凶猛的野兽面前,除了性命相博没有第二条路。但饶是皇帝已经高看王贤一眼,却还是惊喜的发现,他的表现比自己料想的还要好。王贤竟在势倾天下的纪纲面前不落下风,甚至打得纪纲手忙脚乱。

  更让皇帝感到欣慰的是,王贤这种正经举人就是比纪纲那种肄业的诸生,要更能体会到圣意的变化,他上任之后主动交权刑科,明确北镇抚司不奉旨意绝不出动,都符合皇帝收权的想法。这次王贤把科场案搅成了僵局,同样符合皇帝的想法——按照纪纲安排的路子下去,皇帝只能大开杀戒,然而大明朝已经死了一个首辅,不能再死一个了,不然文官彻底翻不过身来了。在皇帝看来,王贤显然比纪纲更明白自己的心意。把案子搅合到这种程度,外人看不清楚,皇帝却明明白白,进退自如。

  想要严办的话,只消夺去那陈周的举人资格,三木之下,必然说实话。想要淡化此案的影响,则不剥夺陈周的举人资格,让此案的真相永远掩盖下去,然后自然是找几只替罪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凭本心讲,朱棣是真想把胡广这帮人统统杀掉,但就像他不能因为感情好,就继续偏重武将一样,也不能因为这群文官王八蛋,就改变自己提高文官地位的初衷。

  而且毕竟胡广也只不过给了十个人考题,就算胡种也不过买了二三十份考题,后来王贤搜出来的上百份考题,多半还是纪纲暗中扩散开来的……朱棣深谙人性,知道这种以权谋私的事情,换个人上来也不大可能避免。

  皇帝在那里沉吟不语,黄和朱九都心里打鼓,不知道朱棣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好一会儿,才见皇帝站起身来,两人忙平息凝神,目光随着皇帝的步履缓缓移动。

  “那些举子现在如何?”没想到,皇帝问起了这茬。

  “回皇上,”朱九马上道:“那些举子从案发那天直到如今,还都在贡院里头关着呢。他们既不能回家,又都无事可于。虽然朝廷供给他们吃食炭火,倒也冻不着饿不着,可这样下去,要不了几天就会闹出大乱子的。”

  “唔。”朱棣点点头,赞同道:“要尽快重考,让杨士奇担任主考官,重新出题重新考试,这次一定不能再出乱子了”

  按说皇帝发话,黄就该派人去把杨士奇召过来,可他也不糊涂,知道案子还没审清呢,皇帝就说要重考的事儿,这不是暗示他们要尽快结案么?草草结案的话,势必无法刨根究底,那岂不是说这一场纪都督又败给王贤了?纪纲的输赢,黄公公并不太放在心上,他担心的是自己刚才说王贤的坏话,显然没有摸准皇帝的想法,这会不会引起皇上的反感呢?

  没办法,他虽然也算是老臣了,但归根结底还是个伺候皇帝的死太监。

  “怎么?”朱棣见他愣神,沉声问道:“你不同想法?”

  “臣没有不同想法,”黄忙定定神道:“只是想到这样一来,那边的案子必须要加快结案了,谁有罪谁无罪,总得交代清楚才好开考。”

  “也不用那么快结案。”朱棣的心思真的很难揣测,只见他摇摇头道:“案子该怎么审怎么审,不要去于扰法司。”

  “是。”黄心情一松,却更加迷糊了,不知道皇帝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他不明白,却有人能明白。毕竟十几年的书不是白读的,刑部尚书吴大人和左都御史刘大人,就从皇帝扑朔的旨意中,琢磨出许多道道来……

  永乐皇帝的圣意难测,但为臣者却偏偏要揣测圣意,不明白皇帝什么意思,把差事办得违了皇帝的心意,那可就轻则危急仕途,重则要啷当下狱的了。所以两人接着商议案情的机会,凑在刘观的签押房中,屏退左右商议起来……

  吴中苦着一张脸问道:“刘大人,您说皇上一面下令尽快重考,一面又命我们按部就班,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呵呵思正兄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刘观却淡定的笑道:“皇上的意思还是挺明白的,你想想,重考的主考官是谁?”

  “杨士奇。”吴中心说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籍贯?”刘观又问道。

  “江西……”吴中说着有些明白了:“一个江西籍的主考犯了事,钦点的继任者却还是江西人,这说明皇上不认为朝中有赣党。”

  “应该说,皇上不想让天下人认为,朝中有个赣党。”刘观沉声道:“所以此案不易扩大。”

  “那为何不早点结案呢?”吴中不解道。

  “呵呵。”刘观捻须笑起来道:“虽然有人在暗中帮着胡学士等人,但皇上洞烛高照,自然知道考题泄露一事乃空穴来风,非是无因,虽然从全局考虑,不明着追究下去。但不能不略做惩罚,否则岂不让人以为天子可欺?”

  “你是说,”吴中恍然道:“皇上故意拖着案子,让那些浙江和江西的举子错过这次会试?”

  “不错,只是让那些官家子弟蹉跎三年,圣上已经很是仁慈了。”刘观脸上现出浓浓的钦佩之色道:“而且这样也免了圣上于预司法的口实,吾皇实在是英名”

  “是啊,皇上这样还真是最好办法。”吴中赞一声,又有些惋惜道:“只是这样一来,那些浙江举子就可怜了,本来没他们什么事儿的。”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圣上以一身御天下人,不可能顾及到所有人的。”刘观缓缓道:“不过是晚一科及第而已,再说今科也不一定能考中。”明白了皇上的意思,接下来该怎么做,也就是顺理成章了,两人又商议了片刻,便敲定了下次开堂的方略。

  刘总宪不愧是侍奉皇帝十几年的老臣,把皇帝的心意猜得十分透彻,唯有最后一点他猜错了,那些浙江举子错过科举并非是误伤,而是皇帝有意为之。

  而皇帝之所以这样做,作为当事人的王贤,自然清清楚楚。那些浙江举子,可都是他的乡党啊他们被压上一科,对王贤是个不小的打击——毕竟耽误上三年,会影响到许多人未来仕途的高度,王贤想指望他们在朝中相助的美梦,也不得不拖后三年……

  “这一科的黄金榜上,我浙江举子要挂零了。”这让王贤生出浓重的愧疚之情,那种无颜见江东父老的心情,真比降他的官还难受。

  “也不至于,”吴为轻声安慰道:“林荣兴和李寓他们几个,就听从大人的劝告躲过了这一劫。”说着笑笑道:“重考时要重新入场,他们正好可以参加。”

  “是么?”王贤这才露出一丝笑道:“这倒是个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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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七五章 重考

  二月十九日,是会试重考的日子。在此前两日,在贡院关了九天的举子们,终于被放了出去。这九天来,为了防止他们串联闹事,官兵不许他们离开考巷,且只有拉屎撒尿才能离开号舍。他们就是在那广不容席的号舍中待了整整九天,出来的时候一个个蓬头垢面、身形佝偻,两眼无神,跟逃荒几千里的灾民差不多。

  比起身体上的磨难,更难捱的是精神上的折磨,他们被关在贡院中,不知道外头的情形,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大难临头……毕竟好多举子都是买过考题的,就算没买考题的也大都带着小抄,虽然被王贤王大人网开一面了,但现在王大人好像都摊上事儿了,也不知他们会不会被反攻倒算。

  这九天,真是举人们生命中最难捱的九天,当他们终于获释,并得知翌日重新考试时,举子们才放下心来。呼吸着贡院外自由的空气,举子们一个个泪流满面,颇有劫后余生之感,只是想到后日还要再进贡院,又要在里面待九天,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好看了。但听说浙江和江西的五十名举子还没有获释,铁定要缺席本科会试时,举子们的心情一下好了很多不是因为看到有比他们更倒霉的,而是那些倒霉的举子,可是来自文教水平最强的两个省,五十名举子起码能取中三十名,而且都是高名次。现在这些人捞不着参加会试,对其余的举子来说,不啻于最大的利好。尽管这种想法十分之猥琐……

  带着满身疲惫和几分窃喜,举子们返回各自住处,也顾不上和家里人说几句话,便赶紧洗个澡,冲掉浑身的臭气,又狼吞虎咽的大吃一顿,然后强打精神,吩咐家人按照新的要求准备考具和被褥吃食,他们则倒头就睡……

  昏睡了一天一夜,甚至两天一夜,年轻的举子们才恢复了元气,至于年长者依然头昏脑胀、腰酸背疼,但时间不等人,都得强撑着爬起来准备再赴考场了。

  去之前,他们都得仔细检查家人准备的物品,是否符合紧急宣布的要求。那变态的要求,乃是出自重考的主考官杨士奇。接到任命他为重考主考官的旨意后,杨士奇面圣听训丨朱棣对他说,这次就任命了你这一个主考。是成是败、是贪赃枉法还是公平取士,全在你一念之间。能不能洗刷江西人的名声全看你了,要是再出了岔子,你也不用来见朕了。,

  杨士奇深知自己责任重大,不仅肩负着朝廷的重担,还背负着江西同乡的生死存亡。皇上让自己接胡广的班,就是在给他们江西官员一个自救的机会,把这次会试圆满完成,为未来的会试树立一个规矩,那考题的事情就一笔勾销。要是自己再出了岔子,那新账旧账一起算,赣党的末日也就到了……

  杨士奇是公认的大才,他冷眼旁观了梁潜主持的会试,知道考生已经作弊惯了,不搜检是不成的,但像王贤那样却又有辱斯文,最好的解决办法,无异于震慑。何谓震慑,就是要让对方相信你会严查,绝对能查出他的夹带,而且一旦查出的后果十分严重

  为了达到这一目的,杨士奇制定了详细的入场物品规定,并下发给考生人手一册。册子上规定,考生所穿的衣物,不论是帽子,还是衫、袍、褂,都必须是单层的,皮衣去面子,毡衣去掉里子,裤子不论绸、布、皮、毡都只许是单层,袜子用单层的,鞋用薄底的。

  对考试用品的规定,也有详细的变态规定。譬如坐垫用单层毡片,考袋也不能有里子,砚台不能太厚,毛笔的笔管必须空心,装水的容器用陶瓷,用于烤火的木炭只准两寸长,烛台要求是用锡做的,并且只能是单盘的,烛台的柱子必须空心通底。糕点等食物都要切开,就连装这些用品的篮子,也要编成玲珑格眼,底面如一,以便搜检……

  这些变态的规定,足足写满了一本小册子,光看看就让人毛骨悚然,可经过了上一场的折磨,举子们的脾气早就磨光了,哪个敢不遵守?这下可苦了他们的家人,两天不到的时间,都在捣鼓这些变态玩意儿,唯恐坏了自家老爷的大事儿……不过杨士奇这手也确实绝,直接让那些举子打消了作弊的念头。开玩笑了,对物品规定如此龟毛之考官,搜检时还不知会如何变态,估计连菊花都不会放过。一念至此,哪个还敢往枪口上撞?

  到了十九日凌晨,举子们重聚贡院前街。在杨主考的有力震慑下,加上举子们也心有余悸,这次入场十分有秩序,待到天亮时,已经进去千余人,看这样子中午就能全部入场。

  天亮之后,举子们才有些骚动,因为他们看到了王贤。

  其实王贤也不想露面,他担心举子们会狠狠的鄙视自己。但不露面不行,因为皇帝把维护贡院外秩序的任务交给他了。之前天黑,他又不站在火把前,举子们都没看到他,现在天亮了,他也就无所遁形了……

  此刻,朝阳还未露出头来,东方天际却被染成一片夺目的金色。那金光正在王贤的身后,为他的身体轮廓,打上了一层绚丽的光晕,也掩盖了王贤心虚的表情。

  由不得他不心虚,因为他的对立面,是大坪上两千多名举子,这些家伙可都在他的威逼下宽衣解带,连内裤都没保住。王贤仍记得那一张张羞愤难当的脸,还有那些言之凿凿的‘日后必讨回公道,,此刻在贡院外相见,自己又不再是考官,他们虽然不敢上来围殴自己,但一人一口吐沫,哪怕一人一个白眼,都足以⊥他成为朝野间的笑柄。

  “大人,要不咱们先撤吧。”吴为也意识到王贤的麻烦,忙小声提议道。

  “咳咳……”临阵退缩不是王贤的风格,他咳嗽一声,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准备迎接两千举子的唾骂。

  “是上次搜检的王大人”消息在举子们中间传递,涟漪般散开,听到这话的人,都不由自主的转向了王贤。

  ‘要来了,看到越来越多的举子看向自己,王贤心中暗暗呻吟,杀人不过头点地,要来就来吧,不过拜托给个痛快成不?

  果然,须臾之间,两千双眼睛全都落在王贤身上,让他无可遁形……

  “哈哈,这小子明知道自己得罪了举子,还望他们眼前凑,简直是自取其辱。”纪纲这次还是总监官,他站在棘围东南角的瞭望塔上,对贡院门外大坪上的场景一览无余,自然把王贤的窘境看的清清楚楚。

  “是啊,”庄敬也幸灾乐祸道:“看他今日之后,还怎么有脸见人。”

  “这真是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纪纲得意洋洋道:“想不到这帮举子帮本座……”话没说完,却硬生生吞了下去,因为他眼睁睁看着大坪上的场景变了……他竟看到那两千举子向王贤作揖,虽然参差不齐,但绝对是大多数人的行为。

  “四十三过眼关,本座是不是开始老花眼了?”纪纲难以置信的问庄敬:“我怎么看到那些举子在拜王贤?”

  “东,东翁,您没眼花,他们确实在拜王贤”庄敬艰难的咽口吐沫道:“大白天的活见鬼了……”

  “那个谁,快去问问是怎么回事儿”纪纲快要抓狂了,这个王贤是玉皇大帝的私生子还是怎着?还王霸之气一放,小弟纷纷纳头便拜了么?

  不一会儿,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禀报说是那些举子是在向王贤道歉,说才知道大人当初严格搜检是为他们好,他们还不知好歹的跟大人对抗,甚至口出不敬,实在是以怨报德,不当人子云云……

  “这样都行?”纪纲郁闷的快要吐血了,抓狂道:“这些举子也太善变了

  庄夫子却暗暗叹口气,心说东翁啊,不是你不明白,是这世界变化太快。您光记着王贤的变态搜检了,却忘了他那两次网开一面,让绝大多数举子逃过一劫。尤其是经历了纪纲在贡院的变态搜检,举子们就更明白,原来王贤严厉搜检,是为了保护他们来着……

  听着那些举子把自己比喻成严父,王贤身上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不过见举子们并不记恨自己,反而对自己不胜感激起来,王贤还是很开心的。毕竟让读书人骂的滋味,就连当今皇上都承受不了,忍不住要杀人封口。

  “大人,是不是该说点什么。”吴为小声提醒道。

  “也好。”王贤向众举子挥挥手,轻声应下,然后提高声调道:“诸位专心考试,祝大家金榜题名”

  “…”听王贤说得如此俗套,吴为这个汗啊,大人,您那些华丽的辞藻哪里去了?

  “承大人吉言。”举子们再次行礼,大坪上才恢复了秩序。

  “大人,这发言也太普通了吧?”待举子们注意力转移,吴为无奈道:“多好的机会呀。”

  “是啊,作死的机会。”王贤白他一眼道:“安心做事吧,我自有分寸。

  “是。”吴为神情一凛,方才他也有些飘飘然了,好在王贤一盆冷水泼下,让他恢复了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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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七六章 出狱

  重考倒是顺顺利利的结束了,九天时间,也没发生任何事故。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第二场举子们进场以后,刑部那边也结案了。

  最闹腾的举子们都在贡院里关着呢,这案子也就没引起多大反响,结案那天,刑部尚书闭门宣判,然后派人将判词贴在应天府衙外的八字墙上,便算是对朝野的交代了。

  这案子最终还是被轻拿轻放,黑锅由梁潜一人背起。判状上说,考题泄露是因为他的疏忽,没有将草稿烧毁,只是撕碎扔在纸篓里,结果被倒纸篓的官差偷偷拼了起来,窥得了会试的考题,又趁夜色绑在石头上偷偷扔出贡院,为接应在外头的同伙所得,之后公然售卖……对此那官差和他的同伙供认不讳、认罪伏法,至于梁潜则被革职为民、限期离京。

  至于购买考题的举子,因为搜检时有言在先,只要主动扔掉夹带则概不追究,是以当时通过搜检的举子便免于处罚,而仍执迷不悟,被查出夹带的三十名举子,则处以取消举子出身,终身禁止踏入贡院的处罚。

  除此之外,判词中并未提及对其他人的处罚,也不知是都被放过了,还是秘而不宣。

  老百姓是不嫌热闹大的,本来以为这场科举弊案会引发一场不亚于瓜蔓抄的大案,谁知道仅处罚了主考和三十名作弊的举子,罪魁祸首也仅是几个胆大包天的毛贼,这些人的死活老百姓可不感兴趣,他们想看的是处斩大官儿,可惜这次官府没给他们一饱眼福的机会。

  不过王贤却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他一直担心于谦等人会被取消举人资格,虽然按理说应该不会,因为那样就会把自己这个搜检官牵扯进去,而且也有悖于皇上不动江西帮的主旨。但他还是一点不敢大意,因为于谦要是因此仕途无望,岂不是因为自己的原因,扼杀了一位民族英雄,到时候谁来挽狂澜于即倒?只能自己来了,那岂不郁闷到死?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于谦栽在这一场,这些日子他使出浑身解数,拜托自己的老师魏源,兵部尚书方宾,以及其它浙江同乡一道游说,希望能力保浙江举子脱厄,最终也不知是游说起了作用,还是皇上原本就没打算难为浙江举子,总之这三十名被处罚的举子中,并无于谦等人的名字,那胡种胡公子倒是榜上有名,不过以他买卖考题的罪名论,已经是网开一面,从轻发落了。

  廿八日,第三场会试考完,被两个九天磨成鬼的举子们,有一半是被兵丁抬出贡院的,其余人也摇摇欲坠,见到家人就再也支撑不住,两腿一软躺倒算完。王贤却没在贡院等待自己的大舅子和李寓等人,而是来到了刑部衙门外。说来也巧,今天也是于谦等人出狱的日子。

  正午时分,衙门口中走出了几十名蓬头垢面,神情恍惚的男子,看其污秽不堪的衣着,真没法跟风流自赏的举人老爷联系起来。

  王贤身后停着一排青幔马车,此时为首一辆的车帘掀开,露出银铃那张满是期盼的脸来,她的目光落在那群人身上,明显顿了一下……那大门里是分明涌出一群乞丐。

  于谦等人也看到了辕门外的马车,和马车前立着的王贤。别人的目光都落在王贤身上,于谦却一眼就看到了那双善睐的明眸,他先是一阵惊喜,旋即笑容渐渐凝固,走到王贤面前时已经成了垂头丧气的样子。

  王贤没有马上理会他,而是跟众举人打起招呼来。不管浙江举子还是江西举子,自然都认识曾担当过搜检官的王贤,不过打完招呼后,江西举子便径直去了,浙江举子却留了下来。

  “众同年都抽不出身来,便由我做代表来接你们。”王贤善解人意道:“会馆那边已经备好了酒席,不过咱们先去澡堂子好生泡泡,去去晦气,神清气爽的回去。”

  “多谢大人。”举子们虽然只被关了半个多月,却有恍若隔世之感,此番见到王贤,真像是见了亲人一样。听到他体贴周到的安排,举子们更是感动的热泪盈眶。当然很多人的泪水,是因为想到别人这会儿应该已经出了贡院,他们却是刚出了牢房,真不知如何见江东父老。

  “上车。”此地不是说话之地,王贤一挥手,六辆大马车行驶过来,举子们也觉着这样没脸见人,二话不说纷纷登上马车。

  于谦落在最后一个,走到王贤身边,低唤一声:“二哥,其实你和银铃不用来的……”

  “废话少说,上车吧。”王贤没好气的白他一眼,把他拽上车去。

  他们所上的这辆马车,看起来与其它马车别无二致,但内里别有洞天,有铁板夹层,樟木内壁,有宽大舒适的座椅,装着精致酒食的橱柜,铺着柔软的波斯地毯。马车上的银铃和灵霄二女,衣裙装束虽然一如既往的简约明快,但用料裁剪一看就是出自京城有名的裁缝之手,比在杭州时要上档次的得多。

  再看自己浑身脏兮兮,还有虱子跳蚤,于谦就有些局促,不好意思与银铃对视,甚至不好意思往那天青色丝绒坐垫上坐。

  “坐,你不是最推崇王猛的扪虱而谈、旁若无人么。”王贤一把将他摁在座位上,心里却突然觉着,自己把妹妹带来接他,还真不是在帮小谦。

  “哇,小谦谦你改混丐帮了么?”这时候,还真需要单细胞的姑娘来活跃下气氛,又女扮男装充当起王贤护卫的灵霄,看着于谦脏兮兮的样子,不禁好奇提问道。

  “……”于谦咽口吐沫,不知该如何作答。

  “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当哑巴。”银铃瞪一眼灵霄,转回头关切的望着于谦道:“你……还好吧?”

  “还好。”于谦把头埋得更深了,低头道:“有二哥关照,刑部的人没有为难我们,连伙食都跟别的犯人不同。”

  “你又不是犯人,他们把你们关在牢里本来就是冤枉的”银铃察觉出于谦的消沉,秀眉一挑道:“你还感激他们不成?”

  “我是后悔没听二哥的,”于谦看看王贤,惭愧道:“二哥都那么提醒我了,我却没像林哥和李寓他们,把二哥的话放在心上。”说完他紧咬着下唇,未来的民族英雄,现在毕竟还是十八岁的少年,之前一帆风顺、每考必高中,那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小看了天下英雄。这次摔这么大跟头,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

  “过去的事就别提了。”王贤摇摇头道:“能保住举人身份就是大幸,三年后卷土重来,你也才年方弱冠,急个屁啊?”

  王贤的安慰按说是很给力的,却只让于谦苦涩的笑笑,显然没安慰到点子上去。王贤微微皱眉,旋即明白了于谦为何这般失魂落魄记得在杭州时,于谦就说过,他跟自家老爷子达成约定,今科中了进士再论婚配。当时于谦的如意算盘是,挟自己金榜题名之势,让自家老爷子改变初衷,向王家下聘。另一方面,以他少年进士的身份,王老爹纵使心有芥蒂,也会接受他这个金龟婿的。

  想到这,王贤也就明白了,为何于谦这次表现的如此偏执,在王贤印象中,于谦虽然主意很正,但也不是个不听劝的。原来他把自己的婚事系在了今科会试上,所以他才会不顾王贤的劝阻也要冒险参加考试于谦很清楚,自己是在和时间赛跑,这科中不了,三年之内休想提婚事,而太孙那边还虎视眈眈,三年之内肯定会向银铃下手。求婚这种事儿,就是手快有、手慢无的勾当,虽然王老爹王老娘肯定是倾向太孙,但有银铃和自己里应外合,估计王贤也会帮忙说话的,这婚事差不多还能成。

  可这科就这样错过,要让银铃再等三年……这话于谦是万万说不出口的,他连自己这关都过不了。想到自己离京之后,心爱的初恋姑娘就要变成他人妇,让情根深种的于谦怎能不心如刀绞?

  马车上的气氛有些沉闷,就连灵霄见银铃仿佛在下什么决心,也难得的闭上嘴,只用脚尖一下下踢着王贤。王贤知道灵霄这是纯解闷呢,也不理会她,马车一到了低头,便把灵霄扯下去,让两人单独说几句话。

  “你扯我于什么啊”灵霄气鼓鼓的抗议道:“我还想听听他俩说什么呢

  “老实给我待着。”王贤没好气白她一眼,都十五六的姑娘了,别人家就好说亲事了,这丫头怎么就跟长不大似的?灵霄却不吃他这套,捏着粉拳就要朝王贤腋下招呼。好在王贤对付她早有心得,变戏法似的摸出几枚铜钱道:“那边有卖糖葫芦的。”

  “我要那种山药豆的”灵霄果然眉开眼笑的伸出两根白嫩的指头道:“两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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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七七章 选择

  车上只剩两个年轻人,这马车的隔音效果很好,王贤一把车门关上,便隔断了外头嘈杂的市井声,车厢里静得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声。

  好在两人都不是那种婆婆妈妈之辈,很快便调整好心情,于谦先开口了。

  “银铃,我让你失望了。”

  “如果真对你失望了,”银铃那张清丽的俏脸上,却没有丝毫责怪之色:“我今天也不会背着爹娘来这里。”

  于谦闻言愕然抬头,便看到了银铃泪眼中化不开的情意,不禁有些迷糊道:“你不怪我不听二哥的话?”

  “因为我知道你为何非要冒险进贡院,”银铃大大方方从袖中掏出罗帕,在水盆中浸湿拧于,然后抬手贴近于谦的脸上。于谦伸手想要接过来,却听银铃柔声道:“别动。”于谦整个人便僵在那里,任由银铃在自己的脸上轻柔的擦拭着,耳边听着她柔情似水的声音:“你真傻,真的,为了我这个小县城里出来的乡下妹子值得么?”

  “当然值得。”于谦一阵心情激荡,他满以为自己科场失意必然紧接着情场失意,这次是鸡飞蛋打、一败涂地了。谁成想一直在他和太孙间左右为难的银铃,竟在这时选择了自己,怎能不让于谦大喜过望,一扫阴霾他激动的举手抓住银铃冰凉的小手,银铃只下意识的挣扎了一下,就任由他按住了。牵住了梦里才能牵着的小手,于谦愈加激动的语无伦次道:“打三年前的上元节第一次见到你,我心里就只有你一个人,这三年来,虽然家里一直阻挠,我却没有动摇过,我早就暗中发誓这辈子,娶不到你我就出家当和尚去,为了不去当和尚,我这次当然我冒险了”

  “傻样……”银铃虽然大方泼辣,但终究是知道羞臊的大姑娘,让于谦按一下小手,已经让她筋骨酥软、羞难自禁了,忙抽出手来,用青葱般的手指戳于谦的脑门一下道:“就你把我个乡下妞当成宝。”

  “嘿嘿,你可不要妄自菲薄。”于谦彻底恢复了活力,甚至比进考场前还要活泼,咧嘴笑起来道:“你可是太孙殿下都觊觎的美人啊”

  “以后这种话别瞎说,太孙是因为我哥,才对我爱屋及乌的。”银铃脸一红,又有些不放心的问道:“你不会以为,我跟他有什么吧?”

  “怎么会呢?”于谦把头摇成拨浪鼓道:“我家银铃是多自爱的姑娘”

  见情郎如此信任自己,银铃也放下一桩心事,却又提起另一桩心事,郁闷道:“谁是你家的?你说了算么?”

  “这……”于谦登时泄气道:“这还真不好办。”他当初和老爹夸下海口,说什么中进士后才娶妻。其实父子俩都心知肚明,这是他娶银铃的条件。现在自己牛皮吹破,达成不了,老爹肯定不会由着自己心意的。

  “怎么说我哥现在既是举人,又是四品高官,我家的门第还入不了你家的法眼么?”银铃对于老爷子,那是满腹的意见。要不是那老倌当初瞧不起王家,她和于谦哪有这么多波折。

  “嘿,此一时彼一时了。”于谦苦笑道:“二哥现在是朝廷大员,论门第比我家还高,可我爹要是答应,那不成了前倨后恭、趋炎附势,要被杭州人笑话死的。”

  “面子,面子就这么重要……”银铃一阵气闷。

  “现在关口不光是我爹那边。”于谦可不想银铃对未来公爹那么大意见,忙把话题一转道:“还有你爹娘这边,他们对我严防死守,已经给太孙殿下看家开了……”

  “那又不是一天两天了。”银铃嘟囔道:“你早怎么不操心?”

  “我原本的打算是,趁着自己进士及第,带着自己一班新科同年,直接到你家里提亲,那时候全京城都是新科进士最大,王老爹王老娘也不能把我撵出来。”于谦这小子,已经设计好中进士后的每一步,只可惜出了这档子事,一切都成了泡影。

  “可你现在没中进士,去我家里我爹娘肯定把你撵出来,”银铃伤神的支颐道:“也别指望我哥,我哥能保持中立,暗中为咱们创造机会,对你已经很够意思了……”说着幽幽一叹道:“其实我最担心的,还是太孙会因为这件事,对我哥心生芥蒂,那我这做妹妹的,就太狼心狗肺了……”

  “是,二哥对我胜似亲兄弟,我们绝对不能害他。”于谦也不知道,王贤为何对自己那么好,但他知道以德报德。

  刚刚迸发出的火热气氛,一下被严峻的现实浇熄,马车里重归凝重。

  一对情人儿相对苦思,无言良久,银铃突然抬起头,一抓住着于谦的手腕道:“我们私奔吧这样就没二哥什么事儿了”

  “噗……”于谦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可毕竟读了十几年圣贤书,还于不出这种节操尽碎的事儿来。只是没想到银铃竟也这样想,他一面心里比吃了蜜还高兴,一面又得赶紧打消银铃这个念头道:“那样绝对不行,且不说咱们两家从此没法抬头见人,单说咱俩亡命江湖还好说,可咱们将来的孩子怎么办?

  “你想的可够长远的……”银铃一脑门子黑线,郁闷的摆摆手道:“我也就随口一说,动脑筋我一向不在行的。”

  “还有个办法,就是解铃还须系铃人。”于谦开动脑筋道。

  “有话直说。”银铃白他一眼。

  “是是是。”于谦忙解释道:“我们的婚事最大的障碍,其实不是两家的父母,而是那位太孙殿下,如果他能放手,我们的婚事就好办了。”

  “太孙殿下……”银铃心中浮现出那个总是讨好自己的小黑子,其实她对朱瞻基一点恶感都没有,而且以朱瞻基那么高贵无比的身份,却从来都是想方设法讨好她,换成哪个女子都要感激不尽,幸福的投入太孙殿下的怀抱了。只可惜‘人生若只如初见,,银铃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于谦,虽然后来在老娘的魔音贯脑下,她也想尝试着把于谦赶出自己的脑海,可于谦一来京城,她一颗芳心便全都系在他身上,为他喜为他忧,为他茶饭不思。这次于谦的表现,更是让她知道在他心里,自己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也让她下定决心,遵从自己的内心选择于谦。

  她对自然太孙是满心愧疚,更知道他的脾气,恐怕不会那么轻易放弃……

  “这件事你就不要操心了,一切交给我就好。”于谦很男人道:“放心,天大的难关,也挡不住我娶你的决心。”

  “你就知道吹牛……”银铃白他一眼,心说实在不行,只能自己偷偷去求求天香庵的那位了,那毕竟是太孙的姨奶奶啊。拿定主意,她推于谦一把道:“快下去吧,在车里待这么久,让人笑话。”

  于谦也知道不妥,起身洒然一笑道:“总之一切都交给我来搞定,你什么都不用做,就等着当我的新娘子就好”他的目光相当坚定,他的话也掷地有声,只是配上那副乞丐似的尊容,看起来颇为搞笑。

  “傻样。”银铃千娇百媚的白他一眼,然后一脚把他踢下车去。

  “哎呦”于谦猛地推开车门,结果把偷听的王贤和灵霄撞了个正着。两人忙抱头闪到一边,王贤尴尬的笑两声道:“哈哈,今天的天气真不错。小谦你出来了?看来有好消息哦?”

  于谦羞臊道:“二哥,你为老不尊,竟然偷听。”

  “第一我还很年轻,第二我才没偷听……到呢。”王贤郁闷道:“这辆车是北镇抚司特制的,隔音效果太过分了。”

  “是啊是啊,怎么都听不到。”灵霄可惜的看着地上的糖葫芦,末了才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道:“我们什么都没听到。”

  “那二哥怎么知道?”于谦好奇道。

  “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你这嘴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王贤翻翻白眼道:“不过银铃也真是的,给你擦脸就擦脸呗,只擦一半算怎么回事儿?”

  “是啊是啊,就跟个阴阳脸似的。”灵霄很赞同道。

  “我先去洗澡了……”于谦登时满脸通红的掩面进了澡堂。

  “嘿嘿。”望着他狼狈的背影,王贤和灵霄默契的击掌庆贺,灵霄得意洋洋道:“谁叫他害得我们撞了头。”

  “就知道你们在作弄他。”这时候,银铃也下了车,嗔怪灵霄道:“怎么说他也是你哥,你别一口一个小谦谦的。”

  “怎么了,我叫小贤贤嫂子都不介意,叫声小谦谦,你就不乐意了?”灵霄促狭笑道:“还真是胳膊肘儿往外拐呢。”

  “瞎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银铃羞得满脸通红,和灵霄闹成一团。不过她很快就安静下来,怯生生望着自己的二哥,只见他正一脸宠溺的望着自己

  “哥,对不起。”银铃低垂着头道:“我太任性了……”

  “你任性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今天才想起道歉。”王贤却爽朗的笑起来。

  “太孙那边你没法交代……”银铃愈发愧疚道。

  “这有什么,强扭的瓜不甜,婚姻大事么,就讲个你情我愿,既然你还是决定跟于谦混,二哥我自然要支持了。”王贤摇头笑道:“还能让你白叫了十几年哥哥?”

  “哥……”银铃终于忍不住泪水奔涌,扑在王贤怀里抽泣起来。

  “好了好了,别哭了,这么大姑娘了,让人看着多不好意思。”王贤忙用眼神示意灵霄把银铃拉开,笑道:“赶紧上车吧,他们马上就要洗完澡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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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七八章 补偿

  银铃的马车离开不久,洗刷于净的举子们便穿戴一新的陆续从澡堂出来。为了给他们洗尘,王贤特意包下了整个澡堂,而且还十分贴心的按每个人的尺码,准备崭新的衣衫鞋帽,都是京城最有名的福瑞祥出品,穿上去立马焕然一新。

  有道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洗完澡、穿好衣衫的举人们,终于摆脱了刚出狱时的晦气,恢复了几分昔日的风流洒脱,不过他们对王贤的感激之情,却不减反增,对他也益发恭敬起来。这不难理解,一来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如今他们算是落了难,别人虽不至于躲着他们,可像王贤这样解衣衣我,推食食我,就没有几个人愿意做了。更何况,以王贤今时今日之地位,完全用不着讨好好他们,相反他们这些落第举子应该好生讨好他一番才是正办。

  众举人和王贤在澡堂门前说了好一会儿话,待最后进去的于谦也出来,王贤笑道:“上车,回会馆。”举子们便登上来时的马车,于谦上车前还东张西望,被王贤取笑道:“别看了,已经回去了。”

  “那我就放心了。”于谦这才讪讪笑着上了马车。

  浙江会馆位于秦淮河畔,原先是元朝的一座兵营,大明建国后废弃,被浙江商人买下来,重建成了浙江会馆,供进京做生意的商人和赶考的举子使用。在京的浙商特别多,这座会馆自然修得又大又体面,平时浙江商人进京,抑或浙江籍官员在京中排班候缺之类,都住在这里头,只需要缴纳少量的房租便可。不过每逢大比时,会馆里住的商人之类便自觉搬出去,腾出住处给进京赶考的举子居住。

  马车径直驶入会馆,在院子中停下来,当车帘掀开,举子们发现院子里站满了人。这都是等在那里迎接他们的,除了林荣兴、李寓等刚从贡院回来的同年,还有会馆的人员、浙江的商人,还有浙江籍的官员……虽然尚书侍郎这一级的没有亲至,但武选司郎中柴车等人的到来,已经给足了这些失意举子们面子。不过举子们也有自知之明,知道他们其实是看在王贤的面子上才会来的。

  举子们一下马车,众人便包围上来,用亲热的语言慰问他们,用亲切的举动簇拥着他们进了会馆的大厅。大厅中已经摆开一溜十张大八仙桌,桌上摆满了瓜果时蔬,美酒佳肴,只是热菜还没上。

  王贤和柴车请一众举人在正厅就坐,在同乡前辈高官面前,举人们姿态摆的极低,自然逊谢不已,却架不住王贤等人的热情,说今天他们才是主角,执意把他们按在座位上,举人们这才有些惴惴的就坐。

  待举人们都就坐,众同乡才分主次入席,王贤和柴车这样的高官自然在主桌就坐,本来这里以王贤这个从四品的北镇抚司镇抚为尊,但他执意不肯凌驾柴车这个曾有恩于他的前辈之上,非把柴车按在了主位上。柴车不好再跟王贤磨叽,只好勉为其难坐了主座,但也只是端起酒杯说了几句宽慰之语,便把话语权让给了王贤。

  王贤没有端起酒杯,而是离席走到堂中,朝众举人深深鞠躬,把中举人惊得忙站起来,纷纷侧身不敢受他的大礼,口中连称使不得,使不得,我等生受不起大人的大礼。,

  “你们受得起。”王贤却一脸愧疚道:“因为诸位遭此无妄之灾,连会试都错过了,其实是受在下的牵连。”说着深深作揖道:“虽然再道歉也无法弥补诸位万一,但我还是要诚挚的向诸位道歉,实在太对不起各位了”

  “……”大厅中登时安静下来,大家都不是瞎子聋子,之前王贤和纪纲针锋相对,虽然矛盾没有公开过,但众人也还是有所耳闻,自然不难联想到,这次浙江举子挨整,是被王贤殃及池鱼了。不过这话王贤不提,哪个也不会在他面前讲的,毕竟谁也不想得罪这位‘贵同乡,。

  一般来讲,这种事便不会再提起,毕竟人都是爱面子的,越大的官儿就越好面儿,最多是大人物的心里记着这份人情,以后设法补偿一下就是。之前王贤为他们积极奔走,在刑部门前接他们出狱,又体贴安排他们去洗澡,还在会馆张罗这么盛大的筵席为他们接风,在众举人看来,已经是很有人情味的了,大家纵使心里还有些怨念,却也对他好感大增。

  可王贤偏偏跟别人不一样,他不仅主动提了,而且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着所有同乡的面向他们道歉,这让众举人仅存的那点怨念也荡然无存,心情也激荡起来,赶忙七手八脚把王贤搀扶起来,纷纷垂泪道:“大人何必如此,冤有头债有主,我们恨也是恨纪纲,怎么也怪不到您的头上?”

  “你们就不要宽慰我了。”王贤也泪水满眶道:“要不是因为跟我同乡,你们岂能被纪纲惦记上?不管你们怪不怪罪,这次都是我亏欠你们的”

  “好了好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就不要做小儿女态了。”这时候柴车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他拉起王贤,也让众举人坐下道:“仲德有担当,不愿意像有些人那样推诿责任。小谦他们重情义,不愿让仲德有心理负担。这种友爱之情,真是我们浙江同乡之福啊”

  众人也纷纷附和道:“是啊是啊,这才是当初前辈建立这座会馆的初衷,就是让我们同乡在这京师能相亲相爱、同心协力”大厅中的气氛一下热烈了不少,众同乡间的感情,似乎都因此升温许多。

  好一番推杯换盏之后,王贤才又开口道:“众位不跟我计较,那是你们大人大量,但我若不尽力补偿诸位,就实在不当人子了。”他一摆手,让众举子先听他说完。大厅中一下安静下来,只听王贤掷地有声道:

  “无论如何,诸位耽误了这一科,就得再等上三年了。如果有意留在京城用功的,我可以想办法让你们入国子监读书,并定期为你们延请名师、举办文会以增益学问”

  此言一出,众举子登时一阵惊呼,他们纵使原先是井底之蛙,但经过此番京城之行,也都知道大明朝的文化中心是在金陵,那些词臣文士聚集在京城,各种文会诗会层出不穷。只有在这个圈子里待着,才能时时体会到朝廷最新的方针大政、士林最新的思潮文风,对之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举子们来说,是开阔眼界、跟随潮流的不二宝地。

  若能在京城游学二年,必然会带来质的提高,是在地方上闭门造车无论如何也达不到的。不过京都米贵,久居不易,哪怕他们眼下是举人老爷了,要是常住数载的话,也会吃力得很……但若能入国子监读书,就算是增广生,没得廪米,起码吃住不花钱,能大大节省他们的开支。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坐监读书能时时得到名师耳提面命,更有机会结交达官贵人的子弟……朝中勋贵和高官子弟,只要想读书的,就能恩荫入监,譬如那胡种就是监生。若能趁机交好几个高官子弟,对他们未来的仕途自然大有好处。

  不过国子监也只是对勋贵高官的子弟大开方便之门,这时候大明朝的节操还没丢光,没开捐监的口子,对他们这些平民出身的家伙来说,想要入监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得各自省里的学政推荐才有资格。不过学政也不能胡乱推荐这么多人入监,那些府县学里还有多少老掉牙的家伙,在排队等候入监呢,哪能让他们这多人插号?

  所以王贤这个提议实在太诱人了,以至于他一提出来,绝大多数人都动心了,但问题又来了,人家王大人可能本意只是安排几个人入监意思意思,他们几十号人一拥而上,岂不是让王大人好生为难?

  是以举人们互相望着,都想开口应下,却又怕让人觉着太自私,好一会儿都没人启齿。

  “怎么,都对入监读书没兴趣?”柴车笑道:“你们应该知道,入监读书有多大好处吧?对会试落第的举子来说,那是最好的去处了。”

  众举人讪讪笑起来,还是有个心直口快的,说出了他们的顾虑:“正是大伙都想去,才不好意思开口。”

  “哈哈哈,原来是这个原因。”柴车放声大笑起来道:“还是都把心放到肚子里,仲德既然敢说这种话,那就是有把握把你们都弄进去。”

  “真的?”众举人一下喜出望外,虽然他们都知道,以柴郎中的身份,肯定不会骗他们。但还是得听到王贤亲口确认才能彻底放心。

  “当然是要去一起去了。”王贤终于露出笑容道:“若是想去的,回头跟我说一声,然后只管入监就是,其余的事情都交给我。”

  王贤这话说得简单,但任谁都知道,为了做到这一点,他还不知付出多大代价,欠了多大人情呢?而他原本并不需要这样做……

  “多谢大人。”众举人一起起身施礼,虽然有人还是想回杭州去,但不影响他们向王贤表达自己的感佩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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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七九 府军前卫

  对于不愿意留在京城的举子,王贤也会奉上一笔丰厚的盘缠,并写信给省里学政请求关照,如果他们回去后,又改变主意想要再来京里也可以,虽然坐监读书不太现实了,但王贤承诺为他们支付在会馆居住的费用,他做东道举办的文会,他们自然也可以参加。

  这下不仅让众举人对他死心塌地,就连那些陪坐的官员和商人也都对他交口称赞,之前他们对王贤奉承,是因为他和太子太孙的关系,是因为他北镇抚司镇抚的身份,但现在更多的是因为钦佩他的为人了。

  待这场宴席在热烈的气氛中结束,乡党间的感情似乎更加牢固,之后的岁月里,这帮浙江官商人士,也果真愈加重视起同乡间的同舟共济、相互扶持,当然这是后话,不过王贤的名声确实经由乡党之口在同乡间传播,竟不降反升了好几个档次,几乎与方宾这样的部堂大人不分轩轾了。以他的年龄而言,不得不说这是个奇迹。

  王贤和柴车是一起离开会馆,坐上王贤那低调却不简单的马车,柴车便笑起来道:“怪不得仲德能以弱冠之龄便得皇上、太子、太孙赏识,实在是比七老八十的老江湖还会做人。”

  “你不如直说我是在刁买人心。”王贤打开橱柜道:“你喝灵芝蜂蜜水,还是八仙汤?”

  “呵呵,车上还备着醒酒汤啊。”柴车还是第一次坐王贤的车,好奇的四下打量一番,啧啧称赞起来道:“镇抚大人还真是好享受啊,我两样都尝尝。

  “你个武选司郎中跟我说这个?”王贤白他一眼:“你是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哪像我还得充门面。”

  “嘿嘿。”柴车笑道:“那完全不一样,我要是敢招摇,信不信回头就有御史弹劾?你却不一样,那是北镇抚司该有的体面。”说着半开玩笑半认真的笑道:“我最佩服你的还是你收买人心的本事,也不知你给灌了什么**汤,你搞了这么多事儿,那帮见谁咬谁的科道言官,竟然非但不弹劾你,还帮你一起对敌。”

  “这可不是收买人心,是他们知道敌人的敌人是战友的道理。”王贤把两样醒酒汤都给柴车斟了一杯,又给自己斟上一杯八仙汤,苦笑道:“现在是有纪纲这座大山在前头顶着,要是这座山倒了,你看他们不调理我?”

  “怎么?”柴车喝一口味道有些奇怪的八仙汤,微微皱眉道:“你对于掉纪纲有信心?”

  “当然有,不然我于嘛跟他斗?”王贤一脸理所当然,但其实他心里唯一的胜算,不过是大概知道纪纲会不得好死,所以才敢跟他斗。不过对于自己会不会死在纪纲之前,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不过对柴车这种盟友而非心腹,他自然要给吃定心丸了。

  “是不是你有尚方宝剑?”柴车小声问道。

  “呵呵,没有。”王贤故作神秘的一笑,虽然是否认了,柴车却觉着他是不方便说,那么应该是有了……柴郎中不由心下大定,盘算起该怎么卖王贤个好了,寻思一会儿,笑道:“对了,有个好事儿你要不要听?”

  “什么好事儿?”王贤笑道。

  “你猜猜?”柴郎中笑嘻嘻道

  “不会是幼军终于要转正了吧?”王贤呷一口八仙汤。

  “呃……”柴郎中没想到王贤一猜就中,旋即想到他是于什么的,不禁苦笑道:“得,我真不该跟你卖关子。”

  “我也只是风闻,”王贤笑道:“具体的还得听老兄的消息。”

  “看来我得拿点于货出来了。”柴车将八仙汤一饮而尽,呲牙裂嘴道:“皇上前日宣本兵大人见驾,命重置府军前卫,由太孙殿下的幼军充任,这也是刚刚才决定下来的,估计得过几天才能有章程。”

  “是么?”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王贤还是惊喜不已道:“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上十二卫”

  由不得他不惊喜,上十二卫又称亲军上十二卫,乃是由皇帝直接掌握,负责护驾皇帝左右、护卫宫禁的侍卫禁军。其每一卫都有严格的建制,其军士也是通过精选以后经严格训练而入选的身材健壮、武艺不凡的将士,待遇自然在各军之上。

  王贤所属的锦衣卫,便与府军前卫一样,同属太祖皇帝所建的亲军十二卫之一虽然永乐皇帝又加了十卫亲军,但朝野将洪武朝所建立的亲军称为上十二卫,与后来的十卫加以区别,所以上十二卫依然是大明朝二百万大军中地位最崇高的部队。

  这上十二卫包括锦衣卫、旗手卫、金吾前卫、金吾后卫、羽林左卫、羽林右卫、府军卫、府军左卫、府军右卫、府军前卫、府军后卫和虎贲左卫。其中府军前卫是规模最大的一卫,共有二十五千户所,而其它旗手卫、金吾卫、羽林卫之类的上直卫,只有五个千户所。

  府军前卫也是一支独特的侍卫禁军,除了守卫皇城之外,还掌管禁军兵士的选拔、训修习诸事宜。只有通过全部严格的考核,才能正式称为前卫卫士,又叫带刀官,轮番侍卫皇城。这支强大的军事力量,曾经是守卫皇城的骨于。但在洪武二十六年蓝玉案中,这支军队的军官,因为大都是蓝玉昔日的心腹部下,府军前卫也被定为谋反主力。自指挥使以下军官被屠戮殆尽,连军队也被解散,士卒统统发往辽东戍边,曾经赫一时的府军前卫,便一度消声灭迹了。

  万万想不到,皇帝竟重设府军前卫来安置幼军,一下子把太孙殿下的直属部队,提高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王贤顾不上为昔日袍泽们激动,先想到了皇帝这一举动岂不是说明,他根本没有疏远太孙,心里还是最宠爱朱瞻基的么?

  王贤在那里震惊于听到的消息,柴车继续爆料道:“皇上这次可大方着呢,本兵大人也极力赞成,最后竟敲定了总带刀官四十人,官属包括指挥使五人,指挥同知十人,指挥佥事二十人,卫镇抚十人,经历五人,统辖二十五所。而且重建的府军前卫并不负责宫掖禁卫,仍直接听命太孙殿下”

  “那还真是大丰收呢。”王贤不禁咋舌道:“这算什么?皇上对太孙和幼军的补偿?还是想让人打消念头?”

  “应该两者都有吧。”柴车想一想,还是决定提一下那个敏感的话题,毕竟老是安全第一,是没法真正交心的:“听说有人提议将汉王的封地从云南改迁到山东青州,这一手真是高招。”

  王贤闻言不动声色的点点头,虽然锦衣密探都在纪纲手中,但他现在有北镇抚司,有朱六朱九的支持,还有专门负责情报的五处,已经初步建立起一套自己的情报系统。柴车听说的消息,他前天就知道了,而且还知道那上奏的户部主事季应龙,是奉了他的老师胡广之命

  这就看出胡广不愧是久经沙场的政坛老斗士了,他竟然在自己风雨飘摇之际,一改往日里八面玲珑的好好阁老形象,向汉王殿下悍然出招了这倒是很好理解,江西帮这次被纪纲折腾惨了,虽然皇上法外开恩没有株连,但是胡广乃至江西官员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必然一落千丈。加上上个月的解缙之死,赣党和纪纲、汉王一党之间,那真是新仇旧恨,分外眼红了

  其实之前解缙的死讯传出来,江西官员便纷纷怒不可遏,想要反击纪纲和在幕后指使的汉王,但被胡广给压下了。胡广的说辞,自然是不是不报、时机不成熟云云,其实还是他怕了汉王和纪纲,横竖没伤到自己的汗毛,何必要去跟那两个疯子拼命呢?

  孰料他不去惹人家,人家却主动找上门来了。汉王和纪纲既然于掉了解缙,就势必要一鼓作气铲除朝中的江西帮,让太子彻底孤立无援,这场科场弊案就是埋葬胡广的坟场,只是因为纪纲一时气昏了头,想把王贤也牵连进去,却不料画蛇添足,被王贤给搅了局,胡广也得以脱身。

  这下胡广终于被彻底激怒了,当然眼下形势也到了必须要反击的地步。他要是再不反击,赣党的人心就彻底散了必须要出招,而且得立竿见影那种狠招,才能稳定住人心。

  好在胡广这样轻易不出手的老狐狸,一旦出手便是打蛇打七寸,让本来在一边看热闹的汉王殿下,一下就陷入了绝地

  按照皇明祖训丨皇子就封藩王后,要离开京师之国就藩的但是朱高煦和朱高燧兄弟俩都已经封亲王超过十年了,却还大摇大摆住在京城,让天下人难免生出,看来皇上真宠爱这兄弟俩,一点不把太子放在心上的念头。

  时间一长,那些不正常的事情也就理所应当了,到现在朝野大多数人,都将汉王和赵王滞留京城看做理所应当,没有一点异议。但像胡广这样历经两朝的大臣,却清楚记得十年前,也就是太子受册封的同时,皇上封朱高炽为汉王,封地在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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